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騙80萬後,我媽依然懷念騙子的關愛
被詐騙撕裂的家庭
在各種騙局層出不窮的當下,父母在不知不覺間一夜被騙光了養老的積蓄,這恐怕是每個在外地工作的子女都會擔心發生的事情。
老家在東北、人在南方工作的冬之最近就經曆了這樣的噩夢。父母生活的城市,遍地都是養老投資的圈套和誘餌。冬之從最開始就叮囑過父母小心上當,但等到她發現騙子被立案調查,父母才在一再逼問下承認,他們已經瞞著她向這場龐氏騙局裏“投資”了80萬。
這之後,冬之頭疼的不僅僅是如何追回家裏的損失,父母的不配合和對她的指責與防備更讓她很受傷。她感到,和騙子相比,自己這個女兒對父母來說反倒更像是一個外人。
這場針對老年人的投資騙局,對冬之一家造成的傷害並不僅僅在於金錢。它在這個家庭和睦的表象上撕開了一道口子,暴露出了那些不曾被看到或是被選擇性忽略的問題,讓原本的那些信任與愛,在冬之眼中,變成了另外一場騙局。
一
“轉我一萬塊”
家裏被騙80萬這件事,直到騙子8月份被公安抓了我都不知道。
我一直在南方工作,國慶放完假回去上班,一個老鄉拿著老家公安發的通告來問我說:“你知道山海的事情嗎?”她的父母被騙了三五萬塊錢,一出事就說了。我一看,藍底白字,清清楚楚地寫著:“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公司老板已經被批捕了。
於是我趕緊打電話回去問我媽。我媽就回了一句,知道。
我有點著急,知道怎麽不告訴我呢,又問她投了多少錢。她回我:“哎,就10萬塊錢。”
這對我爸媽來說不算大錢,我就趕緊說:“以後你不要再亂投資了,我早告訴你了這是騙子。”我媽一如既往地滿口答應。
到我下班的時候,我爸的電話打來了:“有件事我還是跟你說吧,你媽投了不止10萬塊錢。”我一開始猜,是不是40萬。我爸猶豫半天,憋出一句:“還多一點。”我一再逼問,最後他才告訴我,是80萬。
現在我已經不太相信他倆了,隻敢說這80萬是我知道的數字。
我爸媽今年剛六十歲,以前是做買賣的,經濟條件還不錯。前兩年生意不景氣,他倆就順便退休了。之前總被人需要,退休之後一下子閑下來了,我爸媽就覺得很悶,於是萌生了去旅遊的想法。
這個時候,小區裏麵的鄰居阿姨們就使勁向我媽推薦,說有家旅遊公司,她們已經跟著旅遊很多年了。給公司投資一筆錢,就能在一年內免費參與公司組織的旅遊活動。半年之後,這筆錢能返回一半和10%的利息;再過半年,本金全返,還能再返利。到最後,一分錢不花,淨賺20%的利息。
我爸媽一聽,就趕緊聯係上了這家公司的業務員,就此開始一筆一筆地投資。
“免費旅遊”加上高額返利,本質其實就是最低級的龐氏騙局,靠不斷拉新維係運轉,隻不過是換上了一個養老加投資旅遊的新包裝。
我相信小區裏的阿姨並不是托,她們也是受害者中的一環。我爸媽身邊,稍微有點閑錢的老頭老太太,又自認為認知能跟上趟的,幾乎全被包圓。他們大多跟我爸媽一樣,退休之前要麽是做生意的,要麽是公務員、老師,也不能說沒有辨別能力。但身邊那麽多人都說自己一邊賺錢一邊免費旅遊,這讓加入山海成了他們證明自己的榮耀。如果沒投,他們在周圍的退休老人中都感覺低人一等。
這近乎“楚門的世界”一般的幻境,主要還是靠業務員“認爹認媽“這種常見的套路實現的。
我媽聯係的業務員,甚至就住在我家的小區裏,在樓下擺張桌子、拉張橫幅就能收割廣場上跳舞的阿姨,上門拜訪更是格外“方便”。和我媽聊天的時候,我在哪工作、什麽時候回家,全都被他摸清了。我節假日回老家的時候,業務員從來不見人影,我一走,他就幾乎天天上門。
我沒見到他人,手段倒是見識到了。有次回家過年,家裏來了兩個保潔,裏裏外外地打掃衛生。我一問我媽才知道,那是業務員給請的。平時他也經常上門來定期送點雞蛋,家裏沒洗手液、沒紙抽了,也來送。有時還帶著他老婆和兩個女兒一塊上門,什麽都順著我媽的想法來,事事都做到我媽的心坎裏去了。
除了旅遊,我爸媽每周還都會參加山海組織的活動。有親戚陪我爸我媽跟著山海“玩”過一趟,事後才告訴我,所謂活動通常在酒店宴會廳舉辦,現場跟傳銷沒什麽兩樣。宴席免費,宣講熱情而極富煽動性,大屏幕滾動著“戰略投資+產業運營”的文字和光鮮的照片,還安排了大家齊齊拍手跳舞喊口號的環節。親戚一扭頭,看到我爸媽連同一桌桌老人,眼神都像木偶一樣,就好像魂兒給抽走了。
鋪墊完,業務員就開始兜售理財產品,對老人進行輪番轟炸,軟磨硬泡地讓他們現場購買。這也是騙子屢試不爽的手段了,他們清楚,人一旦離開了狂熱的氛圍,要麽自己就清醒了,要麽就會被家人拉住。
有次我媽在小區樓下聽了業務員的宣傳,當即一口氣跑到樓上,瘋了一樣地翻箱倒櫃,要找現金去投資。
一時半會沒找到,存款又都是定期,她有點著急,就打電話問我,能不能轉她一萬塊錢。我有點疑心:“你手上那麽多錢,怎麽還找我要一萬塊錢?怎麽回事?”我媽不說,像闖了禍的小孩子似的,一個勁求我借錢給她。我覺得很不對勁兒,沒借給她,打電話問了我爸。我爸沒和我說什麽,扣掉電話就往家趕,剛好截住我媽,她正揣著從家裏劃拉出來的一萬塊現金,急火火地要下樓投資。
我媽的醒悟也來勢洶洶。今年八月份,公安的通告一出,我媽第一時間就去報案了,隔三岔五就去派出所催進度,同時還去山海的站點鬧了幾次跳樓。她雖然嘴上不認自己被騙,堅持說這隻是一次失敗的投資,但鬧得這麽凶,應該已經醒悟自己上當了。然而我那幾個被她帶動著投了山海的阿姨,堅信“十八年國企”不會騙人,更何況全城都有山海的產業和老夥伴。她們還在堅定地等待著下一筆返利到賬。
二
“我的錢,你別管”
在那通“告密”電話之前,爸媽在山海到底投了多少錢,一直都瞞著我,如果不是我看到了公安通告,他們可能還打算瞞到底。
國慶我回家,爸媽其實已經因為被騙的事吵架吵得互不理睬了,但他們在我麵前表現得一點異常都沒有。那時我剛交了一個男朋友,想著如果順利的話,可能明年就會結婚,於是一回家就告訴了我媽。她特別高興。我就逗她,問她給我多少嫁妝。
“給你10萬行不行?”
“之前你不是總說最低給50萬嗎,怎麽變成10萬了?”
我媽還是樂嗬嗬的:“啊,行,那就給50萬。”
後來我爸才告訴我,那天我媽一晚上沒有睡著覺。
其實一開始爸媽就告訴我投資山海的事了。我一聽,就趕緊跟他倆說,我有個朋友之前就在類似的公司工作,她說這都是騙人的,讓我盯好家裏人,千萬不要上當。
他倆就跟我打哈哈:“哎呀,不要緊的,我們也就投十萬八萬。”之後每次打電話提起這件事,他們也都告訴我沒有再投資,隻有最初的那十萬八萬。
而這一年的時間裏,我看我媽的朋友圈,每兩個月出去旅遊一次,最遠去到了越南,玩得真的很快樂。我每次一回家,他們倆都春光滿麵的,還騙我說是自己掏錢去旅遊的。我一想,他們之前那麽辛苦,現在舍得出去玩,我還替他們高興。
我爸最先高興不起來了。“爆雷”之前,他就清醒了,但也一直不和我說實話。就在山海被立案調查的前一個禮拜,我媽還想再投15萬,我爸不同意,我媽就嗆他:“你知道什麽?”一個人偷偷到銀行,取了定期的存款就去“投資”。
我爸憋不住來找我告狀:“叫你媽煩死了,又拿錢去投了。”我打電話去問,我媽演得很好:“沒有的事,我這麽聰明,誰能騙我?”
從開始她就給我吃了定心丸:他們倆白手起家做了大半輩子的生意,六十多歲也沒有老糊塗,哪有那麽容易被騙?
前年我陪朋友去看八字,算命的師傅順便幫我看了一下父母。他當時反複強調,我父母2023年容易上當受騙,這一年千萬不要投資。我完全沒把這句話當回事兒,因為之前我也真的一直相信,爸媽不會被騙,尤其是我媽。
我爸媽剛開始創業時,過了六七年的苦日子,因為付不起租金還被當眾罵哭過。後來我家的生意漸漸做起來了,我媽也變得愈發精明強勢起來了。有次隔壁的店主小聲罵了我媽一句髒話,我媽當即質問他:“你說什麽?再說一遍?”然後衝上去就扇了對方兩個耳光。
就連被騙的這一回,她也依舊是強勢且“精明”的。後來我加了一個山海詐騙維權群,裏麵都是父母被騙的子女,全國各地的都有。他們描述,自家父母有的在大巴車上用小程序買了理財,一出事,交易記錄全消失了;有的隻拿到一張收據,落款還是一家食品公司。但我們家被騙走的所有投資款,全部在我媽的要求下簽了合同,而且都很細致。這樣我媽還覺得不保險,逼著業務員簽了一份擔保書,讓他承諾40萬的投資款今年11月4號一定返回,如果公司不返,他得自掏腰包還上。
我谘詢過律師,有這一紙擔保書,打官司是可以要回錢的。但這張擔保書現在不過是張廢紙,問題出在我媽那兒。
我媽親自找過業務員,對方又裝無辜又賣慘,還勸她等著公司“東山再起”,反正就是沒錢。她還真就不忍心了。我人在外地,又不是當事人,隻能一遍遍打電話催著我媽去起訴,直到快11月了,才剛剛走到開庭這一步。每次一提這件事,我媽就一堆話在那等著:“不要緊啊,他肯定能給,沒必要上法庭。“到後來,她每次就一句話噎住我:“這錢是我自己掙的,關你什麽事?”
那段時間我每天都睡不好,一到淩晨三四點就會驚醒。我總是害怕,爸媽根本不聽我的,哪天又被騙了怎麽辦呢?如果有一天被別人騙到去刷信用卡、去借貸,那時候該怎麽辦?
有朋友勸我,要不和父母協商一下,看看他們願不願意把一部分財產放到我這裏監管。我先征求了我爸的同意,又給我媽打去了電話。不知怎麽著,話越說越激烈,最後我賭氣說:“錢放在你手裏,你又要送給哪個騙子?”我媽立馬掛了電話。
到晚上,我媽忽然來罵我,先是微信轟炸,然後又給我打電話。我開始有點懵,後來一點點拚湊出發生了什麽。
這天傍晚我媽一回家,就被我爸埋怨:“你把錢握在手裏,噔噔的,誰也不給,就給騙子了。”
我爸這人,一輩子都很簡樸,打麻將輸八塊錢都能難受好幾天。他私下跟我說過,現在80萬一下沒了,他每天在家裏總想這件事,一想就很鬧心,這輩子從沒有像這段時間這麽難過。
壓抑太久,這下他借著我要幫他們管錢的事,和我媽在家大吵一架。這讓我媽覺得,當下和我爸鬧得不愉快,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反問她:“你被騙,怎麽老把責任往我身上推?我以前沒勸過你嗎?”
沒過幾天,我就把爸媽的微信全都拉黑了。他們打電話來,我也不接。從10月底到現在,官司打得怎麽樣,爸媽有沒有把錢要回來,我不知道,也沒精力關心了。
三
80萬,買一份關愛
現在的維權群已經沒有當初那麽活躍了,隻是偶爾有人問一句調查進展,半天才有人回複:還在等。
有天群裏忽然有個被騙的阿姨,發了一大堆話來指責群裏的子女:“怎麽不檢查自己平時是否關心父母及老人?!父母都是被子女逼的!”
群裏一下就炸了。一些人試圖禮貌地講講道理,一些人指控阿姨是山海派來的“臥底”——他們就反向“臥底”在山海的群裏,發現這樣的說法是給老人洗腦常用的話術。
更多的人出來講了自己的委屈。一個還在上學的妹妹,因為阻攔父親投資被打罵,後來還主動放棄了自己的留學計劃;一個在金融行業工作的女生,和她爸解釋說這麽高的回報不正常,她爸一個從研究所退休的高知,竟然回她:“你讀書讀多把腦子讀壞了”“這錢扔水裏也不給你”。還有一次就直接罵她:“你操心自己吧,三十了還不結婚。”
從早上到中午,群裏鬧哄哄地吵了幾百條,最後以阿姨退群收場。
那些話我看了也覺得很難受。我靠自己工作賺錢,從來不是那種管父母要錢的敗家女,結果還要被懷疑是貪他們的錢。更委屈的是,我是想關心我媽,根本就無從開口。
去年八月的一天,我在吃火鍋。忽然想到,因為不想聽我媽說催婚的話,我經快一個月沒有主動給她打電話了。內心的負罪感,跟著火鍋的熱氣一塊升起來了,於是我鬼使神差地拿起了手機。
“媽,你在幹什麽呢?”
“怎麽了,你找著對象了嗎?“
“沒有。”
“啊,那你在幹什麽?”
“在吃火鍋。”
“你還有臉吃火鍋?你連對象都沒有,我要是你的話,我都得去死。”
我現在三十了,國慶時交往的男友已經分手了,結婚也從來沒急過。我媽這些年一跟我打電話就這一句話:“找對象了嗎?沒對象啊,那沒什麽別的事了,掛了吧。”她好像一點也不關心我過得怎麽樣。我問她什麽,她也都能繞回到催我結婚這件事上。
之前有一次,我媽破天荒地說了一句:“結婚是為了幸福,別隨便找個人就嫁了。”就這一句話,我高興了好幾天。結果下一個電話她又變回去了:“你還不找對象你想怎麽辦?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你比以前老了!”
在我印象裏,直到我大學畢業,我媽的形象都和現在截然相反:她一直特別護著我,也從沒虧待我。小學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那時我學習不太好,我媽被老師找到學校去,回來之後一句也沒說我,卻說老師不好。中學組織夏令營,報名費一千六,在那個年代不是一筆小錢。我媽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沒等我開口問能不能去,直接和我爸到學校來交錢。
在我剛畢業那年,爸媽想把我安排到老家去工作,我沒去。原來準備打點關係的錢,有十萬,我媽全轉給我了。親戚說她:“那麽小的孩子,你就給她那麽多錢?”我媽就說:“我的孩子,我不給她給誰?”那時候她的想法是,一個小姑娘自己手上有點錢的話,心裏會不慌。這筆錢我一直存在定期裏麵,至今沒動過。
去年的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我媽的想法變了。那時我想買一棟自己的房子,存款足夠交首付,隻是還貸會有點緊張。我想跟爸媽商量商量,能不能讚助我一部分。他們卻說:“女孩子以後是要嫁人的,你不需要有自己的東西。”我也反思自己,這樣是不是在啃老呢?於是這事就這麽算了。
知道家裏被騙,買房的事情我就很難過去了。業務員上門說了三兩句話,就能把他們的錢拿走,而我要買房,至少是用在正途上,他們都不願意幫我一把。我才發現,原來我還沒嫁人,在這個家就已經變成了一個外人。
經曆痛苦的時候,潛意識又把那些不快的回憶揪起來了。我媽經常拿我撒氣,中學的時候,她在外麵吵架吵輸了,回家剛好趕上我熱好了晚飯。我喊我媽來吃飯,她張口就是一句:“你給我滾。”
這樣的事還有很多,我原本都已經忘記了。現在想起來,就覺得父母對我的好,好像是自己一廂情願投射的想象。
起先一知道家裏出事,我就哭著去問看八字的師傅怎麽辦。師傅寬慰我:“這個跟你沒有關係,這是你父母的坎兒,你別自己非要去承擔。”
那時我還沒想明白,我就覺得爸媽有什麽事我肯定得負責。拉黑他們之前,我給自己的定位就是現在努力賺錢,以後把父母接到身邊好好照顧。現在我一下變得特別堅定:我要為我自己活。
我家本身存在的這些問題,如果不是爸媽被騙了80萬,我還發現不了。他們這麽把我排除在外,我反而感覺更加自由,因為我也不必再為他們承擔什麽了。
說是這樣說,鬧成這樣,我心裏其實還是挺煩的。12月初的一個早上,我媽又給我打了一個電話,我沒接到,但也不知道為什麽,給她回了過去。
按下回撥的時候,我心裏其實沒什麽期待了,我隻是害怕,怕我媽打電話是要來罵我拉黑他們,也怕她要跟我和好,回到那種和睦的假象裏。
但我媽直接扣掉了電話。
從10月到現在我和爸媽一句話也沒說過,馬上要過年了,我想今年我不會回家,但又有點不敢。之前逢年過節,我一般都會回家看看他們,不然總感覺有點愧疚,像做錯了什麽事情。現在一直沒有跟他們和好,我總覺得有點不甘心。
要說他們不愛我吧,我心裏清楚,不是的。要說他們愛我吧,好像也不完全是。反過來,我對他們,也是一樣。
10月,我還沒拉黑我媽的時候,看到她的微信視頻號每天都在給什麽人點讚。點開一看,竟然是一個在天天高呼“山海回歸”的阿姨。
視頻下,一群老人還在為山海加油請願。
我覺得又可氣又可笑,就問我媽:”你每天在這兒給山海點讚幹什麽?“
她說:“哎呀,那段時間真的是太美好了,我在山海裏麵得到很多關愛,要是再來,我還是想去。”
雖然那樣的關愛,讓我們一家付出了不止80萬的代價。
婚育話題,一個中國家庭永遠也繞不開的坎,但奇怪的是,父母和兒女似乎從來沒想過坐下來好好談談。
網易浪潮工作室的年終策劃《不婚不生,怎麽了》正式開啟,我們希望能為你和家人提供一次對談的機會,同時從“別人家的故事”裏獲得撫慰和啟發。
作者 Yashin | 內容編輯 百憂解 | 微信編輯 金一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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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珠」騙局裏的母職困境
文 | 阮怡玲
編輯 | 王一然
珠子
孩子與房子
日子
發現被騙後,喬芳一直沒敢告訴丈夫。直到自己寄材料車禍傷了腿,她才把在醫院裏養傷的丈夫叫回來,告訴他被騙的真相:為了下單串珠,她把手裏僅有的8000元錢投了進去。九月底,國慶促銷活動出來,不投入上萬元參與不了,她跑去銀行辦了按揭的信用卡,花了8000多,還用想一起做的親戚借給她的房產證貸款了6萬元。
被喬芳帶著一起串珠的,還有村裏幾個侄子、舅媽等十來個親戚,“現在他們恨死我了,門都不敢出了。”喬芳腿受傷困在屋子裏,聽說大家在村裏吵罵,也沒人來看望過她。
和喬芳一樣,40歲的陳飛蘭最初也以為串珠能改善親戚們的經濟情況。兩個弟弟家經濟都困難,她想為弟弟家減輕點負擔,今年8月底,陳飛蘭推薦他們一起做,加上最早開始的姐姐,最後一家姊妹4個全部被騙。她向弟弟道了歉,但最近弟弟已經不怎麽和她說話了。
在曝光騙局的新聞下,許多網友指責被騙者“真不知道怎麽會有人上當”、“貪心造成的”、“正經的投資她們懶得學也學不會”,田琴解釋,“我們是農村的又沒(文化),又沒(高)工資。”她是長沙人,做過服裝廠女工、機關後勤、貨車押運員,最後是鍾點工,但今年已經51歲,她的身體負擔越來越重,孩子上大學花了20萬,家裏經濟緊張,還要兼顧一家三口的日常生活,在家串珠能多份收入,還不耽誤做家務。
據大象新聞、上遊新聞報道,“串珠”騙局受害群眾多為全職寶媽和老人,還有殘障人士:一位38歲的全職媽媽想為親人籌集十幾萬元手術費,投了35萬,其中大部分是網貸,如今被騙了不敢讓家裏任何人知道;58歲的張女士把給老伴貸款治病的錢全投進普樂電商,自己也因為血壓過高躺進醫院輸液;而仍有人在知道被騙後,把前一天剛收到的600多條手鏈材料用了三四天串好打包,“萬一有一天平台打開了呢?”
綜合媒體報道與公開資料視頻,天津市公安局南開分局萬興派出所民警表示:該案件已經由經偵部門(經濟犯罪偵查局部門)統一接管,南開分局已在當地為普樂受害群眾開設了專門接待點。天津警方目前也已陸續在全國範圍內發出協查函。
維權等待結果的同時,許多人依然要找兼職。最近,馮文依還是在抖音上找到了能在家做的手工活,這一次不用先交材料費,對方從福建先發貨過來,但不僅串珠的工藝複雜,一個小時隻能串兩三個成品,而且利潤微薄,一串的加工費僅僅0.55元。一單90多串,她花了10天才串完。
要還的債越來越多,喬芳腿好轉了之後出去做了幾天清潔工,累得腰直疼,又住進了醫院。如今她的朋友圈裏還有出事那天上午發的兩條視頻,一條是每天固定的項鏈視頻,標題是“今日營業”;另一條裏她穿著紅衣服,臉上笑眯眯地,跟著音樂搖晃腦袋,對著口型唱了首《我把來生許給了你》。
喬芳說,她最想回到30歲的時候,出去打工見見世麵。但說著說著馬上又擔心起家裏孩子沒人照顧,那時她已經生了三姐弟。
(為保護隱私,文中講述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