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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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林河倒菜頭子之死

2023-12-26 11:0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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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盧國強

穿越在農民與商人之間的文化人

1

塞外小城霍林河,日照時間賊短不說,一年有七個月會下雪。西北風從春天開始刮,一直刮到過年。小城又冷又荒涼,雖說地下有礦,周邊有草地和牛羊,可唯獨不產蔬菜。早年間,霍林河人想吃點菜,要從八百裏外的通遼市運進來。

在霍林河的菜販子裏邊,老錢太太是個厲害角色。

當時去通遼上菜(批發蔬菜),菜販子們都是一起坐火車,嘰嘰喳喳,連玩帶鬧。老錢太太不坐火車,她找礦區拉貨的順風車,不但能省下來回車票錢,中午還蹭司機一頓飯。到了通遼,別人都住在四麵漏風的出租房裏,老錢太太回家吃住又省一筆錢——她家離北市場不到二裏地,南北二屯的農業戶沒有她不認識的,誰家種啥菜,哪天上市,她門兒清。

一天清晨,我大姑起得早,發現北市場進來一車菠菜——這是當年最早的一批菠菜,又鮮又嫩,冒著香噴噴的熱氣。我大姑準備整車包下,雇車拉到霍林河菜市場再分批給各個散戶,能掙一筆好錢。正與老板談價時,老錢太太搖晃著肉墩墩的大體格子拐進了市場,她老遠就聞見了菠菜的香味,幾步擠到菜車跟前。此時我大姑已經談定了價格,每斤兩毛八,老錢太太卻在旁邊劈頭蓋臉整出一句:“老李太太,這車菠菜我昨天就看好了,車都雇好了,你別瞎摻和。”

我大姑為人非常老實,但此時退出,也太窩囊了,好幾個菜販子在旁邊看著呢。她丟不起這臉,又不敢看老錢太太的眼睛,嘴裏嘟囔:“你淨扯淡,昨晚這台車還沒進來呢。”

老錢太太立即反駁:“昨晚半夜到的,我一直看著呢,就剛才出去吃碗抻麵的功夫,你欠兒欠兒地就進來了,不信你問他們——”

老錢太太盯住批發菠菜的小老板,對方看出她不是一個好惹的角色,嘿嘿一笑,避而不答。老錢太太得了勢,立刻站到台秤邊,雙手扶秤,宣誓“主權”。

我大姑終究不敢惹這條母大蟲——老錢太太常年在這個市場上晃,有各種各樣的收拾人的損招兒,她會指導小偷專偷某個人的菜,甚至直接搶錢,或者恐嚇附近的菜農不批菜給某個菜販,甚至不讓大車司機給人家拉貨。總之,她隨便拿出一招,就夠人喝一壺的。

這時,正好又有一車菠菜進場了,我大姑便主動退出爭執,跟著新來的菠菜車往市場裏邊走去。菜車找好位置停下後,大姑趕緊與老板商量起了“全包”的價格。時間一晃就到了上午九點半,上菜的人已經走了大半,這車菠菜零打碎敲當天肯定賣不完,於是老板主動降價,算兩毛五一斤。我大姑不肯,講到了兩毛三。

要成交的時候,老錢太太又殺到了:“老李太太你什麽意思?我進菠菜你也進菠菜,霍林河屁大的地方,進兩車菠菜賣哪個爹去啊?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是不?”

我大姑剛想反駁,老錢太太張牙舞爪地就撲了上來,大有要把她掀翻在地,在她的老臉撕幾道“黃瓜條”的意思。大姑不敢與老錢太太硬剛,轉身落荒而逃。那外地商販也忌憚老錢太太幾分,一車菠菜最後隻能低價賣給了她。

老錢太太把兩車菠菜拉回了霍林河,“大沃沃”(瑞典產的沃爾沃大貨車)就停在菜市場門口,耀武揚威地賣——她沒租固定的菜攤——菜市場裏的四十多個小販,沒人敢說一個“不”字。有的顧客翻完了菜不買,被她追著罵了二裏地。

2

我第一次去通遼上菜,大姑就提醒我要提防心狠嘴黑的老錢太太。可是究竟怎麽防,大姑沒說。

那時候,老錢太太在通遼的家,門房正對外招租,霍林河的小販都避之不及,唯獨我猶猶豫豫地想租下來——對比其他房子,老錢太太的門房租金便宜,門口能停下汽車,而且離北市場非常近,上菜很方便。

我征求三哥的意見,三哥的小眼睛眨巴眨巴,堅定地說:“租!不要怕,我和你一起住。”

三哥是我大姑的兒子,初中畢業後一直沒有找到工作,每天就在社會上瞎混,偶爾也幫大姑賣賣菜。我大姑總被老錢太太欺負,他一直在尋找機會報仇。

那天,我跟著老錢太太去到她家,那是一處平房,有正房三間,門房兩間,平房頂上壓著一排排磚頭,油氈紙縫隙處長滿了蒿草。我租的那間門房非常簡陋,有鋪火炕,但沒有炕席,她隻簡單收拾了一下。夏天空氣潮,我沒帶行李,晚上我幹脆扯開包裹蔬菜用的塑料布當被子蓋。老錢太太生了惻隱之心,從自家被垛裏找出了一條連窟窿帶尿印的毯子讓我用。

我感激涕零,心說:“這老錢太太也沒大姑說的那麽不堪啊!”

 

第二天老早,老錢太太就招呼我起來去北市場看菜。誰知我們剛進菜市場就下起了大雨,大貨車不能檢斤,交易沒法進行,菜販子們紛紛趕著驢車回家,批發商也把菜用苫布蓋好,回駕駛室裏眯著了。我以為要空手而歸,老錢太太說:“你跟我走,我們看看水果去,你不能光指望蔬菜,賣水果也很掙錢。”

當時通遼市的水果批發集中分布在兩條小巷裏,霍林河的小販們白天在北市場搶菜,晚上在小巷裏等水果。從南方來的香蕉、橘子金貴,車到了,一打開苫布,就被人一窩蜂地搶光了。可老錢太太領我去的那家水果批發部,大白天竟然有橘子,黃澄澄的,非常喜人。

老錢太太了解價格後,爭講一番,說要三十件,讓老板送她家去。之後她又勸我也來三十件:“咱倆一共六十件,回去一起批發出去。這玩意(走貨)快得很。”

那時我還是個新手,目睹過老錢太太站在“大沃沃”上呼風喚雨的風采,想著如果能與她合作幹一把批發,也是一件很榮耀的事。我知道橘子在霍林河好賣,算一算,價格也便宜,可我還是比較謹慎的,隻要了十件。

四十件橘子送到老錢太太家門口的時候,天已經擦黑,雨也停了。我們剛把橘子搬到屋裏,老錢太太雇的沃爾沃卡車就到了。上貨的時候,她把整塊苫布小心地蓋在一些紙箱子上,好像裏麵的東西怕濕,也怕光。我往車上扛橘子,打算也把它們包裹嚴實。雨水淋濕的竹筐非常涼,突然,我左手一滑,鋒利的竹篾劃開了我的中指,鮮血混雜著雨水順著竹筐往下流。

我去醫院縫針的時候,老錢太太坐著沃爾沃回霍林河了。我帶傷一回到家,就被老婆雅琴狠狠地罵了一頓:“老錢太太把你玩了!她忽悠你進橘子是給她藏煙,完事她把橘子本錢開出去,用煙掙錢。再說,那也不是橘子,是橙子!橙子根本賣不動,你個土包子!”

老錢太太沒有履行承諾,她把我那十件橙子扔給雅琴就走了,隨後把自己的三十件橙子分批給了菜市場裏的小販,最後把車底下藏著的幾十箱卷煙賣給了霍林河的各大商店,穩穩地賺了一筆。而我進的那十件橙子,我們連吃帶送,用了半個月才折騰完。

到今天回想起這事,我縫針的那根手指仍然會隱隱作痛。

3

吃一塹,長一智,跟在老錢太太屁股後麵撿不到好糞,我便打算離她遠點。但三哥不然,他跟我去了通遼,就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住進門房裏就不走了。

三哥仔細偵查,很快就掌握了老錢太太私販卷煙的所有秘密,我倆沒有舉報她,而是依樣畫葫蘆,在菜筐的掩護下偷偷販運卷煙。就這樣,霍林河的煙酒走私市場誕生了兩個膽大妄為的“新秀”,我倆不僅把老錢太太的進貨渠道挖到了自己手裏,還順藤摸瓜找到了彰武、沈陽等地的上遊批發商。

老錢太太很生氣,可是她對我三哥有所忌憚,畢竟他胳臂上刺的那條青龍讓人看著就打怵。再說了,煙草是國家專營,倒煙的風險太大了,她有的是買賣做,犯不上跟一個地賴子爭。

不得不說,老錢太太的商業嗅覺靈敏極了。她去北鎮上菜的時候又盯上了盤山縣的海鹽,便偷偷在車底帶了幾袋回來,賣給附近牧民撣羊。鹽也是國家專營的,那海鹽的進貨價是每斤七分錢,她回來賣兩毛五,簡直是暴利。

我和三哥也馬上跟進,老錢太太一次藏十袋,我倆一回拉一車。老錢太太摸著石頭過河,我倆就踩著老錢太太過河。我們的膽子越來越大,後來被鹽業公司給逮住了,這是後話。

 

同住一片屋簷下,我們很快就摸清了老錢太太的家庭情況:她有三個姑娘,老大初中畢業後就在家待著,老二和老三還在上學。還有一個老兒子是在計劃生育管得最嚴的時候生的,為此她丈夫老婁在造紙廠上班掙的那點錢全都交了超生罰款。

老錢太太的大女兒叫小梅,二十一歲了,一朵花沒開,人見人愛。我三哥與她同歲,正是青春年少荷爾蒙多得要到處甩籽的時候。倆人都不用過渡,聞著味都能走到一起。老錢太太多麽精明的人啊,為了防著這個支棱巴翹的壯小夥,她就一直把小梅帶在身邊,讓她幫自己賣菜。可我三哥不是被焊在門房裏的鐵撅子,老錢太太母女去霍林河,他就去霍林河,她們回通遼,他也回通遼,一來二去,就把小梅整成我三嫂了。

這還不算,三哥還故意領著小梅,誌得意滿地在老錢太太麵前晃悠,把她氣得差點暈過去——本來她想給大女兒找個當官的人家,誰成想讓我三哥撿了便宜。

於是,老錢太太跑到我大姑家大鬧:“你們什麽家庭?!一個臭工人,一個菜販子(雖然她也吃這碗飯,但是打心眼裏看不起這個行當),也不搬塊豆餅照照自己。你再看看你家小三,要工作沒工作,要文化沒文化,天天偷雞摸狗,坑蒙拐騙,除了人事不幹,剩下的他啥不幹?啊?你再看看他的長相,小個不高,眼睛不大,跟孫猴子似的,拿什麽配我家姑娘!”

老錢太太掐著腰堵在小區月亮門破口大罵,鄰居們都出來看熱鬧。我大姑父下班後,把三哥堵在屋裏,解開軍用皮帶,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三哥求饒:“爸,你別打,我根本就沒想娶她,我就是玩玩。她媽總欺負我媽,我要為我媽報仇。”

大姑父想想,又兜頭給了他一皮帶。

大姑更上火,她被老錢太太罵了半輩子,倆人不共戴天,她不想要仇人的姑娘當兒媳婦。而老錢太太的一世英名讓小梅毀於一旦,她整個人肉眼可見的蔫了,罵人時腰板也不那麽直溜了。

這門親事,雙方家長不同意,三哥不同意,隻有小梅同意:“既然你睡了我,我就是你孫家的人。”從此,通遼她是不回去了,住到三哥的床上不走了。一次兩人吵架,三哥把她的東西收拾成一個大包裹扔到門外,然後用皮帶狠狠地抽她,她咬緊牙關,隨便三哥抽,就是不走。

4

90年代初,霍林河的企業大量招工,三哥利用小聰明謀得了一份正式工作,不用再提心吊膽走私犯險了。老錢太太對三哥的態度由此發生了改變,但很快,雙方又因結婚的事產生了新的矛盾。

三哥攆不走小梅,隻能對付著過,但小梅想要明媒正娶嫁進孫家,那老錢太太就得有所表示——三哥要她家拿一萬元陪嫁。那是1993年,一般家庭拿不出這些錢,但三哥不急,反正小梅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了,沒結婚就生孩子,丟的可是老錢太太的臉。

三哥的要挾得罪了老錢太太全家,老婁在廠裏是擰板子的,鋼筋都能擰成麻花,他咬牙切齒地咒罵三哥,掃地的笤帚都被他撕成了碎片。兩個小姨子和一個小舅子也不說好話,他們都罵三哥不是人,故意讓他們一家人丟人現眼。

這大概是老錢太太一生中最窩囊的時刻了,她前思後想,實在沒有辦法了,就咬牙切齒地取出一萬塊錢,親手交給了三哥,說:“算你狠!拿了我一把,以後井水不犯河水,這個姑娘就當我白養了。”

 

大女兒傷了老錢太太的心,她就把心思放在二女兒小蓮身上。她托人給小蓮安排了一份工作,在通遼鞋城當收款員。

對於小蓮來說,這算是一份“高危職業”——因為天天要數錢。在她的成長過程中,父母一直是缺位狀態,老婁在廠裏上班沒空管孩子,老錢太太在霍林河賣菜,更是常年不著家,小蓮沒錢花,便動起了歪心思。

一次,我和小蓮一起坐火車回通遼,我像往常一樣把藏錢的麻袋扔進沒鎖的門房裏就出去辦事了,晚上回來,就發現少了一千塊錢。沒有證據,我不敢聲張,半個月之後,小蓮的脖子上添了一條閃閃的金項鏈。

這種事,三哥也經曆過,他心眼多,出門前幹脆把錢交給老錢太太保管,等辦完事回來再當麵把錢數一遍——這是做給小蓮看的,防止她偷拽出幾張。

小蓮進了鞋城工作沒多久就處了一個對象,那個男孩每天吊兒郎當無所事事,唯一的愛好是去遊戲廳。打遊戲要錢,抽煙喝酒要錢,吃夜宵也要錢,沒錢他就跟小蓮要。小蓮工資有限,於是每天就截一點賣鞋款供對象揮霍,到了年底盤賬,竟有五萬多元的虧空,鞋城經理當即報警。

老錢太太再要強也架不住兒女不爭氣,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她坐在地上拍大腿,一邊嚎啕,一邊罵警察、罵小蓮、罵小蓮對象、罵鞋城經理、罵我和三哥……

為了讓小蓮少判幾年,老錢太太把家裏所有的積蓄都取出來還給鞋城,但小蓮還是被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小蓮服刑後,那個“寄生蟲”男友就不辭而別了。

5

沒過多久,通遼市發生了一起重大安全事故,造紙廠的鍋爐爆炸,死了五個人。老婁人沒事,但造紙廠從此一蹶不振,再過幾年,國企改製,廠子就在市場經濟大潮的衝擊下徹底破產了。老婁下崗,對一家人來說就不是雪上加霜那麽簡單了,應該叫做“雪崩”。

1996年,一個名叫季慶瑞的教授來到霍林河,率先造出了十棟“43”型日光溫室,即便冬天外麵白雪皚皚,大棚裏不生火仍然綠意盎然。從此,霍林河人從通遼進菜的曆史徹底終結,蔬菜種植專業戶直接把大棚裏產的新鮮黃瓜、辣椒、西紅柿送到早市、夜市和菜市場,倒菜的菜販子們紛紛失業。

實際上,老錢太太已經好幾年沒有收入了。她那時已經六十五歲,除了販菜不會別的營生,想轉行,一沒技術,二沒文化,幾乎走投無路了。那時候,她家所在的區域又麵臨改造,她家的平房也要拆遷。錢老太太陷入了新的困境:要是回遷到寬敞明亮的新樓房,她付不起超麵積的那部分房款;要是不要回遷房,把拆遷款花沒了,不僅家裏人沒地方住,以後兒子結婚也沒有房子。

就在老錢太太糾結又無助的時候,她突然想起了遠在霍林河的大女兒。霍林河是通遼的下級市,那時人口才十多萬,人都往高處走,老錢太太卻越走越低。當年在霍林河菜場的眾多小商小販中,她為自己擁有通遼戶口而感到十分自豪,現在為了生存,性格極其剛強的她不得不放下身段,去撲奔小梅和我三哥。

沒成想,人被逼到絕境,事情竟有了轉機:老錢太太的小兒子在霍林河礦區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時霍林河的鋁廠剛建成,需要大量工人,那小子沒啥技術,但不怕髒也不怕累,吃得了一線的苦。等兒子在霍林河工作了,老錢太太一家搬到霍林河的性質就不一樣了——不是在通遼混不下去,是老了要靠在兒子身邊了。

這下,通遼的回遷房可以徹底不要了,老錢太太一家帶上二十二萬的拆遷款搬到了霍林河。但新的問題又出現了——兒子可以住單位宿舍,其他人住哪兒呢?總不能一直租房子住啊!

小梅心疼父母,想把我三哥單位分的那套西山的平房借給娘家人住,那房不值錢,頂蓋上同樣布滿磚頭、油氈紙,野草叢生。沒想到,她這個想法卻遭到了婆家上上下下幾十口人的聯合抵製。我大姑態度最堅決,她氣憤地說:“這些年她怎麽欺負我的,你不知道啊?”

以前大夥一起去通遼上菜,老錢太太指使沃爾沃卡車司機使壞,大夥兒的菜都裝上車,就剩下我大姑的那幾件,說什麽也不給裝,那可真讓她下不來台。一次,回程路上發大水,菜販子們一起繞道,老錢太太故意讓牧民給我大姑領錯路,汽車一下子塢()到草原裏。那兒的人沒見過茄子和疙瘩白(大頭菜),扯開絲袋子生吃,攔都攔不住。等我大姑把車摳出來趕回霍林河,老錢太太的那車菜早賣光了,還賣了高價,而我大姑的一車菜連搶帶丟,賠了三千塊。

我大姑一邊回憶,一邊掉眼淚:“絕對不能給她住,給狗住也比給她住強。”家裏其他人也紛紛在背後敲邊鼓:“這房子()住進去就不會還給你。”“住進去就成了她家的。”“往出攆的時候還得得罪她,還不如現在就不借。”  

最後起決定性作用的,是三哥的二女兒,這孩子是超生的,小時候放在老錢太太家養了四年。孩子感念姥姥對自己的好,說:“當年你們不要我了,沒有姥姥照顧我,我就餓死了。人得講良心,現在我姥姥沒地方住,要不接咱家來,要不把西山房子給她,要不我離家出走!”

三嫂的心裏偷著樂,覺得這個女兒沒白生,對得起交的罰款。

6

住進西山的平房後,老錢太太開始給小女兒小蘭物色對象。小蘭人老實,臉上有點雀斑,一般人看不上她。但她很純潔,心思沒那麽複雜。這是優點,也是缺點。

後來,小蘭找到對象結婚了,可婚後她被丈夫嫌棄,丈夫鬧離婚,小蘭不同意,男的就夜不歸宿,對她實行冷暴力。老錢太太把女兒接回來住了幾天,仔細分析了倆人的婚姻危機,認定其根源應該是小蘭沒有工作、沒有收入,被丈夫瞧不起。但霍林河鋁廠電廠不招女工,去超市或者飯店打工又累又丟人,再說,一個月兩千多塊錢的固定工資,還是免不了被人看低。

一年後,老錢太太家也出現狀況,得了糖尿病的老婁病情加重,以前靠吃藥可以控製,如今得每天注射胰島素。偏又趕上他們家小兒子處了一個對象,已經進入談婚論嫁的階段,小兒子每個月幾千塊工資自己用還捉襟見肘,根本無暇顧及老兩口了。吃藥、打針、買菜、買肉,對於沒有任何收入的老人來說,一筆筆支出都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連續幾天失眠,老錢太太頭發亂如深秋的一團枯草,一個禮拜以後全白了,像一團陳年的雪落了一層煤灰。

等小蘭再次回娘家,老錢太太就把自己那幾天冥思苦想的結果和盤托出:“你天天在家待著,一分錢掙不到,你婆婆、你老公都看不上你,咱家你爸糖尿病天天打針,我看咱娘倆一起做買賣得了,掙錢對半分。”

小蘭問:“做啥買賣啊?現在買賣多難做啊,你看我大姐夫都賠啥樣了。”

小蘭說的也不假,那時我三哥的單位早已改製,成立了運輸公司,他也學著做生意,先買掛車,後買鉤機,由於經營不善,背了一百多萬的外債。三嫂小梅就算有心孝敬父母,但也拿不出太多錢,隻好把自家冰櫃裏的豬肉、羊肉、狗肉隨時送去,我三哥也不說她。

老錢太太說:“我們不幹大買賣,我們還去賣菜。這玩意本錢小,利潤大,賣不了自己吃,隻掙不賠。”

小蘭很疑惑:“你都賣一輩子菜了,你沒賣夠啊?”

老錢太太說別的自己也不會,幹這個輕車熟路,她有信心。小蘭想了想,說試試看也行。

娘倆說幹就幹,老錢太太在廢品收購站買了一輛舊三輪車,又在工地撿了一塊盒子板,把水泥洗幹淨了就鋪在車上。她從倉房裏翻出鏽跡斑斑的盤子秤(掙錢後才買了一台電子秤),往豪林國際小區門口一站,就算開業了。

上菜,她是行家裏手,畢竟跟菜農打了半輩子交道,對方的那點小九九都在她心裏裝著呢。霍林河僅有的兩個批發南方蔬菜和水果的老板也認得她,老前輩出山,不能不給麵子,每斤給她都要比給別人便宜幾分錢。

老錢太太重出江湖引起了巨大轟動,霍林河的老菜販子們在電話、朋友圈裏互相傳遞著這個爆炸性的消息。這些人大多數已經轉行,但還是會拐彎抹角地去超市門口看她一眼。他們從車上下來,裝作若無其事地路過或翻翻菜葉子,然後像偶遇老朋友一樣,熱情地與老錢太太搭訕、擁抱,詢問她家裏人咋樣,兒女都幹啥,最後就扯到自己的座駕品牌和晚上的飯局上。

道別時,他們從倒車鏡裏再看一眼,當年叱吒風雲的老錢太太竟然淪落到如此地步,不由得心情舒暢,幸災樂禍起來。

這些人裏,當然有我大姑,也有我老婆雅琴。那天,雅琴從豪林國際小區的麻將館回來,就故弄玄虛地對我說:“哎呀,你猜今天我看見誰了?我看見老錢太太了,她在賣菜呢,跟小蘭倆,哎呀!大風嚎嚎的,臉都吹變形了。”

我大姑家離豪林國際非常遠,來回走一趟,多年的便秘都治好了。到家後,她水沒喝一口,便迫不及待拽著大姑父說:“報應啊!心眼子不好使,報應……”大姑父正在做飯,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轉身找鄰居說去了。

 

老錢太太受了委屈,卻也無可奈何。所謂人窮誌短,馬瘦毛長,虎落平陽被犬欺,掉毛的鳳凰不如雞。人到了社會底層,內心反而更加強大,她頭發花白,頭頂的頭發已經掉光,牙齒缺了兩顆,兩腮塌下去,可她仍然笑容可掬地麵對所有顧客,以前那種戾氣,那種不可一世早已被時光蒸發、被歲月熬幹了。在我的記憶裏,除了小蓮挪用公款把她氣哭過一次,就再沒見過她流眼淚——即便是在生活最艱難的時候。也許是我沒有機會看見,也許是她故意不讓我們看見。

老錢太太和小蘭每天早出晚歸換來了回報,她隻留下少量生活費,剩下的錢都給了小蘭。以前老錢太太很忙,沒時間照顧這個小女兒,現在母女倆肩並肩,股挨股,每天都有交不完的心。

老錢太太交待女兒:

“賣菜也是技術活,學會了雖不能發財,生活下去總沒問題。女人絕對不能靠男人養活,到啥時候你都得自立。媽不能跟你一輩子,你攢點錢,給自己留條路。”

“早些年,咱家吃飯的人多,掙錢的人少,太窮了,還要啥臉啊!隻要能掙錢,啥招都用吧,秤砣粘磁鐵、包裝箱藏泡水紙殼、用好菜給爛菜蓋帽、趁人不備偷批發商的菜……絞盡腦汁往手裏劃拉,沒辦法,咱窮啊!”

“那時候上菜得搶,雇車得搶,要是學雷鋒做好事,互相謙讓,一筐菜也弄不來。咱是通遼人,在霍林河賣菜太囊(軟弱)了不行,會被人熊(欺負)死。命裏三升別求五鬥,幾分錢,幾毛錢算計,到頭來我還是一個賣菜的,沒有發大財。人啊,心眼太小走不遠,心眼太多又墜住了,都說有便宜不占傷天害理,可淨占便宜絕對做不大。”

“咱們要文化沒文化,要技術沒技術,現在這個社會競爭多激烈啊,咱能活著就不錯了。你看那車禍啊、癌症啊、水災啊、戰爭啊,死了多少人?死了是最賠本的買賣,活著才是最大的贏家。我們一天賣幾斤菜賺的都是小錢,活著才是賺大錢。”

多年以後,小蘭淚光閃閃地回憶她媽對她說的這些話,我才知道,老錢太太真的已經被生活磨練成精了。

7

2018年仲夏,我正在老家照顧患病的母親,三嫂突然來電話,失聲痛哭:“我媽得癌了!”

老錢太太患的是肺癌,她不知道自己得啥病,大夥都瞞著她。我大姑跟這個親家母鬥了半輩子,看在兒媳婦的麵子上,去醫院看她,問:“從來不抽煙的人,怎麽會得這病?”三嫂趕緊使眼色,不讓她往下說。

我大姑不瞅兒媳婦,隻盯著親家母塌陷的臉頰看,好像不認識她似的。她忽然覺得很無聊,生活挺沒勁的,就安慰了老錢太太幾句,留下錢,心情沉重地往回走。走過菜市場,走到自己家小區大門,沒進去,繼續往前走,大姑父叫住她:“你老年癡呆了?”

大姑一回頭,眼淚嘩啦啦淌了一臉。

雅琴也買了牛奶和水果去醫院看望,留下了五百塊錢和一鼻子眼淚。錢是真的,眼淚也是真的——她沒想到老錢太太都瘦脫相了,恐怕沒幾天活頭了。

仇恨不會因為時間久遠而淡忘,老錢太太淪落街頭賣菜的時候,大家覺得非常解恨。可是當這個人命不久矣,我們才良心發現,她也罪不至死。對於一個要先自己而去、永遠與這個美好世界告別的人,還有什麽糾結和不可原諒的呢?

手術是在長春腫瘤醫院做的,老錢太太沒有醫保,也沒買任何保險,當年三間平房的拆遷款,她一分錢沒敢花,交完住院費還剩三萬,留著化療用,據還說不夠。

一年後,癌細胞轉移到腦部,老錢太太再次住進醫院。這時候,我三哥正被巨額外債壓得喘不過氣,債主三天兩頭到法院起訴。恰逢西山的平房拆遷,分了兩套房,他賣了其中一套還債,另一套就給了病重的丈母娘。小蓮出獄後嫁了人,沒要孩子,也沒有工作,老錢太太生病後,她一直鞍前馬後的照顧,可能是太辛苦了,她突發腦溢血,癱瘓在床了。

隻有小兒子能給這家人帶來希望——他馬上要結婚了,可是買房子的錢,已經被老錢太太禍禍沒了。小蘭靠賣菜度日,那就更不用提了……老錢太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樣子了,但看著兒女們被生活磋磨,她的心更痛。她是個堅強的女人,她怕孩子們為了給自己治病背上新的外債,終於下定決心,要結束自己。她把止疼藥和安定片偷偷攢起來,藏進枕頭裏。

2019年1月23日,三嫂給我打來電話:“我媽昨晚後半夜兩點去世了,很安詳,跟睡著了一樣。”她沒有哭泣。

葬禮如期舉行,前去吊唁的人不多。送老錢太太最後一程的除了自家人之外,還有大姑、雅琴、我和幾個當年一起倒菜的菜販子。

 

後記

老錢太太跟著卡車第一次抵達霍林河的時候,這個塞外小城還那麽荒涼,那麽原始,連個菜市場都沒有,更沒有秤。從林東拉來的雞蛋一毛錢一個,小米三毛錢一碗,好多年,這裏的人沒見過香蕉長啥樣子。

是老錢太太領著一幫人,從通遼農村收購新鮮蔬菜和水果,雇卡車一天一宿運回來,豐富了霍林河人的餐桌。後來,倒菜的人多了,利潤薄,她就開始倒煙、倒酒、倒鹽。

霍林河,每次在她無路可走的時候,在她家庭遇到困難的時候,都能給她圓滿的解答。霍林河這片土地上的人,從三十年前到現在,一直包容她、原諒她、嗬護她、關愛她。謝謝你,這個讓她又愛又恨的地方,這個寄托她夢想,承載她希望,最後又讓她萬劫不複的地方。

她永遠離開這個地方了,不,她是永遠擁抱這個地方去了。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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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飛機的人

 吳向娟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3-05 21:06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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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康富強機場位於秦巴山區,自2020年9月通航以來的兩年半裏,不間斷有來自附近區縣村鎮的鄉民趕到機場看飛機。機場圍欄外有一處高土坡,因視野開闊適宜觀看,被踩得寸草不生。

中國有10億人尚未坐過飛機,而站在富強機場外土坡上的人,很多都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飛機。

看飛機的人潮

帶56歲的餘明看飛機,是全家2023年春節的一件大事。時間定在大年初四,一早,大兒子不斷催促家庭成員從飯桌起身。

機場在安康市區周邊,從餘家所在的鄉鎮過去有110裏路,大巴轉摩的,來回要價超過150元,差不多兩袋大米錢。為方便趕路,餘明的二兒子特地花100元租了一輛8人座麵包車,剛好一家人乘坐。

看飛機這件事,在餘明心頭盤算有超過兩年了。那時機場剛剛開通,村裏有不少年輕人專程趕去看飛機,回村後描述得興高采烈。餘明老了,過去20年間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安康市裏,還是生病住院的時候。去看飛機這件事還得兒孫們張羅,碰巧有孩子在城裏買了房,剛好進城看看、順便去新機場。

麵包車在秦嶺的盤山公路上幾經轉向,餘明很少出門,有些暈車。好不容易下了高速,在一個鎮子裏凹凸不平的路上顛簸了十幾分鍾後,又拐進了下一個村子。耐心將要耗盡時,一家人終於抵達了機場。

機場前,新修的柏油馬路在黃土地上寬闊地延伸出來,路邊修了綠植。不遠處就是村民們蓋的整整齊齊的兩層半白色小洋樓,是典型的新式農村建築。機場前人很多,不隻是旅客,不少是和餘明一家一樣來看飛機,參觀機場的。拖家帶口的參觀者們,全無乘客們趕時間的匆匆神色,小孩掙脫大人們的束縛,在龐大的新修建築群前發出尖叫。

餘明的大兒子領著全家人下了車,像個導遊一樣介紹道:“這是航站樓”、“機場在後麵”、“我有同學在裏麵上班”。一家人跟旅行團一樣,順從地跟在他後麵。還沒看到飛機的餘明大多數時候沉默聽著,偶爾蹦出來一句:“這我知道。”

安康機場全稱安康富強機場,位於市郊邊緣,主要由一個5500平方米的單層航站樓、6個機位的站坪,和一條2600米長、45米寬的跑道構成。2020年9月通航時,曾引發附近區縣村鎮的鄉民聚集看飛機的熱潮,甚至有五六十歲的子女背著八十多的父親到場,隻為老人在有生之年看見飛機。如今,兩年半的時間過去,看飛機的人仍絡繹不絕。

 

圖 | 餘明和人們一起錄飛機起飛的瞬間

 

航站樓外,餘明的大兒子提出合影留念,家人們自發站成一排。餘明被推至人群中央,齊肩高的孫子、孫女站在他兩側,他擠出了一絲不熟練的笑容,跟一家人在半透明的玻璃前留下合影,畫麵外,許多其他來自附近鄉鎮的家庭和餘明家一樣,遠道來機場看飛機,等著這個最佳合影位置。

餘明一家走開後,另一個家庭又填補了上去。

在兒孫們的簇擁下,餘明登上了安康機場航站樓對麵的土堆。眼前一架飛機停在數十米外的停機坪上,隔著防護欄,顯得堅固又威風。 “沒想到這麽大。”良久,餘明發出一聲感歎。

這是老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看到飛機。二十多歲時,在山間打柴的餘明曾對飛機有過模糊的接觸,嚴格來說,也不知道能不能算看見。那飛機遠在天際,發出轟隆的響聲,餘明從地麵望上去,和樹葉差不多大小。飛機飛過的地方留下一條長長的白線,寂寥的天空像是被劃出一道口子。

前些年山區推行“退耕還林”,春天會有飛機飛來山間播種。夜晚,鎮上的夜空有飛機閃著紅紅綠綠的光飛過,餘明會指給孩子看:“這是飛機。” 不過,他不知道播種的飛機和客機哪裏不一樣,這麽多飛機往哪裏飛,到底能坐多少人。像餘明一樣,生活在秦巴山區的許多人都沒有出過遠門,飛機觸不可及。

51歲的張英要比餘明更早看到飛機。住在安康市區周邊的瀛湖鎮陳家灣村,張英到機場要更方便一些。張英曾獨自來看過一次飛機,正月初八這天,她又來了,帶上了她89歲的母親。

一大早,張英就幫聾啞的母親換上新棉襖、新鞋,用手語告訴母親帶她去個好地方。到了機場,張英扶著聾啞的母親詢問工作人員,母親能否乘坐飛機。如果可以,她打算四月份帶母親乘飛機去北京。 工作人員表示患有冠心病的高齡人士不方便乘坐飛機,張英的計劃落空。

無法帶母親體驗坐飛機的感覺,張英決定帶著母親看看飛機再回家。兩天裏,她帶母親來看了三次飛機,每次都有許多人。母女倆借住在附近一個遠房親戚家,張英給對方兩百元的紅包表示感謝。 

為防止母親看飛機疲勞,張英給母親準備了一個馬紮。第一次坐在馬紮上,母親有些茫然地望向對麵機場的方向。飛機都伏著,還沒有起飛,老人的右眼迎著風偶爾流出淚來。張英伸出手比劃,想跟母親解釋飛機是什麽,結果意識到自己也沒坐過,這東西離自己太遙遠,就用手勢說:“能飛起來。”母親笑了。 

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像廣播員一樣提醒:“關機艙門咧。”不一會兒,飛機開始向落日滑去。 起飛了,張英興奮地用手指給母親看,母親點點頭。兩架飛機相繼飛走。

1997年出生的李平到機場時,正好迎來落日,他攀上機場對麵的黃土堆,看到了巨大的伏在候機坪上的客機。夜幕降臨。機場的燈亮起來,像星星一樣遙遠、閃耀。李平從背包裏拿出啤酒,望著對麵出神。

李平站立的黃土堆被看飛機的人們踩得寸草不生。隻是附近的草堆茂密,滋生蚊蟲。他不停拍打著,回家時才發現這種驅趕隻是徒勞,腿上全是蚊蟲叮咬生的疙瘩。

 

圖 | 李平拍攝的機場和飛機

終於,一架飛機緩緩挪到了起飛跑道的盡頭,呼嘯著加速、抬升,在2600米長的跑道盡頭掙脫地麵,飛向天際。李平站在原地,幻想者自己坐在上麵,他想象著飛機餐具體吃什麽,覺得應當是昂貴的美食。

離開時人群散去,隻有個別住在附近的摩的師傅時不時問道:“鎮上,走不走?”李平在市裏守著一家電腦維修店。老板隻雇了他一個人,店裏的一個小隔間就是他睡覺的地方。

年輕人把機場當成了一個消愁的地方。機場通航前後,李平消息靈通,還看了通航首日的直播。朋友們第一批趕去看飛機,他因為要看店,沒有同行。2021年五月底,他在一個中午終於得空去看飛機,從店裏出發,公交車走了18站,才到達機場大巴的車站。

機場大巴的司機會扯著嗓子喊道:“都不著急吧,不著急再等半個小時。”顯然,他想等人多一些再出發,不然劃不來。司機太熟悉這地方人的習慣了,小地方的人,總是生怕錯過什麽,坐飛機這種大事上總是提前好幾個小時等待。

況且,車上坐著的還有一些人可能是跟李平一樣去看飛機,無所謂在何時抵達的人。很多人一輩子都沒搭過飛機。也很可能去看飛機,就是他們一生最接近飛機的時刻。

機場,新的景點

袁偉就住在機場對麵。人們聚在機場對麵的黃土堆上看飛機,他總是眼尖打望,提醒人們機場裏,飛機準備到哪一步了。

“這兒從不缺看飛機的人,除非下雨下雪。”袁偉說。他今年48歲,曾經參與機場修建項目。2019年,機場尚未竣工的時候,袁偉就拍攝過機場,畫麵裏盡是黃土地和零散的挖掘機、貨車。他配上流行的短視頻配樂和簡單的文字:安康機場全景。沒想到,這條視頻有2406個點讚量,是平時的二十倍不止。

那候,山區人對機場的熱情和渴望已經初露端倪,不少人在後台私信袁偉,要求他多多更新。機場通航後人們蜂擁而至,每逢周末或者節假日,車子把馬路堵得水泄不通。袁偉一位朋友為了帶女兒去看飛機,在機場附近一條村的村口堵了兩小時。每逢節假日,市裏都得專門將附近鎮子的交警調過來疏散車輛。

袁偉估摸人最多的時候,附近鄉鎮來看飛機的能有上千人。機場對麵的土堆上升起一座人牆,遠遠就能望見,略有些宏偉。觀看飛機的人越來越多,政府還專門在土堆上修了五個觀景台、兩個公共廁所,修繕了台階,雇了保潔員每天清理。

袁偉見過有人為看飛機差點打起來。為爭搶觀景台,不斷催促前麵的人曾引發口角,最後幸好沒在人堆裏打起來,不然土堆上一亂起來不知如何收場。

土堆上,人們總是擁擠著、推搡著,都想擠到最前麵去看。在袁偉的觀察中,來看飛機的人,許多人的口音像是更遠一些的縣裏的人們。他有些驚訝。地處秦巴山區,各個區縣被山河切割開來,日常來往並不便宜。

對安康這片土地來說,飛機不是個陌生的概念。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安康修建了軍用機場,抗日戰爭時期這裏一度是重要的空軍基地。之後的幾十年裏一直修修補補、停停開開,將近百年過去,如今這片土地上大多數人卻對飛機依舊陌生。

袁偉記得千禧年初,鎮子的某條路上還留著一塊被風化嚴重的木牌,上麵歪歪扭扭寫著“五裏機場“,加上一個拐彎的箭頭。“那時,飛機就像天仙,誰都知道但誰都沒坐過。”他說。如今,終於見到飛機了。

早些年,袁偉在外地工作,需要坐飛機的時候,不得不花一個小時去火車站,乘坐四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到達西安,再用兩個小時到達鹹陽機場,經常花一整天時間在路上奔波。如今,他去北京隻要三個小時。

但在安康,掏錢坐飛機的人還是少數,機場規模也很小,進站口與出站口相隔不到五十米。整個機場隻有兩個登機口,工作人員通過更換登機口處的立牌,提醒旅客們下一趟是飛往哪裏的航班。“去蘭州的還有沒有?”地勤人員喊著確認沒有旅客被落下,像機場門口招徠生意的摩的師傅一樣。

VIP專用通道和普通通道隻有一條紅色繩子隔開,因為幾乎沒人會走專用通道,於是這條紅繩也失去意義。

山嶺延綿的秦巴山區,見過飛機足以成為談資。當年襄渝鐵路開通,安康有了火車,也有鄉民扶老攜幼登上山嶺看穿梭在山間的火車。隻是火車可見度高,沿途皆可觀看,而飛機高遠,隻能在機場逮住停穩的看。

安康富強機場通航的第二年春天,袁偉發現機場外麵的土地上有人在播種。一問才知道,他們是有關部門雇來的,按要求在機場周圍種上向日葵和格桑花,為機場周邊設置一個新的小打卡點,吸引更多遊客。這不是為了盈利,和土坡上的觀景台一樣,當地部門發現了人們對這附近的興致,修些配套設施方便鄉鎮居民和村民們來欣賞玩樂。

2021年上千畝的格桑花和向日葵盛開的時候,機場周圍又擁擠了起來。看飛機的人們有了新的審美追求,人們熱衷於找合適的角度,拍下花叢和飛機的合影。

圖 | 機場外新建的景點

機場通航後,東邊冉河壩的村民們介紹自己的住址從具體村落的名字改成了“機場邊上”。節假日,不少村民還到機場附近臨時搭起小賣部,從旅客和來看飛機的人處賺點小錢。

看飛機時,李平莫名生出一種自豪感。他認為自己見證了家鄉的發展,在心裏寬慰自己:”連機場都有了,家鄉會越來越好的。”幾年前,市區第四座大橋投入使用,一到晚上便流光溢彩,年輕的男女們騎著電動車肆意尖叫,從橋上來來回回。李平也在其中。如今,曾在橋上狂歡的人們轉移到了機場的土堆。

小城人們難從平淡生活裏找到新鮮事。機場也好,大橋也罷,都能給生活增添一點樂趣。 

留在土地上

山區是許多人難以走出去的故鄉。早些年還需要去礦上掙錢的時候,餘明搭過火車去山西。現在,他已經想不起來火車站在哪個方位。 

2001年他在山西的煤礦上炸傷右眼,回家休養,此後至今已經有22年沒有離開過安康市。眼傷好到差不多時,他撿起了老手藝——木工,承包了鎮上大多數定製櫃子、椅子、床、桌子和棺材的生意。因為賣床,也附帶賣些席夢思。

回到安康後,餘明大部分時間都在山間奔走挑選木材、給各家定製家具。農村人尊重手藝人,也熱情好客,餘明做工時,主人家早上一頓酸菜麵,中午和晚上一般都有酒有菜。結束後,還能收到一條煙。做工辛苦了點,也能維持一家生存,餘明覺得這樣的日子挺好。

幾年後,兒子們也成家了,生下兒女。餘明42歲就當上了爺爺,兒子兒媳們外出打工,孩子丟給他和老伴兒,兩人親手帶大了三個孫輩,整天繞著孩子轉,很少離開鎮子。餘明對小鎮哪座房子住的哪家人,家裏有什麽像樣的家具一清二楚。 

遠行這件事與他已經無關。前幾年,餘明在山上挑選木材時,不小心摔斷腿。那段時間,他常常坐在家門口,呆呆看著屋前的山。天上偶爾有飛機飛過,他看一眼,孫子們進城讀書了,也不再需要向誰講解那是什麽,更覺得與自己無關了,“和飛過去一隻鳥一樣”,對餘明來說。

看完飛機,餘明去大兒子家裏吃飯。原本他很少進城也不愛去,以往餘明進城隻有兩件事,看牙和送禮。他總是坐最早的車進城,下午三點就到車站等車回家。住在城裏的兒媳都會多次打電話邀請他來家裏吃飯。但他不肯,他不適應城裏的生活,也不想麻煩兒子一家。兒子前幾年在城裏買了房,餘明幾次進城卻始終沒去過。

他不想離開鎮上太久。老伴兒在鎮上開了一家小賣部。小賣部一天營收幾十塊,餘明從不舍得閉店,大年三十也照樣開著。

直到今年,二兒子租回來一輛車,來去自如,他才動心去孩子們在城裏的家中看看。看看傳說中的飛機。

看完飛機那個下午,餘明一家人在大兒子家吃了頓團圓飯。 

回到家後,這位木匠和鄰居老頭聊起來,說機場確實是氣派,“飛機很大,感覺能坐下五六百人。”鄰居聽著,說羨慕他有個好兒子,平日嚴肅的餘明流露出一絲驕傲和害羞。一番攀談後,餘明才略有驕傲表示不願再花時間進城,不如埋頭“多打(做)兩把椅子”。

張英的母親年輕時從未離開過安康市。57歲這年,她的女兒張英去外地打工,把她帶在身邊看顧,她才第一次進火車站。

她緊緊跟在張英身後,寸步不離,乘車離開了安康。那時山區貧困,貧瘠的土地無法供應一家人的吃穿用度,醃菜壇裏都撈不出酸菜。對於張英的母親來說,丈夫幾年前因家境拮據自殺,兩個兒子相繼出門打工後杳無音訊,家中隻剩下女兒張英和弟弟。迫於生計,張英隻能帶著母親南下打工。

每到一個城市,張英就租下一間小屋,白天上班時她把母親鎖在屋裏,隻有休息日,她才會帶母親去買買菜,或在周圍轉一轉。每每外出,母親都異常快樂,嘴裏發出含糊不清的哼哼聲。

這些年來,張英帶著母親去過廣州、上海、蘇州、寧波……進過飲料廠、服裝廠、鞋廠,甚至擺過攤。但其實,母親每天抬頭所見的都是昏黃的天花板和怎麽也打不開的門窗。母親偶爾會鬧脾氣,趁張英不注意溜出去。於是張英給母親製作了一塊牌子,要求母親戴著,上麵寫了母親的情況,留了張英的聯係方式。

圖 | 張英給母親製作的牌子

終究還是回來了。由於長年從事體力勞動,2015年,張英43歲,脊柱出現嚴重疾病,發病時直不起腰來。多數工廠也不願再招收這樣的大齡員工,她隻好帶著母親返回家鄉,之後再沒離開過安康。 

自從7年前張英帶母親回到村子後,張英母親身體每況愈下,平日裏最遠的活動距離不過一公裏。帶母親來看飛機源於一個偶然的想法——張英想帶母親去看一次天安門,逛逛故宮。

回想母親的過去的生活,張英很難挑出開心的時刻。大半個中國有過她們的足跡,但她們沒有見過外麵世界的全貌,母女倆的活動範圍往往隻有工廠附近幾公裏,母親更是困於小小的出租屋。母親體驗過最奢侈的玩樂項目,也不過是城市裏免票可入的公園,公園裏的植被,遠沒有父母年輕時種在田裏的作物和屋外山野裏的野花野草有生命力。母親不一定覺得稀奇。 

“母親這一生真可憐啊。”她就這樣產生了想帶母親去看天安門的念頭。那代表著老人真正走到外麵的世界去看過。

看兩天飛機後,張英帶著母親回到村裏。她不清楚飛機究竟是否給母親留下什麽印象。大多數時候,母親還是坐火車在屋前曬太陽,逢人傻笑,在午飯前幫她切好酸菜,燒好水。從機場回來的一兩天裏,張英的內疚得到一些疏解。但沒多久,她又惦記著帶母親去天安門,開始考慮從西安坐高鐵去北京。

和老人們不同,李平這代年輕人不再被綁在土地上。他們在外走南闖北,見過大城市的繁華,卻囿於自身的能力依然難以真正走出去。回到小城生活後,也始終揣著對一線城市白領生活的揣測與向往。這其中,坐飛機到處出差、旅遊便是一種想象。 

李平在外打工的那些年,一直想著能坐飛機旅遊。他有些遺憾安康機場修建得太晚,如果早點通航,自己就不需要吃長途火車的苦了。

李平14歲就和哥哥一起去東莞的工廠謀生。出發那天,他用一個破舊的箱子裝了幾件衣服,滿腦子都是對獨立生活的向往。他的興奮很快被火車長途的疲累衝淡。從安康到東莞單程近26個小時,煙味、腳臭味和泡麵味混雜在一起,在車廂裏四處飄散。他悄悄向哥哥表示了鄙夷,不料哥哥說:“那等你有錢去坐飛機唄。”

最初的六七個小時裏,火車一點點穿越大巴山。李平從沒見過那麽多隧道,火車和風摩擦出嗚嗚的聲音,像是在哭。他開始數隧道,數到第81個的時候,已經十分困倦,但狹窄堅硬的座位讓他無法入睡。一天的疲勞奔波後,兄弟倆終於抵達工廠,進了宿舍,他倒頭就睡。他想,自己過幾年一定要坐飛機。 

在東莞,李平第一次見到了看上去“像胳膊那麽大”的飛機,那天,他和哥哥走在工廠外的馬路上,突然頭頂傳來嗡嗡的聲音,地上的陽光突然被截斷,地麵像是突然陷下去一塊,他抬頭一看,一架飛機正從頭頂飛過。他無比興奮,拽著哥哥看,“第一次看見這麽清晰的飛機。”

後來的日子,他看見了很多次飛機,隻是在他的周圍,幾乎沒人知道坐飛機是什麽滋味。隻有一個年近四十的女工告訴李平自己坐過飛機,當時她正埋頭在新疆的棉花地裏,突然接到母親去世的消息,靠著兒子全程電話指導才順利買下機票,花了將近三千塊錢。她在飛機上悲傷難耐,卻因周圍過於安靜,努力壓抑哭聲。

此後的7年,李平輾轉多地,做過理發師,學過拔火罐,進過電子廠,也當過服務員。坐過最久的一次火車有三十多個小時,他對長途的痛苦已然麻木,每次下了車都去車站周圍三十塊一夜、沒有窗戶的小旅館裏睡上一覺。偶爾產生幻想的時候,李平希望自己買彩票一夜暴富,從此不工作坐著飛機滿世界旅遊。

大城市沒給這個低學曆的年輕人太多機會,22歲那年,李平回到家鄉,踏實在店裏當起了學徒,談了戀愛。三年過去,他再也沒有外出工作的打算。機場通航後,他在心裏罵道:“早開通幾年,我就不用吃那苦了。”意思是,如果早幾年能坐上飛機,他說不定就能更為舒爽地在外打拚,成就事業。

坐在土堆上的時候,李平對旅遊產生了空前的衝動,他查了好幾遍機票,發現安康沒有國際航班。“其實貴的不是機票,是時間和敢於享受生活的心態。”他沒有這樣的心態。

在同村人眼裏,李平相當時髦,他頭發梳得光亮,每天都用洗麵奶洗臉。在早先的傳言裏,他曾在工作後的第五年,花了13757元搭飛機去馬來西亞旅遊。

“你坐過飛機?

“當然。

“啥感覺?

“很平穩,跟走在地上一樣。別人坐飛機都暈機,我沒有。空姐都特別高,好看。”李平總是能對他四年前的馬來西亞之旅侃侃而談,像是昨天才回來。他的描述在過去四年裏越來越清晰。如今,他可以熟練講述自己是如何從吉隆坡轉到仙本那,那邊的太陽和雨都毒辣得嚇人。

村裏人聽著這些奇怪的地名,用方言造出一些諧音梗——“雞籠坡(吉隆坡的諧音)到處都是雞籠嗎?”李平在哄堂大笑中被迫結束了講述。

李平從未踏足過馬來西亞,更沒坐過飛機。隻是有一天,在和同齡人的攀比中,他撒了一個小謊,在眾人的驚諤中,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後來為了圓謊,他時常上網搜索馬來西亞的消息,甚至查看攻略,一筆筆計算後才得出13757這個數字。這個從未謀麵的國家,成了他的第二故鄉。

李平再也沒有去過機場。他有種預感,短期內自己大概率不會有搭飛機的那天了,很可能會在小城度過一生。幸運的話,依靠父母的扶持買下一套市區的房子;正常發揮的話,回到村裏結婚生子。不管是哪種,搭飛機出門旅遊對他來說都太過高遠。

三月,機場外的樹木又抽芽,寒風不再,又到了看飛機的好季節。一架架飛機在人們的驚詫聲中降落又飛走,它們漸漸高飛,掙脫了地麵,地麵上看飛機的人牆越縮越小,成了山窩裏嶄新的機場邊上的一個注腳。

*文中人物信息有模糊處理

- END -

文 | 吳向娟

編輯|溫麗虹 一一

所有跟帖: 

他決定永久關閉朋友圈,遠離信息潮,堅守本心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26/2023 postreply 10:49: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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