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滿街都是劊子手

來源: 冬綠 2024-01-24 06:58:4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125 bytes)

2017年舊事:

李恒青:本周六(325日)200PM,波托馬克文化沙龍將組織活動,主題是遇羅克、紅八月、血統論,離我們有多遠?

 

我聯係了一位留學生,請他幫忙邀請些中國大陸來的學生參加。得到的回複是:誰都不知道遇羅克這個名字。另外,文革離我們太遠了。大家興趣不高。

 我問他,這不是正好是個回顧曆史、反思過去的機會嗎?

 他向我轉達了他的朋友們的建議:大家更多地關注當下的現實問題。今後你們再搞活動之前,最好還是先征求一下我們年輕人的意見。

 

 首先,我非常感謝這位年輕朋友的直言相告,而且他是認認真真地在替我們沙龍做宣傳。但是還是忍不住要說兩句:

 第一,文革剛剛過去五十年,就被中共政府成功地將自己的罪惡在很多年輕人的腦子裏抹平了、洗白了。這是中國的恥辱。我羞愧!

 第二,我們沙龍存在的價值正是在於反思曆史,認識當下,著眼未來。看來我們不僅不能放棄現在工作的方向,而且還要更努力地組織類似的討論,以警世來者。

 第三,請讀讀蘇曉康先生下麵的文章,中國正在做的離文革還有多遠?這一切就發生在我們身邊,危險就在我們身邊。

 

最後,歡迎朋友們關注波托馬克文化沙龍,我們這個周六有活動。我會在今明兩天不斷貼出廣告,請朋友們幫我轉貼,望更多朋友參與。同時,我將試一試在活動現場進行現場直播,讓無法親臨現場的朋友們能從網上參與互動。

 

謝謝!

 

蘇曉康:滿街都是潛在的劊子手

 

【作者按:有感於波托馬克文化沙龍即將舉辦新一期演講:遇羅克、紅八月、血統論,離我們有多遠?,特再編再發舊文一篇。】

 

八十年代我涉足文革暴虐曆史,一上來就碰到兩大血案:安徽黃梅戲劇團女演員嚴鳳英自殺後被剖腹、北京師大女附中校長卞仲耘被活活群毆致死。震驚之餘,我仿佛聽到曆史深處有一股咆哮──如此沉冤若不能被公義所紓解,天良豈能安寧?一個文明幾千年都在乎人命關天,難道吞咽得下這茹毛飲血的幾十年?

 

 接下來中國經濟起飛,表麵繁榮,內裏依舊血腥。我不敢妄言上帝是否蒞臨中國,但我看到天良的掙紮,她拒絕隱沒──那民族創傷,驅動曆史記憶如地火,在民間暗自流轉,塑造著記憶社會化,推動受害者言說,漸漸顯身為公開論述,其中最著名的,包括丁子霖尋訪六四死難者、王友琴調查紅八月罹難受虐教師、胡傑獨立製作紀錄片《尋找林昭的靈魂》、五七年右派向共產黨公開索賠、廖亦武對倖存地主群體的口述實錄等等,而追尋數千萬死於飢餓民眾的楊繼繩《墓碑》,可謂最新一次宏大的高潮!

 

試看今日之神州,曆史一派模糊,晚近六十年幾成灰燼,隻有毛澤東的孫子在北京被人當猴兒一樣耍著,還依稀令人想起荒謬年代,卻也擋不住公正、罪行、寬恕、受害者、施害者等等論說,頑強地走進公共話語。

 

中國人沒有救贖的向度

 

施害者這個話題中,德國作家兼法官本哈德.施林克(Bernhard Schlink)的小說《朗讀者》(The Reader或譯《生死朗讀》),是最先鋒的詮釋,他用文學試圖證明,隻有施害者的救贖成為可能,司法和正義才成為可能。因為所謂無辜,其實是一種前知識、前良知的狀態,你可以懲罰一個罪人,若不能使他認罪,正義便沒有真的落實。施林克刻意將前納粹女看守漢娜設計成一個文盲,卻酷愛古典名著,營造出一種無辜的張力;文盲使她在社會資源上成為一個徹底的弱者,為掩飾文盲而去做集中營看守,又為了保護這點隱私,而在法庭上獨自認下大罪,隻好終生坐牢。

 

但在獄中漢娜學會識字,認識了大屠殺曆史,良心發現並認罪懺悔,祈求被害者原諒,也做出象徵性賠償,雖然她終於不能返回社會而自殺身亡,但是救贖和正義皆勉強達成。漢娜的悲劇具有很廣泛的象徵意義,如中國文革中,再具體到北京師大女附中,參與群毆卞仲耘的絕大多數人,可能都是籍籍無名的各年級女生,也談不上社會資源,的確是該案的施害者,應當承擔法律責任,而大名鼎鼎的宋要武,據說沒碰卞校長一手指頭!

 

戰後德國第二代的道德掙紮,是小說的副線,同樣震撼人心,而中國的八零後九零後,恐怕都不知道有文革這回事。文革當年老子英雄兒好漢的紅衛兵們,而今都到了耳順之年,學識上最不濟的也有大學文憑,留洋博士如過江之鯽,早已溢出無辜的範疇,且至今蔭蔽於父輩權勢,社會資源豐沛,大多是社會名流,未聞有道歉者,隻能是良知尚未蘇醒。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宋彬彬不幸又成為這一群的標誌性人物。

 

代罪羔羊幫

 

前述兩大血案受害者,一位是盛譽天下的名演員,一位是京城排名第一的女子中學校長,說明政治尚未轉型,即便是受害者,也是身後社會資源豐厚者,先出頭天,引起社會關注,而千萬普通受害者還在無人問津的境地。卞仲耘被害一案,更由於該校女紅衛兵宋彬彬,曾是八一八重大曆史真人秀的主角,而注定要被公共話語鎖定。榮辱在轉瞬之間,便是曆史的冷酷,可歎當年花季少女們不可能了悟於此。

 

曆史被蒙蔽,當年的施害者也可能淪為某種程度上的受害者,這頗為反諷。宋彬彬及其辯護者們的委屈,是極淺顯的:明明是毛澤東的責任,怎麽能叫一個女孩子來承擔呢?要武嘛這句經典毛式戲謔之語,隨機借由名叫彬彬者而發出,饒是雙關語之巧妙,也生動地深嵌進曆史,而它來自天安門城樓之上,霎那間成為虐殺天下無數蒼生的一道權杖,後人雖不能妄斷那女孩接了這權杖,但她如何從這曆史細節中摘出來自己,雖不是一個法律的問題,卻不免還是牽扯道德和正義。

 

有一個不太貼切的比喻——代罪羔羊(Scapegoat),說的是猶太教贖罪日獻祭兩隻羔羊,令其帶走以色列人的罪孽、過犯;到基督教這裏,耶穌便是代罪羔羊。所以中國文革施害者們,有沒有這份殊榮,全看他們自己的造化了。這個宗教典故引入不信教的中國語境裏,似可暗示毛澤東未被清算之前,他造下的種種罪孽,須得由代罪羔羊暫時認領下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曆史在中國一向匆匆,中共護著他們的毛神牌,受害者冤魂不得安寧,世道人心自然要拿施害者是問了。

 

滿街都是劊子手

 

受害者施害者,背後是更為廣闊的一個含義:共業曆史觀。民族創傷是全民共同的記憶,中國人都是文革的共同受害者。台灣文學史家陳芳明論及二二八事件,認為在事件的陰影下,社會內部的每一份子都有被悲情綁架的痛苦,因此,在看待曆史時,把事件的苦難當作全體島上住民的共業,視為所有台灣人的共同枷鎖。

 

與德國納粹世道相比,中國十年文革也許有很多差異,但有一條,即老百姓被領袖(元首)裹挾為幫凶,規模之巨大,全世界找不到第三個;但在追溯正義一端,又由於製度環境與文化的差異,兩者大相徑庭,所以《朗讀者》展示的反省、救贖的精神層次落實到中國,尚為遙遠。中共不糾纏曆史舊帳,封塵文革罪惡,可視為另一種閉關鎖國,禁錮中國人之心智於曆史教訓和普世價值之外,耽於物質滿足而無他求,這種社會一旦崩解便成人間地獄。

 

人類社會演成暴民亂世,到二十一世紀並無減弱的趨勢,反而於今為烈。台灣民間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發起人之一林雪芳,在評價《朗讀者》之餘,分析施害者的全球現象:以種族清洗與種族屠殺而言,學者大多認為,大部份尋常百姓在意識形態煽動與實作『磨練』下,都不難變成大屠殺的劊子手,危機狀況下尤然。大屠殺的劊子手不必是變態狂或邊緣人,大部份老百姓都無法抗拒現代操控機製下的洗腦,換句話說,滿街都是潛在的劊子手。單單前南斯拉夫與盧旺達就都有數十萬人參與屠殺自己的鄰居、親友,全世界的施害者更是以百萬、千萬人計的。這是一個嚴重的普世問題。

 

一個社會從苦難中掙脫出來,若不能超越受害者與施害者之間的恩怨,則無從建構全社會成員的基本信任感──公民信任civic trust),設若中共隱瞞曆史、禁錮民智,後果乃是不需要再出一個毛澤東,文革再現可在須臾之間,滿街都是劊子手那一幕,離中國還會遙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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