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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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突然抑鬱了

2023-12-28 11:13: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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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南山秋

理性樂觀派, 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青少年抑鬱如今已是全社會關注的焦點之一。雖然很多專家都認為青少年抑鬱症的成因源於更為複雜的社會環境因素,包含了家庭、學校和社會三個方麵,但在普世的評價中,首先被詬病的還是“父母”這個角色。《2022年國民抑鬱症藍皮書》中也提到,引發抑鬱症的兩大最主要原因是情緒壓力和家庭親子關係。

年初的時候,我開始關注青少年抑鬱,在走近許多抑鬱孩子的父母之後,我清楚地看到了每一個家庭背後無法為外人道的苦楚,看到了那些焦慮而絕望的父母為了將抑鬱的孩子從泥沼中拉出來,又都經曆了什麽。

1

軒軒的媽媽陷入焦灼已經有大半年時間了。

今年上半年開始,12歲的軒軒和父母的關係一點點惡化,最後到了僵持和仇視的境地。到了10月,軒軒每天隻有在吃飯的時候才會離開自己的房間,三口五口扒完飯後,就馬上躲回去,鎖上房門,拉緊窗簾,和父母一整天都沒有一句交流。

軒軒媽媽開始哭泣,她甚至有點懷念兒子上個月的狀態——9月,軒軒至少出過2次單元樓,“起碼能出門,還能和我偶爾說幾句話”。 她反思為什麽兒子的情況會進一步惡化,排除種種因素之後,把原因歸結於她和丈夫在10月開始試圖改變兒子對手機遊戲的依賴。這激起了軒軒的憤怒,敵對的情緒蔓延開來。

軒軒對手機遊戲極為迷戀,今年春天休學在家之後,更是時刻將iPad捧在掌上,最極端的時候,可以整整48小時不眠不休。國慶假期裏,軒軒爸爸開始控製他的“遊戲時長”,將iPad設置為晚上12點至早上8點不能使用,“玩不玩遊戲先放到一邊,最起碼得保證作息正常吧”。

軒軒爸爸的擔心不無道理。許多休學孩子的父母都反饋,一旦離開學校規律作息的束縛,他們的孩子都是過得日夜顛倒,晚上通宵達旦玩遊戲,白天昏天黑地補覺。

但設置了iPad的密碼後,父子倆很快迎來了第一場衝突。軒軒怒吼著要爸爸解開密碼,眼睛漲得發紅:“不管你給不給我,我晚上肯定都是睡不著的。”爸爸不為所動,買回一摞小說:“睡不著就看書,反正不能玩遊戲。”

軒軒轉而向媽媽尋求援助,他知道母親不似父親那般強硬。孩子的判斷是對的,心疼兒子的媽媽把手機偷偷塞給了他,得到手機的軒軒從當晚6點一直玩到了第二天早上8點,直到媽媽要出門上班,才把手機交回去。

這事很快被軒軒爸爸知道了,他勃然大怒,和妻子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責備妻子“慣壞了孩子”。一向大男子主義的爸爸大多數時候在家都是說一不二,這一次,他直接把妻子趕出了家門,讓她去單位宿舍住。

軒軒媽媽在宿舍一住就是10來天,期間軒軒給她打了幾次電話,她的眼淚唰唰地掉。但她分不清孩子來找她是為了手機,還是因為想念她,又或是在和強勢爸爸的對抗中尋找安慰和援助。

軒軒媽媽再也無法抑製自己對兒子的思念和擔憂,近乎咆哮著質問丈夫:“我不在家,孩子有變好嗎?”

軒軒爸爸沉默了半晌,才不得不承認:“沒有,還是老樣子。”

“那就說明你這個方法行不通啊,已經試了好多次了,為什麽你還要堅持這樣做?我不管了,今天我就要回家。”

她回到家時已經是晚上,軒軒抬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多問一句,仿佛她的離家是沒有發生過的事,電話中若隱若現的溫情蕩然無存。丈夫見到她,也沒有多說什麽,隻嘟囔了一句:“回來做什麽。”

之後,家裏再無人出聲。

那晚軒軒媽媽才知道,其實在她回家之前,丈夫已經對兒子妥協了,解除了對iPad的使用限製。她不知道丈夫是怎麽想通的,但是夫妻間冷淡的氣氛,讓她不想多問一句。

不過,軒軒爸爸對兒子的這番示好,並未讓家中僵硬的情形有所好轉。軒軒將自己徹底封鎖起來,不與任何人接觸。除了吃飯上廁所,他不會離開自己的房間半步,緊鎖的房門和拉得嚴嚴實實的窗簾,將他和父母完完全全隔離開來。

軒軒媽媽有些茫然,她不明白,她和丈夫明明已經示弱,孩子的狀態為什麽卻更加糟糕了?但她更多的是憤怒,怨恨丈夫不由分說的霸道作風將孩子推得更遠。但她此刻已經沒有力氣再和丈夫爭吵了,兩人之間僅餘冷戰。

 

我曾以為,青少年抑鬱症最常見的困擾是體現在孩子自身的情緒和身體反應之上。然而,深入了解這些抑鬱孩子之後,我才意識到,他們中有很大一部分比例,家庭早已經浸入在極為敵視和冷漠的氛圍裏。

糟糕的親子關係是青少年抑鬱的“結”,不少孩子的病症因此而引發,而無法重新鏈接起的親子紐帶,也是讓孩子病情遲遲無法好轉的主要障礙。

情況稍好一點的孩子,能和家長在日常生活上有簡單的交流,但僅僅流於表層。家長一旦談到學習,或者試圖深入了解孩子內心時,交流便戛然而止,無法繼續;嚴重一點的孩子,應對家長的問話時,總是會兩個字、兩個字地往外蹦,越發令家長們在說話時如履薄冰,因為一句不合適的問話或回答,就能讓孩子直接回到房間鎖上門。

軒軒家的親子關係屬於最糟糕的一類,他對家長的戒備和敵意已經滿滿溢出,要麽視父母如空氣,要麽常常把他們當作仇人一般怒罵。軒軒媽媽說,有一次軒軒情緒崩潰放聲大哭的時候,她試圖摸摸兒子的頭表示安慰,沒想到軒軒猛地一揮胳膊就將她的手彈開。在那之後,兒子就拒絕和她有任何肢體的接觸。

聽到軒軒媽媽的傾訴,群裏不少家長半是共情半是寬慰:“一模一樣,平時想抱抱孩子,甚至隻是簡單地拍拍肩膀,也是不可能的。孩子像一隻小小又尖銳的刺蝟,時時刻刻豎起滿身的防備。”

軒軒的境況並不是孤例,14歲的男孩恒恒現在也整天將自己鎖在房間裏。比軒軒更甚的是,恒恒連吃飯都不會走出房間。他媽媽需要將每餐飯菜裝在保溫飯盒裏,放在他房門口,敲敲門之後迅速避開。她不知道兒子會在什麽時候打開門把飯盒拿進去,也不知道兒子會在什麽時候開始吃飯,她隻能等,幾個小時,甚至更久。等兒子悄悄把飯盒放回門外,她再從剩飯多少來推斷兒子的進食情況。恒恒一直不見父母,媽媽若是有什麽事情必須跟他說,就隻能在微信上留言,但他永遠不會回複。

一次,恒恒媽媽回家時,正碰到兒子在上衛生間。恒恒大概是聽到了開門的聲音,從衛生間裏倉促地跑出來,飛快地躲回自己的房間。恒恒媽媽看到兒子慌亂的背影,心疼和難過交織纏繞,不由拍著緊閉的房間門,喊著兒子的名字:“你剛才廁所上完了沒?跑這麽快,別弄壞了身子。”

門後是持久的寂靜。不知道等了多久,沒有等到回話的媽媽才緩緩回到自己的房間,她甚至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淚水已經流了滿臉。

恒恒的變化發生在8個月前,他突然提出不上學了,不管家長怎麽問原因,也不肯多說一句。父母喊來了爺爺奶奶,喊來了他的同學,但不管大家怎麽問,恒恒除了回一個“煩”字,就再也不張口了。

恒恒媽媽去醫院找心理醫生,醫生說隻有把孩子帶來醫院才能診斷。束手無措的恒恒爸爸一直等到第八天,見兒子還沒有從房間裏出來露麵,終於情緒崩潰,把反鎖的房門強行撞開,一把奪過了兒子的手機。恒恒當然不依,和爸爸扭打了起來。

混亂之中,恒恒媽媽突覺上氣不接下氣,下一秒就昏倒在地。120到了,在眾人的勸說下,恒恒的態度才稍稍放軟,陪著媽媽上了救護車。待到把媽媽送到急診紮上吊針之後,他馬上就扭頭回了家。

恒恒媽媽出院之後,和丈夫一遍又一遍找來了所有他們能想得到的人,大家擠在門外七嘴八舌,勸恒恒回去上學。恒恒躲在房裏惱怒地嘶吼,像一頭小獸,門外的爺爺聽到,憤怒地罵了起來:“不懂感恩的東西,把媽媽氣病了還不消停!”

聞言,恒恒憤怒地推開門出來,開始推搡爺爺。爸爸見狀,氣得又和他扭打起來。爭執之下,恒恒的手機不知被誰碰到地上,屏幕稀碎,孩子的臉瞬間慘白,仿佛自己的心也跟著碎了一地。在混亂不堪中,他快步回到自己房裏,準備拿出壓歲錢出門再買一部新手機。恒恒爸爸一把攔住兒子,喊來自己的幾個弟弟,將兒子用繩子綁在椅子上,準備一起把被恒恒送去醫院。

恒恒踢著腿,狂暴地發出怒吼,這情景嚇到了眾人。恒恒趁機掙開繩子,跑回自己房間,用凳子頂上門,把房間裏的東西全都推倒砸碎。在那之後,他就和父母形同陌路,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這件事成了恒恒一家人過不去的深淵,恒恒媽媽每每回憶起此事,都會痛哭一場,怪當時的自己無法體會和共情到兒子的無助、害怕和恐懼。但懊惱和悔恨無濟於事,因為現在的恒恒,似乎就像一塊沒有能力去感受喜怒哀樂的石頭,硬邦邦,冰冷冷。

 

仿佛是因著知道了軒軒和恒恒的情況,小思媽媽覺得心裏的焦慮略略緩解了一些——起碼她的兒子還能和她有最基本的溝通和交流。

但小思的情況依然讓她憂心:孩子的作息和情緒一直在反複,每次情緒不好的時候,孩子就無法入睡,拿著手機一直玩,玩到眼皮撐不住了才睡。很多次,她半夜兩三點起身去到小思房裏,都看到兒子歪著頭靠在床頭,眼鏡沒摘,手機還在手上。她的到來總會驚醒小思,仿佛他隻是淺淺地打了個盹。

小思媽媽曾強製要求兒子12點準時關燈,小思也乖乖地把手機眼鏡都放下了,但躺在床上閉著眼睛1、2個小時之後,他就會起身喚媽媽:“我還是睡不著。”

如此一兩個月下來,小思的身體狀況迅速變差,14歲的他,1米75的個子,體重卻不到100斤,免疫力也在下降,稍稍不留神,就會病倒。

還有不少孩子也都處在與小思類似的狀態之中。他們接連幾個月都無法踏出家門,無論父母怎麽勸說——去爬爬山吧,去曬曬太陽吧,去帶你吃一頓好吃的吧——都毫無效果。孩子們有時一言不發,權當作斷然拒絕,有時明明答應了,卻在掙紮一番之後再次把自己關進房間。

睡眠障礙和作息紊亂之下,孩子們通常是一覺睡到下午,傍晚才開始吃第一頓飯。那時家長們大多還在上班,孩子們便煮泡麵或點外賣。家長們交流之下,發現能自主選擇餐食的孩子,大多挑選的是口味極辣的食品,仿佛味蕾的刺激才能給他們帶來一些虛妄的安撫。長時間缺乏運動和能量消耗,大多數孩子隻需要潦草地應付完一餐就不怎麽餓了,若是孩子一天能吃上兩頓飯,那對家長們來說已經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情。

家長們已經慢慢接受了孩子們如此的作息。小思媽媽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兒子是半夜11點才吃當天的第一餐飯。可兒則經常在淩晨1、2點喊醒媽媽給她做飯,睡得迷迷糊糊媽媽,一聽到孩子喊餓,馬上就能開心起來,不管多困,也能馬上翻身下床做飯。

2

14歲的女孩盈盈,在媽媽的描述中,除了性格高度敏感、略帶偏執任性之外,和別的女孩子並沒有什麽不一樣。

在她媽媽的回憶中,女兒是今年4月開始出現的異樣。那之前,盈盈談了一段僅僅持續了10多天的戀愛,分手後沒多久,就開始自殘。那時孩子還能勉強去學校,但是心思已經再也無法集中到學習上了,從原本在班上排名前三,掉到快倒數。

盈盈媽媽曾希望時間能淡化女兒的痛苦,在她看來,那段不能稱之為戀愛的交往,理應沒有太大殺傷力,但一直等到5月,女兒的情況非但沒有如她預期的那樣好轉,反而更加嚴重了。她強製帶女兒去到醫院,確診了中度抑鬱和重度焦慮。到了6月,盈盈開始數次跑到天台,想要自殺。

盈盈媽媽曾經將女兒的變化怪罪於女兒的好朋友寧寧。寧寧也是一名患重度抑鬱症的少女,一直有著割腕的“習慣”,手臂上常年傷痕累累。在盈盈媽媽了解到的信息裏,女兒4月分手後,和寧寧的關係就更加親近起來,緊接著,也開始自殘。

今年2月的時候,寧寧曾把自己血淋淋的傷口照片發給盈盈看。盈盈媽媽無意中看到了這些,擔心地拉住女兒問:“怎麽回事?”

盈盈搖搖頭,滿不在乎地答:“沒什麽啊,我覺得很酷啊。”

盈盈媽媽憂心忡忡,叮囑女兒:“你千萬不要向她學。”

盈盈眨眨眼,沒有反應。

那時盈盈還沒有開始戀愛,一切都和正常的孩子沒有太大區別,媽媽在短暫的擔憂之後,便把這事丟在了腦後。後來在盈盈第一次自殘之後,媽媽一邊哭泣,一邊告訴她要遠離寧寧。媽媽覺得是寧寧帶壞了自己的女兒,盈盈則一邊哭一邊維護自己的朋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這樣。隻有她和我,才能真正互相理解對方。你們誰都不懂我。”

丟開情緒,盈盈媽媽也明白,其實孩子之間不存在“誰帶壞了誰”,女兒和寧寧走得近,一定是因為有著相同的心境和感受,隻有同頻,才會互相吸引。她不知該不該阻止女兒和寧寧的交往,但事實上,她也根本無力阻止。

“兩個女孩子,經常相約在一起割腕,手上全是疤,她們還說那就叫‘破碎美’。”盈盈媽媽輕描淡寫地從口中說出這句話,我作為聽者,卻實在無法想象,這個母親在心裏經曆過多少次翻江倒海的折磨。

 

今年10月,盈盈又一次戀愛了,比上次還短,不到10天就分手。這次分手也是男孩子提出來的:“你太黏人,控製欲太強,我受不了。”

盈盈哭了,她第一次和媽媽聊起自己的戀情。

媽媽讓自己的語氣盡量和緩,問:“那個男生是哪裏吸引你了?很帥嗎?”

盈盈搖搖頭:“不帥,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喜歡他。”想了想,她又搖了搖頭:“其實也不是很喜歡他吧,就是隨便玩玩。”

媽媽有點難以接受:“既然你不是很喜歡他,那又為什麽要傷害自己呢?”

盈盈的情緒一下就激動起來:“怪你們,你們從來不愛我,隻會管我。從小到大,我從來感受不到你們的愛,我隻有在男朋友身上才能感受到有人愛我、在乎我。所以我才會想牢牢抓住他,讓他陪我聊天,時時刻刻需要和他在一起。”

盈盈媽媽也一下哭出了聲:“女兒啊,我們怎麽會不愛你呢?”

她開始反思,被自己捧在心尖尖上的女兒,為什麽會覺得父母不愛她?

也許是因為自己和丈夫都太內向,言語表達能力不行,家裏的氛圍總是安靜而沉悶的?也許是因為自己管女兒太嚴厲,規則和限製太多,女兒想做的事情、想買的東西,大多數時候都會被自己拒絕?

又或許是丈夫過於古板,雖然天天和女兒見麵,卻像陌生人一樣沒有交流,唯一會說出口的就是責備,批評女兒“任性,不懂事,整天折騰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又一點點細數自己的懊惱:盈盈小時候愛哭,每次一哭,她就不耐煩地吼女兒:“別哭了別哭了”;女兒和同學有矛盾的時候向她傾訴,她總是訓斥女兒:“這有什麽,你能不能大度一點?能不能別鬧了”;盈盈每次拉著她想要她陪著寫作業或者玩耍,她總是找機會脫身:“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忙著呢。”

再往深裏挖,盈盈媽媽也挖出了自己的童年:“從小我就被大人要求節省,要求懂事,就養成了什麽都能省就省的習慣。久而久之,我好像永遠都覺得自己不配得到最好的,不管是人或是物,那些好的東西憑什麽能讓我所擁有呢? 現在想想,我的這種心態,大概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傳給了盈盈。”

 

秋天的這場失戀,讓盈盈原本在暑假裏略略平複的情緒又劇烈波動起來,她開始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情況最好的時候,一晚上也隻能睡上4、5個小時。一天早上,媽媽送她去了學校後,在路上碰到了她同班同學的媽媽。對方關切地問,盈盈是不是又自殘了?我女兒昨天在學校裏看到盈盈腕上的疤痕了。

盈盈媽媽的心像刀割一般尖銳地痛了一下——她想起女兒昨天晚上回家後,連衣服都沒脫就倒在床上睡去,早上出門前,她提議女兒換一件幹淨衣服再出門,被斷然拒絕。盈盈不願換衣服,恐怕就是怕自己看到她的傷痕。

回家後,盈盈媽媽偷偷打開女兒的快手賬戶——自從女兒對她封閉心門之後,憂心不已的她隻能以陌生遊客的身份去悄悄探視女兒的近況和心事——在最新的動態裏,盈盈發了自己和同學的聊天記錄,盈盈媽媽看到了女兒卑微地給那個男孩發信息求複合,也看到女兒重新購買美工刀的記錄。

她沒有心情再翻閱下去,隻覺得心裏堵得發慌。她不知道那一整天自己是怎麽過的,捱到盈盈下了晚自習回家,她仔細觀察半晌,判斷女兒此時心情應該尚可,才小心翼翼地提議:“我記得你前幾天說過腳指甲長了不舒服,媽媽給你剪剪吧。”

見女兒用沉默表示了同意,她迅速打來一盆水:“先洗洗腳吧,媽媽給你洗。”

盈盈遲疑了好一會兒,搖搖頭拒絕了。

盈盈媽媽覺得自己的眼淚已經快要不受控製了:“你上了一天學,辛苦了,讓媽媽服侍你一下吧。”

這一次盈盈沒再反對,把腳伸進了腳盆裏。褲腳浸濕了,媽媽見狀,想給女兒卷起褲腳。盈盈這才開口:“別看,有傷。”

裸露出的小腿上,有十幾條紅紅的傷痕,在雪白肌膚的襯托下顯得格外猩紅、刺眼。媽媽的聲音低不可聞:“你怎麽又傷害自己了,盈盈,媽媽好心疼你。”

女兒半晌沒有回應,媽媽低著頭努力眨眨眼,把蒙在眼上的淚水擠走,抬起頭,卻看到女兒一直捧著手機和同學聊天,並沒有看她。母女之間沉默了下來,洗完腳,媽媽安靜地給女兒擦幹,剪完指甲,端著水盆離開了房間。盈盈一直沒有和她說話,也沒有抬頭多看她一眼。

盈盈媽媽茫然四顧,想找到能和她一起分擔的人,但是並沒有。她試圖和丈夫溝通:“我看書上說,女孩早戀是缺失父愛,你要對她多點關心。”

丈夫的臉就沉了下來:“我咋不關心,要買什麽都滿足她,還要怎麽去關心?”接著,話鋒一轉,丈夫開始指責:“都是你慣的,你什麽都依著她。你還把手機給她,和同學聊天越聊越睡不著,手機自由了,能早睡嗎?”

盈盈媽媽不說話了,在女兒的行為脫離正常範疇之後,他們夫妻倆因為教育理念大相徑庭,爭執日漸增多,感情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兩人之間的低氣壓和女兒的焦灼情緒互為因果,此消彼長。

給孩子手機,是7月時心理醫生給盈盈媽媽建議:“孩子都初中了,你們還試圖管控手機是沒用的。你要把手機給她,她自己會管理好,這也能幫助她樹立對人生的掌控感。”

但盈盈爸爸對醫生的理論不屑一顧,順帶著開始質疑醫生的專業程度,連醫生開的藥也不讚同給盈盈吃了。這種也不信任順延到了妻子身上,他覺得,那些所謂“專家”並不能真正了解孩子的個體差異,不理解妻子為什麽寧可相信醫生也不相信他。他覺得妻子如今對女兒的態度是放縱加討好:“什麽都依著她,那我這個嚴格管理的爸爸就顯得討人厭了,這就是盈盈現在討厭我的原因,全是你造成的。”

爭執得多了,盈盈爸爸便賭氣般袖手旁觀,大多數時候,他隻是冷淡地看著妻子苦苦掙紮。

 

盈盈的班主任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師,相對保守,孩子的行為給他的教學管理造成了不少的困擾,他隻能將那些無法化解的壓力再次返還到盈盈媽媽身上。

10月下旬的一個周日,盈盈在朋友圈發了一條動態:“請到學校門口看我親嘴。”那大概是少女一時興起的玩笑,但事態很快失控,同學們把她的朋友圈截圖、轉發,很快傳到了學校的政教處。憤怒的班主任給盈盈媽媽打去電話,措辭沒有太多客氣,嚴辭質問:

“為什麽你女兒整天這樣搞事情,連唯一一個星期天也不能讓我消停一下?”

“你的孩子,嚴重叛逆,三觀不正,還會帶壞班上其他的孩子和學校風氣,你作為家長卻放任不管,是不是失職?”

這通電話是以老班主任半真半假的威脅結束的:“別再跟我說孩子是抑鬱了,我不信,她這副膽大妄為的樣子,哪有一點抑鬱的影子?明明就是裝的,欺騙師長任性叛逆。上次自殘,本來學校就要將她勸告退學的,是你們苦苦請求,保證下次一定不會犯,我們才能再給一次機會。可是現在我已經對她失望透了,如果再這樣,你就去安排轉學的事情吧!”

老師的話固然殘酷,卻也是一直困擾盈盈媽媽的問題:不管父母對孩子如何包容,這個社會和世界的規則,是不會無條件接納孩子的。當無法改變規則製度時,盈盈媽媽覺得自己唯一可以做的,隻能是陪孩子承擔結果。

但這次,媽媽的情緒還是被班主任這通憤怒的電話卷了進去。原本這一周,她們的母女關係剛開始有所緩和,女兒看似一點點在回歸正常的情緒,令她一度欣慰不已。而此刻,懷疑和絕望再次湧上她的心頭:“假的,原來都是假的,一切是孩子裝出來的假象。”

她的手腳有些發軟,心裏堵得像化不開的淤泥。猶豫再三,她還是撥通了盈盈的電話。電話接通的刹那,理智稍稍回到了心力交瘁的頭腦裏,她整理整理了情緒,用輕描淡寫的語氣去問盈盈那條朋友圈的來龍去脈,甚至在電話這頭還努力擠出一個女兒其實看不到的微笑。

但敏感的盈盈還是感受到了媽媽的情緒,她掛斷了電話,很快搬去了寧寧家,之後除了要錢,不再和父母聯係。

剛剛開始好轉的親子關係,再一次陷入僵局。

 

眼前的盈盈媽媽其實隻有四十多歲,但滿頭的白發和憔悴的麵容,讓很多人一開始都誤會她已年近花甲。她的臉上一直沒有太多血色,笑容也似乎從來沒有在她臉上出現過。

盈盈媽媽覺得自己已經無計可施,這半年來,醫院的治療和藥物一直沒有起到足夠的效果,在每一次醫生評估說可以嚐試減少藥量的時候,女兒的病情都會變得更嚴重,這樣的巧合讓她有時也會懷疑是否真的就像老師說的,“你女兒就是裝的”。

但她很快否認了,她選擇相信女兒。在漫長的崩潰和自省中,她愧疚於自己曾經不當的教養方式。那些過往一點點從她腦海的深處探出頭,齜牙咧嘴地直視著她。她心裏有些發毛,她明白,這些事情,自己沒有忘記,女兒更不可能忘記。她嚐試將自己帶入那個委屈無助的小女孩,悔恨就一點點紮得她心裏生疼。

“孩子爸爸和老師都說我什麽都依著她,是慣孩子,其實不是的,我隻是試圖用這樣的方式來做一些彌補和修複。”

在遍尋外力不得的情形之下,接納和陪伴,似乎已經是盈盈媽媽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3

青少年抑鬱成因複雜,治療也相應艱難。它不像簡單的軀體疾病,隻要有相應規範的治療方案和藥物就能藥到病除。不少家長在經曆了向醫院和心理谘詢師尋求幫助卻缺乏效果之後,在失望和無奈之餘,隻能選擇“退守”,試圖用最原始的方法來融化堅冰,修複親子關係。

但這條“修複”之路,容錯空間極低。成長的路途不可逆,消逝的時光無法為孩子停留,家長們時常困惑迷茫,害怕自己的行為會導致孩子的狀態變得更差,他們一遍遍地問:自由和規則的邊界在哪裏?包容接納和溺愛的區別又是什麽?我這樣做到底對不對?這種壓力既來自於家長的內心,也來自於家庭成員間的指責,主責家長的焦慮感並不亞於家中抑鬱的孩子。

家長們最常見的困擾,是對手機的矛盾態度。

抑鬱的孩子們與普通的孩子不同,他們大多極度依賴手機,將自己的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耗在其中。當家長們試圖管控手機時,常常會收到孩子極為強烈和負向的反饋,那些因手機而生出的纏鬥,少則幾個月,多則數年,大部分家長會在這件事上喪失與孩子麵對麵和平協商的可能性——及時意識到並調整自己的負麵情緒、修正自己的行為,對於思維和行為幾成固態、且困在巨大焦慮和壓力之下的成年人來說,也是不好做到的事情。

耗到最後,家長們一般隻有兩種極端選擇——全力滿足,或是強勢管控。

放開或是管控,每一種論調,都有其站得住腳的立場和道理。但即使是專家或醫生,也沒有人能拍著胸脯說出“這樣就是對的”,他們對此持著涇渭分明的不同態度,各有道理,卻又都暗藏隱患。

 

“放開派”大多讚同讓孩子擁有“手機自由”,主張“管不如疏”,覺得孩子沉迷手機“是果不是因”,認為孩子們是因為成就感、歸屬感和價值觀的缺失才會轉向手機裏尋找存在感。他們相信,隻要家長給到了足夠的包容和信任支持,就能將孩子從對手機的沉溺之中拉出。

有個媽媽說,在兒子和自己關係最為劍拔弩張的時刻,丈夫主張放開了對手機的監管。她覺得,當孩子已經無法自己化解那些壓力時,起碼手機能給他的情緒一個出口。而且,丈夫這個妥協的行為,將危在旦夕的親子關係拉回了安全界限之內。

大多數“放開派”在放鬆了對孩子手機的管控之後,家庭氛圍會有一個急速的升溫。孩子對家長的敵視減少,時不時還能和父母說說笑笑聊上幾句,更會讓家長們心甘情願放棄對手機的監管,“想開一點,隻要孩子能和我們關係融洽,玩手機就玩手機吧”。

小景媽媽給了兒子這種自由之後,意外地發現情況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麽糟糕。之前被診斷出輕度抑鬱之後就拒絕上學的小景,在拿回手機後很快主動提出返回學校。根據老師的反饋,雖然小景上課還是會偶爾開小差、講小話,但每天基本能按時完成學校作業,之後的期中考試成績,也給了媽媽一個不小的驚喜,於是,媽媽就徹底放鬆了對孩子的手機管控。

不過,“放開”也有不少是無奈之下的權宜之計。

12歲的美美在媽媽強製收走手機之後的第二天,就拒絕上學。在拿不到手機之前,她常常擺出一副“你不讓我玩手機,我就什麽都不做”的桀驁姿態。媽媽一旦多說兩句,她就瞪著眼睛朝媽媽怒吼:“恨,我恨你!”過了一會兒,又冷冷加上一句:“給我手機,要不我就死給你看。”

這並不是單純的威脅,之前有一次,美美就以自殘為代價從媽媽那裏奪回了手機的使用權。美美媽媽再次被女兒的死亡威脅嚇住了。女兒抑鬱後的僵持和敵對的狀態中,家中的強弱關係發生了轉移,家長成了弱勢的一方。為了挽救已經岌岌可危的親子關係,美美媽媽也就聽之任之了,“管是管不了的,她不會聽”。

小景媽媽不願毀掉好不容易回溫的母子感情,卻也無法回避迫在眉睫的壓力——放開手機之後,兒子雖然沒有格外沉迷,但每天花在手機上的時間並不少。孩子的意誌力不足以抵抗住遊戲的誘惑,他會在吃飯時打遊戲,會在做作業時邊玩手機,臨睡前三番四次說著“打完這局就睡”,卻遲遲無法按下結束鍵。距離明年中考已經隻有半年時間了,如果按小景目前的成績,大概率是考不上高中的,無節製地玩手機必然影響成績。

小景媽媽認為,對一個學生來說,學習不好所帶來的自卑和壓力,一定會進一步打擊孩子的自信,削弱他本就稀薄的內心力量,繼而進一步加重抑鬱。在初三寸時寸金的備考之中,該如何平衡手機和學習呢?

美美媽媽則是徹底陷入焦躁——每次看到女兒廢寢忘食玩手機時,她就會在心底生出煩躁和怪責,先是覺得是女兒的錯,進而責怪自己不夠堅定,怪自己不該給她手機。但她又不敢輕舉妄動收回手機,唯恐給本就脆弱的親子關係雪上加霜。拉扯的情緒之下,她覺得自己已經無法用平和的心態去麵對女兒了。

 

而“控製派”,一般是對孩子的管理更為嚴格的家長。也有不少醫生會建議家長加強手機管控:“手機在手,孩子連基本的睡眠時間和作息都不能保證。高強度的連續熬夜、極度缺覺之下,身體健康都會受影響,更何況心理健康,又何談治愈和康複?隻有強製收回孩子的手機,他們才能有走向康複的曙光。”

醫生的這類觀點受到很多家長的認可,雨涵媽媽就是其中一位。她覺得15歲的女兒就是在她給了 “手機自由”後開始失控的,為此,她一直十分懊惱。

她說,原本雨涵在抑鬱後還能正常上學,可在她放開對手機的管控之後,女兒就天天通宵玩手機,之後就各種請假不去上學。雨涵的身體也開始變得糟糕,頻繁頭痛、心髒難受,隔不了一會兒就要深呼吸,總在急促地喘氣。

去到醫院檢查,缺鈣,肝指標異常。醫生進一步詳細詢問孩子的作息,得知雨涵已經有幾個月不出門、會連續24小時不睡覺後,有些生氣:“缺鈣是長時間不見太陽所致,肝指標異常和熬夜有很大關係。長身體的孩子,哪能這樣天天通宵作息混亂?”

醫生沒再往下說,但雨涵媽媽還是敏感地感受到了對她的責怪。“是我這個監護人的失職,”她揉著眼睛,努力忍出要滾出的淚珠,“但是,如果不是萬不得已,誰會放任她這樣呢?”

大部分學校也會給家長提要求,強調周一到周五是一定不能給孩子手機。這種要求來自於大樣本的學生學情反饋,有數據的支撐——學生的成績和手機的使用,有著極其強烈的正相關性。但對於抑鬱的孩子,老師們還是會放鬆要求。雖然有的老師會責怪家長“太慣著孩子”,但更多的老師隻是會強調:“這隻是建議,雖然希望您能做到。”

壓力傳遞給家長後,如何管控手機,還是在於家長自己的判斷。這樣的責任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壓力,雨涵媽媽有時就發狠地想,“還不如老師就立下死命令,絕對不準玩手機”,這樣自己就不用承擔抉擇的痛苦了。

除開外界傳遞來的壓力,許多家長自身也是態度堅定的“管控派”。他們會拿出自己做例子:“我們自己在周末沒事的時候,是不是也常常會連續玩上3、4個小時手機都毫無察覺?一個有自控力的成年人尚難以控製對手機的沉迷,怎麽能指望一個沒有自律概念的未成年人自主控製自己的手機使用?”寄希望孩子自覺,在他們看來無疑是將小羊放入草原,指望小羊吃上兩把草就乖乖回圈,是不可能的事情。

銘銘媽媽就把自己曾經放鬆對手機的管控當成一種教訓。銘銘小時候成績好,乖巧懂事,事事都不需要她操心。銘銘六年級下學期,夫妻倆工作格外忙,便將孩子送去了爺爺家。隔輩親的爺爺沒有和他們商量,自作主張答應了孫子買手機的要求,又陸續給孩子指定的遊戲充了不菲的遊戲幣,折成人民幣,價值近萬元。

孩子的聰明也足以應付不算繁重的小學學業,成績一直沒有出現異常。銘銘父母一兩個月都很難去看孩子一次,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甚至不知道兒子有了手機,更不知道兒子對遊戲的癡迷。

直到初一上學期,銘銘爸媽才發現孩子的秘密。震驚之下,他們沒收了孩子的手機和iPad,注銷了他的遊戲賬號。一開始,銘銘被父母“鎮住了”,乖巧了不少,但到了初一下學期,就開始了劇烈的反抗,拒絕學習,不做作業,即使被爸媽逼著去到學校上課,也在課堂上公然睡覺、吃零食,他還將自己的頭發蓄得長長的,染了學校絕對不允許的發色。這些叛逆的目的隻有一個——要回自己的手機和遊戲賬戶。

銘銘媽媽一直懊惱自己的失職,堅定地認為自己是最大責任人。愧疚之下,她辭去了自己的工作,在家陪伴兒子——也是監督孩子。

也有家長曾以為,“讓孩子使勁玩手機,玩夠了,新鮮勁過了,就能學會控製了”。但很多這樣想的家長,最後的期待都落空了。他們給孩子手機自由,設定一個月或者兩個月的“觀察期”,最後發現孩子對手機的癡迷不會有一絲一毫減弱,於是調轉方向,徹底加強對手機的管理。

嚴管說來容易,實操時卻猶如排雷,一個不小心就會把親子關係炸得粉碎。

13歲的澤澤有天晚上玩手機玩到淩晨3點,第二天早上起不來床,不管媽媽怎麽喊,都不肯出被子。眼看上學要遲到了,媽媽忍不住抱怨:“讓你昨天不要玩手機到那麽晚……”被子裏的澤澤就突然爆發了:“怪手機,什麽都怪手機!你除了把責任推到手機上,還能做什麽?”然後就把頭蒙進被子:“今晚我還要玩手機,玩通宵,你們誰都別想睡!”

澤澤媽媽那天早上立在原地很久,不明白自己是哪一句話沒有說對,又觸發了孩子的憤怒。在那之後,她就從嚴管派轉為了放開派。

 

家長們都知道,沒有哪一種方法和公式能適用於所有的孩子。孩子情況不同,家庭不同,病情的階段不同,管理的方式就不一樣。但這樣的道理,是“正確的廢話”。每個家長都能說出這樣的話,但其中那薄如蟬翼的親子邊界,一不小心就會搖擺著跨過,實在是需要極大的智慧去把控。

4

除了手機難題,大部分抑鬱孩子家庭的家長們還有一個困擾:孩子極強的購物欲。

小燁媽媽已經記不清兒子是什麽時候開始瘋狂購物的了。兒子剛剛確診抑鬱時,她有太多的問題和麻煩需要應對,注意力完全顧不上這方麵。待她反應過來時,家裏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十幾二十個包裹,從電子產品到各類小物,不一而足,全是小燁網購的。最新款的手機、平板、iwatch……種種價格不菲的電子產品,小燁幾天的新鮮勁頭過去之後,便“不喜歡了”,再掛到閑魚上賣掉。

盈盈也是如此。生病之前,她和父母約定好每個月會有100元的零用錢,但確診抑鬱後不久,她用錢的速度就飛速增長,花錢沒了節製。和同學出去逛街時,她不停地買飲料、買衣服、抓娃娃……手頭的錢用完,就找父母要。零花錢額度增長到200,400,最後到了1000多元,還是不能滿足她的花銷。最後,她要求父母給她開通微信的“家屬卡”,花錢就再沒有了上限。

盈盈媽媽說,最誇張的一次,女兒逛街回來,一口氣買了500多元的麵包,整整2大袋子,勒得手都紅了。盈盈給她的解釋是,晚上9點,麵包店便宜處理這些即將隔夜的麵包,自己覺得很劃算,就一口氣全包圓了。

這些麵包幾天後就發黴壞掉了,看到麵包上的黴點,盈盈麵無表情地把它們全都扔了出去。她家並不算富裕,媽媽常年穿著幾件樸素的舊衣服,但顧慮到女兒的情緒,絕大時候,媽媽不敢提出一絲異議。

另一個抑鬱的女孩雯雯,主要的花銷則在追星上。

在父母放棄了對她花錢的管控後,她在微信上綁定了爸爸的銀行卡,爸爸也取消了原本設置的支付額度上限。於是,每過一兩個小時,爸爸的手機上就會彈出支付信息——大部分的花費,是給了幾名“頂流”的男明星,雯雯買他們的專輯、圖片、周邊,為他們打榜,天南海北追著他們的演唱會,每次演唱會,接機、送機、應援,一場都不肯落下。最哭笑不得的一次,雯雯為了支持偶像的代言,一口氣往家裏買了30箱飲料,最後一家人喝到快吐了還喝不完,隻能到處求著轉送給親朋好友。

康康喜歡買手辦,而且每一款都會買回很多同款不同色的相似款,他媽媽私下裏直呼“太費錢了”。媽媽曾嚐試過拒絕孩子的購物,但每次親子關係都會陷入很長一段時間的僵局。康康會一直惦記著沒有買回家的東西,頻繁和媽媽爭吵,最終,媽媽還是放棄了管教。

康康更主要的花銷還是在遊戲裏:充值、買皮膚、抽卡……在他心情好的時候,媽媽會嚐試和他討論,他則會回以簡短的反饋:“我很痛苦,隻有這樣能讓我開心一點,你別管。”想一想,又補充兩句:“你做好準備,下周我可能又沒法去學校了。”

 

雯雯媽媽後來聽從醫生的建議,陪女兒去了一場她偶像在外地的演唱會。那一次,吃喝住行加上演唱會的各項開支,雯雯媽媽花了近萬元,但她覺得值得,以為那次母女同行後,親子關係有了極大的改善。

但並非所有的家長都能承擔這樣的開支。小燁媽媽在私下算過賬,兒子每個月的開支已經明顯超過了她的承擔能力。剛剛買回家的電子產品,開封不到一周就被小燁用3折左右的價格賣掉,其中的差價讓她心痛不已。

小燁目前提出的最貴的一筆需求,是要求媽媽給他買一架鋼琴。媽媽說出鋼琴已經超過了家裏的承擔範圍時,小燁滿不在乎地提議:“那就把吉他賣了唄。”——而“那把吉他”,是上個月剛剛應他的要求花了近6000元買回來的。

除此之外,還有無窮無盡送到家來的包裹,裏麵大多是完全無法在短期消化完的零食、糖、餅幹和泡麵,家裏堆得滿滿當當,連折價也無法賣掉,小燁媽媽隻能自己一點點消化,實在處理不了的,就隻能等到過期之後扔掉。

心理醫生通常會說這是孩子們缺乏愛和安全感的表現,當“內心的力量”不足時,購物是舒緩,也是情緒出口。這個說法家長們能接受,然而知易行難,他們在懊惱、愧疚和心疼的情緒中來回切換,時而覺得“花錢就花錢吧,隻要他開心就好”,時而又心疼被白白浪費的錢,時而氣惱孩子的“不懂事”,時而困擾到底該支持還是該阻止。

5

不過和“是否該督促孩子複學”比較起來,手機和零花錢的困擾就相形見絀了。

這個問題是這群父母很少向外界交流和求助的,因為這種困擾一旦說出聲,常常會招致罵聲一片:“孩子的命都快沒了,你們卻還隻想著讓他們上學?!”在鋪天蓋地的指責聲中,這群父母不大敢尋求社會的理解,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隻能退而在共同的群體中尋求幫助和支持。

關於複學的困擾,具象而現實。

像13歲的妍妍、14歲的皮皮和怡寧,他們都還在讀小學六年級。他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偶爾請假,後來每周隻能去學校一兩天,再到後來休學在家,病程發展很快。小升初對孩子是個節點,兒時夥伴進入初中,宣告著童年的終結,但他們卻留在了小學,這樣的落差感,常常會更加刺激孩子們的病情。

皮皮在今年上半年偶爾病情好轉的時候會回到教室,但他快1米8的個子在一大群大多才1米5的小學生裏,顯得格外刺眼。他被安排在教室最後的角落裏,但還是躲不過同學們或多或少帶著惡意的嘲笑。這讓皮皮更加焦慮,他會在爸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薅自己的頭發,等到媽媽發現時,頭皮的某些地方已經快禿了。

皮皮媽媽心疼兒子,想讓兒子繼續休學,但皮皮爸爸反對——反反複複休學之下,兒子的境遇不會有任何好轉,若皮皮幾年後還要坐在小學教室裏,不管對於家長和孩子,還是對於學校和老師,恐怕都是一個更大的挑戰。

“那怎麽辦呢?”皮皮媽媽反問。

皮皮爸爸沉思良久,卻想不出辦法。

初三和高三畢業生的家長,壓力更是迫近眉睫。麵對這種能決定孩子一生路徑的轉折點,再淡定的家長,也無法真正不上心。

17歲的苗苗拒絕參加高考報名。僵持之下,她爸爸自己去到學校,給她辦理了報名。

苗苗成績一向優異,高一高二階段都是年級前20,是眾多老師寄予重望的“寶貝”。高二下學期時,班主任和各科任課老師依次找到她談話,告知她是班上唯一一個可以走“綜評(綜合評價招生,是高校除了統考之外的另一種招生方式)”的孩子。在老師和父母的鼓勵之下,苗苗決定“衝一衝”,在升高三的暑假裏密集補課。苗苗的情緒起初還算不錯,但不久就出現了異常。

7月下旬的一天,吃完晚飯時,苗苗還是好好的,她和媽媽聊了一會兒天便說要回房間背課文,“老師說第二天要檢查”。背到晚上10點多,苗苗沒背出那篇課文,突然之間就崩潰了。她在房間裏壓著嗓子嘶吼了兩聲,把學習資料全都扒拉到了地上,反鎖了房門,無論爸媽怎麽敲門,都不肯打開。

憂心忡忡的苗苗爸媽等到第二天早上,也沒能等到女兒情緒的平複。從此,苗苗開始整天整天地鎖著門,不出房間、不吃不喝,也不肯和任何人說話,整宿整宿地不睡覺。

苗苗爸媽後來懊惱地複盤,覺得女兒7月的爆發恐怕並不是偶然,孩子之前大概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有了不適感,但他們作為父母,居然毫無察覺。他們開始反省,但苗苗媽媽始終覺得,自己作為母親算是開明的,並沒有給到女兒太多學業上的壓力。她認為可能算得上壓力的,就是他們會常常忍不住和女兒討論學業和未來,關於綜評,關於以後想讀哪個大學……

但對於苗苗這種“高自尊”的孩子而言,外界對自己的期望值已然是最沉重的負擔,害怕讓大家失望的她,最後隻能把無法化解的壓力統統攬到了自己稚嫩的肩膀上,為了眾人的期待不被辜負,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開始就失去了放鬆的能力。

9月開學後,苗苗斷斷續續去到學校四五天,勉強之中病情一直反複。9月下旬,醫院確診了苗苗患有重度抑鬱和重度焦慮,自此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踏進過校園。

苗苗拒絕再去看醫生,也拒絕參加心理谘詢。10月,爸爸剛一提出帶她去複查,她的情緒就變得格外激動,爸爸無能為力,隻能放棄。夫妻倆麵對麵流了好一陣子眼淚後,開始揣測女兒抑鬱背後的原因。

“或許是不想麵對自己生病這個事實吧?”爸爸說。

“有沒有可能,是她不想麵對自己的人生了?”媽媽接了一句。

苗苗媽媽現在隻敢安靜地陪在女兒身邊,常常張開嘴想說點什麽,卻最終不敢出聲,隻能咽回去。她怕一個不小心就觸到苗苗的爆發點,每天晚上拿藥給苗苗吃的時候,心都會一抽一抽地疼。有時喂完女兒吃藥,她就已經忍不住掉淚水了,隻能快速跑出女兒房間,找個無人的地方哭一場。

因為女兒拒絕心理治療,苗苗爸媽就堅持自行每周去做谘詢。在醫生的建議下,“高考”這個話題從此在家裏消失。但隨著高考報名啟動,老師和苗苗爸媽溝通之後,爸爸還是堅持給女兒報了名。在爸爸看來,隻有高考報名了,孩子才能有高考的資格。媽媽也寄希望於女兒能用接下來的半年時間調整好狀態,畢竟,對於成績一直優異的苗苗來說,錯過高考是一件實在太可惜的事情。

但和丈夫的堅定不同,苗苗媽媽心裏也有搖擺的一麵——一旦完成了高考報名,高考數據庫中就有了學生的相應數據,苗苗屆時如果無法到考場,也會被視作已經參加過高考,從此失去了應屆生的身份,如果以後她痊愈了,就需要找複讀機構,隻能以社會人士的身份參加高考了。

這是一場巨大的賭博,旁觀者無法評論太多,也許隻有同為畢業生的家長們,才有更多共鳴。

和苗苗爸媽相反,若若媽媽的關注點,一直在於是否應該給女兒正式辦理休學手續。本該在明年6月參加高考的若若,從今年9月開始便一直請假在家,她媽媽一直沒給孩子辦理正式休學,而是以請長假的形式處理。如今3個月過去,若若始終沒有辦法回到學校——她不僅無法參加課程的學習,也缺席了許多關鍵性的考試。照這樣的情形,馬上要麵臨的春考、一模二模(考試)、體檢、體測等,大概率也無法參加了。

若若媽媽清楚,隻有辦理了休學,女兒才能徹底地放鬆下來,否則大概率會陷入惡性循環,像一個遲遲無法得到充分休息和治療士兵,卻被倉促推上戰場。但她又始終不敢在這個階段給女兒辦理休學——“休學”是一個徹底放棄的符號,意味著在之後至少一年的時間裏,女兒將徹底無法回到學校,那麽明年6月的高考也肯定是無法參加的了。

“如果是請長假,就總覺得有個盼頭,若是孩子狀態好一點,就可以隨時從請長假的狀態中跳離出去,可一旦辦理休學,就回天無力了。”

許多遲遲不願意給孩子辦理休學的家長,和若若媽媽有著同樣的考量。錯過應屆的高考機會之後,許多現實的問題會變得更加棘手:有的家長會擔心下一屆考綱的變化、政策的調整;有的則是憂心到時不知道去哪裏給孩子找到合適的學習機構。家長們心知肚明的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錯過本屆高考,孩子考上大學的幾率會更加微乎其微。

和若若媽媽一樣,許多家長仍舊抱著期待——要是之後孩子的情況好起來,又想參加高考了,隻要沒辦休學,那麽一切還皆有可能。

最晚辦理休學的時間點是明年2月,留給家長們斟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困擾於孩子能否複學的家長們,憂慮的其實還是更長遠的事情。目前的“接納”雖能改善親子關係,卻無法推動孩子回歸正軌。“接納”的邊緣在哪裏,這個問題和要不要督促孩子複學一樣,也是許多家長的困境。

暢寧已經在家很久了,情緒比起一開始好了很多,但她依然遲遲無法邁出家門。她的媽媽說:“我就怕孩子一直在這種舒服又無壓力的環境下會越來越安於現狀,這樣,就更無法去麵對有著重重壓力的學校了。”

暢寧的老師也說:“確實,家裏太舒服了,就好像在舒適圈裏過上了退休養老的好日子,誰還出去拚搏呢?前幾屆也有過這樣的例子,那個孩子從高二開始休學,然後天天在家玩手機,玩著玩著,就更不願意回學校了。”

暢寧媽媽緊張起來,問老師那個孩子後來怎麽樣了,老師眯起眼睛想了好一會答:“不知道,反正沒有回來參加高考,之後怎麽樣,就不知道了,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回歸正常社會。”

這番話切中了暢寧媽媽的憂慮:“我其實沒有真正幫助孩子解決問題,隻是被動接受了她不去上學的事實。可不催著她複學就真的能萬事大吉了嗎?脫離學校的日子越久,就越跟不上教學進度,一旦失去學習的信心,就更沒法回到校園,惡性循環之下,孩子將越來越難回到正常的軌道之中。孩子的社交屬性在消失,學習能力在退化,最終會導致生命力的衰退,最後將全方位地遊離於主流社會之外。這些,不是簡單的一句‘別逼孩子’就能一言蔽之的。”

在暢寧媽媽看來,外界那些責怪因置身事外而顯得格外片麵:“現在好像隻要一當上父母就成了全社會口誅筆伐的靶子,我們被認為是各種問題的罪魁禍首。那些站在道德製高點的批判,局外人當然可以輕飄飄地隨便說出口。可是,做父母的即使有錯,對自己孩子的考慮也一定會比外人更長遠、更全麵,也更深刻。”

暢寧媽媽的長遠顧慮不無道理。在年輕的抑鬱症群體中,也有不少20歲出頭的青年,他們縮回家中的原因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目前都遊離於主流社會之外,他們抗拒出門,抗拒接任何電話和語音,連最基本的與人社交的能力都幾乎喪失了。

22歲的源源今年大四,確診抑鬱已經有4個月的時間。自確診以來他一直很安靜,除了看手機就是在電腦前看動漫。經過前3個月的治療,他的情況一度好轉,能正常吃飯睡覺,每天心情都不錯,和媽媽聊起天來眉飛色舞滔滔不絕。

這讓他媽媽一度在心裏欣慰和暗喜,“我的孩子已經康複了”,“應該回到自己的跑道繼續前行了”,然而正當她試圖推進兒子回歸正常生活之時,10月的時候大學輔導員發來消息,提醒源源畢業論文和秋招的相關事宜,這立刻讓源源又一次陷入了崩潰。

源源開始跟媽媽發脾氣:“我不想活了。”但除此之外,他也再無法和媽媽有其它任何交流。媽媽能感受到他的沮喪和無助,但依然無從得知到底是什麽事情觸動了他,讓他“對整個世界失望”。她隻知道,4個多月的“療愈”並沒有真的改善兒子的症狀。

怎麽才能讓兒子邁出家門,去麵對畢業、找工作、進入社會這一係列的壓力,源源媽媽束手無策,她已經開始日日期盼,“遇到一場意外,把我和孩子一起帶離這個世界”。

類似源源這樣的例子不算少,他們給低年齡抑鬱孩子的家長們增加了不少更深遠的憂慮。他們曾寄希望於隨著孩子年歲增長,心智和心力的發育更完善之後,能更有力量去對抗抑鬱。但事實證明,沒有有效的引導,孩子的行動力和生命力會更加無法被激發,與社會的脫離的鴻溝也會愈加加寬。暢寧媽媽在得知源源等人的例子之後,越發堅定了決心:“還是要推進孩子返校,學校才是孩子的主戰場,不回學校,以後就無法回歸社會。”

隻不過,她前一秒還昂揚得像一位隨時準備投入戰鬥的士兵,下一秒就會陷入迷茫:“可是,孩子這樣的狀態,再催他上學,會不會出大問題呢?”

6

和很多糾結迷茫的家長不一樣,鵬鵬媽媽一直是一副樂天派的模樣,她妝容豔麗,眼神犀利,喜歡紮一個高高的馬尾,顯得整個人充滿了鬥誌。對於兒子的複學,她有自己的計劃和時間表,很少出現猶豫和反複。

12歲的鵬鵬半年前確診抑鬱症時,她是拒絕相信的。在她看來,兒子聰明機靈,在學校裏是人人交口稱讚的“學霸”,初一新入校的分班考,鵬鵬在近千人的年級裏排名前50;他能自學編程,C++語言的運用比許多成年程序員都要熟練。她覺得孩子和自己親子關係一向良好,因為早已經打定了高中的時候要送兒子出國讀書,她從鵬鵬小時候起就采用“散養”模式,從來沒有在學業上對孩子有過任何要求。所以,她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和抑鬱扯上關係。

也是直到確診時,鵬鵬才遲疑著揭開隱藏在自己心底的傷疤。

傷痕要回溯到2年前他讀小學的時候。鵬鵬有一次無意中頂撞了自己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師生二人發生了激烈的衝突。之後,老師在課堂上帶著同學們一起嘲諷鵬鵬寫的一篇作文——那是一篇小男孩天馬行空的想象,雖不太符合閱卷標準,但也稱不上有何不妥。最後,在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中,老師當著孩子們的麵,把鵬鵬的作文撕得粉碎。

幼小的鵬鵬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媽媽,而是選擇了自我消化。他本就是一個高敏感型的孩子,對於這種霸淩無力消解,不想麵對,又無處逃避。他先是憎恨語文老師,又從憎恨老師變成憎恨語文科目,再接下來,隻要與語文有關的所有事,他也一起“恨屋及烏”。

鵬鵬媽媽並未發現孩子的異樣,聰明的鵬鵬極好地掩飾住了自己的情緒,除了語文成績偶有波動之外,並沒有太大異常。直到升入初一,學科驟增,壓力撲山倒海地襲來,再加上進入青春期後身體和心理的變化,鵬鵬脆弱的神經終於崩潰了。

鵬鵬最初的症狀表現為極其自卑以及對自己狀態的擔憂。他開啟了一種災難式的悲觀主義,不僅是媽媽,別人也根本無法接他的話。他不停地攻擊自己:

“我啥也不是,誰都比我強,像我這種情緒都管理不了的人,還有什麽未來。”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媽媽你養我這種孩子都給你丟人。”

這種模式一開啟,旁人無論勸慰什麽都不對,哪怕再三斟酌的一句話,也會引來鵬鵬更大的反擊。他對自己永遠不滿意,時刻散發出自責和悲觀,仿佛每分每秒都在與自己較勁。

鵬鵬媽媽查了不少資料,她從哈佛兒童精神科的研究裏看到了一組數據:高敏感兒童中,抑鬱焦慮等情緒障礙產生的比例高達6成以上。“高敏感”不是一種疾病、障礙或缺陷,而是一種比較穩定和持久的人格特征,幾乎與生俱來。像鵬鵬這樣的孩子,注定比普通孩子有更深刻的痛與愛的感受。他們會不斷地把過去的痛苦複製到當下——是複製,而不是回憶,很殘忍。同時,高敏感的孩子似乎永遠無法停止思考,他們無法控製自己去持續獲取更多信息,無法屏蔽,信息過載之下,若是缺乏消解的通道,崩潰就會發生。

情緒問題持續了沒多久,鵬鵬就出現了軀體化反應,一直出現腸胃炎一般的症狀:惡心、頭暈、類似感冒症狀的渾身酸痛。再後來,發展成了驚恐症。驚恐症一般由過度焦慮和抑鬱引發,通常在壓力極大、情緒崩潰的時候發作。那是一種突然發作的強烈恐懼,在沒有真正危險和明顯原因時,也會引發嚴重的身體反應。最嚴重的時候,病人會覺得自己正在失去控製,甚至感覺自己脫離了身體,感知到死亡。

鵬鵬陷入了各種疼痛:頭痛、心髒痛、胃痛……身體的每一個零件仿佛都不是自己的。最嚴重的時候,鵬鵬出現過心跳過速和呼吸困難的感受,仿佛整個世界都壓在胸口,讓他不知所措。

一年多的時間裏,鵬鵬媽媽帶著兒子找了3、4個心理谘詢師和家庭教育師,走遍了城市裏所有排得上號的醫院心理科。谘詢不能說沒有效果,鵬鵬的隱痛就是在心理醫生的引導下才說出來的。但那以後,治療就陷入了僵局,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毫無進展。

鵬鵬的媽媽陷入反思。她偶爾會懊惱自己是單親媽媽,孩子在家裏缺乏更多的溝通對象,尤其是青春期的小男孩,有更多實在無法對媽媽說出口的問題。但她更自責於自己的神經大條,對於兒子過去的情緒波動,一直沒有做到很好的共情:“這10多年來,我都沒有做到這一點,這讓我感覺像一個大型的災難現場。”

她試過共情兒子的憎惡,費力地去理解兒子麵對憎惡時的難受、糾結、愧疚、擰巴和無法麵對,當她終於將自己帶入了那個失去自洽能力的小男孩後,開始悄悄哭泣。

 

對於鵬鵬這樣的高敏感型孩子來說,想要化解和扭轉境況,也比普通孩子要困難得多。

鵬鵬媽媽是行動派,她雷厲風行,試圖用最短的時間把兒子從泥沼中拉出。她並不完全認同大部分家長的溫和政策,在她看來,“接納和尊重”是必要的,但絕不是充分的,這樣的方式在她看來有些消極和緩慢,她等不了。

做了大量研究和分析後,她最終依從了醫院裏精神科主任的建議——主任認為,對鵬鵬而言,外界調整和心理谘詢這些方式都是輔助,孩子的神經遞質已經嚴重不足,至少要服藥3個月神經細胞才能長出來,這期間絕不能再讓他如此痛苦沉淪,因為對於高認知、高要求的孩子而言,沉淪的時間越久,這個過程就越痛苦。

幸運的是,比起很多對藥物不敏感的孩子,鵬鵬的治療效果不錯。藥物配上經顱磁刺激,1個多月過去,鵬鵬情緒明顯變得愉悅,入睡困難也得到了緩解,每周呈現出來的狀態和改變,與醫生告訴他們母子的走向幾乎一模一樣。

這給了鵬鵬媽媽極大的振奮,但她知道,這點治療絕非一勞永逸。在完成了最基本的治療之後,她和鵬鵬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家庭的穩定、孩子自我成長的價值感、自尊的恢複……她需要做的還有許多,才能重新補充填滿兒子缺失的神經遞質。

她主動找到初中學校的班主任,申請當了兒子班上的家委會主席。這個舉動讓很多人不理解:“鵬鵬都請假在家了,根本不在學校,你還忙著做家委會主席幹什麽?”

鵬鵬媽媽不想解釋,被問得多了,才短短說幾句:“就是因為鵬鵬不上學了,我才一定得當這個主席。這樣,老師就得經常和我聯係,鵬鵬才不至於被遺忘,對於我們的需要老師才願意配合。一定要有學校老師的支持與理解,才能更利於孩子的複學。”

家長們於是都點點頭:“你也不容易。”

“為了孩子,隻能這樣了。”

初中班主任確實給了鵬鵬很多幫助,但那不僅僅是因為他媽媽做了家委會主席。在鵬鵬還沒有正式請長假之前,老師就給了這個男孩異於其他孩子的寬鬆與包容。有一次,鵬鵬在語文課堂上突然崩潰,哭著喊出聲:“憑什麽我要浪費時間在這個我一點都不喜歡的學科上?”說著就撕碎了語文書,離開了教室。班主任知道鵬鵬的情況,並沒有過多指責,還反過來勸慰鵬鵬:“不要擔心,不管你想不想上課都是可以的,作業做不做、提交成什麽樣子,老師也都不會批評你,你隻要慢慢來就好。”

這讓情緒平穩下來的鵬鵬反而不好意思起來,他流著淚對媽媽說:“對不起,我知道要讓現在的老師來承擔我的情緒,這對他不公平。我也知道老師很無辜,可是,我實在過不去心裏那個坎兒。”

鵬鵬媽媽感激老師的包容,卻又憂心忡忡。包容固然是源自教育者的認知和耐心,但不可回避的是,兒子的行為也給學校造成了不少的困擾。她一直擔心孩子的行為會對同學造成什麽影響,若是效仿的孩子多了,老師怎麽上課,學校又怎麽管理?所以,成為家委會主席,既是她出於私心的小盤算,也是她作為家長對於老師特殊關照的感激和回饋。

還有就是,家長、學校現在以包容孩子,以後呢?這個社會的秩序能夠無條件接納孩子嗎?每每想到這裏,她就暗下決心,要盡快推進鵬鵬回到社會之中。

今年11月,見鵬鵬的情況在持續好轉,媽媽下定決心——鵬鵬的複學進程要提上議事日程了。這不是一個輕鬆的決定,鵬鵬媽媽承擔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她擔心複學之後的多重複雜壓力會讓鵬鵬的情緒再次崩潰,會讓之前付出的種種努力回到原點。

即便真的下定決心,複學本身也是一件複雜而艱難的事情。抑鬱症和焦慮症中,更多的一類情形,還是病患在實際生活中遇到了難以解決的困難,是困難本身導致了情緒障礙。若是不解決問題本身,僅僅依賴舒緩和治療情緒,是不能讓病人恢複的。在沒有全方位地做好相應準備時,就算孩子自身能主動提出複學,一旦孩子獨身進了校園,絕大多數時候也是孩子在校園裏與壓力孤軍奮戰。在民間的不完全統計中,休學的抑鬱孩子最終完全正常複學的成功率,其實不到20%。

 

鵬鵬媽媽首先要恢複的,是兒子的“社交屬性”。

帶兒子出門是第一步。她一點點嚐試著帶著鵬鵬去取快遞、買零食,再後來,是帶著鵬鵬去找“一對一”的老師上課。在她看來,最要緊的是“走出門”,當孩子可以接受嚐試著與陌生人打交道時,社交能力就恢複得差不多了。

接下來,就是更實際的準備。

一方麵,她帶著鵬鵬在家自學,一點點把落下的功課補齊,甚至要補到超過正常教學進度的單元。她覺得,讓孩子帶著一點優越感回到班級,是複學的關鍵,這樣孩子才不會自卑,不會被一場考試打回原形。在複學失敗的家長的複盤中,許多孩子的“卡點”就在於複學之後聽不懂課程,或是考試得到一個糟糕的分數。

另一方麵,她把重點放在給鵬鵬做心理調節和心態準備上。她列出一張長長的清單,上麵模擬出了所有她認為有可能會發生的不舒服的對話:

“你這麽久沒來去哪兒了啊?”

“聽說你都厭學了,那你還回來做什麽啊?”

那些略帶天真惡意的話語,像散落在一望無際沙灘裏、不經意間就會硌到腳疼的碎貝殼,誰也不知會從哪裏冒出頭來,鵬鵬媽媽隻能一條一條絞盡腦汁地想,每想出一條,她就會在心底想著兒子可能受到的傷害會少上一分。

11月20日,是鵬鵬母子和老師商量好的複學日。頭一天晚上,鵬鵬媽媽和幾位同學的家長提前打了許久的電話,反複拜托他們的孩子,明天鵬鵬回學校的時候能去多陪陪他,善良的孩子們滿口答應。

她拜托得更多的還是班主任,那天晚上,她也給班主任打了長長的電話,把鵬鵬近期的狀態一一交代,最後殷殷叮囑:“我就在學校門口,一旦孩子有什麽不對勁,麻煩您就馬上打電話我,我去接他。”

第二天早上,鵬鵬媽媽把家裏的鑰匙慎重交到孩子手上,反複強調:“一旦你有任何不舒服了,想回家了,隨時可以回家。”鵬鵬知道媽媽會一直守在學校門口,這枚鑰匙無論如何也用不上,但他還是鄭重地收起了鑰匙。

鵬鵬剛走進校門,幾個好朋友就衝著迎上來,將他團團圍住,大手小手拉在一起。那一瞬間,媽媽的眼淚奪眶而出。

那天,擔心鵬鵬不適應,媽媽和老師約好了隻上半天課。一上午的忐忑等待之中,她沒有接到孩子和老師的電話,心裏湧起狂喜:“看來情況比預想的要順利。”

中午放學時見到鵬鵬,情緒比媽媽想象中要穩定。他和媽媽分享:“一開始,要邁進教室門的那50米,是最最艱難的,當時我幾乎挪不開步子。但當我真的突破了之後,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時,我就突然覺得:啊,原來什麽事也沒有發生啊,那我之前到底在痛苦什麽呢?”

鵬鵬媽媽不由回想起早上喊兒子起床時和出門前內心一番番的拉扯。雖然她早就知道要將兒子真正帶到學校不會是一件易事,但在那時,看到鵬鵬滿臉的痛苦,她有幾個瞬間曾真的以為,這孩子是沒法回到校園的了。

好在都過去了。鵬鵬媽媽抬起頭,摸摸兒子毛茸茸的腦袋,心底生出欣喜,那場很難的仗,她覺得自己打贏了一大半。

 

鵬鵬媽媽當然清楚,接下來的路依然不好走。

兒子仍在和她輕訴著害怕,他對學校的恐懼尚未完全消失,給自己的壓力也在不斷膨脹。“學霸”的光環已逝去,他對那些曾經十拿九穩的數學題開始感到不確定,更加不敢輕易發言。

媽媽知道,孩子的自信心恐怕還需要很長的時間去恢複,但她的心開始安定了下來,不再懼怕。她想,未來的路不管怎麽樣,終究隻有自己陪著孩子一點一點趟過去。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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涿州圖書人,還沒走出那場大水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2-20 22:45 Posted on 北京

 

 

圖、文、視頻 | 薑婉茹

剪輯 陳秀靈

編輯 陶若穀

 

 
 

“有文化多好,不用過得這麽辛苦”

菊姐 圖書配送商家 實際損失約400萬

7月31日漲水那天,我帶著兩個孫子在樓下玩水,撈到一條魚,挺開心的,發了朋友圈,那條魚到現在都活著。水越來越大,老公拿盆往庫房外舀水,後來水不停漲,舀出去也沒用了。斷電、斷煤氣、斷水,家裏什麽吃的也沒有,大人能扛,3個孫輩怎麽行,我們就先撤離了。

8月11日,一打開庫房的門,我傻眼了,所有的書架都倒在地上。書一泡水膨脹,會把擱板都頂掉,書散了一地,1000多平方的庫房全軍覆沒。以前都是把書當成孩子一樣去愛護,花了20年一點點積累起來的,是兩代人的心血,心都碎了,我有幾個20年呢。本來想好了不哭,我忍著沒出聲,那個眼淚就流。這要是一場夢就好了。

進入圖書行業,是我老公擺攤賣水果的時候看武俠小說,有個顧客問書賣不,我老公就賣給他了。這比賣水果強,起碼書滯銷不會爛。就是沉一點,我們農村出來的,有的是力氣幹活。小時候爸媽讓我上學,我說上學幹嘛呀,很早就出來打工,在飯店端盤子,後來擺地攤、烤栗子、削甘蔗、賣水果,城管來了追得連鞋子都跑掉,才知道有文化多好,不用過得這麽辛苦。

城管查得緊,後來就想辦法開書店,又借了錢做圖書館配,生意一點點弄起來了。我們2004年從江西來了北方,搬了有十幾次家,剛開始很不習慣,庫房冷得受不了,棉襖套了兩層,襪子也是兩層,還是手腳皸裂,一直流鼻涕,天天都像感冒了一樣。那時想著還年輕,不要到老了再吃苦。

從十幾歲幹到現在五十多歲,幹得太累了,本來過兩年就想退休了,為自己活一次。現在貨都沒有了,那麽大一個庫房空了,上次把它擺滿花了6年,也不知道哪一年才能再把它擺滿。

 

 

 

這下沒法退休了,養老錢都沒攢呢,房子也沒買,一輩子光租人家的房子了。33歲的大兒子買了房,就在涿州,挨著孫子的學校買的,想著以後好上學。拿鑰匙接房要4萬塊錢,這錢拿不出來,房就一直空在那裏。現在想賣掉抵債也不行,這個“水城”的房子人家都不要了。

轉行更不可能。在這個行業做生意,我們欠別人的錢,別人也欠我們錢,都是這樣。隻能承諾慢慢還,別人欠我們的,人家說隻還一半,因為他也受災了。

請人清理庫房要兩三百塊一天,我們請不起,都是自己幹的。退水後的幾天,又沒水又沒電,隻能從別的地方打水。有時候一天能來幾小時水,就按照來水的時間趕緊幹活,打仗一樣。書庫裏太臭了,要把書架子全部清洗一遍。老公和兩個兒子一開始穿雨鞋、戴口罩、手套,後來實在太熱了,就光腳穿拖鞋幹,爛手爛腳的,收拾了一個多月。最後泡水書賣廢品三百多一噸,賣了8萬多塊錢。

這個院子裏,我們差不多是受災最重的,租的老庫房,地勢低,而且裏麵都是新書,積蓄全砸在貨裏。就像這個家一樣,是20年一點點積累的。來的時候就一個包,一米五的床,三個人擠著睡。掙到一點錢,就添個電飯鍋,煤氣灶,電視機、電風扇、三輪車,都是一點點攢的。這場水過後,家裏的電器也泡壞了。

 

 

 

 

一下子損失了400多萬,我家誰也不提這回事,心裏都明白,一天天的就這樣過。老公發過朋友圈,親戚裏除了他姐姐打電話問了一聲,其他兄弟姐妹一句話都沒有,可能是怕我們借錢吧。我跟婆婆說我們家完蛋了,幾百萬沒有了,她還笑,說那個書就曬一曬、吹風機吹一下照樣賣。

收拾庫房太累,一個個全病倒了,咳嗽發燒、拉肚子。我乳腺增生犯了,心髒供血也不足,隻能一直勸自己寬心,生病了還得花錢。老公血脂高,血栓傷到了耳朵,裏麵有嗡嗡的聲音,有點聾了。去醫院看,一聽要先交5萬住院費,也不一定能治好,他就回家了。

現在大兒子每月還要交3000塊房貸,車也淹了,又按揭買了新車。疫情三年壓了不少貨,原本指望8月開學賣些教材,又碰上洪水。小兒子25歲,本來想今年掙到錢,給兒子找媳婦。他知道我們江西,彩禮又是一筆錢,就說先不找了,一個人很自在。可是這個歲數了,誰會不想找呢?

現在想貸點利息低的款,把生意重新運轉起來,但是我們不夠資格——開夠300萬發票的公司才能貸,我們賣不到那麽多錢。

 

 

 

 

“要是老教授找我要書,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們”

閆冰 紙上聲音書店老板 實際損失約1300萬

我書庫裏80%的書都沒了,進水的水位大約有一米八,隻留下書架上層的。但其實上邊放的大多是滯銷書,下邊放的才是好書,拿著比較方便。

水是瞬間漲起來的,根本沒有機會把書挪走。大夥一直在把書往上挪,搬到幾十公分、一米高,但誰也想不到會漲那麽大。之前我在涿州有兩個書庫,一直堆到庫房門口,犄角旮旯也塞著書,門口都進不來人。現在隻剩下一個庫房,書還沒擺滿。也在考慮搬家,這一回算是傷筋動骨,下次再發水,生意就直接完了。

我把喜歡的書挑進書庫的辦公室裏,有不少簽名本、絕版書,現在吸水膨脹後,卡死在書架上,比磚頭還硬,拿都拿不出來。發水後的三個月,我們基本就在整理庫房,從東倒西歪的書架中間,把好書一本本撿出來。本來應該用水清洗一遍,因為著急恢複,地下都是一層泥,想之後再用拖把拖一下。

這次損失了1300多萬,這是進貨的價格。也影響到實體書店,線上和線下都很糟糕,庫存數據不準,好多品類的書都沒了,後麵配貨也配不上。有家新店原計劃8月8日開業,送貨那一天發了水,沒送出去,最後水把車也淹了,2000多包書全泡了。那些書是我一本本選的,花了大概一個多月,因為開新店要特別用心,不但選品要好,價格也要低。

我是坐著鏟車進書庫的,第一眼看水腿都發軟,覺得很不真實,一切都沒有了。我從1997年就開始賣書,偶然碰見一個書店老板,他的書5塊錢一本,就跟他聊起來,說好從他那裏進貨開書店。我花1050元租下一間店,又在賣二手家具的地方攔下一堆正在被劈的書架子,店就開起來了。

 

 

 

 
 

做書店很有意思,挑書像尋寶一樣,遇見好書就想收藏,越留越多。要是有人打電話說要賣藏書,我立刻就會興奮,把其他事都往後推,再晚也想去看看。

之前收過兩位老教授的書,老人住的地方沒有電梯,他們腿腳不好,就把老房子賣了,要搬家去住一樓的新房。老太太不舍得賣藏書,這些書跟了她一輩子,其中一些還是她父親留下的。她父親留過學,文革前就把一部分書埋在院子裏,沒過多久抄家的就來了。風波後他們把書挖出來,給每本書都包了書皮,寫上書名,字跡清秀整潔。我當時還說,這些書在書店裏展示,擺在舊書架上恰到好處,他們就說要把書都送給我。

去收書的那天,我給兩位老人跟書拍合影,老爺子突然哭了起來,老太太也跟著哭。我提議幹脆直接搬到新家去,他們猶豫了一陣,想要,舍不得,又不得不舍,最後還是讓我拿走,說自己萬一哪天不行了,不想這些書沒有一個歸宿。我答應會把這些書的箱子編號,如果想要什麽書,可以找我拿。他們很高興,各自選了一本留念,老太太選了葉嘉瑩的詩集,老爺子選了咖啡和攝影書,其他的都讓我帶走了。現在這些書全泡了,要是老教授找我要書,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他們。

還有一位編輯,他的父親、爺爺都是做學問的,他放在我這兒的書很多是孤本,是祖上研究清史的文獻。我給他纏了很多層膠布,結果幾十箱書都泡了水,隻剩下少量幸免。發水之後很久,他才鼓起勇氣來看,一來就衝著自己的書去了,四十多歲的人看得直流眼淚。一本本書拿起來翻閱,嘴裏念叨著“還能打開呢”。

本來我想退休之後,用自己喜歡的藏書,開一家像樣的舊書店,可以沒事修一修壞掉的書。我收藏了一堆好書和稀奇古怪的好東西,應該能給人震撼的感覺。這個計劃隻能擱置了,二十年收藏的東西,很多再也找不到了。

 

 

 

 

“也許有一天,大家拿著錢也很難買到好書”

 

於惠平 步印童書館創始人 實際損失小於1000萬

下雨是在7月30日。北京是一個少雨的地方,幹燥起來聞得到灰塵的味道,所以那天感覺非常浪漫,心情像度假一樣,完全沒想到這雨會跟我們書庫產生關係。

庫房主管不斷發來前方線報,第一天水進了西南物流涿州園區,沒到我們書庫。我們是高台庫,離地麵一米多高,誰也想不到水真能漫上去。31日晚上,庫房主管還在地勢低處的辦公室搶救電腦,眼睜睜看著水上了二樓。那時還心存僥幸,書放在高15厘米的擱板上,如果水位停止上漲,書還可以保住。夜裏水位降過一點,8月1日清晨,又漲起來。後來我們用無人機去拍,發現擱板上的紙箱已經被淹沒了十幾公分,最底下的書泡了,水就會往上爬升,慢慢洇濕上層的書。

 

 

 

 

 

 

從發水到真正進入書庫,中間隔了近10天。這期間我腦海裏過了很多場電影,做了很多心理建設。幾十年的心血付諸一炬,好像應該很痛苦,但其實很平靜,事情就是這麽發生了,隻能接受。

我和老公是人大哲學係畢業的,最早是在出版社工作,幹了不到一年。我們算了一筆賬,2001年的房價大概一平米兩三千,以當時的工資,要50歲後才能付得起第一套房子的首付。我們就辭職了,向親朋好友借了4萬塊錢開始創業。起步階段就是兩人公司,翻譯、錄入、校對、編輯、初審、複審都是自己做,要買多少紙、付多少印刷費,也是現學的核算。

做一個封麵要800塊,我們舍不得,老公就去報了個班學Photoshop。因為雇不起人,隻能半夜三更去請下了班的美工接排版私活。那個美工住在一個老小區的12樓,過了零點電梯就停了,我懷著孕,挺著肚子在黑暗裏一級級下樓梯,感覺隨時可能摔下去。那時做的是一本社科書,挺學術的。老公說希望我們做的書10年後還能賣,我心裏覺得癡人說夢。現在是2023年了,這本書真的還在加印。創業18年,20多人的公司,一共才做了200多種書,對一些高效的出版社來說,這是很難忍受的速度,但雖然品種少,我們活得還不錯。

漲水後那幾天,我做了一個Excel表格,書庫3400平方米,有280萬本書,7000萬碼洋,如果這一切都失去了,感覺也可以承受。當我們穿著水褲、雨鞋,劃著皮劃艇進書庫,看到死魚的時候還能故作輕鬆地笑,但看到一本本傾注心血的書泡在爛泥裏,誰也笑不出來了。裏麵有創業之初收獲很多教訓的書,有特意給至親好友留的絕版書,有古法手工製作的一整張百米大紙,都淹了個幹淨。

 

 

 

但是在做過最壞的打算之後,發現竟然有51%的書沒有被泡,覺得很幸運。有些地勢比較低的書庫,真的是滅頂之災。還有些賣書的店主,淹的就是他全部家當,有的人可能就轉行了。我們的實際損失不到一千萬,也很慘重,但還有能力重新開始。會想兩個兩手空空的窮書生,能在北京有房子、有孩子,生活無憂,做著喜歡的事,何德何能。這都是老天賜予的,現在它順手拿走一些,已經非常厚待我們了。

我們8月初在天津找了新的庫房,有5000平方米,涿州的庫房已經退租了。八月十幾號,大貨車才能開進去清理,前前後後花了一個月時間,清汙、人工,都需要費用,搬一次家拉了十幾車,也要花幾十萬。被水泡過的書全部賣掉化紙漿了,那些書沒法閱讀,也沒有任何用。

 

 

 

災後我們選了五種書,買紙重印,做成“加油包”。很多書友是為了支持我們購買的,賣出了2萬多套,從經濟回報來看,這可能不足我們損失的1%,但是傳遞了一個信號,用心做書會被讀者感知到。

幾年前,行業發展勢態蠻樂觀的,我們能花1000萬買下一套漫畫書的版權,現在可能沒有這樣的膽量和魄力了。近幾年是對出版行業很有挑戰性的時期,沒有太多利潤了,要麽用更差的紙張印刷,要麽降低內容的品質,也許有一天,大家拿著錢也很難買到好書。盡管從來沒把商業放在第一位,我們也不得不更加務實。

以前我對錄視頻做推廣有點抗拒,習慣躲在幕後做內容。洪水之後,我把出鏡訪談當成了必須做的工作,隻能往前衝。不吆喝,書可能就真的沒人來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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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怪談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30/2023 postreply 16:17: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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