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50)

來源: FormatRun58 2024-01-05 20:04:2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4804 bytes)

信號塔在山頂

2024-01-05 11: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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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1

我必須承認,我是被時代搭救的人。父親說,如果沒有網絡,我這狗刨屎的字,別說寫作,就是做個學生都是不合格的。沒有電腦,沒有手機和網絡,我這輩子的命運就是被敲定的。

我的出生地和成長地冀城,一個西北小縣城,周圓都是連綿的黃土高山,我和我的家,和我家的流動攤位一起擠在這片黃土之中,青天高,黃土厚,人如紙,死做塵。

破落的冀城隻有一個班次的公交車,終年在縣城大街僅有的柏油路上晃蕩。小學五年級,我突然想知道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有多大,於是忍痛從母親給我發的兩塊早餐錢裏割出一塊,從首站南關老年服務站,坐到末站宋莊火車站,一共十一站,半個小時就晃蕩完了冀城的中軸線。那是有生以來我坐得最有感覺的一次公交車,每一個站點都讓一個十一歲的男孩新奇不已。那一天,如此之長;那時候,我覺得我的世界很大。

 

2008年前後,我家最高檔最先進的東西攏共就三樣:一樣是父母結婚時買的彩色電視機;一樣是裝在電視旁邊的有線座機;一樣是父親別在褲腰帶上,視如珍寶地裝在小皮革套裏的小靈通。

我對父親的這個寶貝異常好奇,不忙的時候,總是和姐姐頭抵頭地鼓搗它,那部由兩個拇指大的灰色小屏幕和按鍵鈕組成的翻蓋手機裏藏匿了兩個好玩的東西:《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我和姐姐數著秒,你一盤、我一盤地輪換著玩遊戲。不過很快,我們雙雙乏味,我新迷上了小人書攤上的漫畫,最喜歡鳥山明的《七龍珠》和高橋留美子的《亂馬》。

在老縣城大劇院門口,左邊是小書攤,右邊是雜貨攤。一張布滿窟窿眼爛絮絮的塑料篷布鋪在紅磚地上,物什往塑料布上一擺,攤主搬個馬紮坐在攤位後與周圍人抽煙吃茶閑諞。攤前人來人往,我小小個,人長得可愛,往攤前一蹲,芝麻團子似的,無數雙腳在我眼前踏來踏去,男人的皮鞋、女人的小高跟、小孩的光腳丫子,許多人裸露出來的灰黑色腳後跟帶著厚厚的繭,帶起的塵土全撲躂到我的眉毛、鼻子和頭發上,回到母親的攤上,每每總免不了一頓臭罵。

小人書攤上的漫畫書不多,我膩歪了,開始看一些其它雜書,好多字我不認識,像“鼇、獒、鰱、鯽”隻認識一半,權當作“魚、犬、連、即”來讀。一次,我在攤上捧了本書翻,看得似懂非懂,一個戴方框眼鏡的大伯莫名盯了我好半晌,蹲過來指著書道:“碎娃娃,你會看書麽?”

“會看,怎麽不會?”

“那你講講,裏麵的人都在說啥?”

“講做好事和做壞事嘞,裏麵有賣梨的、賣餅的,還有偷人的。”

中年人聽了這話,站起來看了我一圈,一把抽出我手裏那本厚書丟向遠處,爾後翻出一本印了《弟子規》和《千字文》的兒童小冊書遞給我,也不說話,轉過身走了。

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本厚書叫做《金瓶梅》。

 

攤主天天盯賊一樣防著我和其他窮酸毛頭小鬼,我們一蹲到攤前,他就會放下手裏端的大號塑料茶杯。這時候,他不再是樂嗬嗬的烏龜老頭,老花鏡上推,秒變巡視群賊的禿鷲。其實也怪不得他,那會兒人窮,街麵上小偷小摸不少,好多山裏孩子沒人管教,三五成群遊混街頭,小學生一派,初中生一派,校服綁在腰上,內搭袖子擼上去,有錢的染個黃毛,沒錢的也要沾涼水梳個背頭,簡直比陳小春演的山雞還山雞。

我挺怵他們的,幾條街上的小買賣人也是。他們流轉在各個攤位上,我經常瞧見一些男店主揪住這些山雞的衣領,拽下脖頸上的紅領巾反綁住他們的手,揚起手啪啪幾掌。一下、兩下,我還跟著店主唾棄他們,可數多了,心裏就無端湧起悲傷來——這些孩子與我年紀相仿,一身衣服邋遢破爛,臉上一道道紅指印,蜈蚣一般盤虯。

“有爹下種沒爹管教的哈種(方言,壞種)!”男店主舉起一包牛筋辣條,朝四周的人展示。

“你媽呢?打電話叫你媽來,你哪個學校的?手別擋,我看,嗬——原來是XX小學的,你們老師上課教你偷東西了,還是說你考試考怎麽當賊?怎麽害人!走走走,叫家長、叫老師去!不去?不去咱就上派出所,我今天非要扒下你的皮不可。”

那孩子雞仔一樣被男店主拎在手裏,他哭叫,嘴裏大喊:“爸爸,爺爺,求求你,求求你,我不去。”他扳著門框,男店主往外一拖,他兩隻手就拚了命地朝周圍抓去,一個買東西的女人被他抓住褲腿,嚇得大叫一聲,一腳踩過去掙脫了,朝他手上吐痰。

那兩包贓物合計也就兩塊錢,男店主抓在手裏當鞭子一樣甩在孩子臉上。因為撕扯得厲害,孩子的校服褲子忽地扯落至腳踝,破了洞的灰色內褲暴露無遺,頓時周圍一陣哄堂大笑。而那被拖壓在地的孩子突然從地上反卷過身,兩隻手扯住校褲兩頭蜷起腰,從人群中尋了一條縫衝了出去,徒留店主的謾罵和眾人的笑聲。

我沒有笑,看著那個遠跑的身影,怎麽也笑不出來。

2

2010年,父親換了新手機,也換了新的手機套,棕黃色的假皮革套緊緊拴在褲腰帶上,和鑰匙串一起掛在右側。每次他幹活彎腰或是往三輪車駕駛座上跨的時候,新手機明晃晃的,母親逢看見都要提醒他小心遭賊,可父親總怪她多嘴。那時候的父親年輕氣盛,開著拉貨的油三輪就像駕駛著一輛坦克,臉上盡是意氣風發。

我和姐姐都想瞅瞅這新玩意兒。之前的手機也沒什麽牌子,都叫小靈通,但這次的明顯與眾不同,不僅大了一圈,顯示屏還是彩色的。姐姐偷偷告訴我:父親的手機能“登扣扣”。

“登扣扣”?那是什麽?姐姐看我一臉茫然,拿筆在作業本上寫下:“QQ”。

不過,我依然不懂這是個啥。姐姐不再解釋了,轉而想法子搞父親的手機去了。

後兩年,父親常滿屋子地找手機,找不到就逮住我倆審訊,有時候我是狡辯,有時候我是真冤枉,有時候抑或是出賣盟友甩鍋姐姐。次數多了免不了挨揍,姐姐脾氣暴躁,我性格懦弱,屋裏屋外都被壓著打。但我不服輸,每當姐姐被父親收拾完、轉而來收拾我的時候,我就把自個兒想象成學校走廊偉人畫像裏的烈士。一劫渡完,我重整旗鼓,又像狗漢奸一般貼上姐姐,圍著她哈舌頭打轉。

雖然依舊不懂姐姐說的“扣扣”或者“秋秋”是個啥,但我知道那是上網的意思。我喜歡上網。父親的新“小靈通”好玩多了,除了《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還有《打地鼠》和《黑白棋》,甚至還有一個警察抓小偷的遊戲——《塗鴉地帶》。

社會在進步,時代在發展,大丈夫生於天地間豈能被遊戲障目呢?就像姐姐,我總覺得她背著我在玩一些更好玩的東西,一些我還沒有在“小靈通”裏發現的隱秘地帶。

 

一次,我在家裏的豆腐房幹活,好半天看不到姐姐的身影,父親急躁起來,派我去院裏搜查。我領命,幸災樂禍地在各個房間穿梭,廚房、廁所、堂屋,最終在堆黃豆的雜貨房裏逮捕了她。

姐姐正窩在黃豆袋子上,舒舒服服地看手機。我從後麵悄悄摸上去,伸長脖子越過她的後腦勺窺探——這回屏幕上的字我都認識了,是小說,我從未看過的一種類型。很快,我忘記了抓姐姐的初衷,被小字抓住心神,沉浸了進去。

父親久久不見我回報,心生疑惑,親自翻找到雜貨房,一聲怒罵將我倆驚醒,姐姐轉過頭看見我的鼻子,又是一驚。接著父親的巴掌落下來了,我挨了兩下,姐姐就一下。我委屈地胡亂罵人,父親又一巴掌扇來,這下我老老實實閉上嘴,想哭但不敢出聲,打黃豆袋子發泄。

父親馬上斥罵:“哈種,黃豆袋子打破了,抽你!”

我立馬收手,追著姐姐要討回來。哪知姐姐翻過身梆梆兩拳,徹底給我打懵了,後我倆老老實實回豆腐房幹活去了。

自那天起,我終於打通了“小靈通”的隱秘地帶,也開始想方設法地偷手機,隻為了能再次看到那種奇妙的、令人上癮的小說。姐姐告訴我,那些叫網絡玄幻小說,挨打那天看到的是《鬥破蒼穹》。《金瓶梅》我看得似懂非懂,但玄幻小說一沾就上癮了,每天都在琢磨怎麽偷手機,為此,挨揍與日俱增。

也是自那天起,我大概懂得了“網絡”的意思——隻用一部“小靈通”,就能找到比小書攤上多得多、奇奇怪怪的小說;隻要一方小小的顯示屏,就能進入一個我完全不知道的世界。那個小屏幕裏的東西把我衝擊得七零八落,小小的文字竟然會有這麽巨大的魔力,能讓我笑、能讓我哭、能讓我魂不守舍、能讓我血脈僨張。

但是三個藍色的小點絆住了我的腳,翻頁時總需要等待,我不懂為什麽有時候暢行無阻,有時候死活跳轉不了。姐姐說這跟網絡信號有關,手機是靠信號塔連接網絡,信號塔就建在咱們縣的山頂上,站得越高,離信號塔越近,網就越好。

於是,每當藍色小點開始打轉,我就會搬把凳子踩上去,然後胳膊高舉,如自由女神高舉火炬,直至酸痛難忍,換手、甩胳膊、再換手、再甩。循環往複,我焦急地查看那三個小藍點有什麽變化,一個、兩個、三個,一個、兩個、三個,什麽變化都沒有,該死的破網!我腦子開始出神,想起從書攤上的《讀者》裏看來的一句話:“生命是一團欲望。欲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說得真對,“蕭炎要晉升大鬥師了”,怎麽就斷網了,我著急啊,我急不可耐,我痛苦得要死。

姐姐眼淚都快笑出來了,我問她:“你笑啥?你是不是騙我?怎麽舉半天一點用都沒有?”

姐姐立馬換上一副嚴肅認真的表情,斬釘截鐵道:“不可能。一定是你站得太低了。你傻啊,站在屋子裏有什麽用?上麵有房頂,給你屏蔽信號著哩。去,把椅子搬到院子裏站著去。”

我覺得她說得有理。外麵在下雨,姐姐好心遞來一把傘,我扛著板凳夾著傘,走到院子中間擺好踩上去,一手舉“小靈通”一手舉傘,仰頭望天。

姐姐笑聲更甚,我問她怎麽了,她擺擺手說沒事,雨太大濺到她臉上了。

3

父親更換過三個“小靈通”,而我讀了五年網絡小說。南派三叔、天下霸唱、天蠶土豆、唐家三少……這些網名“鬼火”的寫作者,讓我頭一遭知道原來小說可以寫成這樣。記得學到“漫卷詩書喜欲狂”這句詩時,我激動地拿紅墨水筆圈住,在旁邊寫上:“我懂,我懂!!!”還拿黑色圓珠筆描了花邊,借以表達我的激動之情。

在按鍵手機、2G網絡和大運摩托一起風馳縣城的年代,我和姐姐經常在晚上擠在一個土炕上,趴在一個枕頭上頭抵頭看這些網絡小說。姐姐看書速度太快,總是我剛看到一半,她就著急翻頁,為此我倆沒少鬥嘴。好幾次,我倆晚上偷了手機,父親會貓在門口突擊檢查,抓包是經常,逃過是僥幸——其實哪有什麽僥幸,都是父親的縱容。

多番鬥智鬥勇之下,我們的偷技和父親的藏技都節節高升,好幾次我铩羽而歸後,隻能派出姐姐,她腦子活泛,每每出馬必然是滿載而歸。所以“小靈通”的操作使用權被她獨攬,我隻能在一旁蹭看。迷上《盜墓筆記》那段時間,為了每天都能看上幾章,我還得卑躬屈膝地為她端茶倒水,任憑差遣。等到看到“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這句詞,我再次擺出紅墨水筆、黑色圓珠筆,寫下“我懂!我懂!!!”去暗暗反抗。

其間滋味,現在想來也讓人唏噓。

 

姐姐大我三歲,早一步跟上時代潮流,和同學一起混跡網吧,成為眾多家長學生口中的“哈種”。她初中考入冀城的一所重點中學,學校離家不遠不近,上下學要經過一條七拐八拐的小巷,穿過車來車往的外大街。小巷周圍是冀城老居民區,臨街巷口除了諸多商店外,街對麵就開著一家網吧,無論何時都是人滿為患。

一次,我又在巷口等她放學,眼見藍色校服一個個從身旁經過,卻始終等她不來,人群裏一頭黃發的橙子看見了我,喊道:“靜靜小弟,你又來等你姐啦?你姐上網去了。走,我帶你找她去。”

橙子是姐姐的好友,妥妥的不良少女,一頭黃毛被老師慘批過不知幾何。偶爾我也看見她手裏夾根煙和一群賊醜的男生站在巷口談笑風生。但是有一說一,橙子對我不錯,她請我吃雪糕、不笑話我穿姐姐的女式襪子,就是好人,大大的好人。

因此,母親總罵我和姐姐沒腦筋,和壞學生鑽一起,總有一天也要變壞。我不同意這話,狐朋狗友們和我一樣學習成績差、家庭條件差,大家都是泥腿子,誰也沒法笑話誰。學校老師也看不慣,罵我們爛棋子一簍,臭味相投。話說回來,大家都不傻,誰會願意和差生待在一起呢——階級和圈子從小就有,家境好、學習好、受老師待見的,很自然地湊作堆,而成績平凡、農村家庭、被老師嫌棄的,也會識趣地不去打擾人家。

在冀城,網吧幾乎等同於吸毒犯罪,無論學校內外,大家都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出入網吧的人。在學生中間,也常年流傳著各種各樣的網吧奇聞,黑社會、小姐、打架、招嫖……雖然耳畔飄著諸多小道消息,師長們不斷恐嚇著我們,可大家依舊對出入網吧的人心生豔羨。網吧,這個集中了全縣最多的高科技產品、連接外麵廣闊世界的地方,成為我們那一代學生心中的秘境。

我第一次走進不良少年們的集聚地,迎來的卻是失望——根本沒有傳聞中的香豔場景,反而是濃烈的臭腳丫子味混著嗆鼻的煙味,那煙甚至比土灶的煙還大,都快成固態了。我和橙子好不容易才找到姐姐,見她將書包甩在一旁,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屏幕,十根手指在鍵盤上劈裏啪啦一通盲打。

姐姐正在玩《QQ炫舞》,結束一局遊戲後,她開始教我怎麽進入商城給人物買衣服、買首飾、換發型、換皮膚,講解如何和QQ好友互動,在虛擬舞廳來一場炸裂全場的雙人舞。她把耳機戴在我頭上,耳機裏是當時大火的許嵩的《素顏》。我聽著歌,看姐姐在鍵盤上一頓瘋狂操作,虛擬人物做出一個個指定動作。一曲終了,全場第一。然後,她摘下我的耳機說:“拿兩塊錢,去前台找管理員給我再續一個小時,我的機號是……”

2012年的縣城網吧,女生《QQ炫舞》,男生《穿越火線》,電腦一天二十四小時運作,為了防止主機過熱,老板還會在主機上放了一瓶凍實的礦泉水來降溫。那天姐姐還說:“來,我幫你申請一個QQ號,你想想密碼。”

自此,我擁有了一個QQ號,拿到了一把通往虛擬世界的鑰匙。

4

2014年,我讀初二,班裏一個女生有一個筆記本,正麵用來抄歌詞,反麵用來記錄大家的QQ號和網名。她極其認真,每個人的姓名、QQ號與網名逐個對應,字典一樣。誰要是變更網名,也會找到她,要求她將舊網名劃掉,記錄上新名稱。我一直想不通,她既然有此等意誌力,為什麽回回和我們幾個混小子擠在一起趕工抄作業?

我的第一個QQ網名已經記不清了,相比其他人“葬愛家族式”的網名,我的網名就是一股文藝小清新。當然,班裏同學也有網名起得非常攢勁的,有兩個我至今無法忘掉,一個是“蹲在墳頭唱征服”,一個是“謝江江給爺打飛機”。他倆本人也是我班的臥龍鳳雛,常年盤踞在教室最後一排,公認的搗蛋分子。

謝江江是我中學班主任,他體罰手段頗為厲害,教室衛生角常年立著一根六公分寬、一米長的木板——那是打我們的戒尺。謝江江最喜歡用那板子抽打學生手心或者大腿,與別的老師直上直下不同,他都是甩開膀子掄圓了打。班裏七十多號學生,隻有極少一部分人沒有嚐過這滋味。

一次謝江江逮到了一對早戀的同學,李凱華和王麗,專門開了班會來整治他們。謝江江把兩人叫上講台,將搜出來的幾張情書發給他們,然後要求兩人分別大聲朗讀。

大掃除後的教室一塵不染,整個教室安靜到死寂,全班同學低下頭噤若寒蟬,生怕弄出一丁點聲響。謝江江歪靠在講台上,拿板子指著李凱華,催促他:“趕緊,別浪費時間!”

李凱華垂頭喪氣,我往講台上偷瞄,他和王麗低垂腦袋後脖頸凸起的隆椎棘突像絞刑架一樣高聳,我一邊害怕一邊滑稽想笑。

“慎微,上來!”謝江江點了我名,同學們紛紛抬頭。

“你剛才在做什麽?”

“沒幹什麽。”我剛說完,麵前掃過一陣惡風,謝江江突然抓住我頭發,將我的頭往天花板一拽,一個耳光在教室炸響。

“我X你媽,你兩隻眼睛剛才往哪看?”

“不願意?有意見你去找校長,把我這個班主任撤了,你來當!”

我不說話,拿眼睛瞪他。

“你牛什麽?”謝江江朝我右臉來了一巴掌,“我問你牛什麽?”他拽著我的衣領往教室門口牆上撞,因為位置狹小,我被第一排的桌角撞到了腰窩,頓時疼出淚來,講台下的目光更是讓我無地自容。太陽穴兩側有熱血往腦袋頂上湧,那一瞬間我憤怒到想死。

然後,謝江江突然放開我,轉身扇了李凱華一個大嘴*****,暴躁道:“念!”

李凱華屈服了,開始念起那封皺巴巴的情書:“展信佳:王麗,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我就開始注意到你,還記得星期一的早上,江江(小聲)讓你和王東東換座位……”

“死了嗎?大聲點!”謝江江罵道。

“江江讓你和王東東換座位,我很開心,他終於做了件人事。你不知道,其實我早就想和你坐一起了。之前分值日表的時候,我們分到了一個組,每次和你一起打掃衛生,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想要是能天天打掃衛生就好了,就能和你多待一會兒。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喜歡你了……”

王麗聽李凱華一邊讀一邊哭,再也忍不住,將情書揉成團捏在手心從後門跑了出去。教室裏沒人敢動,大家坐在位置上,定定地看著。

從那天起,我將網名改成了“謝江江你X了個X”。整個中學時代,我沒有什麽值得紀念的青春美好,課上大部分時間都在看小人書,向往著書裏提到的每一個地名,憧憬著逃離學校,逃離冀城。

這時候的冀城在我眼裏小得可憐,我騎著自行車滿城晃蕩,一條街一條街地騎,仿佛一隻想衝破蛋殼的雛雞。閑書一本本磊起,像一把梯子,我真想踩著這把梯子,像小學時踩著板凳一樣,尋找山頂的信號。

站得再高點,或許真如姐姐所說,就能連接到外麵的信號了呢?

5

初中三年,雖然我開始熟悉網絡,但是上網是沒有條件的。小書攤和報刊亭,還有一個大眾書店,依舊是我的精神食堂。當時,母親每天早上給我三元早餐錢,我全攢起來買書,買的最多的是《讀者》和《知音漫客》。2014年,《讀者》四塊一本,《知音漫客》六塊一本,一個半月刊,一個周刊,我雷打不動地買了四年。這些雜誌上有許多群號和筆友交友的QQ號,作為一個小鎮文藝青年,我自然不能錯過這種時尚,QQ好友列表裏全是全國各地的同齡漫友書友。

我經常偷父母的手機聊QQ,當然,他們的手機還是鍵盤機,雖然可以上QQ,不過看不到好友空間和動態。當時的手機一般配兩個及以上的電池,所以要用到萬能充電器,使用時需要把電池拆卸下來看好正負極,卡準充電器的金屬片,萬能充上有信號燈,紅色一直亮代表電池鬆動,紅燈閃爍是正在充電,綠燈亮起是充電完成。

母親是個急性子,老是卡不準,充電的任務自然落到了我頭上,我會偶爾故意卡不準電池板,她第二天出攤沒電,就隻能把手機扔在家裏,我陰謀得逞,登上QQ和書友漫友群友大殺四方。因為看的書多,我每次討論都能獨占鼇頭,一時間溢美之詞滿屏亂飛。

這些來自陌生人的肯定,給我灰暗的中學時代打開了一個縫隙。我喜歡這種虛擬的快樂,它讓我覺得自己真實存在,而不是教室後排的一個影子、老師皺眉的存在、毫無尊嚴乞求施暴者住手的垃圾。我被時代搭救,在虛擬和現實的光影中,我藏身黑暗侍奉光明。

 

2015年,縣城牆上刷上了新的標語:“看1G,玩2G,暢3G”。

我初中畢業,混上本地一所末流高中,用積攢一年多的錢買下第一部智能手機,從此告別偷手機玩的舊時代,迎來偷玩手機的新時代。

新手機能進入QQ空間了,刷好友的說說、動態,好友列表成員更多,APP也越裝越多。一個廣闊的網絡世界,在縣城少年麵前徐徐展開,我蒙著眼躍入其中,不管它是什麽泥濘沼澤還是陽光沙灘,我隻想自由快活。

不過,快活是需要流量的。我經濟拮據,經常拿著手機去移動營業廳門口蹭網。電影、小說、音樂,統統先下載到手機裏。為了提高儲存量,我又買了一張SD卡,但是可能買到假貨了,老是損壞,下載的東西經常過一段時間就打不開了。

為此我沒少鼓搗手機,可囊中羞澀換不了新設備,也因禍得福,大部分時間還是沉浸在閑書上,也開始在網上試著寫些東西,詩歌、散文、不是小說的小說。

一般,我會先在紙上打草稿,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打出來,發去QQ空間。由此,收獲了九宮格輸入法“無敵金手指”的美名,也招徠了一些愛好文學的好友。

真正的改變是我的,是一篇詩歌被刊登在《讀者·原創版》上,隨著樣刊一起到來的,還有二百四十六元的稿費——這是我真正意義上的寫作起點。

說句老實話,當時我一整個禮拜人都是暈暈乎乎的——當年我家豆腐房的水豆腐一斤兩塊,刨去人力水電成本,一斤豆腐頂多賺八毛。二百四十六元,我媽得泡多少斤黃豆,在鍋爐邊熬多長時間,在嚴寒酷暑的街頭招呼多久呢?

我第一次感受到文字的力量,它將我從雞零狗碎的勞動中、從灰暗陰霾的學習中解脫出來,不僅提供了精神避難所,還有物質獎勵。我從來沒想過那些寫在草稿紙上亂七八糟的字,某天會變成鉛字出現在一本帶著油墨香的雜誌上,而那個在泥潭裏掙紮的少年,抓著稻草搖搖晃晃地爬上岸了。

那一天,我感覺自己奮力挺直胳膊端舉的“小靈通”,上麵的藍色信號光點似乎變得更明亮了。

我將喜事偷偷告訴了姐姐,姐姐很欣喜,又告訴了父親。上高中後,父子關係踩在了鋼絲繩上,爺倆一起幹活時經常鬥氣,有時會升級為肢體衝突。一個周末,我照例在豆腐房磨黃豆,父親突然問這事,先是問我掙了多少錢,又告誡我少看些小人書。我一直默默聽著,不作聲。父親忽然說:“也就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過去,讀書人第一件事就是看字,字寫得差,文章寫得再好也是白瞎。你是走運了,就你那字,歪歪扭扭貓抓狗刨,怎麽可能會被人家看上呢?”

這話像一把刀,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慶幸,如果沒有手機,沒有網絡,像我這樣的人根本不會有出頭的機會。開家長會時,我躲在教室門外,聽老師依次喊著成績前十名的家長上台領取獎狀,然後是班幹部家長,三好學生、先進學生、進步最快前十名的家長,但始終沒有我的家長。父親矮小的個頭、肥厚的身子,眼睛巴巴望著,坐在小小的板凳上,身後就是濕淋淋、臭烘烘的掃把、拖布、垃圾桶。他坐在那,低著頭,和周圍家長尷笑,和我坐在那兒低著頭不敢看其他同學一模一樣。

幸好我有姐姐,第一篇詩歌刊發後她就不斷鼓勵我,堅信我和別人不一樣——即使我沉默寡言、即使我成績倒數。姐姐活潑、剛強,成績永遠在前三名,我也曾經鬱悶,覺得是母親生姐姐時將智慧給了她一大半,隻給我留了一點點。所以她發自內心的信任和鼓勵,對我的作用很大。

二十歲前,我被冀城籠罩,在裏麵徒勞地撞牆,我厭惡生活的苦、厭惡指指點點、厭惡去學校、厭惡去擺攤。我急需做一件事,將我從這種碰撞裏徹底拔出來——所以,我開始用手機寫小說。

6

2016年,我開始在網上搜索投稿信息,當時微信和公眾號這種時髦產物還沒抵達冀城,QQ裏的書友們倒是經常提起《萌芽》主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與這本雜誌一起提起的,往往還有兩個人名:韓寒和郭敬明。

五月中旬,我決定投稿。稿子照例先寫在草稿紙上,然後工工整整地謄寫好。米淘洗好了,我才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因為參加大賽得有報名登記表,而報名表在《萌芽》雜誌上,我跑遍冀城所有的報刊亭和書攤,竟然沒找到一本。書攤老板告訴我:“這種文學雜誌你得往大城市找,咱們這樣的小地方,沒人進這種貨,不值錢。”

從縣城去市裏的單程票要二十元,來回將近三個小時。我打定主意,星期天一早就去班車站搭車,然後去市裏的報刊亭碰碰運氣。我記得自己當時背了個書包,書包裏裝著一大瓶開水、一袋母親烙的洋芋饃饃。我上了一輛臭烘烘的破爛依維柯,到了市汽車站,出去跟隻無頭蒼蠅似的亂撞。

中午,炎熱的街麵上沒有多少行人,擺水果攤的小販倚著遮陽傘昏昏欲睡,我還是沒有找到《萌芽》雜誌。我靠在被樹蔭遮蔽的街角,一手拿饃一手端水,把吃的往肚子裏送。手機快沒電了,我查完附近的書店和報刊亭的位置後就關了機。因為怕被偷,我用裝饃的塑料袋將手機包好,藏在書包的夾層中。

吃飽喝足犯困,我索性蹲下來眯覺。柳樹枝被風一吹簌簌地掉,一隻青蟲落在了我的頭發上,我將它拿下來放在腳邊。太陽逐漸往西偏移,馬路上被蒸出一層水汽,空氣像海浪般起伏。我不知道真正的海浪翻滾是什麽樣的,讀父親口中那些沒用的、禍害人的閑書的時候,有各種各樣的關於海的描寫。我想,讀到這些片段的時候,我就在看海了,看腦子裏波濤洶湧的海。

夜幕時分,趕最後一趟班車回縣城的我,肚子幹癟,背著空蕩蕩的書包在街道上奔跑。人行道上滿是吃完晚飯散步的人,牽著手拉著狗慢悠悠地享受五月的晚風,他們臉上的閑適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從未在擺地攤的母親或者在豆腐房的父親臉上看見過同樣的表情。

在市裏跑了一天,我還是沒有找到《萌芽》,沒辦法寄出辛辛苦苦寫的小說。我感覺自己要和那座遙遠的信號塔失去聯係了。我登上QQ,向群裏的書友們求助,一個書友說:“你可真傻,雜誌後麵有期刊號,你去網上搜搜不就知道啦?拿著期刊號去郵局訂,多麽簡單的事兒!”

隔了一個月,我訂閱的雜誌到了,補上報名表後,我又第一時間寄出了稿件的掛號信。然後,我開始期待回信,憧憬著在某天上課時接到電話。我等待、期盼、心急如焚、心如死灰,時間一點點過去,稿子石沉大海。

十月,我不再盼望遠方的回音,生活變回了老樣子,在一摞書牆後,我盼望著荒蕪的青春早日消耗殆盡。

 

就在此時,命運神來一筆。

那時學生之間正流行一款拍照搜題的APP——小猿搜題。對於末流高中的我們來講,這幾乎就是寫作業神器。

2016年,中國教培行業生機勃勃,在冀城這樣教育資源極端匱乏落後的地區,這個APP顯得格外亮眼。當時,小猿搜題舉辦了一次作文大賽,大賽的具體要求我已經記不清了,但是首獎是十萬元,而且有機會去北京參加現場決賽,主辦方包差旅食宿費用。

我不奢望巨額獎金,注意力全在“去北京”上。那段時間我渴望逃離、渴望走出學校、走出冀城。北京,首都,新聞聯播上聽過,具體什麽樣呢?我開始迷迷糊糊地寫,一字一句地用手機敲下文章。我那部手機大概是電池板不行了,待機時間極短,隔一個小時就得充一次電。沒法,我隻好打一會兒充一會兒,好歹是完成了。

初賽名單裏有我的名字,那一刻,我獲得了久違的喜悅。反複確認後,終是按捺不住激動的心,將手機拿給姐姐看。姐姐比我興奮得多,眼神裏冒光。我開心極了,不過還得參加第二輪“導師命題”的複賽,獲得前十,才能去北京參加決賽。我不敢心存僥幸了,升級了設備——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網吧包夜。

當年教育局和學校抓得很嚴,教導主任多次在升旗講話的時候發狠,說誰要被他抓到上網,一律開除處理。所以,網吧包夜的事情我隻敢跟姐姐說,央求她給我打掩護,姐姐答應得痛快,還提出與我同行。

十一月中旬,秋風蕭瑟,我倆偷偷摸出家門,踩著一路月光,沿灌渠近道向網吧挺進。母親覺輕,為了防止開門聲驚醒她,我用口香糖粘住鐵門鎖銷口,輕輕掩好房門後,這才放心走掉。一路上,我倆都很興奮,我興奮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包夜上網,參加比賽;姐姐興奮是因為她正在與死黨競爭《QQ飛車》的遊戲等級,她可以在遊戲裏升級了。

到了地方,找網管交費,一個人八塊,從晚上十點到次日早上八點。我們進去時快十二點了,我迫不及待地拿出稿紙準備敲字,但是又遇上了攔路虎——九宮格拚音打字我是爐火純青,但二十六鍵的鍵盤,我隻會“一指禪”呐,我隻能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艱難拚寫。

網吧包夜的人不少,看不到幾張空位,都是初高中生,隻有零星的社會人圍在一台電腦前抽煙、打遊戲、嘮黃嗑。空氣裏照例彌漫著濃烈的煙味和遊戲的廝殺聲,隻有我像個怪胎一樣,對著五頁稿紙,用兩根食指生澀地敲擊鍵盤。偶爾有上廁所的遊戲少年經過我身旁,被我這不合時宜的舉動吸引駐足,然後一邊咧開牙縫吸氣一邊奇怪地盯著我看:“怪事,網吧裏還生出個作家。”

我裝作沒聽見,全然不顧這些聲音。那天晚上,在那個小小的網吧裏,我盯著電腦顯示器,用一塊鍵盤、兩根指頭架起了一座看不見的橋。我聽到自己年輕有力的心跳,想起了謝江江的巴掌聲,黃豆機碾碎黃豆的聲音。電腦右下角的信號圖標是滿格的,我思索,山頂上的信號塔開始連接另一個世界了,我正在去往新世界的路上。

7

時至今日,我依然會想起,在周圍一圈狐朋狗友紛紛化身網癮少年通宵達旦去網吧包夜逃早課的情況下,我卻因為手笨玩不轉鍵盤、《穿越火線》的瞄準鏡、《QQ飛車》的氮氣出彎而被無情拋棄。哪怕我每次都為他們的逃課打掩護,但依舊免不了被恥笑。一個差生連遊戲都不會打,是多麽糟糕的一件事——男生之間談論最多的就是網遊,我沒法加入,時間一長自然被疏遠。

所幸,我並不會感覺無聊,那些亂七八糟、稀奇古怪的故事能填滿我所有的空閑。等待決賽名單公布的那段時間,我依舊靠著閑書打發每一節課。

出名單的日子是周末,正好趕上讀大學的姐姐回家。我沒想到自己真的會入圍,懷著一種難言的激動,將手機拿給姐姐。姐姐開心極了,說一定要拿給母親看:“想想,北京!你要去北京了!這是多大的好事,誰能想得到?走,我們現在就去街上幫媽收攤。”

姐姐拉著我就往母親擺攤的地方走,第一次我感覺這條路這樣輕鬆。以往跟母親出攤或者收攤的時候,我需要蹬人力三輪車或是在車屁股後麵推車,而且總能碰上同班的女同學。在我家那條老街上,做鄰居的小學初中同學不少,他們都考上了很好的高中,每次遇見母親都溫和地打招呼,但是一錯過身,母親就教育我:“看看老李家的姑娘,小學你們一個班,可人家的孩子爭氣,考上了縣一中。我生的孩子是個肉疙瘩,還要他媽花錢往沙壩河中學說。”

我聽了這話,隻能頭腰彎得低低的。母親看見又會說:“一說你,你就把頭埋進褲襠,沒出息!”

我惱羞成怒,把三輪車蹬得飛起,恨不得當飛機開。可沒法,一條街上的鄰居,青春期的孩子,自尊心長得比個頭都快,曾經的女同學們,現下個個青春洋溢、光鮮靚麗,而我一身臭汗地蹬著三輪。

 

出發去北京前兩周,我在決賽的QQ群裏先認識了全國各地的選手。我在群裏相當活躍,因為差生的時間總是要多一些的。我們經常討論某個作家的某本書,如果討論的書我沒讀過,我立馬上網搜免費的資源,囫圇吞棗地狂讀,有時候沒讀完就又跑到群裏叨叨。

那時,我和雲南的曉雪互動最為密切。我倆經常聊一些文藝作品,也聊家庭和青春煩惱,十六七的少男少女腦子裏天馬行空,各種奇思妙想。

去北京的日子很快到了,火車、動車、飛機,我坐了三個“人生第一次”,從早轉到晚,穿著父親為我置辦的新衣,帶上母親為我準備的幹糧。就這樣來到了離家一千六百公裏外的首都。

父親說:“出門在外,先敬羅衣後敬人,要穿得新點才行。”

母親說:“窮家富路,被往出來拿,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家的狗窩,出去凡事要小心。”

姐姐說:“去吧,好好玩。”

到了北京,這些都被我拋到腦後,從上飛機到落地,真真是“劉姥姥進大觀園”了。第一晚,我見到了許許多多之前在QQ群裏聊得火熱的好友,鹽城的惠平、湖州的越洋、池州的小陳、海南的媛敬,當然還有昆明的曉雪。我們熱熱鬧鬧的一群人,在北京淩晨的大街上談天說地,聊小說、北京的天氣、家鄉的景物風俗,聊明天的現場比賽。這些同齡的少年,身上有一種流動的光彩,是一種我從未有過的蓬勃朝氣,混跡其中,我仿佛也沐浴了這片光彩。

小陳和我並排走,轉過頭問我:“你知道瑪莎拉蒂嗎?”

我誠實地搖搖頭。

“你看《紅樓夢》,寫‘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覺得現代的女人用車比喻更好。你懂車嗎?”

“怎麽個說法?”

“有的女人像瑪莎拉蒂,有的女人像一汽大眾,還有的女人像五菱宏光。不僅是外表身材,更是命像。有些人天生就是好車,穿金戴銀,生來就不凡,有的就是勞苦命咯,和五菱宏光一樣,天天拉貨,一身灰土。”

我立馬就聯想到了母親,我想她應該是一輛人力三輪車,而且正在爬上坡,要吱呀吱呀拚命蹬。每次母親收完攤,我蹬車回家都要經過一段長長的上坡路,三輪車發出刺耳的響動,母親就會罵我是條趕命的鬼,讓我緊著車子。夜裏母親躺在炕上,她快斷掉的腰、抬不起的胳膊、浮腫的腿,也跟老三輪一樣吱呀吱呀地聲喚,她一叫,我就知道她身體裏的螺絲快鬆了,趕緊給她找藥、端水。她吃的藥足足一把,五六七八個小藥瓶、鋁箔藥板,她一仰頭,一抿水,一把藥進了肚。

很多個夜晚,當黑夜罩在身上,我側躺在床,聽著母親像嬰兒一樣咒罵疼痛,我就無端恐懼——如果她身體裏的螺母突然滑絲,我要怎麽辦?

8

在北京,我接著經曆了更多的第一次,住酒店、看電影、吃北京烤鴨,可以在明亮的房間裏不用害臊、不用遮掩地談論看閑書和寫小說。

當然,首獎與我無緣,但是頒獎禮,那十萬塊交到別的選手手裏時,也給我了極大的震撼——隻需要花三個小時寫出一篇作文,就能掙這麽多錢。導師們在台上說了很多話,但是當時我一句都沒聽進去,腦子裏始終在換算一個底層勞動者的勞動價值和一篇文章的價值。我想起許多場景,家裏豆腐房的熱氣騰騰,父母為五毛錢的利討價還價,謝江江罰站我們沒帶書本費……越來越多,“吧嗒”一聲,一滴淚掉在手背。

我嚇壞了,趕緊把頭低下。

北京飯店裏的烤鴨兩百四十元一隻,我手裏拿著筷子,想的卻是冀城十字路口窄小商鋪裏的“果木烤鴨”,二十元一隻。“命如浮草,身如鴨。”回老家的飛機上,我在餐巾紙上寫下這句話。三天的“桃花源”體驗卡到期,回去後,日子該怎麽過還怎麽過,什麽都不會改變。

寫作,這是個窗明幾淨的詞語,背後是文學、是文藝,是綠色桌布上滔滔不絕的嘴,是白膩膩的拿筆和稿的手。我借著互聯網的梯子爬上寫作的窗戶,我明白自己是扒在窗台向裏張望的人。文學沒有階級,但寫字的人是有的,有些人要被生活裏的泥濘、鐵絲、鍋鏟碗筷絆住腳。

幼年時,我踩著板凳舉著小靈通在院子裏搜尋的信號,在2016年的最後一個月,我真的成功連接上了,借著那發散藍光的信號點,我從西北的石灘走到北京,現在又走回來。姐姐說得果然沒錯,信號塔確實在山頂,隻需要舉得再高、再長一點。

我主動結束了在網絡上到處聊QQ和看網絡小說的日子。見過了網絡另一頭的世界,我越發想要走出冀城、走出囹圄大山。我開始把屁股紮在教室板凳上和數理化較勁。當然,我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靠寫作吃飯在那個階段是萬萬不可能的。考個好分數,讀所像樣的大學,畢業後找份可以糊口不用下苦力的工作,就足夠了。

比賽回來後,聊天小群保持了一段時間的活躍,直到這賽事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網頁。這個躋身網絡偏僻角落的小小世界,是容納四方江湖客的龍門客棧,我們在這裏聚散,鍵盤上四指紛飛、談笑鴻儒。

那時候,我們並沒有意識到當下的快樂,其實不是開端,而是青春的終結。

 

到今天,七年過去,曾經在網絡上高談闊論文學的少年們,早已步入職場開始下一站人生。QQ群還在,隻是大家的冒泡頻率基本以年為單位,群裏的聊天記錄也保持在了兩年前。我早已不用QQ,將社交重心轉移到微信,但那些沉默的人和沉默的聊天列表也沒舍得刪。我想,那些灰色頭像總有一天會以一種不同的方式再次跳動起來。

我了解朋友現狀的途徑和方式也與以往不同,微信朋友圈代替了聊天框,偶爾的動態、點讚成了一種新的打招呼方式。海南的媛敬在攻讀法學碩士;湖州的越洋從英國留學歸來開啟了新事業;池州的小陳踏進了體製,越發“廳裏廳氣”;鹽城的惠平還在讀書,越發美麗動人;而曉雪,在不久前舉辦了婚禮,獲得了新的人生體驗卡。

大家紛紛在生活的熱氣中翻滾,我問曉雪:還在寫作嗎?曉雪說,她仍然堅持讀書,但是已經不再寫長段成章的文字,更多的是隨筆,“大家都在往前,我沒辦法,我退無可退”。

我被這話擊中——中學時代八百字的作文方格紙,她寫兩千字都喊不過癮、不夠寫。她有很多的話想要對世界大聲宣告,有很多想法想表達、想被看見、想被認可。而現在,所有的苦樂都在一笑中泯過。和她一樣,生活中最可怕的不是重錘,而是擰毛巾,一點點的,我們疲於奔命、顧此失彼,被生活的得意和失意擰盡青春。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七年前,我們在北京的大街上暢想十年之後的自己,沒想到這麽遙遠的路程,竟然走得這麽快。今天,小靈通早就成了曆史,ChatGPT成了時代最新風向標。我偷父親手機上網時讀到一本科幻小說,裏麵寫人類的腦袋以後會有一個像手機充電口似的接口,用來插芯片或者連接計算機——現在這已經不是科幻了。我用MP3插有線耳機聽崔健唱“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的時候,冀城是永遠的黃土、永遠的十一站公交、永遠的一眼到頭。

可今天,世界是真的變了。網絡變得太快了。前麵的人在走,後麵的腳印頃刻間覆上。

但縱使如此,走過的路是真的,鮮花和荊棘也是真的,生活不是“Ctrl+C”“Ctrl+V”,麵對生活的鍵盤,不管是十指盲打還是“一指禪”,我們留下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會真實顯現並記錄保存。

我想,生活的意義或許就是不讓自己的人生頁麵留下一頁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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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我的桃花源

2024-01-04 10:45: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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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2023年秋,我去外地出差,見了大學時期的好友楊霜與少紅。我與楊霜在學校接觸不多,和少紅則是同班同學,盡管畢業後再未相見,再見時卻一如往昔。為此,楊霜還調侃我們:“追念朱顏翠發,曾到處,小女子不過是個看戲的局外人。”

那時我們幾個處得極好的同學,除了少紅,還有老大、小二姐,我們四個人幾乎形影不離。少紅如今在鄉鎮上當老師,已結婚生子,兒子小河與我一見麵便說要抱抱,他踮起腳尖小聲問道:“媽媽以前是不是愛過你?”我告訴他:“媽媽最愛的是你,在她心裏,沒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你。”

楊霜像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有意當著我的麵提起了老董:“好像隻有我與你們沒有瓜葛,老董也算當事人吧?老董要結婚了,他是當地的引進人才,以後可能會被重用,說是怕不結婚影響不好。前幾天還約我來著,你猜新娘是誰?真是念念不忘,就真不忘啊。”

我說:“總不能是小二姐吧?”

楊霜故作神秘道:“說是小二姐當然不對,可要較真來說,那就是小二姐。”

隻見楊霜飛快地在手機上打著字,接著老董就發來視頻,我禮節性地露麵打了個招呼,他便哽咽了。

楊霜趕忙活躍氣氛:“莫不是你倆在學校還有啥刻骨銘心的故事?”

老董則紅著眼圈道:“十年了。”

楊霜一愣:“是噢,十年了。”

我沒說話,老董兀自在那邊叮囑我:“多保重,雖沒聯係,但我們都惦記你,有話要說出來。”

我點頭:“等我忙完,就來看我們小二姐。”

老董說:“好好好,我這就去告訴她,先掛了啊!”

“你們看--雨停了,晚霞冒出來了。”不知何時一道夕陽闖了進來,貼在少紅雪白的脖子上,她興奮地喊,“秋天還有低飛的燕子,定是從我們學校的春天裏飛來的燕子,美好總在一瞬間盡收眼底。”

我附和道:“多少次下課了,我們去食堂打飯,夕陽是最好的下酒菜。”

此時,緋紅的夕陽映襯著我們的半邊臉,空氣中彌漫著麝煙的味道。我微閉雙眼,好似望見斷腸人不在天涯,而是回了家,炊煙嫋嫋,暖意融融。

1

上大學的第一天,我便遇見了少紅。我們在火車站坐同一趟迎新班車,同是獨自一人來學校,又是最後下車的兩個人。我是想著自己腿腳不好,不和別人擠;而少紅則因帶的東西太多了——我的全部身家隻有一個書包,兩套換洗的衣服,一個塑料桶裏裝著幾個衣架;少紅則足足帶了四個編織袋,一個行李箱,連鍋鏟、碗筷、插線板都帶了,手上還抱著一個老式鐵皮暖水瓶。好幾個對新生(主要是女生)熱情似火的學長,在見到少紅的那一堆東西後,都借故走開了。

我這才與少紅說了第一句話:“要不你先去報到,知道是哪一棟宿舍後,我來幫你搬吧。”

少紅看了我一眼:“也好,反正怎麽的也一趟搬不完,麻煩你幫我看一下行李,可以嗎?”

我點頭答應,少紅匆忙離開,很快又折回:“我還是先提兩個袋子過去吧,萬一離宿舍不遠,能節省時間。”隻見她麻利地提起兩個編織袋,臉不紅氣不喘,一看就是那種沒少幹活的女生。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少紅回來了,旁邊還跟著兩個女生,說是少紅的室友,聽說她還有東西要搬,便堅持要來幫忙。其中一個女生穿軍訓服,大眼睛、有酒窩、微胖,那身奇醜無比的軍訓服被她穿得英姿颯爽;另一個穿長裙,頭發微卷、膚色白皙,說話好聽,一直帶著笑,總有男生回頭看她。

我們幾個都是同班同學,聊過幾句之後,她們便喊我“小菜”,“小菜一碟的小菜”。

幾天後,那個穿迷彩服的女生被選為班長,因其為人仗義豪爽,大家都喊她“老大”;穿長裙的女生因其生日為二月初二,又總想穿越回古代當店小二,人便稱她“小二姐”,她是我們法律係“三美”之一,後來大家發現她人美心善,又送其外號“律政俏菩薩”。

 

剛入學那兩天,我時常走在學校的綠蔭小道下,莫名地就笑出了聲。想著自己前一個星期還在工地砌牆,還總是夢見自己年近八十、胡子花白了仍在佝僂著身子顫巍巍地攪拌混凝土。而今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身在寧靜的校園裏,盡管身上隻有千把塊,卻絲毫不慌張。

辦理助學貸款時,又見少紅,她提了一嘴,說自己是爺爺奶奶帶大的,能讀完高中已實屬萬幸,大學所有開支,包括學費都得自己賺,能帶的東西都從家裏帶。奶奶曾多次叮囑她:“畢業後,最好將帶出來的東西都帶回去。”我倆達成一致,若有兼職信息,互通有無。

軍訓開始,我和小二姐均不參加——我是因大腿受過傷,尚未治愈;小二姐卻看不出有何問題,她麵色紅潤,腿腳麻利,一天到晚零食吃個不停,以至於我一直以為她是校領導的親戚。

學校雖然批準了我們不參加軍訓,但輔導員會要求我們在一旁觀看。第一天軍訓時,我和小二姐坐在草坪上大眼瞪小眼,都覺得又好笑又好氣,第二天我就不去了。大概是無所事事,那時候的小二姐天天像跟屁蟲一樣追著我跑,還總會問我:“生活於你而言,到底是大方的饋贈,還是無度的掠奪?”而我忙著進貨、擺地攤,覺得這個問題實在無聊。小二姐也不惱怒,笑嘻嘻地陪我守在地攤前,落落大方地揮手叫賣。

小二姐冰雪聰明,哪怕六七個人同時來挑選東西,隻要說過一遍,誰要買什麽,付了多少錢,應找多少錢,她都記得一清二楚,從無差錯。沒事時,她便拿著錢在夕陽下照了又照,感慨道:“錢是個好東西啊,話說什麽都是好東西,包括這個擺地攤的小夥子,哦,他不是東西。”

我偶爾勸小二姐,說我一個人忙得過來,讓她去做自己的事,或者上圖書館看書去。小二姐卻跺著腳道:“他們軍訓,我不想一個人待著,再說了,大好的年華去什麽圖書館?”

我隻得又說:“我是有女朋友的,老是和女同學混在一起,我怕被誤會。”

小二姐又故作驚訝,表情誇張:“哦喲!有女朋友的啊,了不得!說來聽聽,你們有著怎樣的海誓山盟?”

說到女友,我一下打開了話匣子,有人來買東西也無暇顧及,還是小二姐一邊聽一邊笑著招呼顧客。那時候的我滿是憧憬:“她今年在實習了,等我一畢業,我們就結婚,死生契闊,與子成悅,這輩子愛一個人就夠夠的了。我婚書都寫好了,在箱子裏鎖著。我們以後會生一個女兒,我一定能做一個好父親,品行端正,專一守信,做女兒的定海神針。一個父親最不該的就是讓女兒在家便對男人失望。無論她遭遇任何挫折,哪怕是受傷,隻要回家看一眼父親,便能元氣滿滿……”

小二姐把收到的錢塞到我手上:“兄弟,說來說去,合著人家就快畢業了,還要在外麵等你三年啊?你這跟坐牢有什麽區別?聽天由命吧,有些人突然就不想等了,有的人一輩子也等不來人,不過我愛聽你講這些。你記住啊,如果有天有人離開你了,你要想啊,她也期許過天荒地老,這樣你就不會那麽難過。隻有自己真正能掌控的東西,才能在未來給你想要的答案。”

我那時候隻是似懂非懂。

2

軍訓結束,同學們都曬得烏漆嘛黑,而我和小二姐皮膚本來就白,又不曾暴曬,便顯得與眾不同。小二姐收了好幾封情書,拒絕人的理由就五花八門了:比如要擺地攤,或者近日諸事不宜之類。有時,她也會向老大告狀,說我動輒就趕她走。有次老大一把揪住我耳朵:“有女朋友了不起?一天到晚嘚瑟。少紅你拿我的相機拍下來,看他女朋友敢來我們學校護犢子麽?”

其實那 時我很喜歡和小二姐她們待一塊兒。我們班男生遠少於女生,而我和室友們相處得一般,習慣了一早出門很晚才回去睡覺。

老大家境殷實,會多種樂器,能作畫,籃球打得也很好。她性格灑脫,熱血衷腸,即便是在男生這邊威信也很高。但沒多久,為了少紅,老大不當這個班長了。

起因是貧困生助學金評選,因名額有限,老大提議個人準備材料,再由班委會成員、學生代表、輔導員共同篩選,確定名單後提交學校。但有人提出異議:“這不就是幾個人關著門就把名額定了?都是學法的,最好講求公開透明。”

輔導員為圖省事,一錘定音:“請所有要申請助學金的同學備好書麵材料,依次上台公開講述個人家庭情況,由全班同學投票決定。”此舉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隻有小二姐在台下小聲道:“眾生皆苦,將心比心,推己及人,要慈悲啊。”

我幼年喪父,母親改嫁,大腿受傷,從十二歲開始,每一分錢都賺得很艱難,但我不想聲淚俱下地與人比慘,寧願過得再艱難一點。少紅則決定參與競爭:“於我而言,也算一筆大錢了,以前哪怕問爺爺奶奶要一百塊,都要糾結大半個月,若能申請到,興許能討他們歡心。”

整個評選過程,隻有少紅在台上沒哭,她如實稱述:“我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孩子,如今他們七十多歲了,我不好意思再麻煩他們。”一位女同學馬上起身提問:“請問你父母還在嗎?祖父母是否有存款?”少紅點頭:“父母還在,爺爺奶奶有存款。”那位女同學一臉得意:“很好,我問完了。”

少紅未能評上助學金,另外兩個真正貧困的學生也沒上台。老話沒說錯,會哭的孩子有奶吃,被評上助學金的同學之中有人家庭條件不算差,可就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贏得了高票支持。老大對此評價:“毫無真相的民主,如此荒唐。”當天她便提出申請,不再擔任班長一職。

 

那時大家家境差別很大,老大卻從不炫耀。父母買的大牌時裝她穿著好看,和我們一同買的以純、美特斯邦威的打折衣服也穿著得體。手機按鍵磨損了照樣用,還經常順走我的鬱美淨抹臉,說好用極了。唯一與我們的生活習慣不同的是,她吃東西很挑剔,菜品多,分量少,不吃辣,也少油少鹽。

當時我一個月的花銷很少超過四百塊,老大每月零用錢則有五六千,見我和少紅做兼職辛苦,她也曾表達過要幫助我們的意思,說得很委婉:“我不是同情你們,是覺得時間珍貴。你們是學習的好苗子,卻要花大量的時間謀生,實在令人痛惜。這個時間我買的起,就算日後你們要還,我也接受,真不希望你們不得已地接受廉價的工作以及情感。”

但我和少紅還是拒絕了老大的好意。少紅說她明白老大的好,但她欠不起人情了,而我認為:“人在命運不濟時,一點一點地積攢生存的勇氣,為了眼前能看到的希望而努力,那不叫廉價。”

老大聽了之後,說她是基於自己十幾年的人生經驗而得出的結論:“其實是家庭給我的底氣,就我個人而言,也應該是艱苦奮鬥的時候。所以如此說話,有些考慮不周,我真心心疼你們。”

當然,我是接受老大的其他幫助的。比如她會帶我們參加各種大型的活動,了解商界人士的思維,包括對藝術的鑒賞等。她還領著我和另一位同學參加辯論賽,一起討論“程序正義與結果正義”以及“‘官本位’主義對司法的影響”等等,隻要有她坐鎮,辯論賽的一等獎就一定屬於我們。

3

當然,我和少紅依舊是兩個小攤販,白天或下雨不能擺地攤,便一同出去做兼職,如此一來,逃課是常有的事。好在小二姐善於模仿我們的聲音,尤其公共課老師點到時,她總替我們喊“到”,有老師發現了小二姐的技能,也隻是感歎一句“班中有善口技者”,然後小二姐低頭懺悔“長懷慚念”。

我與少紅掃過階梯教室,在食堂幫過忙,給旅行社送過機票,做過旅遊中介,賣過辭典,扛過桶裝水,像兩個停不下來的小陀螺。對此少紅總感慨:“雖然忙得灰頭土臉,卻是買不回來的青春。”

有次,老大給我們接了一個活兒——她親戚的婚紗店和照相館聯合在步行街做廣告,需要兩對模特分別裝扮中、西式婚禮的新郎新娘。老大帶我和少紅去麵試時,小二姐也鬧著要一同前去。

當那個陰柔的策劃人見到了我們以後,興奮地翹起了蘭花指,語態嬌媚:“我呀,有個驚豔至極的天才創意哦,人就算一次找齊了嘛。”為體現化妝師和攝影師的“高超技術”,他讓我和小二姐反串,小二姐扮中式婚禮的新郎,我扮新娘;西式婚禮則由老大扮新郎,少紅扮新娘。

那天,步行街人頭攢動,我們端坐其中,杲杲出日,錦衣披身,幾個人麵露微笑,真切自然。旁邊不少谘詢婚紗與攝影的情侶,都是手牽著手,相互偎依著。介紹套餐的工作人員指著我們道:“效果你們放心,一定能拍好。我們這兩對為幸福打樣的模特,差不多都是反串,卻相當完美,無論如何新人都會幸福,無論如何我們都會把事情做好。”

小二姐調皮,時不時喊一句:“娘子,娘子,給夫君摳一下腳,癢死了,哈哈哈。”我讓她講求專業素養:“嚴肅點,結婚呢,等下領不到工資我哭給你看。”

老大也多有感慨:“人啊,需要多巴胺,至少某一刻需要,即便明知是禁錮。”隻有少紅低聲道:“真好,我們四個人結婚了。”

回去的路上,小二姐笑著推了我一把:“有女朋友的小菜,來說說你的婚書是怎麽寫的?”我便大聲念出——“雖無旨酒?式飲庶幾。雖無嘉肴?式食庶幾。雖無德與女?式歌且舞?”

小二姐哼了一聲:“為什麽他念這一段呢?因為這一段的字最簡單呐。”說著便將工錢塞給少紅:“大喜之日,我想派發紅包。”少紅推辭,我便也幫著勸少紅:“小二姐和我一起擺地攤也從不收錢。”老大說完也將錢給了少紅,笑著說:“娘子,我上交私房錢。”

 

小二姐之所以一聽就知道我的婚書是引用了《詩經》裏的句子,是因為我有好幾次擺地攤時,都在讀祖父送給我的那本《詩經》。

我告訴過小二姐,祖父曾給我說,這本書裏有韻律、有色彩,有畫麵、有故事,有貴族、有貧民,有同仇敵愾的兄弟情、有繾綣縈繞的男女事,有溫情脈脈、有辛辣諷刺,有歌功頌德的盛況、有人自相食的慘狀。遺憾的是祖父才給我講完《風》就走了,後來我想他的時候就會拿出來讀一讀,遇到喜歡的句子就在下麵畫橫線做標記。小二姐翻了幾頁後隨口說了句:“能借我讀幾天嗎?”

我沒想到一向懶散的小二姐用不到一個月就能熟讀《詩經》,她還埋怨我:“書是好書,就是你手癢,好好的情詩,你要在上麵亂塗亂畫,我看著就來氣,你肯定是嫉妒人家長久的美好。”

說話間,小二姐突然有些感傷:“以後我當奶奶了,就給孫子講我最喜歡的故事。那是我四歲時,爸爸講給我聽的: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故事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廟呀廟,講不完,真妙呀,好喜歡這個故事。”

小二姐將《詩經》貼在胸口:“爸爸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哭了。”

我不解:“這怎麽還能講哭了?”

她沒再回應,忙著招手攬客:“優惠大酬賓啦,快來買呀,我們老板賺大發了,該知足啦——”

收攤時,小二姐又說起了她的家人,說她爸爸有幽默感,想逗她笑,又怕她笑岔氣,就編一些冷笑話:“比如講許仙上山采藥,碰到一隻烏龜。烏龜告訴許仙,它等了許仙一千年。許仙很感動,說和我家娘子一樣,修行千年來人間。烏龜說,修什麽修,我老老實實活了一千年。”

我裝出冷得直哆嗦的樣子,小二姐又說她媽媽是很溫暖的人:“見不得別人受苦,有時見別人哭,都不知道發生什麽就會跟著哭。若你是她——兒子,肯定會常在嘴邊念叨,要給小菜做好吃的。”

小二姐還有一個溫柔漂亮的姐姐:“說來好笑,我以前看著別人家的姐妹搶東西、打架,覺得可有意思了。因為我們姐妹從來就沒有過爭執,我還沒動手搶呢,姐姐就把東西遞過來了。”

我不知道她為啥說我“賺大發了”,隻覺得她和她的家才是真讓我羨慕。

4

大一下學期,我們也大概知道了少紅的身世,與老大和小二姐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有次模擬法庭課,是關於一個拐賣兒童的案件,我是“審判長”,少紅是“被告人”之一。彩排時,少紅表現專業,她說自己很想了解“人販子”的心理活動,為此還專門做了功課。

等到正式“開庭”時,指導老師臨時有事,中途走開了一會。“公訴人”為了在他喜歡的女生麵前表現正義感,便借題發揮,最後收不住,唾液橫飛,先抨擊“被告人”喪心病狂,窮凶極惡,令被害人骨肉分離,應重判;接著痛斥律師無職業素養,助紂為虐;就連證人席上的“當年被拐賣的兒童”也批成“認賊作父,不知羞恥,對買自己的人有感情,不知劃清界限”。

扮演“兒童”的同學實在看不過眼,便回了一句:“就是說當年我出生是錯,被人抱走是錯,有正常的情感也是錯?你怎麽知道人家就沒有對自己的親生父母有過好奇,甚至日思夜想?”

再看另一邊的少紅,已哭成淚人。老大對我使眼色,我連敲幾下法槌,讓他們保持肅靜。見無人搭理,我當即又宣布休庭,沒等同學們反應,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拉著少紅跑了出去,老大和小二姐旋即跟了出來。

模擬法庭裏七嘴八舌,亂成了一鍋粥。“公訴人”威風掃地,找到老師,舉報我“擾亂課堂秩序,教唆同學逃課,並羅列罪名——若是庭審,就構成了擾亂法庭秩序罪”。

老師沒有批評我,而是做了自我檢討:“實在要算教學事故的話,我是第一責任人,至於有人提出處分自己的同學,那我們正好開個‘公開聽證會’,看你們是否具有法律思維與邏輯。”

我辯稱自己並未擾亂課堂秩序,更未“擾亂法庭秩序”,我拉少紅出去,是以為她身體有恙,想帶她找老師請假就醫。至於在“法庭上”,我是“法官”,控辯雙方失態,我敲法槌製止,“公訴人”置若罔聞,他才涉嫌擾亂法庭秩序,其對“證人”進行人身攻擊,屬濫用職權。我先宣布“休庭”,後走出“法庭”休息,符合程序規定,“法庭”上無需頭腦發熱的正義感。

老師認同:“這個‘案件’本就涉及情與法的討論,‘法官’所言像是符合情理與法理。”

這時“辯護人”就出來笑著起哄:“老師,於情他沒問題,對突發狀況的處理得當;於法而言,他算是罪大惡極。‘公訴人’對他的指控屬於法律適用錯誤,及未經審判先定罪的錯誤,但並不代表我們‘法官’清白,他衝冠一怒為紅顏,不屬於擾亂法庭秩序,這算便宜他了,其主要涉嫌徇私枉法,幫助犯罪分子逃跑,知法犯法,屬於情節嚴重,應判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同學們哄堂大笑:“還真是情與法,這個情大了去了,小菜你可要對人家負責哦。”

老師怕場麵失控,便調侃“辯護人”道:“這下好了,‘檢察機關’都沒掌握的罪名,被你這個‘辯護人’和盤托出,本來當事人隻判三年,經你一番努力,改成十年了,厲害了。”然後順勢講了《刑訴法》中關於律師的保密義務及其權利,以及法律邏輯學等,穩住了場麵。

關於我的“處分”,則是一致不予通過。有人私下調侃:“你小子一番操作,可把少紅害慘了,沒個十年八年出不來,羈押、亂棍逐出、槍斃你都不過分,要說處分你,隻有少紅有資格。”

我說我這麽做,是因老大使了眼色,老大卻一本正經地否認:“我沒對你使眼色,我就是眼睛幹,總感覺裏頭有東西,沒洗手不敢揉,就一直瞪眼,哪想到你粗魯莽撞,把少紅拉走了。”

 

下午,少紅請我和小二姐還有老大吃飯。臨出發前,老大給我打來電話,讓我不要就下午的事做過多的解釋:“少紅擁有的東西不多,她想要的也沒有很多,你隻要知道她今天開心就好。”

沒想到吃飯時,少紅咽下一口飯後突然就說道:“我是被拐賣的孩子。”

當年少紅母親生下她以後就消失了,父親體弱多病,麵對嗷嗷待哺的女兒時常束手無策。少紅四歲時,父親的一個朋友主動提出要照看她,少紅就此被送了過去。那人隻帶少紅半個來月,便盤算著要將少紅賣了,苦於自己沒有門路,又聯係上了一個有前科的人販子。人販子將少紅抱了回去,交給他的老婆,讓少紅喊她“媽媽”,是因有買主得知孩子是拐來的,會刻意壓價,或不敢要。在少紅看來,人販子的老婆對自己不錯,“我喊媽媽時,她應答響亮”。

少紅沉浸在有“媽媽”的喜悅中不到一月,有天“外婆”(人販子的丈母娘)來家裏玩,見少紅惹人愛,又將她帶回了家,說過段時間再送回來。過了沒多久,人販子和他老婆相繼病亡,少紅為此難過了好些天,“畢竟是抱過我,親過我,逗我笑的‘媽媽’,除此以外,我不知何為母愛”。

很長一段時間,小小年紀的少紅整天就想一件事:“自己該何去何從,不知會被賣去何方。”好在“外公”見少紅伶俐可愛,有情有義,說怎麽都要留下少紅,將她帶大。由於“外婆”是改嫁過來的,“媽媽”與“外公”並無血緣關係。“外公”選擇將真相告訴少紅,說他與那些人販子沒有關係,讓少紅叫“爺爺、奶奶”。少紅這才算安定下來,有了一個家。

 

我們一群人圍著少紅,一個個都紅了眼睛。老大伸手在小二姐身上來回輕撫,助她平複心情,少紅則忙著遞紙巾幫小二姐擦淚,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嘴唇翕動,卻不知怎麽說,最後說了句:“我們相依為命。”

老大白了我一眼,說了句我沒聽懂的話:“小菜,懵懵懂懂的關懷,會不會是最動人的傷害。”

我聽了少紅的身世,本就深感壓抑,而老大似乎對我多有不滿,或說一些雲裏霧裏的話,或似是而非地指責,終於忍不住嗆聲道:“對,我這個人存在即傷害,即不合理,即多餘。”

小二姐便一手拉著我,一手拉住老大:“不要那麽說話,不要怕,明明我們都裝著滿滿的愛。”少紅也過來拉住我和老大的手圍成一圈。我無意識地說了句:“小二姐的手怎麽這麽涼。”小二姐卻是笑著說:“你們握久一點,我就暖了。”老大憋了老半天的眼淚,稀裏嘩啦的往下掉。

少紅聽了之後,鬆開我的手去握小二姐,她講述自己的身世時一臉平靜,此刻也紅了眼眶。

5

其實我的脾氣一直不大好,有時少紅會被我氣得半天不說話,我也經常和老大對著幹,她們不說話我也不說話,她們生氣我就更生氣。但我和小二姐從沒拌過嘴,她在,我就感覺很安心。

就連“局外人”楊霜都時不時要來找小二姐談心。楊霜曾將小二姐當成“情敵”,隻因男友說她要臉蛋沒臉蛋,要身材沒身材,還經常將她和小二姐做對比:“你要是人家小二姐那氣質、身材,隨你怎麽打扮。”當楊霜來“質問”小二姐是不是對她男友有想法時,小二姐還給楊霜留著情麵:“你看上的人不錯,但他隻是因為有了你才不錯。請你放一萬個心,我有自己喜歡的人。”

我知道,小二姐從來是連半句傷人的話都不肯說,“我們這張嘴是拿來吃飯、說話、愛人的。有些人會吃飯,不會說話;有些人會吃飯,會說話,卻不會愛人;我們要能吃飯,能說話,同時能愛人”。

後來,楊霜又跑來找小二姐“取經”,問她穿衣打扮有什麽講究,怎麽修煉氣質,如何討人歡喜時,小二姐說的是:穿著打扮是個人興趣使然,隻要自己喜歡,怎麽穿都可以,“最關鍵是要想方設法愉悅自己,一定要找一個能照亮自己或是能點亮自己的人,要明朗健康。”

因為小二姐,我們還救過楊霜一命——楊霜後來和男友搬去校外租房居住,在她生日那天大吵了一架,被男友砸傷了頭,一氣之下要去跳湖,在路上給小二姐發了條短信:“永別了。”

小二姐給楊霜男友打電話問怎麽回事,楊霜男友卻諂媚道:“是的,小二姐,我恢複單身了,怎麽你這麽快就知道了。楊霜說要去跳湖,我沒有法定救助的義務,放心沒有什麽事的。”

小二姐讓我陪她去湖邊找楊霜,路上我們碰見了跑步回來的少紅和老大。當我們四個人趕到湖邊時,聽見“撲通”一聲,楊霜就跳了下去。我趕忙下水救人,小二姐急得脫掉外套,說“小菜是個繡花枕頭,沒力氣的”,卻被老大拉住了。少紅說她會遊泳,扔掉手機錢包就跟著跳了下去。等我和少紅好不容易將楊霜拉上來時,她還在哭鬧:“他呢,他為什麽沒來?你們讓我去死啊!”

老大聽聞氣得拔地上的草往湖裏扔,小二姐則轉過去緊握少紅的手,哆嗦道:“你……你們可不能有事。”

 

起初我還笑人家“看不穿”,沒多久,自己倒是失戀了。

猶如一個擺了百年的花瓶,從來都光潔如新,任憑光陰流轉,歲月延綿,一向如此。直到有天,我歡喜地捧著一束花進門,卻發現花瓶碎了一地,不知如何碎的,無論說什麽,做什麽,隻有一地碎片,拚不起來,抓著不放紮手又紮心,想來自己也不無辜。

那段時間,我有時胡吃海喝怎麽也吃不飽,有時隻是聞著東西就嘔吐不止,渾身疼痛卻查不出原因,總是一副沒睡醒的狀態,天寬地闊,卻感覺自己處在一個逼仄的狹縫中,卑微渺小。

老大、小二姐、少紅她們一同來看我,我一如往常地說話,故作輕鬆地調侃:“時運不濟,分手不是時候,如今班裏的女生差不多被‘瓜分’完了,我再去獻殷勤,就隻有挨揍的份了。”

老大揪著我的衣領道:“你看你現在成啥樣了,精神萎靡,胡子拉碴,你以為你分手了我們就好過嗎?我們三個人都想看著你結婚,想要給你去做伴娘,給你燒火煮飯,給客人端菜,盼著你幸福。”少紅則是一言不發,默默地在一旁給我整理東西。小二姐東看看西瞧瞧,然後說:“你再難過下去的話,我們就畢業了,老大在準備托福,少紅要回老家,我雲遊四海。”

我看著眼前的她們,哭得很大聲,是從未有過的發泄。而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意識到女友的離開是對的,因而才更加悲哀——那時我還不懂得要與地獄般的原生家庭徹底切割,想著談戀愛了就該帶她回家看看。我們一同見了我那個自私冷血的母親,酗酒多事的繼父,以及那些莫名其妙令我反感的親戚。其實一進門,我就後悔了,無地自容。我媽當著女友的麵喋喋不休地教育我,要孝敬父母,不能有了媳婦忘了娘,說她就隻有我這麽一個兒子,“以後我們兩口子老了不靠你們靠誰呢?”

但其實我在繼父家連一張床都沒有。每次過去,他倆就在兩條長凳上放一塊門板,鋪上被褥,就當是我的窩了,好幾個大年三十晚上,我蜷縮在門板上麵,他們家的兩條狗躺在門板下麵。

女友要走,我媽將我叫到房間,說姑娘心氣高,她不知道怎麽包紅包,問兩百塊行不行?我說:“你可以把我當叫花子,可以把我當條野狗,但這個叫花子,這條野狗終究是從你肚子裏出來的,喊你媽媽,歡歡喜喜地帶女友回來,就算人家有想法了,你能不能給我留點情麵?”

我媽差點又想動手打我:“讀書越多越不會說話,我就是給你留顏麵,才找你商量。我反正就兩百塊,少了你自己添,有本事你添一萬,我也不說你什麽,自己沒本事就別怪父母。”我想將紅包撕了,但我身上隻有四百塊錢,隻能接過紅包,湊了六百,說了句:“謝謝媽媽”。

女友出門後,長籲一口氣,當即將紅包還給我:“你們家的紅包我不要,給你。”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幾近懇求:“紅包你就拿著,就當是出一趟差,報銷的車費,或者在路上撿的,好不好?”

那次,我以為我們要散了,但是沒有。兩個人真正分開時,隻是風平浪靜,心照不宣。

 

其實說到底,還是我自己的問題。

我是從小便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摧毀的。我本來是一個話多、愛笑、樂觀的孩子,總是懷揣著希望,也充滿了對世界的好奇,做作業從來不要家長管,壞事打死也不做,對待同學也是熱心的。是這樣一個母親一刀一刀地割掉我的快樂、天真和希望。

年幼的我脆弱卻又有生命力,哭著繼續生長,她便笑著繼續摧毀。有天我能保護自己了,她已經不能近身了,卻還要以示弱的方式來刺痛我,時不時地揭我瘡疤,訴說她當年拿刀多麽不容易,然後說自己老了,而我明明還活得好好的,“沒有死”。

那天,說著說著,不知什麽時候,我就已經靠在小二姐的肩膀上了。我委屈極了:“小二姐,我氣不過的時候,就想啊,隻能等我那個所謂的媽死了,才敢去主動喜歡別人。不然就是害了人家。一個人不堪就算了,憑什麽將人家好好的一個姑娘卷進來,人不能自私到這個地步對吧?”

小二姐一直輕拍我的肩膀:“小菜不怕的,再等等看,就當老天爺欠我們一個春暖花開。”老大和少紅也說話了,老大說:“一個人暫時沒有選擇的權利,不代表他就是失敗者,要走著看。”在少紅看來:“有些人得以遇見就好。誰也別笑話誰,誰也別羨慕誰,生活就是這德性。”

那天,她們陪著我躺在學校的草坪上,懶洋洋地曬了一下午太陽。雖然身上好似被挖掉了個洞,但在她們的陪伴下,我終於得以將成長中那麽多毫無邊際、隨時湧出的痛苦,化成一個個具體的坎,熬過一個又一個的黑夜。在某個朝陽初升的早上,突然豁然開朗,輕鬆跨過。

6

那時候,我常去老大她們宿舍玩,套上小二姐的外套,並排走在一起,在宿管阿姨眼皮底下蒙混過關。我們有時談天說地,有時打牌,有時偷著煮一鍋麵,圍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有時看電影一同哭鬧。印象最深是《暗戀桃花源》,看完後少紅感慨:“悲喜交加,《暗戀》即《桃花源》,細細想來‘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是桃花源,也是暗戀的場景,結局也早已寫好‘尋向所誌,遂迷,不複得路’。”小二姐也喃喃自語:“‘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沒想到劉子驥也有愛情,也是別人的桃花源,瘋女人記得他,一直在找他。”

我們不緊不慢地看過了三載春秋。大四這年,校園還是那般景象,蒼老的大樹依舊鬱鬱蔥蔥,濃鬱的桂花如約被秋風送進教室,草坪上總有相偎相依的情侶,商業街每日飄散著人間煙火。

我的一切都在變好,吃飽了飯,治好了大腿,學有所成,考試順利。除了感情——它像是成了一門難懂的玄學,再厲害的老師也道不出個所以然,好在不是什麽必修課,逃了也就逃了。

不隻是我,似乎我們幾個人都是如此。老大高分通過了托福,定了要去美國讀研,這幾年她和很多男生都處得不錯,身邊卻沒有一個特別的;小二姐雖懶散,課後不大看書,成績卻不錯,從未掛科,追求者少說也有幾十個,她卻不占人家半點便宜,從不與人曖昧;少紅聰明勤奮,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卻放棄保研推免資格,有男生向她表白,她說自己沒資格接受。

 

到了大四,我和少紅已很少做兼職了。有天她來找我,說在土木工程教授那裏接了個活:“要兩個人,時間長,得熬夜,當然給的錢也多,主要是有意思。我接了,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這好像是我第一次任性吧。”

我想這大概是我和少紅最後一次一起做事了,什麽都沒問就答應了。我們的任務是在一個偏僻的十字街口統計每個小時的車流量,從早上七點到淩晨兩點。

那天,我絲毫沒感覺勞累,像是兩個人的旅行,以天為蓋,以地為廬。深冬時節,街邊的紅楓和銀杏一半迎著朝霞,一半點綴大地,少紅撿了幾片,她說看到的是時間的色彩;中午時分,路口的車子多了起來,此起彼伏的喇叭聲,還有急匆匆邊走邊訓斥兒子的母親,見孩子腦袋耷拉,母親語氣軟了下來,讓他別感冒了,少紅對孩子扮鬼臉,她說聽到的是時間的聲音;賣烤玉米、烤紅薯的老伯在陽光下笑容滿麵,少紅一樣買了一點,她說嚐到的是時間的味道;傍晚天氣轉涼,下了毛毛雨,少紅用手背貼我的臉,是熱的,她說摸到是時間的溫度。

深夜時分,人群散去,我和少紅在路燈下坐著,她哈氣,看著被燈光上了色的氤氳道:“我們今天的工作是在記錄時間的流逝,與其說是我們見證時間,倒不如說是時間見證著我們。”

我對少紅說,不必刻意美化時間,就是普通的一天,樹葉、晨曦、嘈雜聲、夕陽隻是遵循自然規律而已。至於紅薯和玉米,在我們那是拿來喂豬的,兒時我吃不飽,天天煮紅薯當飯吃。

少紅反問我:“既然每一天都那麽普通,為什麽還有那麽多悸動的心,以及刻骨銘心的掛念?”

天空中突然落了雪,少紅對著空曠的馬路唱起了歌:“雪來的時候,是否你會想起我。我在遠方給你祝福,陪你每個春夏秋冬。我愛的人啊,現在你快不快樂,記得走過風雨之後,還有個人還一樣的寬容……”

然後她轉頭看著我:“小菜,很多東西我都記得清楚。那天你拉著我跑出模擬法庭,我好開心,終於有人不管不顧地帶我逃了。盡管隻有短短幾分鍾,那一刻我什麽都不想,你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你說要做什麽,我就跟著做什麽。”

少紅說,爺爺奶奶將她帶大,其實是提了要求的——就提過一次——“他們若是經常提,我可能會逆反,而隻說一次的話,有千鈞重,我得聽從安排,留在鎮上,伴他們到老。答應了的事,就算跨越千山萬水都要做到;答應了的事,就算舍棄千山萬水都要遵守。隻是我沒想到會遇見你們。”

少紅說,從初一開始,她隻要有空就偷摸著出去找親生父母,一天隻吃一頓,將省下來的錢做車費,先是去老家,沒有蹤跡,便將縣裏的鎮子一個個走遍,接著又去另一個縣找,一直到大學這幾年,每年寒暑假都還在找。

“爸爸在我小學四年級那年來看過我,一直從校門口跟到家裏。我聽見了她和爺爺的對話,知道他是爸爸,爺爺喊我過去讓爸爸好好看一眼,我卻躲去了鄰居家。那時我想的是,不管是誰,我不想再被送來送去了,後來就後悔了,怕是傷了他的心。”

這一路,少紅不敢向人求助,“鄰居說到底都是爺爺奶奶的鄰居,不是我的,他們會罵我忘恩負義。我也不敢找警察叔叔幫忙,怕他們告訴爺爺奶奶。我隻能一個人慢慢找,找著找著就把自己找大了”。少紅說就算找到了父母,也不會丟下爺爺奶奶,就是想再見父母一麵。她所在的村子讀書的女孩不多,很多同學初中畢業就嫁了,“而我讀到大學,不可能逃了”。

聽著少紅平靜地說著這些過往,我忽然感覺一陣窒息:“如果我還願意繼續帶你跑,往最遠的地方跑,你會還給自己自由身嗎?”

少紅搖著頭否認:“於我而言,你帶我跑的那幾分鍾,就是我的海角天涯,是我能跑的最遠的地方。”

漫天的雪,落到地上卻無一絲痕跡,在手上停留的也隻是一陣透涼。我垂著頭對少紅說:“若是你被賣到妓院,我和小二姐打一輩子的工,不吃不喝也要為你贖身。若你蒙冤受屈,被推到五門斬首,我和老大就算被誅九族,也要為你劫法場。可是,現在你倒是給我們指條門路。”

少紅向我招手:“你過來,離我近點,我有話對你說。”當我走近,少紅摸著我的額頭道:“說完了……”

我一臉疑惑,少紅連聲歎氣:“現在我要說另一件事。可憐的小菜,你個倒黴蛋,若是小二姐不願意陪你打一輩子的工,你受得了嗎?”

我連忙解釋:“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少紅苦笑:“你怎麽知道我想的是哪個意思?小菜,我想說的是,雖然平時大家鬧哄哄的,很多人圍著你轉,但你大腿做手術的時候,老大在國外度假,小二回了家,我選擇陪爺爺奶奶,外出找爸爸媽媽。你還是熬過去了,其中艱難苦楚不用說,以後你一個人照樣能好好的吧?”

見我沒有做聲,少紅看了一眼手機:“到時間了,我們可以去休息了。”

7

回去以後,我睡了很久,這些年忙忙碌碌,從來沒有如此酣睡過。做了好多模糊混亂的夢,我記得我在夢裏娶了妻,是認識的女生,沒有一個討厭的人在場,我們所有的人真誠而快樂。

恍惚間感覺像是睡了三四年,一醒來大家就各奔東西。

我們要畢業了,這當然不是夢。實習回來,我們回到學校,上交各項材料,繳納各種費用,從圖書館借的書就算沒看完也不能再拖了,學生證原則上要上交,住宿舍的限期搬走,拍照的拍照,聚餐的聚餐,總有人在角落喊叫、哭泣,學弟學妹們不解,“這到底是畢業,還是發瘋?”

我們幾個人情緒還算穩定,照常去食堂打飯,排隊打熱水,我暫時治好了食堂阿姨“手抖”的毛病,她一勺子舀上來多是肉,一把蓋在餐盤上,然後笑著對我說:“小夥子畢業了啊,阿姨還有點舍不得,祝你前程似錦,富貴榮華。”再給後麵的人打菜時,她的手又開始抖了。

我依舊會去老大她們的寢室玩,隻不過少紅的暖水壺不能完好的帶回去了,它在寢室門口炸了,慌亂之中我問她們有沒有事,卻惹來了宿管阿姨,說她有事,大了去了,然後看著我說:“好小子,說話露餡兒了吧?老老實實過來登記,要是半個小時不出來,我進來揪你耳朵,快去吧。”

小二姐的父母來接她了,叔叔阿姨笑容滿麵,和藹近人,特意請我們幾個吃中飯。阿姨對我看了又看,問我很多問題——倒不是盤問情況,而是問有什麽愛好,愛吃的東西有哪些,平時累不累之類的。

吃飯時,阿姨給我夾菜,讓我多吃點。小二姐努嘴:“媽,你幹嘛,我們三個就不配做人了嗎?”阿姨順嘴說道:“小菜是我第一次見,誰讓你以前攔著不讓見,也沒給他帶點什麽。”叔叔連忙以茶代酒:“敬你們學有所成,敬你們平安順暢,敬你們相親相愛。”

小二姐是我們中間第一個離校的,見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她揉了揉肚子:“吃飽啦,我要回家了。”我們起身相送,小二姐與我們一一擁抱,她在耳旁說:“你千萬要好好的,拜托了。”

看著小二姐他們走遠後,我的眼淚鼻涕止不住地掉,老大和少紅帶的紙巾都抽光了,還是往下掉。我以前經常哭,從未如此急促、失控,沒有聲音,淚水不斷,仰頭低頭都一樣,怎麽都找不到關閉的閥門。我試著笑出聲,讓老大她們講笑話給我聽,說可能因為緊張鼻炎犯了。老大輕拍我的後背:“莫急,莫怕,是不是有話要說,心裏憋著難受,慢慢來,我們還在的。”

我摁住胸口彎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說什麽,不知道怎麽說,不知道怎麽這樣了,這是怎麽了。”

少紅輕言細語地說道:“小菜,我問你啊,是不是舍不得小二姐,有話你要說出來。”

我終於哭出了聲:“我舍不得小二姐,我是個沒用的人,自卑,怯弱,到現在還不知道留人。”

當我再抬頭時,隻見少紅手裏拿著電話,開了免提,小二姐在電話裏說:“小菜,小二姐一直在聽,答應我,以後別這麽哭了,小二姐不要你留的,小二姐從沒想過要離開你,從來不會。”

 

幾天後,老大也要走了。晚飯散場時,她猛地灌了兩瓶啤酒,搖頭晃腦道:“沒想到我一世英名,照樣栽在了這裏,到底逃不過感情的纏繞,不主動的人是不配幸福的,我喜歡過的人就混在這中間,別想相安無事。”

我們一堆人像打了雞血一樣,拍手起哄:“揪出他!揪出他!”

老大便起身踉踉蹌蹌地親了她旁邊的男生一口,現場立時沸騰了,她又親了第二個,第三個,大家突然安靜了,剩下的男生也沒有躲,就站在那裏。就這樣,老大一共親了七個男生,然後哭著說:“我縱橫江湖,號令群雄,到底是個小女子,就親你一口,留個念想,不過分吧?”

如此一來,便有七個“嫌疑人”。如今還有同學討論這樁“懸案”,有人說是第一個被親的就是“真凶”,有人說第三個時間好像要略久一點,有人說最後一次老大好像閉了眼睛。時至今日,老大仍守口如瓶,無論是誰問,都沒有答案:“說也說了,親也親了,何必節外生枝。”

老大出國以後,我們很少聯係,她也沒怎麽回來過。幾年前的一個晚上,老大給我打了電話,聽聲音驚魂未定——有人在她家門口鬧事,她開了一槍,差點沒把對方打死,然後說想我們了。

 

少紅回家那天,將從家裏帶來的東西能賣的賣了,不能賣的就都扔了,“奶奶最想我帶回去的,是處子之身,這就行了”。她給我也買了一張站票,隻要五塊錢,這樣就能送她到站台。

一路上我倆都沒怎麽說話,一直到要進站了,少紅才感歎一句:“有些債隻能自己去還,人這一輩子能將欠的債還了,也算圓滿。”

我說:“不是自己的債,不要往身上攬,要講公道。”

火車緩緩啟動,當我正要轉身出站時,聽見少紅大喊:“小菜,我將自己能給的東西都交出來給你。”說著,她將脫掉的外套、襯衫,連同身上僅有的一百八十塊錢,全部扔了出下來。

見少紅身上隻剩下一件背心,我追著火車喊:“我有錢,你身上一分不留,到時候你怎麽轉車?”

少紅探出頭來說:“我不怕,什麽都不怕了。”

少紅旁邊的一位女士向我揮手:“不要擔心,我這裏有外套。她是想告訴你,她把心留下了。”

8

後來我才明白,若僅僅是畢業的分離,是該快樂,是該慶幸自己懷揣著青蔥美好往前走。最殘忍的是,在落英繽紛、芳草鮮美的季節,在萬人空巷、人聲鼎沸的盛日,在天末涼風、更深人靜的午夜,在經年累月、經久不息的往後,我們朝思暮想、深情相擁的人再也見不著了。

我是在一個風柔日暖、花香襲人的午後,突然接到小二姐因先天性心髒病住院的消息,之前我以為她隻是體質差,但老大和少紅一早便知道小二姐的情況,她們幾個人硬是整整瞞了我四年。

再見小二姐時,她快要上手術台了。我哭著摸她額頭:“為何瞞著我?”

小二姐攥緊我的手:“不然大家軍訓時,我怎麽老是纏著你呢,我不敢一個人待啊。”

見我低頭不語,小二姐說:“好吧,不是那樣的,我就想和你待一起。之前瞞你,覺得這是個人隱私;後來瞞你,是怕告訴你了,若是你說喜歡我,我怕有同情的成分;再後來,我隻怕一件事,就是萬一我沒能忍住,我們在一起了,然後我又走了,我親愛的小菜,你怎麽辦?”

我說:“若兩個人真心相愛,跟病不病的有什麽關係。若有大把的時間,兩個人慢慢地守著彼此白頭;若時間不夠,那就一寸一寸地往下過,每一寸都是一輩子,最後也能過生生世世。”

“就是說,我現在這副模樣,想嫁給你,你肯定是一百個願意的,我知道的啊。可是人怎麽能這麽自私呢?小菜啊,我真的在很努力地活,在用力地愛,隻是沒有告訴你,因為我不知道努力是否有用,我還能剩下多少力氣。我何嚐不想在人群裏大喊你的名字,然後帶你回家。”

“可你都沒有問過我。”

“可老天也沒問過我。”小二姐眼角含淚,嘴角帶笑,“小菜,給我寫個東西吧。現在就寫給我,一字不落,不認識的字也要寫出來,用注音代替,不能缺,我也要《詩經》裏的句子。”

我便在紙上寫下:“南有樛木,葛藟累之。樂隻君子,福履綏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樂隻君子,福履將之。南有樛木,葛藟縈之。樂之君子,福履成之。”然後雙手遞給小二姐。

小二姐看了一眼旁邊的阿姨:“媽媽,另外就不需要什麽了吧?”

阿姨說:“還需要你好。”

我不知道是在解釋,還是在傾訴,我對小二姐說:“我長這麽大,其實不太知道怎麽去愛一個人,從來也沒人教我如何去愛。我要先確定有人愛我,我才敢試著去愛人。人家要走,我不敢留,怕惹來一臉嫌棄,惡語相向。我羨慕那種越挫越勇,最終抱得美人歸的人,他們似乎從來不怕受傷。而我就算麵對親密關係,會很不自在又沒有安全感,也害怕對方會失望……”

小二姐將我寫的字放在枕頭下:“小菜,不要怕,不是你的問題。等我出來,好好地教你。”

過了近十個小時,小二姐才被從手術室推了出來,都沒來得及好好看一眼,就又被送到了重症監護室。醫生說是個很大的手術,但他能看得見小二姐很堅強,熬過五天,應該就沒事了。

阿姨告訴我,這已經是小二姐的第四次手術了,早在幼年她就做過三次手術:“每次我看到她胸口的疤痕,有如萬箭穿心。她很少喊疼,也從沒聽她怨過誰,還經常說給我們添麻煩了,肯定是上輩子投胎時,急著要來見爸爸媽媽,還沒準備好,就出發了,再回去她也舍不得。”

小二姐讀高中,上大學,其實家裏很多親戚都是反對的,說她其實很難熬過三十歲,還不如在家享受生活。叔叔阿姨說他們一刻也不想離開自己女兒,“可是哪怕隻有一天的時光,她也該過正常的日子”。小二姐也說很喜歡讀書,想去外麵看看,“待個一年半載就退學好了”。

父母想來陪讀,被小二姐拒絕了:“好不容易成年了,想看看一個人的世界是怎樣的精彩。”後來她說在學校與同學在一起溫順安寧,就一直沒舍得走。

“她一直是個有主見的孩子,所以自己心裏喜不喜歡是知道的,能不能說出來,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她最不缺的就是勇敢。”

勇敢的小二姐撐到了第五天,最終還是走了。我沒能等到一個能教會我如何去愛的人,此後長達十幾年,都沒能學會如何主動愛人,要麽像鴕鳥一樣躲起來,要麽站著等別人挑選領走。

送小二姐的骨灰上車時,是姐姐抱的她。姐姐隻比小二姐早出生幾分鍾,幾乎與小二姐長得一模一樣。下車後,姐姐小聲問我:“小菜,你介不介意抱妹妹進屋?”見我點頭,姐姐靠著我的肩膀說:“我現在還和妹妹有心靈感應,你要好啊。”

我從姐姐手裏接過小二姐,對她說:“青青,我抱你回家,手不冷了啊。”

那天,老董也來了。他一路嚎啕大哭,彎著腰蹲在地上。我感同身受,對老董說:“我們一起抱著小二姐吧。”老董伸出手,想摸小二姐的骨灰盒,卻又止住了:“你抱就好了,隻能你抱。我知道小二姐的心思,要讓她開心。”

老董是我們學校的自考生,剛入學那幾天去圖書館借書,被工作人員告知自考生一次隻能借兩本。他不服氣,和工作人員理論,反被嗆,“既然自尊心這麽強,高考的時候怎麽不多考幾分?”小二姐當時正好在場,立刻將自己的圖書卡借給了老董。之後老董一直對小二姐深懷感念,也曾在楊霜這個“狗頭軍師”的攛掇下,想盡辦法追小二姐——比如抱一把吉他磕磕巴巴地掃和弦,在草地上擺心形蠟燭,每日噓寒問暖,製造偶遇。

老董自己後來說:“想來恨不得鑽地縫,但是小二姐從來都給我留著臉麵,沒傷過我自尊,即便有段時間我聽楊霜的話死纏爛打,小二姐也隻是說不要做廉價的事。”

老董說,自己做了十幾年差生,那天突然幡然醒悟,把圖書館當成了溫柔鄉,小二姐就是那盞為我亮著的燈,看一眼就很踏實。大四那年,老董成了他們班唯一一個考上研究生的人,被學校表彰。

然而,在一切向好的時候,小二姐卻不在了。

9

或許是因小二姐生前慈悲疼惜,在天之靈保佑。往後的歲月裏,我想起她時沒有過多的悲傷,總以為她再來這個世界時,一定會做好準備,慢慢地走,認真地看,直到再次來到我們身邊。

到底是熱烈青春,能折騰,愛得起,傷不怕,再難過的事經一番燃燒淬煉,便能浴火重生。

有天晚上,我不知怎麽的,坐立難安,便給少紅打了個電話。

她過了很久才接,我陰陽怪氣地說話:“要上天了,電話也不接。”

少紅淡淡地說了句:“哪有不接你電話,今天我結婚,忙著挨家挨戶送喜餅呢。”

我一愣:“噢,結婚都不跟我們說一聲的啊?”

少紅似在苦笑:“誰也沒說,怎麽說?”

我祝少紅新婚快樂,早生貴子。少紅道了聲謝,說要去忙了,然後掛了電話。

再與少紅聯係時,是少紅生下小河那天,給了我發了個消息:“小菜,我做媽媽了,謝謝你。”

之後,我們再沒聯係過,直到這次相遇。

說物是人非便有些矯情了,再見時我們還是如從前那般親切,隻是活著各有坎坷。我在三年前患上創傷後應激障礙,很多同學都知道,唯獨都瞞著少紅的,因為都覺得她太不容易了,連楊霜都知道,“少紅要是知道了,指定會發瘋的”。

少紅也詳細地與我講了她畢業回去以後的很多事,還是那般平靜,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她說自己的丈夫是奶奶一早定好的人,老實、可靠、勤勞,少紅在外地上大學時,他經常過來幫忙。談婚論嫁之前,少紅對他如實告知:“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一切都是大人自作主張,怕到時候對你我都不公平。”少紅丈夫答道:“我不在乎這些,就是要娶你,奶奶答應我了的。”

結婚當天,少紅按當地習俗一個人待在臥房裏,哭了四五個小時,外麵喜慶熱鬧,新郎在外頭忙著接受眾人的恭賀,炫耀自己找了個好妻子,“可是一整天,他都沒進來看過我,無論是婆家還是娘家的人,沒有誰問我一句要不要吃飯,鬧哄哄的婚禮,好似與我沒有什麽關係”。

少紅想起了奶奶在她出嫁前的交代:“要恪守婦道,做賢妻良母,侍奉公婆,培養孝子賢孫。”話雖沒錯,可是沒人在乎她是否真正願意,“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光,跑出去”。

少紅看了一眼在旁邊玩鬧的小河,毫不避諱地對我說:“我無法想象不曾遇見過你,此生將會是怎樣的灰暗。我知道自己從小到大沒有選擇的權利,但當初見到你的那一刻,還是抑製不住地悸動。是不是愛情不重要,那是我內心第一次主動流露出的歡喜。在一個四下無人的清晨,沒有任何聲音在我耳邊說‘你要怎樣,你不用怎樣’,不用偽裝,不必假笑,就一個完完整整不受幹擾的女孩,抬眼見到一個穿著白襯衫、一瘸一拐卻眉眼帶笑的男生,動了心。”

少紅婚後還是每年堅持一個人出去找父母親:“這也是我此生內心主動想去做的事,二十多年過去了,不知有過多少失望,但不找不安心。”

兩年前,少紅終於在多年輾轉後找到了父親,隻不過人已去世多年。這些年他沒有回過老家,一直在外麵四處打工,勉強度日,去世時身上也沒什麽錢,身邊更無親人,是工友們用幾塊木板釘成一副棺木,將他草草安葬。少紅前去祭拜時,正好得知墓地要拆遷,她找了地方,請了風水先生,將父親的骸骨撿入棺材重新拚好,做了法事,重新讓其入土為安。少紅理解父親:“他也是身不由己,可能我們父女倆的命都不太好,隻能身不由己地活著。好在以後,我總算有個可以祭奠說話的地方了。”

就在同一年,少紅找到了母親的老家,見到了幾個舅舅。他們告訴少紅,她母親自從出嫁後就再沒回來過,杳無音信。她母親住過的小院中有一株梨樹,梨花落滿了一地,少紅站在其中,突然哭了出來:“來到這裏,我便有了心靈感應,不用再找了,媽媽早不在人世了。”

少紅說她現在看似沒有什麽羈絆了,爺爺奶奶在這兩年走了:“其實葬禮和婚禮好像沒有什麽區別,就是一個人奔走,勞累,哭泣。他們入土的那一刻,我在想,我的債還完了吧。並沒有啊,到頭來,我甚至感覺自己欠的不是他們的,也不知欠了誰的,怎麽活都感覺還不完。”

我說:“要想在生活裏不拖不欠那得該多幸運,誰不是還了舊債又添新愁?一眼望不到頭。”

我忽然在想,從前我是所有同學中最想結婚的人,即便兒時未曾感受過家庭的溫暖,卻依舊對婚姻與家庭滿懷期待,就想有一個家,好好的愛家裏所有的人。

10

老大至今沒有結婚,發過一張幾年前的照片給我們,她站在英國的大街上,周圍的男女赤身裸體,像是在參加自行車比賽。老大身上也是塗了各種彩色顏料,笑容比她身後的陽光要燦爛。我也放棄追尋所有我沒有福分得到的東西,不再惹是生非,將自己一個人就能做的事情做完。

少紅讓我以後有事不要瞞她:“如果哪天,我隻能找到你的墓地和你說話,我會恨世上的每一個人。當年那麽多人喜歡你,還是過成了這樣。小二姐知道了得多難過,她不恨我不信。”

一段時間後,我們一同去看了小二姐。阿姨一見我就抱著我哭:“我的崽啊,隻有我自己疼。”叔叔給少紅和楊霜各自端了一碗湯圓,而我麵前是一碗“酒娘蛋”。阿姨說:“小菜不是來參加婚禮的,是回家來了,吃‘酒娘蛋’身邊一般都有個人陪,若是不甜,阿姨隻能加點蜂蜜。”

其實兩年前阿姨來看過我,說是小二姐托了夢,讓她來幫我擋一下魑魅魍魎。阿姨帶了一對小二姐的耳環過來,看到我的樣子後,氣得罵人:“好好的一個孩子,是人是鬼都別欺負他。”

老董研究生畢業後,去國外研學一年,後來通過“人才引進”落戶小二姐家鄉,在小二姐母校教書。他之前的辦公室,抬頭便能望見小二姐的房間,他的班級也是以前小二姐的教室。當地人都說老董性情古怪,但教學能力無可挑剔,對學生也是如同自家孩子一樣。幾年後,老董接到消息,擬調任教育局。大好的機會,他卻想著如何拒絕,好在阿姨出麵勸通了他。

老董陪我逛了小二姐的母校,我趴在小二姐曾經的座位上發呆。學校廣播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我謹代表學姐歡迎一位遠道而來的親人,特此朗誦一段詩詞:東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闥兮。在我闥兮,履我發兮。”

我笑老董還是如此矯情,他動情道:“這是小二姐寫在一張照片後麵的話,念給你聽。”

老董的妻子是小二姐的姐姐,離異,有一個小孩。老董說楊霜自以為是:“不是因為影響不好才結的婚,我愛人和妹妹(小二姐)一樣,何等聰明,怎會做妹妹的替代品。有些愛,橫豎都是緣分。”他說自己幸運:“兜兜轉轉還是找到了陪著自己一起生活的人,無需他人理解。”

那天晚上,叔叔阿姨安排我住小二姐的房間,裏麵的物品陳設從未變過。小二姐去世後,親戚們建議將她的東西燒掉,叔叔阿姨舍不得,就都留下了。當我在房間裏辦公時,阿姨一會兒送來水果,一會兒送來夜宵,一會兒又怕茶水涼了,最後她說:“小菜,阿姨就是忍不住來房間看看你。”

因為還是老董新婚之喜,客廳的電視聲開得很大,投屏放著湖南衛視2022年《時光音樂會》的選曲《萬事如意》。何老師的聲音好聽:“紅燈照,照出全家福,紅燭搖搖搖搖來好消息,親情鄉情甜醉了中華兒女,一聲聲祝福,送你萬事如意。”接著他和一眾歌星送出新年祝福,阿姨跟著一起念道:“新春福虎神飛揚,旺虎臨門送吉祥,虎妹願你愛情長,金虎進家富滿堂,壯虎為你送健康,紅虎祝你事業棒,奶虎陪你喜洋洋。祝大家新春快樂,虎年大吉。”

“青青也是一隻小老虎,今年37歲了啊,比你們大一些,因為生病耽擱上學了。小時候她最喜歡何老師,一到周五晚上就要看《快樂大本營》,現在《快樂大本營》好像也沒有了。”

 

第二天臨走前,我們一起去看了小二姐,我沒哭,不想小二姐替我擔心,想看她笑,又怕她笑岔氣,便講了兩個冷笑話:

“去年我回老家,遇見一個很有名的算命先生,他掐指一算說我接下來有三十年大運,然後又說我這輩子要娶兩個老婆,其中一個已經歿了,第二個不是姓李就是姓張。我問他,有沒有可能姓劉呢?他又掐指一算,說倒也是有可能。我再問,若是姓陳呢?算命先生點頭,也不是沒可能,你所想的都有可能,張三李四是代指。”

“還有就是我2020年的時候,去寺廟打算出家,上師覺得我學曆夠,有慧根,隻不過出家要持戒,他先是問我有沒有外債,我說沒有;他又問我父母可否反對,我說萬事皆空;他說接下來有個更難的戒律,能不能戒色,我說完全沒問題;上師說那就沒問題了,吃齋什麽的那是小事,就不用多問了。我說,這個怕是還要考慮一下,我目前還是要吃肉才能下飯。”

笑話冷得老董他們直哆嗦,這時一陣微風吹過,好似小二姐從我心裏鑽了出來,莞爾而笑。

分別時,少紅說:“我的人生,從一開始就是累贅,如同一塊下沉的巨石。生命裏唯一的笑容和真實,都投射在了學校裏。即便以後不相見,也始終會記得曾經被你們穩穩托住的時候。”

其實我又何嚐不是。當年我們在學校意氣風發,暢想自己會度過波瀾壯闊的一生,後來才發現“公道達而私門塞,公義立而私事息”隻是老師寫下的一行粉筆字,一擦就沒了。褪去青春華服,發現自己是最底層的弱者,稍微一道坎便是力不從心。十年過去,還在精疲力竭地闖關,差一點就沒能跨過去。

求學容易,做人難。我在想,下一個十年,我們會不會好一點?即便還是沒能學會愛人,愛自己的能力總得有吧。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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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顛覆思維!你知道你的記憶一直被改變嗎?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05/2024 postreply 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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