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簽不出去的死亡證明
1
2022年5月中旬的一個下午,我和副所長老孫正在討論一個賭博的案子,值班室打來電話,說群眾報警稱在白玉苑26棟1單元的草叢裏發現了一具男屍。我們立刻整裝出發,拉響警笛直奔現場。
那棟樓前最東側已經有不少群眾在圍觀,看到我們的警車過來,紛紛自覺讓出通道。沒等車停穩,我和老孫就不約而同地推門下車,警戒線後,一片深深凹陷下去的草叢裏,是一張蒼白、瘦削、年輕的臉,120隨車醫生上去做了檢查,沒有發現任何生命跡象,確認死亡。
我和老孫接著做現場勘察,死者仰麵平躺,雙臂自然貼在身體兩側,一條腿被灌木支撐著略微離開地麵,除了雙耳出血之外,其他方麵看上去比較完整。法醫喊我們配合進行屍表檢查,他說:“符合高空墜亡,死亡時間在1小時前後。雖然手臂、雙腿沒有骨折,腹部、胸腔也沒有出現開放性創口,但是死者幾乎是皮包骨頭,體脂和水分都太低,並且掉落在綠化帶內,灌木緩衝加上地麵較軟,墜落的樓層應該在20樓左右。”
10多分鍾後,我們確定了死者的生前居所——該棟樓的22層2201室。那是一套群租房,房東接到通知後很快來到現場,我們一起配合刑警大隊的兩名技術員進行現場勘驗。進門後,左手邊,臭氣烘烘的衛生間、布滿油漬的廚房、狹小雜亂的小客廳擠在一起;右手邊,5間臥室從西向東一字排開,走廊最東側還隔出了2間朝北的臥室。
老孫剜了一眼房東:“才100來個平方的房子,你隔出來不少房間蠻!”
房東緊張又拘束地撓了撓頭,指著走廊盡頭北側的小房間說:“他就住這間。”
技術員穿好鞋套,拎著相機和勘查燈,邊抬腿向房間裏挪邊說:“這亂得都沒地下腳了。”老孫在門外指著木板單人床說:“這家夥真夠可憐的,床上就墊著一張被子,連個席子、床墊都沒有。”
我仔細環顧了一下房間的角角落落,床邊的簡易長條桌上堆積著大量使用過的衛生紙,衛生紙的下麵虛掩著一個黑色的小包,旁邊橫七豎八地擺放著幾個拆了封的快遞紙箱。我讓技術員抽出那個黑色小包,在包裏翻出一張身份證,身份信息與樓下的死者吻合——潘星,男性,27歲,S省人。
勘驗結束後,沒有發現他殺跡象,我們初步判斷為跳樓自殺,但是沒有找到遺囑,所以跳樓原因暫時不明。
技術員指著桌上的一堆快遞紙箱說:“這些快遞上的地址都是這裏,電話也一致,但是用的收貨人姓名都是‘元明’。”
不過,用假名收取快遞是很正常的現象,我們和刑警大隊的領導也就都沒放在心上。這時,我的手機響了,現場警戒說殯儀館的車到了,要我們過去確認,我便和老孫下了樓。我們把屍體抬上車,一起跟車到了殯儀館。法醫提取了樣本後,便把屍體裝進了6號冷藏櫃。
2
回到派出所已經是下午5點鍾左右,通過死者的身份信息,我們查到了他的父母以及一個親哥哥就住在我們轄區。於是,我先撥通了死者哥哥潘陽的電話。
當我告知“潘星出了點事情”後,潘陽顯得很不耐煩,反問道:“他又闖了什麽禍啊?”獲悉潘陽正在100多公裏外的X州出差,我便沒有直接挑明潘星的墜樓,以“電話裏說不方便”為由,商請他的妻子張茹先來所裏處理。
大概過了半小時,張茹來到了派出所。她身材高挑,身著一件半長的淺色外套,襯得皮膚雪白,一把抓的馬尾辮收拾得幹淨利索,細長的眼眸裏有些拘束和不安。
自我介紹後,我便直接告訴她:“今天下午,潘星死掉了。”
張茹一愣,瞪著眼睛看著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大喊:“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遲早的事、遲早的事。”
我勸慰她不要太激動,她反倒繼續高聲嚷嚷:“我不激動,我不激動,我一點都不激動,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事。”
等我把調查的情況說完,她還在恨恨地重複著:“我就知道、我就知道……”然後,我看她掏出了手機準備打電話。
我立馬搶先一步,問道:“你準備打給誰?”
“還能打給誰,打給潘陽,讓他趕緊死回來!”張茹有些不能自已了。
我趕緊阻攔:“最好別直接說他弟弟死了,就說是跟別人打架,被派出所抓了,叮囑你老公路上注意安全,不要太著急,盡快回來就行。”
張茹嘴上應承著“我知道,我知道”,哪承想電話一接通,她就對著手機再次大喊:“你他X的趕緊死回來,你弟弟跳樓死了!”說完,便狠勁地掛掉了電話。
老孫聽到了這邊的動靜,趕緊跑了過來,然後我倆輪番安撫。其間張茹的手機響了幾次,每次都被她幹脆利落地摁掉。我們請她到旁邊的接待區坐下來,給她倒了杯水,她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
等她的情緒稍微平複一些,我們便向她了解潘星的家庭情況。張茹說潘星的父母都健在,兩人缺錢了就去上上班,有錢了就去玩,自己顧自己,身體都很不錯。老孫又問她的公婆是否住在這邊,張茹冷笑了一聲,回答道:“他弟弟一個在這邊就夠我受的了,他們要是也住在這邊,我非得瘋了不可!”
看到張茹一談及公婆就情緒激動,我感到潘星墜樓背後可能並不簡單,就給老孫遞了一個眼色,讓他打開執法記錄儀,老孫會意。
我接著問張茹:“你對潘星了解嗎?”
張茹的胸口起伏,頓了頓之後,道:“他就是一個神經病,他們一家子都是神經病!”
見張茹實在穩不住,老孫就走上前,試圖緩解一下氣氛:“你先別激動,事情已經發生了,我們也需要了解一下具體的情況,比如,你說他是神經病,那麽他生前有沒有去過醫院?有沒有確診患有精神類疾病?”
張茹咬了咬嘴唇,突然揚起聲音說:“他們要是早點兒帶他去醫院,就不會有今天的事兒。一家子都腦子有問題,找跳大神的給他看,都他X的神經病!”
3
在接下來的問詢中,我們得知,早在2022年春節時,跟丈夫回老家的張茹,就發現了跟公婆住在一起的小叔子不對勁兒——他從來都不穿內褲。礙於嫂子身份,張茹不便直說,喊來丈夫說一說潘星,又專門去給小叔子買了幾條內褲。後來,潘星是穿上內褲了,但是一條內褲能穿十幾天。為此,張茹再喊來丈夫管一管,潘陽認為妻子小題大做。
那時,張茹還對丈夫調侃:“那以後還能找對象啊?”
潘陽卻毫不在意道:“他就是不這樣也找不到對象,隨他去吧。”
公婆更是語出驚人:“將來花錢給他買個老婆。”
其後,張茹又發現小叔子三番五次地在馬桶旁邊拉屎,然後用紙包著抓到馬桶裏。她覺著,畢竟是嫂子,不能看著不管。過完年後,張茹勸說公婆和丈夫帶潘星去醫院看一看,誰知得到的回複是:潘星隻是被“鬼打牆”、“迷了心”,找“大師”驅驅邪就可以了。
關鍵是,潘星父母還真的請來了一個跳大神的給小兒子驅邪。
之後是2022年4月,潘星突然出現在張茹家門口,嚷著要在這邊打工。
“我當時整個人都懵掉了!警官,你們說,我們照顧得了嗎?他是個神經病,去哪裏打工不好,非要到我這邊。”
盡管張茹一再要求丈夫把潘星送回去,但是潘陽卻是個“愚孝”的人,架不住公婆的幾通電話。張茹無可奈何,但也不願落個一點親情都不講的名頭,最後實在拗不過,就同意潘星先在家裏住一段時間。
潘星剛過來的時候,狀態確實比春節時要好一些。但是一個星期不到,就故態複萌,隨後變本加厲。他總是在馬桶外小便,張茹和潘陽一教訓,他便眯著眼、斜視著他們,露出詭異的笑,令張茹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後來,張茹兩口子就給潘星在外麵單獨租了房子。臨近“五一”假期,公婆提出要過來看看,張茹擔心小叔子的生活要是亂七八糟,自己會遭到公婆的埋怨,就先去出租房先看了看潘星——果不其然,潘星把房間弄成了垃圾站,盡管張茹再三向房東賠不是,並主動提出請保潔打掃,房東還是拒絕了續租的要求。
“他父母‘五一’走了之後,我和他哥準備重新給他找個房子,他不要,說他們公司在樂業公寓那邊有一層員工宿舍,他直接搬過去住。我心想這樣也好,畢竟有人能看著他,總比一個人在外麵住要強。”張茹喝了口水,接著說道。
老孫道:“你確定他在樂業公寓住過嗎?”
張茹放下紙杯說:“確定啊,我和他哥一起送他過去的。”
“那邊的住宿條件怎麽樣?你們看了嗎?”
“就到宿舍門口,沒進去,也沒看到裏麵的情況。”
“為什麽沒進去呢?”
“在門口,他把衣服口袋翻了一遍,說鑰匙丟了,進不去,他說等同宿舍的同事回來,再重新配一把鑰匙。然後他就在宿舍門口等,我本來還準備看他缺什麽,帶他去買的,但是他哥有事,我們就先走了。”
但據我們的調查,潘星並沒有入住過張茹說的那個樂業公寓,除了兄嫂之前給他租的房子之外,在這邊他隻租住過白玉苑26棟2201室,也是他出事的地點。我們把這個情況告訴張茹,她先是一臉不可置信,轉念不停抱怨道:“怪不得,我們去找過他好幾次都找不到,打電話問他,他就說是住在樂業那邊。原來,他一直是住在白玉苑。”
就在我們準備繼續問詢的時候,潘陽來到了派出所。
潘陽給我的第一印象是“精幹”,如果不是早已核查過身份,很難想象潘星與他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兄弟。兩人身材樣貌幾乎處處不同:潘星是一張瘦削到顴骨凸出的倒三角臉,潘陽的臉卻是橢圓形;潘星一身地攤貨,四肢修長,連手指甲都很長,而潘陽一身精英裝,從頭到腳幹淨利索,看上去完全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
一看到潘陽,張茹就衝過去喊:“‘五一’的時候,我讓你爸你媽把他帶回老家,不聽,就是不聽!現在好了吧,你負得了責嗎?”
潘陽臉色鐵青,任憑妻子說什麽,就是不吱聲。我和老孫上前勸阻,請張茹冷靜一點。
等張茹不再嚷嚷了,潘陽才問道:“到底怎麽了?搞清楚沒有?有沒有弄錯啊!是潘星……”
沒等潘陽說完,張茹就忍不住對著他大喊道:“人家警察會弄錯!人命關天的事!”
潘陽眉頭緊鎖,沉默一陣後,一臉焦慮地反複說:“怎麽可能?前兩天我還跟他通電話呢,怎麽就死了呢?我怎麽跟我家裏人說?”說著,他掏出手機,準備打給他遠在老家的父母。
溝通中,潘陽也先刻意隱瞞了弟弟墜樓的事情,最後叮囑說:“你倆都來,坐飛機過來。”
掛斷電話後,潘陽提出要去殯儀館看遺體。可一看表,殯儀館早已下班,我們沒辦法立即帶他過去。
潘陽還是難以接受,又問:“那萬一弄錯了,咋辦?”
我們向他再次確認了他弟弟的身份信息,他不再說話了。
此時,張茹突然問道:“你爸你媽,明天確定過來啊?”
潘陽被妻子問得有些煩躁,嘟囔道:“我馬上就買機票,肯定來啊!你能不能別煩啊!”說著,他就要離開派出所。
老孫連忙補充道:“如果你父母到了,就趕緊先到派出所來,我們一起把善後的事處理了。”
潘陽答應著出了門,張茹跟在他身後,賭氣道:“好!好!好!你說的啊!讓我別煩!你們自己去弄,啥都別找我,你爸你媽來了,也別找我……”
4
第二天晚上9點多,所裏打來電話通知我說潘星的家人來了,要求去看遺體。我讓接警員把電話給潘陽,再次向他說明:時間太晚了,看不了。
就在我解釋的當口,電話那邊傳來一陣爭吵。過了一會兒,一個中老年男人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是潘陽的父親。老潘有些激動地問我:“我兒子沒了,我就不能去看一眼嗎?”
我向他解釋了許久,才終於約定好:次日上午9點,殯儀館一開門,我就和他們一起去看遺體。
次日早8點,我剛到派出所大門口,就看到潘陽和一男一女兩個中老年人在接待室裏等著了。我停好車,徑直來到接待室。見到老潘,不用核實身份,就能確定他是潘星的父親,因為爺倆的樣貌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老潘看上去要精神得多,不像潘星那般瘦削。潘母個子不高,衣著幹淨樸素,小縣城退休大媽的樣子,潘陽的樣貌與她比較像,隻是沒有她那一臉苦相。
跟殯儀館聯係好之後,我和老孫帶著介紹信,帶他們一起趕了過去。在辦事大廳辦理了有關手續,一名工作人員陪同我們一行人進了停屍間。工作人員拉出6號冷藏櫃,打開裹屍袋,潘星赤條條地躺在抽屜裏。潘陽和老潘上前看了一眼,表情十分沉重,潘母則始終站在較遠的位置,一言不發,隻盯著6號抽屜發呆。我和老孫也不知道該怎樣去安慰他們,隻好一起沉默。
等這一家人辨認過遺體之後,工作人員便拉上裹屍袋,把抽屜推了進去。
離開殯儀館後,潘陽和他父母一路上依舊不發一言。我和老孫自覺給他們留出緩衝時間,沒有跟著就展開詢問。
回到派出所,老潘才開口問道:“人是怎麽死的?”
老孫便向他們說明了當時的調查情況。
“屬於意外嗎?”
“如果最終確定是跳樓自殺,就不算意外。”
“我們要辦什麽手續嗎?”
“等最終結果出來後,我們開好死亡證明,你們就可以去殯儀館火化,正常辦後事就行了。”
“那啥時候能開證明?”
“我現在就去聯係,看看結果怎麽樣了。”
“我們離得遠,能不能盡快辦,我還等著回去呢。”
“我們盡快,您稍等一會兒。”
老孫去跟進調查情況,我向潘家人進行了例行詢問,問潘星有沒有債務糾紛、情感糾紛等,三人都一致否認,並強調潘星一直以來都是好好的。當我問潘星是否曾患有什麽疾病,他們也一致否認。
直到談到潘星的精神狀況,潘陽的眼神開始躲閃,老潘則一臉精明地看著我,並一再強調:“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沒想到他會出這個事。”
我嚐試問道:“他哪裏不太成熟?有沒有什麽地方讓你們覺得不太正常的?”
聽到我的問題,老潘抬起頭,眼睛盯著上方,像是在記憶裏快速搜索著什麽。少頃,他看著我的眼睛回答:“我們也沒見他有什麽不對勁兒的地方,就是感覺他還是跟個小孩子一樣。”
當我試圖繼續就這個問題詢問下去,三人就開始表現出不耐煩,反複說“人已經沒了,不想談了”,並不斷催促我們盡快把證明開好,他們急著去料理後事。
見他們一家並不是很配合,為了不直接刺激到他們,在調查結果出來前,我也不打算過多深究,就沒有繼續再詢問。
臨近中午,老潘顯得越發著急,再一次催促道:“要不然,你們直接開個‘意外死亡’的證明算了,我們直接回去辦後事吧。”
老孫立馬說:“那哪行啊!人命關天,得查清楚,不能讓你兒子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
下午3點左右,調查結果終於出來了。我們向他們介紹情況時,老潘和潘陽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語,似乎是接受了眼前的現實,潘母依舊一臉呆滯,一聲不吭。
見家屬沒有表現出不同意見,我們當即就召開了集體通案會。針對潘星的死亡問題,綜合所有調查情況,認定為屬於非正常死亡,符合不予立案的條件,決定不予立案。
5
事實清楚明白,相關證據齊全,與以往許多非正常死亡的案例一樣,不存在什麽值得質疑的地方。當時從潘家三人的表現來看,我和老孫都以為開好死亡證明、幫助他們料理好後事之後,這件事就結束了。
那天下午,老孫把死亡證明遞給老潘,說:“證明開好了,一式兩份,中間蓋著騎縫章,你簽好字後帶走一份,另一份我們入檔,您老節哀。”
老潘坐在椅子上接過死亡證明,看了一眼,便指著最後一行的“死亡原因”說:“警官,這個‘非正常死亡(排除他殺)’,是個啥意思?”
老孫解釋:“按照省公安廳關於非正常死亡案(事)件的辦理規定,這個是指除了因為生理健康原因自然死亡以外的,需要我們查明死亡性質的死亡事件。”
潘陽接嘴問道:“哪些情況屬於非正常死亡呢?”
“就是本身身體健康沒問題,因為意外情況或者突發情況導致死亡的。”
“那潘星的死屬於什麽情況呢?”
“從調查的結果看,屬於突發情況。”
說到這裏,老潘突然站了起來,一臉懇求地看著我和老孫,問:“能不能幫忙改成‘意外死亡’?”
老孫連忙搖頭,說:“這可不好亂寫,他本身就是跳樓自殺,怎麽可以直接寫明是意外呢?”
老潘的臉色頓時拉了下來,本就瘦長的臉型顯得更長了。
我接腔問道:“你們為什麽要改成‘意外’呢?”
潘陽立馬答道:“這不是不好交代嘛,回老家,別人問咋死的,我們要是說跳樓,那不是打自己的臉嗎?如果是‘意外’,也就好解釋了。”
我看著這一家三口,有點疑惑:“潘星的死,你們還需要跟其他什麽人交代嗎?”
潘陽看了一眼他的母親,支支吾吾不知道說了什麽。突然,老潘又開口道:“不是說交不交代,我們回去了也是要臉麵的,你們就改成‘意外’,又能怎麽樣?反正人都死了,我們也不追究了。”
“不是這樣說。我們都是按照法律法規辦理的,意外就是意外,突發就是突發,我們也考慮到你們的感受,沒有在證明上明確說跳樓自殺,但是也不可能寫成‘意外死亡’。”
此時,潘陽突然開始質疑起來:“你們確定查清楚了嗎?我弟弟絕對不會跳樓自殺的,除非他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麵對質疑,老孫拿出卷宗,一邊翻著卷宗,一邊指著采集到的痕跡解釋:“你們看,這些窗戶上的手印,一個在窗框側麵,一個在窗框頂上,還有一個是打開窗戶時留下的,剛好是兩隻手抓著窗框,窗戶內側護欄上的兩處腳印也很清晰,所有的痕跡沒有任何淩亂的情況,說明死者的動作很幹脆,應該是沒有絲毫猶豫,抓著窗框踩到護欄上,就直接跳了下去。”
潘陽認認真真地看著圖片,不死心,又抬頭問道:“會不會是他想擦窗戶,不小心掉下去的呢?”
“除了這些手印、腳印,整個窗戶其他部位都是灰蒙蒙的,很髒,而且現場也沒有發現任何用於擦窗戶的抹布、工具,沒有證據顯示他有擦窗戶的打算。”
……
就這樣,那天下午,圍繞潘星是“自殺”還是“意外”,潘家人軟硬兼施,與我和老孫交涉了兩個小時。我們猜測,也許他們買了人身意外險,但是沒有確切的證據,而且這種事隻要不涉嫌違法犯罪,也就不在公安機關的管轄範圍內。
僵持許久,潘陽還在說:“你們真是一點人味都沒有,你們自己看看,老人可憐吧!老百姓辦個事咋就這麽難啊!”
老潘則悶著頭嘟囔道:“我不管,反正你們不改,我就不簽字。”
聽到這些話,我心裏一陣難受,老孫也有些按捺不住了。但老孫還是盡量克製著說:“不是老百姓辦事難,是你們提出了不合法的要求,我們不能違法出具證明。”
這樣又僵持了一會兒,我便和老孫出警去了,也讓彼此都緩緩。在分局辦完事,我倆回到派出所,同事說老潘一家三口早就離開了。
我當時想,這樣也好,或許過幾天,他們就想明白了,一切就順其自然地結束了。
6
大約過了兩三天,潘家父子倆又來到派出所,個個一臉陰沉。
一見麵,潘陽就大聲質問我們:
“現場我已經去過了,那裏住著這麽多人,是不是跟誰結仇了?你們查清楚了嗎?”
“你們現在單憑這些證據,能證明他是自殺嗎?”
“萬一他被人精神控製了呢?”
“反正人都死了,死無對證!”
麵對這一頓連珠炮式的追問,我們隻能耐著性子逐一回複。這期間,老潘還給大兒子幫腔,要麽大聲呼號不滿,要麽不停地賣慘。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確是人間莫大的悲劇,我們內心深處也很同情,但是他們父子二人猶如表演話劇一般的行為,再加上非要將潘星的死因改成“意外”的企圖,著實令人很難感同身受。
此前我們在勘察中發現,潘星一直獨自窩在出租房裏,跳樓前已經連續10多天沒出門了,他的臥室裏沒有找到任何可疑人員的活動痕跡,沒有打鬥痕跡,除了點外賣、網購,及與潘陽零星的聯絡之外,他就像生活在一個世外桃源裏——群租房的室友不會去打擾他,他也不關心臥室以外的世界。
但沒想到,潘陽說著說著,提出了一個頗讓我們意外的問題:“非正常死亡,在法律上指的是意外情況或者突發情況導致的死亡,你們現在隻是定性為‘突發’,但是並沒有查清他到底為什麽‘突發’,我們怎麽能認呢?”
聽了這句話,我在驚歎之餘,稍有欣喜。沒想到,才短短兩三天,他就學會對法律法規“咬文嚼字”了,說明做了不少功課。
我想,既然你做了功課,那我們溝通起來可能會更有效率了。所以,我對潘陽說:“對於突發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如果能查清死者選擇輕生的原因,當然最好。但是有時候是查不清的,不過,這並不影響對‘非正常死亡’的認定,你能理解嗎?”
潘陽遲疑了一下,說:“你說的,我都懂。但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跳樓呢?”
“可惜你弟弟沒有留下遺囑。如果有,也許我們就知道了。或者說,你們知不知道?”
潘陽趕忙辯解:“我們怎麽會知道。不對、不對,就算他沒有被精神控製,那他是不是吃了什麽致幻類的藥物,導致精神失常,才會不小心意外掉下來,你們有沒有進行生化檢測?”
“法醫的檢測結果正常,沒有發現你說的情況。”
潘陽低下了頭,過了好一會兒,說:“我們要求提取心包內血、胃內溶液,進行毒化檢驗。”
作為一名非法醫專業的派出所民警,當潘陽提出以上這些要求的時候,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打電話給技術室,請他們提供指導。法醫給我們回複:“提取心包內血、胃內溶液,需要進行解剖。他這個案子,沒有什麽必要性,死亡性質明確,也不是刑事案件。原則上,我們不能解剖。”
我把技術室的意見告知父子倆,但是他們完全不認同。
潘陽說:“你們不願意去,就是有問題。”
老潘說:“我們是外地人,外地人好欺負啊!”
我實在不想再和他們父子糾纏,便再次聯係了技術室,請他們務必幫忙一起去一趟殯儀館,當麵說清楚。無奈之下,技術室也隻能派出一名法醫,與我和老孫一起,陪著潘家父子倆第二次去了殯儀館。
在殯儀館業務大廳辦好手續,我們一起又到了6號冷藏櫃領取屍體。老孫打開櫃子,拉出抽屜,潘星的遺體已經凍成了“冰雕”。我和老孫都不禁咂嘴,死者實在是太可憐了。
法醫再次勸說潘家父子,說沒有解剖的必要性,希望能夠打消他們的顧慮,但是他們仍執意要求提取心包內血和胃內溶液。法醫說,如果非要提取,就必須解剖,這不是刑事案件,公安機關不能做,需要自己聘請有解剖資質的第三方機構,例如司法鑒定所。
聽了法醫的解釋,老潘很不滿意:“我不同意解剖我兒子的屍體,我們也不提取心包內血了,就提取胃內溶液,你們可以用一根管子從喉嚨裏插進去,就跟做胃鏡一樣,伸到胃裏,把裏麵的東西吸出來不就行了嗎?”
法醫又忙解釋:“這個是不能這麽做的,死亡之後,喉腔閉塞,如果用管子伸進去會破壞食道,這不符合屍檢的要求。”
潘陽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說:“那你們就隻在胃部開個口子,提取出來後,再縫起來,不就行了?也不需要進行很大的解剖啊!”
法醫一臉無奈,反複說明這想法行不通,並勸說他們慎重考慮解剖一事。
眼看不能如意,老潘突然發了一個“大招”:“既然你們不肯幫我們提取,那我就去打市長熱線,讓他們要求你們去做。”
老潘話音剛落,潘陽又補充道:“跟老人,你們就別計較了。我爸就是想知道我弟弟死之前到底吃了什麽東西,你們就提取一下,順手的事,又能怎麽樣呢?再說,是我們請你們做的,出了問題,我們自己負責,跟你們沒關係。現在,老百姓辦個事怎麽就這麽難啊?!”
“我也很想幫你們,但是按照我們的屍體檢驗和解剖規定,我不能這麽做。”法醫不願再與他們糾纏下去了,轉身就要離開殯儀館。
見法醫真的要走,潘陽又厲聲道:“你們不做,老爺子也不可能善罷甘休,不能給個說法,我們也沒法給老娘一個交代,我也不會善罷甘休!”
最後,在殯儀館,大家不歡而散。
7
過了兩天,老孫聯係潘陽,勸他盡快到派出所辦理死亡證明。電話裏,潘陽沒有做出任何表態,隻是敷衍地答應著。
又等了兩天,他們也沒有前來辦理手續。我跟老孫通氣後,再次打電話商請他們過來,並強調說:“你弟弟屬於非正常死亡,是我們送到殯儀館的,沒有公安機關開具的死亡證明,就不能火化,也辦不了後事。”
但無論我們說什麽,潘陽就敷衍地答應一句:“好,我知道了。”
左等右等,距離潘星逝世半個月了,潘家人始終沒有再露麵。我和老孫認為不能這樣一直拖著,得讓死者早點入土為安,實在不行,隻能上門去做工作。
當天下午,我們便一起去了潘陽家,他家在一個挺不錯的小區。等我們敲開門,發現卻隻有張茹一個人在。
她見我們上門,似乎有點驚訝:“你們怎麽來了?我老公他們不是在派出所嗎?”
我和老孫一頭霧水,回答道:“沒有啊,我給你老公打了好幾個電話,催他去所裏辦死亡證明,他一直都沒去,所以我們今天才上門的。”
張茹也一臉疑惑了:“我老公說是你們派出所不給開證明啊,說是在等領導簽字。”
“沒有的事,調查早都結束了,這個證明我們隨時都能開,關鍵是你們家屬要認同、要簽字,根本不需要什麽領導簽字。”老孫解釋道。
隻見張茹咬了咬牙齒,一臉憤怒地說:“都是騙子!居然騙我說是你們不給開證明,還說要天天去盯著你們。”
“我們倒是歡迎他們來‘盯’呢。”我和老孫自嘲道。
說罷,張茹便迎我們進了屋。我倆坐在明亮的客廳裏,見現代簡約風格的裝潢整潔大方,家具家電都是知名品牌,一眼望去,方方麵麵都很有質感。
我們向張茹詳細說明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在接下來的問詢中,張茹也把她知道的情況和盤托出。我們這才知道,這麽久的來回撕扯,大都因為潘陽的老舅在老家的“遙控指揮”——潘母非常依賴這個親哥哥,而老潘怕老婆,潘陽則唯父母之命是從,如此,就形成了一個“娘舅指揮、娘親監督、父子二人組合衝鋒”的陣法。
潘家人不僅與我們撕扯,還到處谘詢律師,打各種投訴電話,尋找公安、住建、開發商甚至房東的過錯,並全程錄音。收集完後,潘陽便把錄音發給他老舅,每天打電話匯報請示,他老舅也情真意切地給他們出各種主意,包括提取胃內溶液,還給他們轉了錢,又指示他們不要想著回去,要在這邊好好地鬧,“隻有鬧了,才能查清楚,才能找到‘頭(負責賠償的責任方)’”。
總之,用他老舅的話說:“人死了不能白死。”
“他們整天在我家裏鬧,我婆婆整天在家哭,弄得日子日子沒法過,工作工作也幹不好,我都快煩死了。是你自己跳樓的,要找什麽‘頭’啊?又不是別人把你逼死的!”
見張茹這麽肯定地認為小叔子就是跳樓自殺,我們也很好奇這背後的原因,就繼續詢問潘星生前的情況。
“‘五一’的時候,潘星就和過年的時候一樣,哪裏都不正常,我讓他爸媽把他帶回老家,但是潘星不願意回去,他爸拉他,他就跑,我老公就去追,追回來了,他就蹲在地上,蹲得好好的,突然就往陽台衝,就是那種要衝去跳樓的感覺。但是我家有防盜窗,看到防盜窗,他又蹲下來了。我們把他反鎖在家裏,他就不睡覺,整晚整晚不睡覺。”
我問張茹:“既然你們都知道他這個情況,當時也提出要帶回老家看管,雖然最終沒帶回去,難道就都這麽心大,沒人管他了嗎?”
張茹急了,回答道:“怎麽管啊,警官!我和我老公結婚幾年了,一直都忙得不行,連個孩子都不敢要,他爸媽都不管,我們怎麽管啊?要說有責任,我覺得他爸媽要負最大的責任。我讓他們無論如何也要把潘星帶回去,你們知道他媽說什麽嗎?她說:‘他(潘星)長大了,他有他的自由。’我心想這種情況,還說什麽自由,打斷腿都要帶回去啊,怎麽可能把他放在外麵?!要是當時就帶回去,哪怕就圈在家裏養,也能養得起啊,哪裏還有今天這些事!他們居然還偷偷地把手機和身份證都還給了他,現在好了吧,徹底‘自由’了!”
聽了這一番話,我感到十分鬱結,好好一條人命,這麽年輕,但凡家裏人多一點責任心,哪裏會發生這種後果。可事已至此,一切都無法挽回。
張茹說,這段時間,老潘他們找了好幾家律所,但是沒有律師願意接手,都說這種“命案”公安一定會查得很清楚,不可能留有空子鑽。但是,潘陽的舅舅仍舊不願放棄,又指導他們繼續從有沒有吃有毒食品、喝過期飲料等方麵向公安質疑,並繼續投訴住建局,說他們檢查驗收環節有問題,告開發商,說高層的護欄有安全隱患,騷擾房東,理由是沒有安裝防盜窗。
關於這些問題,不用我們說明,張茹自己已經有了明確的答案:“就算吃了有毒的東西,也是他自己吃的,又沒人喂給他吃。就算喝了過期的飲料,會死人嗎?就算他真的中毒死掉了,他死在床上好了,幹嘛要跳下去呢?人家房東沒有裝防盜窗,違法嗎?人家這個防護欄也是符合國家標準的。天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他們根本就沒有想一想,他們懷疑的任何東西都是他們自己造成的。”
見與張茹的溝通比較順利,我便開口問了一個心知肚明卻不便言說的問題:“既然找不到突破口,事實也擺在眼前,他們還在糾結,到底是為什麽呢?他們就沒有想過讓潘星早點入土為安嗎?”
“他們不是糾結,就是覺得不能‘白死’,得有個說法。這都是他舅舅出的主意,讓他們跟你們鬧,要麽有人來負責,要麽就寫成‘意外’,否則就不認非正常死亡,就說是你們沒查清,要求繼續查。”
我又試探性地問:“他們為啥非要把死亡證明改成‘意外死亡’呢?”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倒是懷疑他們是不是買了保險。”
張茹的懷疑與我們不謀而合,老孫乘勢問:“是以前提過買保險的事嗎?”
“年前倒是提過。當時我也是出於好意,提過一嘴,想著萬一有點啥事,還能有點保障。但是,後來就沒人說這個事了,到底買沒買,我不知道。很多事,他們都躲著我、瞞著我,還騙我。”
那天下午,經過協商,我們與張茹達成了統一意見,請她從潘陽身上突破,無論如何,也要敦促老潘家盡快到所裏辦理死亡證明,讓潘星早日入土為安。同時,作為交換,我們答應幫助她解決好她的兩個顧慮:一個是她擔心公婆會把死者的遺物帶到她家——那是她的婚房,將來還要在裏麵帶孩子、坐月子;另一個是請我們幫忙運送潘星的骨灰,用自己的車她害怕,以後都不敢開了。
8
兩天後,潘家一家四口都來到了派出所。按照商定,我們不能泄露張茹曾經告知過的事情,為此,我和老孫事先商量了一番,決定就從我們調查的情況入手,重點是要讓老潘一家轉變思想認識、自願簽收死亡證明。
在接待大廳裏,潘陽果然又提出了很多疑問,包括是不是喝了過期的飲料、有沒有中毒,還圍繞單位、房東該負什麽責,住建局有沒有責任等等,跟我們掰扯了許久。
我和老孫按照預先的計劃,一一向他解釋說明。
回答完所有的問題後,我故意問道:“之前,你們說潘星就是個沒長大的孩子,可能還不夠成熟,他到底哪些方麵表現出不太成熟的?”
果然,潘陽又開始閃爍其辭,我便看向老潘。我倆剛對視了一眼,他就抬起頭盯著上方,過了一會兒,才看著我的眼睛說:“他成不成熟,跟出這個事有關係嗎?”
“當然有關係,既然你們非要搞清潘星到底為什麽跳樓,就有關係。”
“查他為什麽跳樓,是你們公安的事。他到底是怎麽死的,你們要給我們一個說法。”
“我們已經給了你很全麵的說法。你們也打了很多次市長熱線,我們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你們解釋說明,你們還想要什麽說法?”
“我們就是想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死的,這就是說法。”
“他是跳樓自殺。”
“不可能,他再不成熟,也不會跳樓的。我的兒子我還不知道嗎?你們一定是搞錯了……”
就在老潘坐在椅子上不停擺動雙手、眼睛快速轉動著辯解的同時,潘陽突然問道:“現在,你們把他5月份的情況是查清了,但是,‘五一’之前的呢?在單位上班的時候呢?他有沒有被欺負?你們查了嗎?”
聽他這麽問,我有點繃不住了,語氣強硬反問道:“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們是不是要一直倒查到他出生的時候啊?”
老潘“騰”地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指著我喊道:“你啥意思?你們警察了不起嗎?你們沒X本事查案子,欺負老百姓怪厲害嘞!”
老孫見狀,趕緊打起圓場,拿著卷宗向老潘繼續解釋。我忍住一肚子氣,一屁股坐到最角落的一張椅子上,離他們遠遠地。
哪知,老潘抬起手臂,把老孫手裏的卷宗打翻在地,大喊道:“反正,你們查不清,我就不認,我不能讓我的兒子就這樣白白死掉!”
聽到他這句話,我更加繃不住了——當初,是你想盡辦法讓我們開一個“意外死亡”的證明,老孫就說“不能讓你兒子不明不白地死了,要查清楚”。現在倒好,你反過來又不認了,還說“不能讓兒子白白死掉”。
老孫見我臉色很差,一個勁地向我使眼色,讓我控製住情緒,我理解他的用意,也示意他放心。
最後,在老孫不停地勸解下,還是先把他們送走了。臨走的時候,我拉了拉張茹的衣袖,告訴她別著急,我們再想想辦法。
為了能讓老潘一家心服口服,我和老孫又去走訪了潘星生前工作過的單位,帶著幾名圖偵隊員同步調取監控錄像。幾天下來,我們摸清楚了:自從潘星來到這邊以後,除了第一份工作是哥嫂介紹好的,他還先後在三家企業工作過,基本上都是上個幾天班就單方麵不去了,幾家企業都按天給他結算了工資。
在向幾家企業的多名員工調查情況的時候,他們都有著共同的奇怪的第一反應:“潘星是誰”?
待我們向他們出示了潘星生前的照片後,他們才一臉驚訝地說:“他不是元明嗎?腦子缺根筋的那個。”
原來,在幾家公司裏,潘星始終自稱“元明”,偶爾他的領導喊他“潘星”,他還會非常生氣地強調:“我不叫潘星,我叫元明!”
我們料想,這孩子可能早已不再認同自己本來的身份。兩個一奶同胞,僅僅相差兩三歲的兄弟,為何人生軌跡的差距這麽大?潘陽有房、有車、有穩定的工作,光鮮體麵。而潘星呢,穿的都是“某多多”上網購的衣裳,沒錢了就去打幾天工,有錢了就窩在群租房裏,平均每天的開銷隻有十幾塊,簡直像個乞丐。
假如潘星真的有精神或者心理問題,不管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走到今天這一步,他的父母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同樣是兒子,與潘陽相比,潘星就像一個棄兒,無論從精神上,還是物質上,似乎一直都在被放逐,更可怕的是,他的父母還找到了一條能夠自洽的理由——“他有他的自由”。
9
張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淩亂的生活了,她以離婚相要挾,逼著潘陽去做公婆的思想工作,盡快把潘星的後事辦結。
我們補充調查過後,再次給老潘一家充分全麵地展示了潘星來到這裏後所有的工作經曆、生活軌跡。潘陽和他父母不再提出其他任何異議,但是依舊不願意在死亡證明上簽名,始終說“我們不能接受”。
我反問道:“那到底怎樣你們才能接受?”
潘陽說:“憑你們這些證據,就算是潘星跳樓自殺,但是他為啥要自殺,你們還是沒有說清楚,我們當然不能接受。”
他到底為什麽會跳樓?難道你們心裏就一點數也沒有嗎?你們所說的“不能讓他白白死掉”,是個什麽意思?怎樣才算不是白白死掉啊?我心裏翻江倒海,可是說不出口,畢竟答應了張茹,要為她保密。所以,我還是得壓著火氣耐著性子勸道:“他到底為什麽會跳樓,我們也很想知道,但是即便查不清,也不妨礙非正常死亡的認定,這一點已經跟你們說得很清楚了。你們總是說他生前一切正常,無論我們問什麽,你們就一句‘他不太成熟’,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為什麽非要改成‘意外死亡’?”
潘陽和他父母依舊不正麵回答我的問題,情急之下,老潘還跳了起來,揚言要到政府去上訪、去靜坐、去堵大門。
講理講不過,開始玩賴的,真是活要麵子,死要票子!我心裏暗笑,但為了防止矛盾的不必要擴大,我還是緩和了語氣說:“你們也不要激動,像你們家出的這種事,我們一般幾天就結束了。但是你們的質疑太多,想法也太多,很多都沒有必要。為了給你們一個滿意的結果,這次潘星的事,我們調查的過程不亞於一起命案,很多不需要調查的也調查了。”
說著,我翻開在那幾家企業調查到的情況,攤到潘母麵前,指著筆錄對她說:“你自己看別人都是怎麽看你兒子的,他都不承認自己叫‘潘星’,可憐吧?你們當父母的,就一點責任都沒有嗎?”
就在我說話的當口,老孫實在繃不住了,他突然站起來,聲音比老潘之前還大,伸出兩根手指比劃著,喊道:“20多天了,20多天了,開始我還一直顧及你們,畢竟你們是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喪子之痛,現在呢?所有證據都擺在你們麵前,從你兒子到這裏之後,連在路邊上撒尿的視頻都給你們看了,你們現在還這麽幹!是還想要什麽補償嗎?”
老孫又伸直手臂,指著殯儀館的方向,情緒徹底崩潰,我趕忙起來去拉他坐下。他一揮手,接著說:“你們的兒子才多大?20多歲啊!英年早逝,他的冤魂現在還凍在殯儀館的冷櫃裏,你們也看到了,跟冰雕一樣,可憐嗎?你們對得起你們的孩子嗎?咱中國人,哪裏不講究個入土為安啊?你們現在這樣對待潘星,潘陽怎麽看?你們還有另外一個兒子呐!你們就一點都不考慮考慮嗎?”
話音未落,“哇”的一聲,潘母哭了起來,老潘、潘陽滿臉漲紅,想要爭辯,卻又無話可說。
過了一會兒,潘母帶著哭腔問:“還有什麽話要說嗎?”
潘家父子都不回答。
我趕緊遞話:“你們要是沒有異議,咱們就把死亡證明開了,你們也好把潘星的後事早點辦了。”
潘母揩了揩眼淚,點點頭,三人在死亡證明上簽字之後,張茹就一臉急切地看著我,我明白她的想法,主動提出把潘星的遺物都暫存在派出所,等火化後,連同他的骨灰,我們安排車子一起送到火車站。
之後,我們如約送走了潘星的骨灰,也送別了老潘一家。
(本文人物名,地點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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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子的扶弟三十年
1
30年前,嶽母領著我、雅琴還有她的兒子二民乘火車趕往霍林河。在鄭家屯換車時,她從帆布袋裏翻出最後兩個煮雞蛋,給了我和雅琴一個,另一個摳出蛋黃給二民吃。二民又黑又瘦,身子骨跟刀片一樣薄,卻非常硬實,他連蹲三宿票房子,竟然毫無倦意。
當時,候車室裏到處都是背著大包小裹的農民工,他們大多要南下去北上廣打工,而我們四人的目的地卻是更加荒涼、寒冷的大北方——那時霍林河剛建市,城市建設風起雲湧,我們要投奔的親戚在土建處上班,說工地需要大量的農民工。誰也不知道這步棋走得是對還是錯,談起未來,我們都一臉茫然。
到了霍林河之後,我們在市郊租了三間草房落腳。雅琴和嶽母在市場賣菜,我到通遼上菜(批發蔬菜),偷偷攜帶煙酒、食用鹽回來,總之什麽來錢幹什麽,日子過得驚心動魄。二民去了工地,跟著大姑父學習電氣焊。如果他學好了技術,以後開一個電焊鋪自己當老板,無疑可以改變命運。
那天,二民正在體育場工地二樓焊鋼筋,黑黢黢的護目罩裏正汗水橫飛,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驚叫,接著是“啪”的一聲——這聲音不大,就像一隻西瓜掉進水井裏。二民扔下護目罩,順著捆紮好的鋼筋爬到平台邊緣往下看,隻見一個大寫的“人”斜臥在天吊鐵軌上,安全帽滾出了很遠,猩紅色的血濺在髒兮兮的枕木上。
二民沒怎麽害怕,之後該上班上班,但這次墜樓事故給嶽母和雅琴卻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嶽母隻有二民這一個兒子,雅琴隻有這一個弟弟,想著他每天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毫無遮擋的施工現場奔命,她們都經受不住這種看他命懸一線的煎熬。
後來,我家在貿易街開了一家批發部,生意順風順水。雅琴掂量再三,讓二民辭去土建處工作,來幫我們送貨。二民思想簡單,對未來也沒有什麽打算,就答應了。他不善言辭,但非常勤快,每天隻知道悶頭幹活,甚至年底給他開多少錢都無所謂,不計較——他知道他姐不會虧待他的。他和嶽母吃住都在我家,年終一起開支,省心省力。
好事接踵而至,有人給二民介紹對象了,也不知道介紹人是怎麽吹噓的,曉霞第一次來批發部的時候,看看滿屋子的卷煙和堆得跟山一樣高的啤酒箱,露出了滿意的微笑——她以為二民在批發部能夠呼風喚雨。
後來,二民和曉霞結婚,生下一個女兒。二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後,即便在院子裏撿到50元錢,還是會把錢交給雅琴,而不是他媳婦曉霞。在他心裏,姐才是他的家,他的全部。
這種依賴與信任反噬到雅琴身上,就是壓力和責任,弟弟一家的生活,無論是吃穿用度還是未來的發展,統統都得由雅琴來安排。
1998年,長江和鬆花江流域發生特大洪澇災害,霍林河是嫩江的上遊,洪峰席卷了牧民的牛羊,衝毀了農民的土地,公路、鐵路都被洪水嚴重破壞,沿河的工廠更是遭受了滅頂之災。洪水對經濟的影響很快顯現,我家的商店重新開業後,往日大包小裹來買東西的農牧民不見了,批發業務一落千丈。
年底,雅琴的妹妹領著未婚夫小陳也從老家來到了霍林河,究竟能否在這個城市生存下去,已經不是我們一個小家庭的事了。我把商店兌了出去,買了一輛翻鬥車,先在礦區拉煤,來年到通遼修公路。我三舅開車,讓二民和小陳跟車——其實三舅並不需要幫手,他是為了教二民和小陳開車,這是一輩子的飯碗。
二民和小陳都沒文化,總共認識不到五十個字,但小陳心眼多,學得快,二民心不在焉,挨了三舅不少罵,卻始終不得要領。一天早晨,我的翻鬥車像往常一樣出去,回來的時候前保險杠被撞出一個巨大的“U”形彎,好在三個人都沒有受傷。我問車是誰開的,二民神態自若地抽煙,小陳眼神閃爍不定,三舅搶著說是他開的,撞大樹上了。
半年後,小陳參加科目一考試,因為不會寫字被淘汰,我隻好托人花了1600元給他買了一個駕駛證。我也準備給二民買,可他不要。嶽母說,常年在公路上跑,早晚會出事,“我就這一個兒子,我還指望他養老送終呢”。
雅琴本想做做母親的工作,畢竟那年頭的司機很吃香,這可是關乎二民前途的大事。但雅琴又想起了我們在拉貨途中遇見過的那些慘烈的車禍,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嚎,也就理解母親了。她安慰母親和弟弟,說開車就是把命別在褲腰眼子上了,“咱不去冒那個風險,你放心,跟姐幹,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有了雅琴這句話,安於現狀、不思進取的二民便心安理得地領著妻女繼續待在我家。小陳則借錢買了輛農柴車搞運輸,走向了一條致富路。
2
那幾年,霍林河剛開始流行去舞廳跳舞,曉霞也去,然後在色彩斑斕的舞池裏認識好多有理想、有抱負的男人。她回家看看丈夫二民,怎麽看怎麽懷疑自己當初瞎了眼。
關於曉霞在舞廳裏的那些難聽話,很快就傳到了嶽母和雅琴的耳朵裏,令我們很難堪。這時二民的女兒已經6歲,馬上就要上小學了,曉霞卻突然和二民秘密離了婚。其實曉霞可能並非真想離婚,隻是想借離婚殺殺亂飛的謠言和婆婆與大姑姐的銳氣。可二民沒啥主見,離就離吧,反正曉霞離婚不離家。
二民結婚時買了一台日本電視機,這是當時家裏最貴重的財產。鬧分家時,電視機不要了,按原價4800元賣給我。我說也行,畢竟始終是我們在看,不虧。可是沒過幾天,為了兩人能複婚,雅琴主動把電視機給他倆送回去了。
我不太高興,合著他們裏外就坑我一個人!我記不住當時說了什麽,反正把雅琴惹怒了,她把弟媳跳舞、離婚以及白送一台電視機等等怨氣全都發泄在了我的身上。最恐怖的是,她竟然拿菜刀的刀背砍我脖子,還掄起凳子砸我腦袋(結果砸在了鄰居的腦袋上)。
雅琴是家中長女,小時候就驕橫跋扈,弟弟和妹妹打小就畏她如虎,嶽母也稱她為“大魔頭”。後來我們在霍林河倒賣煙酒,走私犯險,做的是說一不二的買賣,也沒人敢跟她頂嘴。隻有我,在不恰當的時間、地點惹了一個不該惹的人。後來談起這件事,鄰居開玩笑說:“去你家拉架得戴安全帽,否則有生命危險。”
二民很快再婚,媳婦叫秀紅,也是二婚。秀紅的前夫脾氣暴躁,吵架時在她肚皮上紮過一刀,因此她對二民沒啥要求,隻要不打不罵能過日子就行。結婚第二年,他們就生了一個兒子。曉霞沒想到自己假離婚變成了真離婚,此後就離開了家,一個人領著女兒四處打工。
這時候,我在大貿易街蓋了兩層小樓,樓上開旅店,樓下開貨站,二民和秀紅承包了我家的餐廳,抻麵炒菜,欣欣向榮。二民愛喝酒,秀紅讓他陪客人,他別的不會說,就一個字——“幹”。
白天二民幫我裝煤、挑石頭,晚上燒鍋爐,他無論白天黑夜就穿一身迷彩服,秀紅給他買新衣服新鞋,讓他穿精神點,像個老板樣兒,他卻說穿那些玩意站也不得勁,坐也不得勁,“愛誰穿誰穿,反正我不穿”。
那幾年,霍林河的物價連續上漲,餐館生意不好幹,我收房租隻是象征性地收點水電費而已。秀紅鬼一樣精,她把店鋪高價轉兌給了別人,從中狠狠賺了一筆,連我當初置辦的鍋碗瓢盆、桌椅板凳也一起打包賣給了對方,一個招呼都沒打。為了小舅子家的太平,這回我可沒敢發言。
之後,秀紅領二民回了吉林老家,推倒了舊屋,建起三間大瓦房。公婆住東屋,他們一家三口住西屋,種菜犁田,悠然自得,和諧而美好。
過了不久,我的兩個弟弟也從農村來到霍林河謀生,一個自己買車跑運輸,一個也開貨站,買賣幹得風生水起。妹夫小陳開煤廠也發了財,所有人都買了私家車。一年春節,大家全去給我嶽父拜年,院裏院外停滿了汽車,兩鋪火炕坐滿了老板,一個個白晶晶、胖乎乎,牛×閃閃,隻有二民在裏外屋忙活著,臉黑得像煤,身子還是瘦得像刀片。
這一刻,雅琴心裏的天平突然失衡了——一樣的兄弟姐妹,一樣都受過我們的資助,可唯獨最先去霍林河的二民沒有發展起來。這種巨大的落差讓雅琴十分糾結、難過,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弟弟,也對不起父母。她不敢與他們對視,害怕遇見埋怨與不甘的眼神。
2007年,秀紅無來由地越來越瘦,後來在左側肋下發現了一個突兀的小包。她打電話跟雅琴講,雅琴讓她趕緊去大醫院檢查。檢查結果如同晴天霹靂,是胰腺導管癌。
得知消息,雅琴和我趕緊動身回吉林,不巧我母親腦梗發作,就把倆人送進了同一家醫院治療。秀紅的手術做得很成功,出院的時候,雅琴把秀紅和我母親的住院費一並結清了。
盡管如此,二民家的日子還是過得艱難。東屋有兩位老人,西屋有一個上學的孩子,女主人卻得了絕症,這讓雅琴非常絕望。她能想到稀釋這種絕望的方法,就是想方設法分擔弟弟身上的重擔。於是,每次回老家過年,我汽車的後備廂裏就裝滿了牛肉、羊肉、豬蹄、童子雞、最少十條煙、滿滿一桶酒,甚至連花生米也要不遠千裏地從霍林河買。
二民一家對雅琴更依賴了,安暖氣、買電視、扯網線、交網費,都等著雅琴處理,連二民的兒子想買腳踏車也要“等過年大姨回來”。秀紅會來事兒,雅琴去她家的時候,她把各種好吃的換著樣做,大姑姐在她眼中是至高無上的;在二民的心裏,大姐是恩人般的存在;在我嶽父嶽母心裏,這個大女兒沒白養活;在附近的南北二屯,大家都羨慕二民有個好大姐,“借大光、幫大忙了!”
家裏沒啥壓力,秀紅的病情趨於穩定,身體越來越好,漸漸地能下地幹活了。隻是孩子越來越大,花錢地方越來越多,光指望那幾畝地是不行了。二民開始一邊種地一邊在周圍打零工,但零工時有時無,收入也不穩定,雅琴就在霍林河給他找了一份看機器的活兒,後來二民又去了妹妹妹夫的煤場打工。
二民重回雅琴的眼皮子底下,雅琴對他的疼愛就更上一層樓。二民身上穿的,從內衣褲到棉衣、皮鞋,雅琴一律全包;他嘴裏抽的煙,雅琴一次買十條,一邊買一邊勸他戒;他愛酒,雅琴也慣著,白酒買成桶的榆樹白,啤酒一次買十箱;各種豬頭肉、肘子肉或者在飯店吃剩的好菜,雅琴也要全部打包送給他。二民喝酒沒夠,飯菜卻吃得極少,平日裏送去的那些好吃食,把煤廠後院那幾十條狗都給吃肥了。
雅琴總怕虧了二民的嘴,一次天色已晚,她心血來潮,非要接弟弟到市裏吃頓烤肉不可。沒承想開車時刮倒了一個騎摩托車的老人,老人胸骨骨折,住院花費了8萬多,雖然保險公司報銷了一部分,我們也搭了不少錢。
3
2016年,我的嶽母在吉林老家因病去世,次年夏天,秀紅突然給雅琴打來電話,說這日子過不了了,她已經在外麵租好了房子,“咱爸天天喝酒,喝多了胡言亂語,啥難聽的話都說,你讓二民回來吧,要不離婚,要不單過,反正我不和老人住一起了”。
嶽父貪酒,這是多年的毛病,雅琴每次回家都要千叮嚀萬囑咐,叫他一天就喝一遍酒,“別喝多,別讓兒媳婦煩,現在你一個人在兒媳婦眼皮底下討生活,可不能得罪她”。但嶽父一杯酒下肚,還是把這些忠告忘得一幹二淨。
雅琴怕二民上火,沒有把秀紅的話轉告給他,我倆驅車一千公裏趕回上營。進屋時,嶽父一個人坐炕沿上,一口醃黃瓜一口酒,還在喝。嶽母去世一年後,他的頭發變得花白,兩腮塌陷,腰也直不起來了。從前他不喝酒時,手指輕微顫抖,如今幾乎都握不住杯子了。
雅琴看見他這個樣子,又心疼又生氣,一邊收拾亂糟糟的房間,一邊劈頭蓋臉訓斥:“還喝呢!兒媳婦都喝跑了你還喝呢!這回好,沒人伺候你了吧,以後你就天天喝,喝死也就省心了,誰也不用惦記了!”
“就是沒人伺候,也不稀罕她伺候,整一幫人吆五喝六的,我怕辱沒了老謝家門庭。”嶽父是地主家庭出身,識文斷字,出口成章。他放下酒杯,非常慚愧地讓我坐下,說:“姑爺,家醜不可外揚,我知道啥該說啥不該說,但是別把人當傻子。我年輕時走南闖北,啥沒見過?拿我當土鱉不好使。別逼急我,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雅琴聽出了父親話裏的弦外之音,仔細詢問,才知道秀紅經常在家請屯子裏的人吃飯,有男有女。農村是互助型社會,農忙時大家互相幫忙,閑下來互相請客也是正常的,但嶽父心眼多,他發現兒媳婦和其中某個男人走得太近,倆人眉來眼去的,讓他顏麵掃地。
雅琴問有證據嗎?嶽父說沒有。雅琴說沒有就不能瞎猜疑:“這種事哪有老公公摻和的,你兒子不管,你就眯著得了。”
嶽父仍然不服氣,最後雅琴還是做主要去把秀紅接回來。
第二天,雅琴去了秀紅的出租屋替父親賠禮道歉,說他老糊塗了,讓秀紅別跟他一般見識。秀紅抱怨一番後,又問二民回來沒。
雅琴說:“回來幹啥?還能離啊?”
秀紅說不離婚也行,她和二民出去單過,說啥她也不跟老公公在一鍋攪馬勺了。為了保住弟弟的家,雅琴讓秀紅先回家:“咱爸我接走,你好好在家過日子吧。”
就這樣,嶽父跟著我們來到霍林河,住進了我家一樓緊挨廚房的一個房間裏。
雅琴沒有照顧過老人,對自己爹抽煙、吐痰、整天整宿聽廣播非常反感。酒一口不讓他喝,頭兩天一洗,每天收拾房間,她不是嫌煙味大,就是在質問:“誰又把尿滴到馬桶墊子上了?”
老人失去了往日在農村生活的隨意與自由,於是開始向往故鄉那片鬱鬱蔥蔥的森林。他覺得還是他的菜園和劈柴柈圍起來的小院兒好,還有那門口潺潺流淌的小河,他可以在裏邊洗腳、洗鋤頭,也可以撒尿,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到了這年春節,我們拉著嶽父回老家過年。二民在霍林河幹了一年活兒,也跟著回去了。在老家待了十五天,秀紅沒叫一聲“爸”,更別提留老人在家了。離開的那天,嶽父戀戀不舍地坐到汽車後排座,神色黯然地對雅琴說:“你把我送到吉舒養老院吧,小寶(孫子)的學校就在養老院對個,我們祖孫也有個照應。”
返程的路上,雅琴一邊開車一邊糾結生氣。她知道空穴不會來風,父親不一定冤枉了秀紅。可為了這個家庭,大家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甚至要把兩隻眼都閉上,就當瞎了看不見。她開始埋怨自己,說不應該安排弟弟外出打工,夫妻兩地分居根本不是長久之計。可是孩子上高中、念大學又需要錢,二民不出來就得喝西北風……
我隻聽著雅琴說,自己一聲不吭,生怕引火燒身。
說實在的,二民作為兒子、丈夫和父親也確實不夠稱職。他在煤廠隻知道悶頭幹活,從不抬頭看路,他甚至連電話也不接,也不給別人打。他爸在哪兒養老,他兒子在學校學得怎麽樣,他與前妻生的女兒有沒有找到工作……他一概不聞不問。有時秀紅主動找他,得先給煤廠的鏟車司機打電話,人家把手機塞到二民手裏,他接過去,也不會說點好聽的,總是有事說事,沒事就掛。他唯一的熱情是過年回家把工資交給媳婦,然後鑽進小賣店打麻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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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年底,我們與往年一樣拉著二民回吉林,路過養老院時把嶽父接了出來,準備全家人在一起過個團圓年。不久,武漢突然爆發疫情,過完年我們也走不了了,每天盯著電視心急如焚,秀紅更著急,她每天晚上不睡覺,半夜三更還在發微信。
雅琴在村裏串門子,一些風言風語就傳進了她的耳朵。她開始細心觀察秀紅對二民的態度,這一觀察,立即發現了問題:以前二民打麻將回來,無論多晚,秀紅定會給他煮一碗麵;現在二民半夜回來,她理都不理,還當著雅琴的麵罵他沒出息:“見麻將邁不動步,不輸光不回來。”“吃飯沒眼力見,人家不理你,你往那桌湊合啥?”
這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但那種從內心深處散發出來的厭惡是掩蓋不了的。雅琴跟我說:“她用眼睛剜我弟弟,我看見了。我們都是女的,我知道,她不愛我弟弟了。不但不愛,應該還特別討厭他,這個家完了。”
在雅琴看來,秀紅可以出軌,可以養情人,但要是心裏沒有二民,那就不好使了。這天晚上,秀紅在家連怨帶損,摔摔打打,和二民誰也沒理誰,雅琴也跟著生了一宿氣。
第二天早晨,雅琴開始張羅大家上車走人,但說走人,卻不動身,隻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發牢騷:“我看這日子過不過沒用,心都散了,還裝模作樣有屁用。”
秀紅似乎也有準備,她起身問雅琴:“你啥意思?我倆過日子怎麽惹你不高興了?你把話說明白。”
雅琴把這幾天自己看到的和盤托出,秀紅說:“這能怨我嗎?你問問你弟弟,他一年都不給我打電話,我一個人在家種地,是冷是熱他一點兒也不關心。我也是人,我也是女人!”
雅琴嗓門大:“我弟弟老實厚道不會哄人,當初就那樣,現在還那樣。再說了,他不給你打電話,你為啥不給他打電話?兩口子哪來那些規矩?”
她們吵得不可開交,我和兒子一起攔都攔不住,有些話我記不住了,隻記得秀紅說二民有病:“你當姐的不是啥都管嗎?他有病你不知道?”
雅琴愣住了:“他有啥病?他有病怎麽不治?”
秀紅反擊:“你不治,誰治?”
雅琴轉臉看二民,他低頭躲避。
雅琴忽然就明白了那是什麽病,她突然說:“我弟弟有病,不是沒耽誤你在外邊找嗎?”
這句話徹底捅破了窗戶紙,秀紅跳了起來:“你血口噴人,你爸也血口噴人,你們全家都血口噴人!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和你弟弟離婚,你再給他找一個吧!”
雅琴也不再退讓:“我回霍林河,你愛過不過,跟我有一毛錢關係?你們家的事,我再管我都不是人。”
於是,我們留下二民,把嶽父送回養老院,就回霍林河了。到家之後,雅琴後悔了,可能她走出上營時就已經後悔了。她覺得如果因為自己的不冷靜,造成弟弟再次離婚,她這一輩子都不會安生。
二民對秀紅是有感情的。我們離開後,他央求秀紅別離婚,看在孩子的麵上,看在倆人多年沒紅過臉的份上,別離開他。但秀紅去意已決,她說這次就是把老婆婆從墳裏扒拉出求她都不好使,這婚必須離,“我非治治你姐這個霸道勁兒不可!”
二民一氣之下,燒掉了秀紅所有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還動手打了她,倆人的結婚照也被撕碎了。清明節剛過,二民打來電話,說秀紅到法院去起訴離婚,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我和雅琴隻好重返上營,把嶽父也接回來,讓他跟著一起揪心。
秀紅在村裏時,大家還維護她的名譽,等她離開了村子,大家無所顧忌,紛紛落井下石,各種傳聞滿天飛。雅琴在這些捕風捉影的傳聞中找到了秀紅執意要離婚的原由——種種證據表明,她早就不想跟二民過了,離婚是早晚的事,雅琴和她吵架,不過把這個“癤子”給擠出頭罷了。
在法庭上,秀紅要求分割財產,二民一言不發。雅琴大喊大叫為弟弟爭財產,被法警驅逐出審判庭。離婚官司打完,孩子判給了二民,秀紅每個月付500元撫養費,一直到孩子18歲。
轉眼間,二民的家分崩離析,我們回到霍林河,把他送到煤廠,鋼鐵一樣堅強的雅琴終於哭出了聲。她說如今父親在吉舒養老院,弟弟在郊區煤廠,侄子回學校上學,她的娘家隻剩一個空殼了。
雅琴陷入了極度的迷茫與內疚,開始反思自己的行為。但她思來想去,隻覺得自己對弟弟一家人付出太多了,錯的人隻能是秀紅。二民外出打工,遠離妻兒也很孤獨,但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掙錢,是個好丈夫。她恨世道不公,恨自己把一顆心扒出來送給弟弟一家人,卻被弟媳婦喂了狗。
雅琴變得越來越極端、敏感和歇斯底裏,大概有半年時間,無論她在何時何地見到何人,三句話內,必定會把兄弟媳婦必然要離婚的事給說出來,以此來證明自己在這場離婚事件中不但沒有責任,還有功。她如同祥林嫂附體,每天喋喋不休,直到鄰居們的耳朵都聽出了糨子,看見她就轉身躲起來。
她並不知道,其實每個家庭都需要尊重,都需要自主。有時對兄弟姊妹的愛過多了,就是壓力,就是負擔,就是他們一家人難以承受的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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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離婚後,雅琴的壓力更大了。父親住養老院,每月1000元,這筆錢由她和小妹倆人出;老家屯子裏的人情往來,也是雅琴隨禮,掛二民的名。現在,我們又多了一個負擔——二民的兒子。孩子高考結束,上大學的學費和生活費一刻也不能耽誤,畢業了還要找工作,結婚,買房子。糟糕的是,霍林河的煤炭生意日漸低迷,巨大的開銷如同暴雨前的烏雲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婚姻屢遭不幸嚴重挫傷了二民的自信心,他不願意參加任何活動,每天就守在煤廠,喂雞、喂鵝、喂狗。他願意和這些長毛的畜生交流,因為它們忠誠可靠。有時鬱悶孤獨了,他便借酒澆愁,他能喝一杯白酒,然後用五瓶啤酒“蓋帽”——必須是13度的金士百,俗稱“大綠棒子”。
他越來越木訥寡言,但喝好了話多,而且要拉住人家的手沒完沒了地說。他究竟說了啥,沒人能聽懂。大多數時間裏,他一個人買醉,經常把那些酒話和臭烘烘的食物吐給一條沒拴的狗吃。見二民大有在煤廠孤獨終老之意,雅琴簡直痛不欲生。她慫恿二民和鏟車司機打麻將,輸錢她給,妹妹也給。有時雅琴把在煤廠挑石頭掙的錢和司機給的信息費全都塞給二民,總之,不能讓弟弟受委屈。
2020年冬天,妹夫小陳給我兒子介紹對象,見麵地點就在他家的煤廠。雙方相談甚歡,晚宴非常隆重,不出意外的是,二民又喝多了,他拉住客人的手“嗚裏哇啦”地說個沒完。小陳怕女方家長笑話,私下傳話給雅琴,讓她趕緊拽走二民。
雅琴見二民如此不爭氣,讓妹夫和外人瞧不起,無論如何也控製不住自己了,當著女方家長的麵,毫無顧忌地數落和咒罵二民。她恨鐵不成鋼,恨不得二民喝死在酒桌上,以後永遠不會給自己丟人現眼了。她歇斯底裏,也沒考慮場合,當時我就知道,孩子的親事要黃攤子了。
這天清晨,我還沒睡醒,嶽父突然來電話,說在養老院待夠了,想來我家。他說這次住下就不走了,就在我家養老。雅琴喊我下樓發動汽車去養老院,我沒考慮,隨口說:“讓二民去接唄,咱們還得裝車挑煤矸石。”
那段時間,我和雅琴天天在裝車,煤不好的時候還得親自從裏邊挑石頭,而二民在煤廠屁事沒有,天天打麻將。這個合理化的建議被雅琴聽成攀比他弟弟,她說我沒安好心,看他弟弟待著難受,怕他弟弟打麻將輸錢。我也很生氣:“我老丈人是他親爹,憑什麽他不能接?”
雅琴蠻不講理,說兩個姑爺都有車,憑什麽讓她弟弟去接?火車站人山人海,他要是走丟了怎麽辦?語言交鋒還不解恨,雅琴又抄起身邊能夠抓到的一切東西砸向我。對於她來說,弟弟是不能觸碰的紅線,一切有損二民的言行她都要堅決回擊。
“我弟弟誰都不能碰,除了我自己。我可以罵他,我可以扇他耳光,別人不行,一個不字都不行,斜眼睛看他都不好使!”
我忍無可忍,又哭笑不得,二民年輕的時候,雅琴不敢讓他上工地,不敢讓他學開車,現在他已經50歲了,她竟然還把他當作未成年的孩子,不讓他出門。這哪裏是保護,分明是在害他。我無可奈何,隻能拿身邊的凳子、手機撒氣。
兒子目睹了全過程,一直在旁邊勸架,也一直被他媽媽罵。雅琴嘴裏噴出的刀子,石頭,傷害了所有來勸架的人。大家不理解,好像母子、夫妻、朋友之間的感情都不如他們姐弟之間的感情深厚。
最後我被氣抽了,臉色發紅,嘴裏泛出白沫,意識也變得模糊。但雅琴仍然不依不饒,旁人越拉架,她越瘋狂,那樣子仿佛是要置我於死地而後快。我被送進醫院時,血壓高壓240,低壓140,心跳每分鍾180,輕度房顫。醫生說,再晚來一會兒就腦出血了。
這次吵架是雅琴傷害我最嚴重的一次,也是她“走火入魔”最嚴重的一次,為了弟弟,她遠離了我和兒子,還有這個溫暖的家。等病情穩定後,我在手機上給雅琴寫了一封長信,表達了我的失望與憤慨,也細數了這些年她對弟弟的溺愛,給二民的家庭和對我們婚姻情感造成的傷害——
“你弟弟離婚,不要怪罪別人,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性格決定命運。個人的能力不同,不要綁架別人。為了你弟弟,你像刺蝟一樣,傷害了很多人,也傷害了你自己,但是,傷害最大的恰恰是你弟弟。
涉及弟弟的事,你太敏感,太衝動,不讓人發表意見,以後別人就不敢和你交流,起碼我就不敢參與,怕打仗就不敢發言,那以後你家的事怎麽辦?你爸養老,你弟弟養老,你侄子的工作、結婚,各種各樣的問題,沒有我,依你的脾氣,你能處理圓滿嗎?恐怕你自己都沒底氣。還有咱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怎麽辦?人家敢不敢嫁?嫁過來如何相處?這些都要考慮。
是缺點就能改,沒有改不掉的壞習慣。不能拿自己的缺點當法寶、當成攻擊別人的武器。我們都五十多歲了,撒潑打滾是很丟人的事,要始終保持克製、理性、理智。這麽多年,我始終讓著你,也是把你慣得肆無忌憚了。你想想,就你那副不講理的樣子,你吵仗說出那些話,換成小陳、劉哥(鄰居)或者任何一個老爺們,誰能容你?
以後吵架也好,講話也好,不要出口傷人。不要什麽狠說什麽,不要什麽損說什麽,不要什麽黑說什麽。特別是跟你爸說話,一定要尊重。爸馬上就要來咱家,你必須改變態度。我說這些,不是說我就是完人,我也有缺點,但是我們都要改變自己,提升自己……”
這封信在我和雅琴心中的分量都很重,因為這是一次嚴重警告,也是最後的通牒。
生氣歸生氣,嶽父還得安排人去接。一個星期後,二民的兒子放暑假,我找了一台網約車,把祖孫倆送到長春客運站,讓他們乘坐長途汽車回到了霍林河。之後我又找老中醫給雅琴開了半個月藥,主要治療她的肝火旺盛,暴躁易怒的毛病。
雅琴勉強把藥喝完,性情好像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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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夏天,雅琴接到曉霞的電話,她邀請雅琴和二民去天津參加女兒的婚禮。
二民和曉霞離婚20多年,沒給女兒打過一個電話,除了撫養費之外,沒多給女兒一分錢。在孩子上高中時,雅琴給郵去了5000元,然後就音信杳無。孩子結婚是天大的喜事,我們三人帶著深深的愧疚趕到天津,接待我們的是冰釋前嫌的諒解與寬容。
曉霞常年在外打工,眼界變寬了,境界也高了,她滔滔不絕地講著這些年自己打工的辛苦和女兒勤工儉學的艱難。她一直沒有再婚,倒不是在等誰,而是考慮女兒的安全,不能隨便邁出那一步。
她說:“孩子我帶出來了,雖然沒有考上清華北大,但也是本科畢業,我又給她找了一份好工作,這回結完婚,我的任務就徹底完成了。”
她又對二民說:“你倆這麽多年不聯係,但是血濃於水,你們的父女關係還在、情誼還在。女兒這幾年也總嘮叨要找爸爸,現在你們父女相見,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以後爺倆好好相處,我不會幹涉。”
這麽多年以來,二民的女兒讀書,是曉霞大哥一家付出了很多,現在人家娘家人都來到天津,為了表達謝意,我安排了一桌豐盛的晚宴款待所有親朋。席間,大家紛紛站起來敬酒,對父女重逢表示熱烈祝賀,又對各自家庭的發展和未來給予了美好的祝福。
本來氣氛很融洽,但酒席接近尾聲的時候,曉霞最好的閨蜜突然站起來提酒,言語間對二民頗有微辭,怪他離婚後一直沒給孩子打電話。見二民沉默不語,我就代表他回敬大家,並賠禮道歉,想著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雅琴又犯病了,她絕不能容忍有人當眾指責她的弟弟,“謔”地一下站起來,說:“當初怨誰?離婚怨誰?你說說!當初不跳舞能有這事嗎?”
場麵變得異常尷尬,我趕緊把雅琴按回座位上,示意她別發火,這是什麽場合?可不能翻舊賬。
雅琴的臉色非常難看,曉霞的閨蜜放下酒杯,掩麵離席,這場酒宴不歡而散。
看來,半個月的中藥是白吃了,雅琴一點沒變。隻要涉及弟弟,仍舊寸土不讓。
(文中人物部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