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2-24 16:38:3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1575 bytes)

一個職高生與賭癮的征戰

2023-12-22 13:4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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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閏土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有人生來就是牛馬。

“A+B+C,3個數字均為0至9中間的任意1個,3個數字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請問和有多少種可能?”

我遲遲沒有回答。李平自嘲地笑了笑,手裏的啤酒罐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隨後,他拿過我的杯子想要往裏倒入啤酒,我連忙用手抵住啤酒罐,說:“警察有紀律,不能喝。”

李平愣了愣,見我一副態度堅決的樣子,便將啤酒罐對向了自己的杯口,哪怕已經倒不出一滴了,仍然不死心地將空罐倒懸許久。

“咱們那個班,到頭來還是你混得最有出息啊。”他隨手把啤酒罐扔在一邊,目不轉睛盯著杯裏的白色泡沫,“也是,職高那個時候,也就你最有定力,從始至終都沒有加入過我們。”

“你現在還在賭嗎?”我輕聲問著,生怕刺激到他敏感的神經。

“賭是不可能賭了,那玩意賺不了錢,隻能讓我一天天地勒緊褲腰帶。”李平將手機屏幕解鎖,左右滑動著,“你瞧,軟件都已經卸載了,這次我是下定決心不再賭了。”

我沒有說話,默默地吃著烤串。在學校裏,這樣的話術我聽過太多太多,但結局總是相似的。

李平有些急了,從身旁的包裏掏出了兩張紙片放到了桌上:“我是真的戒賭了。那玩意兒玩得太大,我現在都玩這個。”

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兩張刮刮樂。

“你看,國家做莊家,這玩意兒總不可能再是騙人的了吧!”李平得意地笑了笑,又拿出身份證刮起來,“你說這次,我的中獎概率是多少?”

中獎號碼是“46”。李平一點點地刮開覆蓋膜,小聲念叨:“46,這個一定是46!”

我無言以對,看著這個全身心都撲在彩票上的男人,對於他的中獎概率,其實我一直都有個答案。

1

初中畢業後,我進入南京一所職高,在那裏度過了5年的青春歲月。李平是我同班同學,我倆同為走讀生,都要乘地鐵回家,所以很快熟絡了起來。

李平父母很早就離異了,隻是顧及他和弟弟才沒有分居,勉強支撐起一個家的殼子。李平母親有輕微的精神疾病,發作時總要他和弟弟幫忙找某個很久以前的珍貴物件。她找不到什麽正式的工作,就靠著在學校食堂做臨時工來賺取微薄的收入。

李平在上學的時候,就總在計劃著未來。“我家兩套房子,我結婚要一套,父母住一套,這樣子剛剛好。可弟弟也要結婚,兩人都要房子,那父母又去哪裏住?”在南京本地的婚姻市場,如果男方沒有房子,極易被未來的丈母娘一票否決。因為弟弟的存在,李平總在預想父母出首付、他來背貸款的局麵,所以他很想賺上一筆快錢,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大難題。

職高前兩年,我常常看到李平奔波在打工的道路上:他幹過麥當勞的服務員,我去買甜筒時,他會給我偷偷多加兩層;他鑽過漢堡王的後廚,偷偷給自己做上一個大大的千層漢堡;他做過KTV服務生,穿梭在陰暗的走廊,捏著鼻子清理客人留下的嘔吐物……隻要是能想到的工作,他基本都去試過。

有次,我心血來潮纏著李平帶我一起去兼職,下了課,他便帶上我去到學校附近的一家餐館。那家店的烤鴨是人氣產品,到了飯點,一桌難求,很多人在門口排隊。但是洶湧的客流對於服務生來說並不是好事,此前我沒有端過盤子,笨手笨腳的,經常被剛出鍋的飯菜燙到手臂,飯店要求服務員幹到打烊,一些喝酒喝到腦熱的食客,會將我們的下班時間拖延至淩晨,地鐵都沒了,我隻能打車回家,時薪二十元的工資扣除打車費用後,剩下的錢少得可憐。

幹了兩天,實在吃不下這苦,我便提出了辭職,連工資都懶得去索要。李平卻對這份工作格外珍惜:“你看,經理同意我們下課後再去上班,打烊後我還能去KTV值一輪夜班。一晚上賺個兩三百輕輕鬆鬆!”

“那你晚上不睡覺的嗎?”我問。

“KTV也不是每天都上班啊,白天補覺就是咯,我們這課有什麽好聽的?”李平不在意地回答,掏出了一盒“利群”。

的確,沒有任何專業技能的我們,唯有出賣廉價勞動力來獲取一些可憐的報酬。如果說大學生活是社會的縮影,那麽職高生活就是底層社會的寫照。李平做過的工作,也是社會上大部分底層勞動者搵食的途徑,甚至不出意外,我們職高畢業後也會做這些。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李平這樣吃苦耐勞。在2016年入學以後,賭博之風就被新入學的混子學生帶入了封閉的職高校園。許多個晚上,宿舍熄燈後,學生們都會悄悄地圍在一起“炸金花”和“摜蛋”。雖然每局打的金額都不大,但積累起來依然會變成一個可觀的數字。有人輸光了生活費,連泡麵都吃不起,隻能頂著食堂阿姨的白眼偷偷盛免費米飯填飽肚子。

我的後桌“黑魚”就是打牌的一把好手,他從小跟著父親出入棋牌室,仗著童子功,贏了不少錢。黑魚的父親從事煤礦機械生意,家裏條件相當優越,每個禮拜都給他一千多塊生活費,還總會抽出從麻將桌上贏來的“喜錢”給他補貼上八九百塊。

我以為黑魚也隻是玩玩,畢竟贏來的錢對他來說也就是多兩包煙抽。所以,當李平說黑魚向他借錢的時候,我相當驚訝。

“你說多少?黑魚要向你借四千塊錢?”我看著蹲在地上抽煙的李平,“你知道他那條EVISU的褲子多少錢嗎?就那條花裏胡哨的褲子,網上要賣到兩千塊呢,他為什麽要問你借錢?”

“我也摸不著頭腦,他就跟我說最近賭上頭了,輸的有點多,有點周轉不開,問我要四千塊使使。”

“就他們那幾塊錢起打的‘炸金花’,能讓他輸那麽多?”我不信。

李平搖了搖頭:“不是‘炸金花’,是手機裏玩的遊戲。借吧,我怕他還不上,不借,又顯得我有些不夠兄弟。”

相比班裏大多數向父母討要生活費的學生,一直在打工攢錢的李平絕對算得上是“闊佬”,他那時卡裏的錢已經達到了五位數,但是一下子借出去這麽多,他也不是很踏實。

“要是過意不去,你就借他唄,反正這些錢對他來說也不難,過個年能拿幾萬塊壓歲錢的人,不是我們這些小門小戶能比得上的。”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都後悔說這句話。

2

2018年秋天開學後,本來奉行“上課就是補覺”的李平一改往日作風,他同黑魚湊在一塊兒,每堂課都埋頭注視著藏在桌肚裏發光的手機。他倆時而振臂高呼,連老師的訓斥也絲毫不放在眼裏;時而垂頭喪氣,用力捶打著桌麵,好像錯失了天大的良機;也會意見不合,爆發激烈的爭吵,不堪入耳的髒話刺激著班裏每一個人的鼓膜。

李平從打工的店鋪裏消失了蹤影,一聽到放學鈴,他就像是聽到了衝鋒號,摟著黑魚的肩膀一起往宿舍跑,就算是回宿舍的路上,他們倆的眼睛也沒有離開過手機屏幕。好幾次回家的路上,我碰到他和黑魚在一塊抽煙,注意到他手上的“利群”變成了金黃色的“九五至尊”。

我是後來才知道那煙居然要100塊一盒。我同他打招呼,開玩笑道:“最近在哪裏發財?居然抽那麽高檔的香煙了。”

李平眼都沒抬,隨意地回答:“手機裏贏了點兒,改善改善生活。”

我伸頭看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他正在一個APP的聊天框裏打出“xs100”的字符,隨後屏幕裏的數字開始閃爍,直到一組數字懸停在屏幕上方:“8+1+1=10,小雙”。

“臥槽,真爽,又中了420!”原本蹲在地上的李平一下子站了起來,將我嚇了一跳。他從煙盒裏抽出一根“九五至尊”遞給我:“你真他媽是我的福星,這根‘喜煙’你拿著抽!”說完,他便攬著黑魚的肩嬉笑著走遠了。我不抽煙,拿著那根煙,在原地哭笑不得。

不過好景不長,我後麵看著李平的煙從“九五至尊”一路降到65元一盒的“軟中華”、45元一盒的“硬中華”、18元一盒的“炫赫門”,最後他甚至連14元一盒的“利群”都買不起了,一天天地湊在班裏的抽煙小團體邊“化緣”,毫不在乎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閏土,在嗎?我想問你借1000塊錢,過段時間還你行嗎?”

彼時我正在為期末考試點燈熬油,看到這條消息,心裏一陣驚訝。這筆錢對於我這個窮學生來說是一個月的生活費,再往上翻了一下聊天記錄,上次李平跟我聊天還是2個月前。

“借錢可以,但你得告訴我,這段時間你到底發生了什麽?”我沉吟了一會兒,回複道。

聊天框頂部不斷閃爍著“對方正在輸入……”,可等了半天,什麽消息都沒傳過來。過了很久,他才發來一段語音:“這段故事有點長,如果你想知道的話,我可以跟你說說。

 

李平跟我說,在他借給黑魚那4000塊錢之前,就已經對黑魚玩的東西十分好奇了。黑魚每逢贏錢,總是會攥緊拳頭,狠狠地在空氣中揮兩下。一次,李平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詢問黑魚到底贏了多少,黑魚壓著興奮的勁兒告訴他:“今天又是一包煙錢,打到了1000多塊,爽翻了!”

李平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魚側開身,露出手機屏幕,“個人賬戶”一欄清楚地顯示著“+1000”。那個APP頁麵上並沒有他想象中的撲克牌,隻有簡單的4個數字和別的賭客下注的記錄公式。

這些就像磁鐵一樣,瞬間把李平吸了進去。

第一次參加網絡賭博,是李平18歲生日當天,“我身上留了200塊打算晚上買蛋糕,但鬼使神差地就把這錢拿出來給了黑魚,讓他也幫我‘操作’一下”。那會兒,黑魚身上已經背了3萬元的賭債,去洗浴中心點個小妹兒都畏手畏腳了。李平送錢給他玩兒,他自然是來者不拒。

賺200塊錢,李平要被各種黑心老板壓榨10個小時,所以,他一遍遍地向黑魚確認:能不能贏錢?黑魚將胸脯拍得震天響:“李哥,我老魚的水平你還信不過嗎?你就在我旁邊看著,保證下出個金蛋來!”

既然黑魚這樣說,李平就不好再去糾結輸錢的事兒,由著黑魚一股腦兒將200塊充進賬戶,然後專心致誌地看起了黑魚的操作。黑魚一邊熟練地下注,一邊跟李平講解那款賭博APP的規則:其實相當簡單,大體上跟傳統賭博的“大、小、單、雙”相似,賭的是0至9裏任意3個數字的和值,如果和值為13及以下,結果算作“小”;和為14及以上,則算作“大”;如果僅僅是下“大、小、單、雙”其中一個注,賠率是1.98倍——比如,單押“大”10元,如果開獎結果是14及以上,能得20元左右。

但是單押“大、小、單、雙”中的一種,中獎賠率實在太低,所以玩得久的賭徒更熱衷於押“組合”。比如,押“大/單”,就是開獎結果是14及以上的奇數;押“大/雙”,就是開獎結果是14及以上的偶數,“小/單”和“小/雙”同理。“組合”的賠率會高達4.2到4.6倍,也就是說,如果押10元,中獎後即可獲得42元。

為了刺激,這個APP還特意把13和14這兩個數字設置為“特殊數字”。如果賭徒押“組合”,開獎數字是它們,那麽即使中獎也隻能拿回下注的本錢——下注“小/單”10元,開獎結果是13,賭徒就隻能拿回10元。另外,還有一些高賠率的特殊規則:“極大(和值為23至27)”和“極小(和值為0至4)”的賠率設定的是15倍,“對子(3個數字中任意2個相同)”是3倍,“順子(3個連續的數字)”為12倍,“豹子(3個相同的數字)”則高達50倍。如果有賭徒能精準猜中開獎結果的數字和值,那更是有著16倍到728倍不等的賠率——當然,這樣的中獎概率,極為罕見。

可能是為了避免被網警監測到,這個APP的玩家們下注時並不直接輸入文字,而是有著一套“密碼”。大(da)、小(x)、單(d)、雙(s),各取對應的拚音字母,若是要下注“組合”,就把對應字母連起來輸入,比如,押“大/單”10元,就輸入“dad 10”;如果單獨下注某個數字,則是用t表示,比如,單押數字“15”10元,就輸入“t15 10”。

黑魚作為老玩家,早已摸索出了一套模式。一般,他會同時下注“組合”和“大、小、單、雙”單項,來提高中獎概率。就像同時下注“大/單”5元、“大”10元,隻要開獎結果是“大”,就至少能贏20元,下注的本錢就贏回來了。這樣“謹慎科學”的打法,得到了李平的肯定,於是他倆便15塊、20塊地下注。可能是新人賬戶有福利期,一節課不到的工夫,李平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200塊錢硬生生變到1200元,盈虧一欄紅豔豔地顯示著“+1000”。

“45分鍾不到啊,我就賺了以前要打工10多天才能賺到的錢!”李平激動地說著,好似又回到當時的興奮。

李平要求黑魚立馬把錢轉出來,黑魚熟練地進行“下分”操作,1000塊盈利和200塊本金落袋,收到銀行短信,李平才鬆了一口氣。

“一方麵是沒見過世麵,覺得1000塊已經很多了,落袋為安嘛!另一方麵是怕這個網站不能提現,所以想著試一試。”

黑魚也曾經跟他抱怨過,有的賭博平台太黑,即使贏了錢也不能提現到銀行賬戶裏,必須要打滿兩倍甚至三倍的流水。看著錢落入口袋,李平對這個APP愈發信任,立馬給黑魚發了50塊“喜錢”作酬謝。

3

接下來的一整天,李平都沉浸在贏錢的喜悅中,思考著這筆意外之財該怎麽處理。回家的地鐵上,他看到了黑魚幫他在手機裏下載的那款網賭APP,就又鬼使神差地點了進去。

白天贏錢來得容易,李平信心大漲,“我就想著充值100塊玩玩兒嘛,反正白天也贏了1000塊,就算輸進去了也不心疼”。

他回憶著黑魚“上分”時候的操作,好不容易才把100塊充到自己賬戶。看著賬戶上顯示的餘額,李平心裏很激動,早上贏錢後大腦裏那種過電般的快感,他很想再體驗一把,但也惴惴不安,“我當時根本看不懂曆史開獎規律,也不知道下一局會開什麽。雖然嘴上說著不心疼,但是細細一想這100塊要是輸進去了,那可比割了我的肉還難受”。

初次操作,李平異常小心,連續觀察了好多局都沒敢下注。良久,終於他感覺摸到了一點規律,才鼓起勇氣學著黑魚輸入:“dad 5,da 10,確認下注!”就在他屏住呼吸等待開獎結果時,手機屏幕上卻顯示出了一行字:“投注失敗,超出投注時間。”他這才看到了APP頂端的“封盤”倒計時。

投注失敗,李平卻暗自鬆了口氣,嘴裏反複小聲念叨:“再看看、再看看,萬一沒有開‘大單’或者‘大’,我豈不是白白損失了15塊錢。”

漫長的1分鍾很快過去,李平抽出身份證蓋住開獎界麵,按黑魚的樣子,一點一點將身份證向後移,一個數一個數地仔細看,那一注的3個數字加起來,真是“大單”。

“第一次下注,雖然慢了一拍沒押上,但是結果意外中了,我一時覺得自己賭神附體,下一把一定也能押中。”

李平心花怒放,吸取教訓,飛速地在下一輪的下注頁麵輸入了“xs 5,x 10”。這次係統再沒和他作對,順利跳出“下注成功”的提示,李平的名字和下注內容也跟著一群賭徒的名字列在主頁表格裏。

李平睜大眼睛緊緊盯著“封盤,等待開獎”的彈窗,頭一次下注,真金白銀的15塊,他手心甚至汗濕了,握住手機的指關節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發白。開獎彈窗很快跳了出來,沒等他用身份證慢慢“搓”出開獎結果,鮮紅的“盈利彈窗”就映入了他眼底。

“小/雙,是小/雙!”李平重重地拍了下大腿,將坐在他身邊的乘客嚇了一跳。看著賬戶餘額變成126塊,李平爽得不行:“動動手指,就賺到辛苦端盤子1個多小時的工資,那種成就感要把我整個人給撐開了,腦子裏酥酥麻麻的,隻剩下繼續賭這一個念頭。”

嚐了甜頭的李平即刻投入到新一輪的賭局之中。一次又一次地下注後,他的操作手法愈發熟練,賬戶餘額一路漲到了500多塊。他見好就收,生怕這筆天降橫財又還給了賭場,立刻將這筆錢提現了出來。恰好地鐵到站,這趟賭博之旅就匆匆結束了。

走到家門口的煙酒店時,李平想著手機裏多出來的錢,停下了腳步。“之前每次來這,隻能買最便宜的‘利群’,看著鮮紅的‘中華’也隻能眼饞,不知道抽起來是個什麽味道”,他走進店裏,豪爽地問老板要了兩條“中華”,在老板驚詫的眼神中掃碼付款。

當繚繞的香煙進入肺部,又從嘴裏輕輕吐出時,李平感到一陣徹底的輕鬆。

回到學校後,李平跟同學們躲在小角落裏抽煙時終於不再用蹭煙了,他大方地拿出“中華”,不要錢似地散給同學們。同學們以為他發了大財,一口一個“平哥”,簇擁著他討教“發財秘籍”。嘴上的吹捧和眼裏的羨慕,讓李平整個人都飄在了天上,“感覺倍兒有麵子!”

可對於一群年輕的老煙槍來說,煙再多也是不夠分的。那兩條“中華”很快就見了底,凝視著最後一包煙盒裏那根孤零零的“發財煙”,李平不由又回憶起來錢的快感,又一次打開了潘多拉魔盒。

4

害怕在班裏賭博會被老師發現,又怕一起抽煙的同學們知道自己發財的秘密,李平開始翹課了。經過一番精挑細選後,他將學校計管係大樓一個偏僻的樓梯間作為“發財工作室”——那裏本來是保潔阿姨用來儲藏紙盒、飲料瓶等的雜物間。

沒了同學和老師的幹擾,李平全身心都投入到賭博裏。接受了黑魚的“真傳”,李平也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下注規律——他一般會下注“dad 50,d 100”,同時單押“15”、“17”和“19”各10塊,這樣隻要開出的結果為“大”,就可以將本錢贏回來,如果開出的結果為單數,或者單押的3個數中了一個,還能贏更多的錢。

憑著這套“秘技”,李平如同賭神上身,一上午就將賬戶上的1000塊打到了5000塊。那天中午,他沒有和往常一樣跟我去吃令人反胃的廉價食堂套餐,而是拉上幾個抽煙的好弟兄去了外麵的飯店,幾個人開了一桌,點了幾道硬菜,配上小酒,美滋滋地搓了一頓。

“有錢的感覺真的是太好了,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李平在語音裏陶醉地對我說道。

“那在贏到幾千甚至上萬的時候,你就沒想過把這筆錢攢起來嗎?然後接著打工嗎?”

“存不下來的,不說這錢很快會被我充進APP,還有可能輸給莊家。與其還給網站,不如自己享受享受!”李平接著說,“再說,打工能賺幾個錢?夜班還傷身體,現在這樣動動手指,照樣是憑本事賺錢!”

李平最後一絲謹慎不見了蹤影。那款APP成了他的取款機,但凡身上的錢揮霍得差不多了,便會點開玩上幾把。一來二去,小額下注已經無法滿足他的胃口,他每次投注的賭資像坐火箭一般,甚至衝到上千。贏來的錢是越來越多,但是輸掉的錢也累積成了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他頭一天贏了2000塊,第二天就能花掉1000塊,第三天運氣不好再折進去2000塊,表麵上輸贏是持平的,但是賬戶卻少了1000塊。

“當時我腦子裏隻想著那贏了的2000塊,哪怕輸了,後麵也總會有機會贏回來的嘛!”

也是因為這種想法,李平一步步地踏進深淵。此前打工攢下的幾萬塊錢加上贏來的錢,經不起他沒日沒夜地賭博和擺闊請客吃飯,急於翻本的他遂跟黑魚一樣,將主意打到了同學身上——隻要能贏了錢,就把借來的錢還上,這不就行了嗎?!

但這種“借雞生蛋”方式早被無數個賭徒驗證過,結局無外乎雞飛蛋打,錢輸給莊家,還要麵臨人際關係崩塌。李平向班裏一個男生借了1000塊,承諾過段時間就還。也許是看到他抓耳撓腮的樣子,那個同學毫不猶豫地把錢借給了他。可那1000塊在李平的銀行賬戶裏沒待滿1分鍾,就被他充值進APP。10分鍾後,李平睜著被煙熏紅的眼,愣愣地看著錢被吞了。

“當時,我明明想打‘小/雙’的,如果打了‘小/雙’就發財了。我以為我已經看懂規律了,想著千載難逢的機會,千萬不能錯過!”

李平不服氣,又跟另外一個同學借了1000塊。急於“回血”的他下注完全沒了章法,隻顧填高賠率的下注組合和單個數字,期待一把抹平之前的債務。奇跡當然不會發生,盈虧那一欄變為綠油油的“-2000”,他無力地癱倒在座椅上。

“我現在才知道,莊家根本不怕你贏,就怕你不賭!他們要先將你養肥了,才一刀刀割肉。我身上真的一點錢也沒有了,這1000塊是我想問你借來吃飯用的。”李平的聲音裏充滿失落。

我沒再多問,將1000塊轉到他賬戶裏,叮囑道:“幾千塊就當買個教訓了,可千萬別再賭了。”

“不會的不會的,這些都是騙人的。等我勒緊褲腰帶熬過這幾個月,過年以後肯定洗心革麵、徹底戒賭!”李平信誓旦旦地道。

5

2019年春天開學後,李平就將錢還給了我,然後又變成了每天上課補覺的打工仔。一放學,他就奔波在打工路上,我隻能偶爾看到他的背影。

日子不緊不慢地混著,一群迷茫的少年人在牢房一樣的校園裏空耗青春。在一堂無聊的專業課上,臨近午餐時間,大家東倒西歪的,李平早趴下了,黑魚的座位一如既往空著——李平戒賭後,他的“發財工作室”由黑魚承繼了過去。

可那天,黑魚卻意外地回到了教室,陪同他的是一個穿黑色大衣、體型彪悍的中年男人,手裏提著一個黑色大包。平常飛揚跋扈的黑魚像個小綿羊一樣溫順地跟在他身後。

“是他嗎?”男人指了指李平。

黑魚小雞啄米似地點頭,男人便重重地將黑包墩在李平桌上。

李平被驚得一下站了起來,男人倒是漠然不動:“欠了他多少錢?”

黑魚拿出一個本子翻了翻,喏喏道:“四、四千塊。”

男人嘴角略微扯動了一下,卻什麽也沒說,自顧自地拉開了包——這舉動引來周邊同學的一陣驚呼,因為那包裏塞滿了一疊疊的百元大鈔。

男人拿出一疊錢,熟練地數出四十張遞給李平,然後拉上拉鏈,對著黑魚道:“下一個在哪個班?”

黑魚回複後,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教室,留下了不知所措的李平和不明所以的老師同學們。李平愣了一下,也跟著出了教室,老師喊他也充耳不聞。

當天放學後,李平一反常態,坐在地鐵站前的座椅上愣愣地抽著煙。我看到了,就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開玩笑說:“咋了李總,今天不去讓老板給你打工啊?”

他沒有給我任何回應,盯著地上的石磚,煙都快燒到了手指也渾然不覺,突然冒出一句:“你說我還有救嗎?”

“說什麽呢?今天不才有人給了你一筆巨款嗎?”我以為他在開玩笑,嘻嘻哈哈地回道,但見他的臉色沒有一絲緩和,我才意識到不對勁:“難道,你還在網賭?”

李平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我坐在他身旁輕輕問道:“輸了多少?”

“七八萬吧。”

“我X……”

 

李平說,饑餓才是人類最好的老師,靠著借錢才能吃上一日三餐的那段時間,他真的想過戒賭。不過,他最大的失落來源於“煙搭子”們,“以前贏錢的時候,那些人左一口‘平哥’右一口‘李學長’,為了抽‘大龍(九五至尊)’就差喊我‘幹爹’了!我一輸錢,沒了好煙給他們,那群畜生在學校裏碰見了,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

李平越發痛恨讓他陷入如此境地的網賭。他給聯係人列表裏的每一個網賭代理都發去了一段汙穢不堪的罵人語音,再飛速地將其拉黑刪除,以此來獲得一絲報複的快感。他清理了手機的每一個角落,確保沒有留下賭博APP的痕跡。

他還常常去逛一些戒賭群,以此來獲得一些心靈慰藉。與那些動輒輸了幾十上百萬、需要窮盡一生去“補天”的老哥們比起來,他欠下的幾千塊似乎也算不上什麽。但是最讓李平恐懼的,是這些賭狗們扛不起賭債與家裏人坦白的時刻。許多欠下天文數字的賭狗,家裏條件都相當優越,父母幾乎都有著體麵的工作。但這些受過優良教育的家長們得知自己孩子染上賭癮、欠下需要以十年為還款單位的巨債後,沒有一個不感覺“天塌了”。他們回過神後,除了用最惡毒的語言去咒罵,就隻能默默背起這筆債務。

李平不敢也不願想象,如果他媽知道最為乖巧的大兒子沾染了賭博,並被追債混混上門逼債,會氣到做出什麽事?所以他從始至終都沒想著向家人求助,連弟弟問起,都隻是說在玩遊戲。

編者注:“補天”是網賭賭徒之間的一種“黑話”,指給自己製定一個“每日計劃”,每天贏多少錢,然後贏多少天,就能償還完債務“上岸”。

即使李平已經犁庭掃穴,網賭的邪惡種子還是會繼續生根發芽。寒假第三天,李平收到了一個好友申請,點開,是一個頂著擦邊美女頭像的人,他沒多想,便同意了。正當他在回憶是在哪裏認識過這樣一個辣妹時,對方發來了微信消息:“哥,小妹給您送過年福利啦,有空過來查188福利!”

李平的手指懸在了半空。

混跡戒賭社群後,他自然知道這是怎樣一種套路——莊家為了吸引“上岸”賭徒,會讓一些客服代理頂著美女頭像,根據之前記錄的聯係方式,以“返水”“發福利”等方式吸引賭徒回坑。他們會給賭客的賬戶裏充一些賭資,隻能用於賭博,不能提現,很多賭徒會抱著“反正是免費的,不玩白不玩”的念頭再次入局,然後就是反複戒賭,從此再難翻身。

“你都知道是圈套了,為什麽還會去玩?”我不敢相信地問。

李平說,他當時自以為摸清了其中的門道:“這些賭狗贏錢的時候都不會想著收手,輸錢的時候還盡想著翻盤,最後就是白白給莊家送錢!”可他居然也給自己製訂了嚴格的“補天”計劃——每天,隻要贏下2000塊就收手,輸的話,最多也隻能是2000塊。他還細細算過,假設進展順利,寒假結束後,他不僅能夠償還所有欠款,手上還能攢下一筆。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領取了客服送來的過年福利,將其作為翻盤資金,開始日夜酣戰。

6

2019年南京的新年靜悄悄的,禁放煙花條例頒布以後,帶走了過年的最後一絲生氣。李平穿著新冬裝靠在親戚家的沙發角落裏,對親戚詢問近況的招呼充耳不聞,對他爸皺起的眉頭視而不見,就直勾勾看著手裏的小屏幕。

正是新一輪賭局封盤倒計時結束,贏錢的賭徒激動地在聊天頁麵刷發財表情包,輸錢的人那些懊惱的話語,很快就被淹沒了。李平輕輕咽了口唾沫,手裏的身份證緩緩向右移動,每看到一個數字,心髒都會加速跳上兩拍。

“6+4+7……17,大/單,中了!”李平興奮地拍了拍沙發扶手,握著的身份證硌進肉裏有點疼——這一輪,他還押中了開獎數字“17”,賠率達到了13倍,賬戶裏瞬間就多了3000多塊。丟失的新年活力在這一瞬間又回到他身上。他的賬戶裏已經累積到了1萬2千塊,不僅能夠還清債務,還能換個新手機。

但是他準備提現的時候,卻突然猶豫了。

“我定的目標是每天贏2000塊,但那天實在太順了,前幾把都還隻是押對‘大/小’,最後居然直接讓我押中數字,一天就贏了4000多塊。我就想著,用這計劃外的收入,能不能乘勝追擊。”

於是,他退出了提現頁麵,轉而又一次打開了下注框。

“我不要多,贏到2萬,我就收手,然後再也不賭!”

“大/雙”連續很多期都沒有出現過了,他這次選了“22”——他在投注框裏輸入“da 1000,das 500,t22 500”,隻要下一把開“大”,最起碼也能把本錢收回來。

封盤倒計時結束,數字瘋狂轉動,李平不緊不慢地點上了一支煙,然後把身份證蓋在手機屏幕上。等待開獎的這幾秒鍾是他最享受的時刻,他像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守候在陷阱旁,等待獵物送上門來。

李平一點點移開身份證,“2+5+2(小/單),還是‘對子’”,他的眉毛皺了起來,但是看著賬戶裏的1萬塊,心裏還是相當放鬆。

思索了一會兒後,李平決定“倍投”——這也是APP推出的一個投注方式,蠻受賭徒喜歡。因為賠率是固定的,賭徒第一把沒猜對輸掉了本錢後,第二把將下注的本錢翻倍,若是猜中了,刨除兩次下注的本金後,還有淨賺。這種投注方式的誘人之處在於,隻要一直翻倍投注下去,即使一個人運氣再差,可隻要贏一把,就能連本帶利地賺回來。

李平狠嘬了一口煙,堅信下一把會開“大/雙”——連續幾天贏錢後,他又覺得自己已經掌握了開獎規律,剛剛隻是小小的失誤罷了。他用力地敲下下注內容,“da 3000,das 1000”,穩妥起見,他沒有押單個數字。

可惜的是,這一把不管李平怎樣對著身份證吹氣,開獎結果還是落在了“小/單”上。他瘋狂咒罵,嗓門甚至蓋過了親戚們打麻將的聲音。幾個長輩投來關心的眼神,被李平狠狠地瞪了回去。

短短幾分鍾,李平3天的“奮戰成果”付諸東流。他不死心,想要繼續“倍投”,把之前輸掉的錢贏回來,但係統頁麵卻彈出了“餘額不足,請充值”——要繼續倍投,下一輪至少要下注8000塊,但他的賬戶餘額現在隻剩6000多了。

“倍投”看起來是給了賭徒翻盤的機會,但實際上沒有幾個人有這麽多本金下注。開獎是沒有任何規律可言的,上一把的開獎結果也不會影響下一把,甚至有可能出現連續幾時次的“長龍(相同的開獎結果)”,那哪是普通賭狗能“倍投”得起的?

就在李平糾結是否繼續“倍投”的時候,“嘟”的一聲震動,將他的注意力拉回APP頁麵。“8+9+5……22”,正好是李平前兩把下了重注的“大/雙”。

李平狠狠地跺了跺腳,嘴裏破口大罵,最後一點理智也煙消雲散。他當即從花唄裏套出2000塊,毫不猶豫地充進賬戶,然後下注了“da 4000、 das 2000 、t24 2000”——他堅信下一把還會出“大/雙”。

隨著倒計時結束,李平屏住呼吸,腦門上都是汗,這次,他換上一張紅彤彤的百元大鈔作為“搓獎”工具。

“大、大、大……”李平顫抖著翻開百元大鈔的邊角,看到結果的一瞬,整個人仿佛被從溫暖的室內一下扔進了冰天雪地裏,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又是一把“小/單”,賬戶顯示變成了綠油油的“-8000”。

沒了,都沒了,還欠下了2000塊。

“翻本,我要翻本!”李平腦子裏隻剩下這一個念頭了,他飛速地將還沒捂熱的幾千塊壓歲錢也“上分”到賬戶裏,又向弟弟借了幾千塊錢,勉強湊夠了倍投的本錢。“隻要回本,我就立刻‘下分’,不賭了!”他賭咒道,鄭重地將1萬多塊“梭哈”了“大”。

可即使他用最可憐的目光期盼著,等來的依舊是冷冰冰的噩耗。

“七對!我胡了!”一旁的親戚發出喝彩,站起身來問牌桌上的人要錢。

李平這才如夢初醒。

7

過完年,李平回到學校,再次刪除了那個APP,也拉黑了美女客服,即使有漏網之魚往他郵箱裏發郵件,他也毫不動搖地刪除。為了償還賭債,李平聯係上之前的兼職,重新開始了“學校—打工—回家”的“三點一線”。

而黑魚自始至終都沒有想過戒賭,哪怕已經欠下幾萬塊賭債,仍然日以繼夜地撲在APP上。其實李平做夢都想過上黑魚的生活:贏錢就帶著朋友們去娛樂場所,點上幾個年輕姑娘,一群人通宵達旦地荒唐;輸錢就問父親或者朋友借錢,繼續投注翻本。

李平曾經一度疑惑,像黑魚這樣從小到大都沒有為錢發過愁的人,為什麽對賭博樂此不疲?

“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真正吸引黑魚的根本就不是中獎後贏的那一點點錢,而是網賭本身——下注後等待開獎的緊張、用身份證‘搓’出每一個數字的刺激,以及押中後的愉悅。這些感覺混雜在一起,讓人的腎上腺素不斷分泌,即使輸了錢,也樂在其中。”

這樣的瘋狂很容易就感染身邊的人,李平不出意外地又複賭了。“發財工作室”的人員也增加了,之前一起抽煙的弟兄,大多都被李平和黑魚領進了網賭的大門。為了方便交流戰績,他們拉了一個群,PO贏錢的截圖。誰贏了錢,就會被一群人起哄要求請吃飯,飯桌上自然也離不開賭。

深陷網賭的賭狗拉身邊朋友下水是常規操作,因為大部分網賭平台都有“拉新機製”,隻要老玩家邀請來新玩家並賭夠一定的流水,就會返給老玩家一定比例的獎勵金。新玩家充值的錢越多,老玩家的獎勵金就越高——這也是一些負債賭狗的“回血”手段之一。

李平在黑魚的邀請下,去了新的網賭平台。與半年前剛開始涉足賭博時的小心翼翼不同,見慣了大錢的李平這一次崇尚起了高風險、高回報,每次下注最低都是1000塊起。賭運好像再一次降臨在他頭上,他又達到了“高光時刻”,換新耳機,買新手機,手裏的煙變成了100塊一盒的“冬蟲夏草”……

李平一時風光無限,黑魚那邊的窟窿卻越來越大,賭債滾雪球滾到了十幾萬,不再是問父親要錢和向朋友借錢能夠解決的問題了。他整宿整宿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終於在一天承受不住同學的討要後,選擇了和父親坦白。

“黑魚說他坦白的時候,他老子正在棋牌室裏搓麻將。他撲通一聲給他老子跪下了,他老子聽到他居然在網上輸了十幾萬,立馬就把一個麻將牌狠狠砸到了他頭上,聽說都出血了。”

後來的事,就是我們都看到的那一幕——黑魚的父親帶著一大包現金,來學校給兒子的朋友們還錢。

“他弄得那麽興師動眾,一方麵是為了震懾我們,讓我們不要再帶著黑魚賭博;另一方麵是為了給黑魚看看,十幾萬到底有多少,給他一點金錢的概念。”李平說。

十幾萬對於黑魚家來說隻是毛毛雨,但是誰家的父親也不願意孩子沉淪賭桌。是黑魚聲淚俱下的懺悔保證,換得了父親的一次拯救。

 

有了父親的幫助,黑魚算是暫時“上岸”,又回歸了“富二代”聲色犬馬的生活。可被黑魚帶回了坑裏的李平,為了維持住奢侈的日常開銷,唯有日夜奮戰在網賭APP裏。一度贏下過幾萬塊的戰績讓他無比膨脹,他的投注完全沒了控製,動輒三五千塊地下注,一個成年人的月工資,也不過就是他幾分鍾的輸贏流水。

後來李平跟我說,“那個時候的我,每天渾渾噩噩,上課趴在桌上賭,放學走在路上賭,回家躺在床上依然還在賭”,“每天一睜眼,想的就是抓緊時間玩上兩把,晚上一直到賭局結束,才依依不舍地閉眼睡覺。一天到頭,唯一的盼頭就是能在賭博平台上撈回來一點”。

終於有一天,李平發現自己已經問身邊所有人都借過了錢,已經根本還不上了。但他腦子裏還在想著從什麽地方搞點錢來。之前他做過放貸員的兼職,知道高利貸碰不得,也不知幸運還是不幸,他竟然找了一家還算正規的貸款平台貸出了4萬塊錢,繼續鏖戰。“我已經不想著贏錢了,隻想著能把欠下的賭債還清”。

那段時間,李平走火入魔一般,眼裏隻有冷冰冰的開獎數字和“大/雙”“小/單”等開獎結果。等他輸完了那4萬塊,南京已是春意漸濃,二月蘭隨風搖曳,陽光照在來來往往的行人身上,但是他感受不到任何溫暖,不禁打了個寒顫。

 

尾聲

我去問過曾經職高的班主任,對李平和黑魚網賭的事情是否知情?她無奈回答:“有同學透露過一些,我也隻知道一點皮毛,問他們的時候,總是像沒事人一樣,所以我知道的也並不全麵。可就算知道,我也隻能替他們瞞著,不然學校介入,問題就複雜了。”

畢業後,我和李平雖然分到了同一個公司,但是身處不同部門。

即使對一個有穩定工作的成年人來說,8萬塊也不都是立馬能拿出來的,何況李平這樣一個剛畢業的學生。“我做過奶茶、做過漢堡、發過傳單,也上街貼過小廣告。賣過健身卡、端過盤子,也在KTV當過服務員……隻要來錢的活,我都做”。為了還賭債,李平嚴格控製生活費,他經常沒錢吃飯,就學著農民工師傅買上幾個饅頭和一瓶礦泉水,蹲在街邊將就一頓。他說,這幾年他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幸好,那些兄弟們都沒有催著要還錢,努力了好幾年,李平總算清賬了。

“你還記得黑魚嗎?”飯桌上,李平突然問我。

我點點頭——黑魚沒有按分配跟我們到國企上班,而是突然參軍入伍了。

“他終究還是複賭了。”李平淡淡道,“我那時候正在還債,極力勸說黑魚不要再賭了,可我始終叫不醒一個裝睡的人。”

沉浸於賭博中的黑魚根本聽不進任何勸誡。他一天天地賭,一天天地輸,很快又欠下了十幾萬賭債。頂不住壓力的他隻好再一次向父親坦白,這一次,他爸表現得相當平靜,沒有責罵和毆打,隻是將他帶回家中,轉給他十幾萬用於還債,然後就給他報名了秋季征兵。

“那他退伍回來還會賭嗎?”我問。

李平沒有回答,自顧自道:“現在,我才真正理解了‘無債一身輕’到底是個什麽含義。剛沾上的時候,怕的是把本錢輸掉;贏了一些錢後,怕的是錯過了某把應該中的賭局;開始輸錢後,急的是怎麽把輸的贏回來;到最後窟窿填不上了,借了貸款,隻祈禱著能把本金贏回來。”

我不知道應該接什麽話了。

“唉,真該死,這張彩票又沒中。”李平恨恨地將刮刮樂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抱怨道,“那些刮出40萬大獎的都是怎樣的‘天選之子’?為什麽就不能是我呢?”

我沉默地看著刮刮樂售票機旁被廢棄彩票堆滿的垃圾桶,頭上是各種中大獎的喜報,年輕人們在底下進進出出,似乎跟當年的李平和黑魚一樣,期待著那縹緲的發財夢。

文中人物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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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和宮手串,年輕人的焦慮生意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3-08 19:1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真故研究室 Author 鄭思芳

 

"

不求姻緣,但求搞錢。這屆年輕人怎麽了,答案或許就在北京名勝雍和宮。

金三銀四,雍和宮香灰琉璃手串,成了時下最強的社交貨幣。即便動輒數百元,也難以阻擋年輕人高價請一串,祈福考試、求職和心靈療愈,至於姻緣則被排到了最後。眾多黃牛網紅也瞄準這一商機,在雍和宮外把代請手串、直播帶貨、串珠改裝等業務做到飛起。雍和宮手串的風頭一時無兩,搞得連在朋友圈再談故宮文創,都顯得過時和老土。

雍和宮顯靈,新都市傳說

“上午拜完雍和宮,下午就接到offer。”萬物複蘇的2023,不止一位年輕人、一臉虔誠地和身邊的人傳遞這樣的喜訊。

腳踢798、手捶三裏屯、風頭壓過紫禁城。建成300多年的雍和宮,正成功憑借這種順口溜,在朋友圈奪取新時代C位。

若問為何一定是雍和宮,00後躺平的年輕人理由讓人垂淚:“雍正是工作狂,來雍和宮拜事業肯定靈。”

雍正帝曾生活在此,乾隆皇也於此地出生,出了兩位天子的龍潛福地,盡管前身是座王府,也不妨礙雍和宮成為北京香火最旺的寺廟。

95後年輕人安汶兩年內七進雍和宮,這裏已成為她新的遛彎兒聖地。兩年前研究生錄取名單公布前夕,從不禮佛上香的安汶機緣巧合進了雍和宮。“我一開始也不信這些,但是越往裏走就越虔誠,腰也越拜越低。”第一次去雍和宮,安汶也是通過琢磨旁人,才習得“拜拜真經”——寺廟贈香可自取、上香三炷為宜、祈願成真需要還願。

第二天,安汶就真收到了心心念念的研究生錄取通知。關於雍和宮的新都市傳說,之後以她為圓心,遍傳朋友圈,直到今天。信則有,不信則無。故事說得多了,自己也就當真了。

 

 | 來雍和宮拜拜的年輕人

許願的時候,安汶還不舍得花錢買雍和宮手串的安汶。錄取後回去還願,她一連買下三條手串。她按照小紅書上的樣式選款,寓意十全十美的香灰琉璃手串和心咒手鏈送給了自己,另一串寓意健康的紅瑪瑙手串則送給了母親。

 

 | 雍和宮內的各類手串

“香灰琉璃比較special(特別)的一點是,它裏麵裝的是雍和宮的香灰。”在安汶看來,香灰承載著世間的癡念。而之所以相中這十全十美的寓意,安汶的理由是,“小孩才做選擇,成年人我全都要。”

除了祈求實現考研等願望的功利性目的外,年輕人還在這串珠子裏,找到了可以停泊的心靈港灣。因為2022年過得不順利,雍和宮和手串成了安汶的一種日常寄托。“你看到原來大家都過得不好,心裏也就沒什麽負擔了,過得好誰還來這裏拜拜啊。”

安汶的故事讓她的一位朋友心動。後來那位朋友和安汶一同前往雍和宮,回去當天朋友就收到了新的秋招offer,而且開出的待遇條件比之前的所有工作機會都好。由此,雍和宮的新都市傳說,又多了一個虔誠的信徒。

安汶和朋友把這歸功於花890元重金請來的綠幽靈手串——這是所有手串裏求事業最貴、也是傳說中最靈的那一條。

 

 | 890元一串的綠幽靈手串

張口必言“請”手串。在各種中英文夾雜的都市年輕人日常對話中,唯獨這個“請”字,用得十分中華。

時下,一部分年輕人相比執著於求事業,對姻緣卻一臉嫌棄“寧可把雍和宮的門檻踏爛,也絕不踏進紅螺寺(求姻緣的北京名刹)一步。”年輕信眾雪藜,拋出了一番霹靂話語。

雪藜正在準備考公,一心隻想上岸,她花290元請了一串寓意轉運的香灰瓷手串,她的姐姐則分別請了兩串150元的車掛、一枚390元的戒指和一串290元的手串,皆為求事業轉運。而對於粉色手串,姐妹倆不屑一顧,因為那代表姻緣。

 

 | 年輕人在雍和宮購買手串

現在安汶即將研究生畢業,正將所有心力投入到投簡曆和麵試之中。每次麵試前,安汶都要先摸一摸香灰琉璃手串,這已經成了她下意識的舉動。
除此之外,隔一天抄一遍《心經》也成了安汶日常的習慣。抄經前,洗淨雙手,點上檀香,戴上手串,如此步驟是希望能給請來的手串“疊buff”加點功德。疊buff來源於年輕人的遊戲用語,意思是增加一個增益效果,或減益效果。當每次談及找工作時的煩心事,安汶隻道,“今天的經抄得還不夠多,回去還要多抄一遍。”

 

搶手串,新生意

周三上午八點,雍和宮門口已經出現了排隊的年輕人。此時離9點開門還有一小時。

工作人員出來維持秩序,隊伍即便被分成了3條,人群仍然擠到了150米開外的地鐵口。雍和宮的香灰,旺到在地鐵站內都能聞到陣陣香火味。

 

 | 周三早8點雍和宮大街實拍

開門時間一到,平時上班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人,個個都像腳底抹油往前衝,目的地是雍和宮內三處“法物流通處”,也就是買手串的地方。雪藜和姐姐得比較早仍擠不進櫃台。

怎樣才能盡快拿到手串?去之前,雪藜已經在社交媒體看過門的攻略。現場的隊伍大致被分為“選串和“兩條,先選款式,再付款,排兩次對隊,十分費時。為了節省時間,雪藜和姐姐各排一隊,即使這樣,也是很艱地擠進櫃台前列。

雪藜排到選串隊前排,拿出提前在小紅書上選好的手串照片,向售貨員大喊“我要這個”,售貨員聽見後立刻開票。之後,藜把票給姐姐,當時她的姐姐也差不多排到了收銀隊伍的終點,隻等掏出付款碼。

“不這樣,至少還要再排一個小時。” 雪藜說,到最後她都沒能擠到前麵一睹手串櫃台到底長啥樣。

 

圖 | 雍和宮法物流通處門口的年輕人群

另一位年輕人施剛擠進了店內櫃台,但還沒等他看仔細手串,售貨員就給開了票。後來他才知道,原來他請到的手串是女款,男款的珠子尺寸比女款的稍大一些。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對這條手串的喜愛。

他一眼相中的是一條求事業和學業的香灰雪巴手串,綠色珠串裏透著清幽。眼緣比規矩更重要。“管他男款女款,隻要我看中了,就是我的款”施剛說。

有人求手串是為了祈願,有的則把手串當作潮流品去追逐,這也催生了周邊生意。

比如網上代請,也就是代購業務。在直播間搜索雍和宮,代請手串的直播間十分熱鬧。這些直播間或賣力推薦明星同款手串、戒指,或花式搭配疊戴各式手串、手鏈,更有甚者直接一邊在櫃台買手串一邊直播講解。

嘉嘉是一名主播,替人代請雍和宮手串已經一年有餘。在她的直播間,可以看到由導遊現場排隊開票購買,以確保正品。直播間下單必須在4點前,因為不管要買多少手串,雍和宮的售貨員和僧人都不會加班。

這些手串一般在原價上再加10-20元左右,無論買幾條都不包郵。直播間沒有優惠,但不折損這門生意的熱度。

另外一個生意是改珠串珠。雍和宮門外,幾間實體手串店早已與宮內展開了激烈的同業競爭。這裏的特色是做改珠串珠服務,價格各有不同。同時店裏也有賣雍和宮同款手串,價格比雍和宮內的便宜60-500元之間不等,問起貨源,店主會回答“完全一樣”。

相比較於宮內的矜持,外麵就是赤裸裸的生意場。一位香客問價後悻悻離開,店主仍不停展開攻心營銷,“心不誠就不要請串。”

如果不想受這些臉色,其實年輕人們也可以上淘寶、以及閑魚這樣的閑置物品交易網站。上麵不乏價格實惠、款式多樣的雍和宮手串,銷量最高的一件商品月銷超過了2000件。

按摩店治頸椎,雍和宮弄心靈

雍和宮正在成為年輕人中的熱門景點。其官方公眾號,最近半年篇篇10萬加閱讀量,內容多是遊客信息服務的通知、公告。即使是故宮博物院的公眾要,內容精雕細琢,也達不到篇篇10萬加的閱讀量。

多年前,故宮文創以朝珠耳機成功出圈,如今潮流的風水輪流轉,雍和宮手串成了C位。

在老北京人阿煌的印象裏,雍和宮二十多年前就在賣手串了,彼時還無人問津。借著短視頻、朋友圈,雍和宮在今天成功翻身,也算勵誌。

雖然做的是關乎內心的事情,但雍和宮手串熱潮中,依然能看到它閃爍著讓年輕人著迷的產品2.0及新營銷法則。

比如產品上,馬卡龍、櫻花粉、象牙白、海水藍等年輕化配色,既能適配於旅遊博主,也能在國潮之下,滿足時尚博主穿搭所需。以實現不同圈層粉絲互換,共振出圈。

另外雍和宮也重視打造年輕人重視的儀式感、注重與用戶互動,比如現場開光。

所謂開光,就是僧人通過誦經,使物件具有神聖性,以受信眾的頂禮。在信眾看來,開過光的手串,才會更靈。因此也多了很多禁忌,比如開過光的手串不能被人碰、不能碰水、不能戴著睡覺等。

貧窮到死的朋克少男少女,哪裏在無聊的三裏屯見過這陣勢,紛紛在古樸的文化中,心甘情願躺平下來,隻求來一趟心靈的massage。

圖 | 年輕人手拿雍和宮手串
迎風落淚,是煙熏還是被火燎,已經不重要。關鍵是時下又重新熱的樓市太讓人絕望,來雍和宮,進行一趟心靈元宇宙式的虛擬住宿也不錯。

有網友評價,按摩店負責治年輕人的頸椎,雍和宮負責解決年輕人的精神內耗。

“人在心裏得不到安慰的時候,就很容易借助這種力量,難道指望我們自己嗎?”安汶既像是在問別人,也像是在問自己。

 
- END -
文 | 鄭思芳
編輯 | 龔   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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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用你的24小時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24/2023 postreply 16:4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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