我於一九八七年底去日本,在那裏打工留學,前後呆了近九年。後來移民到了加拿大。來加拿大後一度回國教日語,期間又短期回過日本好幾回,回想起來感覺似乎與日本有幾分緣分。
當初剛到日本時,在東京後樂園一個叫做日中學院的專科學校裏學習日語。那個學校是個對中國十分友好的學校——從校名就可看出。學校的前後幾任校長都是中國問題專家,老師裏中國通也不少。我記得在那個學校的不少教室裏都貼著有類似要做中日友好的橋梁之類的字幅,上課時老師問學生學習日語的目的,許多人也煞有介事地說因為要為中日友好做工作或貢獻。想起來如在眼前的事情,一轉眼卻已經過去了許多年。
許多年過去了,與我當初在日本時相比,感覺中日間的關係並無進步,似乎也看不到多少“友好”的跡象。而且如果說句老實話,我其實覺得中日之間大概不會有真“友好”的那一天——雖然號稱要讓日中或中日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的人並不少。中日之間明爭暗鬥彼此心照不宣:都希望“敵人一天天爛下去,我們一天天好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山隻有一座,老虎卻有兩隻;況且還有曆史上那些算不完的舊賬。
我自己雖說在日本生活過多年,內心卻並非特別喜歡日本。這一方麵大概因為本人的中國人背景使自己難免多少受到民族情緒的影響;另一方麵從性格上說,也覺得日本社會有些拘謹和壓抑,而且骨子裏較為排外,相比而言我還是更喜歡大氣些的地方。然而盡管如此,無論是日本這個國家還是日本人依然有許多地方讓我刮目相看,甚至有不少方麵是使我欣賞和佩服的。
離開日本後,在國內和加拿大時,與朋友或同事聊天時有時也會說到日本的話題,其間曾遇到一些人(中國人)對日本的事情所知甚少,卻自覺無所不知。將日本或日本人說得一無是處,一塌糊塗。提起日本,一臉不屑一顧的神氣,且開口閉口動輒要將“小日本”滅了,雖說聽著“氣吞萬裏如虎”,卻終是顯得滑稽可笑,妄自尊大而已。
在與朋友聊天過程中,我有時不自覺也會想起一些從前在日本時的經曆和所見所聞,後來想幹脆將腦子裏雜亂無章的有關對日本和日本人的印象作些整理,也來管窺(不是偷窺)一下日本和日本人倒也不失為一件聊以打發時間的趣事。
那麽廢話打住,言歸正傳,就讓本人也來管窺一下吧。
先說一件小事。
我有一個朋友,曾在日本生活過七八年,與本人一樣,九十年代中期移民到了加拿大。前兩年,時隔十幾年他們一家去日本旅遊,回來聊起重回日本時的見聞與感想,說到了下述的一件事:他們去日本之前預定了一家酒店,在東京的上野。到達東京成田機場時已近傍晚,坐電車趕到東京都內,又叫了出租車送到預訂的酒店時已是夜裏九點多鍾,外麵下著雨,他們一家旅途勞頓,覺得總算可以歇一歇了的時候,酒店服務台的服務員卻告訴他們查不到他們的訂房記錄,原來他們預訂的酒店與此家酒店同名卻不是這一家。於是他們離開這家酒店打算去預訂的那一家。走到門口,看到雨中夜色籠罩的馬路上空空蕩蕩,正想著如何再叫一輛出租車時,之前送他們到酒店的那輛出租車又開了回來。原來那個駕駛員送完他們將車開走之後,途中看到一家名字一樣的酒店,擔心是否兩家酒店相混淆,就又折回來看看,結果正看到我的朋友一家走出酒店。那駕駛員很慶幸地說:還好回來看看,要不真就搞錯了。然後叫他們上車,將朋友一家免費重新送去了預訂的那家酒店。
朋友頗感慨地對我說:如今這樣的事情也就是在日本能碰上,倘在其他地方,不挨宰就不錯了。朋友對日本的服務業一向讚賞有加,我其實也有同感。大凡有過點在日本生活經曆的人對日本的服務業和日本人對待顧客的殷勤周到都會留下深刻印象。“顧客是上帝”這句話,雖貌似放之四海而皆準,但與其他地方相比,的確還是在日本做“上帝”做得安心和舒坦。至少以次充好,糊弄“上帝”,使“上帝”上當受騙,花錢挨宰的事情在日本是鮮有發生的。前一段時間,看到一篇報道說一個中國人在東京叫出租車遭到拒載,投訴之後,出租車公司老板和上層管理人員在最短時間內集體上門道歉;那個拒載的駕駛員受到嚴厲處分自不待言,公司並借此事件對全體職員進行教育,要求大家反省,以杜絕此類事件的再度發生。據說拒載事件是該出租車公司成立二十多年以來從未出現過的,所以公司管理階層格外重視,將該事件視為使公司蒙受恥辱的重大事件。但其實拒載這種所謂的“重大事件”如果在中國即使是上海,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內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眼見得亮著空車指示燈的出租車開來,舉手示意要車,駕駛員視“上帝”為無物,加大油門,揚長而去;或者即使停下車來,一問所去地點不願去,推說已下班而拒絕“上帝”的情況比比皆是。去年本人在重慶坐出租時,還遇到出租司機一路停車尋找同方向的第二位乘客上車,以賺取雙份車費的情況。兩相比較,想必以國內同業者的眼光看,上述日本出租公司視拒載為使公司蒙羞的“重大事件”,未免會覺得小題大做少見多怪的吧。
有朋友說類似上述的駕駛員在中國也並非沒有,想必應該會有的。不過我想,倘若是在中國,如今這樣的駕駛員用歌手雪村的話說,大概可算是活雷鋒,該讓“掛花上酸菜”了。可是在日本,類似的事情卻是稀鬆平常的日常事,說給日本人聽,他們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全然不值一提,反而是上述拒載的事情,在他們看來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
童叟無欺這句話在眼下的中國大概隻能是一種奢想,在日本卻是實實在在的現實。誰如果敢冒天下大不違在日本連童叟也欺,無異於自掘墳墓,在日本是無法混下去的。由於信譽和誠實被日本人視為起碼的為人準則,整個社會便有很好的社會風氣。不僅服務業聲譽好,社會治安也好。我在日本多年,在日本各地跑過不少地方,從沒有看到過哪個住宅的窗戶外麵裝有防盜鐵窗的,可是在中國各地,包括香港,台灣要找個把不按鐵窗的素顏窗戶卻如要見到哪個明星的真麵目一般困難。我家在上海小區的鄰居即使住在六層摟的頂層,也都安裝鐵窗,問他們是否有點多此一舉,回答說:如今小偷防不勝防,即便裝了也未必萬無一失,何況不裝?
在日本的超市門口,常見鑰匙掛在車上不上鎖的自行車,今年上半年去九州時,在超市門口還數次看到自行車前的車兜裏放著背包或提包的,雖說可能是主人大意忘在裏麵的,卻也並不見遺失。而在加拿大的唐人街之類的地方,即使將自行車鎖在路邊鐵架上,辦完事回來鎖在鐵架上的可能隻剩下車架,輪胎則不知何時已經不翼而飛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景象在中國古代盛世裏據說能夠見到,在當今,大概隻有在日本的小城市裏才能見到了吧。
然而話說回來,事物都有兩麵性,日本社會的誠信固然讓日本人受益匪淺,但離開了日本卻因為缺乏適應複雜環境的免疫力,日本人是比較容易成為“任人宰割”的對象的。本人從前的一個日本朋友就有過這樣的經驗。那個朋友是一家養老乃瀧連鎖飯店的店主,喜歡去中國旅遊。跟旅遊團去了中國好幾回,後來有一次從桂林回來傷了心,對我說不想去中國了。原來他在桂林的一家禮品店裏看中了一副掛在牆上的畫,想買。店主說那是樣品,從店裏取出一個盒子告訴他裏麵是一樣的畫賣給了他。那日本人回到日本興致勃勃打算將畫掛到店裏去,展開一看卻是一張白紙。“做生意怎麽能這樣做呢?”他對我說。我嘴裏勸他別在意,說那隻是個別現象,他運氣太好趕巧碰上了,下次當心即可。心裏卻覺得也就是日本人會上這種當;換了中國人,見多識廣百毒不侵,類似的雕蟲小技是騙不過中國人的火眼金睛的。
我對日本社會的良好風氣和日本人的誠實重信譽印象深刻也頗為欣賞和佩服,但同時也時常覺得困惑和難以理解:想來我們中華民族號稱是最優秀的民族,勤勞勇敢,聰明智慧,而且還有據說十分優越的社會主義製度,可是我們講尊老愛幼,講精神文明,講和諧社會,講學習雷鋒好榜樣,講了幾十年未見有何實效,到如今社會上反倒是以次充好,以假亂真成風,假藥,毒奶粉,地溝油,還有老鼠肉做的羊肉串,一邊躺在地上裝死一邊等著訛人的老叟老嫗,千奇百怪五花八門,凡是不想要的都有,而想要的卻沒有。而日本,當年那個窮凶極惡,到處侵略他國,給中國和其他許多國家造成莫大傷害的野蠻民族的國家和國民,雖然從未見他們提倡和諧社會,社會卻很和諧;從未見他們到處講尊老愛幼卻很尊老愛幼童叟無欺;從來沒人讓他們學習雷鋒好榜樣,他們日常所做所為卻仿佛就是活雷鋒。何以最優秀的民族提倡幾十年做不到的事情,最野蠻的民族未見特別努力輕而易舉就做到了,想來百思不得其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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