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2-22 17:59:4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6996 bytes)
 

漂亮三舅媽的曲折黃昏戀

2023-12-21 11:0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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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會飛的魚

寫作讓我覺醒

1

2019年正月初三,天剛蒙蒙亮,下了一夜的雪終於停了,大別山南麓旁的村子籠罩在白茫茫之下,看上去純潔而靜謐。不過,行人很快將這幅雪景踩得支離破碎。姨大(湖北話,指母親的長姐)去世前曾表示想從家裏離開,一大早,一條龍老板就把她的棺木從大表哥家的鎮上抬到了這裏,準備吃了大肉飯(喪事飯)就送去火葬場。

姨大的家是村裏僅存的幾棟土磚房之一,破落得好像隨時都要轟然倒塌一樣,不過門前的場坪倒是寬敞平坦,陸陸續續坐滿了人。雖然是喪禮,但是姨大已經年過八旬,當地人把這當成喜喪,氣氛輕鬆,親戚和鄉親們各自湊成一堆,七嘴八舌拉著家常。看到三舅媽款款走進院子,大多數人裝作沒看到,還有一些人嘴角不滿地撇了撇。

三舅媽梳著齊耳短發,身材勻稱,身穿一件合體的黑色盤扣上衣,上麵繡著咖色的小花,一襲咖啡色的長裙,脖子上圍著一條白色黑點的絲巾,手上提著一個黑色的小皮包。這個曾經最漂亮最體麵的親戚,雖然蒼老了很多,眉目間還是能找到一些舊日的風采,和同齡人相比依然顯得年輕又時髦。

母親正坐在一張椅子上和對麵的大舅說著話,看到三舅媽迎麵走過來,微微點頭表示打招呼,大舅扭頭朝後看了一眼,沒吭聲。

三舅媽徑直走到棺木那裏,往裏麵看了姨大一眼,帶著哭腔道:“姐,我來了……你麽這快就走了呢?!”

說完,她走到旁邊一張八仙桌旁,從衣兜裏掏出一把錢,嘴裏說道:“陳素珍,三百元。”一個正在用毛筆寫字的老年男人收了錢,在本子上記了賬。

“三舅媽,你來了。”美惠表姐和三舅媽一向走得很近,聽說她來了,趕緊從屋子裏走出來,給三舅媽搬來一張凳子,我也起身倒了一杯水遞給她。

聽見美惠表姐和三舅媽打招呼,圍坐在院子裏的一些人才不冷不熱地和她點了點頭。

“素珍,你現在過得好啊,穿這漂亮!”一個女人笑道。

“好麽什好,給人當保姆,伺候人,哪有你們自在哦。”三舅媽說著拍拍裙子上的塵土,又整理了一下裙擺上精致的褶皺。

“哼,當保姆……”大舅一邊抽煙一邊小聲嘟囔著。他已經八十五歲了,雖然瘦得好像一個大蝦米,但是身體還硬朗。

“銀子兒,我給你打了幾次電話,怎麽都沒接?”三舅媽笑著轉頭問母親。

母親沒想到自己的三嫂會主動和自己說話,有點尷尬地說道:“電話沒打錯吧?”

母親複述了電話號碼,三舅媽笑道:“錯了一個號,你再念一遍,我記下來。”

在手機上操作了一會,三舅媽抬起頭又道:“我現在回市裏了,有空去找你玩啊。”

母親不太熱情地應了下,突然對著門口喊道:“二嫂,你來了!”

一個身材矮小的駝背黑臉女人,一瘸一拐地從外麵走了進來,幾個人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去攙扶,我和美惠表姐也跟著迎了上去:“二舅媽。”

看到二舅媽額頭上布滿細密的汗珠,母親趕緊給她拿來一條毛巾,大舅倒了一杯茶送到她手裏。圍在旁邊的人趕緊把自己的位置讓出來給她坐。從她所在的村子走到這裏少說也有三四裏路,雖然不算太遠,但二舅媽腿腳不方便,想必頗費了些功夫。

二舅媽的凳子就在三舅媽旁邊,兩個妯娌沒有打招呼,隻是把各自的凳子往旁邊挪了下。

“二嫂,最近好吧?”等圍在二舅媽旁邊的人散開了,三舅媽先開了口。

“……嗯。”二舅媽眼睛沒看她,站起身歪歪扭扭地去了洗手間。

吃完飯,一條龍老板把姨大的生平介紹了下,一眾兒女趴在地上哭倒一片,幾個相好的親戚也跪了下去,哭了一番。很快,冰櫃被拉走了,姨大家的兒孫們也一起跟車離開了。

院子裏一片狼藉,女眷們開始風風火火地清理起來,三舅媽也操起了一把笤帚,從另一邊開始打掃。完了,她拍拍身上的土對著空氣說一聲“走了”,很快就下了坡。

晚上親戚們圍坐在一起拉家常,母親看著大舅和二舅媽說道:“大哥,二嫂,你們可要保重身體,要不我就沒得娘屋()走了……”

二舅媽笑道:“那是的。”

“二姐,老屋的拆遷房,你和三嫂最後麽樣搞的?”母親問道。

“陳素珍想分一半走,”二舅媽說道,“可她幾十年沒在家裏待了……”

“她都跟了人了,麽可能分給她呢?!”大舅一邊卷著煙絲一邊說道。

2

“媽,你們怎麽對三舅媽這大意見呢?”我有時挺費解,“她對三舅這邊的親戚都很好啊,姨大生前對她那樣,過世了她還特地來送錢。”

母親有點惱火地說道:“她沒把家搞好,沒讓三舅過好!”

母親從小和三舅的關係最好,她常說這個哥哥的命,是兄妹裏麵最不好的。作為長姐,姨大也對三舅的死始終耿耿於懷,親戚們逢年過節聚會,隻要有人提起三舅媽,姨大總一撇嘴道:“莫提她好不好?!提姓陳的我就頭痛。”

三舅生於1945年,從小聰明伶俐,讀書又十分刻苦,1963年中專畢業後,先是在鄉裏的手工業社做事,工作幾年後轉到一家鄉鎮翻砂廠做技術工。陳素珍比三舅小6歲,年輕時是廠子裏的當家花旦,和準知識分子的三舅郎才女貌正相配,兩個人很快談起了戀愛。

陳素珍婚前的名氣很大,方圓幾十裏都知道有這麽個美人。三舅和陳素珍準備訂婚的時候,我家爹(湖北話,外公)卻投了反對票,其他幾個舅舅也隨聲附和。母親後來說,我家爹覺得這個女人長得太漂亮,正眉心還有一顆紅痣,看上去不像正經人。

三舅雖然孝順,在這件事上卻很有主見,對父母表示,非陳素珍不娶。家爹拗不過兒子,隻好結下了這門親事。

結婚後頭幾年,圍繞在三舅媽身邊的風言風語始終不斷,讓三舅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後來,三舅又苦讀了幾年書,考了中級職稱搬到了市裏,在一家燃氣灶廠做工程師。這以後,夫妻倆的日子才安穩起來。

 

三舅是個好客的人,家裏經常人來客往,十分熱鬧。

“我三哥就壞在為人太好了,家裏好像菜園,誰都能進,親戚、同事都可以隨便在抽屜裏拿錢,這樣持家怎麽能行?”母親對三舅的豪爽好客頗不以為然。

“三舅媽做人也大方,從不計較。”我補充道。

“要不是她,家裏也不會那麽鬧騰,她也是個隨便的人。”母親沒好氣道,“還把不相幹的人接到家裏來住。”

和三舅一樣,三舅媽也特別好客。有一段時間,三舅家裏住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是三舅媽的閨蜜,是一個和丈夫打了好多年離婚官司的女人,因為沒地方住,三舅媽就把她接到了自己家。她叫三舅媽“姐”,叫三舅“哥”。她看起來那麽自在,一點不把自己當外人,我們這些小孩子也都叫她“娟子舅媽”。

五年級的暑假,我去三舅家住了一段時間,那一次他們家裏的人尤其多——除了娟子舅媽,有幾個是來市裏辦事的親戚,還有幾個是表哥表姐們的同學和朋友。三個小臥室住滿了,客廳常年排的大通鋪和走廊的沙發上也躺了幾個人,還有幾個孩子跑到樓頂去睡。

雖然家裏很亂很吵,但是每個人都很開心,特別是孩子們,屋裏屋外地鬧騰,有時一整天都不出門,窩在家裏看電視、唱卡拉OK或者打撲克。不管多少人,三舅媽從來不惱,始終笑眯眯的,按時按量做好飯菜,讓我們吃飽喝足。

因為人多,三舅家吃飯的時候經常要開兩大桌,一桌是大人,一桌是孩子。三舅媽做的飯就和她的人一樣,不僅每一盤菜都講究,擺在一起更是色彩豔麗,好像一幅精心繪製的畫作。我們這群不懂事的孩子常一哄而上,很快就將這幅畫撕扯得支離破碎,隻剩下滿嘴流油,滿口留香。三舅媽做的湯尤其絕,看上去沒什麽油水,也沒什麽佐料,但是意想不到的鮮美可口,有時我會就著一點湯把一碗米飯吃得顆粒不剩,每次飯桌上首先被搶光的也一定是那碗湯。

孩子們都喜歡到三舅媽家走親戚,因為她不僅飯做得好吃,而且每年都誠心實意地給我們壓歲錢。別人給十塊錢的時候,她就給二十塊,別人漲到了五十塊,她就給一百塊,總比其他人來得更大方些。

3

90年代中期的時候,人到中年的三舅夫妻倆在市裏開起了夜市。三舅媽廚藝好,三舅又很能吃苦,生意很快就風生水起,經常忙到淩晨轉點。

我記得有一次去他們家的攤位,看到三舅媽正對著一口大鍋努力翻炒著,三舅在一旁打著下手,不時去收拾下客人撤走留下的飯桌。三舅媽係著一個很大的圍裙,上麵濺滿了大大小小的油漬。她一向愛漂亮,烏黑的頭發被盤成了一個飽滿的發髻,臉上還化了一點淡妝,在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烘托下,看起來有些不合時宜。

趁人不多的空隙,三舅和三舅媽終於端起飯碗吃起來。三舅媽坐下後,又站起身特地給三舅泡了一杯茶,還把自己碗裏的肉一個勁往三舅的碗裏夾。我心想,原來她並不像親戚們說的那樣,是個隻顧自己的花瓶。

到三舅夜市吃飯的客戶有不少是以單位名義消費的客戶,他們不管是組團,還是散戶,大部分都采用記賬的方式。三舅起先說這可不行,小本生意不能這樣做,三舅媽卻大大咧咧地說道:“有什麽要緊,年底一起結算不方便得很?再說,這樣記賬,他們更願意來。”

結果這門生意真的讓他們吃了大虧,因為不少賒賬,要麽公司倒閉成了死賬,要麽很多單位不認賬。壞賬太多,夫妻間就開始互相抱怨和指責,再加上開夜市太辛苦,三舅媽也不願再繼續做下去了,就這樣,開了五年的夜市隻好關門大吉。

這門看起來紅紅火火的生意到頭來雖然沒虧錢,但是也沒存下什麽錢。三舅算了一筆賬,除了二十來萬的欠款沒收回來,借出去的錢少說也有三十來萬。具體多少,夫妻兩人也是一筆糊塗賬,怎麽也算不清。

三舅家搬到市裏後,家裏的不少窮親戚都找他借錢,有的是舅舅這邊的,有的是舅媽那邊的,不管是誰,他們幾乎都來者不拒。母親說,三舅寧可自己沒米下鍋,也會從牙縫裏擠點錢出來往外借,三舅媽不僅從不反對他,自己也出手大方。

他們做了生意後,找他們借錢的人就更多了,大部分連欠條都不打。那個娟子舅媽,跟他們借了十萬塊錢後和一個男人遠走高飛,從此音訊全無。

母親常說:“我三哥後來中了風,要是有錢買藥,也不至於死得那麽早。人啊,太好了,命就不好。”

2005年,六十歲的三舅突然中了風,因為經濟困難,沒錢認真看病,隻能偶爾去醫院開點藥回來有一搭沒一搭地吃。三舅媽頭一兩年對他不錯,常變著花樣給他做飯,還時常扶著他在外麵散步。可日子久了,性子浮躁、愛玩愛漂亮的三舅媽漸漸就對三舅失去了耐心,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和老姐妹一起逛街、跳廣場舞,三舅的一日三餐從此沒了保證。

後來,三舅媽又迷上了“擺長城”,麻將館成了她的常駐地,中午吃飯就出門,天擦黑甚至深更半夜才回家。三舅每天難得吃一頓正常飯,有時餓得抱著鹽罐掏鹽吃。長期饑不果腹,腿腳和頭腦因為缺少鍛煉變得越來越遲鈍,三個兒女當時又都不在身邊,三舅在孤獨和貧病交加中苦捱時日,我母親每次去探望回來,總會難過很久。

4

2008年的春節,我從外地回老家的時候去市裏看望三舅。

當初為了搞夜市,三舅和三舅媽從單位提前辦了內退,公家的宿舍很快被收走,他們在市裏偏遠的地段買了一塊地,自建了一棟兩層高的樓房,因為沒錢,房子一直沒有裝修。三舅就穿著一件很單薄的棉衣,坐在一樓四麵透風的堂屋裏,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人,已經徹底變成了一個又瘦又小的幹癟老人,吐字含糊不清,很費力,時不時伸出手來在空中比畫一下。三舅媽在一旁使勁拍他的肩膀說道:“不會說就莫說話撒!”雖然她是笑著的,我們聽了還是很不舒服。

據親戚們說,三舅媽為了去十堰女兒家享福,把三舅丟在養老院待了三個月,就是這段時間,三舅身體急轉直下,成了半個廢人,人也癡癡傻傻的。

2010年臘月十五的早上,三舅媽吃了飯就急匆匆去赴牌友的約會,等她晚上九點鍾回到家時,三舅在床上已經咽了氣。這一天,距離他六十五歲生日還有兩天。

這以後,母親姊妹兄弟一夥人對三舅媽再也沒有好臉色,把她貶得一無是處。母親有時說著說著,就憤憤不平地湧上淚來:“娶了一個漂亮女人有麽用呢,沒過過一天好日子……聽說我三哥走的時候,手上扭著一個冷饅頭,嘴裏還含著一塊……是哽死(湖北話,噎死)的啊!”

美惠表姐對我說,三舅媽也覺得自己委屈:“一天到晚守著一個話都說不清楚的病人,愁眉苦臉的,我哪好過呢?不過就是出去放鬆下,怎麽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三舅夫妻倆都講義氣,為人處事大方不計較,在外人緣極好,可三個兒女幾乎沒有一個買他們的賬——我大表哥大專畢業,結婚後和性格強勢的媳婦一起去了十堰生活,每逢年節的日子,要麽不回家,要麽去丈母娘家,三舅去世後,三舅媽在他眼裏幾乎成了隱形人;二表哥是個脾氣和順的人,但是沒學曆沒技能,在外打了幾年工以後回家開了個五金鋪,一家三口勉強度日,對父母的感情不比對朋友多;小表姐看起來乖巧伶俐,和母親的關係一度很緊張,1997年,二十一歲的她訂婚前幾天和一個監外執行的犯人私奔,在外流浪了一年後才挺著大肚子和父母重新有了聯係。聽說公安剛開始找過幾次,後來漸漸不了了之,隱姓埋名多年的姐夫在2005年之後才開始在十堰偷偷摸摸做點生意養家糊口,不過,至今仍不敢回老家露麵。

我母親說,兒女們不孝順,大抵是父母自己種下的禍根:“你三舅三舅媽做人不錯,但我看他們做父母倒不麽稱職,沒得規矩,對伢們管到麽什事都是糊到(稀裏糊塗)過。”

我想起兩個表哥小時候常在外麵玩得夜不歸宿,小表姐讀初中時熱衷談戀愛,兒女們的事情隻要沒人上門告狀扯皮,三舅夫妻倆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表哥表姐幼時樂得逍遙自在,長大後卻開始指責他們父母,大表哥說:“錢都被他們敗光了,臨到我們做兒女的不曉得幾難,老了這樣也是活該。”小表哥道:“當初要是他們管緊一點,我不至於考不上學,我細()時候成績可不錯,要說他們確實沒麽什責任心……”小表姐雖然不像表哥們批評地那麽露骨,也不時嘮叨幾句:“我媽手裏擱不住錢,總想到玩。”

三舅去世後,三舅媽大部分時間住在十堰的女兒家。2018年年底,三舅媽背著鋪蓋卷回到了市裏,說:“兩個外孫都大了,我還待著那做麽什。”雖然和二表哥一家住在一棟樓裏,但是她一個人住在底層,和早出晚歸的兒子幾乎打不到照麵,實際上成了獨居老人。

5

2020年初,從親戚們中傳來消息,說三舅媽去一個有錢的大幹部家做了住家保姆。

姨大的葬禮以後,三舅媽經常給我母親打電話,但母親始終放不下對這個嫂子的怨氣,對她虛與委蛇,愛理不理,不過來往的親戚們時常帶來三舅媽的消息。

大家都說,三舅媽這回攀上了高枝:“穿得不曉得幾漂亮,不像個保姆的樣,肯定是跟了人了”,“兩個人出出進進的,還手牽手呢”……大舅則不屑地表示,三舅媽明擺著是去找老頭子的:“和狗子他媽一樣。”

“狗子他媽”是我大舅的前妻,兩人四十多年前就離了婚,當時在十裏八鄉一度成了轟動新聞。2000年的時候,再度離婚之後的前大舅媽去到一個畫家家裏當保姆,後來和這個比她大十來歲的東家結了婚。幾年前,九十多歲的畫家去世後,前大舅媽雖然沒有繼承到遺產,但是畫家也給她留了一些作品,據說賣了一些錢。

2021年,我父親摔倒中風後離世,葬禮剛好是重陽節這一天,三舅媽當時陪東家回了紅安老家,趕不回來,就用微信特地給母親打過來三百元錢。剛開始,母親死活不接,三舅媽打了好幾個電話,苦口婆心地勸說,母親這才勉強收下了。

我問母親,為什麽三舅媽對你這麽殷勤?母親說,大概因為她老了,身邊沒幾個知心人,她看中我這個小姑子表裏如一的為人,又或者因為當年她和三哥結婚的時候,我是極少沒有反對的人之一。

這以後,母親漸漸原諒了三舅媽。雖然母親自父親過世後大多數時間和我一起住在武漢,但是和三舅媽常互打電話,隻要有機會碰麵,合作拍小視頻幾乎成了姑嫂兩人的保留曲目。這次和好,也讓三舅媽在閑聊中澄清了一些關於她的謠傳——其實她當初把三舅“丟”在養老院完全是無奈之舉,“女兒送細伢兒上學,路上被手指長的鋼筋戳穿了澀頭(膝蓋),我隻好丟了所有的事往十堰跑……”

母親曾問三舅媽,怎麽這大年紀了還去伺候人:“找個老伴不好些?”

三舅媽大大咧咧地說道:“本來是有這打算的……”

三舅媽告訴我母親,她在老家和二兒媳婦搞不好關係,回到市裏後不久,她就開始托一個老姐妹幫她介紹老伴。

很快有了消息,那老人是市自來水廠的退休工人,八十二歲,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套三層樓的自建房,在上海工作的獨生女兒對老父親再婚不僅沒有意見,還表示絕不貪圖他的財產,任憑父親自己做主。老人見了三舅媽以後就著了迷,三天兩頭來串門,說三舅媽長得比天仙還美,隻要她點頭,馬上就去領證。

大家都說這是門好親事,可浪漫愛漂亮的三舅媽卻嫌棄老人年紀大樣子不好看,家裏太邋遢,遲遲不肯點頭。

“老了還講究這些……”不少人笑話三舅媽不切實際,把她也被說得有點心動了,可等她終於回心轉意的時候,一向硬朗的老人卻突然犯了急症去世。

這以後,三舅媽又相了兩個老人,都還是不滿意:“一個長得不曉得幾惡(湖北話指凶狠),另外一個一身的病痛……要是帥點還管他娘……”她對相親漸漸冷了心,後來就決定先找個工作糊口。她雖然比同齡人長得年輕,但是生於1951年的她畢竟是過了七十歲的老人了,沒辦法做重活,也不能熬夜,左挑右揀,最後隻好找了一個照顧老年人的保姆工作。

其實,她的東家葉爹爹並不是什麽大人物,隻是稅務局的普通退休職工,不過有兩套房,一個月能拿五千元的退休金。葉爹爹老伴幾年前因病去世,兩個兒子都已經成家另立門戶,目前一個人住在老房子裏。

三舅媽剛去沒幾天,比她大兩歲的葉爹爹就看上了她,三舅媽對他也滿意,兩人情投意合,很快就住到了一起。三舅媽說,東家從沒把她當保姆看待,洗衣做飯也是男方做得多:“我冇做麽什,比以前還享福些!老頭子還說了,以後病了不用我照顧,如果我要走的話,會給我一筆錢——哪麽可能呢?!他有情我就有義!你們說是不是?”

雖然三舅媽和葉爹爹很和睦,但是兩人始終沒有領證。有關係好的人勸三舅媽:“合法夫妻才有保證,做保姆始終靠不住。”母親也提醒她:“還是要多個心眼,要是哪天被辭了麽辦?”三舅媽卻坦然道:“做一個月活,得一個月工資,有事可以請假,不曉得幾好、幾自在。要是真結了婚,還得處理各種複雜的家庭關係,說不定還得幫東家帶孫子,吃力不討好。再說,我也不想要老頭子的遺產,過一天算一天,好得很,這大年紀了,還結麽什婚呢!”

我感歎三舅媽活得通透,後來才知道其實另有隱情。對於三舅媽和東家同居的事情,大部分親戚都嗤之以鼻,我母親剛開始不大認可,後來卻表示了理解:“人老了又沒錢,有麽辦法呢。”

其實三舅媽極少抱怨,即使順嘴吐露一些真實情況,也從來不叫苦,但我和母親都覺得她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艱難。三舅媽年輕時沒有買養老保險,現在每個月隻能領到一百元的老年人補助;表哥們本就自顧不暇,何況與她的關係淡漠,肯定很少有錢給到她;表姐因為丈夫的原因,多年生活不易,又要養育兩個孩子,對她大抵也是有心無力。

6

2022年國慶節,我們一起回老家給父親辦周年忌日。一天午飯後,三舅媽穿得體體麵麵地進了院子。和母親閑話家常時,她突然神情暗淡地說道:“銀子兒,我工作丟了。”

三舅媽告訴我們,前幾天,東家的小兒子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過來找了個由頭把三舅媽辭退了。三舅媽不服氣,第二天又找了回去,結果小兒子當著她父親的麵,把三舅媽的行李往外扔,還說了一些很難聽的話,氣得三舅媽大哭了一場。

我們這才知道,其實葉爹爹最開始也是媒人介紹三舅媽認識的,因為兒子們強烈反對父親再婚,三舅媽才以保姆的名義住了進去。擔心別人笑話自己,三舅媽隻好對外宣稱,是自己不想結婚。

雖然三舅媽一直以保姆自居,可從踏入東家的那一天起,東家的兒子就敏感地嗅到了不一樣的氣息,擔心這個漂亮的婆婆勾了老頭子的魂,有事沒事就過來巡查一番,總找三舅媽的茬兒。

“東家不為你說話?”母親是個心直口快的人,替三舅媽鳴不平。

“老頭子怕兒子啊,”三舅媽歎了氣道,“他不可能為了我一個外人得罪家裏人……”

過了一會兒,三舅媽又說道:“銀子兒,你說老家的拆遷房,我為麽什不能分呢?大哥分了家,我們可一直沒分家啊,不說和二嫂平起平坐,起碼我可以分一個小的吧?”

三舅媽是嫁出去的女兒,娘家的拆遷房雖然有好幾套,但是早就被幾個哥哥如狼似虎地搶了去,根本輪不到她的份。而婆家的老房子早在90年代初的時候就被推倒了,我二舅當時拿出一筆錢在原來的宅基地上建了一棟樓房。2018年,村裏開始丈量土地,據說二舅家將來可以在離家不遠的鎮上分到四套大小不一的房子。三舅媽認為老房子自己也有份,可是二舅媽卻寸步不讓。

其實,二舅媽反對的原因並不隻是為了錢。母親告訴過我,年輕的時候,三舅媽瞧不起二舅媽,常笑話她“又窮又瘸又醜”。三舅去世以後被安葬回了老家,和旁邊二舅的墳墓挨得很近,二舅媽看到後很不滿,兩個妯娌在墳地裏吵得不可開交。

見母親半天沒吭聲,三舅媽含著淚說道:“要不是現在日子這難,我也不會爭那套房子……”

看到一向樂觀的三舅媽這麽傷心,母親有些觸動,走上前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二嫂也是講理的人,你們倆再好好商量下……”

“這輩子也不知道犯了麽什忌,每走一步都不對……”三舅媽雖然身板還算挺拔,但是仔細打量,不難看出她比前幾年老得厲害,她眼皮耷拉著,從前又大又亮的杏眼變成了三角眼,眼珠也渾濁無神,雙頰深深凹陷了進去,一身大紅的風衣、一頂紅呢帽,更顯得她格外的憔悴。因為從小就漂亮伶俐,年輕時三舅媽做什麽事都比別人容易些,她大概從沒想到,自己老了要受這麽多的委屈。

三舅媽黯然坐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什麽似的,恍然說道:“差點忘了正事,來拍視頻吧。今天在哪兒拍呢?”

兩人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到屋後的菜園拍一段《天仙配》。三舅媽把圍巾披在頭上扮演七仙女,我母親套了一件風衣裝成董永,我幫她們把手機固定在三腳架上,兩人手牽手對著鏡頭做動作,興興頭地唱了十來分鍾。結束後兩人又嫌自己唱得不好聽,還是從素材庫裏找到一段現成的配樂合成到視頻裏。

上傳好視頻後,點讚的人數不斷增多,還有不少人評論:“美親唱得真好啊!”“兩位美親太棒了!”

三舅媽一掃剛才的低落,興高采烈地對我母親說:“今天的視頻好受歡迎。”

7

三舅媽後來在市裏找了幾個工作,不管是鍾點工,還是保潔員,都沒做得長,“工資太低,活又累”。

葉爹爹打了幾次電話,又到家裏來找了一回,三舅媽沒忍住,還是跟著回去了。放下手機,母親搖搖頭說:“這個爹爹懦弱無能,肯定長久不了。”

葉爹爹的兒子得知父親竟然瞞著他們找回了這個保姆,痛罵父親“鬼迷心竅”之餘,三天兩頭上門來鬧,讓兩位老人不勝其煩,三舅媽更是有苦難言,“聽到敲門聲就打顫”。

“說到底還不是為了錢?就怕三舅媽分了他家老頭子的財產。”美惠表姐歎口氣說道,“三舅媽雖然貪快活怕吃苦,卻不是不講良心的人。”

2023年春節的時候,葉爹爹的兩個兒子媳婦孫子孫女一共七口人,都住進了家裏頭,三舅媽拿出女主人的勁頭,攢足了精神伺候一家子老小。沒想到臨走的時候,葉爹爹的小兒媳婦卻扇了三舅媽一巴掌,還指著三舅媽的鼻子罵她“老騷貨攀高枝”。

“說我把她婆婆珍藏的一件褂子搞落了,故意找欠兒讓我難堪。”三舅媽說她也不能太吃虧,當時就和那個女人打起來了,“差點把警察局的人叫來了……鬧崩了也好,省得我還要想著麽樣討她的好。”

母親說,三舅媽雖然號稱是“對打”,但是她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怎麽鬥得過四十來歲的壯年人?肯定是吃了大虧,“我看她臉都青了一大塊”。

 

老家院子有一塊菜地,我母親總不忍荒廢。2023年清明節前一天,因為女兒哮喘病發作,我沒能隨行,母親自己一個人回了老家,“我得把菜秧種下去,在家裏住段時間再回武漢吧”。

得知我母親回了老家,三舅媽又趕著過來和她會麵。看到瓦罐裏醃的雪裏蕻,三舅媽一個勁說是好東西,用塑料袋裝了好大一袋走。

電話閑聊的時候,母親告訴我,春節那場鬧劇之後,葉爹爹的兩個兒子又把父親的存折和房產證都搶走了。為了省錢,三舅媽將生活費降到了最低限度,平時吃個肉都舍不得,還說:“還好退休金的卡冇被他們搞走。爹爹現在每個月給我三千塊,兩個人吃飯四五百足夠了,剩下的錢他讓我自個存起來。”

“以前她麽看得起這些東西呢,還總說吃醃菜對身體不好,沒想到現在愛這東西……”母親感慨道,“她現在和以前比真是天差地別,伺候人還好說,關鍵受這多氣,麽劃得來?!”

 

兩個月後,母親又來了武漢,我們與三舅媽一起視頻聊天的時候,看到三舅媽雖然又瘦了不少,頭發也白了一大半,但是精神卻不錯,說話一直笑眯眯的。我說:“真不容易,不過我看三舅媽還挺知足的,冇覺得她幾可憐。”

“她說不愁吃不愁穿,一個月還能存個兩千多。”母親由衷地讚歎道,“她一貫想得開,隻要有飯吃、有好衣服穿就笑得嗝,要像別人那樣心窄,早過不下去了。”

母親說,在女兒家帶孫子的那些年,三舅媽還抽空做了幾年早點生意,賺了十來萬,可是大都貼補給兒女們了:我大表哥幾年前離婚後一個人住在出租屋裏,三舅媽不僅貼錢救濟他,還常跑去做家務;二表哥做生意缺錢,她也拿出錢來填補虧空;隻有小表姐不向她伸手,不過幫忙帶外孫的那幾年,三舅媽也沒少貼錢。在別人眼裏貪圖享受的三舅媽,兒女們眼裏不像個媽的她,其實從來沒有忘記自己母親的身份。

“再壞再懶的女人,總還是記得伢兒的。”母親感慨道,“還是這兩年做保姆她才存了一點錢。幸虧她身體不錯,要是像我這樣,每個月哪有錢吃藥?”

8

7月份剛過,葉爹爹晚飯後突然胸痛乏力,呼吸困難,三舅媽趕緊叫來了老人的兒子。救護車來了,三舅媽也想跟著去照顧,小兒子一家攔著她不讓出門:“我爸爸不是你害的嗎?以前可從來冇聽說他有這毛病。”

三舅媽說老頭子可能是喝了酒以後發怪病的,小兒媳婦搶白道:“那飯是不是你做的?你為什麽要讓他喝酒呢?他都七八十歲的人了,你不知道嗎?”

三舅媽百口莫辯,隻好任由他們雄赳赳氣哼哼駕著老人揚長而去,臨走前,小兒媳婦還將葉爹爹的手機、銀行卡和醫保卡悉數搜了去。

三舅媽擔心老頭子的安危,守在家裏坐立不安,可是葉爹爹的手機始終沒人接。她以為大兒子稍通情理,就給他打了電話,哪曉得打了五六次才終於接通。對方說父親被確診為心髒病,已經轉到了武漢的大醫院,再多問幾句,那邊撂下一句“你做保姆的問這多做麽什”,就不耐煩地掛斷了。

過了幾天,三舅媽在廣州幫女兒帶孩子的妹妹,叫她過去玩,三舅媽臨走前在電話裏對我母親說:“……算了,我等在屋裏頭也沒用,幹著急,先去散散心再說。”她還說,自己剛找人算了命,高人說她運腳不錯,也許從廣東回來後就能一切順遂。

沒成想,三舅媽在外地正玩得高興的時候,葉爹爹的大兒子急赤白臉地打來了電話,讓三舅媽趕快把行李搬走:“我們已經另外找了保姆了。”

三舅媽和葉爹爹聯係後才知道,老人已經出院回到了家裏,保姆幫忙接的視頻電話。新保姆看起來六十來歲,性格爽直,對三舅媽說:“陳婆婆,他們安了攝像頭了,叫你搬了行李就不要來了,電話也莫打……兒媳婦還囑咐我,不能牽爹爹的手……”

三舅媽講故事一樣,把這些事一五一十地說給我母親聽,又繪聲繪色地學保姆的話。我母親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爹爹現在做了心髒搭橋手術,路都站不穩,萬一他倒了保姆要不要扶呢?……他又不是唐僧肉,有這俏?”

視頻電話的鏡頭裏,三舅媽咬著牙道:“這保姆是有家有室的正經人,哪會纏這個老爹爹……我前天到的屋,昨天去爹爹那拿行李,門口的保安還告訴我,他兒子交代他們,要防著我去,有信就告訴他們……你說笑不笑人呢?!”

身體一向硬朗的葉爹爹經過一場大手術,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氣息微弱,話都說不利索,走路顫顫巍巍的,看到三舅媽,一直拉著她的手,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連保姆看了都氣憤:“你們兩個這好,你身體又好,你來照顧爹爹幾好得……現在爹爹每天都悶悶不樂的,吃得也少。”

三舅媽說著哭了起來:“這兩個伢兒真不叫個東西,我和他爸爸相處兩年多了,付出了這多感情,他們麽這醜()呢?!”

我母親正想安慰她,三舅媽很快接著道:“我在廣州步行街買了一件好衣服,又便宜又好看……銀子兒,我找你看下……”

她掛著淚花的臉上露出孩子一樣的笑容,接著,鏡頭亂晃了幾下,最後對準了塞得滿滿當當的衣櫃。

母親後來對我說,那就是三舅媽攢了一輩子的全部“家當”。

 

後記

今年國慶節期間,小表姐先回了老家探望三舅媽,又去武漢見正上大學的兒子。三舅媽興興頭的,也隨著她一起在省會玩了幾天。小表姐要回十堰了,三舅媽還是舍不得回家,又跑來我家找我母親。

她頭戴銀光閃閃的發箍,笑語晏晏,和我母親每天說東道西,聊得火熱,有一點空兒就拉著自己的姑子出去逛街,不過基本上隻看不買。

三舅媽告訴我母親,幾個月前,她認識了一位退休中學教師,兩人彼此滿意,對方對自己追得很緊,末了,她總結道:“我現在也學了個乖,要麽做保姆拿正規工資,莫沾我的邊,要麽和我領結婚證,穩穩當當做夫妻……銀子兒,你說是不是?我哪會再上當呢?”

她邊說邊咯咯笑,在去年紋的眉毛底下,剛花一千多元漂的嘴唇鮮紅如血,還腫著,在她鬆弛暗淡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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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普通70後女性的12年相親史

2023-12-20 10:39:15
3人評論

作者Tamia

嚐試理解人

引言兩年前我參加了一場單身活動,加上客服誌願者微信。我們在現實中僅有過短暫交集,但好幾次當我在脫單路上黯然神傷,這位姐姐在微信上接納了我的情緒,並給到智慧的開導。後來我和她展開聊了聊,她曾經“聊勝於無”的戀情、漫長無望的相親,最終又是如何在40多歲順遂心意脫了單?我開始明白,尋找另一半其實是場學習了解自我、打開自我的旅程。結婚不是目的,生命的成長才是。

1

我生長在一線大城市,從小讀書成績不算好,90年代高中畢業那會兒,既沒想過考大學,也沒什麽特別想幹的事兒。好在我爸所在的大型國企內招電腦錄入員,我就這麽有了一份工作——一間大辦公室裏坐二三十個人,每人的玻璃台麵上架著一台碩大的不能上網的台式機,我每天按照一套固定的流程,從同事手上拿過一盒盒紙質發票,不停地把票上的信息錄進電腦裏,一天下來,兩隻手沾滿了票麵的油墨印子。

工作內容比較死板,但我的性格可能就適合這樣的工作。那時我家離單位步行通勤不過三四十分鍾。早上進了辦公室,先拿熱水瓶去一樓打開水,午飯用飯菜票買,當時還有澡堂子——我吃完飯就跟著同事去排隊洗澡,用現在的話說,像廠妹一樣。

我們同一批進單位的同事學曆都不高,很多人都是邊工作邊讀夜大,反正那時候也沒什麽別的事情可幹,我也就跟著別人的樣,開始準備成人高考。白天工作,晚上上課,平時一空下來做做題,生活倒也充實。

過了幾年,又是夏天,一批被分配來的大學生到我們辦公室報到,其中一個男生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學,他一眼就認出了我來。我注意到,他旁邊站著一個瘦瘦高高的男生,戴副金絲眼鏡,一臉書生氣。打過了個照麵,在接下來的工作中,我和這個叫阿朗的男生時常需要對接、溝通,他人比較聰明,待我不錯,熟悉了之後,他常常來夜校等我下課,和我走上半小時的路,去終點站坐公交車。

那年我24歲,阿朗比我小2歲,我們倆都是那種老老實實長大的孩子,都是第一次戀愛。可如今回想起來,這段初戀也沒有什麽刻骨銘心的細節。我對阿朗談不上很喜歡,隻覺得他對我還不錯,溫溫和和的。我自認是個條件一般的女生,能有個人對我好,那就好好過日子唄。

阿朗讀中學時父親就去世了,之後他一路讀書的學費是伯伯資助的,他一直跟媽媽蝸居在二十來平的老破小裏。我家也隻是普通的工薪階層,我們一直沒覺得雙方的條件足夠結婚。就這麽和阿朗談了兩年,我去參加了一位要好同事的婚禮,之後同事和我說,伴郎想認識我一下。當時大家都住在單位附近,那個伴郎約我出去見過一麵。他是名校畢業,在我們公司法律部工作。不得不承認,我那時內心小小激蕩了一下,或許是虛榮心作祟吧——但了解到他是準備走仕途的那類人,和我應該不是一條道上的,就幹脆地回絕了他。

不過,這個小插曲成了導火索,把我內心中隱約的不安放大了。我跟家裏提出想和阿朗分手,那會兒我剛考進單位編製,爸媽勸我說,阿朗是大學生,有編製的,人家之前一直沒嫌棄我,我轉正後就把人家甩了的話,不太好。

戀愛第四年,阿朗的外婆分到一套很遠的動遷房,他媽媽就搬了過去,把老房子騰給我們做婚房。房子開始裝修,我看到周圍人拍婚紗照,也就跟風叫他一起去拍照。畢竟,像我們這批70後,基本上都是通過相親談一次戀愛就結婚的。

那段時間,阿朗抓住機會調到了黨群活動部,工作開始忙碌起來,我倆周末見麵的頻次變少了。去取婚紗照時,他突然朝我抱怨了一句:“你頭發怎麽紮成這個樣子,也不打扮一下。”我心想,是不是他剛換部門,壓力太大了?後來我才知道,他在新崗位中需要對接各個部門宣傳口的同事,通常都是公司裏長得漂亮、性格活潑的那類女生。我看過他手機裏的短信,除了一些談工作的內容,剩下的都是互相吹捧或是開開玩笑之類的。他似乎把以前的專業給丟了,往仕途走了,人也有點膨脹起來。

我們原定那年國慶辦婚宴,但阿朗提出想延期,說是新領導才剛上任,他想請新領導來參加婚禮還不一定能請得到。他也沒給出具體延遲到什麽時間,家裏親戚問得我著急,但他一直不給說法。我有次問急了,他幹脆跟我說,有個女同事問起他結婚的事情,開玩笑說,如果他不和我結婚,她可以代替我來結。

我明白了,阿朗的言下之意是,如今他可以找到比我“配置更好”的女生了。我不知道他是將那女同事的玩笑當真了,還是隻是以此來做借口——可能他就是不想結婚了。跟爸媽住在一起的我憋不住事,就當著他們麵哭得稀裏嘩啦,說阿朗好像已經有其他女人了。

我爸媽想約阿朗聊聊,他就回“沒空”,說要陪領導買電腦。他在家是做主的人,他媽媽從頭到尾也沒來和我們家主動溝通過。等不到說法,我爸媽就直接去了婚房,把一床婚被拿回了家。

我和阿朗都沒有正式說分手,從此就再沒有聯係過。幸虧還沒領證,不然就成離婚了。那段時間我上下班路上都流著眼淚,心裏幽幽地想,掛在新房裏的婚紗照他是怎麽處理的?是不是丟進垃圾桶了?

那時我對怎麽處理兩性關係真的不太懂。現在想來,有些後悔過早讓父母摻和進來、而沒有找機會和阿朗單獨聊聊:我們之間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追求的是什麽,我想要的又是什麽?

2

與阿朗分手後,我過著公司到家兩點一線的生活。有一陣子,我會在周末坐車去影院看早場電影,放的都是下檔的片子,十塊錢一場,很便宜。我周圍坐的都是老頭老太,有人會帶著孫輩,環境雖有些吵鬧,但總好過那種冷冷清清的影院。之後有幾次我覺得電影不好看,就沒再去了,一個人去逛街,不想去貴的地方,就去服裝批發市場,那裏店鋪多,可以逛上大半天。

周末除了這些打發時間的方式,無非就是待在家裏和爸媽眼對眼,然後免不了要聊到“你現在對婚姻怎麽想的,有沒有什麽計劃”,我脾氣不好,也答不上來。對於找對象這件事,我是純等待的態度。28歲是個尷尬的年紀,從小在我的觀念裏麵,過了30歲就算是“中年人”了。

父母開始托人幫我相親,我的條件又不屬於緊俏的,有時候一年能見三四個對象,有時候大半年也沒人給介紹。幾年下來,我相過十幾號人,十二星座的都有。每次相親的時候,我感覺和對方的對話模式都差不多,一上來,對方無非是問我的家庭情況,有些什麽興趣愛好。交流停留在表層,容易讓人疲憊,我隻能不停地喝茶。

一次和相親對象約見,他說公司開會“拖堂”,我就坐在商場的中庭等了他一個小時,期間給自己和他都買了咖啡。人到了,見上了,他對點好的咖啡有些驚訝。我們坐在中庭聊了會兒,到了快吃晚飯的時間,他說了句:“那接下來應該要請你吃飯咯?”那種輕佻的口氣,讓我當下就覺得他應該不會再約我第二麵了。雖然我心裏很不舒服,但還是會忍下來,點點頭回應他。

也有相親對象比較優秀,我配不上,偶爾碰到有外企或者留學背景的,我們成長環境不一樣,壓根談不到一塊兒,人家自然對我也沒什麽興趣。我對自己的評價是“寡淡”——我性格內向,成長經曆比較簡單,沒經曆過什麽挫折,沒什麽特別的愛好,讀夜大那會兒三點一線,畢業後早早下班回家沒什麽事,很早就睡下。一旦要跟別人聊點什麽,我其實是很空的。

除了我爸媽不喜歡的房產中介、幹物流的、做小生意的、工作不穩定的那些“沒必要去看了”的相親對象,我並沒想過要設什麽限。如果聽介紹人說對方有房,當然好,沒房也不會直接拒絕。自卑的我不知道啥叫“要求高”,但想來自己的“沒要求”,或許也挺可怕。一年年過去,看著公司裏和我一輩的女同事們相繼結婚、生子,我就覺得,是不是隻有自己挺“難搞”的?

於是,我開始接受和越來越多的離異男士相親——畢竟年齡擺在這裏了。有些有孩子的對象,看得出來可能就想找個老實人,說我“文文靜靜”、“賢妻良母”,但我卻十分討厭這樣的標簽——你有試著了解過我的個性、喜好嗎?我也發現,真到了考慮現實婚姻之際,其實我也並不完全了解自己。

但心態還是很微妙,哪怕我沒看上人家,也還是會多少有期待。每次相親結束後我都會等,一天,兩天,直等到下個周五,若對方還是沒消息,我就知道肯定不會有下次了。這個過程很難熬,我不能主動去問別人,就等著宣判一樣。

長此以往,每次相親都會讓我覺得很累,我需要鼓足很大的勇氣,才能去見一個人。可我又沒什麽社交圈子,所以即使相親再難堪,也還得繼續下去。

3

一晃又過了幾年。一次參加完一個男性朋友的婚禮後,朋友來和我提,說女方那邊的賓客裏有個叫阿榮的男士,還是單身,要不要認識一下?

我便和阿榮約在咖啡店見麵。不得不承認,他的外表長在我的審美上,和他聊天也比較有趣。他會跟我聊起從小到大的經曆,生活上的事情,沒有之前相親帶給我的“流程化”的感覺。他屬於那種從小讀書不好、喜歡調皮搗蛋的類型,對我而言,能從他那裏聽到很多不一樣的東西,有一種自由感。

可能是多年的相親經曆讓我太壓抑了,阿榮很快吸引了我。他是離過婚的,孩子歸女方帶,他和母親住在一起,在物流行業工作——這條件聽起來不算好,不過,這回我想要逆反爸媽一次,找個“有喜歡的感覺”的人談場戀愛。

不過,“自由”的反麵,也意味著沒有生活目標、缺乏責任感。阿榮對工作有很多抱怨,天天就那麽混著。他每個月要拿出三分之一的工資給前妻,是孩子的撫養費,但市麵出了最新款手機,他還是會毫不猶豫花掉一個多月工資買給自己——我覺得這是沒有必要的浪費,但也隻是把不滿放在心裏。抽煙是他的一大消遣,聊天時煙卷基本上都在手上點著,還有就是每天都得打打手機上的小遊戲。我眼見他過得混沌,也不去戳穿,但總會忍住不去問他,關於我倆的將來要如何籌劃。

我爸媽得知阿榮的情況後,好幾次大晚上來敲我房門,憂心忡忡地跟我說,一定要跟這個男人分手。我心裏不是滋味,想不清楚自己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也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麽走。一到周末,我頂著心理壓力,找各種借口出門和阿榮約會,我爸媽察覺到我的鬼鬼祟祟,我爸甚至還花心思跟蹤我。

阿榮知道我爸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後,基本上對我們的未來持放棄的態度,但也不主動提分手。我倆瞞著各自父母談了近一年,我在他身上看不到有任何改變,沒了奔頭,關係也就慢慢淡了。

後來我過生日,阿榮發來“生日快樂”的信息,我隻回複了個“謝謝”,不會再展開聊天了——這回我沒有像第一次戀愛那樣再拖個四年,我想,當時的我隻是留戀有個人陪我出門約會、聊聊天的感覺。因為孤單,因為沒有自我,我陷入了這段聊勝於無的關係中,進一步降低了我的自尊感。

和阿榮分手後,我已過了35歲,年齡擺在這裏,相親機會也少了,倒是省去不少壓力。為了“拓寬社交”,我去到家附近的羽毛球館打了一年多球,卻發現這個圈子有點複雜——打完球,男男女女一起去吃飯、喝酒,人家給我倒多少我就喝多少,喝醉了就回家一頓吐;有些有家室的人,身邊帶著的並不是自己的伴兒,再過一陣子,又會發現好些人的伴侶似乎都換了;我有時也會收到一些曖昧的訊號,幹脆就不去了。

而那幾年裏,我好幾個朋友都離婚了;沒離婚的,婚姻生活的質量也普遍不高。我中學時的閨蜜,當年圖男方對她好,又有房有車,就結了婚,可婚後她老公管得比較多,而她愛玩,就出軌了。他們離婚,還是她前夫打電話給我說的,那時我才意識到,閨蜜和那個情人還一起出來和我見過麵,給我介紹過對象——當然,我還是接納她的,畢竟別人婚姻家庭裏的事,很難講清。

我另一個同事閨蜜,和她老公是在公司認識的,她老公走仕途,工作環境變了,就出軌了;我還有一個女同學,找了個媽寶男,老公對家裏的事不管不問,也不去外麵玩,隻顧自己打遊戲,女同學覺得結婚那麽多年,離婚會很虧,一直處於接近“婚內單身”的狀態,她說也許熬到婆婆走了,老公就會更多依賴她了;還有一對連我爸媽都覺得不可能產生矛盾的夫妻也離婚了,我先前隻知道他們丁克很多年,養了十幾隻貓,過著我所羨慕的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具體離婚原因,我沒好意思去問。

身邊這些事,不能說對我有多大的衝擊,因為我感覺時代的大環境似乎就是這樣的。我每天還是兩點一線,爸媽也不強求我一定要在幾年內結婚了,說大不了我們三個人過。我也就默認了這樣的生活狀態。

4

2015年2月,我過完38歲生日,有朋友推薦我去參加一個“單身群”的活動,說是她認識的朋友辦的,比較可靠。那場活動是“中國風”主題,為了鼓勵我參加,朋友還貼心地提前買了件中式馬甲外套寄給了我。

活動在一幢小洋房裏舉行,那天我看到有幾個女士穿著定製的旗袍,很顯身材,人看起來也很自信,我想如果自己是男人,肯定喜歡這種類型。

活動的流程是:我們先分組討論婚戀話題,然後是男女“走台互動”——女士先站上台,男士走到心儀對象的背後,一起“走台”,再合作表演小品。雖然也有男士跟我一塊兒走,但整個過程我卻感到十分低落,還是有種“被挑選”的感覺。深深的自卑,讓我自己先否定了自己。

活動結束離開的時候,群主歡歡姐跟我道別:“再見,郭樂。”這個細節讓我覺得很意外——她竟然能報出我的全名。

後來我才知道,這個“單身交友俱樂部”是歡歡姐和幾個朋友在2014年的一場聖誕聯誼派對上發起的,她之前有考過婚姻家庭指導師的背景,那次活動後看到大家確實有這方麵的需求,就把聯誼這麽辦了起來。

活動結束後填調研表,有一欄是問“是否願意做俱樂部的義工”,我迷迷糊糊就打了勾。沒想到,歡歡姐真的就請我做了“客服”——因為上一位客服姑娘要忙著結婚去了。性格內向的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勝任這份工作,但又不懂拒絕,就先接了下來。

我拿到了一部手機和裏麵的通訊錄,這一服務,就是八九年。

起初的服務團隊,人員主要是歡歡姐、我、搞活動策劃的傑哥、負責攝影攝像的阿坤、有時會被叫過來做主持人的峰峰,還有幫我們找場地的子秋。歡歡姐會請來一些有相關背景的老師為大家做婚戀講座;不間斷會有人加入進來,成為各種興趣群的群主——桌遊群、攝影群、觀影群、職場群等等——為大家組織交友活動。若一個群主找到對象,結婚退出了,就再換一個群主。

生活中沒什麽社交的我,身邊一下子多出了通訊錄中的好幾十號人,隻能一點點適應。第一晚,我在通訊錄裏跟人一個個打招呼,介紹自己是新來交接的客服,在臥室裏歪頭夾著電話弄了很長時間,脖子都扭了。平時會有各種關於活動、平台的問題等我去解答。如果趕上整理一份活動的報名表格,就更花費心力了,需要跟各個報名者、供應商聯係,協調時間、人員。到了活動現場,我從最開始管理簽到和餐飲,到後來慢慢開始主持、策劃一些活動流程——我發現自己越來越喜歡幹這些。

有了和人打交道的鍛煉,我漸漸變得開朗、自信一些了。之後我又相了一次親,知道自己年齡更大了,應該也更難成了,但我還是能和對方聊很多,也不再擔心這個人是不是看得上自己了,整場見麵下來我都很輕鬆,狀態也跟以前相親時不一樣了。這種自信也體現在了工作上,領導讓我做兼職教員,給每年新入職的大學生以及其他部門需要了解我們業務的同事做培訓,我接住了這個機會,也幹得不錯。

但年齡帶來的自卑感還是會隱藏在內心深處。單身交友俱樂部的成員普遍是82年到85年之間出生的人,我來時年紀就屬於偏大的,沒對在這裏“脫單”抱太大期待,就把注意力集中在服務工作上。

歡歡姐似乎覺察到了我的想法,提醒我說,每月一次的“讀書會”是個深度交流的好機會:“為什麽你總是在背後的那張桌子上管吃管喝的?你也可以參與進去嘛。”

我回:“後勤工作也得有人盯著。”

為了節省場地成本,俱樂部成員得自己添開水,下午茶點外賣來了,得有人下樓去接……當然,如果有心一點,是完全可以抽出時間加入大家的討論、聽聽男士們各式分享的,或許,“服務者”的形象定位對我而言是一層保護,我在掩蓋內心的懼怕。

我其實對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男群主印象不錯——他叫阿凱,性格低調內斂,工作很忙,經常出差,還堅持每個月為俱樂部組織一到兩次跑步活動。他的做事態度讓我挺認可,有願意服務他人的一份心。我看到他在群裏跟別人說話很溫柔,也去和他們跑過一次,他很耐心地指導我正確的跑姿,跑完回來還叮囑我不要馬上大量飲水。同去的姐妹暗暗提醒我,覺得他對我的關照有些特別,我聽了這話也不知真假。而且,那種自卑感又來了,我覺得自己長相一般,見識也沒阿凱豐富,隻“告訴”自己,我就不是很喜歡跑步,而且一跑步妝就容易花,太麻煩了,也就沒再去跑了。

阿凱在群裏服務了大半年,我始終都沒有特意去跟他交流。我有想過,如果一個男人對我有好感,他會主動的吧?我設想了很多對方的想法,但卻沒有真的去建立關係,瞎猜其實沒有任何意義。

阿凱後來的太太,當時一直很積極在群裏報名跑步,即使下雨天也不缺席。她到哪都是光芒四射的那種性格,有目標感、行動力,這方麵正好與不張揚的阿凱匹配。

5

每個月做些什麽活動,計劃表一排,時間過得真快。2019年,42歲的我已經在俱樂部5年多了。我身邊的義工陸續都找到對象,結了婚,退出俱樂部,“元老”隻剩下我和子秋還是單身。有人和我提過一嘴,要不要考慮下子秋?我心想,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們兩個剩下的人湊合湊合算了?

雖然我在俱樂部裏見證過一對對男女走到一起,也聽了很多關於婚姻的課程,但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還是有點滑西瓜皮,總覺得等到一個“有感覺”的男人再說吧。我的“理想型”依舊停留在“書生氣”的長相上,子秋長得普普通通,自然沒在我的標準線裏。

一開始,我對子秋完全沒有感性的想法,隻覺得他是個挺靠譜的“好人”。算起來,他其實隻比我晚一個月來到俱樂部,平時負責調試設備,幫我們找場地,價格什麽的都是他去談好,有他在,我們從來不太擔心活動場地的事。

也可能因為他隻是做些幕後的事,不參與開會討論活動細節,幾年下來,我對他竟沒留下什麽印象,對他的背景隻有個大概的了解:他十幾歲就從農村出來闖蕩,在廣東的工廠打過工,後來自己開店麵,再到這座大都市和人合夥開了家小公司。

子秋比我小5歲,但閱曆卻比我“老”了不少。一次子秋和大家分享,說他跟家裏人關係淡薄,有10年是幾乎斷了聯係的,對於之前談過的幾場戀愛,他總覺得付出很多努力,但始終處不好關係。他也是在朋友推薦下來俱樂部參加了場婚姻關係的講座,覺得挺有幫助,就留了下來。他在這裏“脫單”過一次,談了1年多,大家都知道,女方家庭嫌他沒房沒資產,最終還是分手告終。之後子秋有一陣沒在俱樂部裏出現過,2019年歡歡姐又把他叫回來幫忙,他這次回來,俱樂部主要的義工就隻剩歡歡姐、他和我了。

當時俱樂部在做微信小程序,我們需要一起討論很多事情,對於每一個按鈕做哪些功能篩選,子秋都很認真,反複向我確認平時做活動的流程,去做契合。碰上歡歡姐跟做小程序的人鬧矛盾,他會主動去調和,幫歡歡姐了解對方是怎麽工作的,也跟對方講歡歡姐的性格。要不是他的這些努力,小程序很可能做到一半就泡湯了。

接觸多了,我發現我和子秋做事的角度、方式都差不多,工作起來還挺搭,慢慢對他產生了認可和安全感。我見過有些人過來俱樂部服務,是很熱心,但隻會按照自己的方式做出一套漂亮的方案來,不會先花心思去了解我們麵對的俱樂部成員的情況,不會去想活動時怎麽能讓大家有充分的互動機會,不會考慮我們有多少預算,結果方案根本沒法去落實。而子秋,屬於切實去根據你的情況來解決問題的人。

在這裏待久了,我也養成了觀察人的習慣。有些人過來參加活動,會提早一點到看看我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活動結束後默默去把垃圾倒掉;有的人感覺就是過來“被服務”的,說難聽點,是像來挑貨一樣,隻在意我們能不能滿足TA這樣、那樣的擇偶需求;有時候女士都在一旁幫忙搬椅子了,有些男士也能無動於衷地坐著;有些人條件很光鮮,可在集體裏一久,還是會過濾掉一些比較虛的光環;也有些人來了一段時間後,會在集體裏變得細心起來,有意識去主動幫別人做些事。

當我發現自己喜歡留意諸如此類的小事,原先我可能不清楚什麽樣的人合適我,等這些都沉澱下來,我心中的“理想型”似乎變得具體起來。

相處幾年,子秋對我吃苦耐勞、堅持服務的印象不錯,但對我也沒什麽想法。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限定——他壓根沒想過要找大城市的獨生女,在他印象裏,她們是嬌生慣養的,他在創業,自然喜歡能幹、有拚勁的女人,而我也不屬於這一類。

6

我與子秋關係的進一步發展,要感謝一個40多歲、在我們這裏剛找到另一半的姐妹,她跟子秋提了我好幾次:“你倆都挺有熱心,都是蠻實在去做事的人。”

這些話,他聽進去了。

不久,歡歡姐安排幾位義工去外地參加一個親密關係的“學習營”。我和子秋都是提前一天到了,就結伴在當地玩了一天。這是我倆第一次單獨相處,玩了一天下來,我的照片都是他給拍的。之前他沒有機會可以那麽長時間在鏡頭裏觀察我,後來他說,從那天開始,他對我有了更多好感。而以前他也沒這樣長久在我眼前存在過,我心裏也開始感到,說不定可以試試看?

我們倆的心思都在改變,時間點正好對上了。回來後,他第一次約我吃飯,就把全部的底都交了出來:他來到這裏從頭創業,每個月也就掙1萬塊出頭,也沒太多存款,公司還想擴大一點;他父母在農村,養老金是多少,他作為長子計劃怎麽給他們養老,幾年內有些什麽打算,等等,都跟我講得很清楚。

他說了這麽多,我一下子愣住了,也沒記下多少,隻是顧慮我父母可能會不同意——他們依舊喜歡男方工作穩定。可放眼自己周圍的人,如果沒有家裏人資助,一個30多歲的男人也很難在這個城市有一套房子。我覺得隻要他有能力負擔租房和生活開銷,花錢的習慣不至於“月光”,就能夠接受。

我們在一起後,有一次回看以前的俱樂部活動照片,我發現雖然過往對子秋的印象少之又少,但其實我們同框過很多次。比如有一張照片,是我們背對背站在大巴前招呼大家集合。還有一張,是我們分別坐在一前一後兩張桌子上和別人聊天。我就在那張照片他的臉旁標注上“你的對象在後麵”,發給他調侃。

 

在俱樂部服務久了,會有群友向我傾吐心事。

很多30歲上下的人,都擔憂自己“年齡偏大”了,但我覺得其實是正當年。這些年裏,俱樂部裏成了幾十對,一半是“姐弟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時間。

還有很多女士會用“被動”、“慢熱”形容自己,困惑在活動中應該怎麽去跟男士交流。我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便會去鼓勵她們別給自己貼標簽,要在活動中試著多記記別人的名字,對異性送來的互動,要給到一些回應,借著這些興趣活動來觀察、學習,發掘自己到底要什麽、不喜歡什麽。

如果碰到有相同問題的男士,我可能就不會這麽客氣了。有男士私下和我抱怨自己性格“總是太害羞,肯定沒戲了”。我就說你一定要勇敢去接觸,要厚臉皮,接觸下來如果不是你的也聊不下去,也沒多少損失,不然的話,人家女生怎麽會看到你呢?

群裏那些被人追的女士,除了有些是長得漂亮的,大多數還是那些麵帶微笑、積極給人回應的女士。而那些能主動去擔負一些事情、不斤斤計較的男士,就會給人比較好的印象。在單身群裏待久了,就會知道沒“脫單”的人是大多數。有些人看似很賣力地參加每場活動,實則參與感不強。TA隻是看臉或看條件,不停地去比較、篩選,而並未真正嚐試去了解人家內心是怎麽想的,從而錯失了很多機會。

經驗多了,如果有人請我幫忙介紹,我通常不會按這個人的外表或那個人的學曆這樣子去牽線的。我隻知道,如果兩個人渴慕婚姻的時機能對上的話,就很容易進軌道了。比如我們群裏已經結婚的一對,女方小米是個急性子,男的小楠是慢性子,乍一看,我也不會把他倆想到一塊兒。

那兩年,小楠一直參加讀書會,積極做群主,服務別人。小米初來參加讀書會時,會私信跟我討論一些對於婚姻的想法,想到小楠也始終是“積極預備”的狀態,我就提醒他,可以在活動中多關注一下小米。

小米跟我說,剛接觸小楠時,說不上很喜歡,但她有觀察到小楠的認真,也會看到自己有哪些地方可以去改變——她是急性子,看到別人不對,會馬上會指出,但有時候批評的話可能並不完全客觀,她就注意,收斂自己的表達。小楠做事雖靠譜,但是人比較直男,說話欠缺柔和,也在慢慢改。小米到現在對小楠也不是樣樣都滿意的,但她和其他單身姐妹們分享說,“就是多接納、包容”。我覺得這是很好的狀態,一定要進到實踐中去操練,兩個人在相處中不斷適應,從自己去做改變,哪怕到頭來對方並不合適你,能在過程中得到一些經驗,也是筆財富了。

每次看到一對新人成婚了,吃瓜群眾可能以為隻是這兩個人正好看對眼了,很幸運。但我覺得他們都挺不容易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一對情侶也都會經曆考驗。

7

和子秋在一起沒多久,那年10月份,他媽媽就查出了肺腺癌,屬於我們的考驗也開始了。

他開始頻繁回老家縣城,找醫生,陪媽媽,一回去就待很久,趕回來工作時又特別忙。因為之前與家庭斷聯,他很珍惜和媽媽在一起的最後時光。他媽媽生命晚期很痛苦,要打止痛藥,又需要控製用量。他曾給我發過一段視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媽媽,她媽媽是基督徒,當時躺在病床上很喜樂地在給病友唱著讚美詩,她一頭偏紅的發色,還挺時髦。

那段時間,我們每天打視頻,每次起碼一個多小時,我都是在聽他講具體在麵對的事情。我們似乎不需要通過約會、談情說愛來培養感情了,有了共同要麵對的事情,感情就這麽一點點增長了起來。

到了來年2月份我生日那天,我正在俱樂部搞“包餃子”的活動,快結束的時候,子秋忽然提著蛋糕出現在了現場,原來他悄悄托一個女群友為我做了蛋糕。當時很多人還不知道我倆這層關係,也不知道他是從老家趕回來的,隻以為他是負責來送蛋糕的。他給了我驚喜之餘,沒有讓我尷尬。那天下著雨,活動結束後,他穿著大衣和我們站在屋簷下聊了一會兒,第二天就又回老家陪媽媽了。

而我這邊,隔一段時間就會跟我爸媽提起子秋要上門了。我爸借口疫情嚴重,推了兩次。他們和我說,情願一輩子不結婚,也不要找一個又什麽都沒有的對象,總在勸我分手。我明白,由於自己前麵的兩段感情經曆,一提這事兒,他們的不安全感就上來了。

我爸媽第一次反對時,我就跟子秋說,要不就在我們感情還沒那麽深的時候分手吧,因為我覺得之前談的戀愛太傷我爸媽的心了。子秋跟我說,鑒於他之前的經曆,他第一反應也覺得“就算了吧”,但是那天晚上又想了想,覺得得為自己的感情堅持下去,就跟我表態“不會放棄的”。

等兩人之間有了堅定的力量後,我們決定先不和我爸媽正麵起衝突,慢慢讓他們感受到我們的執著。反正俱樂部的工作還在繼續,我倆也不會斷了聯係,跟他在一起我心裏踏實。在我還沒搞定我爸媽這邊的時候,我和子秋就在群裏“官宣”了。之後,我試著在爸媽麵前說我們在俱樂部一起做的工作:“這個人起碼能在這種無名無利的平台堅持服務下來,還有他對他媽媽的孝心,我也看在眼裏。”

到了6月份,醫生通知說,子秋媽媽可能剩下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了,讓她回家休養。子秋希望我去見他媽媽一麵,畢竟他是長子,媽媽對他是最放心不下的,盼望他早點成家。他知道我在我爸媽這邊有壓力,跟我提出這個想法的時候,挺為難的。我第三次和家裏提了見麵,我爸媽有點同情子秋媽媽的病情,就鬆了口。

見到子秋媽媽時,房裏光線有點暗,她上著呼吸機,是已經說不出話來的狀態,但她一直握著我的手。這是我第一次見一個即將臨終的人,很難受,但同時知道,老人心裏是開心的。

這之後,我爸媽也就默認了我們的關係。不久後,子秋回來,第一次到我家上門,我爸媽囑咐我說,不要讓他買貴重的東西,怕他為難,直接買個水果籃就好,還特意為他包了餃子。子秋在我家打了個視頻電話給他爸媽,兩家的家長就這麽見了麵。

子秋的媽媽比醫生的預期多活了半個月。一個周日,我接到他的信息說:“媽媽10分鍾前過世了。”我就突然流下眼淚——隻見過一麵的老人,我可能對她沒有太多感情,但是當我看到那句話,就想到子秋在打這些字的時候,該有多難受啊。

我手機裏保存了一張照片,是我在拍下的子秋陪著他媽媽聊天的場景。兩個人的狀態看上去很幸福,就像小牛依偎在老牛邊上。怕子秋傷感,我一直沒有敢給他看這張照片。

8

我們開始商量結婚的事。我比較反感找司儀、辦酒席一類的形式,但我爸媽覺得,嫁女兒不能偷偷摸摸的。好在當時正值疫情,他們去參加了一個親戚的婚禮,四五十桌人,回來之後我爸媽就改變了想法:“辦酒席有點危險,沒必要。”

正好俱樂部有一對辦了線上婚禮,給了我啟發。

我們的婚房是子秋去找的,他拍了視頻發給我看,裏麵空蕩蕩的,隻有幾件前任住客留下的舊家具,地上還貼著粘條,不是很幹淨。我從小到大從沒租過房,第一次意識到要開始去適應婚姻生活了——當年和阿朗快要結婚那會兒,我隻覺得像是在完成一件任務,根本不知道婚姻是什麽。如今我跟子秋結婚,雖然好像什麽都沒有,我卻覺得這個決定做得還是挺安心的。

子秋找人粉刷了一下房子,買了席夢思,先住了進去。我們一邊籌備線上婚禮,一邊往房裏一點點添東西,他買家具,我買日用品。當我最後一次從家裏搬東西,跟他打了輛車回到新家的時候,我在路上哭起來——以後回自己家,就變成回娘家了。

7月18號,我們去民政局領了證,7月19號,我們在家準備了一下,於傍晚舉行了線上婚禮,請了一百多號人參加。我選了一條奶白色的連衣裙,搞了個頭紗,既然線上會議軟件有濾鏡,我就自己稍微化了化妝。原本特意去花店買了玫瑰花想用來做手捧花,但我反倒發現幾天前在地鐵站十塊錢買回的一束紅豆更好看。我們在客廳的餐桌旁直播,背景裏是我們買家具送的簡易木製衣架,我在上麵掛上一層紗作了裝點。

歡歡姐做我們的證婚人,當初撮合我們的那對夫妻做婚禮主持人,子秋的弟弟在老家給他爸爸調試好設備,他爸爸作了一段發言,我爸媽就在我們家另外一間房裏,比較害羞,啥都沒有說。子秋的外婆坐在老家的院子裏,我看著她背景裏的天色慢慢暗下去,燈亮了起來。最後,親戚朋友們開麥發言,送給我們祝福。

有一回,一個未婚姐妹來我家吃飯,感慨說,要結婚就得放棄很多條件要求,又說自己不太能接受租房。確實,因為租房,我們存不下多少錢。可租來的房子,也是兩個人一塊過日子,做飯、打掃,可以弄得很溫馨。我們經常在家裏招待俱樂部裏已婚、未婚的朋友,度過很多豐盛的時光。

婚後,子秋做事還是很落地,我媽今天說牙疼,他明天就會陪著去看醫生。我們結婚到現在3年了,回想自己對子秋從完全沒放在眼裏,到有了好感,再到進入婚姻,這份感情要比我以前想象中對一個人有“感覺”來得深厚得多。我們彼此都有缺點,也有吵架厲害的時候,但他珍惜我,我也珍惜他,兩個人想的東西都差不多,每天可以分享安慰到彼此。

我想對大齡姐妹們說,進入婚姻,沒有“妥協”一說,但必須學習了解自己,才能真正進入並經營好關係。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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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了小鬼後,他開始轉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22/2023 postreply 18: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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