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9)

財會女工的職場4年

2024-01-29 15:5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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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西

趙會計

1

班主任曾經這麽誇過趙小白:“她雖然不是太聰明,但是真能坐得住。”但是他絕對沒想到,在他煞費苦心幫著這孩子選了學校和誌願之後,趙小白扭頭又去了曆史老師的辦公室。

趙小白兩眼巴巴地坐在椅子上,提著一口氣,不住地摳指甲,新燙了滿頭小卷的曆史老師抬起手捏住細長的眼鏡框,伸著脖子來來回回地瞧著那幾行誌願,良久才說了一句:“我感覺你這前四個學校都報得高了,第五個學校你走,應該可以。”

曆史老師臨近退休的年紀,說話的時候會輕微地晃下腦袋:“其他的你就這麽報吧。我看你第一個誌願全寫的法律,但是第五個學校的法律專業我知道,不是很好,你可以換成財務管理,這個專業你上也挺好。”

趙小白怔了幾秒,低頭在手機上搜了起來,財務管理是幹什麽的——資產購置、資本融通、營運管理、利潤分配——趙小白滿腦子都是電視劇裏西裝革履的Linda、Amy抱著文件袋走來走去。

行,寫上。趙小白把第五個學校的第一個誌願換成了財務管理,那一年,是2015年。

高中的時候,趙小白和閨蜜都有了要瞄準的專業,趙小白要考法律專業,用法律捍衛這個世界的公平;閨蜜要考經濟,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放榜那天,大家都在感歎:這兩個孩子怎麽就考反了呢?真是命運弄人啊。

站在趙小白的角度,卻隻有填報誌願那天,她聽著曆史老師的話,把財務管理放到了法律前麵。那一刻,趙小白覺得能考上個好點的專業,比捍衛這個世界的公平更加重要。

趙小白的媽探身看了一眼錄取頁麵:“呦,財務管理,這不是會計麽,你想接我的班?”

趙小白瞪圓了眼睛:“會計是會計,財務管理是管理,不一樣,誰稀罕接你的班。”

趙小白的媽是酒店會計,工作的酒店攏共也沒幾個員工,平時除了做賬之外,前台、庫管、清潔哪缺人頂哪,幹成了“千手觀音”,她撇撇嘴巴:“以後咱家有倆會計了。”

 

大學裏,會計專業和財務管理專業的課程科目很多都非常相似,如果有一天跑錯了,不主動跟身邊同學聊八卦的話,根本發現不了進錯了班。但是學習深度是有區別的,好比剛入門隻會說“喝生水會拉肚子”,學習時間長了,知道有“細菌作祟”,再接著學,是“生水指未經消毒過濾處理過的水,水體中含有各種各樣對人體有害的微生物及人畜共患的寄生蟲,直接飲用可能會引發急性腸胃炎等疾病”。

會計入門的時候,會學《會計信息質量》,就是相關會計信息質量要高;接著是做賬和財務報表;再深一點是細刨財務報表裏的基礎科目:固定資產、收入成本等;再再深一點,就是麵對財務報表編製過程中的“鬼故事”——企業合並、債務重組……總之,會計的歸宿是製度和政策。

財務管理入門會學籌資方式,就是發股票借錢、發債券借錢還是問銀行借錢;其後是學公司各種指標計算,算算這個公司是個什麽德性;接著是計算時間的價值,現在的錢和未來的錢價值不一樣,時間在產生價值;再深一點,學資金成本、算算搞個項目需要多少錢,最後再用算出來的各種能力指標、資本需求去借錢……總之,財務管理的歸宿是數學。

進了大學以後,趙小白的嶄新人生從《高數》和《概率論》發端,她冷靜地坐在兩眼放光的理科生老李旁邊。老李在計算的時候專心得仿佛進入無我狀態,筆尖快速飛舞,嘴裏念念有詞。趙小白用手撐著腮幫子回憶起幼年時期,數學老師一個拋物線把粉筆頭丟到她腦袋上:“一上我的課,就一副癡呆相。”

帶領大家進行模擬做賬的會計老師是個神采奕奕的中年男人,一沒發福,二沒禿頂,複古英倫帽子底下的小眼睛走到哪兒都放光,提問時雙手會鄭重邀請:“我們來請這位趙會計,回答一下這個問題。來,李會計有沒有補充?”

另一個脾氣和學曆“雙高”的導師擲地有聲:“咱們大家不要僅僅就把自己當作會計,咱們要明確,會計也可以搞學術研究。”

幾年下來,趙小白唯一抓住的重點,就是“做會計”,而她是“趙會計”。

2

大四那年冬天,金台會計師事務所青海項目部來學校招審計實習生,實習期1到2個月,時長自選,實習工資100元一天,餐補40元一天,單休,周六培訓或者開會。

會計師事務所是個什麽概念呢——那是財會人的黃埔軍校,簡稱“會所”,會計的會。在財會專業裏撲騰的4年,趙小白聽到周圍人都對“會所”極盡溢美之詞,這怎麽能不讓趙小白和老李往招聘的教室裏鑽。

事務所的HR穿著棕色毛呢短外套,看起來30多歲,坐得筆直,正在問一個應聘的男生:“你為什麽選擇會計師事務所呢?”

男生回答:“因為我比較懶散,所以我要選擇一個能夠約束我的單位。”

HR露出了奶奶般的慈祥微笑,連連點頭。

輪到趙小白時,她才不會說是因為遼闊的棕黃色土地和空靈的茶卡鹽湖,她說是為了把學習到的財會知識和實務相結合。

於是趙小白和老李就跑到青海實習去了。幹燥凜冽的西北風裏,趙小白剛下火車,鼻血就下來了。宿舍靠近市中心,小區裏有一條景觀河,小區外是熱熱鬧鬧的商業街,周圍的公交線四通八達。事務所福利挺好,項目部整租了4戶,2間男生宿舍,2間女生宿舍,由公司承擔房租。趙小白和老李分到了項目經理住的那間,他們的往返火車票,公司也給快速報銷了。

剛跨進門檻,行李還沒往裏提,一個鼻梁上掛著“酒瓶底”的短發女人就從電腦前站起身——估計就是項目經理張老師了——她堵在門口,開始講規矩:早上要錯峰洗漱,洗澡時間不要過長,晚上不要吵鬧,洗衣機用完後要隨時清潔,洗完澡一定要把頭發清理掉……

趙小白和老李乖巧地連連點頭,手摸著行李箱,微笑著在心裏吐槽:財會社會人好嚴謹,但是咱有話能不能進去說?

公司定的房子是三室兩衛,6個人住,客廳也被改造成了臥室,置了2張床,項目經理睡靠窗戶的那張,趙小白和老李住最裏麵靠近浴室的臥室。

最初幾天,趙小白提著自己那開機跟拖拉機發動一樣的電腦,跟著張老師幹活,老李則跟著溫溫柔柔的徐組長幹活,徐組長隻有兩種狀態,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學習。

工作結束,張老師就領著趙小白和徐組長、老李一起吃燒烤。張老師說每個人就拿自己喜歡吃的就行,以免拿多了浪費。趙小白點了幾樣之後,又伸手拿起一根長茄子,張老師眼都直了:“你能吃得完嗎?”她話音還沒落,趙小白挨了燙似的迅速把長茄子放了回去,心想:完了完了,這下張老師肯定會覺得她是個連吃東西都心裏沒數的人了——雖然她確實就是這樣的人。

這個時候,趙小白還在謹小慎微地看人眼色行事,了悟之後,發現竭力成為領導喜歡的下屬這件事,根本就是猴子撈月。

一個周六,張老師講一個會計賬務處理的知識點,講著講著,突然話鋒一轉,說趙小白和老李洗衣服的時候,把她用來蓋洗衣機的塑料紙踩了。趙小白和老李麵麵相覷,模樣像極了《夏洛特煩惱》裏從搖椅上坐起來的大爺:洗衣機上的什麽?什麽塑料紙?踩了什麽?

接著張老師繼續講知識點,趙小白和老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腦子裏全是洗衣機上的未知塑料紙……

 

幾天後,是事務所的“進點(進入被審計企業)會”。在被審計單位的大會議室裏,橢圓形長桌一邊坐著金台所有項目組成員,另一邊坐著被審計單位的總經理、財務人員、業務人員。這場會議由張老師主導,她雖然個子不高,但是強大的低氣壓統治了會議室的每個角落。她嚴肅、沉穩地做出時間和人員安排,哪個審計小組審計哪個分公司,在規定時間內確定各公司的審計數據,然後進行數據合並,抵消關聯公司之間的交易、往來,出具最終的審計報告。被審計單位主要起個配合作用,提供業務、財務資料,協助金台出具最終的審計報告。

趙小白和老李根本聽不懂,就開始到處瞅。金台項目組成員普遍著黑色的羽絨服、黑色或者藏青色的毛衣,被審計單位的財務們統一著深色工裝。在嚴肅的會議氣氛中,穿著帶大毛毛領深橘色羽絨服的趙小白和穿淺綠色長羽絨的老李坐在桌尾一臉嚴肅,認真地濫竽充數。

第二天,趙小白一步一頓地跟在項目經理後麵,走進了被審計單位的財務室。張老師眉頭皺得鐵緊,目不斜視,一身正氣,趙小白頗有點“狗仗人勢”。張老師耐著性子似笑非笑地教趙小白看憑證——一張支出憑證後麵要附上項目進度確認單、費用支出申請單和銀行回單等;一張收款憑證後麵要附上合同、銀行回單等相關憑據。

張老師還給趙小白講了一個故事:多年以前,一個出納員,負責單位的支付網銀盾和審批網銀盾,每月都從賬上劃錢供自己消費,月末再轉錢進去填補漏洞,後來金額越來越大,填不上窟窿了,最後鋃鐺入獄。雖說現在這樣低劣的造假手法越來越少,但是貨幣資金是企業的血液,是審計的重點之一。

然而趙小白是個木頭葫蘆腦袋,故事聽得意猶未盡,填起貨幣資金底稿來兩眼一抹黑,根本捋不清企業收支、銀行收支和企業餘額調節表的邏輯關係。最後還得是老李,邊填邊偷偷教趙小白。

看著穩如老狗的老李,趙小白羨慕之詞溢於言表,也感覺她真不是審計這塊料。張老師教了兩天後,就把趙小白打發到夏組長那去了。走之前,趙小白聽張老師跟夏組長說:“教小朋友比我幹一周活還累。”

3

去到夏組長的小組後,每天早上8點要在宿舍樓下集合,穿過熙熙攘攘的早班人群,坐上近40分鍾的公交車,9點左右到達被審計單位。被審計單位給金台所的人安排了一個辦公室,就在財務室對麵。為了保持財會人的專業形象,大家都悄沒聲地做工作,基本不聊天。趙小白的新工作內容是核對賬麵的存款數和銀行對賬單的數是否一致,用“掃描全能王”拍被審計單位的記賬憑證,作為底稿的證明資料,以及填製簡單會計科目的底稿。

一天,夏組長說:“去要下票據填底稿!”

趙小白“騰”地站起來,幾步邁進對麵的財務辦公室:“王會計,我想要下票據。”

“你要最後一個月的票據呀,還是要一整年的票據,要支票還是要承兌匯票,要票據明細賬還是票麵呀?”

那一刻,趙小白就發現自己確實是個莽夫,這波草率了,又“騰騰騰”地跑回去,跟夏組長稟明王會計的問題。夏組長沉默了幾秒,然後給趙小白詳解了索要票據的目的——現在賬麵上能看出來,被審計公司期末隻有銀行承兌匯票,所以要跟王會計要“截止資產負債表日”的票據明細表和票麵,至於其餘時間的,都會在記賬憑證後麵體現,就不用索要了。

然後,趙小白拿著票據明細表和打印出來的票麵回來了,雖然在王會計麵前充分展現了自己的一無所知。

 

過了幾天,夏組長讓趙小白跟著出納去銀行函證銀行存款。這次,夏組長特地起立,比比劃劃說明,一共要函證2個銀行、3個賬戶,並需要對公櫃台的銀行職員確認“銀行詢證函”上麵的賬戶金額是否正確,正確的話,在左邊相符處蓋章;不符的話,要在右邊寫明實際金額,然後加蓋印章。趙小白特地拿了個小本本都記下來了。

下午2點,趙小白和出納坐著被審計單位的公車出發了,離著銀行有點遠,銀行辦理業務的人有點多,每一個步驟辦完,趙小白都在微信上跟夏組長匯報,生怕漏下了什麽。在第二個銀行辦理完函證,已經是下午4點半,趙小白堅持要給夏組長打電話確認,司機不高興了,覺得耽誤了他5點半下班,拉著一張臉,一直說財務真磨蹭,然後趙小白就在開得快飛起來的公車後座裏左搖右晃地回去了。

幸好,夏組長看完說的是“很好”,這可把趙小白開心壞了,叉著腰在會議室裏橫著走,完全把保持職業形象的要求拋到了爪哇國。

工作日的午飯和晚飯,小組4人整整齊齊地找地兒幹飯。青海隨處可見的就是牛肉麵館,尤其是清一色的“馬師傅牛肉麵”,推門進去,大招牌上列著:大寬、二寬、毛細、韭葉,拉條子、揪片子、拌麵、炒麵、蓋飯,牛肉、羊肉,清湯、番茄、香辣、酸菜……30多種選擇,吃半個月都不重樣。

下午5點半,被審計單位下班了,趙小白他們則通常要加班到8點左右。人家企業的員工一走,小組就活躍起來了,放著周傑倫、五月天的歌,跟著音樂一起晃,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加完班,走出被審計單位大門的那一刻,小碎步就開始顛起來了,夏組長走著走著,還朝公交站牌的玻璃板一記歪頭殺——不愧是要成為海賊王的男人。

過年前,為期近40天的實習期要結束了。趙小白沒去成茶卡鹽湖,事務所生怕大家玩出事,要求他們結束實習後立即返回家裏或者學校。不過,被審計單位旁邊有個博物館,除了造型奇特的青釉人首雞身瓷俑、金燦燦的銅鍍金聚蓮塔、酥油壺之外,還有一整層栩栩如生的唐卡。聽介紹的僧人說,這些唐卡都是匠人用口水蘸著礦物顏料畫的,其中一幅特神奇,從正麵看過去,佛祖是閉著眼睛的;從側麵看過去,佛祖的眼睛是睜開的。

4

2019年畢業前夕,趙小白在擇業大潮裏浮沉翻滾。招聘會裏財會人員的社會需求很單一,展板上寫的都是招3個會計、招5個會計。趙小白和大多數財會畢業生一樣,對記記賬、發發工資的會計工作一點興趣也沒有。但是大中型會計師事務所,除了要有實務經驗之外,還要畢業生成績拔尖,趙小白成績平平,實在夠不上。至於信息谘詢類公司又有很高的數理邏輯要求,基本上都有專門的考試,必須達到規定分數才能進入麵試。老李順利地考過並成為了其中一員,趙小白那個羨慕啊。

趙小白有考慮過小型會計師事務所,但被交完社保後不到3000塊的工資直接勸退了。當時,趙小白屬實不太能理解為什麽“會所”們能這麽理直氣壯。等她進入社會之後,才發現“周扒皮單位”遍地都是。

此外,學校很喜歡邀請一些大型建築企業過來宣講,這些企業一次能招聘上幾十名不同專業的學生,開出的工資普遍比其他行業要高,簡直是學校的香餑餑。但招聘存在嚴重的性別歧視,有企業在宣講完後直截了當地說:“女生可以出去了,有意向的男生可以進一步溝通一下。”HR還補刀一句:“這個是行業性質決定的,女生在偏遠地區屬實是不方便。”

一天,趙小白看到班級群裏發了一條招聘信息,也是一家大型建築企業,學長在底下補了一條:“沒有性別歧視。”

趙小白去了宣講會,HR身著藍色西裝,得體又板正,PPT做得非常精致,建築實績也確實矚目,不像上一次那場,PPT上90%都是企業文化,甚至還有董事長的打油詩,要求員工熟讀背誦。

趙小白就把簡曆遞上去了。第一輪是現場麵試,HR與有意向的畢業生逐一對接,訂立初步的意向合同。令她感到震驚的是,這個單位的HR誠實得像把手伸進了真理之口,好似說謊就會被咬斷手。麵完後,他給了趙小白30分鍾時間考慮,給她說盡可以查找資料、詢問親屬朋友,采用能想到的一切方式來判斷要不要簽約。趙小白立刻打電話給大學班主任,得到班主任“真實可靠”的回複後,當下就簽了初步的意向合同。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魯莽簽約,30%是因為身形修長挺拔溫文爾雅的HR,70%是HR給出的一堆直截了當、不加美化的數字:到手4000塊工資,五險二金,有宿舍,不想住宿舍的有房補,逢年過節1000元到2000元的過節費,外加項目獎金。雖然剛入職時獎金不會太多,一年也就幾千塊,但是隨著工齡和職位增加,也會相應增長。

第二輪是筆試,HR說得很明白,就是個形式。筆試采用網上答卷,在規定時間內開啟電腦攝像頭答題,2個小時內答完2套題即可。考試內容有點像公務員考試裏麵的圖形推理、定義判斷、閱讀理解之類的。趙小白點開答題界麵後,怎麽都鼓搗不出自己的電腦攝像頭,於是立即衝進了學校對麵的網吧。她在網吧第二排角落絞盡腦汁地答題,身後的大哥把鍵盤敲得劈裏啪啦:“上啊,上啊!他就剩一絲血了,打他呀打他!”

 

進企業之前,HR說總公司就是一個全國各地承接項目的總包單位,財務人員會被隨機分配到各個地區的分公司,也有可能需要去到項目現場,條件會艱苦一點。趙小白心說:我從小在農村長大,就沒有咱適應不了的環境。

趙小白被分配到了青島分公司,幻夢破碎的,不隻有帥氣的HR娃已經上小學了的事實,還有生存環境和生活環境——青島分公司位於城市外環,辦公樓旁邊在轟轟隆隆地修路,一眼望過去,全是圍擋和挖掘機,路麵挖得像被轟炸過一樣。樓邊草坪裏的草生長很野蠻,幾棵蘋果樹、一棵石榴樹,還有一個大葡萄架,多如發絲的葡萄藤蔓朝著天空延伸出去又耷拉下來。到了秋天,除了一不小心就會吃到蟲的水果、大搖大擺從人們身邊走過的麻雀、在空中急飛急停的蜻蜓、遮天蔽日的長腿花蚊子,還有辦公樓不遠處排水溝裏的癩蛤蟆。隻要有人在辦公樓門口洗車,趙小白就得踮著腳出樓門,以免踩到這些一起一伏的家夥。

在這個豐富的綠色生態圈裏,唯一多餘的大概就是人了。起初,趙小白住分公司宿舍,宿舍在背陽的一麵,從宿舍到財務部,步子邁大一點,一共就10來步。後來人員擴充住不下了,趙小白就和同事在對麵小區合租了一套兩室一廳,1600塊一個月,每月拿房補500塊。

趙小白每天上班就像現實版的《穿越火線》,在“突突突突”的機械聲中,鑽進圍擋的大洞,邁過崎嶇的碎磚和石頭,繞過挖掘機和運輸車,在最後1分鍾竄進光線不好的小黑樓,打上上班卡——分公司總部有一個“神仙”,主抓紀律和考勤,趙小白一個女同事有天中午吃完飯和另一個男同事在院裏溜達了兩圈消食,下午一上班就被“神仙”叫去了,問他倆是不是談戀愛了。

後來因為修路,辦公樓換到項目上一個新建的小三層裏。財務部著急忙慌地收拾東西,有很多的廢棄文件,但是這些財務信息又不能隨意扔掉,財務老大金經理就和另一個同事拎著裝滿廢紙的箱子,找了一個沒風的角落,挖了個土坑,點火燒掉了。趙小白從窗戶上看著甚至有點恍惚,一時分不清這是搬家還是跑路。

“神仙”還請了一個老道去新建的小三層裏做法,老道走進滿是甲醛的新樓,看到財務室裏堆著的還沒整理的黃色木漿紙憑證,說:“哎呀,這個辟邪。”

建築企業最著名的風景線都不是上麵這些,是討工資的農民工。大致分這麽幾類:一類是“分包”,會帶著零星幾個農民工熟門熟路地順著趙小白上班的路線,找到草叢後麵低調的青島分公司,再熟練地敲敲財務辦公室的門,金老大從電腦前抬起頭:“來啦?”來者就滿臉堆笑:“誒誒,是,來了。”若遇到幾個包工頭和十幾個農民工吵吵鬧鬧地聚在公司樓下,這個時候就得“神仙”出門安撫了。還有就是幾個農民工在路邊靜坐,拉起橫幅,“還我血汗錢”。

這些農民工兄弟都很文明,不罵髒話,難起肢體衝突。唯一一次出格,是“神仙”出門安撫之後,對方在樓下把電閘直接拉了,那時趙小白快做完的表格還沒保存。

5

財務部裏一共8個人,人均30歲,坐成3排,每個人桌子上都堆著報銷單、憑證和文件盒。

趙小白從分公司的出納做起,分公司所有收款全部都要集中到總公司賬戶,然後再下撥給分公司,再對外付款。一個付款流程,要14個領導批準才能撥下錢來,趙小白除了提起收款和支付流程之外,就是被催:“款付出去了沒有?”

入職一年,趙小白轉崗成為項目會計,每天除了審核報銷就是做賬。月初,趙小白要和項目對接,向總部申報當月的財務預算,包括項目的收付款和項目人員的管理費用(薪酬、報銷)。

這個財務預算數據要在近乎精準的同時稍微報得高一點點——預算要是比實際高得多的話會挨總部批評,但不夠的話,總部大概率不會再批超出的部分——這種情況下,誰的工資報銷要是發不下來了,會計可挨不起這個罵。

月中,趙小白要處理項目報銷、記賬、依據預算跟出納做款項支付對接,發放工資。這兩個事,大家還都能平心靜氣地交流,間歇地開開奶茶日,聊聊孩子上學、還房貸和買車。但一到月末結賬,財務室便燈火通明、大呼小叫,每次都會持續個四五天,甚至會竄起來用二倍速給項目打電話:“總公司催結賬呢,趕快提交項目進度確認單,就差你了,弄完我才能結賬!!!”

趙小白每天坐在座位上,第一件事就是和總部、項目對接收付款情況,然後登記各種台賬,除了收付款台賬,還有工程進度台賬、合同台賬、農民工工資台賬、稅金抵扣台賬。

每個月項目上都會寄來厚厚的一摞報銷單,堆在趙小白的桌子上,她需要以雞蛋裏挑骨頭的宗旨核對報銷單上有沒有不合理的費用支出、發票是否合規、金額是否一致,後附的原始憑證簽字是否齊全、報銷審批流程是否合規、紙質版和財務係統上提交的報銷金額是否一致。

這些報銷單還得金老大再審一遍,呈給總經理,總經理簽完字,審批流程才算是正式結束。哪怕有一點問題,都會被退回給經辦人,趙小白會用自動鉛筆在報銷單上寫上被退回的原因,等待項目改完再寄回來再審。

雖然網友調侃“財務找一分錢”,實際賬不平的時候,財務麵對的那個差額是從負數到正數的無限可能,甚至是它們的隨機組合。這時,趙小白凝視的就不是電腦屏幕,而是整個宇宙。

一次,為找多出來的0.27元,趙小白找到頭發都立起來了,經理過來細細看了一遍密密麻麻的數字,指著其中的294.85元說,你核對一下,是不是跟294.58元寫反了。

趙小白一查:“哎,真的是。”

當時,她下巴都快掉桌子上了。

 

工作日,趙小白每天早上8點上班,中午12點下班,午休1個半小時。上班之前,趙小白從不午休,每天都有用不完的力氣和精神氣;上班之後,她就像被吸幹了精氣,中午不定3、4個鬧鍾甚至睡不醒。下午5點半下班時刻,趙小白和同事打招呼說的都是:“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如今看來,招聘時,看似知無不言的HR隱匿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單位裏,大家普遍都是每月休4天半。不過,周六上班通常比較自由,除了月底,連領導都會比較鬆散,社牛同事通常到處溜達,聊點八卦,趙小白這種社恐通常就在工位摸魚。

趙小白工位斜對麵是一個發福的中年男會計,40歲,結婚5年,每天下班之後都在單位拖著,要麽慢吞吞地整理手上的資料,要麽開著網頁打遊戲。第二天早上又穩穩當當地背著手溜達進辦公室,用厚壁玻璃杯泡上枸杞,不急不躁地打開財務軟件,撓著頭,又摳摳鼻尖,再捋捋袖子。然後在中午時分,他會不緊不慢地對著電話那頭火燒眉毛的項目負責人說:“流程還沒有走完,付不了,流程就是走完了,公司也沒有錢給你的項目付。”那頭負責人急得嘶吼:“都罷工了,人都堵我辦公室門口了,我一上午,連去廁所都有人擱門口守著。”中年男會計端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水,打著水嗝:“那你自己想想辦法麽。”

一天早上,趙小白眼見著要遲到了,兩條腿搗騰得快要腳不沾地了,卻老遠看見樓底下,中年男會計正叉著腰仰著頭看天。趙小白呼哧帶喘地打上遲到卡的時候,他還保持著同樣的姿勢。

趙小白想:他大概是看破紅塵了吧。這年頭特立獨行的人不少,立地成佛的不多。個體的行為,無法拋開經濟環境和社會環境單獨判斷,這不是個人的性格特征,而是社畜的究極形態。社會體係和公司結構固若金湯,員工可以有5個、10個,可以走了來、來了走,領導卻隻有1個,由總公司直接指派,從成為領導的那一天起,就可以在這個稱呼上直到退休。

金錢和時間都有稀缺性,用在此處就不能用在彼處,所以下班之後看小說與打遊戲,實際上又有什麽分別?在企業會計這一條路上,資質平平又家境普通的趙小白,看著發福的中年男會計,就看到了10年以後的自己

6

趙小白厭倦了厚厚的報銷單,每天核對發票、填台賬、被催著付款。她暗自想著,10月份就辭職,年底正是“會所”招人的時候,哪怕工資低,也是個能在知識和財會專業上不斷成長的工作。

“辭職的念頭就像一顆火星,遲早會燃燒掉整片森林。”前同事戴著安全帽,站在建築基坑旁邊說這話的時候,真像個詩人。

趙小白遞交辭職報告那天,領導意味深長地看了她兩眼:“我有個朋友,從事務所出來的,找到了咱們單位。”

趙小白一言不發,眼都不眨地等著領導簽完了字。

2020年11月,趙小白在青島隻投了一個星期的簡曆,就收到了ABC會計師事務所的麵試通知。她紮著馬尾,穿著筆挺的西裝,莊重嚴肅地拿上裝著簡曆的資料袋,走進了事務所的大門。然後就被攔住了,前台眼都不抬地遞過來一張卷子,進門前先答題——正反麵都寫滿了字,滿分100分,題型有單選、多選、判斷。

趙小白一個人坐在陽台上,搜腸刮肚地答了30分鍾,期間手機都沒敢拿出來。在前台核完分收起來的時候,趙小白偷偷瞟到了自己的得分——63分。

之前,趙小白看到ABC招聘下麵的評論說,麵試會提問財稅政策。趙小白心裏忐忑,畢竟筆直坐在這的不是自己,而是南郭先生。又等了半小時,一個踩著高跟鞋走路呼呼帶風的女領導,一屁股坐在趙小白麵前,講話調門起得老高,肢體動作都快伸到趙小白鼻子前麵,趙小白甚至懷疑她會揪住自己衣領。

結果,女領導隻問了家庭情況,父母工作,為什麽辭職之類的問題。趙小白沒想到麵試會問這些,也確實沒想到之後每一次請假,女領導都會直勾勾地等著她說出請假原因才簽字。

入職之後,有同事走過來搭話:“哎,就是你麵試的時候穿了西裝啊?”

趙小白點了點頭。同事笑了起來,說你是不是把這當成大所了呀,你把我們肚子都笑痛了,而且筆試和麵試都隻是走個形式,隻要你不當場站在桌子上說騷話,基本上都會收到入職通知。

 

父母得知趙小白悶不吭聲地辭了職,找了“會所”的工作後,都表示支持,累是累點,成長得快,學的東西多,年輕人嘛,就應該吃點苦。

ABC在市區中心的一幢寫字樓裏,玻璃幕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裏麵4部電梯總有1部是壞的,還有1部聽著聲音也命不久矣。

進了ABC,趙小白要從實習生開始做起,跑腿打印收發快遞,30歲出頭的彭經理被指派來帶她。彭經理長相溫婉大方,不喜歡笑,趙小白卻覺得很有安全感,因為入職當天桌上的文具、文件夾都是彭經理給的,她輕聲細語地告訴趙小白在哪兒接熱水,中午食堂在哪兒,甚至平安夜、聖誕節發的小禮品都給趙小白拿一份。

彭經理帶著趙小白幹的第一個項目,是為一間小公司做收支審計。那公司銀行存款一共就20萬出頭,每年不到20筆業務,生產工藝簡單的機械配件,都整齊地碼在一眼就望得到頭的貨架上。但是彭經理把方方麵麵講得很仔細,底稿附表需要填列的數據、資產負債表、收支情況表的邏輯關係,趙小白恍然大悟。

雖然業務量很少,報告還是發現了小瑕疵,比方說報銷簽字沒簽全、先付款後補支出的申請單,還有付款單比發票多了0.02元。

本來,趙小白以為被審計單位可能不會重視這樣的小問題,結果財務經理和會計一一改正,像先付款後補支出的申請單,他們特地召集全員開會通知,改正完了,還特地背著憑證過來找彭經理和趙小白就問題和整改反饋。

當時,趙小白挺驚訝的,在旁邊看著會計和彭經理討論“公司向個人購買小額服務的收據問題”。一般,這種收據需要寫上收款個人姓名、身份證號等信息,才算合格收據。

工作上的較真,還是挺有用的。

趙小白做了3個月實習生,轉正成了審計助理。轉正後沒幾天,趙小白跟著彭經理在辦公室加班,那個肢體動作豐沛的女領導走過來同彭經理說:“上次請客戶吃飯你就沒去,這次跟我一起去吧。”

彭經理說:“領導,我加完班回家有事。”

領導“哦”了一聲,又問了一句:“真不去?”

彭經理說:“真的有事。”

半個月後,彭經理就辭職了,理由是:自己的孩子還太小,會計師事務所加班太多了。她離職前,喊著趙小白吃散夥飯,趙小白問:“經理,離開一個工作了6年的公司是個什麽感受?”

彭經理說:“隨著年紀增長,哪裏會停下來,關注自己是個什麽感受,都是硬著頭皮往前走。”

7

ABC在市區繁華地段,周圍房租都比較高。為了省錢、省時間,趙小白租了公司旁邊小區裏的一間庫房改的小屋,沒有窗戶,男房東自己改的水電,家電齊全,一個月750塊錢,水電按表數另交。

小屋離公司非常近,近到可以躺在床上打卡。趙小白每個月休息5天,一個周至少有3天都在加班,加班到晚上8、9、10點的都有,基本上隻有中午、晚上回租的小屋睡覺的程度,所以雖然房東一家三口就住在二樓,前4個月也基本沒見過麵。

第5個月一天晚上,趙小白下班之後碰到了男房東,打了個招呼。過了一會兒,男房東拿了半個哈密瓜給趙小白:“買多了,吃不完,拿著吃吧。”沒過幾天,又是敲門送水果:“又買多了,怕壞,拿著吧。”趙小白有點不好意思,拿了包葡萄幹作為回禮。接著沒過幾天,又是一次送禮和回禮。

第6個月一個周日,男房東給趙小白發微信,天氣很好,他們要出去玩,喊趙小白一起去,又說他妻子今天單位有事,所以隻有他和女兒,趙小白不去的話沒意思。

趙小白眼都直了,心想:這是什麽詭異的場麵?連忙說:“我不去,您帶著女兒好好玩吧。”

男房東臉皮可厚:“天氣這麽好,你待在屋裏悶著對健康也不好,出去玩吧。”

趙小白急了:“我是不會去的。”

男房東像是不識字似的:“等會我們出去的時候喊你。”

趙小白怒火中燒,她覺著男房東太自以為是了,像極了男權社會裏的那些爹味長輩,所以趕緊拎著包跑出了門,然後給對方發消息:“我已經出門了,我不會跟你們一塊去的。”

逃了後,趙小白和老李微信說起這件事,老李立刻嚴肅起來:“你這次跑了,萬一還有下次呢?這件事你都不用管他的情緒,隻要你覺得不舒服,告訴他不要有下次了,最好換個地方住,免得心裏堵得慌。”

趙小白心中一慟,發現的不僅是自己的軟弱,還有老李一如既往比自己走得快的事實。

第6個月末,一天晚上11點,趙小白正刷牙,忽然聽到門口有鑰匙的響聲,似乎是誰想開自己的門。趙小白嚇得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喘,怔在原地良久,才趕緊抄起手機準備撥打報警電話。但門口的聲音又停了,直到徹底沒了動靜。

趙小白想到了兩種可能:

第一種,鄰居喝醉了酒,迷迷糊糊地可能走錯門,拿出鑰匙要開門發現開錯了,趕快走了。

第二種,就是樓上的男房東要開自己的門。

趙小白感覺第二種的可能性要大一點,因為她聽到了鑰匙插進鎖芯的聲音。趙小白連忙退租搬走了,和好朋友合租了一套兩室,整租每月2200元,坐公交車上班要15分鍾。要不是手裏還有上個單位的積蓄,她可能就要橫臥在大街上了。

 

工作到快一年,趙小白換了一個喜歡背各種輕奢包包、撒嬌撒得恰到好處的女經理——陳經理,趙小白喊她“老陳”。每次組裏交表交晚了,底稿堆得太亂,報告可能要拖延,老陳就走過去對女領導一頓哼唧:“不要生氣氣嘛……”屢屢拿捏,百試不爽。

一次,趙小白跟著老陳幹一個財務報表審計項目,去一個火電廠,地方比較偏,在城市和農村交界的菜地邊上,廠子圍牆旁邊就是農戶種的大白菜。火電廠的員工都比較好心眼,中午下午都會從食堂帶些葷的素的給廠子裏到處竄的流浪狗,時間一長,火電廠裏就有了一個汪汪隊。冬天最冷的時節,汪汪隊還會跑上樓梯,經過感應門,進入廠子的辦公室一樓享受暖氣,有領導經過,它們還會起立,委屈地示意外邊天氣有多冷。老陳和趙小白去做內控審計的時候,會計還給她們驕傲地介紹:“這都是火電廠的門麵。”

趙小白從一樓進進出出,汪汪隊甚至都不抬頭看她一眼。

趙小白和老陳除了查看會計憑證、各種提供的業務、財務資料之外,還要去盤點存貨,核實實際的存貨和賬麵上的數據是否相符。嚴冬時分,狗都知道在屋裏躲著,她倆卻要去室外清點火電廠的存貨——煤。那是一個相當壯觀的場麵,藍色鐵皮頂的庫房有半個學校操場大,兩個庫管一邊一個拉開倉庫大門,趙小白頓時看到一座黑色的山脈,空中飄著細細的黑色粉塵。

趙小白在網上看過同行穿著膠鞋下水塘數魚苗、穿著圍裙進豬圈數豬,但是輪到她頂著一腦袋煤灰,拿著尺子量煤堆長寬高、然後估計質量的時候,不得不感歎一句“蒼天饒過誰”。幸好最後估算出來的數據和賬麵差得不大,真的長舒一口氣。

8

ABC人員流動性奇高,高到什麽程度呢?1年之後,趙小白已經成為老員工了。進所後,從大概3個月的審計實習生開始,到1年左右的審計助理,再到1年多的審計員,再往上是小項目負責人、大項目負責人、合夥人,基本就這麽個“升級打怪路徑”。

剛進所裏時,普遍工資都很低,但工作量並不會小,壓力也不會小,離開了ABC的員工基本都奔向了國企和公務員。

大所有涇渭分明的忙季和淡季,忙季大概從當年11月到次年5月,審計員一入忙季,都是起個大早吃著包子往所裏趕,晚上路燈熄了可能都還沒下班;淡季則可以在上班期間做點自己的事情,還有考試假期。

但ABC這種小所,則是全年忙碌,基本狀態是著急忙慌結束掉一個項目,休息個幾天又開始下一個,或者兩三個小項目齊頭並進。隻要有一個項目沒結束,那一口氣就得一直提著,操心這個資料是不是缺了、那個底稿是不是沒做完整。

會計師事務所也並不隻有財務報表審計這一個業務,還有龐大的項目種類:內部控製審計、財務收支審計、離任審計、所得稅鑒證、高新申報、稅務谘詢等。對於小審計員來說,根本沒有挑挑揀揀的權利,被分配到什麽項目就做什麽項目。

趙小白成為審計員半年後,跟著老陳去幹一個離任審計項目——一個機械製造公司的總經理離任,需要會計師事務所按照公司離任規定流程,給總經理當年的工作計算各種財務、業務指標,還有按照公司製度寫出當年公司存在的問題。

這個項目屬實把老陳和趙小白折騰壞了,機械製造公司的製度特別細碎,一個工作小點就單列一個製度,足足列了40多項,什麽材料采購製度、員工薪酬等級製度、員工福利製度、行政審批流程、財務報銷製度等,10來項的操作流程製度,還有員工著裝製度、廠區衛生打掃製度、廢舊機械回收再利用製度、值班執勤製度等。

老陳和趙小白幹了近1個月,對著製度翻會計憑證、竄到各個部門辦公室查看工作流程、盤點、在網上翻找跟相關的市場行情……這些都是常規審計流程。這個項目最要命的地方,在於“要列公司存在的問題”,這部分和總經理當年的績效工資掛鉤,如果有嚴重的賬實不符、采購銷售上的重大過失等,不僅總經理的當年績效沒有了,還可能接受公司審查。好在,該公司實際運營非常規範,不僅沒有什麽重大問題,也不影響總經理的當年績效。

還有其它細項:曆史遺留應收賬款無法收回、會計做賬時入賬科目錯誤、廢舊物資沒有按照製度挨個貼標簽以及堆放在廠區裏影響廠容廠貌……

她倆撰寫完離任審計報告後,這個項目還不算結束。拿著報告去匯報的時候,會議上坐著這個公司的股東、各部門領導還有被審計的總經理。匯報場麵十分激烈,老陳每匯報一個問題,每個領導都會提出自己的看法,總經理更是像挨了針紮一樣跳起來反駁,甚至把製度翻出來一個字一個字地解釋。

當時的老陳,就像在舌戰群儒。總經理最後隻承認了一個“廢舊物資影響廠容廠貌”,整個匯報變成了一場他的訴苦大會,他聲情並茂地講述了這一年市場行情多麽不好,維護客戶開源節流多麽不容易,又指責老陳隻寫缺點,不寫優點。

 

埃萊娜 · 費蘭特寫愛情是“公廁門上模糊的玻璃”,隔著遠隻覺得朦朧,湊近了才知道都是汙漬。趙小白覺得工作也是——入職之前,會計師事務所都會強調審計需要承受適度的壓力,但是沒人告訴她這會是客戶疾言厲色的催促。簽下服務合同的那一瞬間,就像在脖子上套了一根繩索。當趙小白終於把報告裝進順豐的文件袋,貼上寄件聯交給快遞小哥,提在嗓子眼的心才可以平穩降落。

在一個財務收支審計項目裏,因為周期太緊,報告初稿匯報後,被客戶直言:“你這是在糊弄我。”

趙小白哭笑不得,那個公司正在忙年底匯報,會計又生病請假,第一周過去,她連資料都沒要全;第二周,她每天對著厚厚一摞會計憑證翻到淩晨,連周日也沒休息;第三周周一,客戶著急要初稿,趙小白發給了客戶,說哪裏不滿意可以再修改,結果客戶要她去現場匯報。

在客戶的辦公室裏,客戶開始逐字逐句地挑毛病,什麽加明細、用詞不當,然後扶著眼鏡指著報告附表,說,你這是在考驗誰的眼睛?看著趙小白的一臉無奈樣兒,又說:“姑娘,回去改吧,明天早上能給我吧?”

老陳知道以後,跟趙小白搭班逐字逐句“推敲”,熬到晚上12點半才回家。第二天,老陳和質控部複核完,報告交給客戶之後,客戶很幹脆地付了款。

審計績效來自於一個接一個的項目,幾百塊錢的項目算下來就20幾塊,5千塊錢的200多塊,1萬塊錢的500塊。小小的ABC會計師事務所能有什麽大項目呢?在殺紅了眼的審計紅海,投標現場堪比屠宰場,你報1萬,我報8千,你報6千,我報4千,幾百塊的也要麻溜接著,有一個是一個。

2020年,趙小白做實習生,沒有社保,3000塊工資;2021年做審計助理,扣除社保之後底薪3000塊不到,加上可憐的500塊到600塊績效;2022年成為審計員了,每個月平均到手能有4000多一點點。

做審計員快滿8個月的時候,趙小白碰到了一個被取消的項目——委托方想要收購一家小公司,委托她們審計小公司的財務報表是否真實。老陳和趙小白一邊做手上另外的項目,一邊等委托方的進點通知。結果半個多月後,老陳打電話一問,倆公司沒談攏,不收購了,這個項目就黃了。她倆挨了女領導一頓臭罵,老陳愣是沒敢哼唧。

2022年年尾,因為市場環境惡劣,所長開始大力推行“狼性文化”,熱衷於給員工打雞血、讓員工喊口號。此後,趙小白發現自己前方是客戶的奪命連環催,後方是所裏的PUA。所長每天還有新發言:就知道埋頭幹活,根本不思考,這和拉磨有什麽區別?想得太多,畏手畏腳!要放開膽子,要成為一隻狼!

反正員工什麽都是,就是不是人,這算什麽“狼性文化”,這是“狗性文化”好麽。

9

趙小白看過一個視頻,講每個畢業生是各種型號的電池,出校門時電量飽滿,成為社畜後被要求順從職場的安排,不允許傳播負麵情緒、表達主流話術之外的想法。最後,被耗幹電量淘汰出局。

趙小白被推搡著進入成人世界,放眼望去,遍地是耷拉著眼皮、打著哈欠、臉色蠟黃、眼裏血絲的社畜。每個周一,她坐在大堆文件資料中,就像在經曆一個無限輪回。

可怕的是,社會上盡是類似的單位,無非從一個火坑跳進另一個火坑。

大學時期,人人都說財會好,坐辦公室,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多穩定。於是財會院校招到了大量懵懂的學生,他們畢業了,就形成了一波來勢洶洶的求職人潮。5000塊未必能招到一個專職司機,但是3000塊可以招到一個會開車的會計。至於審計,就更是一碗青春飯,隨著年齡增長,還有幾個人能熬得動夜?事務所裏不乏禿頭同事。

青島作為二線旅遊城市,重工業和金融業都不發達,客戶數量有限,同行相見是可能會掐架的程度;如果去“東方明珠”,審計員要英文流利或者通過注冊會計師考試;再往南去,那個雞有雞味、魚有魚味的城市,審計員要精通多種數據分析軟件。

審計員也有鄙視鏈,注冊會計師和國際注冊會計師居於頂端,稅務師和資產評估師緊跟其後,再依次是高級、中級、初級會計師。趙小白六級考了6次都沒過,某次在校園裏遇到外國友人打聽取快遞的位置,趙小白張口一句“cat house”,外國友人皺著眉嘰裏呱啦,趙小白就聽懂了“What”。

進入社會的時候,趙小白就決定要考注冊會計師了,花了1萬塊出頭,購買了金牛標誌的教育機構的課程,到現在隻過了2科。她決定加速自己的考試進程,又背債1萬升級成了該機構的VIP。

如果重開一局人生,趙小白會不會選擇法律或者現在熱門的軟件工程之類的專業?這個答案她已經有了,因為每天早上睜眼都有一次新的機會。

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工作究其根本都是差不多的,工作的意義都是自己給的,趙小白大概會在審計的賽道一直走下去,直到退休。未來考完了注冊會計師,趙小白可能會尋找大所的工作機會,讓自己擁有一個新的視野。

那年春節過後,在返崗的飛機上,趙小白沉默地盯著窗外,深藍色的夜幕下星星點點,一切靜謐如謎。她在高空中做出了一個決定,下飛機之後第一時間打開手機,發給老陳一句話:“我要走了。”又搜腸刮肚地編輯好了一串感謝的文字發給領導,然後長舒一口氣,去找自己的行李。

離職的時間正好是審計的忙季,趙小白無縫銜接地去了下一家“會所”。不同的是,這家事務所有雙休,也不講“狼性文化”。出差路上,幾人坐在一起閑聊,新領導說:“趙小白,你知道審計的12字箴言是什麽嗎?”

趙小白猛地抬起頭:“不懂裝懂,胡攪蠻纏,多拿快跑。”

新領導笑了一下說:“獨立自主,合理懷疑,勤勉盡責。”

文中人物名、公司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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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貨車司機消失在海拔4770米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7-02 20:44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鴻

編輯 陶若穀

 

馬灑海像青藏線上的一隻老鼠。朋友這麽說,是因為他跑了十幾年,輕車熟路,常在那曲附近跑短途,行話叫“倒短”,一趟200公裏,運挖掘機這類的大件,一兩個月才回一次家,吃住都在車上。和老鼠不同的是,他愛幹淨,髒衣服和洗幹淨的衣服一定是分開疊好,路上吃的零食也碼放在固定位置。搭車的人若是在馬灑海的車裏嗑瓜子、吃零食,殘渣掉在地上,會惹來這位車主的不快。

為了隨時應對各種故障,車裏備著跟修車店一樣齊全的工具。如果看見前車出了問題,他會鳴幾下喇叭,示意司機在路邊停一陣。修理店的朋友常接到馬灑海的電話,他不是修自己的車,而是在跑車時遇到車壞了的陌生司機,打電話幫別人聯係修理。

馬灑海最近一次回家是在五一勞動節。一家四口住在格爾木市的出租屋,他跟妻子和兩個孩子擠一張床。今年四月底,馬灑海和妻子說好回家住幾天,最後沒能回去,妻子很失望,罵了他兩句。這次回來,他沒提前打招呼,想給家人一個驚喜。進屋時,妻子正帶著孩子們吃晚飯,被馬灑海嚇了一跳。那幾天,夫妻倆帶孩子去兒童公園玩,逛商場,買了新出的兒童電子手表,馬灑海給自己買了四條打折的褲子。

失聯後妻子去山上找他,救援的人砸開車窗,她看見新買的褲子和出發前一樣,原封不動疊好放在車裏,給他裝的麵包、花生米,一口沒吃。馬灑海固執地穿著那條磨得發白的舊牛仔褲——方便裝貨時給大件的貨物捆繩子。

 

馬灑海在青藏線上。講述者供圖

5月19號那天,他從西藏那曲市拉了一台挖掘機的破碎錘,按貨主要求,要前往措多鄉再拉上一台挖掘機,將兩件貨一並送到嘉黎縣。車停在了林堤鄉附近一段長長的彎道上,貨物破碎錘在不遠處掉落。他還沒開到取貨地點,停在了逆行道上。

一個月後,妻子周秀英從警方處得知事故調查結果——馬灑海最後一通電話,打給了貨主,告訴他過彎道時,破碎錘從車上甩下來了。卡友群裏分析,他可能是為了保護後方駛來的車輛,調轉車頭,短暫地逆行停在了破碎錘掉落的後方,打開雙閃,示意這裏有意外發生,提醒其他司機小心。

5月20號清晨,婆婆的敲門聲叫醒了周秀英,“馬灑海沒回家嗎?他的車停在路上,人不見了。”丈夫的電話從前一晚的7點開始就打不通了,周秀英沒敢多想,“可能送貨途中沒信號了,常有的事。”她像往常一樣,給兩個孩子做好晚飯,陪著寫完作業。

晚上九點多,周秀英又發出視頻電話邀請。晚上是夫妻倆聊天的時間,吃完晚飯打一個,陪孩子寫完作業,再打一個。平日裏都是這樣,丈夫白天跑車,不常回家,晚上借著視頻陪伴家人。大女兒14歲,小兒子9歲,都是貪玩的年紀,作業寫得慢,有時到夜裏12點還沒寫完,周秀英隻好吼孩子兩句,馬灑海不願意凶孩子,見不得妻子大聲嗬斥,遇上了會掛掉電話。

視頻沒有回應,周秀英又打丈夫的手機,提示音顯示已關機。“可能還在山裏呢,沒信號。”她安慰自己。直到淩晨一點,入睡前,周秀英還在嚐試給丈夫打電話。“他是跑車的,他不接電話的話,我肯定會一直打到打通為止。”

周秀英知道,青藏線上事故多。這條路天氣多變,白天下了雨,傍晚溫度降下來,路麵就會迅速結冰,這時如果有著急的卡車司機在錯車時搶道超車,很容易打滑相撞,引發交通事故和長達數公裏的堵車。青藏線上沒有司機待見搶道加塞的人,碰見了一定得數落兩句。但朋友都說馬灑海不同,沒見過他因此生氣,隻會笑著說,“這哥們咋能這樣開車。”

之前也發生過晚上聯係不上的情況,可是第二天早上7點,丈夫立刻回電話過來,周秀英也隻是埋怨了他幾句。“就那一次,他在山裏沒信號,後來他再也沒有這樣。”她回憶。

最後一次和馬灑海通消息是5月19號下午,他發來微信,讓周秀英有空時給她自己買雙新鞋子穿。他也清楚孩子幾點放學,隻要有時間,都會在周秀英接完孩子、弄完晚飯的時間,主動打電話過來。但是19號沒有。

那天下午4點多,馬灑海和貨主通完電話,就聯係不上了。大哥馬爾薩是一家人裏最先知道馬灑海失聯的,貨主趕去現場尋找,沒找到人,立即報案,又找到一位卡友想辦法聯係上了馬灑海的家人。大哥和弟弟馬努哈立刻借來小轎車,開了一天一夜,21號淩晨4點到達那曲市。

小睡了幾個小時,早上8點,他們來到馬灑海停車的地方。當地平均海拔4770米,氣候多變,五月還在斷斷續續下雪,林堤鄉為尋人的家屬安置了一間十平米小屋,送來一些馬糞,供他們生火取暖。

徒步搜尋兩天,毫無蹤影。兄弟倆隻有馬努哈識字,他把哥哥失聯的尋人啟事發在社交媒體上。藍天救援隊、警犬、無人機,都來了。數十人在河邊、山溝裏找了個遍,一無所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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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秀英在家等得著急,在網上聯係去尋人的卡友偷偷拍一些搜救視頻傳給自己。她也想去山上找,但家裏不同意,理由是去山上的全是男的,吃住不方便,還可能有高原反應。一個星期過去,仍沒消息,周秀英心靜不下來,在屋裏一個人躺著。她今年34歲,二十出頭剛結婚時,和丈夫賣了幾年水果,後來孩子出生,就一直在家帶娃。

是不是掉到公路附近的河裏了?大家都在傳。周秀英想,這河是什麽樣的?沒有一點消息,她決定去現場看看,無論結果是什麽。馬灑海失聯的第8天,周秀英把孩子托給朋友照顧,不再跟家人商量,自己買了車票,坐火車從格爾木到了那曲。出了站,才給弟弟馬努哈打電話,喊他來接。

事發地附近是個無人區,除了來搜救的,周秀英一個人都看不見,偶爾有幾棟牧民的房子,也不見人。地勢多變,有平坦的草地,也有不敢進太深的山,山裏沒有信號,晚上還有野生動物出沒。她和其他家人兩人一組,分頭找,連著一個星期,每天兩萬多步。高原的草又枯又硬,她穿得鞋底薄,能感覺到枯草在紮腳。所幸沒有產生高反,但她看見一些年紀大一點的親戚,在現場吸氧。

失聯第一周,事發地每天下三場雪,弟弟馬努哈尋人的那幾天,眼睫毛上落了霜。周秀英到山上已是失聯的第二周,天氣又變得異常晴朗,但一旦起風,體感溫度驟降,十分寒冷。周秀英沒收獲任何線索,孩子該上學了,她隻好從山上下來,回到格爾木。

第25天,無人機在距離停車地點4公裏處的河道裏發現了馬灑海的遺體。被找到時,他的褲腳是挽到膝蓋上的。周秀英得知,在最後那通電話裏,貨主告訴丈夫河對岸有個沙場,可以去問老板借一台挖掘機,把破碎錘恢複原位;調查組由此推斷,距離河道幾公裏遠有一座橋,但他選擇了捷徑,挽起褲腿,徒步淌過河。

 

事發現場(行駛方向拍攝)。講述者供圖

青藏線途徑的地區多是荒野,沒有人看見馬灑海怎樣度過生命最後的幾小時。常跑這條線的司機說,這工作等同於“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拿命換錢”。盡管相比其它幾條進藏公路,青藏線已經是路況較好的一條。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車流,遇上極端天氣會導致各種事故,以及高原上稀薄的空氣,都增加了卡車司機的危險。

老練的司機已經習慣了前車有貨物掉落,不以為意,頂多鳴兩下喇叭提醒,自己再打輪繞開。遇到急彎時,在向心力作用下,沒捆緊的貨物隨時可能會被甩下來,木板、鋼管、石材、煤炭、圓盤鋼筋,都有可能。還有小轎車,也會從卡車的拖掛平板上甩下來,占據整條行駛道,造成長時間交通擁堵。

相比馬灑海失聯的那曲至嘉黎一帶,司機們更怕昆侖山往唐古拉山以北、再到風火山這段路。青藏線地表之下潛藏著凍土層,會隨著季候溫度不斷變化,夏天路麵像橡皮一樣軟,冬天到了又再次凍結。42歲的張誌虎介紹,當永久凍土逐漸消融,地勢下陷,路會扭曲變形,顛簸也加劇了掉貨的情況。

張誌虎在青藏線上跑車二十多年了,2017年唐古拉山大堵車後,他開始運營一家卡車救援信息互助機構,今年5月底,接到馬灑海家人的求助,張誌虎將失聯消息轉發到60多個信息分享群裏。群裏連著幾天都可以看到風火山路段由於積雪融化或結冰造成的堵車——

6月24日,由於強降雨加上積雪融化,青藏線風火山路段3065公裏處路基被洪水衝毀,大小車輛禁止通行。

6月22日,青藏線風火山路段積雪結冰,仍在堵車,無法正常通行。

6月20日,青藏線風火山路段由於路麵積雪結冰,車輛打滑無法正常行駛,出現堵車,長達幾公裏。

……

從18歲起張誌虎就跟著師傅跑車,高原反應也是一點點適應的。他還記得年少時第一次跟師傅去拉薩送罐裝的成品汽油,從新疆吐魯番裝貨,一路進藏,在昆侖山附近過夜,他根本睡不著,頭疼,腦子裏是亂七八糟的幻覺,坐起來出去走走,又躺下去,還是睡不著,第二天天亮以後,隻能換師傅來開。二十年後,他已經可以數出青藏線哪裏過橋有連接溝、哪個入口有坑,絕不掉貨、不出事故,成為他的自豪。

去年4月,他碰見了價格合適的買主,以11萬的價格把車賣了,其中6萬拿去還上了過去三年的負債。今年在車場恰巧見到了賣掉的卡車,大燈被撞壞了,他心裏不是滋味,也不好說什麽,隻能催買主有空時快去修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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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車不僅是貨車司機賺錢謀生的工具,也是在公路上遇到危險後的唯一生命艙——在青藏線上遇到故障,通常要等數個小時甚至幾天才能迎來救援。一位經驗老道的司機不僅要懂得怎麽安全駕駛,還要會“養車”。在周秀英眼裏,馬灑海把車看得比命重要,一點小毛病都很心疼。

他一直憧憬有輛自己的大型卡車,早年賣水果的時候,看到路邊有拖掛式卡車開過,就跟妻子感慨,“我什麽時候才能開上這樣的車。”周秀英那時不信,直到2019年,丈夫真的付了首款。這次用在尋人啟事上的照片,就是「青H28113」剛買回家時,妻子在車前給他拍的,兩人開著新車,借運貨去拉薩玩了一趟。去年孩子放假,馬灑海接了一份運建材到三亞的單子,也帶上了妻子和孩子。在海邊,周秀英拉著孩子在沙灘上踩水,馬灑海不願下海,好讓衣服保持整潔。

他喜歡在車上洗衣服和被子,飯也在車裏做,還備了許多修理工具。但還是不足以應對所有突發狀況,失聯前三天,車在路上壞了一次,他花幾百塊錢叫來了救援。這次破碎錘掉在路上,公路救援的朋友沒有接到他的電話,周秀英覺得,丈夫可能是想省下這筆救援費。她有時擔心丈夫壓力太大,問他車貸還得怎麽樣,馬灑海不願講,她索性不問了,“問了也不一定是開心的事情,問這幹嘛。”

2021年開始,司機們普遍感覺到運價低靡——以前格爾木到拉薩的運費是一噸290塊左右,現在變成一噸220塊。張誌虎有時搶不到合適的運單,但不想閑著,即便運費不合適,也先跑一趟,最後發現根本不賺錢,後來賣了車。他提到另兩個卡友,幹脆在家歇了兩三個月,因為運費太低,跑車還掙不回成本,倒虧錢。

 

資料圖,源自視覺中國

冷藏車司機白民安是馬灑海的老朋友,兩人十多年前在青海西寧的一個停車場相識。白民安正在車裏生爐子烤火,馬灑海禮貌地敲了敲車門說,“這東西在車上不能常用,容易缺氧”,兩人就這樣聊起來。

後來白民安開冷藏車跑內地,運送疫苗,馬灑海拉大件跑青藏線,很少見麵,但線上的聯係沒斷過。2020年疫情初期,馬灑海給白民安寄了20個口罩。前幾年馬灑海的母親生病,白民安在蘭州找了主治醫生幫她看。

兩人最近一次通話是馬灑海失聯4天前,他告訴白民安,已經20多天沒跑車了,搶不到好的單子,車貸也逾期3個月沒還了。白民安勸他把拖掛式卡車賣了,跟自己一起開冷藏車,跑內地的線路,馬灑海拒絕了,說車不好賣、找不到買家,自己也不熟悉內地,還說白民安如果哪天想跑青藏線,他願意幫忙介紹貨源。白民安覺得,朋友是“被這輛車給套住了”。

周秀英曾和丈夫商量過,青藏線車禍這麽多,別跑了,內地舒服一點,也沒有高反,去廣東、四川,都可以。馬灑海還是覺得青藏線運費稍微高一點,再跑幾年就回老家青海民和縣,那裏的氣候也好,不像青藏線這麽多變,“我倆都喜歡那邊。”冬天出車少,他們原本計劃年底回民和縣看房子,問親戚借點錢,湊個十萬塊,夠首付就行。

尋找丈夫的那幾天,周秀英有空時會往河邊走。河裏的水渾,深褐色,裹著高原淌下來的泥沙和融化的積雪,冰得有些刺痛。周秀英想,“他那麽愛幹淨的人,怎麽可能跑到這麽髒的河裏去。”

(出於隱私保護,文中除馬灑海、張誌虎外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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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滅了王者之氣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29/2024 postreply 20:2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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