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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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善良村婦的自殺始末

2023-12-19 13:24: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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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兮兮陳

村莊、地產、那些人、那些事

1

1992年,寶秀嬸在陳村四處打聽誰家有閑置的房子。因為她家的房子漏水嚴重,她與鄰裏關係弄得很緊張,於是決定搬家。可是她前村後村找了個遍,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房子。有人建議她去找二組的歡奶——歡奶年紀大了,三個兒子都在城裏,她一個人住著三間大瓦房,還有兩間土廂房是空的。

寶秀嬸去了歡奶家,房子大門緊閉,大聲喊,門裏麵也沒有動靜。寶秀嬸就扒門縫往裏看,隻見瘦小的歡奶懸在堂屋的房梁上,臉色慘白,舌頭伸得老長,寶秀嬸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稍後,幾個年輕的壯漢把歡奶家的門撞開了,眾人被歡奶的死狀駭得四下逃竄,隻有心善的寶秀嬸留了下來。她找來一隻凳子墊在歡奶的腳下,然後抱住歡奶的腿,用力往上一頂,把人放了下來。

歡奶為什麽自殺,沒人說得清楚。有人說她人老了,精神有點恍惚;有人說她的三個兒子不孝,她活著沒啥意思,死了也是一種解脫。在陳村人的觀念裏,家裏有人自殺並沒有多麽羞恥。夫妻之間打架,女人喝農藥的事常有;男人賭牌輸了,也會上吊或者跳河;那些兒女不孝的老年人更是覺得活夠了,他們常念叨著“人都有一死,死了少受罪,早死早升天”,然後就在某個深夜自行了斷。

歡奶受了一輩子罪,她的死,村裏人就看個熱鬧,並不關心背後的原因。歡奶“頭七”一過,她的三個兒子就回城了。無房可住的寶秀嬸看中了歡奶的房子,但村裏人都說歡奶死得凶,那房子不吉利。

寶秀嬸說:“鬼沒啥可怕的。人都會死,死了都會變成鬼。”最終,她買下了歡奶的房子,據說價格很低,幾乎是白送。

 

陳村像是一株被扔在荒野裏的草,“偏”和“窮”是它最大的兩個特性。村子的東南西北都不靠大路,站在村口,映入眼簾的要麽是一望無際的麥田,要麽是密密匝匝的玉米地。能靠種地安穩地活下去,已經是上天對這裏的人最大的恩賜。

陳村的村民們被編為十個組,每個組的村民都是一個緊密的小團體,寶秀嬸一家從四組搬來二組之前,我幾乎不認識她。他們搬家的那天,二組的村民紛紛去看熱鬧,明裏暗裏打量這一家人。

還是小孩的我,也站在我家的平房頂上往下看:寶秀嬸的丈夫“老婆強”正在打掃院子,聽說他性格懦弱又婆婆媽媽,村裏人才給他取了這個外號;寶秀嬸的女兒珊瑚在院子架著膀子,學著唱戲的模樣,一圈一圈地打轉,她初中沒畢業就輟學了,之後幫家裏幹農活、做家務;寶秀嬸的兒子山峰仰臉蹲在石墩上,手裏夾著一根木棍,擺出抽煙的姿勢,痞裏痞氣的;而寶秀嬸自己,端著麵盆,正在土廂房和正房之間來回跑。那天,寶秀嬸蒸了一大鍋饅頭,每個饅頭上放了一顆紅棗,之後挨家挨戶地送給鄰居。她說這饅頭有個好寓意,叫“蒸蒸日上”。

一周後,她又帶著珊瑚來我家拜訪。珊瑚曾是我母親的學生,來我家後,她一直恭恭敬敬地站著,我母親喚她坐下,她才搬了一個矮凳子坐在一邊。

寶秀嬸懷裏揣了一個罐子,散發出絲絲甜氣,她把罐子放在桌上,客客氣氣地說:“這是我從山上摘下來的綿棗,野生的,用小火不間斷地煨了七天七夜,一大鍋水熬到最後就剩下了淺淺幾罐。”

我母親一聽,覺得這東西費柴費煤,十分金貴,連忙推辭不收。寶秀嬸卻說,新房子就得用火燒得旺旺的:“這是吉祥物,給大家分分圖個吉利,家家多少嚐嚐。”我母親不好拒絕,道了謝,又說他們剛搬家,以後缺啥少啥盡管說,犁簍鋤耙,柴米油鹽都可以來借。寶秀嬸使勁拉了拉母親的手,一個勁地感謝,之後便帶著珊瑚離開了。

沒用多長時間,寶秀嬸就用美食俘獲了二組婦女們的心,被看輕的“老婆強”也用勤勞得到了二組村民的肯定。他們夫婦都很熱心,常給別人家幫忙,幹完活兒人家留飯,他們隻拍拍身上的土,拾起衣服,水也不喝一口,笑笑就走。

一天,寶秀嬸吃過晚飯又來我家串門,她一邊和我母親聊天,一邊幫忙剝玉米。剝玉米不是扒下外麵那層皮就完了,得把皮像辮辮子一樣辮起來,然後一串串掛到牆上,等玉米曬幹了,還得取下來舂成玉米粒……雖然工序繁雜,但寶秀嬸總會主動來我家搭把手,我母親常勸她回家休息,她總是說自己不累。

寶秀嬸走後,母親常對我說:“像你寶秀嬸這樣不愛在別人背後嚼舌根,又勤勞善良的人,咱村太少了。”

2

陳村地勢低窪,一到雨季就容易內澇,為了排水儲水,村民們在村內挖了許多水溝和坑塘。其中有兩個大坑,足有五米多深,裏麵常年有水,從不幹涸,村裏的女人就在坑邊洗衣服。

一天,一場大雨來得又急又猛,在大坑邊洗衣服女人們趕緊四散跑開。珊瑚也在那兒洗衣服,她的位置最靠裏,被落在最後,雨下得猛烈,她站起來時,一不小心就滑進了坑裏。她一定大聲呼救了,但雨聲太大,沒人聽見,直到後來有村民路過,發現水麵漂了衣服,才意識到有人失足落水了。

一起洗衣服的女人們這才發現珊瑚不見了,她們在岸上大聲呼喊,男人都跑來,但束手無策——雨勢太猛,水坑裏像煮沸了一般,誰見誰怕。坑邊濕滑,無法站立,村民們又大都是旱鴨子,那深水處幽綠的顏色讓人毛骨悚然,誰也不敢貿然下水撈人。

這時,得到消息的寶秀嬸夫婦衝了過來,寶秀嬸要往下跳,被村民們攔住了,“老婆強”掙脫了人群的阻攔,一個猛子紮入水坑,撲騰了幾下就沒了動靜。眼見丈夫瞬間沉了下去,寶秀嬸發了瘋似的嚎啕,跪在地上磕頭求眾人幫忙,但再也沒人敢往下跳了——村裏一直有傳言,說快淹死的人不能救,他們會死死拽住別人不丟手,救人的人也會跟著喪命。

於是,一眾人就直愣愣地站在岸邊,任由大雨砸在坑麵上。寶秀嬸捶胸頓足,哭暈了過去。

那場大雨連下了三天,雨水把陳村大大小小的坑塘都填滿了,兩具屍體也浮了上來。悲痛萬分的寶秀嬸埋葬了丈夫和女兒,之後很久都沒出門。

再出門,寶秀嬸仿佛變了一個人,她身上的熱情完全消失了。有人跟她打招呼,她眼中閃出憤怒的光。有人勸她“生死有命,要往前看”,她張嘴就懟:“死的不是你男人,不是你閨女,你當然是吃根燈草說得輕巧。你男人死了,你試試看!”

寶秀嬸再也沒來我家串門,但畢竟我們兩家住得近,我常能聽見她在院子裏指桑罵槐。她攆著雞罵:“沒良心的雞,天天喂你,一個蛋也不下。”要是山峰給別人家做了一點事,她就抱怨:“就你心善,心善有啥用?你幫人家,人家誰幫你?”

有村民拉一架子車秸稈,讓寶秀嬸幫忙推一把,她像沒聽見一樣,徑直走開了。有時路過人群,她視若無睹,嘴裏還嘟嘟囔囔。大家心裏都清楚,她這是在怨恨大夥兒見死不救,可當時在那種情況下,誰又敢拿自己的命去換別人的命呢?

漸漸地,寶秀嬸把自己孤立了起來。夜裏,坑塘邊會傳來她的哭聲。村裏人擔心她會自殺,有人答:“不會,會哭會罵就不會死,何況還有山峰在。”

3

陳村往南邊五公裏左右有個小山崗,山上有個娘娘廟,年年春節,方圓幾公裏迷信的村民都會匯集在那裏祈福,熱鬧非凡。崗地高高低低,未修建的路麵又窄又彎,開車、騎車都不方便,所以,大家通常會選擇走路上山。

在陳村,“迷信”並不是貶義詞,它代指一切與神仙鬼怪有關的行為,無論是信佛、信道還是信基督,全都是“迷信”的一種。有人發現寶秀嬸也開始“迷信”了,至於信的是啥,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她見神拜神,見佛拜佛,每月的農曆初一、十五都會在家對著天空燒香,敬各路的神仙。她變開朗了一些,與人的交流也多了起來,隻是眼神中總帶著一絲陰鬱。再談及女兒和丈夫的死,她說:“那是他們前世的孽債,現世來還的。”

一年春節,村裏人看見寶秀嬸上山去拜娘娘廟。她牽了一隻羊,邊走邊趕。羊時而瘋跑,時而停下來吃麥苗,與其說是人牽著羊,不如說是人被羊拖拽了一路。有人問寶秀嬸為啥要牽羊上山,她說自己想許願,以羊為謝禮。好事者追問她要許啥願,下這麽大的本錢,她就低頭不語。

趕到娘娘廟,那裏已是人山人海,寶秀嬸牽著羊在廟門前被人擠來擠去,無所適從。她想把羊牽進去,立即有人大聲嗬斥她:“廟裏都是神仙,是塊淨土,你咋牽一個畜生進來?”她趕忙退了回去。

寶秀嬸覺得老人懂得多,於是在廟門前見到老人就說自己是誠心誠意來贖罪的:“我帶了一隻羊,你看,我咋能把這隻羊送給神仙呢?”

許多老人都不知道該咋處理,直到有人說,神仙都忌葷腥,羊會玷汙神仙的靈氣:“叫我說,你還是把羊牽回去好生養著,等羊長大了,在你家院子裏擺上供桌,給神仙磕頭的時候,把羊也牽過去,禱告禱告,把罪孽轉嫁到羊身上,然後再把羊殺了就好了。”

寶秀嬸信了,此後她把那隻羊看得金貴,精心照顧著。到了來年春節,她禱告完之後就把羊宰了,肉都分給了鄉鄰。

 

“迷信”治愈了寶秀嬸的傷痛,她又像正常人一樣會笑、會鬧了。沒了丈夫,寶秀嬸更要想辦法賺錢補貼家用,她有裁縫手藝,靠一台老式縫紉機做點簡單的衣服很在行。那些年,我夏天的短褲,秋天的長褲,母親的對開小衫,都是寶秀嬸做的。慢慢地,她支起了這門小生意,村裏人常去她那裏做衣服,修修補補,逢她心情好,還會贈送一個精致的小提兜或是一塊手帕。她的生意紅火了起來,連隔壁村的人都來找她。

鄰村有一個男人經常來找寶秀嬸縫補,他老婆前些年跟別人跑了,手工活兒他又不會幹。一來二去,他倆好上了,男人每次來陳村就一頭紮進寶秀嬸家,不再出來。他會做木工,給寶秀嬸打了新沙發和新櫃子,寶秀嬸也用碎布給他做背心或坎肩。

一開始,山峰對這個男人充滿了敵意,如果他們相遇,山峰就拿棍子攆著男人打,男人在院子裏上躥下跳,最後逃離。時間久了,山峰對這個男人的態度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不再追趕,而是對他視若無睹。

當時的山峰正處於青春期,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他很少回家,總和同村的幾個男生一塊廝混。他們曠課打架,調戲女生,在火車軌道上擺石子,尿在外村人的廚房裏……大家提到他們,就罵個不停。

那時候鄉下的學校管理不嚴格,也沒有家長會,哪怕學生突然中途棄學也沒有人管。村民們普遍覺得讀書不重要,一個村幾年都出不了一個大學生,能考上高中就算是高材生了。山峰的這些變化,寶秀嬸應該並不知道,就算知道一些,也沒怎麽管。她陷入了戀愛中,對兒子的期望就是順利長大成人即可,她想著將來給兒子娶妻,內心是滿足的。

如果一直這樣下去,也許寶秀嬸會很幸福。可是有一天,村裏來了一群陌生女人把寶秀嬸給打了。披頭散發的寶秀嬸從屋裏逃出來,又被那群女人拽住,摁在院子裏廝打,還不斷被踢下體。

陳村村民都趕來了,質問發生了什麽事,帶頭的女人晃動著一件衣服說:“你們看看,這做的是啥衣服?五個扣子,六個扣眼,就她心眼多!”

村民們覺得這是小事,擱不住動粗。那女人又說:“俺不是那不講理的人,事都到這地步了,俺也不怕丟人了——俺男人為啥老來這兒做衣服?陳村的人不會不知道?這個騷貨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她心裏清楚!”

大家想替寶秀嬸說兩句話,但又不知道說點啥,於是就把目光聚集在寶秀嬸身上,希望她能辯解兩句。可寶秀嬸麵無表情,隻流下兩行熱淚,很久才吐出一句:“他說他單身。”

因為陳村的村民都圍上來,那幾個陌生女人也不敢太猖狂,她們罵罵咧咧,撂下幾句狠話就走了。村民們相繼離開後,寶秀嬸一個人坐在院子裏嚎啕大哭。

後來我們才知道,那個男人的老婆跑出去幾年又回來了,她發現一直老實本分的男人竟然不要她了,一打聽才知道他和寶秀嬸好上了,於是就帶著娘家人來興師問罪。

從此,那個男人再也沒來過陳村,寶秀嬸又陷入了無盡的絕望中。她香不燒了,經不念了,廟不去了,衣服不做了,門也不出了。她再次走進了自我封閉的世界裏。

4

寶秀嬸稍稍平複心情之後,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兒子身上。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山峰的學習成績很差,因為經常逃學,學校都要勸退他了。寶秀嬸勸山峰好好念書,但山峰死活不願意去學校,還把她和那男人的事情拿出來講,說了許多傷人的話。寶秀嬸一氣之下就不管山峰了,山峰退學那年才十五歲。

退學後,山峰就像脫韁的野馬,四處狂歡。一年後,他外出打工,但每個地方都待不長久,每次回來都抱怨打工太苦。他去過青島捕魚,回來後說那裏的冬天,海風像刀子一樣割在身上,撈上來的魚奇形怪狀,有的長相奇醜,他要用手把魚進行分類,又腥又臭的味道讓他吃不下飯。後來,他又跟隨老鄉跑到內蒙古。內蒙溫差極大,他不適應,去了沒多久就病倒了。病剛好,他又跟人南下去了廣州,在電子廠上班,沒日沒夜地幹,“人還不如機器”。

如此折騰到了十八歲,山峰不僅沒有落住錢,還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他已經到了可以相親的年紀,寶秀嬸說啥也不讓他再出去打工了。她想在村裏給山峰謀個差事,跟著村幹部跑一跑,也好學個“精細”(河南話,聰明的意思),可村幹部完全不搭理寶秀嬸的請求。

寶秀嬸又去鄰村的造紙廠,求廠長給山峰一個差事,廠長說上個月有個工人把手塞進了機器裏,指頭斷了,去年有個人的胳膊斷了。操作機器的活得有耐心,廠長覺得年輕人太毛躁幹不了,拒絕了她。

一天,寶秀嬸來到我家,央求我父親在礦區井上幫山峰找一份工作。當時我父親在礦上分管一個小場(礦區最小的組織單元),手下隻管一個兵,並沒有什麽權力。他很為難,說如果是下井挖煤,拿命掙錢,找人說說還有可能,但如果是想幹井上的工作,沒有硬關係是進不了。

寶秀嬸立馬拒絕了,說:“下井不行,這些年礦上沒少發生瓦斯爆炸、塌方的事,俺就這一個兒了,不能出意外,哪怕不掙錢也不能去下井。”

 

在寶秀嬸到處求人給山峰找工作的時候,山峰本人卻一點都不著急。他不知道從哪兒借錢買了一輛摩托車,每天穿著皮夾克,留著時髦發型,騎著摩托“轟轟”地從村裏駛過。村裏人見了,在背後指指點點,罵他:“憋形,要啥沒啥,燒得不輕。”

就這樣,兩年晃蕩過去了,國有煤礦搞混合所有製改革,向附近的村子招工。為了掙錢,很多村民都報名下井,其中也包括山峰。

我父親對此感到好奇,還問同村的礦友:“山峰咋也下井了,他媽同意?”

礦友說:“山峰在外麵欠了一屁股債,不下井掙錢不行啊,人家逼得緊。”

後來,我父親在礦上見過山峰幾次,每次都勸他好好幹,說如果幹得好,和領導混熟了,將來找關係可以往井上調。這畢竟是份正經工作,將來娶個媳婦,可以過個安穩日子。山峰嘴上答應,但上班卻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說請假就請假,有時還會遲到,如果不是那段時間礦上任務緊,領導早把他開除了。

沒多久,礦上發生了一次嚴重的礦難,附近村子的礦工家屬得到消息都慌了,紛紛往礦上跑去。陳村六組死了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十組死了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家屬們哭成一片,寶秀嬸也像瘋了一樣在礦上找山峰,最終卻在山腳下的小酒館找到了他——那天他喝多了,沒上班。

經過這件事,寶秀嬸說啥也不讓山峰再下井挖煤了。

5

離開煤礦之後,村民見山峰和陳二狗走得很近,他倆騎著一輛摩托車,在村裏跑來跑去。

陳二狗是個二流子,長發蓋住半張臉,時不時向腦後甩一下。他不種地也不出去打工,每天就叼著煙卷子在村裏閑逛。父母也管不住他,有時念叨多了,他還會和父母幹一架,村裏人都罵他“囟球!”

有人問寶秀嬸:“山峰和二狗在忙啥啊?一趟趟地跑。”

寶秀嬸說山峰去相親了,女方相中了他,但要求他把老房子拆了蓋成樓房:“哪有蓋樓的錢啊!山峰就到處跑跑,看能不能找到掙錢的門路。”

那年,我在縣城中學讀高二,一天上晚自習的時候,山峰和陳二狗突然出現在我班教室門口。他們是來找陳胤光的,陳胤光也是陳村人,和陳二狗是親戚。看本家哥哥來找自己,陳胤光下了晚自習就跟著他倆走了。

這一去,陳胤光竟再也沒回來。直到警察來學校,大家才知道他遇害了。那個周末我回村,這件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陳胤光的父親這些年販樹掙了不少錢,他在一次家庭聚會上誇口,說自己至少有二十萬。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這話讓陳二狗起了歹心,他叫上山峰,一起綁架了陳胤光,想勒索二十萬。急於用錢蓋房的山峰答應了,他想著,無非就是嚇唬嚇唬,將來有錢了再還,算是借的。

他倆說幹就幹,那晚,他們把陳胤光綁架後,就給他父親打勒索電話。因為年輕,又是初犯,倆人哆哆嗦嗦,你一言我一語,說的狠話完全不像是在恐嚇。陳胤光的父親一下子就聽出了陳二狗和山峰的聲音,於是在電話中罵了他倆。他們沒想到自己的身份這麽容易就暴露了,一著急一害怕,就在慌亂中把陳胤光給殺了。之後,二人抱著僥幸的心理來到交易地點,等來的卻是警察。

陳二狗當場被抓,山峰跑了。

 

陳胤光的屍體是從護城河裏打撈起來的。為了逼陳山峰露麵,陳胤光的家人把棺木抬進了寶秀嬸的家。陳胤光的父母在村裏發了話:“不抓到陳山峰,棺材就永遠停在那裏。我們不要錢,隻要陳山峰和陳二狗的命!”

那個周末,我趴在自家平房頂上偷偷往寶秀嬸家看去,隻見一口碩大的黑漆棺材就放在院子裏,陰森可怕,而寶秀嬸失神地坐在門檻上。母親說,陳胤光的父母來鬧過很多次,還打了寶秀嬸,沒人上去攔,也沒人上去勸,大家都說打死她都不虧,誰讓她教子無方:“綁票就綁票吧,咋還把人殺了,人家也就一個兒啊。”

寶秀嬸想用錢來減輕兒子的罪過,家裏的錢不夠,她就向全村人借。她挨家挨戶地磕頭,可是頭都磕流血了,仍沒借到一分錢。

一天深夜,村裏響起了警笛聲,不一會兒,我聽見寶秀嬸在院子裏喊:“別跑了,自首吧!”原來是在外東躲西藏的山峰偷偷回了家,但警察已經得到了消息。沒一會兒,我家的大門突然急促地響起來,就聽見山峰在喊:“姆,姆,開門,開門!”他想往我家躲一躲,但我母親自始至終都沒開燈,也沒有開房門。稍後,我們又聽見奔跑聲和警察的吆喝聲:“站住!別跑!”“往東跑了,抓住他……”

 

陳二狗和陳山峰被槍決了。自此,寶秀嬸常常坐在門口神神叨叨、自言自語,我母親的心髒病也是從那個時候落下的。許多年後,每當我提到這件往事,母親都會大聲嗬斥讓我閉嘴。

6

2002年,寶秀嬸自殺了。和歡奶一樣,她選擇在家裏上吊。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給山峰開門心中有愧,還是別的原因,這一次,是我母親把寶秀嬸從房梁上放了下來。

寶秀嬸家已經沒有人了,屍體又不能擱著不管,村長就給殯儀館打電話。一輛靈車帶走了寶秀嬸,一個漢子跟車進城。下午的時候,漢子抱回了用紅毛毯包裹著的骨灰,村裏人站在村口癡癡地看,漢子打趣:“誰要摸一摸?還熱乎著呢!”大家紛紛往後退,他又說:“摸摸吧,還有骨頭渣渣,怪紮手。”大家退得更遠了。

村長嗬斥了那漢子,命令他和另一個人把寶秀嬸的骨灰埋進東溝。大家遠遠地看著他倆在東溝一下一下地揮舞鋤頭,挖出了一個淺淺的坑。寶秀嬸的骨灰被放進去,再填上土,沒有墓碑,甚至連個墳堆都沒有,那塊地平得就像從未被挖開過。

有人感歎:“人這一輩子啊,不怕苦、不怕累、不怕窮,就怕日子不平穩,起起伏伏的日子,不折騰死人才怪。”

有人接話:“寶秀和‘老婆強’都是善人,咋會一步步走到今天了呢?一家人都沒了,說起來也怪可憐。”

有個女人試探性地問:“這寶秀不會怨咱吧?”

另一個女人急忙朝地上“呸呸呸”吐了幾口唾沫:“為啥怨咱?咱哪有錯?珊瑚和‘老婆強’掉水裏,咱都是旱鴨子,誰敢救?她家山峰把人家兒子殺了,被槍斃也是罪有應得,咱不能借給她錢,如果借了,那不是助紂為虐,成了殺人犯的幫凶嘛?咱沒錯,不能怨咱。”

其他村民們連聲附和:“對對對,不能怨咱。”

這時,又有人問:“那怨誰呢?”

眾人不吭聲了,似乎都在思索。

最後,有人說,應該怨那房子,當初大家都說那房子凶,最好別住,可寶秀一家非要買。要怪就怪那房子風水不好。

這下,眾人如釋重負,異口同聲地說:“對,那房子風水不好。”

 

因為沒有“人氣”撐著,寶秀嬸家的房子逐漸破敗,又經過幾年風吹雨打,就塌了。恰逢村裏要搞“美麗鄉村建設”,建公益電影放映點和文體廣場,村領導一商量,就決定把寶秀嬸家的爛房子推平了。

工程進展很快,地麵硬化了,周圍立起多個太陽能路燈,北邊建籃球場,南麵放幾張乒乓球台,中間的一小塊空地留給村民們跳廣場舞。一開始,沒人敢在夜裏去那裏運動,幾個年輕人膽大,常去那裏打球。時間久了,其他村民也都聚集起來,聊著聊著,就講到寶秀嬸一家。

膽小的人勸:“別說了,怪瘮人的。”

“那是怕啥,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都化成灰了,有啥可怕的?”

盡管如此,一到晚上十點,村民們還是會匆匆離開小廣場。有的年輕人想繼續打球,會被年長的人叫回去。後半夜,廣場安靜中透著淒涼,甚至連路燈照出來的光都透著寒氣。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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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岸倒爺,死在了邊境線外

2023-12-18 11:58:41
1人評論

作者覃月

前專業翻譯、現企業職員,業餘寫文,北疆小城姑娘

今年國慶,我難得有機會和曾經的新疆同事桃子在長沙聚會,酒足飯飽後,我們興致勃勃地看了一場華仔的新作《莫斯科行動》。睡前例行的暢談時刻,桃子回想起電影中形形色色的倒爺們,突然對我說:“其實,我小舅也是位倒爺,有時候夜裏我媽想起他,還會哭上一場。”

隨著一瓶瓶新疆大烏蘇見底,小舅全全跌宕的一生,在桃子的低聲陳述中逐步顯現。

以下為桃子口述。

1

每年3月的最後一天,母親都會用黃紙折好“金元寶”,在夜裏去到巷尾十字路口處,朝著西南邊點燃、跪拜。那是中國與哈薩克斯坦交界處吉木乃口岸的方向,也是我母親唯一的弟弟、我的小舅全全的往生之處。

我的酒鬼外公在那個邊陲小城裏臭名昭著,一周7天,老頭兒有一半的時間在喝酒,另一半的日子則在單位倉庫裏摸魚、醒酒。家裏的頂梁柱是廢物一個,所以一家四口人隻能蝸居在外婆婚前繼承到的窄小兩居室裏。筒子樓牆壁斑駁,人流雜亂,卻也包裹著我母親和小舅姐弟倆的全部童年。自母親開始讀高中後,外婆堅持男女有別,說哪怕姐弟也不能再繼續共住一間屋子了,她在客廳原本放置雜物的角落支起一張小床,用土黃色的舊床單改出一道布簾隔絕四周——那便是小舅新的“臥室”。

1990年,小舅剛滿18歲,正值叛逆期,經常與外公吵得不可開交。母親記得那段日子,父子二人破口大罵對方的頻次達到曆史最高峰。外公夜裏喝得爛醉,經常不管不顧地往正酣睡的小舅身上呲一身的尿,嘔吐物灑滿床沿。從那時起,小舅便開始了夜不歸宿的日子,結交了一堆狐朋狗友。

小舅的高中自然是沒有好好讀的,在逃課和寒暑假的日子裏,他跟好兄弟擺過雜物攤,販賣過玉石,也做過薪水低廉的臨時工。小舅朋友圈子裏各民族的朋友都不少,他學會了一口流利的哈語,還有半吊子的蒙古話,從外婆口中的“全全”變成了別人口中的“全哥”,雖沒賺到大錢,卻也從未向家裏伸過手。

1992年冬天,外公在一場深夜酒局過後醉倒在路邊,再也沒醒過來。經不住外婆的苦苦哀求,小舅終於回了家,按照當時單位裏的規矩“子承父業”,頂替外公的班,做了物資局的一名庫管員,依舊和那些狐朋狗友們保持著密切聯係。

每到周末,以綽號“虎頭”為首的小夥子們總會敲響外婆家的門,張羅小舅一起去跑山或者釣魚。虎頭憨裏憨氣,是小舅從小到大的玩伴,他羨慕小舅頭腦靈光,認定他以後會發大財,常用帶著調侃和玩笑的語氣喊小舅“全老板”。而麵對我母親,虎頭每每都會帶著幾分小心翼翼,規規矩矩地問好。那時全家都知道虎頭對我母親有意思,雖然神女無心,卻也不好捅破窗戶紙,我母親還得靠著虎頭的“情報”去掌握叛逆小舅的行蹤。

回憶起亡弟,母親說:“我也是在你舅舅回來的某一天,突然發現他長變了。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明星臉、大長腿,渾身透著機靈勁兒,單位裏好多小姑娘找借口去倉庫調貨,隻為了看他一眼。”

隻不過,小舅當時的心思,完全不在戀愛這件事兒上。小城裏算命的“半仙”住在家對麵的小街內,偶爾遇見我母親,總會喋喋不休道:“你家小弟樣貌不凡,天資聰穎,命裏不會久居此地呢。”那時我母親就已經有些預感,自己這個弟弟絕不會像老一輩一樣,安安分分地度過一生。

庫管員的工作枯燥無味,小舅憑借著嘴甜、會來事,加之剛好趕上廠裏一批“老殼子”退休,他攢錢給上級領導送了謝禮,順利調崗去了當時最熱乎的供銷部,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名頻繁去其他城市出差、油水豐厚的采購員。

那時小到五金配件,大到成噸的鋼筋、電機甚至小汽車,都由物資局的采購員們經手,貨比三家後,報批下單購買。小舅換了行當沒多久,我母親明顯覺得他手頭寬裕了很多。最時興的擦臉油、絲帶和新款襯衫,總會隔三差五出現在外婆和我母親的臥室內。狹小的客廳還添置了最新款的電視和洗衣機。小舅甚至開始規劃,明年要買套新房,帶著自己的媽媽和姐姐過真正的好日子。外婆和我母親也隻覺得:“全全工作出息了,不亂混了。”

可惜還沒等到過年,在一個最平常不過的夜裏,虎頭突然敲響了我外婆家的門,讓去單位裏“領人”。外婆和我母親好不容易因為老酒鬼的逝去,新生活剛冒出了嫩芽,剛恢複的些許元氣,就又被小舅突發的意外奪去了——原來,她們的全全,早已偷偷做了“倒爺”。

“倒爺”這個稱號最早出現在80年代中後期的老北京口中。在價格雙軌製時代,一些人利用計劃內商品和計劃外商品的價格差,在市場上倒買倒賣貨物,賺取高額差價。1991年到1993年間,阿勒泰地區相繼開放了塔什肯特、紅山嘴和吉木乃三大口岸,中蒙、中哈貿易通道被打開,從吉木乃到哈薩克斯坦東部的汽車聯運線全程不到100公裏。彼時的邊境口岸,出現了一大批順勢而生的生意人,他們利用境內外商品的更大的價格差,頻頻從口岸往返兩國,倒賣雙邊各種各樣的商品牟利,成了口岸上的“邊境倒爺”。

外婆艱難地用盡了一個寡婦所有的人脈撈出小舅後才得知,他很早就和以虎頭為首的街溜子們去過吉木乃口岸。起初,這幫大小夥子們隻是小打小鬧,轉手賣過衣服、小家電。幾次下來,他們知道了有利可圖,就迫不及待地下血本“擴大業務”。

小舅在虎頭的勸說下,試著借外出采購的機會,以單位名義掛賬買了幾台電機售往哈薩克斯坦,回款後立馬把賒賬抵了,賺到了“第一桶金”後,他開始慶幸自己找到了一條發家致富的好路子。

隨著口岸的開放,出現了越來越多的倒爺,彼此之間的競爭全看誰的消息多、到貨快。你今天沒在第一時間找到的東西,也許明天就有人帶著過了口岸順利成交。不久後,虎頭在哈薩克斯坦邊境的“居間人”說,有老板想買幾輛北京212吉普車。可小舅算了算存下的錢,哪怕和虎頭聯手,也遠遠不夠。

也許是被巨大的利益迷了眼,小舅借著單位要采購桑塔納的機會,把當時剛申領到的購車款挪用,轉手買了2台九成新的吉普車,跟著虎頭把車運到了口岸。那邊的貨款落袋為安,可還沒來得及把公家的錢還回去,小舅就被人舉報、控製住了。

采購員凡是外出下單,大額花銷至少需要2人共同行動,像小舅這樣挪用公款打時間差,也需要同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收點紅包,對違規行為放水。虎頭偷偷告訴我母親:“這次全全栽了,指定是同組的人眼紅舉報。”

也許是單位看外婆可憐,說隻要求小舅把錢還上,就隻開除編製,不做報警處理。沒了“金飯碗”的小舅,在家蝸居了一段時間,氣得外婆忍不住跟我母親抱怨:“跟他爹一樣,都是不正經過日子的種!”小舅在外婆的囉嗦和咒罵聲中反骨叢生,直接搬去了虎頭家,徹底走上了倒爺之路。

2

我母親再次見到小舅,已是第二年的春節。他看上去混得不錯,甚至領回來了一位叫蘇蘇的姑娘,膚白貌美,眼眸流轉。我母親如今都還記得蘇蘇的模樣。兩人都穿著嶄新的貂皮襖子,一看就是老毛子那邊的好貨。他們帶回家的大包小包裏基本是“外國貨”——兩顆一模一樣的鑲金狼牙墜子,姐弟倆一人一個,用來辟邪;皮草護膝是給外婆保養老寒腿的;還有鹿茸、紅參等一堆營養品,以及牛皮信封裏厚厚的一遝鈔票。

興許是春節的喜慶衝淡了母子之間的隔閡,興許是一家三口人都不想在漂亮的蘇蘇麵前爭吵,在我母親的調和下,四個人平安祥和地過了春節。

過了初七,小舅和蘇蘇臨行前,外婆反複念叨:“再不能亂來了全全……”說罷又扭頭勸慰蘇蘇:“早點安家也挺好,要是生了孩子,我還能帶帶。”

小舅隻回了句:“我才22,不急,媽你別操那麽多心了,我心裏有數。”然後就拉著女友,再次和虎頭一行人開著車消失在了小街盡頭。

後來,小舅時不時托人往家裏帶東西帶錢,我母親隻能從那些敲響家門的不同陌生麵孔口中,拚湊起弟弟做倒爺發家的蛛絲馬跡。

 

最開始,小舅往哈薩克斯坦跑得多,那邊雖也有工業,但更喜歡中國製造的東西。服裝、小家電、自行車和皮鞋,隻要你敢倒騰,就不會虧。

可惜好景不長,隨著更多倒爺的到來,邊貿逐漸狼多肉少。倒爺們在異國用盡各種手段爭奪資源,逐漸分了三六九等,高級別的倒爺,甚至能用合法手段把舊的武器、軍火弄出邊境。

可來到邊境更多的,是“野路子軍”。這幫人大多是因為詐騙、鬥毆坐過幾年號子的勞改犯,出獄後在國內找不到體麵的工作,就紛紛入了這一行。他們在異國更為囂張跋扈,毫不顧忌市場規則和行價,隻要能賺錢,欺行霸市、坑蒙拐騙,什麽都做得來。如果到手的鴨子飛了,直接動刀、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也不少。這些勞改犯出身的倒爺們,總愛在黑市以低價強行收購普通倒爺們的貨物,小舅和虎頭他們雖然年輕,可終究還是沒膽子去違背基本的公序良俗,隻能漸漸淪為幾乎賺不到錢的“二倒”。

這幫國際混子中的佼佼者,諢號“黑子”,小舅花了點功夫才搞清楚了他的背景——他原本是某位落馬高官家裏的公子,90年代“嚴打”過後,他和一大批公子哥因為平日的作惡多端入獄,出獄後憑借著肚子裏有點文化,集結了一批混混,開啟了自己的倒爺生涯。

黑子深諳官場之道,知道人性的險惡貪婪都大同小異,不分國界,遂成了利用人心做局的好手。他帶頭賄賂哈方的黑警察,明暗兩道聯手,對老實本分的中國倒爺索要財物、盤剝貨品,傳聞甚至還做掉過當地的黑幫,手段狠辣,毫無底線。

小舅和虎頭不願生事,在被吞貨、吃過幾次虧後,逐漸萌生退意。在朋友的指點下,他們最終決定退出中哈口岸的倒爺團隊,北上去試著做外蒙人的生意。

彼時,紅山嘴和塔什肯克口岸會在大雪封山結束後的時段開通貿易往來。盡管是季節性開放的口岸,也足以讓中蒙兩國的倒爺們拉著各式各樣的貨物通行。小舅他們這次做足了功課才開始穿越邊境線,往外蒙烏列蓋市倒騰貨物。烏列蓋是蒙古國西部的工業中心,畜牧業發展態勢最好,當地不僅是中蒙貿易的集散點,也是對俄羅斯貿易的要地。

當時距離蒙古國恢複新聞自由沒幾年,小舅的第一批貨物,就是對於記者們來說一直供不應求的照相機和錄像機。他花光所有現金采購的貨品,在外蒙搭檔達來的張羅下,很快出售一空,購買者不僅有新聞機構的工作人員,還涉及一批蒙古貴族。達來高興地對小舅承諾:“隻有你有中國的好東西,我都能給你賣掉,分錢的事情好說。”

達來出身於烏列蓋貧民窟,從小就走街串巷做小生意,鍛煉出了一副天生的好頭腦。眼光獨到的他剛成年,就發現當地老百姓意識保守,牛仔褲成了滯銷的服裝品類。邊境互通之後,他低價回收了大批牛仔服裝售往東歐,徹底擺脫了貧民的身份。

高高壯壯的達來待人禮貌大方,小舅經過與他的幾次生意交道後,對他好感頻增。後來,小舅、虎頭和達來成了固定的“鐵三角”——虎頭負責從新疆的大城市采購物資,達來每月會固定提前摸清“客戶需求”,列出手上有錢的大客戶們想要的貨物,小舅則在他和虎頭之間周旋,負責“雙邊互通”。

那幾年,小舅著實攢下了不少身家,他們除了倒賣日常的生活物資,又發現外蒙的羊毛在新疆供不應求,可一般的倒爺為了圖省事兒,隻會大肆收購未經任何處理的羊毛,回到國內也隻能低價賣出——而在疆內,清洗過的羊毛才能賣出更好的價格。

小舅靈光乍現,連夜和達來商量,決定在烏列蓋市開辦一家小型的洗毛廠。設備從中國進口過去,利用當地原材料、人工成本低廉的優勢,將洗好的羊毛送回新疆,利潤率會翻至少兩倍。而且,外蒙辦廠還有個最大的優勢——當地對於環境保護的監控力度極低,工廠幾乎不用花錢做任何汙水處理就可以直接排放,而在國內,除了繁瑣的手續、時不時要應對的官方檢查,還需不停地對設備進行更新換代。

為了便於本地運營,那家洗毛廠被登記在達來名下。小舅和達來隻需要從當地牧民手中低價收購羊毛後運送回廠,自然有大把的居民們前來應聘洗毛工,時薪低廉。廠裏有專人負責在水洗前將羊毛分揀完畢,去除明顯的雜草、石塊、糞便等雜物。另一條流水線上的工人,則負責在幾個水槽放入片堿和洗毛劑,來回漂洗、曬幹羊毛即可。虎頭則在國內“培育”了一批買家,每個月按量收購洗好的羊毛。

虎頭和小舅與達來私下又簽署了份利益分割的合同,幾年之間的進賬穩穩當當。有了這樣的一套方法,到1996年,年僅24歲的小舅,真正地成了虎頭口中的“全老板”。那年,蘇蘇也正式成了我的小舅媽,一直跟著他在邊境生活,管賬、打理他們的日常生活。

我的外婆和母親也都沾了小舅的光。她們搬了新家,我母親出嫁的嫁妝是原來街坊鄰居中最豐厚的。新家裏甚至請了一位保姆,專門按外婆口味做飯、打理家務,小舅真的讓母親和姐姐過上了以前絕不敢想象的日子。

隻是小舅忙起來一整年都回不來小城一次,隻派蘇蘇在新年、中秋這樣的節日回國探親。我母親對於這樣漂亮的姑娘一直有著源自直覺的質疑,對這個貌美的弟媳,隻保留著不冷不熱的關係,她曾多次私下跟虎頭打聽,為什麽小舅夫妻倆一直不要孩子,虎頭隻會支支吾吾地回一句:“全全說,這事兒不急。”

虎頭在我母親嫁人之後,也不再如同舊時那樣頻頻登門,他在遙遠的外蒙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生活。達來和小舅合夥生意擴大後,又開了一家頗具規模的畜牧公司,甚至投資了一家酒店。蒙古人一有錢,便總想著往政界發展,因為從政後會有更多撲麵而來的機會擴展生意版圖。當選議員,便成了達來彼時最大的心願。

隻可惜蒙古國政局風雲多變,達來還沒正式步入仕途,就被有“內部關係”的競爭對手下了套,對方誣陷他行賄,又雇用了一批牧民,檢舉洗毛廠汙染環境,導致牛羊死亡。洗毛廠的運營被牽連,隻得關門大吉,達來也不得不叫停了手上所有的生意,徹底讓出了地盤。

沒了穩定的賺錢營生,小舅倒沒有太過慌亂。彼時中蒙邊界貿易往來密切,即便不做羊毛生意,他對繼續做倒爺也充滿信心。

隻可惜,他不知道,他的妻子蘇蘇,已經心生出另外的打算。

3

我母親是在蘇蘇跑了之後,才被虎頭帶去了口岸,照料幾近崩潰的小舅。她見到小舅的時候,小舅已經瘦得沒了樣子,屋子裏堆滿酒瓶,那一瞬間,我母親感覺又像回到了酒鬼外公還活著的日子裏。

我母親在小舅的屋子裏住下,把這一方小天地收拾得利落幹淨,每日給他做可口的飯菜,對我那跑了的小舅媽隻字不提。小舅慢慢開始停了酒,但還是窩在家裏打遊戲、抽煙,看著遠方發呆。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在某一天夜裏,小舅仿佛開了竅,絮絮叨叨地對我母親說起了他這一場荒謬的愛情。

 

蘇蘇自孩童時期便跟著入疆支援的祖輩來到廣闊的北疆。她的父母都是蘇州的知識分子,可惜在一場車禍中雙雙身故,她由一堆知青“叔姨”們撫養長大。她生得漂亮,從小就有小流氓在巷口圍堵、調戲她。

蘇蘇的性子變得敏感又冷漠,90年代初,她在阿勒泰第一家大商場裏做售貨員,小舅就是在那個時候跟她認識的。蘇蘇算賬是一把好手,百位以內的加減乘除不用計算器就能準確地脫口而出。也許正是這點,吸引了一向心高氣傲的小舅。

蘇蘇一心隻想著存錢,離開偏僻荒涼的邊疆,重回蘇州老家。在男人們的邀約下,她下定了決心,跟著小舅幾人輾轉邊境口岸,參與倒爺收貨、賣貨的生意。可惜當時漂亮女人在外麵露臉很容易招事兒,蘇蘇再聰明,也隻能選個可靠的男人依附,做他背後的女人。

她與小舅相處的前幾年,是有過很多愉快的時光,見證著小舅的財富積累,對她始終如一地忠誠、愛護。小舅甚至知道她不想要孩子、暗地裏悄悄托人買來的避孕藥吃,卻從未點破。

小舅一心想在氣候惡劣、荒涼廣闊卻又機會叢生的外蒙拚出一番天地,而蘇蘇隻想存夠一筆錢回到江南水鄉。他們談過幾次,小舅曾答應過,再等幾年,自己一定會帶蘇蘇離開新疆,回江南生個孩子、安穩過日子。隻可惜,蘇蘇親手給了他們之間一個不堪又快速的結束。

洗毛廠關門後,小舅大筆的貨款還在賬上,蘇蘇做了多年的會計,很快就把一大半的錢悄無聲息地轉入自己的戶頭。她走的那天,小舅毫不知情,隻以為像很多次一樣,她隻是約了當地的好友逛街、打牌而已。到了深夜,蘇蘇依舊沒有回來,小舅才意識到,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事情已經發生——蘇蘇沒有帶走家裏的任何一件物品,她的衣物、首飾都安放在原位。

小舅和虎頭托了很多朋友、花了不少錢,才查清楚,蘇蘇是從中蒙邊境的紅山嘴口岸入境,有車子接到了她,一路開往烏魯木齊,然後,她取出了所有存款,便杳無蹤跡。虎頭又查到,那輛車子屬於一支在邊境混跡多年的運輸隊伍,而運輸隊背後的老板是他們的“老熟人”——黑子。

小舅摸到這個線索的時候已經晚了,黑子把運輸隊的車子和司機全部轉給了另一個老板,他最後一次露麵,正是蘇蘇入境後的那兩日。

小舅對於妻子和昔日對手暗地裏的往來和牽扯毫無察覺,愛人的判離,徹底擊垮了他。隻有虎頭不甘心,他使出渾身解數和人脈,卻隻打探到一丁點兒蛛絲馬跡——小舅和他從中哈邊境奔赴外蒙沒多久,黑子也被人暗算離開了。黑子在中蒙邊境組織起一隊人跑起了運輸,做起了幕後老板。蘇蘇大概和黑子相識於某次結算運輸費的過程中,至於黑子是用了什麽手段,誆騙蘇蘇跟他走,虎頭也不得而知了。

小舅坐在桌邊,手裏把玩著空的啤酒瓶,問我母親:“姐,終歸是我不夠有錢,蘇蘇才走的對麽?”

我母親搖頭,想勸慰她,內心卻也不知該如何作答,隻能幫忙結掉了他與達來之間手頭上的雜事,處理掉了蘇蘇所有的個人物品,帶他回到了外婆家。

彼時外婆的腦筋已經不太靈光,善忘、耳背、話少,早就不會囉嗦任何人了,我母親隻能獨自一人麵對鬱鬱不振的小舅。她不敢再有任何嘮叨和埋怨,隻盼著開春雪化之後,這個家裏唯一的男人能夠重新振作起來。

 

1998年新春過後,小舅再次跟虎頭一起奔赴邊境,我母親不確定他是否真的完成了一場自我治愈,可也明白,他必須走出門去,才更有機會從過往中脫離。

後來的一年,雖然家裏安裝了固定電話,可我母親與外婆都鮮有接到小舅的來電。下崗潮來襲後,虎頭全家都搬去了烏魯木齊,舊時的街坊鄰居也隨著城市的發展建設,各奔前程。

直到1999年年底,我母親接到了吉木乃一位公安同誌的通知,讓她去認屍。她對於那天的細節已經記不太清,忘了那些身份驗證、簽字按手印的生硬流程,隻記得停屍房的通道又長又安靜,燈泡不夠明亮。法醫的說話聲低沉且斷斷續續,小舅的臉幹淨蒼白,脖頸上依舊戴著早些年他買來的狼牙吊墜——老一輩的新疆人總說狼牙可以驅邪祟,如今看來,完全是無稽之談。

母親按流程把小舅火化,帶回家低調安葬。在老家,沒有後代的年輕人逝去,連辦葬禮的資格都沒有。接待我母親的警官們給她複印了一份卷宗,我母親又去探望了已經身在牢獄的虎頭,這才徹底弄清楚,自家小弟短暫一生的最後時光,是如何度過的。

4

在蘇蘇離開之後,小舅和虎頭兩人去往烏魯木齊,投奔之前合作過的倒爺夥伴。

在小舅居家療情傷的日子,虎頭發現,如今不一定非要越過邊境線才有得賺。他在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幾個車行老板,每個老板手裏隔段時間總有那麽三五輛“僵屍車”無人問津——有的車主因為涉黑、賭博進去了,洗車、修車後,再也沒出現過;有的則是和虎頭他們以前一樣,去了其他地區甚至是異國發展,車子本身的價值無法抵消掉存車的費用,就被車主果斷放棄。

這些車子就算車行老板想轉手,當地人大多也是嫌晦氣,看不上的。於是,虎頭拉著小舅,聯合車行老板一起,對這些僵屍車稍作修理、美容,再找幾個混跡在口岸的倒爺做居間人,總能很快賣出去,賺上一筆。

彼時小舅既不想再出國做倒爺,又嫌棄倒車來錢少。他跟虎頭多次抱怨過,虎頭心一橫,便拉著小舅和遠房親戚介紹認識的一名黑警察,做起了銷贓的活計。

黑警昌哥的具體職位,他們都不曾徹底了解過,隻見識過他的神通廣大——官方繳獲到的走私貨,無論是車輛、古玩字畫還是珠寶,他總能在入庫之前搞出點兒來給到他們出手。三人合作過幾次之後,虎頭覺得這種方式早晚會出事,試著規勸小舅停手。可以往凡事都願意和兄弟有商有量的小舅,突然變得執拗而大膽,他的野心吞沒掉了兄弟間原本平淡而堅韌的情誼,虎頭隻能格外多小心。

入秋後,昌哥給他們搞來一輛“大奔”,居間人已經找好了買家,小舅負責找車行把車子改色,讓它“煥然一新”,虎頭則負責將車子運輸到靠近口岸的鎮子裏交易。

在交易的前一天,一向穩當的昌哥突然沒了消息,虎頭接到風聲準備和我小舅匯合後跑路的時候,住所唯一的出口已經被便衣封鎖了。虎頭那時已經沒辦法通知我小舅了,可卻也拒絕配合警方做進一步調查。但他沒想到,他自以為對兄弟“拔刀相助”的沉默,實則變成了把兄弟送上亡命之路的推手。

虎頭和昌哥同時失聯,又看到幾家車行又擺出了停業的牌子,小舅就已預感到他們的“生意”出事了。他輾轉小心托人打聽一番,有個之前和昌哥合作過、已經收手的倒爺偷偷告訴他:“昌哥最近弄到的車,上麵藏了毒,緝毒大隊可沒那麽好糊弄,一抓一個準兒。”

小舅雖然沒有進行任何明麵上的“交易”,卻也是每次銷贓過程中的背後參與者,盡管僥幸逃過眼前的一劫,但也自知警察上門是遲早的事兒。他不敢回家,也不敢再混跡於烏魯木齊那些熟悉不過的街區之間,便重新去往了中蒙邊界——他曾在口岸之間迎接過自己人生的巔峰時期、體會過美妙難忘的男女情事,也許那裏,寄托著他還可以東山再起的希望。

小舅與達來合作開洗毛廠的日子,常騎馬去牧民家裏收羊毛,對邊境一帶極為熟悉,他的蒙古話早已在多年的倒爺生涯中鍛煉得異常流利。他回到曾經生活過的烏列蓋市,隨便找個牧民,給點錢借宿幾日,再做打算並非難事。虎頭被烏魯木齊警方收監的同時,小舅也在一位叫昂格爾的牧民家裏安頓好了自己。他曾經跟著達來,收過這位老牧民家裏的羊毛。

這次進入外蒙,失去達來的助力,小舅隻能靠自己慢慢打拚了。短期不敢回到國內的他,試著聯係之前認識的倒爺們,想要做點中俄之間的貨品倒賣。可形勢已不比從前,外來倒爺想要在“老殼子”們中間殺出重圍,或黑或白,沒點硬實力是不行的。

所以,小舅這次的外蒙之行,還未正式開始,就已逐漸有了頹勢。他原本臆想中的卷土重來之旅,最後隻草草了結於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之中。

 

彼時外蒙已經進入凜冬,男子們為了驅寒,經常聚在小酒館裏喝到大半夜。嗜酒在當地並不算什麽毛病,醉酒後的男子們插科打諢,常引發口角之爭,打架鬥毆更為常見。

小舅出事的那一晚,昂格爾外出和朋友們喝酒,中途也不知道是誰先發難,一群人掀了桌子,把酒館砸了個七七八八,鬧到有人頭破血流才各自回家。按慣例,當地警察需要抓幾個“典型”酒鬼交差,就摸到了昂格爾家裏。本來眠淺的小舅被驚醒了,也許是他以為國內警方已經追捕他到了烏蓋列,拔腿就往外麵的牛棚裏跑。

小舅不知道,牛棚裏除了幾頭老牛,還關著昂格爾家裏一隻發情的公駱駝。烏蓋列大部分牧民都以飼養牛羊為生,同時還會養幾隻雙峰駝,在外蒙這種苦寒之地,駱駝耐饑餓、寒冷,對飼料幾乎沒有要求,駝奶除了直接飲用,還能加工成酸奶、黃油、奶酪去售賣,到了寒風凜冽的冬季,駝糞則是很好的取暖燃料,而且,駱駝還是大多數牧民們轉場、運輸貨品的“免費”交通工具。

在尋常百姓眼裏,駱駝溫順恭良,吃苦耐勞,不會給人類帶來任何危險。隻有老牧民們見過駱駝的恐怖——特別是駝峰歪斜、口中不斷湧出白色吐沫的公駝,它們膘肥體壯,一旦處於冬季發情期,就變得瘋癲殘暴,喜歡撕咬同類,連主人都不管不顧,甚至會記仇、報複,被稱作“冬瘋駝”。

小舅的突然闖入,激發了那隻暴躁公駝的領地意識,它把小舅撞倒,死死壓在身下,撕咬起小舅的手臂。警察循著叫聲趕到時,小舅已經沒了意識。那隻公駝依舊執拗地不肯起身。外蒙法醫麵對一個已經死亡的中國人,並不願細細檢查,卷宗上最終隻草草寫了一句話:死者因肋骨斷裂刺入脾髒而亡。

我母親為小舅辦理銷戶時,想起多年前外公給小舅起名為“全全”,隻希望他擁有一個周全、平凡的人生。可沒有人預想過,小舅會在這樣的年歲和際遇下,孤身一人死於遙遠異鄉裏一次匪夷所思的意外,他甚至沒有邁入百姓們期待許久的千禧年。

年輕而鮮活生命的消逝,也僅僅在屈指可數的幾位親友之間,留下了一場悲慟的漣漪。

 

尾聲

小舅走後沒幾年,中國的網絡時代洶湧而來,大小規模的貿易公司如同雨後春筍般一股腦兒地冒出,純靠資源、人脈和眼光去賺商品境內外差價的邊境倒爺越來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一大批人員配置齊全、邊貿手續完整的正規貿易公司。曾經叱吒風雲、一夜暴富的倒爺們,隨著時代的變遷,不再成為人們豔羨的對象,漸漸淡出了大眾的視野。

母親在小舅去世後的春天,迎來了自己的第二個孩子,起名為小滿,希望繈褓中的男嬰日後會懂得“小滿勝萬全”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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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麗娟追星事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20/2023 postreply 18:2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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