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9)

來源: FormatRun58 2024-01-03 17:57: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2082 bytes)

作為社工,我參與的一場誘捕

2024-01-03 12:4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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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一枚貝

心理谘詢師。用文字分享一種“活著”的力量。

這是一個老故事了。對立健來說,這事僅是漫長人生中的半年時光,對我而言卻是無數難眠夜晚的片刻閃回。

1

選擇做一名社工,也許是因為些微的助人情懷,也許是受港台影視的影響。彼時上海市社區矯正正在試點,除了我這種通過筆試、麵試、政審、體檢進去的社工,還從監獄局、教育局、檢察院抽調了一批老同誌來參與此項工作。當時這種社區矯正社工限製戶籍地報考(因為本地人更好開展工作),也算讓我圓了父母的心願,端上了鐵飯碗。

2004年,我上崗後,領到了兩塊工作牌,一塊是司法局的臨時工作證,一塊是社工站工作證,其後我被指派到了一個老城廂工作。很幸運的,進去單位就有兩位師父帶我,一位是監獄係統的老同誌,另一位是企業工會的老骨幹。

我和師父們成立了一個工作小組,服務對象基本是緩刑、假釋以及暫予監外執行的在刑人員。最初幾個月,我常常要拿著街道司法所的介紹信去派出所調取戶籍檔案,把在冊的矯正人員的資料認真地抄錄、校對好,錄入司法局的係統,為要服務的社區矯正人員完成“一人一檔”。

派出所的值班民警一次會取出好幾大本檔案,讓我去一旁的小房間抄寫。翻開厚厚的牛皮紙封皮,戶籍檔案裏的刑事判決書、刑事裁定書等法律文書新舊交疊釘在一起,有些年代久遠的法律文書還是手寫的。有些服務對象從青年起就“數次進宮”,那一張張褪色的判決書和減刑裁定書拚起了一個人的大半生,甚至一些判決書裏還會詳細記載他們的犯案始末,簡直像是一本自傳了。

剛出象牙塔的我,社會閱曆淺薄,隻能從卷宗中了解服務對象們,追溯他們的經曆,然後在戶籍警或社區幹部的幫助下,對他們的生活現狀探得一二。社區矯正工作剛剛開始,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所以肯定不會抱有多少人文情懷,都不願承認犯罪其實是我們的社會出了問題,更多地將罪錯歸結於個人或家庭原因。有時候,戶籍警會打趣我:“小姑娘做這個工作,天天和壞人打交道,三年五載就很老練了。”

我們的工作按照屬地管理,我負責的街道既是老城廂集中地,又是經濟高速發展的市中心,還是上海市著名的觀光旅遊景點,外籍人士多、外來流動人口多,人員成分極其複雜,犯罪類別五花八門,除了常規的暴力犯罪,最多的是經濟犯罪。

不過,像立健這樣年輕的服務對象是鮮見的——他那時16歲,是搶劫罪的從犯,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緩期3年執行。他是單親家庭,從職校輟學後犯的罪,他的父親老蒙有前科,為社區刑釋解教重點關注人群(現已沒有勞教)。由於他犯罪時未成年,加上老蒙主動賠償,因而獲判緩刑,到了我這裏進行社區矯正。

犯罪是一種社會越軌,我們可能會對反複越軌的中年人覺得無可救藥,但是一定會對一個初次越軌的年輕人心存惋惜。

2

第一次見麵,是在當地派出所。立健此前在看守所裏待了8個月,人消瘦、黝黑,一言不發。肖警官是本地的戶籍警,在對他進行了一番常規教育後,就向他介紹我:“這是以後負責幫助你的社工,小貝老師。”

立健抬了抬眼皮,點點頭。肖警官繼續道:“以後公益勞動、思想匯報、集中教育,都聽小貝老師的,生活上有什麽困難也和她說。”

立健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見老蒙姍姍來遲,肖警官有些生氣,意味深長地說:“老蒙,這兒子你要好好管了,搶劫是重罪,他把人家腦袋敲破了,不是年紀小,肯定要進去吃官司的。”

“知道了,肖警官,我一定管好他。”老蒙賠著笑臉。

肖警官再次提醒:“立健,你最好弄個學校去上,千萬不要出事情,不然就收監了。對了,這幾年不能離開上海,知道嗎?”

立健點了點頭。

 

立健年紀小,師父覺得年輕人之間好溝通,就囑咐由我負責他的個案。我那時也就20歲出頭,實在無法如民警般的老練,無論服務對象何種類型,犯何種罪錯,我都會下意識地按照年齡和矯正對象建立一種“心理輩分”,對年長的多一分敬意和小心,對年輕的多一分親近和熱情。對於立健,就是如此。

立健家是一間上海老城區的廂房。我要登上細窄高陡的不規則梯階,轉角再轉角,才能進到那個不到10平米的逼仄空間。房間裏隻有1把躺椅、2張床和1個櫃子,老子的床和兒子的床之間掛著一塊布簾。

同立健談話時,這空間小得發悶,幸而這老廂房帶個小露台,上麵雖然堆滿雜物,但是立健在此獲得了不少快樂——在他這片小天地,能俯瞰老城廂低矮的平房,眺望對麵的金碧輝煌的花園小區——那是當時上海當之無愧的頂流商品房。

立健白天總是睡覺,閉門謝客,他沒有手機,老蒙也隻有一個小靈通,聯係這對父子是真不容易。鑒於矯正前3個月每周都必須接受個別教育,我絞盡腦汁見縫插針地找立健。

某次,我照例向肖警官匯報情況後,當天下午,老蒙就來社工點找我了。他先吸了一口煙,說:“小貝老師,我們以前日子過得不錯的。小家夥小時候很聰明,參加全國美術比賽,還拿過一塊金牌。”

老蒙其時還不到50歲,身材健碩,但沒有正式工作,隻偶爾打點零工,社區為父子倆辦了低保,生活挺拮據的。他額頭的川字紋深深的,眼睛裏透著精光,立健遺傳了這雙眼,看人的時候即使斜挑暗瞥,也會有種尖利的光芒在你身上霍霍打轉。

“那立健後來為什麽不畫畫了?”

“後麵我生意黃了,離婚了,這孩子就沒人管了……”

“出事情後,孩子為什麽不上學了?”

“職校把他開除了,這小子說不要讀書。”

“立健爸爸,現在是矯正初期,有些規定立健必須遵守的。”我再次陳述了立健必須遵守的規定:每周個別教育1次,每月集中教育1次,公益勞動10小時,書麵思想匯報1份。也重申了《關於違反社區矯正相關規定的執行措施》。

老蒙拍胸脯保證,說一定配合,看好孩子,怎麽也不能讓他再進去了。但當我詢問他立健平時都在幹什麽,他卻一愣:“睡覺呀,他也很苦悶的,出去也沒錢。”

“不睡覺的時候幹嘛呢?”

老蒙又一愣,很快反應過來:“混混日子吧。他又沒事可幹,小貝老師,你放心,你和肖警官也打個招呼,我已經沒收他的手機了,也不給他錢……” 

老蒙喋喋不休了好一會兒,但都是自以為是,以他的好惡評價兒子的狀態,以他理解世界的方式代言兒子的想法。不過,我倒也藉此拚湊完整了立健的成長軌跡——他童年時活潑開朗,喜歡畫畫,雖然成績不好,但是老師同學都挺喜歡他;後老蒙生意失敗鋃鐺入獄,媽媽就離開了,他被寄養在爺爺家,每月媽媽會送來200元生活費;待老蒙出獄後,他的性子已變得叛逆不服管教了,學習差勁,父子倆就這麽將就混日子;直到他進了職校,認識了一些社會人士,開始逃學,才讀了一年不到就走了老蒙的老路……

3

社工點就在老城區沿街鋪子後麵小弄堂裏的二樓,底樓是一個廠房倉庫。走進這條小弄堂,生活百態就近乎赤裸地撲麵而來:因為周邊的老式公房沒有獨立廚衛,各家的馬桶經常就擺在底樓,有居民甚至索性把馬桶擺在居委會大門旁;電線杆上有不少居民晾的衣服,剛掛上去時,如淅淅瀝瀝下小雨;那塊有一座城隍廟,還有一個尼姑庵,所以本地不少居民信仰混雜,院子裏有一棵幾百年的古樹,居民們總在樹周圍的地上插香祈福……雖然居委會一直勸導講究文明,整治環境,但是收效甚微。

到了傍晚下班時,到處飄著飯菜的香味,拐彎走出大門,老街商城華燈初上,搖曳著華美的霓虹,譜寫著夜上海的風情。

社工點隻有兩間辦公室,小的是禁毒社工辦公點,大的由我們矯正社工和青少年社工共用。這間本就不大的辦公室,又硬是被我們隔出了一間“談心室”。

8月天氣悶熱,立健第一次來了社工點。我給他倒了一杯水,他一飲而盡後,拿出一張《思想匯報》,我一看,字跡端正,密密麻麻,剛好一麵。除了常規介紹了目前的生活外,還對自己的罪錯做了一番檢討,最後略帶調皮地寫著:“保證接受肖警官、小貝老師的管教和幫助,隨叫隨到。”

“立健,你字挺漂亮的,內容也不錯,反省得還挺深刻的。”我笑著說。

“在看守所裏一直寫,早都練出來了。”

“最近打算幹什麽呢?()爸爸說你天天睡覺。”

他有點不好意思:“前段時間沒事幹,天氣太熱了,懶得出來。小貝老師,後麵公益勞動、個別教育,我都會準時參加的。”

突然一聲手機鈴聲響起,立健立刻掏出一部嶄新的愛立信手機,按了一下。

我詫異道:“這手機你哪裏來的?”

“我媽給的。”他得意地揚了揚手機,“前兩天她給了我2000塊,我就買了手機。”

“嗯,那你把手機號給我吧,這樣我找你就方便多了。”

“好——不過小貝老師,我媽給我錢的事,我爸不知道,你可別告訴他……”

立健說,他這些年一直悄悄和媽媽保持著聯係,但是不想讓老蒙知道——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原來老蒙和立健媽媽並未登過記,立健也不算是婚生子。早年老蒙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立健媽媽吃了不少苦頭,為了不再和老蒙有瓜葛,多年來,他們母子倆都是私下見麵。

 

這次溝通後,立健基本每周都會自覺來社工點報到,無論是接受個別教育還是參加集中教育,都十分乖順,幾個年長的社工都挺喜歡他,他也從最初的沉默寡言變得開朗外向起來。

居委會組織矯正人員去社區老年活動室打掃衛生,立健就去了一次,回來後滿腹牢騷:“這太傻了。小貝老師,這桌椅要麽不髒,要麽髒死了,‘小新疆(另一位年齡稍大的矯正青少年)’把桌椅都擦得發白了。那裏的老爺爺都勸他不要擦了,桌子要擦塌了!”他一手捂住肚子,一手拍桌子,哈哈大笑、肆無忌憚。半晌,他停了下來,一本正經地問我:“有別的公益勞動嗎?掃大街也可以啊!”

就這樣,立健被安排到了附近的公園撿煙蒂、掃垃圾,每個月10小時。那個公園是江南風格的小園林,兼顧居民生活和旅遊觀光,人員顯得尤為混雜,翠竹掩映的步道上有晨練的居民,有悄悄發“願主降福”的教徒,還有不少攝影愛好者。我不放心,便和立健一起做公益勞動。立健幹活賣力,戴著手套,拿著長夾,輕輕巧巧地把花壇裏的紙巾、水瓶、一次性飯盒都迅速清理幹淨了。10月天氣漸漸涼爽下來了,可立健每次勞動後總是滿頭大汗的。做完後,他也會主動幫忙把勞動用具洗幹淨,還到社工點。

轉眼間,3個月過去,立健的矯正初期算是平穩度過了。那段時間,我們一直在努力地做他的思想工作,勸他複學——雖然原來的職校回不去了,但是市麵上還有不少麵向社會招生的中職院校和夜校。立健畫畫不錯,可他說什麽也不願意去學美術設計,倒是對汽修專業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喜歡摩托車。

青少年社會越軌中,同伴群體的影響尤為重要,要幫助他們建立起良好的同伴關係,融入社會,無論是考慮當下還是長遠發展,複學或進修都是不錯的選擇。當時上海的職業教育發展迅猛,我們還聯係了青少年社工,準備讓立健學電腦設計或者烹飪,掌握一門技術。老蒙難得支持兒子,還拿來了一張北大青鳥的計算機培訓廣告,說是讓立健“去北大學電腦”,把社工點的老師們都逗樂了。

那段時間,老蒙和立健父慈子孝,常常一起來社工點。老蒙找了份零工,家裏寬裕了不少,立健染了頭發,看起來和一些好玩的同齡人沒兩樣。當時的我天真地認為,青少年隻要過上和同齡人相似的生活,不處於失學、失管、失業的狀態,就不太可能犯罪了。

4

立健17歲生日那天,我特意去元祖訂了一個水果夾心蛋糕,下班了就去到他家。老蒙給他買了一塊手表,他很高興,指著蛋糕說,自己大概有10年沒過過生日了。

吃了蛋糕後,我倆去了小露台聊天。夜晚的老城廂燈火通明,霓虹錯落有致,老街的複古牌匾在夜晚的浮光中摩登起來,對麵的摩登大樓熠熠生輝,沿街商鋪張燈結彩。

立健點了一根“牡丹”,吸了幾口,緩緩道:“小貝老師,我很小就抽香煙了。”

“幾歲開始抽的?”

“12歲吧。一開始跟著爸爸抽‘中華’,後來沒錢了,抽‘大前門’,那個時候就有癮了,後來更沒錢了,就抽一塊錢1包的沒有過濾嘴的香煙,真是辣嘴巴。”他輕描淡寫地說著。

“有一塊錢1包的香煙嗎?”我難以置信。

“當然有,”他雙眼興奮地亮起來,“就是細細的卷煙,沒有香煙屁股,像粉筆一樣。”

“這抽起來應該很嗆吧?”

“沒辦法,抽了辣嘴巴,不抽,頭痛。我13歲就離不開香煙了。”

我沉默片刻,心裏堵得慌。

立健接著說:“我小時候畫畫特別好,有一次得了一個全國金獎,拿到了一塊金牌,很大一塊。”他開心地比劃給我看:“你知道那金牌後來去哪裏了嗎?”說完,就突然嚴肅下來。

“弄丟了嗎?”

“不是,是賣掉了!”

“是你……你爸爸賣的嗎?”我不安地問。

立健回頭看著我,眼神亮亮的,突然笑了出來:“是我自己賣掉的,就賣給了我的同學,50塊錢。”

“當時是很缺錢嗎?”

“也不算,就是想要錢,50塊到手,我就去吃了一個肯德基漢堡,剩下的錢我花了很久。我當時覺得自己很厲害,賺到錢的感覺太好了。”

“賣掉獎牌,心裏會不舍得嗎?”

“沒有一點不舍得,隻要是自己的東西,我都可以換錢!錢是最重要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煙。

也許在立健心裏,錢是一種強烈的安全感的來源,比親情、榮譽更重要。幸運的孩子身邊有愛他的父母幫他解決問題,而且死心塌地、不計代價;不幸的孩子隻有把自己變得有錢有權,才能獲得一些安全感。凡是看似虎膽龍威的人,心頭都有投鼠忌器的惶恐。

立健的QQ名叫“飛鷹堂堂主”,在網上,他似乎更外向,熱情洋溢,充滿力量感。他告訴我“飛鷹堂”是“東門幫”的分部,他是這個分部的老大。至於“東門幫”到底是真實存在的組織,還是青少年們效仿《古惑仔》創建的虛擬世界,我不得而知。

立健對那些“江湖”上的軼事、江湖兒女的恩怨情仇,總是侃侃而談,我擔心他再次結交社會上的不良分子,常常提醒他潔身自好,但是他毫不在乎。稍感安慰的是,他答應我開春後的新學期就去學汽修。老蒙似乎也在為他辦入學手續——因為被學校開除又是社區服刑人員,他現在隻能去民辦的中職院校了。

之後,我和立健的麵對麵交流變少了。每次溝通後,我需要把談話內容以及重要信息記在台賬上、日誌上。當時的矯正工作行政化色彩很強烈,月度要上報係統,季度要考核台賬,對於工作痕跡的追求讓我陷入了一種定式思維。仿佛隻要做完定期打電話、打完寫下來、月底提交上去這一切,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可是矯正工作的複雜性豈是這些台麵功夫可以穿透的?對人的關懷、對社會的洞察以及對製度的理解,何其深邃。

5

12月轉眼過去,年底是最忙的時候。全市的矯正社工組織了一台晚會,大家圍繞工作創作了不少節目,有朗誦、歌舞、小品等。其中一個小品《阿大矯正記》,演出的社工把雪村那首膾炙人口的《東北人都是活雷鋒》改了一下,歌詞“俺們那個山上下來的,俺們誰也不害怕……”,唱出了我們眼中矯正對象的樣子。小品裏,“阿大”最後家和業興,我也暗自憧憬著每一位矯正對象未來都有個好的歸宿,尤其是立健。

可是不久後,我突然接到了肖警官的電話。

他的聲音很低沉:“小貝,立健現在和你有聯係嗎?”

“一直有聯係。”

“上一次聯係是什麽時候?”

“聖誕節前一天。”我回答著,心裏隱隱不安。

“你聽我說,立健犯事了,就在聖誕節晚上,騎車搶劫,把人家包搶了,還有暴力傷人行為,分局已經發通緝令了。”

我心裏一片冰涼,四肢瞬間麻木了。

“立健這小子手機也關機了,他老頭子也找不到他。小貝,你能找到他嗎?你平時怎麽聯係他的?”

“我……我們有時候QQ聯係,大部分時候打電話。”

“好,那你想辦法在QQ上約他出來,我們要采取行動誘捕。”

“誘捕?”

“對!需要你的幫忙。”

“不,不。”我下意識拒絕,“我們社工不可以參與誘捕,這違反工作倫理。”

我無比緊張又極力抗拒。

“小貝,你記住,別說你是一個司法社工了,就是一個普通人,也有義務配合警方辦案。”肖警官的聲音不容置疑。

“我試試勸他自首。”

“這樣風險太大了,他現在屬於危險分子,要盡快歸案。”肖警官聲音依然低沉,但語氣急促起來。

“肖警官,我不想做。”我心裏很亂,但是不想找借口。

但是肖警官不死心,他找到司法所,找到我的領導,給我做思想工作。

“小貝,你要配合民警的工作。”領導說。

“我不能參與誘捕,我們有保密原則。”

“現在就是保密的,我們盡快拘掉他,是給他機會。”

“應該聯係立健的爸爸。”

“老蒙清楚這件事,推得一幹二淨,立健要是再出事情,後果更嚴重。”

我心驚肉跳,領導還說,如果誘捕成功,要給我送錦旗,記功。其他社工也都一致認為立健現在很危險,很可能再次搶劫或者犯下更嚴重的暴力罪行——因為這一次的搶劫傷人,立健變成了主犯,如果誘捕成功,他就麵臨著再次判刑,在矯正期內犯罪,不可能輕判,而且會立刻收監。

立健才17歲,我不敢往後想——我隻知道,我參與誘捕的話,他一定會很憎恨我,要是報複我怎麽辦,以後我要怎麽麵對他?我是一個社工,不是執法者,而是一個助人者!“助人自助”“案主自決”這些張口即來、卻從未踐行的倫理價值一下子蹦了出來,還有老蒙……

我心亂如麻,這是工作使命還是倫理困境,我說不清也想不通,最後在強大的壓力下——我同意了誘捕。

肖警官向我一再保證會做好安全措施,立健歸案後,他也會和老蒙做思想工作,我們是幫他,又不是害他。社工站的領導給我批了3天假,行動結束後我可以回去休息,平複心情。

 

立健的手機一直關機,我隻好一直守在電腦旁等他上線。終於,3天後,我們聯係上了。

“手機怎麽關機了?短信也不回。”我問道。

“我和爸爸吵架了,懶得理他,就關機了。” 

“你爸爸急死了,你最近都住在哪裏啊?”

“住我朋友家裏。”

“立健,明天來一下社工點,把這個月的思想匯報也帶來。你矯正期快半年了,我們重新調整一下服務方案。”我努力控製自己的語氣自然如常,擔心他聽出什麽。

“好的,明早就來,思想匯報我來了再寫,嘿嘿。”立健答應得很爽快。

掛完電話,我心潮起伏。

6

新年的隆重,無聲地凝結在小樓窗前高掛的臘肉上,油潤精壯,緊繃紮實,聞不到絲毫的鹹齁味,隻有鬆弛的肌體才會透出氣味。肖警官換上了便衣,神色嚴肅,跟兩位同事一起埋伏在一樓的小院裏。

“小貝,你隻要和他打電話確認,一定要確保他來,其他的你不用管。隻要他踏進這個樓道,我們就會立刻行動。”肖警官拍了拍我肩膀,“你放心,我們一定會保護你的安全。”

我坐立難安,站在二樓過道的窗前,暗自祈禱一切順利,祈禱立健不要反抗,祈禱他不要恨我。

“老師——好。”立健一踏進小院,就看到了二樓的我,他穿一身黑夾克,牛仔褲,露著潔白的牙齒,左右各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下一刻,他做了一個彎腰的動作,右手如同紳士般從胸膛劃到左下腹。“老師——好。”他再次重複了這個充滿儀式感的動作,身邊兩個女孩子笑得花枝亂顫。

我卻是心驚肉跳,別過身去。幾乎是同時,肖警官幾個人一撲而上。

 

1個多月後,我見到了老蒙,他看起來有些疲憊。

“小貝,他現在在看守所,肖警官幫他爭取了一個自首情節,說是到社工點自首的。”他看了我一眼,“也要謝謝你,對他的幫助。”

我低下頭,避開了老蒙銳利的目光,心裏很難過。4個月後,立健被轉到了新收犯監獄。再後來,肖警官告訴我,他被判了3年有期徒刑。因為有自首情節,判得算輕,不過要加上之前的緩刑,總刑期應該在5年以上了。

從那以後,我曾無數次幻想自己再次見到立健是什麽情形,也曾無數次幻想立健質問我為什麽要害他。出獄後,立健也快23歲了,和我現在一樣大,他又會如何看待當初的事呢?

我們沒有再見過麵,1年後,我就調離了這個街道,但是立健的個案讓我永遠警醒,日後每次遇到青少年矯正人員時,我都無比小心翼翼,懷疑一切細節……

 

十幾年後,社區服刑人員戴上了電子腳銬,大街小巷也布滿了探頭,犯罪的難度和成本都提升了。更可喜的是,公檢法都對少年犯加強了幫教力度,無論是心理矯治還是行為糾偏,都給予了這些在社區服刑的少年更多的支持。現在,未成年的矯正對象不用再參加任何集體形式的教育和公益勞動,都改為個別教育,雖說是社區矯正,但是這些孩子是要被隱匿的。在社工眼裏,這些孩子是應該被保護的。

可是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年輕人,他的犯罪代價仍然是很高的。《涼子訪談錄》有一期談到了這個話題,一個26歲的刑滿釋放人員自述:在中國,犯罪會影響三代人,不能考公,不能當兵,不能做正規的工作,很難有五險一金。就算想當外賣員、快遞員、保安、保潔這些底層工作也不可以,因為無法開具《無犯罪證明書》。就算工作,也往往隻能拿到普通人薪資的一半。

如果一個人一輩子可以工作40年,那麽刑滿釋放人員的一生起碼損失100萬。100萬還是可以量化的損失,那些不可量化的損失呢?這也是我們為每一名罪錯青少年扼腕痛惜的原因。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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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出所裏的“杠精”輔警

2024-01-02 10:06: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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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山河無恙

法律更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種強製的修養

“我真不知道,這‘老貨’怎麽活到這個歲數的?”老馬罵罵咧咧摔上車門進了大廳,留我們三人麵麵相覷。

老馬其實也不老,才三十五歲,一個很聰明的輔警,用他的話說,人做事對得起工資就行,少一毛都不幹。但是實際上,他在關鍵事情上從來沒掉過鏈子,平常嘻嘻哈哈跟大家打成一片,人緣挺好。

被他稱為“老貨”的是老張,所裏的“杠精”和“事兒逼”。他馬上五十歲了,因著他發際線早早禿了,有幾個格外討厭他的同事背地裏也叫他“老禿驢”。

“算了,老張剛發來消息說他打辭職報告,下個月走,都勸一下,讓他倆別吵。”趙哥臉色不霽,跳過了慣例的列隊訓話以及檢查裝備等步驟,直接回了辦公室。

趙哥是我們的“直係領導”,一位行政編人民警察,每天帶著我們出警執勤。平常有人辭職,如果是有了更好的去處,趙哥二話不說會直接批準;如果是受氣了、受委屈了、累著了之類的,趙哥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點不作偽畫什麽大餅,直說現在隊伍難招人,希望你能留下來。

1

當天淩晨兩點,我們和交警隊聯合搞夜間卡點,所裏出動了兩輛車七個人,查了沒多久,交警那邊出了個突發情況要離場,剩老張獨個守在主路旁的匝道。

淩晨三點,一陣鬧哄哄的聲音傳過來,趙哥拿著酒精測試儀打了個哈欠:“老馬,你倆過去看看。”

新來的小徐跟著老馬一起過去了,我們繼續招呼著夜間奔勞的各色人等上前吹氣、出示證件,然後放人離開。沒想到,匝道那邊的聲音還越來越大了,趙哥將酒精測試儀塞給我,準備自己過去處理。

淩晨的車流一波一波的,我大多數時候其實都無事可做,隻在冷風裏傻站著挨凍。我剛放走一輛送菜的小貨車,然後就來了一輛嶄新的私家車,主駕駛的窗戶是降下去的。車是從老張那個方向來的,還在罵罵咧咧:“他媽的,你等著!我媽要出了事,我和你沒完!王八蛋東西。”

我疑惑地看了看這輛車,又看向老張那邊。後麵沒再來車,我就靠了過去看到底怎麽回事。老張拿著手機鄭重其事:“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嗎?如果他說的是假話呢?如果他後備箱放著一斤海洛因呢?”

趙哥不言語,旁邊的老馬調高了聲說:“哎,人家老媽在醫院,重病,你幹的這事地道不地道?你要被投訴了,影響的是整個派出所。”

老張霎時瞪大眼睛走到老馬麵前:“我問你,報身份證,核查,走人,這一套下來能耽誤多久?一分鍾還是兩分鍾?你別忘了你的職責是什麽。”

老馬氣笑了:“真的是個杠精。我懶得和你說。”說罷,轉身打算回到點位上。

老張卻不肯放過老馬,抓住老馬肩膀問道:“如果我現在是個殺人在逃犯,開著偷來的車要離開市區,被你攔住,我說我老媽在醫院病危,要趕快去醫院,然後你就這樣放過我了。後麵這責任誰擔?是不是任何人扯個老媽病重的理由,就可以不配合執法?”

老馬在老張碰到他的第一時間,就狠狠甩開了老張的手,轉頭看著老張:“你就是個杠精,別跟我說話。”

“我杠?我問你,我哪裏錯了?配合警察執法是不是公民義務?”老張激動地拍著手,要老馬講清楚。

老馬冷笑:“你隻是輔警,說白了就是個保安,別給自己臉上貼金。”

在隊伍裏,大多數輔警兄弟確實會因為一些臨時工背鍋的社會新聞自嘲是“保安”。老張很順暢地接話道:“對,我就是保安。但我在履行夜查的職責,看到有嫌疑的人,核查清楚有錯嗎?”

老馬本想置之不理,但是按捺不住回頭道:“扣帽子誰不會?你說我‘有人打著有急事的旗號,就可以不配合執法’,可你拿著潛在嫌疑人的名頭不講任何人情、死守規矩?還在這執法、執法,你有執法權嗎?”

老張卻猛地把話題引向趙哥,敲打老馬:“領導上次說的,你忘了是吧?民警安排和授權了,我們就是協助執法。協助執法也是執法!”

編者注: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關於規範公安機關警務輔助人員管理工作的意見》第四條作了明確界定:警務輔助人員不具備執法主體資格,不能直接參與公安執法工作,應當在公安民警的指揮和監督下開展輔助性工作。

老馬張嘴還想說點什麽。趙哥拍了拍他肩膀:“不吵了,查車去。”隨後,老馬自嘲地笑笑,搖著頭離開現場。

2

“說我有問題?我就問:是不是我說的道理?兩分鍾就能搞完的事情,非要和我鬧。”老張還站在原地嘟囔。

這事情是沒完了,趙哥喊老張拿錄像來回放——執法儀不夠,老張的匝道口沒配,他是拿手機錄下的視頻。視頻第一秒,那輛私家車剛停穩,老張就將酒精測試儀放到了司機麵前:“師傅你好,身份證、駕駛證出示一下。”

司機吹完沒問題,然後就跟老張說:“師傅,我媽在醫院,重病,剛才我大姐通知我人可能不行了,我急著去市醫院看她,什麽都沒帶。”

老張猶豫了一下,說:“那你報一下身份證號或者拿其它能證明身份的證件,我查過沒問題就能走了,你這車怎麽車牌都沒有啊?”

司機很急躁:“師傅,車是新車,證沒拿,我媽是真不行了,你不要耽誤我時間了。”

老張“誒”了一聲,又說:“那不行啊,我把你放走了,萬一有問題,我要擔責任的。”

司機惱了,聲音揚起來:“我能有啥問題?我土生土長的本地人,在這活了三十多年了,算我求你了行不行,你讓一下!”

視頻鏡頭這會兒轉了一下,應該是老張走到了車頭前:“我知道你有急事,核對個身份證,也就一分鍾不到,你配合核查很快就能走了。”

司機立馬爆發,怒罵:“你有病是不是,聽不懂人話嗎?我媽在醫院不行了,你趕緊讓開,我媽出了事,你擔得起責任嗎?”說著,那車還往前衝了小半米。

老張寸步不讓,硬是頂著車頭:“那不行,你出示完身份證,沒問題才能走。”

那司機罵了句髒話,腳下輕踩油門,車又往前聳了一小截,老張一個趔趄倒在地上,又趕緊爬起來:“你想幹什麽?闖卡嗎?要是沒問題,你怕什麽?”

這正是我們一開始在遠處聽到的爭吵聲,接著就是兩人正僵持的時候,老馬和小徐過去看情況。

我看見視頻裏老馬簡單過去詢問了幾句,就說:“張哥,讓人走吧,人家家裏有事。”

老張將鏡頭對著司機,道:“他沒問題,為什麽怕檢查?小馬,你把領導叫過來,這人有問題。”

司機飆起了國粹:“我X你媽,我有什麽問題?你媽的你是不是人?你有沒有媽?”

老張也火了:“你少在這我媽、我媽的。你要是配合,人早走了。你以為罵人不犯法是吧?”

司機有點失去理智了:“來,你把老子關了。X你媽,王八蛋,來!”

畫麵裏,剛好趙哥到了,老馬先跟趙哥報告:“司機媽媽在醫院不行了,老張非要核查身份證。”

視頻裏,趙哥貼近司機溫和道:“師傅,先說聲抱歉,我知道你現在著急,你給我們報完身份證立馬走,別耽誤時間了。”

司機咬著牙:“行,行,你們真的挺可笑的。”說罷,報了一串號碼,趙哥輸入警務通,剛出來界麵就喊老張讓開。老張還想再說什麽,趙哥低吼:“讓開!”

 

視頻播完了,趙哥將手機還給老張:“視頻留著別刪。等投訴下來,你想清楚要怎麽解釋。”

老張很不平,追問:“領導,你也覺得我錯了嗎?”

趙哥沒說話,回到了點位上,老張求助地看著我:“小楊,你說,我錯哪兒了?”

我猶豫了一下:“方式方法吧。”

老張不服氣:“我方式方法怎麽了?我最開始態度很好啊,他報完身份證,一分鍾不到就可以走。”

我本想告訴老張,那司機明顯處在情緒失控的邊緣,應該對人哄著點。但是事後諸葛亮沒什麽意義,臨場發揮時是個人都會有疏漏,人無法像機器人一樣按照程序完美無缺地做事,跟老張再辯下去,也是徒然。

沒過多久,交警隊的人回來了,我們一起執勤到淩晨五點,互道辛苦後打道回府。路上老張仍舊呶呶不休,要和老馬分出個是非黑白。下車的時候,老馬蹦出了那句“老貨”。幸好老張在磨磨唧唧地收拾東西沒聽到,否則他倆又得幹起來。

3

最近這幾年,老張越發固執、不討喜,我來的時間不久,聽周圍同事的議論,比如,之前趙哥搬家,其實家裏的大件都已經找了搬家公司,剩下的就一堆小物件,臉盆什麽的,他問所裏當天休息的人願不願意去幫他收拾一下。那時,趙哥管著九個輔警,當天休息的有四個,除了老張,都去了。

其實不去也沒什麽,趙哥也不會強製誰去,但是一個和老張關係不錯的老哥開他玩笑:“老張,沒眼色了啊,討好領導的好機會。”其實老張隻要說句“有事”,或者不回複,也就過去了,但老張不,偏在群裏公然道:“我不巴結領導,也能活下去。”

這一句話讓氣氛變得很微妙——他將我們的行為直接歸為巴結領導。但是平心而論,趙哥並不是那種利用職務之便大小事拉壯丁的“領導”,我們去了也就打掃打掃房間,搬一些小物件,實際是七個人半小時就搞定了。完了,趙哥還花錢請大家吃了頓飯。

老張說完那句話後沒人接話,群裏寂靜了很久,很是尷尬。趙哥沒記仇,老張也照常隔三差五同領導開展大辯論:

“誒,領導,你看這個新聞,無罪推定才對啊?這個地方的公安,是不是違背這個原則了?”

“不是,無罪推定是說沒有充足的證據證明有罪,就不能認定一個人有罪。各個機構的執行標準不一樣,公安辦案是有罪推定,檢察院則是無罪推定,檢察院會一直要求警察提供證據補足證據鏈。簡單地說,有罪推定是描述性的和事實性的,無罪推定是規範性的和法律性的……就好比,你來報警說你被人打了,我肯定得有罪推定——你真的被人打了,然後開展後續的取證程序,而不是說,現在沒證據證明你挨打了,我就推定對方沒打你,索性不處理。而且‘罪’是刑警隊管的,我們主管的是治安違法行為……”

“誒,我覺得不對啊,之前我看新聞……”

“誒,領導,這個案子你怎麽看?”

“誒,我覺得不對啊,應該是……”

“誒,領導,我覺得這個不對啊?”

“哪不對?”

“我不知道,反正感覺不對。”

他這句話一度成了所裏的熱梗。直到一次出警,王Sir也無意識地對著報警人來了句“我不知道,反正你說的不對”後,才被趙哥緊急叫停——太影響警察形象了。平時隻要閑著,老張永遠會拉著趙哥叨叨這些事兒,那魔性的“誒”也成了所以許多同事的口頭禪,不過多是作戲謔用。

因為這次夜查,老張要辭職,我說不上來什麽感受。他雖然不討喜,但是大多同事也覺得他是個好人,“肚子裏還是有點東西的,工作較真,社會上其實這種人多點好”。

 

果然,第二天,那個司機的投訴如期而至——警務督察加市長熱線,趙哥黑著臉喊我去幫他打情況說明,因為他和多數上了歲數的老民警一樣,打字“一指禪”,挺慢的。

“情況說明:2020年4月13日淩晨3時許,在加氣站旁與交警聯合執行夜間卡點任務時,我所輔警張銳(身份證XXX,男,漢族)在查車時……”

我打完後,趙哥又念了幾遍,打電話喊老張過來:“老張,東西打好了。你也看一遍,自己想清楚怎麽說,跟人家好好道個歉。”

老張瞬間臉色垮了:“我道歉?我憑什麽道歉?我還沒追究他用車撞我還罵我呢。”

趙哥歎口氣:“算我求你了行不行!哥,咱別鬧了,道個歉就過去了,你非較真幹什麽?”

老張頭一甩:“不可能,我絕對不可能道歉。我沒錯,我為什麽要去遷就他?就因為他媽不行了,有個理由就能胡來嗎?”

趙哥呆呆地看著老張:“你非要把我整死是不是?”

老張滯了一下,苦笑:“領導,我不是那個意思,但是我真不知道我錯哪了。”

趙哥好幾次張嘴想說點什麽,但是都沒說出來。

我默默地揣測:

“你錯在:人家是真的有急事,而不是身份有問題。”

“你錯在:你沒有哄著對方,照顧他的情緒。”

……

趙哥一直沒說話,後歎氣直接離開了辦公室,老張這會兒有點手足無措了。

“他還要投訴我?我一定要追究他的責任!”站了一會兒,老張扔下這麽一句不知道嚇唬誰的話,離開了辦公室。

旁邊的大海也歎口氣:“他越來越杠了。”

我笑道:“他比你聰明。”

大海笑罵:“你滾。”

我說老張“聰明”,是因為一樁舊事——老張是很喜歡狗的。之前有人將一隻流浪狗送到所裏,但是趕上公務繁忙期,大家沒時間把狗送去流浪動物救助站。於是老張就養著那狗,還會給它帶吃的。

有次,我們圍觀老張喂狗,一塊西瓜放在地上,狗吃幹淨了瓤沒碰皮,大海在旁邊嘖嘖稱奇:“這狗還挺聰明,不吃西瓜皮。”

老張不知道哪根筋搭錯,驕傲地來了句:“那是,它比你聰明。”

我還沒反應過來,大海就火了:“我看你歲數大,我不想和你計較,不會說話就別說。”說罷,氣衝衝地離開,留我們笑作一團。

過了半小時,老張專門給大海發了微信道歉。兩人和解,但這個梗也流傳了下來。

4

老張因為強,杠,軸,其實已經挨過不少教訓。之前一次警情,報警人是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他在一家新開的蛋糕店門口排隊,隊伍挺長,排著排著被一個拄著拐杖的老太太插隊了。那老太太一言不發、理直氣壯地站到了年輕人前麵,年輕人愣了許久,一度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幾番確認後才意識到是真被插隊了,勸了三句半,老太太理都不理,年輕人氣不過就報警了。

趙哥帶隊,到了現場非常頭疼——老人是出警時的“鬼見愁”之一,現在的社會輿論導致我們執法時麵對這個群體壓力很大。正當趙哥愁雲慘淡之時,老張站了出來,義正詞嚴地批評了老太太。

老太太拄著拐杖,耳朵也不行,在那“啊、啊”半天,但是老張不為所動,幾乎貼在了老太太的耳朵上,說:“老人家,我說你這個插隊是不對的,是沒有道德的行為。你得到後麵重新排隊去。”

老太太這次終於聽清了,揮舞著拐杖:“我歲數大了站不住,不是故意的。”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趙哥歎口氣,哀求年輕人:“兄弟,我知道是你吃虧,算給我個麵子,放她一馬吧。麵包我請你吃,我跟你說實話,這老人要走法律程序,你得跟我們回所裏做筆錄,才能做出處罰決定。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即便做出拘留決定,按照法律規定也不予執行,何況她插隊的行為屬於情節輕微,最多批評教育。”

年輕人被圍觀得也怵了,早不想追究了,就坡下驢答應了趙哥。結果趙哥剛鬆口氣的工夫,老張還在循循善誘之時,那老人就一屁股坐在地上、起不來了。

倒不是訛人,這個年齡的人,磕一下、碰一下都是大事。老太太被趕來的家屬接走,趙哥被罵得狗血淋頭,老張又和家屬吵了幾句嘴,大概是:“年紀這麽大,不放在家裏好好照顧,還讓她出來亂逛,身體不好就算了,還插隊。”

這話給了對方把柄,家屬拿手機錄像質問:“老人是不是沒權利上街?”

事後,老張無可避免被投訴,所長大發雷霆,趙哥又挨了一頓罵,那聲音回蕩在樓道裏,全所人都聽得心下淒然。老張仗義地進去扛鍋,說是自己的想法,跟趙哥無關。所長差點被氣出心髒病,指著趙哥說“趕緊把人弄走”。等老張出了辦公室以後,所長的罵聲又高了八度,更是響徹雲霄了。

那時的老張就不知道自己錯哪了,我們也沒人能說出他錯哪兒了——至少,沒人能站在台前說他錯在哪兒了。畢竟,有時候社會上的潛規則比明麵上的規矩還要好使。

之後一段時間,老張變得異常沉默,出警時不怎麽插話了,抑或是一個欲言又止的狀態。老張這樣的人,也虧得是遇上了趙哥,認死理,反感一切形式的不公,這樣的人在隊伍裏,不僅他累,領導也時刻提心吊膽。

那次老張沒走,當然我們不覺得他是為了錢,輔警收入微薄,而且老張不差錢。

 

其後,老張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行事方式,工作時依舊貫徹著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不向任何潛規則妥協的原則。

2019年7月,一個三十多歲的女士來報警,說自家孩子丟了,那孩子智力方麵還有點問題。現在未成年人失蹤不需要二十四小時以上才能立案,所裏當場就接了,全部的車都開出去找孩子,還發布了尋人啟事,讓街道下發到各社區,轉發到居民群,請群眾留意。

很快,同事就從調來的監控中查到了那孩子的行動軌跡,可是不連貫。我們找了兩小時,孩子仍舊下落不明。不久,孩子母親突然打來電話要放棄報警,稱有個好心人聯係她說二十分鍾前見過那孩子,問清楚孩子地址後,就將孩子送上了出租車,目的地就是她家。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唯獨老張依舊在外麵找。

我們七嘴八舌地勸他:“張哥,人已經有消息了,上出租車回家了。別找了,回來吧。”

但老張說:“誒,那不行啊,二十分鍾,早該到了,沒見人肯定是出問題了。”

“孩子母親都放棄報警了!”

“誒,話不是這麽說的。”

無奈,我們放棄了勸說,也有同事覺得,老張可能就是想借機在外麵晃悠一會兒。趙哥又專門給老張發了條微信,喊他回來,但老張沒回複。

沒想到的是,那次老張狠狠地打了我們的臉——最後他在一條剛修成、還未投入使用的公路旁找到了那孩子,小孩就蹲在一棵樹旁邊,不哭不鬧,仿佛堅信他的媽媽下一秒就會出現一樣。老張帶著孩子回了所裏,問清楚了情況,我們才知道那個出租車司機收了好心人的錢後,拉著孩子才開了幾百米就遇上了一個“遠單”,便直接把孩子拋下了。後來他還振振有詞,覺得就一公裏多的路,連馬路都不用過,“能有人找不著?”

當然,那司機後麵被投訴了,罰得很厲害。

孩子母親哭著趕來派出所,老張一臉莊重地同孩子父親握手,活脫脫一個老教師,讓我們所有人都自慚形穢。不知是不是老張在群裏調侃大家,明明都回到所裏了,他還專門在趙哥的那條微信下,回了一個“嗯”字。

隔天,孩子母親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紅牛送到所裏。“誒,這不行啊,不能拿,我們有規定的。”老張推脫——理論上,我們能拿的東西隻有錦旗。

可孩子母親非常固執,兩個人在大廳裏推推搡搡了十來分鍾。後來趙哥看不下去了,道:“老張,接了吧。”

老張猶豫許久,才收下了這份真誠的答謝,隨後開心地來了張自拍,像是終於繃不住了,大半張臉都在屏幕裏,笑得開懷。那條朋友圈,同事們毫不吝嗇地都點了讚。

也許真正的自我,不是遠離人群,而是在人群中,依舊可以保持自我。

5

查車風波後,趙哥又在所長辦公室做檢討,而老張卻走到接待大廳,說他要報警。

看著朝夕相處的老張,接待處的王Sir捂著臉:“張哥,你啥意思?”

老張十分執著:“我要報警,昨天那個人憑什麽闖卡,罵我,還不用承擔法律責任?”

王Sir無奈地勸:“張哥,服個軟就行了,趙哥才是最慘的,你這事做得確實不地道啊。”

老張聽到王Sir提到趙哥,臉上浮起一抹愧色,但是緊接著又氣憤地說:“我怎麽了就不地道?我嚴守規矩也不行?要是每個人都用這種借口逃脫檢查,夜查還有什麽意義?”

“話這麽說是沒錯,問題是人家……”王Sir也不知道怎麽說,直接給趙哥打去電話。

“喂,趙哥,老張這會兒非要報警追究那個闖卡的人的責任。嗯,接待大廳呢。”王Sir掛斷電話後,對老張說道,“你跟趙哥自己說吧,我是沒法和你說。”

老張拉了把椅子坐在大廳,過了幾分鍾,趙哥進來了:“咋回事?老張你又咋了?”

“他試圖闖卡是事實,還把我碰倒,還罵我媽,為啥不用承擔責任?”

趙哥頭疼不已——竟然還是這事,過不去了——崩潰地問:“我的哥,你到底想幹嘛?”

老張自己也有點不得勁兒:“我沒想連累你,但是我就是覺得不對。為什麽他扯個正當理由,就可以免除核查,就可以罵人,闖卡?”

趙哥壓住火氣,也拉過一把凳子:“你看,老張,比如現在有個當媽的,孩子被人殺了,她當著刑警的麵,罵、打殺人犯,刑警都隻會把她拉開,但不會有任何的過激手段。或者如果是一個男的,他的親人死於車禍,他當著交警的麵,把肇事司機按在牆上給了幾拳、幾巴掌,交警也會把人拉開,而不是說什麽‘你打人犯法,我要把你拘留’之類的——怎麽說呢?人在遭遇重大變故的時候,某種程度上是享有一定的豁免權的。因為人得懂得‘感同身受’,知道對方處在情緒爆炸的邊緣,喪子之痛或者什麽別的痛苦,你能理解嗎?”

老張點了頭,繼續說:“問題是,你舉的例子打的都是凶手,他媽媽住院病危又不是我幹的,我隻是在履行職責。”

趙哥詞窮了。王Sir在一旁撲在我身上笑得抖個不停,跟我咬耳朵:“真的能抬杠。”我苦笑,沒接話。

老張等了等,又說:“我懂你的意思,他遭遇了重大變故,所以大家會默認讓著他點。”

這人終於開悟了,趙哥一掃疲憊,振奮地拍拍他肩膀:“就是這個道理。”

但老張又繞回去了:“法律這麽規定了嗎?難道白紙黑字寫著要對這類人讓著點,並且他做出了過分的事也不追究責任?”

趙哥抬頭望天,老張又看向我們:

“這不就是潛規則嗎?可問題是隻要法律沒規定,我就可以追究他的責任吧?他媽是人,我媽也是人,憑什麽白白被他罵,我做錯什麽了?我隻是在工作,盡我的職責。”

“假設我是凶手,他對我做出了過激行為,那確實可以理解,屬於人之常情。可我不是凶手啊,他明明花一分鍾配合了我就能開走,但就是要拿這個理由省這一分鍾,有什麽意義呢?我又沒傷害他。”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老張見沒人理他,繼續說:“我還是要報警。”

王Sir也有點火大了:“張哥,你代表的是派出所,所裏不打算追究他闖卡的事,事出有因可以理解,何況人家後麵也配合了。”

“哦。那我要追究他罵我的責任,我媽被他罵了,之前罵人被拘留的案子,我也跟著辦了,總不能說公共場合侮辱我媽不用承擔法律責任吧?”

王Sir輕輕拍桌:“張哥啊,事發時你是‘警務人員’,在執勤,不是‘群眾’。”

“那我還沒人權了?我被罵了,還不能追究了?我又不是警察,那我辭職後來報警行不行?治安案件六個月內來報警都行吧?如果說我是輔警挨罵了就不能報警,那給我一張不予立案通知書,我去找檢察院投訴。”

王Sir徹底受不了了:“老張,你沒完了是吧?非要和我們吵?屁大點事,過了就過了,非要一遍遍鬧。”

“挨罵的不是你,你當然覺得屁大點事,我就納悶了,我到底錯哪兒了?”

趙哥隨即按住王Sir的肩膀,拉著老張出去。我和王Sir對視,王Sir無奈道:“我真服了,杠到家了。”

之後,據我所知,所長都親自來勸老張了。三個人在外麵吃了頓炒菜,不知道說了些什麽,老張才打消了報警的念頭,但是依舊沒有道歉。

6

離老張辭職的日子越來越近,我們也結束了近百天的戰鬥狀態,全時段禁酒令暫時解除,恢複了工作日不得飲酒、休息時可以適量的製度。

想著下一波高壓狀態很快就到,大家決定去聚個餐。老張本來不想去,被其他人勸了幾句,也到場了。撇開有事的,當天休息的來了九個人,趙哥當天也休息,但是答應兒子去公園玩,沒來飯局。

我們點了啤酒,老張是不愛喝酒的人,就跟著我們的話題天南海北地侃。其實不抬杠的老張,學識淵博,什麽都能接上,從三國聊到二戰,從古詩詞聊到網絡小說,無所不知。

酒過三巡,老馬紅著臉給老張舉杯:“張哥,祝你往後一帆風順。”

老張舉杯回應,和老馬算是解了怨。

但沒過幾分鍾,老馬喝上頭了,拉著老張硬要灌:“喝!張哥,你不喝就是不給我麵子。”

老張皺著眉頭:“我最討厭這句話。”

熱絡的場子一刹那熄火了,旁邊竊竊私語的幾人也止了聲。老馬沒聽清似的,繼續對著老張發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張哥,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趕緊喝。”

老張抬起頭:“我不喝,也沒有看不起你。”

老馬臉紅紅的,強上了:“不行,你要是看得起我,你就喝。”

老張不說話了,旁邊的王Sir勸道:“行了老馬,不喝就算了,別勸了。”

老張憤怒地嗆:“我就納悶了,哪來的這些個破規矩,好好聊聊天不行嗎?我就是不愛喝,不喝酒就是看不起你了?我喝死到這,你負不負責?”

我看見老馬舉杯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有點惱羞成怒:“一杯啤酒,你能喝死?你坐到這三個小時喝了幾杯啊?這是酒局,不是閑聊局。我告訴你,這個社會就是這樣的。”

老張也不再客氣:“還不給你麵子,我為啥要給你麵子?你懂不懂什麽叫尊重?我說過很多次,我不愛喝,你逼我做不愛做的事,還扯犢子說什麽社會就是這樣的,社會哪樣的你說了算嗎?”

老馬立時砸掉酒杯:“所以,你就人緣不好,懂嗎?你不會做人,趙哥因為你被罵了多少次?派出所因為你被投訴了多少次?”

老張氣衝衝地要衝過去,被王Sir拉住:“你倆是不是有病,沒事就想吵架?不喝就不喝,逼逼什麽?張哥你能不能少說幾句,他喝醉了,但你醒著呢。”

老張調轉槍口:“又來了,他喝醉了,我就得慣著他?那不喝酒的人是不是天生就比喝酒的人少個撒潑不受追究的權利?”

王Sir一聽這話,氣樂了,鬆開手:“你倆打一架吧,老子不管了。”

我們哭笑不得,一擁而上將老馬和老張隔開,老馬還在樓道裏嚷嚷,我們索性把他拉到樓下,留老張坐在桌上喘粗氣:“還說社會就是這樣的,歪風邪氣都是這種人帶起來的,對他有利的就叫社會規矩,對他沒利的提都不提。隻是因為這個人愛喝酒,要巴結他的人就得遵守這規矩,老子又不求著他,才不認這狗屁規矩!”

但現場沒人接老張的話茬,他端起茶杯一飲而盡,直接離開。

 

經此一事,我越發對這個小老頭好奇起來,向所裏很多人打聽,但是沒人知道太多老張的過去。一個和他秉性相投的老哥透露,老張已婚,沒有孩子,出過國,在歐洲生活過一段時間,至於為什麽會“淪落”到派出所當輔警,誰也不知道。

我算了算老張出生的年份,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人,不要孩子,是絕對的異類。老張近乎極端地追求心理上的自由,不被任何規矩束縛,我雖然很羨慕這點,但是依舊無法認同他的說話方式。如果我遇上老馬那件事,我也不愛喝酒,但是會笑著拒絕、會投降,隨便找個理由,對方都不會再逼著喝了。老張一直吊著臉,確實容易讓人誤會,但話又說回來,就算是他真的討厭老馬,老馬也沒轍,兩個強種碰到一起了,一個的邏輯是“你為什麽要討厭我?”另一個的邏輯是“我為什麽要向你證明我不討厭你?”和夜查事件一樣,事後的上帝視角評判對錯沒有意義。事發時,沒幾人能冷靜克製。換個角度想,老張或許才是某種意義上的勇者,不活在他人的目光裏。

沒過幾天,老張正式離職了。上完最後一天班,他去內勤那裏交衣服,找領導簽字,我和王Sir在大廳看著他提著包的背影,說不上是什麽感受。

大海悠悠地來了句:“誒,我覺得以後樂趣變少了,所裏少個杠精。”

王Sir挑眉:“誒,我覺得你說的不對。”

我看了看老張在門口等車的身影,說道:“誒,我覺得你倆說的不對。”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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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餅歌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430 bytes) () 01/03/2024 postreply 18: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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