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曾為容若感歎:我兒生於錦繡叢中、心緒卻如此淒涼。他心中一定非常不解。
很多父母都這樣說過,“吃飽穿暖你還有啥不滿意的?”這問話沒有答案。因為問題本身建立在一個錯誤的邏輯上,即吃飽穿暖或者身居錦繡叢中就一定該樂觀向上、心滿意足。
物質的貧乏可以困頓軟弱的精神,物質的豐富卻不能滋潤精神,物質到底是最低級的需求。
“福因才折”,這個“才”是對人生意義的思索,這個“才”更讓納蘭容若洞察自己的內心,這個“才”又讓他精於表述,所以我們看到的納蘭詞字字都是情。
通常都認為精神修養的最高境界是超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像納蘭容若這樣深陷於情障不能自拔的往往知者浩歎,不知者不齒。
曹雪芹費盡功夫寫“情”也還要說“寄言紈絝與膏粱 莫效此兒形狀”,怕“誤人子弟”。生於宰相家是納蘭容若的不幸,也是他的幸運,否則以他的性情不知被世人潑多少髒水,哪裏還有流傳至今的絕代風流。
視情為洪水猛獸,自古至今都如此。
古代任情任性有違封建體製,現代任情任性容易所托非人,總之都是自尋蹬蹭的作死行為。因此人前人後有別。特別是白紙黑字的東西難免粉飾過重,說白了就是難得看到作者的一句真心話。
《納蘭詞》從一翻開,作者的肝腸一目了然,傷春就是傷春,懷遠就是懷遠,愁就是愁,恨就是恨。
“情在不能醒”,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是自願的淪陷沉迷,是癡。
癡人多的是,所癡各不同。名癡、利癡、財癡,都是世人公認的享受。唯有情癡,顛來倒去隻是苦自己。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納蘭詞,句句斷腸語。
說到納蘭容若,不能不說顧貞觀。
傳說中的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那個名額,在納蘭容若這裏一定非顧貞觀莫屬。
容若二十二歲,與顧貞觀相見恨晚,數日後做了《金縷曲.贈梁汾》,中有“一日心期千劫在”句,直抒胸臆,有觸目驚心之感。
“情深我自判憔悴”、“握手西風淚不幹”,到建三間茅屋以待顧貞觀,納蘭的這一段友情是緣也是孽,字裏行間都隻見他飽受折磨。
幸而顧貞觀知情重義,在納蘭去後隔絕世事、整理納蘭的作品,算是給這個生生死死的平生知己一個交代。
納蘭容若對亡妻、舊友傾心吐膽的熱情背後,是感情無所寄托的深重的孤獨。
他通過對他們的深切思念、對風花雪月的細微感知確認自身的存在,來確認生命的意義。
他為情而生,跟著春花秋月、鶯來燕去體會內心的每一點悸動,耗盡生命的全部熱情去追尋與他頻率相合的音響,來抵抗內心的孤獨。
孤獨無盡,懷思無窮,流露於筆端,才有幾百年後的心有戚戚。
一個人的孤獨或者終其一生都不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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