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洛麗塔的盲人女孩
文 | 殷盛琳
編輯 | 王一然
盲道與“冷畫屏”
我是2001年的,生日比較早,水瓶座,是個盲人。小時候我患有視網膜病變,當時一隻眼睛看不到,另一隻眼睛還挺正常,視力是後麵慢慢減退的。
我有過普通學校的生活經曆,學前班是在村子裏讀的,所以有些關於農村的記憶。那會兒路邊還有稻子和麥田,等再大一點,他們就把麥田推倒了,然後蓋房子,居民樓,那些綠色再也沒有了。我們搬到了天津郊區,一個城鄉結合部的地方居住。
我眼睛裏的顏色也在消失。到了14歲時,我另一隻眼睛的視力也不行了。家裏人可能怕我後來跟不上,一年級就把我送去了盲校,在市裏,一個還蠻繁華的地方。
天津特殊教育學校是從小學一直到高中連貫製教育。最開始去的時候,我很想轉學,想和正常的小朋友一起讀書,是盲校的朋友們留住了我。當時我們發明了一種遊戲,“轉陀螺”。我們的盲筆和你們那種碳素筆、鋼筆不一樣,它的一個頭是圓形的,紮在紙上很硬,我們就把圓頭轉過來當陀螺玩,進行比賽。
朋友們勸我不要走的理由特別搞笑,他們說,不行,咱們班本來玩這個遊戲的人就很少,你走了就變成三缺一,比不了賽了。
在視力減退之前,我喜歡藍色、粉色還有落日那樣的橘色。小時候那種關於特別鮮明的色彩的記憶,(仍然)很清晰。現在我的視力隻有0.02,如果光線好的話,可以看到大概顏色。我沒有晶狀體,定焦不上。出門的時候,眼前大的障礙物我能意識到,小的就不行。我可能看到反應不過來,出門必須要拿盲杖。
盲杖能避免百分之八九十的撞擊,沒辦法完全避免磕碰。盲道經常被擠占,我已經習慣了,反正撞了也不會多疼。現在的治安非常好,攝像頭覆蓋廣泛,不會太嚴重。以前父母會管著我,在我不間斷地反抗下,他們也允許我獨立出行了。
●除了洛麗塔,小可也喜歡漢服,圖為配漢服的瓔珞。講述者供圖
我喜歡出門去。穿著Lolita走在市中心的大廈之間的時候,有一種融入的歸屬感。
這兩年我開始喜歡上了Lolita,買一些裙子。最早接觸是因為哥特金屬音樂,涉及一些穿搭。一般男主唱就穿英倫風帶蕾絲的襯衫,女樂手就穿洛可可風、哥特風的衣服。我一般都是網購,現在智能手機有無障礙軟件,圖片也可以識別:它會告訴你這是一個荷葉邊的裙子,什麽顏色,上麵有什麽裝飾,描述得賊詳細。以前沒這些功能時,我還要讓明眼人朋友或者客服幫我形容一下。
網購到貨之後,版型合不合身,我是可以摸出來的,裝飾也可以摸出來。因為我經常久坐,現在買裙子最大的要求就是軟紗或者純棉材質,麵料硬的話背後和腰會很疼,裙子會很紮人,感覺是在“落井下石”。
平時我也會穿這些衣服出門,走在路上的時候,有時會遇到有人來問我要衣服鏈接。有次碰見兩個小男生,說你看,天津居然有穿洛麗塔的女生。我說對啊,這不是給你看見了嗎?
家裏人以前會覺得我穿得誇張,後來就沒意見了。按我的性格,真讓我換,我也不會同意,我會一直撐下去。
我很喜歡一個西班牙歌手,Enrique lglesias,有時我會天馬行空,覺得總有一天我會去看他的演唱會,那天應該穿什麽呢?我就在貼吧裏發帖子,讓網友們幫忙出主意,讓大家推薦中國風的lo裙。有網友讓我去試試“冷畫屏”,她覺得很漂亮,但不知道該怎麽讓我感受到。
當時手機還沒法語音讀圖。我就讓她幫我大致形容一下。網友說,那是一種藍紫色的裙子,有旗袍款和齊胸款,柄圖是銀線一樣的漂亮的燈啊,蝴蝶啊,捕夢網。旗袍款上有銀色的扣子和流蘇。
生命的組成部分
盲人學校離市中心非常近,那邊有一些購物中心和吃飯的地兒。中學時,我們周末能出門,同學之間會約著去逛街。大家顧好自己都沒啥問題,出行經驗比較多的同學會做引導。
我們有幾個同學是從小學到高中畢業,持續12年的朋友。可以說是陪著彼此長大成人。
青春期的時候,和所有普通女孩一樣,我們也很喜歡讀言情小說,或者看網絡爽文。當時我們是帶手機的,已經是智能機,有些學習資料,包括數學計算什麽的,要用到手機。教室裏也有電腦,比正常學校的小孩反而更容易看到那些。
我記得當時我們追《畫江湖之不良人》,還會追《盜墓筆記》。晚自習上兩節課,寫完作業之後沒事幹,我又是課代表,就帶頭跟同學們說,來,咱們聽《盜墓筆記》吧。然後插上音箱,用電腦公放,大家一起聽。
當時學校發了一款名為聽書機的東西,語音軟件可以讀小說、播放音樂,我和我後桌會在班裏沒課的時候,播放搖滾樂和重金屬。那台聽書機我用了五年,中途換過一次充電線一次電池。我總喜歡在黃昏的時候切換到聲音玩具樂隊的一首歌,《愛玲》。這首歌有些悲情色彩,但這段歌詞真的很美:那個男人捧著采摘的鮮花,牽著一匹黑色的駿馬,乘著落日,帶著你去收割莊稼。雖然我幾乎看不見了,但還能看到一點點天色或大概的輪廓,我(會)望著落日的餘暉,自言自語。
因為班級人數太少,大家互相都膩了,初中班裏談戀愛的同學很少,到高中才開始有跡象。學校管得其實不那麽嚴,但你要真逃課,要選那種活動課或者自習課,不能在正課的時候跑開——因為人太少了,一抓一個準。
●小可剛買的筆記本,不同於買牛皮紙學盲文的人,她喜歡好看點的。講述者供圖
我當時沒開竅,同學們都忙著談戀愛的時候,我正瘋狂迷戀一個英年早逝的樂手,涅槃樂隊的主唱,柯本。這種情況別人可能不太能理解,其實我不覺得在喜歡一個紙片人,而是真的暗戀他,雖然他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他人非常好,之前他有一個樂迷小男生,看他的演出買不起票,他就去和主辦方說給對方免票。
後來我也談過現實裏的戀愛,但兩段感情都被PUA得很嚴重。不過我可能一時會被繞住,不舍得這份感情,但如果他冒犯到我了,我會反抗的,不是一個很容易被拿捏的盲人女孩,這也是他們最後拿我沒辦法的原因。他們也是盲人,但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
和同學一起長大的感覺很奇妙,但在學校時沒什麽感覺,天天見,就像左手摸右手。畢業時我們也不覺得這會是告別,尤其是關係好的那幾個,我們已經是彼此生命中的組成部分。
我們也在畢業時聚餐,用天津話講,就是在“小狗食館”裏吃了頓炒菜。狗食館就是那種比較小的餐廳,路邊那種。
畢業後,有個姐妹經常跟我出去玩,我們都在天津,“肝膽相照”。但我的發小是河南的,她非常可惜,文化課很好,但要回原籍參加高考,覺得太卷了,就放棄了,在老家一家推拿店找了個班上。還有另外一個姐妹,現在在做有聲書的錄製,是公司裏的職員,收入剛夠自己開銷。
有時候覺得,我和發小的性格正好走向了兩個極端。她可能會覺得能躺平就躺平了;我是那種非常嚴苛地要和生活去抗爭的人。即便短暫有過推搡,也會再支棱起來。
堅持的意義
高三畢業是大家命運的分流。同學們走單招(注:單招單考是由高校自主命題組織考試的一種招生方式。目前,全國範圍內,大多數視障生能考的本科層次高等院校隻有四所——長春大學、北京聯合大學、濱州醫學院以及南京特殊教育師範學院)的比較多,也有很多同學(幹脆)就不考,放棄了,覺得普通高考太難,單招即便考上了,也有可能最後還是要去推拿店,有點厭學。單招能選擇的專業太有限了,而且大部分是函授。
我不想進入推拿店。我的身體沒那麽強壯,對我來說,推拿店的工作負荷太強了。他們每天要從早上八九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十二點。幾乎全年無休。在推拿店裏,你沒有自己的空間,整個人生都塞在裏麵。
之前我去別人的店裏幫過一段時間忙,不是全職,但我見過全職是什麽樣子。我覺得挺恐怖的,一群人在一個密閉的環境中,一點假期都沒有,時間長了,心態會出問題,很多盲人都有心理隱疾。
我高中是藝術生,學的音樂,本來想去參加普通高考,報考幾所音樂學院。但因為一些原因,親戚跟我父母說,她根本就考不上普通高考,不如考單招。考生號隻有一個,普通高考和單招隻能二選一,我最後隻好去了濟南讀一所大專讀書,學中醫康複。
大三時我就回了天津,想專升本。我非常想學一個普通專業,如果本科還和康複有關,會很影響考研或者找工作,所以我報了一所財經大學獨立學院的商科。但因為疫情,專業課(考試)延後了,文化課也出了問題。他們沒能幫我申請下來盲人試卷,隻有一個幫我讀題的助考老師。語文、英語還可以接受,但是計算機理論與操作,如果那些圖不用盲文印出來,隻靠描述是沒辦法的。
助考老師已經盡力幫我描述了,但沒有盲文數據和細化的講解,我很難寫答案,後來專業課我也沒有參加。專升本考試失敗了。
很早之前,成為服裝設計師是我的夢想,但後來放棄了,對我來說還是不太現實。我很佩服一些盲人,他們會買來那種調色盤,讓身邊視力比較好的人告訴他們哪個位置是什麽顏色,他們會記住每一個顏色的位置。畫筆力度重或者輕,他們能感受到,以此來把握顏色深淺。
甚至還有人去做攝影師。膠片攝影可能有點費勁,大部分用單反相機拍。找好角度記好位置,拍出來效果還可以,不是鬧著玩那種。像這樣想去接觸美術一類的盲人,應該是後天(致盲)的比較多。
我之前有個同學,現在在加州大學上本碩連讀,他是全盲,一點都看不見,但之前工作就非常好,上高中時就開始給一些公司做PPT什麽的。上海電影節的時候,他還給人家做過企劃。他用蘋果係統,圖片朗讀特別仔細,比如圖像上有多少個二維碼,二維碼在什麽位置都可以朗讀出來。這個同學是浙江的孩子,家裏有錢。如果以後有機會,我也想出去讀書,可能隻能選擇北歐,國立大學不收錢。
我想重新參加普通高考,去考一個類似於行政、市場營銷或者國際貿易之類的實用性專業。與其去站在台前做為了音樂癡狂的從業者,我更想去做一個白領,更讓我安心。我想融入大家那種早上打卡、上班,然後例會、下班的日常,想獨自生活。下了班去聽個音樂,或者在咖啡廳坐著,體驗各種各樣的人生,我想擁有這樣的機會。
現在,我每天大部分時間用來複習。雷打不動早上七八點鍾到下午四五點,要跟著上網課,到了晚上就刷題。趁著有空,我也在幫著籌劃一個新的樂隊,做一些運營方麵的雜活兒,算是兼職。
我現在的男朋友是我中學時的班主任介紹的,比我大5歲,考編考到了新疆,已經工作了。他是個視力正常的明眼人,非常尊重我,不幹涉我的友誼,我的交友。我很珍惜這段感情。
前段時間聽《我心永恒》,我記得電影裏,傑克和露絲說要好好地生活,堅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我忽然才發現,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一個人也走了很遠的路,遇到了我的戀人,在為了熱愛的事情破釜沉舟。
即便非常努力,盲人可能最後隻能從事文員、行政管理,或者HR。不過我隻想要過上大多數人在過的生活,不想被邊緣化,這也是我這麽多年堅持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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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訪了重慶13個村子,拍下22位獨居老人的生存現狀
文 | 呂萌
圖、視頻 | 黃姣
剪輯 | 沙子涵
編輯 | 陶若穀
拍攝前期我走訪了重慶酉陽的40多個村子,這裏是我從小生活的地方,我從我們村開始拍,陸續延展到其他村子。
村裏隻有老人了。在我走訪的區域,人口外出率都在50%左右。我把視角放在這些老人身上,拍了他們在房子前的肖像照,和他們臥室的照片,這是他們最真實的生活場景。一些腿腳不便的,會在屋子裏備一個馬桶,房間裏顯得非常髒亂。我還拍了這些獨居老人的藍底照片,很多老人都沒有拍過一張合適的證件照,我就給他們拍一張,在生活裏能用得上。
第一個拍攝的是謝三妹,她今年71歲,和我外婆關係比較好,老伴去世之後她就一個人生活。她有眼疾,以前還能做農活,縫衣服,現在視力越來越差,隻能看見模糊的人影,沒有拐杖,要扶著牆摸索著走,因此幾乎不怎麽出門。
她的房子是一間磚砌的簡易瓦房,臥室裏沒有窗戶,陰暗潮濕,隻放了一張床,生活用品積了很厚的灰。廚房是整個屋子唯一能見到陽光的地方,她平日裏就拿著凳子在那裏坐著。
在她屋後,是她兒子新修的房子,隻有一牆之隔,兒子不讓她一起住。謝三妹有一個女兒和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兒子是撿來的,後來回到了生母身邊。女兒嫁到了外麵,不怎麽回來,有時會給她一些錢。身邊的這個兒子沒讀過什麽書,在外修房子,回家的話,和她也是分開吃飯的,出去工作的時候,會把自家的門鎖上,不讓她進去。
謝三妹知道兒子嫌棄她,即使是(從前)老伴在世的時候,也經常凶他們。她的老伴也是殘疾人,(兩夫妻)沒有能力給兒子太多經濟上的幫助,兒子會埋怨。謝三妹偷偷和我說,她每個月有很少的養老金和殘疾補助,有時兒子還會找她要這個錢。
後麵的日子,她沒有什麽想法,真是得過且過。她屋子旁邊的棚子裏,就放著一口棺材,她說如果有一天去世了,也不想給子女添麻煩。
●平日裏,謝三妹就自己一人在廚房裏坐著。
村裏的老人思想比較傳統,即便是孩子和老人之間關係不好,做父母的還是要一輩子付出。(子女)長大後和父母的關係變淡了,有些子女會覺得老人是自己的負擔,不管老人。子女多的人家,家裏隻有一個老人時,不是兄弟姐妹中的某一個人來贍養老人,而是要輪著贍養。老人要奔波在每個子女家之間,看他們臉色,直到去世。之後,兒女們會想,誰來出錢辦白事,收到的份子錢要怎麽分。
朱水雲的兩個兒子很早就做好了養老人的分工,大兒子養父親,小兒子養母親,他們覺得公平,互不幹涉。朱水雲夫妻倆一起生活的時候,兩個兒子各自給他們一些經濟補助,分別負責父母的開銷。
朱水雲今年75歲,老伴二十多年前去世了,在村子傳統的思想裏,改嫁是不光彩的,她沒想過,就這麽一直過到了今天。按照此前兒子們的約定,朱水雲是小兒子負責的,大兒子會在節日的時候給她些錢,但如果遇到大問題需要錢時,他是不參與的。
小兒子常年在福建打工,在外麵娶了一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老婆。在村子裏,如果家裏的經濟條件不好,娶媳婦是一件很難的事,老人總擔心自己兒子娶不到媳婦,等娶了媳婦也會出現婆媳之間的矛盾。朱水雲去了兒子家,帶了幾年孫子,也會做飯,做家務,但是兒媳婦有時會嫌棄她做飯難吃,甚至說她做飯髒,就各吃各的,家庭間的矛盾從這些瑣事開始的。朱水雲很在意兒媳的看法,她記得兒媳嫁過來十多年,從來沒有叫過她一聲媽。
婆媳間的矛盾也越來越激化,疫情期間,朱水雲身體不舒服,那時兒子在外地回不來,她就給媳婦說想要去打吊針,她記得兒媳婦語氣非常衝說“又不會死人”,她就在床上躺了5天,硬扛著,後來和兒媳實在沒法相處,就分家了。但是在和她聊天時,她總是說兒媳婦年紀小,不懂事,她一邊重複著這句話,邊流眼淚,覺得委屈,但是又不能和兒媳婦吵架,覺得小兒子娶個媳婦不容易。
也有一些老人說到自己的兒子,眼裏瞬間變得有了光。
魏慶雙的兩個兒子是他的驕傲。1970年代,村裏的收入很低,一年裏也賺不到多少錢,年輕時的魏慶雙靠著種蘿卜、在山裏打石頭供兒子讀書,兩個兒子後來都考上了大學。
大兒子去了部隊當醫生,但突發疾病去世了,小兒子當了老師,在酉陽縣城安了家。魏慶雙覺得小兒子挺孝順的,老伴去世後,就讓他去城裏住。但他一直覺得和兒子一家人住,不方便,兒子教書工作忙,孫女在準備高考,他不想打擾兒子一家的生活。
他去過城裏幾次,沒有熟悉的人,也不出門走動,沒住多長時間就回來了。他覺得自己身體還算不錯,可以種些莊稼,不想成為孩子們的負擔。
魏慶雙已經獨居6年了,住的是我們土家族的老木房,兒子在房間裏安裝了監控,能遠程看見他。房子不大,臥室隻有一張床,如果兒子全家一起來是沒有地方住的。因此,每逢年節來看他,(兒子一家)都是當天來當天走。我去拍攝的時候,他特意給我看了櫃子裏放的煙、酒、還有一些生活用品,那是兒子給他買的,一直沒舍得用。
我的家在重慶市酉陽縣的一個偏遠農村,離重慶市區有400多公裏,村子離縣城還要50公裏,交通不方便。村裏沒有什麽產業,父母像很多村裏的同輩人一樣,隻能靠外出打工賺錢,就把我丟在外婆家,隻有春節期間會回來。
從記事起,我就跟著外婆一起生活,是典型的留守兒童,兒時全部的愛都來自外婆。
她個子不高,很瘦小,每天上山種田,給我和外公做飯,洗衣服。她平時很節省,舍不得吃穿,但對我從不吝嗇,放學回家的時候,她就從自己的兜裏掏出一塊疊了幾層的舊布,裏麵裝著十幾塊錢,讓我買東西吃。
外婆雖然操持著家裏的一切瑣事,但沒有話語權,外公之前是地主家庭,有點大男子主義,外婆是童養媳。晚上洗腳,是外婆打好水給外公端到身邊,外公洗好之後,再給他倒掉,每天都重複這樣的事情。外公從來不做飯,都是外婆做飯,盛飯,照顧得無微不至。
外公去世後,外婆就一個人生活了,他們有兩個孩子,我母親和舅舅。我的舅媽是一個強勢的人,有時看不慣外婆會直接凶她,但我外婆又很柔弱,不怎麽說話,她隻會躲著流眼淚。舅舅在村子裏蓋上新房子,但外婆不願意去住,自己在老房子裏生活。
那時候我在重慶讀大一,回家的次數也變少了。外婆不會微信,用的一個老年機,我經常給她打電話問問她最近身體狀況,每天都做了什麽。外婆80多歲,腿腳也沒有以前好,走路有點蹣跚,不能種莊稼了,有時候她特別愛發呆,坐在小凳子上在門裏看外麵,會看很久。但是在電話裏她從來不會講她的難處,在她的認知裏覺得隻要走得動,自己能生活,她就不會讓人照顧。
記得一次在電話裏她和我說,她這輩子和外公沒有什麽矛盾,在一起的時候會覺得外公有點嚴厲,但是外公去世之後又會想念他。身邊熟悉的老人也陸續去世了,她沒地方去串門,整天呆在家裏,她告訴我如果她走了,希望我不要像她那麽孤獨,好好地結交朋友,找到一個好家庭。
那次電話冥冥之中預示著什麽。沒過多久,家裏人突然告訴我,外婆已經臥病在床,不能動了。那天她的房間門沒有關,有人路過看見她躺在地上,大家都不知道她躺了多久,沒過幾天外婆就去世了。
我沒能和外婆說上最後一句話,她這一輩子沒有去過大城市,最多就是趕個集,連鎮上都沒去過。她把子女撫養成人後,子女在外麵工作,婆媳關係又不融洽,最後還是孤獨地老去。外婆的事讓我一直在心裏放不下,也是在那時我開始關注獨居老人,我去村裏一些老人的家裏,陪他們聊天,很多老人沒有出過遠門,我沒有能力帶著這些老人去現場,就問他們想去什麽地方,用投影儀給他們播放一些視頻,和老人們想象著外麵的世界。去年11月,我開始準備畢業創作,也是圍繞著獨居老人這個題材,相比空巢老人獨居老人是更弱勢的群體。
子女們也隻是在物質上給他們一些資助,但是他們更需要的是陪伴和照顧。這也反映出了我國社會發展的現實,農村青年為了獲取更好的生活,大都流向城市,受到時間、空間、情感等多方麵的影響,對於獨居老人的關愛非常缺乏。
接下來我會繼續拍攝其他獨居老人,有時我也會有一種無力感,能為這些老人做些什麽呢?憑我的能力沒辦法去改變老人的生活現狀,隻能通過這些照片讓更多人看到他們,去關注身邊的獨居老人,我總是這麽安慰自己。今年過年,我打算回村裏把這些老人的照片送給他們,一年裏,也隻有春節,是村子裏麵人最全,最熱鬧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