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48)

來源: FormatRun58 2024-01-01 11:30:09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8290 bytes)

 

螺絲釘和張愛玲:當一個36歲的工人決定寫書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9-18 22:07 Posted on 北京

 

 

 

文 | 羅曉蘭

編輯 陶若穀

視頻剪輯 沙子涵

 

 

衛生巾廠狂想曲

撒你老母。主機的罵聲又起,“材料一天斷幾回,跟你說雙麵膠貼短點!”另一日,“撒你老母,雙麵膠貼長一點!材料老是卷起!”

機台24小時嗡嗡響,工業風扇呼呼吹,在高分貝的車間,每個人說話像吵架。張賽開機器,放生產衛生巾的原材料,材料間用雙麵膠貼合。每天上班12小時,要換上百個材料,剪上百個雙麵膠,聽很多個撒你老母——在泉州方言裏,“撒”是問候的意思。

又一日,生產好的衛生巾切不斷,主機又罵,沒說撒你老母。張賽掏出手機,走向廁所。廁所也是書房。紙筒芯上橫塊木板就是椅子,不斷翻新。旁邊是小便池,尿聲嘩嘩,總有人把手機放在小便池頂端,刷短視頻,精彩處哈哈笑,褲子遲遲忘了提。在這裏,撒你老母變成了文字:

「我已經老到不想和人爭執任何事情,可是,我真的想對主機說,你忘記說撒你老母了。」
衛生間裏的簡易椅子,是張賽寫作的地方。講述者供圖

主機是廠領導的近親,張賽是副機。主機隻管他一人,那也是領導——機台一故障,主機就思考,總要有一個人背鍋。私人工廠,一百來號人,多跟領導沾親帶故。

另有一皇親國戚,嗜酒。躲宿舍睡覺,領導敲門,不應。廠規說,曠工兩次自動離職,他總也不走,像《世說新語》裏的王子猷,看竹不看人。一日,一對情侶吵架,哐當,從宿舍裏甩出一口鍋。男女各有婚姻,後來,女的跟“王子猷”出去喝酒,進了醫院。整個廠被這個瓜噎住,八卦的細節變成文字:

「喝完酒一個急著回來找老婆,一個急著回來找男朋友,心太急,太急了,兩個人摔倒後,本想爬一爬,保持保持距離,以免誤會,奈何不得動彈。」

工廠裏,沒人知道他在寫作。一個工友曾在工地幹活,張賽想起卡夫卡發明了安全帽,說:那個安全帽,卡夫卡……對方說:卡不卡?不卡啊,直接戴。

剛打工時還年輕,妄圖吸引同道。某次聚餐,眾人起哄表演節目,張賽沒忍住,我來!現場作詩一首。眾人喝彩,他好不高興。第二天,他成了全廠的笑話,被爭相模仿。詩忘了寫的什麽,綽號還記得:大學生。

如今大學生閉上嘴巴,隱身在工廠裏。36歲了,駝背,體瘦,穿牛仔短褲,洞洞鞋,走在泉州街頭不會有人回頭。眼小嘴小,就耳朵顯大。他每天就帶著耳朵上班。

在工廠裏,連聲音也排好了時間表。清晨7點差10分,除塵機咣咣咣;中午,食堂阿姨咣咣敲菜盆;傍晚打卡,兩個胖女人擠過人群,喊“連班,讓一讓”。宿舍正對著空壓機,晝夜轟隆響。張賽花了好長時間適應,某日淩晨,忽然驚醒,夜班不知何故提前下班,他寫:

「萬籟俱寂,我被安靜的空壓機吵醒。」
張賽走在工廠裏,左為廠房,右為宿舍樓。圖/羅曉蘭

食堂飯菜難吃,做飯的是老板娘親媽。米飯要麽稀了,要麽夾生,菜盆裏出現過甲蟲,肉上粘過豬毛。在廁所聊晚班、煙頭和女工騷不騷的工友,沉默地吃飯。

機台的每一個動作成為肌肉記憶,單調,乏味,隻有靠神遊。他想到食堂後麵的小菜園,花生葉留得住雨珠,青椒葉留不住。能離開的人都是勇士。但——老武走了,他也想走。老武走後的第二周,回來了。找不到廠。領導默默安排老武上夜班。夜班最犯困,走路點頭如磕頭,隻有寫作:

「柏拉圖把人們陷入假象的地方稱作洞穴,中文有中文的表達,叫神仙洞。我們廠真是神仙洞。神仙洞裏神仙在狂想……夜班像審判者手中鐵錘,主機像罪人低頭認罪。」

文字傳到兩千公裏外的北京,在《單讀》公號發表,題目就叫「衛生巾廠狂想曲」。編輯珊珊感慨,能把生活中最細微的東西寫成很好玩的文字,非常黑色幽默。在一篇後記中,珊珊讀到了作者的不甘心,“為什麽這個靈魂生在這副軀殼裏!”她意識到,張賽在這樣的處境中,更迫切地要思考寫作能帶來什麽,“他的寫作有對抗感,寫尊嚴才可以拯救人。”

來自車間的文字,經由互聯網傳到各地,把讀者看笑,然後頭皮發麻,鼻子一酸——“被‘安靜的空壓機吵醒’擊中,可我早已習慣了嘈雜。”

也有想寫而沒法細寫的,比如性。他想寫性,是想寫工廠裏人的極度壓抑。但文字到了筆下,變得克製。廠裏女工少,且多是四五十歲。年初突然來了廠花。廠花30歲,身材好,漂亮,離異——最重要的是單身。

廠花一來,廠裏氣氛變了。她的機台前聚攏了男人,寡言的男工變得幽默,仿佛連夜看了一百個笑話。主機收起了暴脾氣,看見廠花總是笑眯眯的。張賽寫:

「和廠花一起走,下樓梯,前途一片黑,背後有人舉手機照明,我回首,仰望,是溫暖的陳總。」

某日,張賽在車間裏看到了夕陽灑下的一抹光,趕緊拍了下來。講述者供圖
 

隱身

張賽最近想寫一本關於工廠的書。8月26日晚,他請兩個工友吃燒烤。多是工友在聊,講和主機鬧了矛盾,講男工宿舍,突然說某個女工宿舍裏都是東西。張賽好奇,什麽東西?答,那種玩偶。再問,還有什麽?玩偶。還有呢?就玩偶那些。

聊不出來更多。吃飯兩小時,花了一天的工資,能寫的幾乎沒有。原本他列了份名單,15個前工友,都有故事。不敢寫現工友,怕暴露。前段時間放假,不小心說漏嘴要去書店,被現工友笑,“這麽大還看書,走火入魔了”。要麽就是看“那種書”。

但前工友他也遲遲發不出邀請。嘴裏說,“這些打工的”不會理解,其實張賽自己也怕。他言語表達遠不及文字,邀約前,還向《單讀》的前編輯請教怎麽采訪,列了提綱。話術想了兩天,先誇對方,再怎麽讓對方放鬆警惕。

結果連著被3個人拒絕。好不容易和一個答應的聊上了,童年、打工、感情暢所欲言,就不說生病——對方說自己得了病,這輩子可能都結不了婚。細問病對他的影響,直接跳過。張賽秒懂,人家不願意聊。他不能追問,把關係弄尷尬。

采訪完,張賽心裏悶悶的,另外兩個願意聊的,也沒故事。計劃從去年初擱置到今年,文章還沒寫出來。他想,那就不表明采訪意圖了,從現工友入手。

廠花是好人選。她那麽漂亮,又是本地人,為什麽要來工廠?她常發自拍照,在路燈下感傷,配流行文案,似乎話很多。脾氣也爆,剛來時和女工鬧了點小矛盾,廠花殺到對方宿舍門前,踹門,喊她出來單挑。

而且,她觸發了張賽關心的詞:工傷——她當包裝工,一兩秒放一盒片料,扭到了手,她給老板娘請假,老板娘說,你這小傷哪裏需要去醫院?

張賽很熱情跟她說,這是工傷,要去爭取,“男工有工傷險,女工沒有,太區別對待了!”他義憤填膺,不把人當人啊,可對方隻說,“好”。

後來他和朋友約廠花出來。廠花就是廠花,多人邀,赴約,單獨請,不來。席上氣氛熱烈,男人的話題風雲變幻,廠花興致缺缺。張賽暗暗提問,廠花三言兩語打發了。采訪再次失敗。

張賽寫在日記本上的手稿。圖/羅曉蘭

2020年1月底,張賽發表過《一位武漢外賣員的自述》。第一次收到投稿,《單讀》前編輯劉婧眼前一亮:

「我想起張愛玲說過的那句話,大難來時口燥舌幹。」

疫情初期公號征文,她每天看幾十封信,多發自市民家裏。張賽的外賣員身份和文字顯得特別,“不是我們發掘他,而是我們幸運地收到了他的投稿”。劉婧後來去老家找他的時候,張賽已經辭去外賣員工作,在縣城擺攤賣玩具。劉婧一眼就認出他,廣場熱鬧,小攤販攀談,招徠客人。張賽沉默坐著。

“他的人和文字一樣,有種冷感”,劉婧發現,他跟生活拉開了一段距離,做生意都不是全情投入,海洋瓶要現場製作,而他的攤子成了托管中心,隨孩子們玩。

對他的妻子章麗麗,劉婧反而印象更深刻——她特別可愛,做了好多菜,“不管生活怎麽水深火熱,我就要過日子”。劉婧說,張賽身上有種輕微的恐懼感,害怕得到,也怕失去,好像活在結冰的水麵上;章麗麗則完全相反,像踩在平實的大地上。

婚前,章麗麗不知道張賽看書寫作。兩人在工廠認識,他開機器,她幹質檢。他追她,偽裝成“正常人”,買早餐,逛街,聊正常話題,話很多。結婚後,她發現他話少了,愛看新聞,還一個人去電影院,“看湯唯的那個黃金什麽”。

他不愛說話,又節約,以前從不跟同事出去吃飯喝酒。今年以來,張賽開始跟工友聚會,大概每個月一次,輪著請客。就是為了寫書。

武漢外賣員自述發表後,章麗麗看不懂,但第一個分享到家族群。這是好東西吧,章麗麗想,不像抽煙喝酒,又不是賭和嫖。但親戚們不理解,過年串門,別人喊哥啊姐啊,張賽不喊。聊個天,他坐在那裏,不說話。

在張賽看來,不走親戚,是他的自由。他喜歡陳寅恪——“陳寅恪太酷啦”,會20多門外語,不要學曆,為妓女立傳,對抗公權。尤其是“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張賽覺得,做不願意做的事,說不願意說的話,是浪費時間。他不願聊家長裏短,隻關心德先生和賽先生。章麗麗喊不動,兩人為此不少吵架。

雙胞胎兒子8歲了,張賽決定教他倆講髒話,用魯迅的《論“他媽的!”》。章麗麗不同意,最後還是教了。孩子講髒話,她要打嘴,孩子就搬出爸爸。

給孩子們取名的時候,他用了古文中的虛詞“兮”和“矣”——隻要他們有獨立的思想,做無用的人也行。章麗麗很氣,說張賽自私: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就是很平庸一個打工的,娶一個像我這樣的老婆。

張賽在工廠宿舍。圖/羅曉蘭
 

與張愛玲有關的

1987年,張賽出生在河南駐馬店一個小鎮上。父母做小生意,媽媽當過民辦教師,領他入了讀書的門。小學畢業,他在親戚家玩,媽媽來接他,意外落水溺亡。在親戚家附近的河邊,一具遺體被泡得麵目不清。他擠進人群湊熱鬧,看到了熟悉的鞋。

媽媽曾對他說,我沒上過大學,就是撿垃圾也要供你上大學。媽媽走了,家裏變得貧困。他考上高中,卻被拉去工廠。工廠邊的地攤上,他買韓寒、李敖,碰到什麽讀什麽。

17歲入廠,不談戀愛。爺爺和爸爸催婚,問他是不是身體有毛病,還是不喜歡女人?他自己知道,都不是,壞就壞在讀了幾本書,遇到了張愛玲。他也想遇到和張愛玲一樣的女工。

張愛玲寫殺豬,豬殺完褪了毛,臉竟然笑了;給豬洗耳朵,是豬平生第一次掏耳朵。“顱內高潮,在農村看殺豬多次,白看了。”“被震到了,神一下子就提起來了。”時隔十來年,張賽聊起第一次看到這些文字,話變得很密。

讀得多了,他開始寫。文字也像那年代,半文半白,白描,短而簡潔,愛調侃,愛用對話。張愛玲寫白月光和白米粒,張賽寫和初戀分手,也用上比喻:

「異地戀分手不像當麵分手,當麵分是飛蛾撲火,聞得到烤焦的糊味,散夥手不空,各分一杯羹。異地戀分手是飛蛾撲電燈泡,撞到鼻青臉腫也不壯烈犧牲,隻好多撞幾次。」

張愛玲寫民國騎自行車時髦,後座上多是年輕姑娘,有天看見後座有個老太婆,兢兢業業地坐著,在風裏尷尬地笑,笑得舌頭發涼。

“幽默啊,像憋了一股壞勁兒。”張賽想起同一個機台上的包裝工和老板娘是親姐妹,兩人形體相似。一日,包裝工穿著和老板娘同款的裙子——在眼角餘光中,冷不丁有個老板娘在看著我。這真是一種刑罰。

在張愛玲的早期小說裏,愛人踏著月光而來,乳房有肥滿的南半球外緣。現實中,工友帶他去網吧看那種片,角落裏,愛情轟隆倒塌。他想,自己跟工友不是一類人,他們需要拯救。但很快,自己也喜歡上了。

那時二十來歲。日記裏,他搬出孔孟之道,自我道德批判,還造了個詞“莊惡之事”——人是莊嚴的,但你去幹惡心的事,堂堂的人,不跟女的精神交流,直接就來這個,無恥。

直到他遇上初戀。24歲,QQ上認識了一個河南女師範生。她也喜歡張愛玲,兩人一起讀書,短信裏引用古詩詞,用張愛玲表達愛意——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裏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裏開出一朵花來。

煲電話粥,話筒那邊,是綿羊似的聲音。才女當如此。他從福建去河南找她,坐20個小時硬座。燙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頭發。出了火車站,一眼認出彼此。

大學寒假封校,她帶他偷偷翻門進去,在黑漆漆的教室裏,偷偷接吻。他給她寫情書,五六頁紙,全是肉麻的話。性愛仍舊生澀,但在記憶裏激情,美好。他坦承自己做過“莊惡之事”,先辯解,我思想是純潔的。她說,生理需求嘛,正常。

回到工廠,張賽逢人就講,“我女朋友是大學生”。親友反對,身份懸殊,沒結果。工友倒是很“關心”:和大學生還在談嗎?他以為,自己終將和他們不一樣,即使在工廠的宿命無法更改,但有愛情“拉住每天不斷下墜的靈魂”。

但除了文學,他和女友沒別的可聊了。在他講述的分手故事裏,女友不滿自己跟工友同住,打電話不方便,講話拘謹,內容越來越平淡。也不理解他,為什麽要在乎別人?後來,女友臨近畢業,不願意到福建——他的工廠所在地。一次爭吵後,張賽提了分手。女友答應。他後悔了,挽回,不成。短信怕沒了,他都抄了下來。

工廠在福建泉州郊區。靠山,街道雜亂,和互聯網上的網紅城市毫無關聯。廠房灰暗,什麽都是水泥色的,食堂擺著硬邦邦的塑料桌椅。

宿舍內部。圖/羅曉蘭

張賽的宿舍空曠,似乎有回聲。雙人間,一張高低床隻睡了他,椅子是另一張閑置的床,坐上去微晃。門上殘留多任工人的貼紙,兩個Hello Kitty中一個金發女郎。張賽十多年前就在這家廠幹過,前年腿摔骨折,送不了外賣,在家躺了幾個月,又回來了。

宿舍門常年關閉。有朋友以前常來,每一次,說同一件瑣事。張賽不耐煩,垂著頭摳手,嗯嗯啊啊。再沒人來。

他貼了張A4紙在枕頭邊,“今天寫夠上千字了嗎?”沒人看到——朋友來了,一屁股跌坐床頭,點煙,聊工廠,完全看不見這張相距僅幾厘米的紙上,寫著什麽。

打工19年,他還當不上主機,因為不願、也不會跟人打交道。主機的工資比副機每月多1000塊。他寫:

「我被釘在這裏。一個月四五千塊的工資釘住我的時間和想法,一個月兩千多塊的房貸釘住回家的車票。」
床頭一角。圖/羅曉蘭
 

失敗的作者

張賽想賺錢了。每月工資隻夠花銷,裝修房子借的錢沒還完。兩個兒子上小學了,妻子在老家全職照顧。為了補貼家用,章麗麗在抖音上學習做蛋糕,出攤賣,有時隻賣出幾十塊錢。兩個孩子太懂事,在超市看玩具,怕碰壞要賠錢,把手背在身後。當媽媽的心疼。

看起來,靠出書是最有希望的。發表武漢外賣員自述後,張賽有了信心,每天隻送半天外賣,其餘時間都在寫作。同站點的騎手月入一兩萬,他還是幾千塊。寫完,武漢解封了。原本簽了合同的另一家出版社,後來再沒聯係他。章麗麗看到他躲起來哭,蹲在地上,音樂聲調得巨大。

去年5月,《單讀》和他簽了合同。出什麽書,沒寫明。合同寄來那天,他開心得想跳舞,心裏有個聲音,“成了”。簽完之後,他就等著,“有進展了對方會說的。”除了稿件的收取和刊發,再沒溝通過其它。一年期滿,書的出版沒有任何進展,他也沒催。在和外界的溝通上,他一直都是被動的。劉婧說他,太害羞了。而且,《單讀》不是隻有出版一個業務,還有別的工作。

手頭能寫的寫出來,他這麽想,繼續窩在工廠裏找“庸常生活的反抗者”,這總有故事吧。

他以為白公子是。江西人白公子,笑嘻嘻的。在滿是灰塵的工廠,穿得一身白,從衣褲到鞋襪。追問下才發現,是學了五行,金對他最好,對應的是白色。白公子想發財,常被騙。

他以為萌寶是。湖南人萌寶,滿臉不耐煩。不耐煩那些趕著開工的人,尿在小便池外。不耐煩主機,說他是狗屁老大。張賽跟萌寶說食堂飯菜難吃。萌寶說,皇親國戚,你告了狀,她走不了,明天往飯菜裏吐口水。哼,你還敢嗎?

在食堂前的空地,他無數次想發表演講,從難吃的飯菜聊到尊嚴、正義、自由。但他沒做,心想,別人會把他當傻逼,別人會難堪,“還是自己太順從,太懦弱”。他覺得自己和萌寶一樣,都不算真正的反抗者。

他想回家了。全年近乎無休,太累,打算春節前辭職。婚後七八年,他沒怎麽看書了。枕邊讀物變成了張愛玲的後期作品《小團圓》,但隻放著,不讀。上一次離開工廠,他做了保安、送了快遞、做早餐、送外賣,為了賺錢,有時一天幹三份活,開始掉發。

老幼接連生病。爸爸患了肝癌,沒錢做二次手術,回家用中醫養。雙胞胎兒子有個唇齶裂,又做手術。都天生散光,定期檢查,定製鏡片。房貸每月2453元。

一家四口合影。講述者供圖

《小團圓》成為數錢的工具,每天賺多少錢,翻到對應的頁碼。生活徹底變成了他曾經討厭的樣子,他一天到晚隻幹活,為了瑣事爭吵。

張愛玲對親情的悲涼筆觸,曾經令他很有共鳴。媽媽去世那年,爸爸騎車被撞斷腿。他去親戚家借錢,從早上待到下午,親戚塞了10塊錢。他說那像是賄賂。沒錢治,爸爸從醫院回來變成殘疾,沒了朋友,一家人搬到農村,親戚間頗多仇怨,與爺爺也如此。幾年前爺爺去世,他寫了封告別信:

「成住壞空,看著人一茬一茬像莊稼,剗舊謀新,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但他渴求媽媽那樣的溫暖。他寫下:我終將成為我討厭的人。回憶起來,他苦笑了好幾次。

和章麗麗結婚前,張賽很猶豫,拿出兩張紙,一張寫結婚的理由,另一張寫不結婚的理由——他怕婚姻將人最大程度世俗化,擠占掉他的精神空間。和大學生女友分手後,他談過一個工廠女孩,又談了一個大學生,還是因為現實分開。

張賽這次進廠前,夫妻倆常吵架。他跑了一天外賣,回到家聽新聞。章麗麗在奶茶店打工,被吵了一天,聽得煩,隻想安靜。男人不講衛生,她又煩,你書上的曆史人物記那麽清,洗臉毛巾和擦腳毛巾怎麽就分不清?

有次忍不住又談論起新聞,章麗麗不解:國家大事要你操心,你別跟我講,我不聽。張賽說了狠話:以後掏心窩子的話我不跟你講,隻當親戚。他再打來電話,她喊孩子來聽:你們的親戚打電話來了。

張賽說想要自由。章麗麗埋怨,早幹嘛去了,當時你就別結婚啊,別來禍害我。她覺得不公平,張賽到了工廠,下了班,就是自己的時間,她一睜眼就圍著家庭轉,“33歲了,再過幾年出去,沒有學曆,沒有技術,能做什麽?他有沒有考慮過我呀?!”

送快遞時,有天,張賽信手在快遞單上寫了張愛玲的名字,又扔掉了,“文學拯救不了我,但某一時刻我真的很想念。” 孩子出生後他寫:

「我被空氣中娃殘留的屎尿味縈繞,多像豬的圈。小時候想的是鋼的琴,筆的書。」
 

他們,我們,你們

今年夏初,台風來了,廠裏停水停電停工。夜晚,宿舍樓漆黑一片,張賽想開陽台音樂會,就像疫情時的意大利。他在陽台放歌,不敢唱,偶爾舉起手機當熒光棒,希望別人捕捉到,參與進來。半小時過去,對麵樓的玻璃上,隻倒映出他唯一的光點。

張賽摸到朋友宿舍,打開手電,屋裏正在鬥地主。廠花來了,門口聚了人觀戰。一個18歲的男工加入,脫了上衣,轉到廠花身邊。廠花摔牌摔得更起勁了。張賽讓給別人打,退到牌桌外,想著怎麽把他們寫進書裏。

曾經,他以為文字是利劍。爸爸患癌入院時,他給院長寫了五六頁紙長信,希望打動對方,免除醫藥費,毫無音信。現在,他踩在冰麵上,覺得文字是拐杖,撐住他搖搖欲墜的人生。

8月底,我去泉州找他,想寫他的故事。跟萌寶、白公子一起吃燒烤,三人聊,是工地搬磚賺錢,還是工廠打螺絲賺?一對,都是四五千。

跟我交談時,張賽不自覺地轉換人稱,時而“他們工人”,時而“我們工人”。我問他:是否被這兩種身份不斷拉扯?

他說自己並沒有意識到,“這可能是潛意識的”。但拉扯的確存在。他俯視過庸碌的工友,覺得自己和“他們”不一樣。如今有了妻兒,和所有人一樣奔波勞碌,在廠裏會說“我們”。到了文章裏,他又會刻意抽離出來,改稱“你們人類”——主機下命令,要加一個小時的產量,讓他提前10分鍾上班;工友對漲工資不抱期待,讓他回屋睡覺,夢裏什麽都有。他氣得寫下:

「在車間,你們人類休想做個有原則的人。默默把鬧鍾提前10分鍾的人,被迫打敗更多打工人。」

在“你們人類”的世界裏,200塊一次的“莊惡之事”還在繼續,萌寶和白公子經常互發動圖。張賽有時也想,但一個轉念,200塊,買書不香嗎?去年春節回家,他帶著一行李箱書,跟老婆說,“這是我的嫖資。”

張賽的書桌。圖/羅曉蘭

章麗麗沒說什麽。她理解男人的需求,生孩子後,她的欲望也下降了。丈夫一年回家一次,剛見上麵,她覺得生疏,尷尬地笑,像熟悉的陌生人。

“我的生活隻有眼前”,章麗麗活潑,有朋友,“他不聽我講,有人聽我講”。她覺得張賽更應該羨慕自己。異地也好,都有自由,她不用管洗臉巾和擦腳巾。也支持他寫書,雖然知道他在逃避生活,“逃不掉,你能逃去哪裏?”

以前吵架,常是她在哭,講十句,他回一句。漸漸的,他也變了一些,冷戰時湊過笑臉,給她微信備注上“老婆大人”。講到章麗麗,他用的最多的詞是“包容”,說她胖胖的,臉圓圓的,不招人嫉妒,不讓人生厭,也屬於“你們人類”。

我問他,那你是什麽人?張賽難得地大笑:“我反正不是人,是什麽還沒搞清楚。”

笑聲一轉,他說起自己的悲觀。天天守著轟轟隆隆的機器,枯燥,單調,無味,被一根釘子釘住,“我得掙紮,哪怕撕裂自己。”這種撕裂感來自於,知道自己在動,又逃不掉,終日在思考要不要做無謂的掙紮。

他從前相信真實的人,具體的人,“願意擁抱你的人,總會溫暖你的靈魂。”妻子部分擁抱了他,同時也是釘他的敵人。他有時想念初戀,在網上搜她的名字,同名異人,也看得起勁。但斯人已去,隻有自己能擁抱自己。

“人不能像動物,隻管吃飽。”他覺得寧願要掙紮的痛苦,也不想完全投降。采訪失敗,那就寫一本失敗之書,把失敗的自己也寫進去。

「工廠贈我以噪音、灰塵、勞累,我還之走神、記錄、冷眼。」

8月28日去泉州市圖書館,我給他拍照。圖書館搬了,好久沒來,當年每月一次到舊館借書,往返徒步10公裏,也不覺得累。他突然大笑,牙齦露出來,手揚過頭頂比個耶,他鼓勵自己,“要張揚點”。

張賽在泉州市圖書館門口。圖/羅曉蘭

書還在擠牙膏一樣積攢素材,和《單讀》簽的合同上,草擬的書名叫《張賽的故事》。

“那個老悶子”,劉婧跟我說,要寫他的故事太難,身上沒有很激烈的東西。張賽自己也同意,按時間線寫?單調冗長。按故事線寫?“我是個性格充滿矛盾的人,沒有一個衝突點。”寫他作為一顆螺絲釘的掙紮?素材又過於糾結、瑣碎。他突然對我生出了同情之心,覺得我陷入了類似他采訪完工友的困境,“你也隻能寫一篇失敗的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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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山東男人在中年離開編製後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0-10 21:40 Posted on 北京

 

 

 

文 | 羅曉蘭

編輯 毛翊君

 

“天塌下來了”

我姐大我5歲,我讀高中時,她就考上了公務員,父母讓我以後也考公。他們一直在我家鄉濟寧兗州做小生意,很辛苦,始終認為生意人不體麵,當公務員才是階層的跨越。高中畢業後,他們開始叫我準備考公。

父母覺得,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兒子才是家,老了肯定跟我過。他們無形中給我釘了一個籠子,說我是他們的唯一。對我要求也比對我姐更多,小時候希望我光宗耀祖吧,沒想到我高中成績就不好,成了爛泥。

山東從政風氣比較重,周圍人都說“凡不是機關就算不得工作”,而且男同學大概70%都會在家附近就業。我也潛移默化受影響,大學畢業後,先在老家村鎮銀行過渡了半年。後來考到濰坊一個事業編,在指揮中心秘書科編輯警情、警訊,給領導寫材料。

領導是原來的政委,搞材料出身,上來就講一個“一”、兩個重點、三個貫徹、四個堅持,“一”(誰)知道是個啥。很難受,晚上給我爸媽打電話,有時打一個多小時。持續了兩三個月,後來打得我爸不願跟我聊了,嫌我神叨。幹了8個月,實在痛苦就走了。

離開後我不知道要幹什麽。但我那時意識到,我不願意在體製裏度過一生。父母不同意,讓我繼續考。我腦子也有問題,像上癮了一樣各種考,想證明自己:即使我以後不去,我也是能考上的。

結果,考上了天津一個司法局的公務員,臨近報到我放棄了。違背自己意願考的,考上感覺要抑鬱了。畢業前我也考上過安徽阜陽的鄉鎮公務員,太偏遠了,就沒打算去,當練兵了。還考過南京某勞動就業管理中心,筆試第一,麵試完沒錄上。我大學同學70%以上都是公務員、事業編、老師,我也瘋狂地考這些,前後大概十三四次。

喬通曾去安徽考公。講述者供圖

工作第一年,家裏還在幫襯我。我一個大小夥子不能讓家裏養了,但不敢徹底離開體製。大學是三本,父母也沒權勢,就業隻能靠自己。我很有危機,害怕找不到體麵、舒適的工作,民營企業可能更殘酷。

2014年,我考上了濟寧某縣級市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局,事業編。辦公室氛圍很好,整天嘻嘻哈哈,兩個大姐都挺照顧我,我就給她們講段子。但工作都是雜活兒,幹到三年半,有次要迎接檢查,連續熬夜加班一周,整理出厚厚一大堆材料,最後人不來了。我好煩,那時剛過30歲的生日,正好畫漫畫有了副業,老子不幹了。

家裏翻了天,父母覺得天塌下來了,我的人生完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沒有了。我跟家裏大吵了好幾架,他們勸我考回去,說你現在連對象都找不到,有親戚說我腦子有問題。發辭職朋友圈時,也有人評論:趁著沒辭職,先找個媳婦兒吧。誰勸我,我就罵誰,後來拒絕跟他們對話。

今年我35歲,同齡的朋友從政的有當上副鎮長的,經商的有年入幾百萬的。我太怯懦了,人生觀總是左右搖擺,以前想離開體製,又怕外麵是沙漠,會不會渴死,餓死?之前想通過換工作遇到更多的人生選擇,發現都收效甚微。

 

60分先生

我是個60分先生,什麽都會一點兒,考試、畫畫、作曲、拍視頻、表演……什麽都隻是及格而已。在體製內,我沒有任何突出的地方。寫材料一般,嘴巴笨,酒量差,領導知道我成不了器,後來也不會喊我喝酒。

我從小調皮愛玩,成績能排班裏前十。到了高中,還不好好學,學習難度加大,差距就拉開了。五六歲時,爺爺教過我畫飛禽走獸;讀小學出黑板報,參加美術老師辦的暑期班,學了素描、水粉等。臨高考前,班主任說你考本科也難,既然有美術天賦,就去走個藝術生吧。

轉為美術生後,還是逃課跑到網吧裏看電影。藝考時報動畫專業,根據故事編連環畫,我鄰桌的哥們一看就是練家子,我的還是童子功。想起六七歲時,家裏給我請美術老師,可能我太搗蛋,一個星期後家教被氣走了,臨走時留下話:你們家孩子天賦太高了,我教不了。

第一年沒考好,心氣兒又高,別人報十幾個學校,我隻報了3個,最後被保底的三本錄取。家裏開了個會議,父母說,上這個學幹啥,出來也不好找工作。我姐說,讀漢語言文學吧,考公要的人多。那時年紀小,也覺得公務員好,就回去複讀,第二年考了濟南大學泉城學院漢語言文學專業。

上了大學,知道在美術上成不了氣候,我就沒怎麽畫了。2016年下半年,閑來沒事,我看公眾號發展得比較好,流行漫畫,我沒畫過,就也想試試。那時在體製內工作,被派到省人社廳幫忙,工作沒那麽繁瑣。一開始也想好了定位:寫搞笑的段子,比較容易傳播。

選題會貼合平台的需要,比如畫體製內的人,淚光點點同時微笑服務,送文件猶如在跨欄,三天不學習變成托腮的猿人。幽默是一種工具,可以吸引轉發、閱讀量,能用上就盡可能地用。第二年年底,賬號突然火了。我發了篇《機關事業單位生存現狀揮淚解析》,24小時閱讀量就200萬。很多平台轉發,好幾千人加我好友,微信直接被加崩了。

喬通的漫畫。講述者供圖

人生第一次啊,很滿足,興奮的心情不亞於生了一個孩子。號就做起來了,有了副業收入,但沒多久,我被調回原單位,繼續流於形式的工作。我就發現,畫漫畫也不是我內心的東西。

我其實最想當原創歌手。許嵩憑借一首歌爆火,給了我鼓勵。進了大學,我不喜歡本專業,成績維持在及格。時間花在音樂上,自學樂理和作曲,購置了音樂軟件和聲卡,還學電子琴,製作了10來首小demo。

但作品投在原創音樂基地,毫無水花。我想唱歌,人家男歌手嗓音有磁性,我的有“雌”性。有一年,我在“快樂男聲”的濟南海選現場門口徘徊了一個小時,沒敢進去丟人。高中時,我參加校園歌手選拔賽,場下觀眾起哄,說唱得很難聽。

辭職後,有陣子我到了北京,在共青團新媒體中心畫漫畫。我花了一萬塊報了聲樂班,但沒什麽實質性的提高,我也比不上別的學生,有人是要參加選秀的。不敢專一做音樂,得先有口飯吃,不可能30多歲了,我背個吉他走天涯吧。

最後也沒混出一片天地來。待了一年多,疫情爆發,憋在小房子裏要抑鬱了,又辭職回了山東。不知道該做什麽,要考慮特別想做的事,我到現在還在迷茫中。

 

風口上的失敗

我特別有危機感,人要乘著風走,時代讓你幹什麽你就幹什麽。去北京前,我到山東電視台兼職過半年,單位改製,走下坡路,就走了。後來發現公號已經不行了,我就去抓短視頻的風口。

拍短視頻一開始就不順。2021年夏天,我籌備了大半年,第一次開拍,想延續那篇爆款漫畫的輝煌,將它視頻化。搖了七八個人,主演開拍前半小時說來不了。中途有人的孩子吐奶了,有人嫌亂七八糟的,都離開了。現場的調度、表演什麽都糟,拍了3個小時,放棄了,沒有成片。

結果,我練廢了兩個號,視頻的觀看量差,就一二十個讚。那大半年,就靠漫畫掙來的錢撐下去。不能放棄,沒有退路了,我也不更新漫畫了。偶爾想起體製內的生活,又羨慕還在裏麵的人。

當年從體製出來之後,我很快去了濟南,想以後就是混不下去,要餓死,我也不後悔。結果當無業遊民,壓力很大,家庭地位急劇下降。我想做生意,父母說我,別瞎折騰了,安安穩穩,老老實實上個班。

家裏開食品加工廠,生產山東特產,巔峰時有好些個人。從小,我就看到我媽夜裏兩三點起床,村裏人來送貨,摩托車後麵掛兩個鬥子,五六點再去趕早市。機器壞了,有人來鬧事,我爸也要隨時起來修。還要應付各種單位的檢查,女工吵架幹仗也要協調。他們就這樣幹了30年,不想我像他們這麽辛苦,不求我大富大貴,保證溫飽就行了。

剛畢業沒幾年,我瞞著家人偷偷創業,開信用卡跟人合夥開早餐店。半年就黃了,賠了十幾萬。這是我人生的一個汙點,父母馬上就拿出錢幫我填上了,可也給他們找到了說我的機會,每次我想折騰,他們就搬出這件事。

喬通(中)和朋友們在拍短視頻。講述者供圖

去年9月,我躺在床上半個月,吃不下飯,餓得胃疼。第三個視頻號起來了,但到了瓶頸期。我跟小夥伴產生了分歧,他想大幹快上,走工業化追隨流量,我想磨精品。我倆大吵了一架,他摔門而去。他有孩子要養,後來全職轉為兼職。

那時我租了個農村院子,跟鄰居不對付,我們在工作,他們故意砸鍋。生活一團糟,失眠,想怎麽破局,以後怎麽辦?睡醒,想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麽?無力養狗,將一隻送了朋友,自己也很快從院子裏搬走了。

我有年齡焦慮,說什麽一切都不晚,那是騙人的鬼話。30歲就應該有30歲的樣子——曾經以為,我的30歲會在華語樂壇有一方天地。而現實是離開編製,介紹相親對象的媒人一下少了很多。做短視頻,人家也不好意思往外說,況且橫向對比人家幾百萬幾千萬的粉絲,我也不成功。

 

深淵的邊緣

辭掉編製那天,我感覺我的青春期才開始,發了條朋友圈,給自己加油鼓勁。最後一句話,我說“接下來我的人生我自己擺布,哪怕身後洪水滔天”。那時很快樂,我覺得有些自由了。有兩三百個點讚和評論,都是誇我的:太酷了,不羈的靈魂,看好你。

出來折騰幾年後,我寫了首歌叫《枷鎖》——我放開了捂著耳朵的雙手,終於不用怕,再聽到嘈雜的嘴巴(歌詞節選),是說人沒法按自己的意願生活,要受到很多的枷鎖桎梏,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

就寫了幾個小時,寫完很自豪,我怎麽這麽厲害啊。在現實很艱難,讓我自卑時,這個炭火又燃起來——我還有音樂,這是偉大的事情。但後來就給幾個朋友聽了,水平確實不好,沒法發在大平台上。

我的枷鎖來自於父母,和他們對我結婚生子的期望。即使我抖音上有幾十萬粉絲,他們到死都會覺得,公務員是最佳選擇,我離開編製是不對的。他們很早就催婚催生了,天天用苦肉計,打感情牌,說他們老了,想抱孫子,在親戚麵前抬不起頭。沒法對話,他們聽不進去,我也不抗爭了。

我跟姐姐感情好,小時候一起睡,她把腳伸進我胳肢窩裏,冰得我哈哈笑。現在,她也在濟南,有什麽好吃的就喊我過去拿。但我們盡量少說話,她也勸我結婚生子,兩人都有個性,會吵架。跟她和父母都不能對話,讓我挺難受的。

婚姻問題一直很困擾我。在山東婚戀市場上,有編製的確會加分,凡是一定要找什麽職業的女孩,我也不考慮。那都是烏合之眾。表弟小我7歲,已經結婚3年了。親友們一開始問我什麽時候結,後來說我生理有問題。

我第三個視頻號的第一條,就是關於中年單身的。這不僅是我個人的痛點,也是社會問題。遭遇瓶頸期,抑鬱了半個月後,我開始轉換思路,看了很多作品,發現真誠或許可以打動人,就把自身經曆拍成了《平凡》。我覺得,這種平凡和失敗都是比較普遍的。沒想到數據非常好,在抖音上播放量1000多萬,帶來了將近20萬的粉絲。

我以前是走幽默、吐槽風的。可能也存在我自己覺得很好玩,別人覺得尬的情況。有時怕大家覺得太負能量,結尾我會刻意提亮一點。比如《羅馬》那個,我會加上“走路去羅馬的人……麵對生活百折不撓的人,更值得尊敬”。事實上,我更想表達,有很多人他一出生就永遠也到達不了羅馬。

有的結尾我都忘了,很多東西我都無法說服自己。有時要考慮甲方、讀者、平台是否喜歡,是否符合社會當前的(風向),它是一個閹割版的作品。

我拍的短視頻裏,最偏愛《仿生人》,以筆為槍,對社會現象反思——一個仿生人模仿正常人類的行為和情感,紮進大家普遍追求的職業,到了年齡就結婚,其實都不喜歡。結尾,我寫這個仿生人是裝的。

喬通的短視頻《仿生人》。圖源視頻截圖

其實我很悲觀,又不甘平凡。我現在做短視頻就自己跟攝影師,每月還有工作室的房租,去年各種開支下來30萬。如果我結婚生子,有現實壓力了,那我在短視頻更會妥協。身邊離婚率很高,貿然結婚搞得雞犬不寧,孩子跟著受苦,很不負責。我對孩子也沒興趣,不想他有我們這代人的痛苦,駕馭不了自己的人生。我現在就站在深淵的邊緣,結了婚痛苦,不結婚也痛苦。

我就是一個擰巴的人,感覺跟社會、家庭和自己,都在對抗。辭去編製可以,但不結婚生子下不了決心。離開北京後,我去過成都、廈門、廣州,想找個喜歡的地方避世。放不下父母,還是回來了。受文化和家庭教育影響,我做任何事情始終要考慮親人的感受。

前幾天,一個40歲的外地朋友說跟父母說開了,不結婚。我很羨慕他的決絕,能為自己爭取來自由,又同情他的父母,他們肯定會很痛。

網友說我又不是公務員,每份工作也幹不長,我不在乎。我很早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平凡和失敗,但你要問什麽時候,以及怎麽真正接受自己的失敗,用調侃的方式去解構,這些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有很好地思考過。

現在想來,與其說我有音樂夢想,不如說我需要這個“夢想”。人有時候要騙騙自己的,給自己一丁點的希望,是否實現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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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覺得這有點太過巧合嗎?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1/01/2024 postreply 11:4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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