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3)

來源: FormatRun58 2024-01-14 19:06:2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3982 bytes)
 

沉迷搞錢的五愛女老板,嫁人了

2024-01-12 13:0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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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第一次見到小邱時,我算是已經在五愛街“渡劫”成功了。生意上了軌道,手裏略有盈餘,還為孩子買了學區房、買了車。我享受著狂風暴雨後的短暫安寧,無數個片刻,我認為自己會與五愛街這個成就了我的老夥計牢牢地捆綁在一起,直到它和我都昏庸老邁,再也不可能有什麽大作為。

彼時的五愛街,頹敗已經初現端倪,但人總被成功的熱望驅使,既嗅不到危機,也看不見凶險,更不相信那條細若遊絲的裂隙會在某天天崩地裂般炸開。所以,毫無從業經驗的小邱在高位入市,每天的費用絕非小數目。

在進入五愛街賣服裝之前,小邱剛經曆了一場失敗的婚姻。痛苦得難以自拔的小邱堅定地認為自己情場失意,那麽在生意場上,一定會斬獲頗豐。她盲目而樂觀地預測著,自己不日就能將借離婚分得的那點兒老本打上一個漂亮的翻身仗,很快躋身百萬富翁的行列。她計劃著要開豪車去羞辱前夫、及前夫一家。

這天真的念頭可真讓人束手無策。對此,我們這些外人又能說些什麽呢?隻能誠心誠意地祝小邱得到命運與財富的雙重垂青。明眼人都知道,小邱無心做生意,每天她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向旁人痛訴、怒陳自己在婚姻裏遭遇的種種不公與不幸,以及前夫一家人的狼心狗肺。

“離婚之後成功尋找到愛情的第二春”是小邱的另一個堅定不移的人生願景。她要找一個“對我好、有錢、長得帥、不計較我帶個將近十歲大兒子的男人”。

她說:“如果他要求我再給他生一個,我需要觀察他一段時間,確定他這個人行,我才能給他生。”

她還說:“再婚以後,我堅決不可能與公公婆婆同住。”因為上一段婚姻之所以會以失敗收場,前公公婆婆“居功至偉”,她絕對不可能讓曆史重演。

說到這兒,小邱竟然還煞有介事地向我們谘詢:如果再婚,她再要一個孩子的話,政府會不會不批準?

有好事者向她“科普”,說如果對方沒有孩子,可以再給一個指標,但是也分地方,如果對方也有孩子的話,估計夠嗆。

小邱聽到這裏,垂下頭,怏怏不樂,仿佛這個問題是肉在砧板上,亟待解決。

我看著小邱笑笑,偏過頭去。在愛情上,她永不言敗,永遠那麽樂觀、積極、向上,永遠相信男人能給她幸福與圓滿。五愛街攢動的人潮緩緩向前流動,我的腦海中,一個念頭不期而至:“有些女人一生都在尋找歸宿。你說她勇敢吧,她又總是在努力尋找保護傘。你說她不勇敢吧,她又始終相信下一站會更好。”

 

小邱的買賣天天賠,很快她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萎蘼不振。她開始抱怨下半夜睡意正濃的時候上行,她完全起不來,也受不了;而資金的匱乏又使她雇不起服務員,凡事必須親力親為,時刻處於手忙腳亂之中,疲於應付檔口裏的一切;還有,偷貨的事情在她檔口居然成為家常便飯,有時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經丟了貨……

即便如此,小邱也從來不向我們討教。但她還是挺善於觀察的,她見有的老板會雇一些“牽驢的”(假裝買貨的托兒)使貨物賣得更好一些,她也如法炮製。可人這種生物是這樣的,遇見不大精明的老板,“牽驢的”也會突然間變得狡猾、無賴起來,不但賬目上不老實,還順手牽她的羊。

沒熬過一周,小邱就起了滿嘴的燎泡,精神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崩盤了。她每天上行都是濃妝豔抹的,但由她那黯淡的眼神,疲憊的神情,誇張而緊張的肌肉狀態,以及動不動就破口大罵以顯示自己不好惹的虛張聲勢,任誰都能看得出,這女人已經抵達崩潰的邊緣了。小邱自己也深切地明白這一點,所以簡直是在不計工本地、歇斯底裏地、徒勞地垂死掙紮著。像翅膀被蛛網粘住了的蒼蠅。

實際上,生意並非人人都能做得的,五愛街每天都有人破產。那些被傳得神乎其神的發財神話中的男女主角,誰沒有一部屬於自己的血淚史?那些外人眼裏的“一躍而起”,其過程都太艱難,也太痛苦,在人後要無數回摔得鼻青臉腫,也要無數回崩潰絕望。隻是,急功近利的人更樂意人為地去忽略這些過程,隻願意看見那最後的金碧輝煌的結果。

隔壁檔口的老板娘來跟我打賭,說小邱無法撐得過第七天——一般情況下,在五愛街幹買賣能挺過一周才可能有後續。我未置可否,誰都知道小邱哪怕是撐過了第七天,也逃不出下一周,她那生意拖久一天結束,隻能是再往裏多賠些錢。

“看她的家底了唄!”我輕鬆地說。

那老板娘不屑一顧地一撇嘴、一挑眉,什麽也沒有說。我知道她的意思:小邱一看就沒什麽家底。

我若有所思,說:“做生意跟找老公一樣。總之,急呢,差不多就一定會出錯。”

她笑著推了我一把,將我推得一個踉蹌,險些跌倒。

2

七天過去了,小邱卻並沒有關張大吉。隔壁老板娘抱著肩膀站進我檔口,下巴朝小邱的檔口微微一抬:“早死早超生,挺個什麽勁兒呢?”

我沒理她,心裏則在盤算著:如果小邱可以把零售抓好,每天把基本費用賣出來,她這生意興許也能站得住腳。

但小邱明顯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進她檔口的零買顧客被她悉數轟了出來——她這是在跟風五愛街那些老商戶製定的、專門針對零買顧客的霸王條款:不買別摸、不零售、不讓試。

這規矩至今仍被許多人詬病,但實際上事出有因。五愛街成立之初是以批發拿貨為主,但大部分商家對零買的顧客也會熱情接待。當然,要價肯定高,不過也允許顧客討價還價,不至於態度有多麽惡劣。

可後來,以商品廉價聞名的五愛服裝城就吸引了無數零買顧客蜂擁而至,他們主要是城市中、低收入人群、從事特殊職業人群以及周邊鄉鎮人口,魚龍混雜,素質參差不齊,自然什麽樣的人都有。三五個婦女組團順手牽羊的有之,趁亂單獨作案的有之。更多的時候,起大早逛累了的顧客在五愛街吃完了茶葉蛋、雪糕、哈蜜瓜條、西瓜條、麻花、油炸糕等,甚至剛擤完了鼻涕,也會毫不顧忌地上手摸那些掛版的服裝。

除此之外,零買顧客試穿衣服時,口紅、粉底、腮紅、眼影粉等蹭在衣服上的情況更是屢見不鮮。還有些顧客的指甲或者戴的首飾的邊角會將衣服刮脫了絲……但從未有人會心甘情願地為此買單,要麽以“我不是故意的”為由拒不賠付,要麽仗著人多勢眾、胡攪蠻纏、罵罵咧咧,一走了之。還有顧客認為,商品既然已經有了瑕疵,就應該按照處理品的價格賣半價才算合理,於是,就有人為了討便宜而故意搞破壞。

商家拿這類顧客毫無辦法,不認賠就隻得幹仗。無論是五愛街的老板還是服務員,就算不知道“和氣生財”的道理,誰又願意天天跟顧客上演全武行,或者惹一肚子閑氣呢?這些人每天都是半夜兩點多起來上行,睡眠嚴重不足,到了行裏又得精神高度緊張,賣貨、找貨、配貨、換貨、調貨、收錢、找零、記賬,樣樣都不能出差錯。每天批貨高峰過去,大家都累得直不起腰來,汗把衣服全都溻透了,嗓子也喊冒煙了,如果可以選擇,簡直是一句廢話都不願意跟人多說,更遑論主動找顧客幹仗了。可要是不幹仗,態度不強硬一點,那些蠻不講理的顧客又要溜之大吉了。沒辦法,吃了虧的五愛街老商戶便立下了“一刀切”的霸王條款,不賺那點零售的小錢了。

當然,批發生意不忙時,零買顧客了進檔口,大多數商戶還是會靈活變通,視情況決定要不要做這筆買賣。畢竟,誰會跟錢較勁?在生意人眼裏,再瘦的肉也不會嫌柴。

可小邱卻死守陳規,堅決不零賣,對老規矩不打一絲折扣地執行著。

她都那種情況了!我決定得空跟她聊聊:

“蒼蠅腿也是肉啊!何必都放棄呢?有些零售的顧客素質高又不太差錢,買貨不磨嘰,拿人家當上帝又有什麽不可以?這世界上有多少渠道可以教人心甘情願地將自己口袋裏的錢乖乖放進你的口袋裏麵,沒一句怨言?隻有商品交易可以做得到。所以咱沒必要全部都一竿子打死。生意是自己的,規矩也是靈活的嘛。”

“我們做買賣,一靠產品,二靠服務。把對方兜裏的錢合理合法地掏出來放進自己兜裏是最重要的,有時候受點兒顧客的閑氣也在所難免。”

小邱聽不進去,她皺著眉頭,臉上寫滿了不耐煩,一揮手,阻止了我接下去要說的苦口婆心的話。她的喉嚨裏先是“咕噥”出一聲含糊不清地歎息,繼而沉默地低下頭,憤恨而絕望地說:“我得為自己爭口氣,離婚也不能讓他看扁,我要讓他後悔。”

我倆的話簡直是驢唇不對馬嘴,我有些不知所措,但仍舊決定正麵去回應她:“離婚了,他是他,你是你。離婚和結婚一樣,都隻是人生的一個選擇。離婚或結婚以後都有不止兩種可能:你有可能過得更好,也有可能過得還不如從前。但大多數時候,你會感覺時好時壞,可這些與離婚或結婚都沒關係。離婚是你與他今生夫妻緣盡於此,但是生意怎麽樣,你後續過得怎麽樣,是你自己的事兒。也是你應該想清楚的、自己對自己負責的事兒。其實,成年人對自己負責,是挺好的一件事兒。”

小邱抬起頭來,似乎根本沒聽見我說的話,仍舊在自說自話:“他再也找不到一個比我對他還要好的女人。”

接下來,她就與我分享她如何對前夫好:一雙襪子沒讓他自己洗過;他喜歡吃什麽她就做什麽,他不喜歡吃的東西,於婚姻存續期間她從來沒有做過;如果他晚歸,她會餓著肚子等他回來再吃飯,吃飯時她從來沒先於他動筷子;給他買貴的衣服,而她自己用幾十塊的行頭就能打發了……

小邱的目光在我臉上極其短暫地停留,然後又漫無目的地投向別處,她兩眉輕蹙:“我一定要成功。”停頓了一下,她又加重了語氣,重複剛才說過的話:“我一定要讓他後悔。”

她淚下滂沱。

我盡力了,不知該說些什麽。我想,小邱的前夫一定不知道,離婚以後,他的前妻陷入了瘋狂自證,拚命努力,試圖讓自己腰纏萬貫,隻為讓他悔之晚矣。如果他知道了,會高興?得意?還是會嗤之以鼻?

我回到檔口,沒多一會兒,隔壁老板娘又過來,笑眯眯地問我:“怎麽,去救苦救難去了?”我白了她一眼,她抱著肩膀朝我冷笑:“你救苦救難也要看看對象。再說了,這年頭菩薩可以演,但是不能真當。”

我仍舊沒吭聲。

“一百塊,下周她肯定得卷鋪蓋了。”她緩緩向我伸出一根食指。

“你是不沒事兒閑的?趕緊回你檔口。”我心煩,但又知道她說的是實情。

3

那一周,小邱過得極狼狽,她自顧不暇,倉惶而失控。前夫給她打電話說想看看孩子,她在檔口崩潰大哭。

她怕,怕前夫一家會將兒子由她身邊搶走,於是竭盡所能地去討兒子的歡心。她給兒子買遊戲機,每天都給兒子買肯德基、碳酸飲料。兒子起不來床,或不願意上學時,她就出麵替兒子請病假。兒子在學校受到老師的批評,她去找老師理論,說她兒子沒有錯,“如果有錯,我這個當媽的會管、會教!”

小邱將自己的生活搞得一團糟,收獲了無數同情的目光,但也僅此而已。

“她需要個男人。”隔壁老板娘與我並肩而立,目光卻看向小邱檔口的方向。

也許是吧,但人活著總不能將全部都寄托在他人給畫的大餅上。有時世界不給希望,也沒人給畫餅,那就得自己給自己希望,自己給自己畫一張大餅。那樣,也許能支撐著一個人走過人生中最為痛苦的至暗時刻。

不過,小邱像是根本看不見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她自己。

這也不能完全怪她。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未經世事的姑娘永遠容易輕信“托付終身”四個大字。以為自己長大了,一定會成為某個男人的公主,隻要朝那兒一躺,將自己吻醒的男人就會讓自己過上幸福快樂、無憂無慮、不愁吃喝的日子。等發現這是一個謊言時,一切已成定局。

想改變、想脫胎換骨,又談何容易。這過程簡直是針針到肉,既血腥又殘酷,有幾個人能不對此望而生畏呢?更何況,有很多人已經和小邱一樣,喪失了基本的謀生能力。

毫無懸念,小邱的發財夢碎了,離開五愛街時,她人已經瘦脫了形。她望向那滿檔口積壓的,隻能以低價處理掉的服裝,臉上露出痛、不舍、無奈和不甘的表情。她向我們抱怨,說上天不給她機會。

走的那天,小邱到我的檔口來向我告別,我很想提醒她不必為其他人負氣而活,更沒必要為了別人的羨慕、讚歎、巴結、嫉妒而活得失了本心。但我也知道,那時候她已經聽不進任何勸告了,但不提點一句,我又覺得於心不忍。於是,我說了一句看似沒頭沒腦的話:“感謝你,為了我這樣一個陌生人而去努力拚搏。”

我感覺話已經說到了,但其實也沒指望她真能聽懂,未來要如何走下去,終歸看她自己。也許再過幾年,她陡然想起我的這句話,會恍然大悟也未可知。

很快,五愛街的人就忘記了小邱,因為她在這兒停留的時間太短了。五愛街每天都有人開張,每天都有人結業,就像這世界上每天都有人生,每天都有人死。

4

一晃十年過去了,這年冬天我去沈陽某地見朋友,出來時見有人正往我車上插小廣告。我走過去,那女人剛將小卡片插完,一回身幾乎與我臉對臉,我們對視兩秒——是小邱。

和小邱一同插小卡片的還有個中年男人,我看了他一眼,濃眉大眼,麵色黝黑,額骨前凸,眉骨高高棱起,顯得眼窩挺深。男人的手指骨節粗大,手背四個指根的關節泛著微白,一看就是一雙勞動人民的手。不過,他下身穿的是條深色西裝褲,褲線很直很挺,一雙黑色皮鞋看起來相當單薄,並不適合在嚴冬季節進行戶外作業,這又有點脫離勞動本色的意思了。

我心裏微微一動:眼高手低的男人,嘴巴都甜得如同抹了蜜,看來小邱的耳朵有福了。

小邱熱絡地與我寒暄,那男人在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但仍舊熱切地立在一邊望著我們倆。小邱主動介紹,說那是她的男朋友,我們互相客套地打了招呼。之後,小邱盛邀我去她的公司坐坐,說不遠。我說改天,她生拉硬拽。我也有點好奇,去看看倒也無妨。

我開了車,在小邱及其男友的帶領下很快來到他們的門市。那門口停了一輛白色SUV,我們朝裏進時,小邱看似很隨意地對男友說:“車該洗了吧?”

我笑笑,知道小邱這是在告訴我,那是她的車。

我們走進營業廳,裏麵很寬敞,約摸有幾百平的辦公麵積。一圈都是玻璃櫃台,櫃台裏陳列著各種手機、配件。兩個女營業員靠牆坐在櫃台裏,見老板進來了,都很熱情地站起來,笑著與小邱打招呼。

營業廳靠近落地窗的位置有一張小幾,兩張綠色的小沙發。我落座以後,小邱就著急脫掉羽絨服。我覺得這屋子裏的采暖並不好,剛想勸她等暖和暖和再脫外衣也不遲,卻發現她脖子上戴著一條挺粗的金鏈子,下墜著一個黃金佛牌,於是我就默默地把話咽了回去。待小邱將外衣全部脫掉,我實在沒有辦法不去注意到她手腕上戴著的一隻成色飽滿的金鐲子。

我不由得笑了,心裏想著“這個小邱啊”,嘴上卻也不免要好好恭維她幾句——多年未見,我總不能讓她白費這麽大的周章吧。

不過十年過去了,小邱幾乎一成未變,這不免又令我感到唏噓。

我正愁客套完該聊些什麽才好時,小邱男友的手機驚天動地地響了起來。於是我不得不繼續乖乖地坐在那裏,靜靜地聆聽他粗聲大氣、指手劃腳地大談特談自己與對方合作的大項目。

我心想:別說,這兩個人還真是般配。

待她男友打完電話,我打趣道:“你們兩口子真是,要掙光全世界的錢嗎?”

小邱捂著嘴巴,身體朝後仰著,笑得花枝亂顫:“哪有哪有!”

隨後,小邱問我到這邊來做什麽?我說有個朋友在這邊新開了家4S店,我過來看看。小邱露出驚異的模樣,說:“那家4S店老板是你朋友啊?他在這一片可好使了。”

我笑笑:“是嗎?”

小邱希望我能從中幫她牽個線搭個橋,看那家4S店除裝寬帶以外還有沒有什麽裝修、土建、門窗、清運殘土等零活兒要外包。她說他們兩口子什麽活兒都能承接,還說她男友就是幹工程出身的,“什麽都懂,保證活兒幹得明白”。

我端起麵前的茶水喝了一口,因為室內溫度不高,茶已經冷掉了。我心裏清楚得很,小邱和她那華而不實的男朋友,我都不怎麽信得過,但安寬帶這事兒,他們不至於也幹不好吧?

於是,放下茶杯時,我對她說:“聽說是早就包出去了,還是個什麽親戚包的。你知道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你路過時應該也能看得見,已經動工了。但是寬帶什麽的肯定是後續,應該還沒落實用哪一家。你想做,我跟他說一聲吧。但是我們交情一般,可不一定能成啊,人家不見得會給我這個麵子。”

我手裏正好有她剛才發的名片,於是掏出來細看,上麵寫著“全市價格最低”、“車接車送”之類的話。我跟小邱確認:“車接車送是吧?”

小邱連聲應著:“個人安寬帶都是這個待遇,更何況是大戶。”

我又將那卡片翻到背麵去又看了看,心裏盤算著,這點事兒不必驚動朋友,待會兒我直接將這名片給4S店的負責人老侯就行。

我對小邱說,價錢的事他們自己談。本來還想交代她,價錢即使不比別人家便宜,最起碼不要比別人家貴,不然以後就沒法打交道了。我那朋友的家族在附近確實有些勢力,他家的產業絕不止一個4S店,小邱在同一片區域混,先攀上這個高枝,以後混熟了,怎麽著也能打著點兒秋風吧。

但我又轉念一想,小邱在市麵上混,也並非一天兩天了,這點兒行走江湖的基本常識應該是有的,無需我多言。

5

不想沒多久,我就接到了老侯打來的電話,他說小邱不但在前期辦開戶時將他的人丟在半路不聞不問,且報價虛高。

“姐,您一句話的事兒。某總(就是我那個朋友)也不差這點兒錢。但是我想問問你們是什麽關係,我好知道這事兒具體該咋辦。另外我也是存個私心,關係要是鐵,要是您親戚什麽的,這點事兒那還叫個事兒嗎?要是關係一般,我可知道您,再要是把她介紹給別的朋友——”他收住了後麵的話。

“不是。”我說,“別用她了。”

“姐,要不先用著?反正背後都是那幾大運營商。”

“不不,沒必要。”我想起小邱當年在五愛街做買賣的手法,認為自己幫她牽線搭橋純屬是多此一舉。

小邱被替換掉了,她給我打電話,我沒接,她又發來長長的短信,說她開高價的重點並不在價格上,而是不想讓中間人侯總白忙活。她言外之意是自己做的沒問題,隻是還沒來得及將姓侯的馬屁拍明白,回扣也沒及時給到位,才導致了這個結果。

我頗為無奈,要知道老侯是我朋友的心腹,兩人從小就認識,還沾點兒遠親關係。這店開起來後由老侯主理,內外一切大小事都是他一把抓,就算他真想在賬目上頭動心思,也不會蠢到動到我介紹過去的人身上。

我不知該跟小邱說些什麽,她讓我略感失望。身為同類,我希望看見她跌倒一萬次再爬起來,希望看見她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她在五愛的時候總抱怨上天不給她機會,但這次對她來講,難道不是一個機會嗎?

我還什麽也沒來得及說,小邱就又開始向我訴說自己的委屈了。她認為老侯不給她說話的機會,所以才不能理解她後期會對他進行賄賂的意圖。她堅持要登門向我解釋個中緣由與她的苦衷,看那個架式,是非要我與她站在統一戰線上痛罵老侯一頓不可,或者要我從此與老侯老死不相往來,她才能善罷甘休。

最後,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身處上麵圈層的人素質都高,會互相幫扶,人捧人。而底層的人性更為醜陋、惡劣、愚蠢、複雜,他們擅長互相拉踩。

我沉默不語。說實話,所謂的高圈層人士確實更擅長互相結盟,形成勢力,去對抗甚至去絞殺所謂的共同的敵人,但這也僅基於大家有共同利益的前提。一旦涉及切身利害衝突,傷害與傾軋根本無法避免。而底層之間的互相傷害與上述並無太大差別,作為凡夫俗子,誰也不是生活在淨土裏,這與圈層又有什麽關係呢?更何況,她把老侯定義為“底層”也稍有不妥,至少老侯拿到手的薪水就不能算是底層了。

為了擺脫糾纏,我隻好違心安慰小邱,說她這項業務做得沒有半分毛病,主要是我這個中間人跟對方關係太過一般,不給力。我還謊稱老侯有個實在親屬也是做這個的,人家非要來橫插一杠子,所以隻能犧牲掉她了。

小邱對我這套胡說八道居然十分滿意,終於停止了抱怨,甚至反過來安慰我,讓我不要太介意——她對我倒還寬容。

將這祖宗哄走了以後,我突然想起“男人的嘴,騙人的鬼”這句話來。固執的女人確實難纏,怎麽說呢?可真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就像小邱,如果我不欺騙她,她是真跟我沒完沒了啊!跟她怎樣也解釋不通,於是隻好信口開河、花言巧語,反而能收獲奇效。

我開始由自己的記憶深處朝回追溯,試圖追尋到我與小邱的相似之處。我想,如果我曾經也與她同樣的話,那我身邊的人可真是遭了殃了。

6

大約又隔了三四年,小邱再次聯絡到我。那時她已經與那個華而不實的男朋友分了手,她打來電話,開篇就將那男人一頓大罵,我安靜地聽著。

她罵那男人“三七不明白,四六不懂”,我心裏接一句,“你也一個樣”。她罵那男人“中看不中用”,我心裏接一句,“也不太中看”。她罵那男人“虛偽無恥,沒一句真話”,我就想起當年自己用假話哄走她的那件事兒。

最後,難免,我仍舊不能與小邱說真話,就說了一堆諸如“失去你,是那男人的大損失”“下一站更好”“你值得更好的”之類的騙人的鬼話。

但小邱對此深信不疑,她終於收起了沮喪與憤怒,重新抖擻精神,向我介紹她正在開展的新事業:按摩、足療、淋巴排毒,等等。她向我吹噓了一番自己的手法與專業,並且慫恿我過去體驗一把,承諾第一次體驗不要錢。

我認為這才是她打來電話的重點,於是問了辦卡的費用。她極其努力地說了一個數字,我便說一向信任她的專業與能力,當場就轉了錢,辦了一張她所說的幾百塊錢的貴賓卡。

這本是我擺脫電話騷擾的手段,不想卻成了小邱不停打電話要我去體驗的理由。她說自己一定會幫助我解決身體健康的各種隱憂。當時我雖沒什麽保健意識,但被她連番催促,一天無事也就去了。我依地址尋找到店麵,竟然是她租住的居民樓二室之中的一間房。我有些驚訝,但想著既然來了,也罷,畢竟酒香不怕巷子深嘛,萬丈高樓還平地起呢!

我進了屋,脫了鞋,見她那已經成年的兒子正光著個膀子坐在小客廳裏打遊戲,滿嘴的“我×”。小邱讓兒子問好,那孩子頭也沒回,問候了我一聲“阿姨好”。之後她帶我進入一間臥室,那臥室靠牆兩側各放了一張按摩床,床上鋪的倒也還幹淨,縱然如此,我還是希望她能使用一次性用具。小邱麵露尷尬,向我解釋她這裏的幹淨與清潔,最後讓我下次來可以自帶一條長浴巾鋪在上麵。

看吧,小邱就是有本事讓我啞口無言。

我勸自己“既來之則安之”,脫了上衣,趴在按摩床上。小邱開始往我身上抹精油,按摩就這樣開始了。

不得不說,她的力氣真大,簡直都快把我的骨頭與肉按分了家。實在太疼了,我感覺自己馬上就會被她按死,但礙於她還有個大兒子在外麵,我也不敢大呼小叫,隻能一味咬牙硬挺著。我在心裏罵了自己一萬遍:“幹嘛要跑到這城邊子來花錢買罪受?簡直是自作孽不可活啊!”

我期盼小邱的服務能盡快結束,但直到感覺她馬上快將我脖子給扭斷、我實在招架不住了,才不得不喊停。我說自己有些口渴,想要喝一口水,但她堅決不同意,說按照正常的按摩程序,我隻能在按摩完畢才能喝水補充一點點兒液體。

我想:人要是倒黴,可真是喝口涼水都塞牙啊,平時有用沒用的一天來八百個電話找我,怎麽偏在此時,手機居然一丁點兒動靜也沒有?但凡來個詐騙電話,我都感謝他八輩祖宗。

我迅速開動大腦,全力思考脫身的辦法,最後光著膀子從按摩床上坐了起來。結果小邱不由分說、不費吹灰之力就將我重新按了回去。我心裏無比絕望,靈機一動,想起來一些養生的法門,與她攀談起來,希望能借此轉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當我說到女性應該多拍拍腋窩的時候——事實證明,這是我與小邱相處過程中的又一個腦抽行為,我不明白自己那張沒有把門的嘴為什麽要提起腋窩來——小邱果然停了下來,並提醒我注意看她示範動作。

我由按摩床的洞裏抬起頭,偏過頭去,可怕的一幕發生了:小邱伸直一側上臂,露出了她的腋窩兒,然後用另一隻手往那兒“啪啪”地拍打起來。當時是夏天,小邱按摩那樣賣力氣,滿頭大汗的,她腋窩的情況自然也是隻可意會不可言傳。拍完了,她又用手使勁地揉捏,示範完畢,手肯定沒洗,又無縫銜接地接著給我按摩。

那天我從樓裏出來之後,第一件事,四顧無人,趕緊將小邱剛給我的那張貴賓卡塞進了街道一側的排水口。第二件事,馬上回家,洗澡,換衣服。我洗完了澡,坐在家裏的沙發上,渾身像散了架一樣,內心仍舊不能平靜。我發了誓,這輩子絕不再與小邱打交道了,除非刀架在我脖子上。

後來,小邱又給我打過幾個電話,催我去按摩,還不停問我上次到底舒服不舒服,解乏不解乏。我嘴上誇讚,但再沒去她那裏了。

7

小邱最後一次給我打電話,是說她動了結婚的念頭。她認識了一個老頭兒,雖然年齡挺大,但是會疼人。她想結婚,說這麽多年自己帶兒子過太不容易了,個中辛酸隻有自己心裏最清楚。

我忍下了“你也沒有一個人帶孩子啊,上一個男朋友不是剛分手沒多久嗎”這種話。雖然她看不見我的表情,但我仍舊點頭如搗蒜地回應她:“應該。結吧!不論怎樣,女的到底還是應該有個歸宿。年齡不是問題,現在都啥年代了?真愛不分歲數。我支持你。辦不辦?辦的話提前給我個信兒,即使人不到禮也得到。”

她說:“還是你理解我!你知道的,當個女強人可真是太累了,這麽些年我一直在追求事業上的成功,太要強了,可是我真的太累了,很多時候都想要一個有力的臂膀能讓我放心地靠一靠。”

我說:“對對對,掙再多錢有什麽用啊,人一輩子又不能跟錢過。沒有人,一切都是白扯。”

她說:“再說了,女的想在社會上幹成點兒啥可太難了,完全靠自己幾乎等於不可能,我幹過那麽多的買賣,我心裏不清楚嗎?咱又不是為了利益豁得出去的人。不如找個好老爺們兒,踏踏實實地跟他過日子。哎呀!女的有個寵愛自己的男人,攤上一個幸福家庭,可真是太重要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每天過得有多幸福。”

隨後,她補充道:“我不拚了,我放過自己了!”

小邱不再折騰追求功成名就,她這不止是放過了自己,簡直就是放過了全社會、全人類。她壓低聲音對我說,那老頭的退休金一個月有五六千呢。停頓一下,她的聲音恢複了正常,卻帶著一點少女的嬌羞:“但最主要的是,他對我可好了,你不知道……”

“拜托,”我心裏想,“大姐,我根本不想知道。”

接下來,小邱果真開始與我分享起她與愛人相處的那些點滴甜蜜時光,並非出於嫉妒,我對那些她炫耀的小細節沒有半分興趣,忙找了個借口趕緊掛斷了電話。之後我想,這大爺怎麽說呢?簡直是——不不不,如果說是“為民除害”的話,那可真就有點兒太不厚道了。

 

自從有了愛情的滋潤,小邱果然消停了不少,她再也沒有追著我屁股讓我到她店裏去消費了。

後來,小邱又給我打過一次電話,我讓一個朋友幫我接的,讓他謊稱這是自己剛買的手機號碼,剛用了一個月。誰知小邱並未急於掛斷電話,還嬌滴滴地解釋說這個手機號碼的原主人是她從前的一個好朋友,又講:“誰能想到兩個陌生人會以這種方式互相認識。”

她喋喋不休,怪自己的好朋友換了手機號碼卻並沒有及時通知她。電話終於掛斷,朋友一臉好奇地問我:“這女的誰呀?”

我笑笑,無聲地接過電話,沉吟一下,正色告訴他:“她不是說了嗎?我是她的一個好朋友。”

朋友翻眼皮看我,表情似笑非笑。

我想,我和小邱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好朋友呢?我知道對於“好朋友”這概念,我與她的理解肯定不同。比如她口中的“好”,其實是那個虛偽的、喜歡敷衍她的我,那個“我”才能成為她的知己。而真實的我,她會當作好朋友嗎?絕對不會!也許我們會很快翻臉,鬧得不歡而散。

曾經,我以為自己來到五愛街闖蕩是因為懷揣夢想,但其實不過是被世俗成功的欲望裹挾罷了——是小邱的出現讓我發現了這一點。所以,我對小邱有過執念,老想支持她成功,或實現所謂的“獨立”。我以為自己的所做作為是“利她”,但這其中究竟有多少成份是真想要成就她,又有多少成份是試圖成全我自己呢?

也許,我對獨立這事兒本身也充滿了恐懼。根深蒂固的傳統思想與觀念束縛、禁錮著我,我以為隻有獨立的同類越來越多,這種整體生態發生改變,才能使我真正做自己。可是大樹不能種在小花盆裏,就像不能將一條河魚扔進大海裏去一樣。無論外界如何呼喊,沒有安全感,更沒存在感的小邱還是真的很想成為一個男人的好妻子。雖然“好妻子”與“好朋友”的定義一樣,每個人的理解不盡相同。

小邱看似一生為情所困,一輩子都在為愛癡狂,實際上,她也不過是試圖借由一個男人發光的瞳仁,看到裏麵那個發光的自己。而在黯淡而漫長的生命裏,誰又能拒絕光?又有幾個人能忍耐得住,可以不必借由別人眼裏的光,去確認自己的存在與價值呢?

無論如何,小邱終於不再想當叱吒風雲的商業大佬了。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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餓死的女兒與出走的母親

2024-01-11 11: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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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杉山春

自由職業者。寫作有關育兒及親子問題、父母殺害親生子女等主題的報告文學。

前言2000年12月10日,日本愛知縣發生了一起女童死亡案。一對年輕父母將年僅3歲的女兒真奈放進紙箱近20天,在此期間真奈幾乎沒有任何進食,最終餓死。此時他們還有一個歲半的兒子,而母親雅美還懷有身孕。經過審判,雅美和智則以殺人罪獲刑7年,另兩個孩子被安置在了愛知縣的福利院。作者杉山春曆時三年半,多次采訪獄中的雅美和智則及相關人士,搜集法庭審判資料,最終寫下《育兒放棄:被困住的母親與被忽視的女兒》一書。通過對當事人雅美及其母親秀子的深度溝通,杉山春捋出了三代女性被忽視長大的過往,而悲劇之所以代際傳遞,背後是結構性性別不平等的社會。本文選自第5章第3節:“相似的母女”,關於雅美母親,秀子身上發生過的那些事。

1

案件剛剛發生時,雅美的母親秀子麵對媒體采訪時說:“有關真奈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希望兩個孩子有問題時不跟我說謊,會找我幫忙。”被問到對未來的打算時,她的回答流露出對女兒的關心:“希望他們能將長子和肚子裏的孩子健康地養大,連同真奈的份。我也想盡我所能為他們提供幫助。”

然而,她既沒有去留置所看望在12月的嚴寒中瑟瑟發抖的女兒,也沒有托人送去生活必需的錢或物。給雅美送外衣和貼身衣物的是律師們。

被轉移到看守所後,雅美給秀子寫過好幾封信。秀子沒有回信,而是將它們交給媒體公開。

媽媽還好嗎?我總是寫信,有沒有讓您為難?()工作忙嗎?

信的開頭很客氣,後麵坦率地寫下了去年10月,真奈從聰子家回來後自己的心情。

日子慢慢過去,(真奈)在阿姨(聰子)家慣出來的毛病慢慢顯現。她不自己吃飯,還經常做出要抱抱的姿勢,調皮搗蛋也比以前多了。看到她這樣我就想起阿姨,對真奈的愛一點點變淡。無論我和她說什麽她都不聽,我就想起阿姨、想起她腦袋受傷的後遺症。……智則什麽也不管,還有很多欠債,我的壓力無處發泄。……十二月十日那天,我們不是見麵了嗎,當時我強顏歡笑,其實一直想讓自己忘記真奈,不去想她。真奈瘦下來之後,我一直很害怕,碰都不敢碰她。

她還在信中道歉:

女兒變成了這個樣子,真是對不起。

 

信上的內容,和案發三年後雅美所說的內容基本一致。雅美向母親傾訴衷腸,懇求母親的理解和原諒。而母親沒有做出回應。

案發三年多後秀子接受我的采訪時,在最開始時這樣說:

“整個十二月,律師和我沒有任何聯係,我不知道必須給雅美送衣服。要是知道的話,就是再不方便,也能用郵寄的方式郵給她。”

第二天的采訪結束時,我又問了同樣的問題,她是這樣回答的:

“雖然律師告訴我,最好去看看雅美,但從我這邊來說,還是提不起興致啊。不過,多數情況下人們應該都不會去的吧。雖然我和雅美姓氏不同,身邊沒人知道我是她的母親,但大家會說三道四:‘有這種(會虐待小孩)孩子的父母,肯定覺得難堪,不會去見孩子吧。連信也不會給孩子寫的吧’‘是不去看孫女的長輩做得不對’什麽的……‘也不知道做父母的是怎麽想的’什麽的……所以我更沒法去看她了。

“因為這起案件並不普通,我也就不知道(作為父母)該怎麽應對了呀。”

秀子介意街坊四鄰的議論,有強烈的被譴責感,於是無法動身。對於她接受媒體采訪,將雅美的信公開一事,她這樣解釋:

“最開始我覺得,(作為父母)應該給出那樣的回答,沒法說出自己的真心話。所以我就隻說了些表麵話。另外我也要整理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對雅美是怎樣的心情。我那樣說,是想確認一下。”

麵對女兒犯案一事,秀子無法自己思考決定該說什麽、該做什麽,也不會為女兒著想。

2

1958年4月6日,秀子出生。這是衣浦港被指定為重要港灣的第2年。她的成長正趕上日本的經濟高速增長期。秀子的母親即雅美的外祖母是當地人,未婚便生下秀子。秀子的父親來自知多半島的一個城鎮,老家是做泥瓦工的。秀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樣相識的。

秀子年幼時和母親一起住在外祖母家,成長過程中和外界接觸甚少。“母親對我不聞不問。她沒為我費過心,我不記得母親疼愛過我。”秀子說。

秀子快上小學前,3歲的弟弟長得越來越像父親,姐弟倆的戶籍上這才有了父親的姓名。母親帶著她和弟弟搬到知多半島城鎮的祖父母家,但那時父親正因結核病住院。秀子對父親的記憶,隻有幾次去醫院看望父親時他躺在床上的模樣,和她上小學一年級時父親的去世。

母親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武豐町,在外祖母家的園子裏蓋了間房子住。這便是雅美和她的哥哥、父親後來住過的地方。

 

案發後不久,我到這間房子周圍轉了轉。秀子外祖母的家占地很大,房子也大,還是嶄新的。氣派的家宅身後是寬敞的庭園,一棟老舊的木製房子藏在園子深處,這就是學童時代的秀子和母親、弟弟生活的地方。外祖母家周圍是整齊的住宅區,住的多是從小地方搬來這個城鎮的人。

我在住宅區遇到一個女人,她的女兒上小學時和秀子同年級。她說,秀子的家人和當地人幾乎沒什麽交流,也沒見過秀子小時候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秀子的弟弟好像融不進這一帶孩子們的圈子,經常獨自坐在一旁看著其他小朋友玩。

秀子說自己從小就一個朋友也沒有。她說由於家境貧寒,她總是穿得很邋遢,別人不願意接近她。秀子的母親曾在鋼鐵工廠上班,又輾轉做過牙醫助理、磨刀石工匠等許多工作,但收入都有限。秀子小時候已經是電器普及的時代了,家裏卻沒有洗衣機,連洗衣服都很不方便。

秀子的母親身邊常有男人,且一時一變。有的男人還和他們住在一起。其中有不少男人另有家庭。

“也許為了活下去,母親需要男人吧?”秀子說。她的母親在經濟和精神上,都依賴著那些男人。母親有時會因為介意男人們的目光而訓斥秀子。

“無論我做什麽,或是什麽都不做,都會挨母親的訓。她疼弟弟,即便訓斥他也隻是動動嘴而已。訓我時則會抄家夥打。”

秀子在學校也受過欺負,老師知情卻不作為。班上有人丟錢或丟東西時,老師還認定就是秀子幹的。

“這讓我情緒很糟……但我什麽也沒有說。因為那時候我是個內向的、性格保守的孩子。放到現在,我會說東西不是我偷的,但那時說不出口。我對母親說過被懷疑讓自己感到很痛苦,但母親也沒有去找老師說理。母親也是個沒有主見的人。”

3

孩提時代,秀子唯一的樂趣是畫畫。沉浸在繪畫的世界中,她就能忘掉那些不開心的事。秀子上初一初二的時候,母親和一個有暴力傾向的男人同居,建立了實質的婚姻關係。對方是從小地方來的卡車司機,不喝酒的時候人還不壞,喝醉後就變得十分粗暴。

案件剛發生時,我到這一帶采訪,提到這個男人性格粗暴的街坊不在少數。聽說秀子家動輒傳來打碎玻璃的聲音或怒吼聲。還有人說這個男人曾踹死過狗。秀子說,他踹死過兩條狗。

聽說秀子的母親常被那個男人用一升裝的玻璃瓶毆打,臉腫得老高,胳膊還曾被打到骨折。警察到了秀子家門口,但得知“是夫妻之間的事”,就沒有介入。那個男人也對秀子施暴。秀子逃到隔壁外祖母的宅子裏,他就追過去大鬧。這樣一來,秀子也無法尋求外祖父母的幫助。秀子還說,那個男人經常占她的便宜。

秀子不曾和那個男人針鋒相對過,但極度厭惡他。那個男人體味很重,她惡心得不行。秀子的抗拒引發了男人加倍的憤怒。

弟弟也拒絕這個繼父,但力氣比不過他,遂以向母親施暴的形式表現自己的不滿。母親承受著來自未登記的丈夫和兒子的雙重暴力,而秀子無法阻止,隻得順其發展。

無奈或許是與十幾歲的秀子為伴的唯一情緒。

秀子不想和那個男人住在一起,於是請住在隔壁的外祖父幫忙找來業餘的木工,另外建了一間房子。上高中後,她幾乎將全部精力用來打工,以支付建房子的費用。讀高中時她沒交到朋友,因為打工太忙了。

聽秀子說,18歲時,她有一次和繼父一起開車接母親下班,差點被繼父強暴。這件事她沒有告訴母親,她覺得假如母親為此向繼父抗議,也許又要被打。而且她也為此事感到羞恥。

這時,母親的朋友提議給秀子相親。見麵後,秀子覺得大自己六歲的小野俊介很溫柔。她很想早點脫離自己的原生家庭,於是很快便定下了婚事。母親這位朋友是俊介上司的妻子,所以俊介的上司和上司的妻子就成了小兩口的媒人。婚後,夫妻倆就住在俊介上司家旁邊,離秀子的母親家也不遠。

4

秀子19歲時,長子出生。孩子出生時體重兩千六百克,偏輕。孩子隻要大聲哭鬧,住在隔壁的上司的妻子就來秀子家查看情況,大事小情都會叮囑她。有時白天就來了,待到晚上才走。秀子很痛苦,但沒和上司的妻子說過希望她回家。秀子和俊介說過自己的感受,希望他想想辦法,但俊介也不便和對方提意見。俊介下班後必定會去打小鋼珠,回家很晚,夫妻二人長談的機會不多。

上司的妻子聯係秀子的母親,告訴她秀子不太會帶小孩。於是每到星期天,秀子的父母都會到秀子家看望,然後訓斥秀子不會帶小孩,把長子帶走。母親不聽秀子解釋,將她一個人留在家裏。秀子覺得母親向來對自己無情,隻疼兒子,因此產生了怨恨的想法:“我就無所謂嗎?”

繼父比母親更偏愛長孫。

“他們一把孩子帶走,就什麽吃的都給孩子吃。甜食、用純牛奶代替奶製飲品等,還給孩子喝過酒。這不是虐待嗎?!”

長子被送回家後,身上往往帶著繼父強烈的體味。

“孩子從外祖父那兒回來後,就算隻待了一天,也會受到他們的影響。我就很生氣:孩子是我養的,為什麽會和外祖父越來越像?”

秀子說著扭歪了臉。

秀子說,自己在家不讓長子吃甜食,但長子回家後就說想吃巧克力。是繼父讓孩子吃的。秀子下意識地做出反應,把年幼的兒子推開。對繼父的抗拒引發了她對兒子的抗拒。

“我不想看到那孩子。我想:‘你幹脆在那個家生活算了。’真是再也忍不了了。”

秀子訴說的育兒心理,和真奈被聰子帶走後雅美的痛苦很相似。真奈從聰子家回到雅美身邊後,雅美覺得她身上帶著聰子的味道,會用力搓洗她的身體。秀子說,她很理解雅美的心情。

 

長子兩歲時,雅美出生。溺愛長子的繼父和母親似乎對雅美沒有興趣。秀子說,她不曾對小時候的雅美有過怨恨的情緒。

聽說雅美小時候,是個性格活潑、不讓人費心的孩子。“她一個人出門玩,能在外麵待很長時間”,秀子如是說。然而,此時的雅美不過兩三歲,這樣小的年紀,並不適合長時間脫離成年人的視線。我問出心中的疑惑,秀子回答,他們住的地方附近孩子很多,並不危險。年輕的母親這樣帶小孩,怎麽看都是不可靠的。

前麵已經說過,秀子無法忍受和俊介生活在一起,離家出走了。

從九州回來後,秀子變得敢於說出自己的見解或情緒了。但繼父認為這是頂嘴,便毆打秀子,打掉了她的牙齒。到了這個時候,秀子終於對母親說出婚前繼父曾對她進行性騷擾的事實。母親得知此事沒說什麽,而是拜托熟人走關係,讓秀子一家重新住進了員工宿舍。在員工宿舍的生活在雅美九歲時也以失敗告終,秀子扔下四個孩子,再次離家出走。

5

秀子離開之後,雅美便代替母親接送兩個小弟弟上保育園。這或許正是秀子期待已久的轉變。

從此以後,秀子不時和雅美聯係,問她家裏的狀況。和一貫在家中閉門不出的哥哥相比,雅美更為可靠。秀子瞞著俊介和雅美見麵,還給她買過衣服。秀子說,雅美穿著之前沒穿過的衣服,父親俊介好像也沒發現。

這段時間,秀子的繼父身體出了問題,回老家去了。繼父離開後,秀子在母親家生活了一段時間。雅美也常去外祖母家,和母親一起生活。秀子說,她讓雅美多吃飯,還讓她帶米回過家。

或許秀子知道自己的孩子們有時連飯都吃不上,餓著肚子度日。采訪中我試著變換方式提問,但她沒有做出明確的回答。

秀子曾經提到,她有時會給孩子們和父親一起住的員工宿舍寄大米。因為她知道,俊介花光了錢,就吃不上飯。雅美的哥哥長期不去學校上課,沒有學校的夥食,秀子覺得隻要家裏有米,孩子怎麽都能對付過去。聽秀子說,長子在米飯上灑些醬油,吃兩三口就鑽進被窩打電視遊戲了。聽說遊戲機是父親心情好的時候,長子求著他買的。

另一次,秀子說自己那時不知道家裏的電和燃氣都會停掉,孩子們在黑暗中吃著僅有的米飯。直到雅美結婚後,她才第一次聽說了這些。她說,真正艱難的時候,雅美是什麽都不說的。

母親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孩子們過得並不好,但隻要他們還能應付,便故意不問,不去深究。這似乎就是秀子和孩子們維係母子關係的方式。雅美模模糊糊地知道真奈正一天天地衰弱,卻對此視而不見。母女倆的做法有很多相似之處。

雅美也不會向母親傾訴自己的痛苦。孩提時代,最令她痛苦的經曆之一就是遭遇欺淩,她卻告訴母親那是發生在其他孩子身上的事。母親回答:“既然這樣,雅美就去和那個孩子交朋友吧。”雅美逐漸明白,無論自己遭遇多危險的事,父親和母親都是靠不住的。

秀子也對我說:“雅美發生的事如果發生在我或我母親身上,我都不覺得奇怪。”

那麽,悲劇為何沒有發生在秀子或雅美身上,而是選擇了真奈呢?重新審視這三代人的生活,我發現隨著年代的推進,援助新家庭的力量正在逐漸衰弱。秀子的母親在父母的幫助下,在自家園子裏建了房子和兩個孩子一起生活。秀子因家庭開銷借的欠款由繼父和母親一家接手,代為償還。但雅美的欠款卻沒人替她還。家庭成員之間相互幫助的力量漸漸衰弱,弱者仿佛被剝光了身子,暴露於社會之中。

本文選自理想國 北京日報出版社《育兒放棄:被困住的母親與被忽視的女兒》,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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預測盤已顯示大地震的征兆,2024年哪個月份將爆發大地震?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14/2024 postreply 19:1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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