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州夏天裏,以橋為家的日結工
圖、文、視頻 | 呂萌
剪輯 | 沙子涵
編輯 | 毛翊君
皺紋、殘燭、爛尾樓
孔李記一般不帶身份證,怕人知道他已經70歲了。每天幹活都算是一次賭,5點多到十八裏河大橋下等,運氣好了碰見老板開大車來招人,一車一車地報名,他還能蹭上機會。有好幾次搶著了活,到工地上開始查年齡,隻能回家去。
還有些老板嫌他幹活慢,做了兩個鍾頭一分錢沒給。有的工頭給是給了,但比談好的要少。一個新鄉的工頭說沒有現金,得微信轉,孔李記隻有老年機,錢就被欠到了現在。他清楚,自己沒有競爭力,不能挑。
去年也試過工錢更高的活,他爬上腳手架,給鐵梁刷漆,一天200多塊錢,比零活兒多幾十。那時也是夏天,30多度,孔李記站上去沒多久就頭暈,不敢往下麵看。後來再也不敢了。
要是早個二三十年,他50斤一袋的水泥、石膏粉、沙子都卸過,一次能背三袋。一車有10噸,一天兩車,他跟三四個人搭夥,兩個鍾頭能卸完。當時每噸7、8塊,後來漲到10塊,一天能掙將近200。老家禹州的煤礦關停後,他一直在鄭州百榮做裝卸,50多歲還自覺體力很好。
現在孔李記一袋也背不動了,隻會耽誤工時,工友們都不願意和他搭夥兒。“活兒幹得多回家躺著腿就可勁疼。”他這才來到橋下,加入日結工的大軍。
●早晨,在路邊等活兒的日結工人。
今年7月,孔李記的工地上發了藿香正氣水,他咽下“可難喝”的藥汁,想讓身體爭點氣。他記得有次,一個歲數大的工人中暑暈倒,工頭轉頭看到他也這麽大年紀,就給了50塊錢,把他勸退了。
為了不中暑,孔李記盡量接一些夜裏的活兒,從下午3點幹到深夜。老板不在的時候,可以多歇歇,慢慢幹,老板在眼前的時候,“不用吭氣兒,得提勁兒幹了。”
●沒有活兒時,工人們在大橋下午睡。
最近,孔李記連續5天沒找到適合的活兒,7月隻賺到2000塊。他和老伴在老家還有一畝六分地,是山上的砂石地,種不了承包出去了,一年隻有300多塊錢。兒子今年40多,在鄭州的物流公司工作,今年活兒也不多,隻能顧著自己家庭。
孔李記不想麻煩孩子,來鄭州大橋下找活兒的三年,在附近京廣路一個爛尾樓旁找了個破房子住,每月房租60塊。屋裏沒有接水電,喝水要到外麵打回去,吃飯、充電都得找個飯店。天氣太熱的時候,要開門點著蚊香睡。
●出租屋裏悶熱難耐,坐了一會兒孔李記就汗流浹背。
●為了省錢,孔李記每天吃兩頓飯,邊吃飯邊給手機充電。
白天等不到活兒,孔李記也會在橋底下繼續坐著碰碰運氣。晚上競爭的人相對少一些,如果被招走,孔李記就一直幹到第二天早上再回來。但最近,這樣的夜活兒也不多,他隻能回到破屋裏。
水泥牆圍起來的空間裏悶熱難耐,他就拿著鋪蓋搬到了爛尾樓屋頂住,會涼快一點。孔李記覺得自己身體還算結實,能幹一天是一天。
●出租屋裏的牆漏了洞,雖然蚊子多,但是至少會通風,涼快一些。
大橋下的傷疤
這個夏天,張新民一直睡在大橋下。他挑中一個有井蓋的水泥台當床,比起周圍的綠化草坪,會更平整一些,晚上蚊子也少。之前他花200塊租的房子沒空調,開了風扇涼席還是熱騰騰的,睡也睡不著。
這裏有互不交流的鄰居,他們大多獨自從農村到鄭州謀生,為了省錢,索性以橋為家。其中有個幹活時受傷的日結工,跟妻子離了婚,父母也去世,親戚不願意照顧他,在橋下躺了兩個多月。
上個月連續幾天高溫,張新民打赤膊幹活,肩膀上常被曬得發紅、脫皮,留下的疤痕像夏天打的卡。汗從頭上流下來,擦不過來,直接進到眼睛裏。接下去的幾天,眼睛又紅又腫,看東西也模糊,疼得影響他接之後的活。
●坐在橋下休息的日結工,皮膚已經曬傷。
他是個56歲的單親父親,10年前在鄭州做起的電玩城生意失敗後,賣掉開了八個月的帕薩特,也失去了婚姻。前妻把大女兒帶走,剩下三個孩子留給他。張新民又嚐試給一家重慶的防盜門公司做代理,一年隻賣了兩個門,最後兩邊公司都倒閉了,現在還欠著他幾千塊錢工資。
“人一窮,親戚就都離得遠遠的。”三個孩子上學還等著交錢,張新民著急之下,去了大橋下謀生。之前他當包工頭,總去這樣的地方招日結,現在他成了等待被挑的人,有一段時間都情緒低落。
●在橋下居住生活的日結工人。
●56歲的王國安在橋下躺了兩個多月,之前幹活兒時腰受了傷,沒錢看病,就買一些藥在橋下養傷。
●在橋下躺著,每天吃方便麵,王國安的腿已經變得消瘦。
長期工結錢時間晚,也隻有日結才能最快滿足張新民一家的生活。他之前被拖欠過幾次,2012年在北京昌平做包工頭,加上木工帶了一二百人蓋售樓處,噴泉、圍牆都裝修好後,包工包料的老板一直沒有給他結算,“說公司還差他20多萬。”
今年初,朋友介紹他去上海一個工地上幹活,做了4個多月,現在還有1萬3沒拿到。因為沒錢,張新民一直不敢回家,不知道怎麽麵對那些債務。“以前不認命,但現在認了。”
●中午,張新民坐在電動車上吃餅。
●張新民隨身帶著工資欠條。
時間長了,張新民習慣了這種變化,“隻要是活著,生活就得繼續。”沒活的時候,張新民還是想著承包點事幹,可五天蓋一層樓的活,老板們催促著三天完成,他隻能多加工人。等到要錢的時候,又會變成各種各樣的錢不到位。
2016年,張新民聽說北京的工價更高,就到馬駒橋附近租了個300塊一個月的房子,開裝車卸車,每天掙200塊左右。但孩子們學習不太好,老師總要請家長,來來去去的不方便,他又回了鄭州。
“陪孩子就隻能喝西北風。”現在,張新民每月把自己的生活開銷維持在1000塊,其餘的都留給孩子。
●傍晚,張新民在橋下詢問工作。
在張新民看來,鄭州的建築行業在壓縮,工地上的活兒少了,而疫情後來做日結工的人又越來越多。作為“新手”,他總是搶不過別人。好容易到手的第一個活,是往地鐵裏搬防火門,一兩百斤,又高又重,從地上背到地下,一個下午他掙了150塊,但累得幾天都幹不了活,
一不小心就能受傷。去年夏天,他在工地上熱得暈倒,拉傷肌肉,疼了好長時間,躺在出租屋裏兩個月不能掙錢,“總想著過幾天就好了,壓力很大。”他說,最難的時候,兒子管他要20塊錢修電瓶車,他都隻能沉默。
●天色漸黑,依然沒有工作的張新民在橋下休息。
今年,張新民明顯感覺幹活已經沒有前幾年利索了,爬樓扛鋼筋的時候,累得腿都抬不上去。他現在隻想找一個長期穩定的活,“人生到這一步了,已經沒有那麽大精神和野心了。”
人群外圍的粉色
酒紅色的小波浪堆在腦後,李瑞新特意做了這一頭發型,看起來很顯眼。早上五點半,她拚著5塊錢的車到了大橋下,但碰見老板的招工車開來時,她起初不好意思圍上去,周圍都是些有經驗的男工人,迅速圍滿車窗。李瑞新瘦小,擠不進去,也不知道怎麽談價,總會被擋在外麵。
不搶就沒活,除去日常吃飯開銷,隻剩個百十塊錢,她壓力倍增。尋摸了半個月,李瑞新找到4個雜工——等工頭開出低於市場價的錢,很多男性工人都不願意去,她就跟幾個女工去接。比如80塊錢一天,去建築工地鋪蓋防塵布。“女的是小工,男的是大工,幹的活不一樣,他們一天能掙180多到200多。”
●李瑞新在詢問價格。
●在手機上找工作,女工的年齡要求在55歲以下。
今年三月,李瑞新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老了。那時她在一家食品加工廠上班,每個月能掙4000塊左右,但一次午休時工廠經理找了她,說大齡女工都要被辭退,而今年11月她才滿年齡上限55歲。回家後,她發覺“自己沒用了”,待了兩個月,刷各種招聘信息,都不要她這個歲數的,找了熟人也沒有用。
受不了這種“鬧心”,李瑞新在最熱的夏天來到大橋下,讓日子有點奔頭。中午的高溫立馬讓她想放棄,接到的第一個活兒是去建築工地搬鐵管,一根鋼管長5米,一般要4個人抬,包工頭開180塊要男工,她去隻能給120塊,在酷暑中搬了兩個管子就累得喘不過氣來。那天幹了9個小時,她兩隻手磨出了水泡。
●在路邊,一位母親帶著孩子等待著丈夫幹活兒回來。
之前,李瑞新跟著丈夫跑車,從廣州到廈門的專線,一天一夜。在湖南的服務區,車的門鎖被撬開過一次,丟了3000塊現金。從那之後,每到夜裏丈夫睡覺,李瑞新就看車看貨,擔心有偷貨偷油的。
後來為了照顧兩個孩子,李瑞新回到鄭州,丈夫開始自己跑車。她每天晚上十點多打個視頻,得知丈夫一切順利,才能睡下。現在,兩個兒子一個在鄭州、一個在北京,都沒有結婚,夫妻倆已經攢下第一套房,還差老二的一套。現在,李瑞新瞞著兒子偷偷幹日結,“結婚、買房都要用錢,不能閑著。”
●等了很長時間,依然沒有合適的工作,站在橋下的李瑞新有些失落。
有時候,李瑞新去樓頂刷牆,有時候又搬50斤一塊的水泥塊,一天搬了3噸。她求著熟人介紹男人的活給自己,結果幹了一天,手指頭全腫了,疼得不敢抻直。家政、保潔這種穩定一點的工作,李瑞新說“沒辦法,人家連45的都不要了”。
7月29日,鄭州下起了雨。“天熱活兒不好幹,下雨天還沒活兒。”李瑞新在橋下站了8個多小時,依然在等待。
●招工的車停在了橋下,李瑞新上前詢問情況。
●在橋下等活兒休息的人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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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女孩記錄下的19個「傷疤」
文 | 呂萌
圖 | 王子怡
編輯 | 毛翊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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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二 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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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三 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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