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賞析西門慶的隱私

無論是文學作品還是現實世界，西門慶是這個世界上最沒隱私的男人，他大半生的一言一行、一飲一啄、發家史、獵豔過程、甚至生理反應都被人白紙黑字寫在紙上，最有趣的是《金瓶梅》的作者還不知是誰，西門慶要報仇，都找不到人。

古詩有雲“紙上得來終覺淺”，不管後人從字裏行間怎麽把西門慶扒得底褲都不剩，終有些作者不肯明說的東西在那裏攪得讀者心煩意亂，比如我們看著他興興頭頭一天天過下去，總忍不住想他為什麽是這個樣子，促使他成為他的動因是什麽，那就是西門慶的隱私。

《金瓶梅》裏陰陽徐先生有本神奇的黑書，能看到亡者的前生、今生和來世，李瓶兒死時吳月娘讓徐先生查，黑書說李瓶兒前生做男子打死懷胎母羊，今生氣疾而死後，托生到汴梁開封府袁家為女，後艱難不能度日，四十二歲“得氣而終”。雖說書上所述的來生仍跟此生一樣滿是苦難與折磨，但墮入輪回，終究不是永逝，對關心她的人多少有點安慰作用。

西門慶死時，吳月娘忙著生孩子，作者沒安排她查黑書，其實也查不得，因為西門轉世投胎，做了自己的兒子孝哥兒。孝哥兒十五歲出家，西門慶得到解脫，托生富戶沈通為次子沈越，這廝下輩子還是個有錢的主兒。前生不明，來生已定，看看這輩子西門慶何以成為西門慶吧。

西門慶出身小康之家，父母溺愛，不肯讀書，據說學得好拳腳，除了踢武大那一下外，沒見他用過；賭博、雙陸象棋之類“無不通曉”；“秉性剛強，做事機深詭譎”。這些之外還有以下幾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第一，膽小、缺乏安全感。開篇熱結十兄弟，他期望的是有個依靠；武大捉奸，他第一個反應是鑽到床底下；親家陳洪出點事，他嚇得關起門躲到家裏，房子也停工了，李瓶兒也不娶了。做來往官吏的中轉站、認蔡京做幹爹、結交太監，都是他畏懼權勢的表現。

第二，缺乏自信心。他時常向應伯爵等炫富，證明自己混得好；他找女人，對“回頭人兒”情有獨鍾，還教女人說原是誰誰的老婆，“現在屬了親達達了”，來獲得內心的滿足。

第三，堅信錢的力量。他無論做什麽總是用錢開路，他對吳月娘發表金錢觀：“咱聞那佛祖西天,也止不過要黃金鋪地;陰司十殿,也要些楮鏹營求。咱隻消盡這家私廣為善事,就使強奸了嫦娥,和奸了織女,拐了許飛瓊,盜了西王母的女兒,也不減我潑天富貴!”他認為有錢可以為所欲為。他所在的社會也證實了他的正確，他生前心想事成，死後風流雲散。

第四，他有幾分紳士風度。西門慶追逐的每個女人，從宋蕙蓮到王三官兒的娘都是自願跟他交往的，沒有哪個是他強扭的瓜。他聽藝人唱曲，說如果是女藝人，怎麽也不能讓她站著唱。西門慶認真打過三個女人，一個是潘金蓮，他掌握了她跟小廝私通的證據，一個是孫雪娥，他被春梅潘金蓮拱火失去理智，另一個是李瓶兒，他惱她聽說他攤事就嫁給蔣竹山。

第五，愛女色但並不懂感情。西門慶“追求”潘金蓮時最上心，一天好幾遍跑到王婆的茶攤窺探。說來令人瞠目，那本質就像饑鼠見奶酪，跟感情沒有絲毫關係。證據就是他跟潘金蓮正打得火熱時，鄭重其事娶了孟玉樓。有點小資的潘金蓮開始試圖以情感他，酒席上拈一顆蓮子給他，他道澀啦啦吃它作甚，他不懂蓮子乃“憐子”；潘金蓮寫的情真意切的小紙條，他不僅不為所動，還當著妓女扯個粉碎。他動感情隻有兩次，一次大雪天受了李桂姐刺激後跟吳月娘和好，一次李瓶兒死，他一跳三尺高大哭不止。

第六，他有點耳軟心活，還有點欺軟怕硬。他想娶李瓶兒，吳月娘反對，他就猶猶豫豫被蔣竹山占了便宜；他本答應宋蕙蓮放來旺兒，潘金蓮一說他就改了主意。西門慶家裏女人中性格最剛烈的是春梅，春梅罵走鬱大姐，連平素好性兒的吳月娘都惱了，西門慶還笑嘻嘻地替春梅辯護，拿出錢去擺平。

西門慶就是個精於算計運氣不錯的平常人，小奸小惡，跟蔡京之流大奸大惡沒法比。自從《金瓶梅》問世，人們津津樂道被刪掉的一萬多字，少有人關注主角西門慶的喜怒哀樂。他活著在市井間生機勃勃地走跳，死後樹倒猢猻散家業凋零，是世間情狀最平實的演繹，是人作為動物部分的故事。人作為神的那部分《金瓶梅》裏沒有，隻能到《紅樓夢》裏去找。

知乎上有人說看《金瓶梅》讓人絕望，不明白那人立足於哪裏說這樣的話。如果知道有《紅樓夢》，不該絕望；如果隻知道《金瓶梅》，為什麽絕望？

西門慶從不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