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家族出走的她,被婚姻拖垮了
1
我爺爺年輕時荒唐不正混,唱戲、做買賣、闖關東,除了糊自己的口,掙不回一分錢,倒落下一身的病。他哮喘發作時,整個人宛如猛烈拉動的風箱,急促的咳喘聲能從胡同頭傳到胡同尾。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卻會一言不合暴打老婆孩子。
我奶奶手腳笨拙,做事沒譜,既把不住家,也照顧不好孩子。家裏窮,一堆孩子經常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她煮一鍋地瓜幹,用大盆子盛了,冷冰冰地放在炕上,任由孩子們上去搶。
為了防孩子偷嘴,爺爺將一袋地瓜幹藏在草垛裏,一群孩子餓狠了,圍著草垛找吃的。我大姑打小有點傻愣愣的,一次她餓得受不了,就去偷人家地裏的玉米生吃。主人抓住了她,往她脖子上掛兩根玉米,拉著滿街遊行。
大姑長相平平,從小就不大討人喜歡,被爺爺奶奶忽略。她沒有學上,就在家照顧妹妹,拾草摘菜。她13歲那年,我小姑也到了上學的年紀,學校的老師找到家裏,看到已經被耽誤的大姑,就勸爺爺送姐倆一起去讀書。那時我父親和二叔都已經成家,父親時不時能給爺爺一點錢,家裏的日子開始變好,爺爺這才同意大姑去上學,姐倆同一年級、同一班。
好不容易進入學校的大姑仿佛突然開了竅,跟經常為了吃飯而上學遲到、帶上幹糧卻忘記書包的妹妹不一樣,她讀書極刻苦,成績也不錯。正因如此,爺爺怕村裏人笑話,不好意思把她從學堂裏攆回來。
或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隱隱察覺到,上學是她唯一改變命運、離開農村的機會。
我的奶奶和姥姥是親姐妹,所以我母親從小就知道奶奶家的情況,說起往事,母親隻說自己從沒見過大姑這樣“獨”、這樣“狠心”的人。那時大姑在高中住讀,每星期隻回一次家,有時遇到暴脾氣的一家人打成一窩蜂,鬼哭狼嚎,她竟然可以做到眼皮子也不抬,理都不理。她自顧自地去廚房疊上一摞煎餅,從醃菜缸裏撈出鹹菜,切好打包,然後就回學校去了。
我母親不理解,認為大姑作為女兒應該要在家拉架、勸架才對。可我卻覺得,也許大姑那時候就已經對這個暴力、破敗、被外人瞧不起的家庭完全失望乃至絕望了。
大姑想躍出農門,然而她的求學之路並不順利。80年代的大學錄取比例低,山東考生又多,頭一年高考,大姑連專科都沒考上。大姑不甘心,但強橫的爺爺卻覺得,考試的機會他已經給了,考不上是大女兒自己的事,家裏不可能讓她一年又一年地複讀。更重要的是,女孩歲數大了,再耽誤幾年,連好點的婆家都找不上。所以,爺爺眼皮子都不抬,丟下一句話:“沒考上就沒考上吧,找媒婆來說親吧,大嫚(膠東話,女孩)總是要嫁人的。”
相比於前途未卜的複讀,大姑嫁人對家裏隻有好處,還實惠得多——可以得一筆彩禮;到了四時八節,女婿會送來好吃好喝的;農忙時節,女兒女婿還會回來幫忙幹活。
父女倆僵持不下,後來一個在東北某機關任職的親戚得知消息,表示願意把大姑的戶口遷到東北,讓她在那裏考大學。在電話裏,那個親戚信心滿滿:“穩把地能考上!”
於是爺爺不再強橫地攔阻了,我父親和二叔也表示支持,大姑在山東披星戴月地複讀了大半年後就去了東北,之後成功考入吉林大學。那年頭讀大學不但不要學費,還有補助。我父親也經常會匯一點錢給大姑,她基本實現了獨立,也徹底走出了這個家庭。
大姑讀大二那年,爺爺因腦溢血去世了,從那時起,她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即便偶爾回家幾天,也是窩在屋子裏翻書、睡覺,不願意跟村裏人、甚至是家裏人多說話。
2
1992年冬天,大姑帶著男友、大學同班同學徐立宏回到山東老家。徐立宏身高足有1米85,穿著黑色大衣,氣質儒雅。大姑長得不漂亮,但勝在個子高挑,有書卷氣。那天她也穿了一件質地很好的黑呢子長大衣,腳踩黑色高跟鞋,跟高大的男友站在一起,臉上有種當仁不讓的傲氣,還有種高不可攀的氣場。
大衣、高跟鞋都是徐立宏買的,大姑很珍愛它們,回到家就細心地把大衣掛起來,暗淡的房間頓時蓬蓽生輝。徐立宏還出錢給大姑割了雙眼皮,我偷偷地看了看她的臉,果然跟從前大不一樣了,她的臉色白嫩通透,眼睛變大變亮,齊下巴的烏黑短發很好地修飾了臉型,整個人容光煥發。
這次回家,大姑不再窩在屋子裏了,而是拉著徐立宏在村裏四處走。他們跨出土房的低矮門楣,攜手走在破舊的村莊街道上,村裏的人無不仰慕地看著,嘖嘖稱讚,說一向被人看不起的老孫家,竟然也能攀上了這麽一個一表人才的女婿。
大學畢業之後,大姑和徐立宏被分配到平度市的一家大型國企,一個做行政,一個做技術。工作穩定後,他們結了婚,單位給的住房補貼再加上婆家出的錢,小兩口在市中心買了樓房,三室兩廳,十分氣派。
大姑的女兒妍妍出生後,我父親和小姑去平度喝滿月酒,發現大姑確實嫁了一戶好人家——婆婆精明能幹,應酬功夫了得;公公高大健壯、吃苦克己;徐立宏的大哥是縣城的幹部,威風凜凜;他的弟弟、妹妹們都樣貌出挑、能說會道。徐立宏更是家裏最會讀書、最受寵、樣貌最好的兒子。
大姑偶爾回娘家,都是衣飾光鮮,容顏舒展,幸福從眼神裏溢出來。一次,我母親回來感歎:“你大姑父真是疼你大姑,你大姑歪在炕上睡,你大姑父和你爸、你二叔在炕桌上喝茶,他隔一陣就給你大姑打打蚊子。你大姑命真好,找了這麽好的男的……”
大姑也會說起婆家的事,但她從不像村裏的那些已婚婦女,隻會埋怨婆家人不好,反而會驕傲地橫向對比:
“咱娘也太邋遢了,東西胡塞亂堆,我婆婆就不這樣,家裏收拾得順順溜溜、幹幹淨淨,人家也是農村出身。”
“咱大(爹)隻會窩裏橫,咱娘隻會哭,根本撐不起門戶來,肯定受窮。我婆婆公公也是農民出身,卻能在城裏做起不小的買賣來,起早貪黑,不怕吃苦,掙下家業。”
“大哥喝點酒就出洋相,說話那個稠啊,那個不中聽啊,讓人一看就是沒文化,沒質量。大哥,你怎麽不學學徐立宏他哥?看看人家多有質量。”
自從大姑考上了大學,她就再也不是普通的“大嫚”了,麵對她的批評,奶奶和我父親隻會慚愧地笑。可回到家,我父親越想越不平:“你大姑笑話我喝點酒,說話不中聽,她咋不說徐立宏呢?這人是真貪酒,沒見過這麽貪酒的人,簡直是一杯接一杯,沒個夠。還饞,一大老爺們兒,見了海鮮跟個小孩似的,一邊吃還一邊舔手指。”
“脾氣也黏黏糊糊的,不過——”父親驕傲又欣慰地說,“這樣也不算壞事,你大姑把得住家,管得住他,看得出來,他們家裏你大姑說了算!”
3
這麽多年來,我母親總愛拿自己跟大姑對比——她們都曾是娘家最受冷落的女兒,可是對娘家的態度卻完全不一樣。
母親一天學都沒上,婚後卻扒心扒肺地對娘家人好。小時候,我和弟弟還穿家裏手工做的土得掉渣的棉襖時,母親就花錢給侄子買了稀罕的羽絨服。大姑卻瀟灑得多,她婚後隻一心經營自己的小家庭,娘家的事則不願過問,甚至把娘家當成了累贅,遠遠地拋在腦後。
我奶奶去世後,大姑一兩年才回一次老家,除了不遺餘力地提攜過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的妹妹,她對兄嫂、侄子、侄女都不太親近,甚至顯得有些不近人情。她回來時基本兩手空空,也不過問孩子們的學業,但走的時候卻提著給婆家人、領導、同事精心準備的各種特產。我母親和嬸嬸對此都很不滿。
我母親抱怨過很多次,說大姑不想好:“不想想當初讀大學的時候,你爸給她匯過多少次款?怎麽對這個大哥一點都不親。”
後來我聽大姑偶然說起,才明白其中的緣由——她覺得我父親不發火還好,發起火來跟爺爺一模一樣。
有一年,我父母做販賣海鮮幹貨的小買賣,路過平度,在大姑家住了一宿。
大姑生了孩子以後,胖了一大圈,整個人圓圓滾滾,腰身早就沒有了。妍妍大了,她還是沒有瘦下來,大約是心寬,她也不大注重自己的形象,穿著寬大的舊衣裳接待了哥嫂。
徐立宏略微胖了一點,臉上卻更顯年輕了,他穿著西服,很有範兒。那時他剛升成了廠裏的技術總監不久,為了讓他得到這個職位,大姑鉚足了勁頭去討好他領導的老婆,不僅跑到人家家裏送禮,還做小伏低,上趕著給人家炒菜做飯。後來徐立宏升職,公婆、大伯哥都對大姑直豎大拇哥。
吃飯的時候,徐立宏依舊貪杯,當著我父母的麵,大姑一把奪過他的酒杯,喝道:“徐立宏,不能喝了,不能這麽沒臉沒皮!”他也不生氣,一邊陪笑一邊囁嚅:“就一小杯,就一小杯。”
父親看了這場麵,直誇徐立宏脾氣好,姑父也笑眯眯地說:“我們家都是美玲說了算。”大姑在一旁滿意地點頭。
隻是,這“說了算”的背後,其實是大姑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無休止的操勞。徐立宏除了吃飯,家裏的大小家務、孩子的教育、父母親戚的雜事、單位的人情世故,裏裏外外的事都甩給了大姑。那幾年,徐立宏父母生病住院,弟弟妹妹們結婚,都是大姑一馬當先衝在前麵處理,腳不沾地地忙活。大姑本來就比徐立宏大三歲,如今跟毫不操心、保養得宜的丈夫坐在一起,更顯得蒼老了一大截。
說完工作,他們又聊起各自的孩子。大姑當即讓妍妍演奏小提琴,妍妍走出來時身板筆直,落落大方,脖子上夾著小提琴,拉得十分動聽。問到學習成績,更是名列前茅,大姑看著女兒,滿眼的驕傲。
父親對大姑說起我和弟弟的學業,皺眉道:“大的還好,除了數學偏科一些,其他的都不錯,語文都考第一名。就是這小的成績差點,還是個男孩,不知道將來咋辦。”
大姑冷冷地、幹脆地回道:“考不上大學就去種地,要不就跟著你去做小買賣。”
這句話讓我母親記恨上了大姑,她想:“咋?我兒子就隻配種地?隻配做小買賣?”母親深受刺激,回家就把弟弟攆到一個屋裏專心學習,電視一點都不準看。她還把氣撒到我身上,狠狠地對我說:“你就像你姑,像你奶奶家的人,獨!不像我,也不像你姥姥,一點不管娘家人,將來我們是指望不上你的。”
後來,我為了證明自己像母親,像姥姥,幾乎窮盡了半生的時間成了一個“扶弟魔”。
4
妍妍十來歲的時候,大姑和徐立宏在工作之外又做起了生意,他們跟一個同事合夥開了家店,賣維修工具。
那人出了錢,讓自己老婆去店裏打理生意,那女人年輕漂亮,雖然沒什麽文化,但嘴巴甜,會張羅。店裏的業務,大姑不在行,主要是徐立宏在操持,他幹得興興頭頭,手頭也漸漸寬裕。
一天,大姑無意中發現了丈夫手機裏的秘密,就開始留意,終於把幹柴烈火的兩人堵在了店裏。大姑氣急,失去了理智,抓起那女人就打,事情鬧大了,那女人的老公得知了消息,抄起家夥就要幹掉徐立宏。徐立宏怕了,畏縮地躲著,最後還是大姑出麵說和,她拍胸脯、打包票說一定會管住自己的男人,那暴怒的男人才離開。
買賣拆夥了,門店也關了,但事情造成的惡劣影響卻遠遠沒有結束。那時國企單位正在緊縮人員,徐立宏鬧這麽一出,不僅剛到手沒幾年的領導職位被擼掉了,還有了下崗的危險。徐立宏算是被嚇老實了,又是大姑出麵四處找人打點關係,又拿出伺候領導老婆的看家本領,終於保住了丈夫的飯碗。
事後,人人都誇大姑仗義、慷慨、能幹、不計前嫌,婆家人也都站在她這邊譴責徐立宏,讓他改過。趁著這個機會,大姑把家裏的經濟大權牢牢地抓在手裏,從此以後,徐立宏買包煙都要伸手跟她要。
婚姻不順的那幾年,大姑沒怎麽回老家,期間大家族裏發生了幾件大事:我小叔去世,嬸嬸改嫁;我小姑嫁去了城裏;隻剩下我們一家人留在村裏。
偶爾春節回趟老家,大姑願意住小姑家,理由也很充分:小姑在城裏頭住樓房,條件好,農村冷,廁所沒有抽水馬桶,等等。
隻有一年,大姑和小姑兩家人都來我家過年。徐立宏倒沒怎麽變樣,還是醇酒美食不住口,黏黏糊糊地邀我父親和小姑父一起喝。他一直喝,喝得我父親和小姑父兩人東倒西歪,直喊“陪不動了”。
我發現大姑這次回來變了很多,她穿著打扮的風格變“嫩”了,留到肩膀的卷發染成了時髦的棕紅色,卻不適合她那偏硬朗的麵相。她穿了白色短款羽絨服,裏頭是大紅色的衛衣,底下是一條沉金色起蛇紋的緊身褲。大姑把這些趕時髦的貨色全部披掛上陣,卻盡顯一臉濃重的年齡感。更令人觸目驚心的是她的眉毛,新紋的,高高的,吊稍。
大姑瘦了,兩隻眼睛凹了下去,她不好意思地笑,說徐立宏天天嫌她胖。她笑起來眼神疲憊,顴骨幾乎掛不住鬆弛的皮膚了。吃過晚飯,她就開始跳舞,說是吃得太飽了,不想存脂肪,就得立刻動起來。農村沒有地暖,脫了鞋在水泥地上跳,大姑凍得直吸氣,隻好又穿上鞋子,左腳右腳地換著跳,足足跳了半小時,出了一身汗才罷休。
運動完了,大姑又趕著洗漱,往臉上招呼瓶瓶罐罐,都是名貴的品牌貨。小姑和我母親聽了價格後直咂舌,說她真是舍得。大姑驕傲地回道:“女人要愛自己,別人才能愛你。”這是一句被各種情感公眾號用濫了的話。
用完瓶瓶罐罐,大姑就馬不停蹄地給喝醉了酒、歪在沙發上的徐立宏洗腳。她兌了冷熱水,試了又試,我和母親看得麵麵相覷。我開始懷念,懷念當年那個穿著黑色呢子長大衣,烏黑短發,一臉硬朗書卷氣、氣質裏隱隱透出驕傲的大姑。
夫妻之間是沒有辦法論輸贏的,外人看見的輸贏,也並不是當事人本身的輸贏。聽小姑說,徐立宏跟那女人斷了以後,工作漸穩,就開始挑剔大姑。他將自己出軌的原因歸結到大姑太胖,不修邊幅,邋裏邋遢,讓人沒興趣。又指責大姑管他、訓他,像管孩子、訓孩子一樣。這番言論甚至還得到了很多人隱隱的支持,其中包括大姑的婆家人和同事。
徐立宏這種男人是不會反思自己的過錯的,而女人遇到問題,總是容易去反思自己的過錯,即便不想反思,社會也會逼著她去反思。大姑反思的結果就是:她要當“大女人”,硬撐著,死活扒住這個家,和錢、孩子、婆家,還有單位的人心、輿論;她還要硬撐著,學習做跟自己本性不一樣的小女人,在徐立宏麵前做小伏低地,柔聲細語、撒嬌……
兩麵都是硬撐,都是硬扛,難免心累。於是,一向鬼神不信的大姑往家裏請了菩薩,每天燒香叩拜,希望菩薩能保佑她的家庭和睦團圓。
5
妍妍剛考上大學的那年,徐立宏再次被發現出軌。這次的女人離過婚,據說愛徐立宏愛得十分熱烈,她打電話給大姑:“我比你年輕十七歲,我比你更愛徐立宏。我們真心相愛,你要是個識相的,要臉的,就趕緊離婚,我要跟徐立宏結婚。”
兩人三天兩頭膩在一起,那女人更是頻繁騷擾大姑,在電話裏有時哭,有時笑,有時表達愛情,有時威脅,甚至連他們約會細節都抖摟出來惡心人。大姑責備、咒罵徐立宏,他卻麵不改色地攤開手道:“隨便你,看著辦。”然後拿起外套就出門。
這時大姑的境況跟徐立宏頭一次出軌時已經完全不同了:妍妍已經成年,去上海讀書了;徐立宏在單位仕途有限,顧忌少了很多;大姑的公公已經去世(他最後幾年偏癱在床,是大姑帶著弟媳去照顧的),活著的婆婆也已經老邁,時不時地犯迷糊,早就沒有了當年在家說一不二的架勢;兄弟姐妹都各顧各家,沒人願意管大姑兩口子的閑事。
婆家沒人再給大姑撐腰了,隻有妍妍,放假回家怒氣衝衝地甩了徐立宏一巴掌,大罵他是渣男:“你對得起我媽嗎?趕緊跟那女人斷了,不然我不認你這個爸!”
徐立宏照樣黏黏糊糊的,不說斷,也不說不斷。女兒在家的時候,他盡量不跟情人約會,等女兒去上學了,就故態複萌。
折騰了幾次,妍妍主張父母離婚,她鼓勵親媽去過新的生活。大姑卻不願意,理由是:徐立宏整天喝酒抽煙,血壓又高,萬一哪天病了、癱了,還要拖累妍妍。自己待在他身邊,最起碼能勸著他少喝酒、少吸煙,免得將來給女兒添麻煩。
說到底,大姑還是舍不得徐立宏,舍不得自己一手辛苦經營起來的家。
我跟弟弟曾去過大姑家,從外麵看,那早就是老舊小區了,然而走進大姑家的大門,三室兩廳的房子卻被保養得光鮮依舊,大姑得意地介紹自己打理家的心得:家裏要顯好,就不能東西太多、太淩亂,要分門別類地收納;木地板換過一次,要一年打一次蠟;家裏擺著很多精致的物件,都是一家三口出去旅遊帶回來的紀念品……
大姑對這個家投入了太多的心血,徐立宏也看準了她舍不得,於是就擺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無所顧忌地在兩個女人之間搖擺了好幾年。小姑心疼地說,那幾年大姑被拖垮了,雖然她吃得好穿得好,人卻再也胖不起來,卻也高興不起來了。
一次,小姑去她家,推開門,裏麵煙霧繚繞,是大姑正在拜菩薩。她麵皮鬆弛,臉色蠟黃,兩隻小眼睛一時接受不了強光,眯得更厲害了,小姑說:“看著跟瞎了一樣。”
妍妍大學畢業後跟男友去了濟南,進了一家國有能源企業工作,然後就順理成章地結婚了。大姑剛做丈母娘不久,又要榮升為姥姥,她開始變得開朗起來。
在妍妍的一再勸說下,她在妍妍家附近買了套新房子,打算次年五月份退休後就搬去濟南照顧女兒和外孫。所有人都認為這是件好事,一來大姑退休後可以待在孩子身邊,精神有了新的寄托,二來,也可以讓徐立宏嚐嚐沒有大姑照顧的日子,或許他們之間的事情會出現轉機。
自從安排好了退休生活,大姑回老家的次數反而多了起來,僅去年就回了三趟,這是從前沒有的事。或許是人老了,對原生家庭的厭倦、恨意淡了,很多潛藏在心底的溫馨回憶反而一一浮現。我聽到大姑、小姑跟我爸聊起小時候去趕集,隻買了一個糖人,兄妹四個一人舔一口……
大姑對我爸也好了很多,她關心他的健康,帶他去拔罐,還買了破壁機手把手地教他怎麽用。然而,正當他們兄妹相處得融洽時,大姑卻在十月底猝然離世了。
6
靈堂很小,很破舊。中間是一口裹著拓黃布印龍鳳圖案的棺材,大姑的黑白遺像擺在一張小供桌上,上麵擺的供品雜七雜八,是從殯儀館附近的喪品店裏急就章的拚湊的,供桌兩側立著一紅一綠兩個紙人。
人不多,很冷清。棺材左右各有一排四人位的座椅,一邊局促地擠坐著大姑的娘家人:父親、小姑、我、還有小姑的女兒。我父親木然地坐著,偶爾抽泣;小姑隔一陣就悲痛欲絕地從座椅上滑下來,對著棺材撕心裂肺地嚎啕。我和小表妹隻好緊緊地攙住她,免得她的頭撞在水泥地或棺材架上。
另一邊的座椅上,隻坐著徐立宏。55歲的他兩鬢略微斑白,常年醉酒的臉微微有些浮腫,卻依然可以看得出舊日的輪廓,高大的身型維持得很好,衣著是筆挺的“廳局風”。他皺著眉,翹著腿,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腳上是一雙嶄新的藍白色高幫休閑鞋,看起來十分高檔,看不出他有什麽悲傷。
靈堂外麵鬧哄哄的,是大姑的婆家人和單位的同事,有人忙著預備明天的葬禮,有人站著抽煙,閑聊,再陸續進來對著棺材鞠躬。他們跟徐立宏握手,徐立宏就一遍遍地描述:早上5點半,大姑起來做飯。他晨跑回來,發現大姑已經倒在廚房裏了。他趕緊打120,剛送入醫院,人就不行了,醫生說是心梗。來人勸他節哀,然後交份子錢。
大姑辦公室的同事也來了,她抹著眼淚道:“孫大姐是我們辦公室最熱心腸的大姐姐了,想不到走得這麽早。也許是去年年底陽了鬧的,孫大姐瘦了十幾斤,估計那時候心髒就不好了。”
我心想:心髒要靠心境來養,徐立宏出軌十幾年,大姑忍耐、操勞,每一天都是對心的磨損和消耗,她的心髒早就不好了。
到了下午,懷著8個月身孕的妍妍在一大群婆家人的簇擁下趕到了靈堂。婆家的幾雙手摁著她,一個勁地勸說:“好孩子,不能哭,懷著孩子一定不能哭。”
妍妍不能哭,也不能拜,隻能斜著身子看看棺材。她憋著抽噎,憋得臉通紅,她想看看母親的遺容,可所有人都不同意,說她懷著孩子不能看。妍妍坐了沒有幾分鍾,就被人趕著向外走,他們還說:“走的時候一定不能回頭!”
第二天,遺體火化之前,小姑要按照風俗給大姑抹臉。棺材揭開,我終於看到了大姑的遺容,掙命了一生的大姑,一張臉縮成小小的、皺皺的一點,安詳,卻苦澀。
抹臉後,腰間纏著白布的妹夫喊了一聲“媽媽”,接著摔了火盆,親友們紛紛跪在台階上做最後的告別。大姑的遺體被送進火化爐,之後她的骨灰要送到徐家的祖墳安葬。台階上幾個大鐵筒裏“劈裏啪啦”地燒著一疊疊紙錢、元寶和紙糊的轎車,灰塵在冷風中盤旋。
我突然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感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大姑這個人了,她無聲無息地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回家的路上,我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她哭道:“你表妹可憐啊,這就沒有娘家了。”我們都知道,徐立宏一定會再娶,表妹再回去麵對的就是一個陌生的家,沒有娘的家,她的心底將有一個永遠也不能愈合的傷痕。
其實,我大姑也沒有娘家。一個合格的娘家是女孩的底氣,大姑沒有底氣,才飛蛾撲火般地擁抱一段千瘡百孔的婚姻,辛苦地維持所謂的體麵,這些拖垮了她。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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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花商販的新年冒險
文 | 徐巧麗
編輯 | 陶若穀
跨年夜
晚上7點,武漢府河邊三車道堵成了單行道,攔住車流的是囤在路邊的煙花。水母派對、加特林、精彩三分鍾,一箱一箱往盤龍大橋下的府河江灘上運。“這真、真敢衝啊。”王強看到警車都被堵了,說話有些結巴。城裏本是禁放區,但到處都在炸鞭。他說的是2023年最後一天,王強車上也放著三箱加特林,正要去送貨。
客戶是一群在武漢沒有家的人,魚塘邊上,18個人圍上來。牽頭的是個00後,福建人,在這裏做了五六年機電銷售。陝西、安徽、河南都待過,打男生常幹的體力工。去年,他放了好幾場煙花,圖個開心,為個自由。今年,他和同鄉一起跳到車頂,握緊加特林,對準黑黢黢的魚塘喊,“去你媽的生活!”
王強罵他們顯眼包,送完已經11點。又遇上四個學生要買300塊煙花,水母派對買不起,加特林沒買到,就弄點仙女棒,還要他打折,30公裏送過去,他說“幹脆你買點氣球得了”。淩晨1點,涼皮店老板敲門,拿走1000多塊錢貨,轉頭就在院子裏放。朋友也來了,月薪2000,一晚上就花了1500,過後又問他借生活費。就這樣,跨年那天王強見證了40多單的瘋狂,每個人都蠻橫得像是“今天必須放,不放渾身不自在”。
●跨年夜,人們放煙花慶祝新年。圖源自東方IC
跨年前兩天,看見抖音上到處都是放煙花的,王強感受到了流量的召喚。今年,煙花生意鏈上的人都嗅到了不尋常。江西一位生廠商說,煙花和淄博、哈爾濱一樣,都是便宜又熱鬧,也會火。安徽一位零售商的經曆更為直觀,去年12月26日,“法工委主任呼籲煙花解禁”上熱搜那天,電話一窩蜂打到了他的小店。
王強的跨年最後一單在淩晨4點,來自一位寶媽。不知從哪兒,她看到了商機,到處找渠道,問到了王強,連夜拿了5000元的貨。王強父母經營武漢某鎮上一家超市,規模做大了,包攬了下轄幾十個村的生意,煙花也賣了四五年。2022年,那地方禁鞭,連帶煙花也不讓賣,生意變差了——以前誰家做大小事,煙花都是1萬起步。
超市利潤低,賺錢主要靠酒席,煙花也是其一。去年10月,家裏想出個主意,在10公裏外的地方(屬另一個行政區管轄)租一個小院,開家新店。那個區不禁鞭,新店就交給了王強。他今年27歲,12歲就跟著父母打工,哈爾濱、廣東都跑過。父母開超市後。他靠著家裏過安逸日子,對生意不怎麽操心。秋天的煙花訂購大會,誰都覺得今年生意好,囤幾十萬、上百萬的貨,他和母親拿了5萬,怕政策風險。
怕什麽來什麽,跨年前三天生意多,他回老店幫忙,來了個生人,講了句行話,“有沒有鞭?”他說有,沒幾分鍾穿製服的就來了。他歸結為自己沒經驗,往常開超市,聽見生口音,母親心裏就有數。
接手新店後,他專做批發,也規避了風險,“我在不禁鞭的地方批,他們(找他拿貨的人)在禁鞭的地方賣,他們有風險,我沒有。”但為了做元旦生意,跨年前一天,他又從新店偷偷拿了貨到家裏,都是網紅產品,加特林、孔雀開屏、精彩三分鍾,一天賣了三四萬。
新年之後,找他拿貨的零售商,據他統計,10個有9個是批發去賣的,多是中年男性,遊泳部的經理,給新房裝修衣櫃的師傅。王強介紹,大廠生產的煙花隻賣給有經營許可證的,入局的新人就從小作坊進雜牌貨。
“那些人膽子大。”他繼續解釋,短視頻平台上,進價8塊一個的雜牌加特林給網友起初賣80,很多商家囤了幾千箱賣不出去,就開始壓價,12塊一個,15塊一個,還全國包郵——對沒有經驗的入局者來說,經濟風險非常高;而且,易燃易爆品快遞禁運,從網上發貨法律風險也高,非法儲存也會被查。
王強告訴下遊零售商別在網絡渠道賣,煙花發快遞需要道路運輸許可證,網上賣煙花的基本沒有這個證。可商販們耐不住心癢,接了個河北的單,想發快遞。他勸說,為那幾個錢再留個案底,影響孩子考公,多劃不來。
“風浪越大,魚越貴”
大家都相信,今年是煙花的旺季。一位生廠商去年暑假接到了來自浙江諸暨的訂單,立刻明白了今年的風向——諸暨是珍珠養殖地,出於環保需求,許多年沒讓放煙花了。
去年10月,從湖南瀏陽的生廠商那裏,王強也聽說今年要“解禁”。看現在的勢頭,王強喜憂參半——“解禁”總是件好事,但所有人都在賣,價格就打下來了,掙不著錢了。“風浪越大,魚越貴。”他用了《狂飆》裏的台詞。
在鏈條上遊,煙花生廠商文偉同樣被市場需求震撼。多年不聯係的高中、大學同學都冒出來,催他零售,從12月初催到1月6日。同學約他“談談業務”,實則是想搞煙花,問他有什麽路子。
他家在江西上栗,中國四大煙花爆竹主產區之一,家裏有一家煙花工廠專做外貿。他在上海做過金融,涉足過P2P、碳中和,瞧不上實體行業,但去年的煙花市場讓他知道,“成本3萬的煙花,純利潤能到5萬”。去年3月,他開了一家煙花公司,將自家外貿廠裏的煙花轉向內銷。
文偉介紹,煙花的利通常隻持續三個月,從12月到2月,賣出全年生產的80%。行情炒得像股票,三四天一漲,在春節前一個禮拜達到峰值。煙花公司本身靠炒行情生存——在全年最便宜的時候買入最有潛力的煙花,到這三個月再賣出去。
去年他覺得仙女棒會熱銷,但今年仙女棒無人問津,“今年流行紙管禮花,效果更豐富,花型更大”,文偉說,“以前沒人會花4000買一個煙花。”
●王強跨年夜送貨現場。講述者供圖
安徽安慶的陳小山專賣網紅煙花。“今年更喜歡有勁,還帶特效的加特林。千裏江山圖和一兩千的米蘭之夜也有很多人要。”陳小山對網紅有自己的看法,有祈福性質的“成功上岸”“生財有道”複購率很高,他還做了一款套餐“男人至死是少年”,馬上戳中了男性賣點。
他瞄準的是網上生意。以前他開遊樂場,偷偷賣仙女棒,去年10月,合夥人說要趕上12月的旺季,才正經開了店。臨近元旦,店外每天都排了十多輛車,浙江人跨省跑到他這裏買。但沒過幾天,他的抖音和小紅書都被禁言,“沒準是同行舉報。”陳小山猜測。熬過禁言期,他又開起直播,粉絲才60多個,又被叫過去教育了一通,“他們說這個東西不準在網上宣傳。”
新年過去六七天,互聯網上的風向又有一番微妙的轉變。先是上海迪士尼因“空氣汙染”連續三日取消煙花秀,然後三家快遞公司涉嫌違規快遞煙花被約談,十個旅遊城市回應禁燃政策不變。信號傳到安慶小城,本地資訊網幹脆劃了重點,“在朋友圈售賣煙花爆竹,交易地點不是指定銷售地點,包括送貨上門這種方式,不管有無銷售許可證都涉嫌違法。”被教育回來後,陳小山的合夥人轉發了這則資訊。
文偉擔心網絡商販動了自己的利益,影響他少走幾車貨,他發了個帖子,說“送貨上門的都是騙子”,結果評論區湧進很多“野生軍”——沒有銷售許可證的貨販子。他一個個點舉報,最後,他的帖子被人舉報了。
在文偉的經驗中,以前客戶進貨,他要請客戶吃飯,客戶隻交定金,過完年再付尾款。今年,客戶簽一個單子就拉走5車10車,要的都是現貨,付全款。這幾天,他說瀏陽的煙花道路運輸許可證停止核發了,認準了是那些網上發快遞的“野生軍”造成的。
●文偉發的帖子底下全是貨販子。講述者供圖
“更要彰顯自己過得好”
王強的煙花群裏,最近,零售商們在琢磨能否做個“聯盟”,接外省的單子,不走快遞物流的渠道,跟那些“野生軍”搶一搶生意。實際上,煙花商販幾乎都離不開網絡渠道宣傳,隻不過像王強這樣,蹲在微信上靠人際推廣的,比在抖音上直接賣,風險小一些。
武漢是個禁不了鞭的地方,王強靠著這樣的念頭做生意。他們鎮子上有個傳統,每年由8個有地位的人牽頭,從初五開始擺酒,使勁放鞭,彰顯自己的身份。
誰家放多少鞭,村裏人都知道。“別人放50個炮,你家放20個,你家今年混得不行。別人結婚放3萬塊,你家放1萬,你這婚結得不行。”王強奶奶就是傳這些信息的老大,整天在村頭閑聊,這家孩子還沒找著工作,那家媳婦長得不咋地。去年,73歲的奶奶放了5000塊煙花。分家時,她歸小兒子管,但小兒子愛賭,老婆被他賭離了婚。小兒子沒錢不回家,為了給小兒子掙麵子,她掏出了老本錢。
王強對煙花不感興趣,他和妻子2022年結婚,按規矩要“大放”。去年叔叔家放了他家沒放,今年輪到他們,父母商量,得放上幾十個煙花。但這錢王強不願意出,作為住在市裏的年輕人,他沒有啥麵子不麵子的,“誰當家誰安排,誰安排誰出這個錢。”
煙花生意總體來說還是人情社會的產物。銷量最好的是山東、河南和粵北地區,因為出去打工的人多,“過年回家,需要什麽東西證明自己今年賺到錢了,最直接的就是煙花。”文偉說。
據他介紹,煙花是個準入門檻高的封閉行業,有人去文偉廠裏看貨,他要先給客人一包散煙,走的時候再給一條中華。他認識一個煙花廠的女兒,從澳洲回來接班,吐槽煙花行業沒文化、學曆低、固執,後來接觸久了,發現這裏麵利潤可以。
文偉對今年的瘋狂有另一番理解,“雨天要帶傘,夜行要帶刀,今年更需要煙花。”這句營銷號的標語被他視為做生意的圭臬。“往往過得不好的時候,更要彰顯自己過得好。”他看到其他煙花廠都在聯名奧特曼、聯名和平精英,他也和白酒公司做了聯名,取名“最春風”。
對年輕人而言,煙花和麵子無關。一位2023年的應屆生在西安跨年時,偶遇了一場煙花秀,她形容那一刻的感受,“煙花盛開的那一瞬間,我就覺得那是我的一年,煙花消失的瞬間,2023結束了。”她的2023年很失敗——經曆了失業、失戀,9月份,第二次教師資格考,比第一次低了26分。今年春天,是她第三次考教資的時候,在煙花麵前,她祈禱自己成功上岸。
●剛剛過去的新年。圖源自東方IC
這幾天,王強感覺到風頭緊了。原本聽信瀏陽廠商,覺得今年肯定會大賣,這下也變得不確定了。農村生意難做,隻有200戶以上的大村,才會進不到一箱的煙花。經營小賣店的都是60歲以上的老人,騎著三輪車來進些米麵糧油,不會買煙花。他外婆也開了小賣店,去年拆遷,她還想進一些生活用品,拿到安置小區去賣。
村裏的年輕人都走了,好在王強還有方法聯係到他們,跨年後,有朋友找他買10箱加特林,就為了玩。王強不想限定在農村,他要把煙花生意進一步做大,今年,他也進了幾百個“千裏江山圖”,瞄準了那些土豪大老板。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除文偉外均為化名。頭圖為跨年夜站在車頂大喊的年輕人,由講述者王強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