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3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2-12 16:34:0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6635 bytes)

給漸漸忘記我的奶奶,紋上一串號碼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2-03 20:20 Posted on 北京

 

文 | 薑婉

編輯| 毛翊君


 

 
最後的五年,沒再與家人分離
講述人:李玫莉(紋繡師)
姥爺情況:紋身後很快能找回來

給姥爺紋身,是我媽提出來的。我是紋繡師,五年前,姥爺已經不認識我了,但還能感覺到“陌生人”的善意。我跟他說是在手背寫字,抹了麻藥膏,十幾分鍾就紋上了舅舅和我媽的電話號碼。姥爺那時挺配合的,他說不痛。後來他還是繼續逃跑,但隻要再去買東西、問路,一伸手別人就看見了紋身,很快就能找回來。

姥爺走失過四五次,最久一次丟了四天。每次找他,我家,我舅家,小姨家,十幾口人一起出動,不分晝夜地找。我們住在河北一個鎮上,街上的監控不全,蹤跡斷掉了就隻能發尋人啟事,挨個村子裏問人。甚至連算命先生都問了,按算出來的方向找。

最大的困難其實是,姥爺故意躲著我們。有次最後發現他的地點,就在我們找過一遍的村子。喊他他才不會出來,在他眼裏,全家沒一個好人,都是綁架他的壞蛋。定位手環、聯絡卡片都會害他“暴露”、被抓,一旦 “重獲自由”,第一反應就是把這些東西扯掉。

姥爺每一次逃跑都是有預謀的,晚上大家都睡了,他不睡,伺機偷錢、偷各種覺得有用的東西。還偷過我爸的車鑰匙,可能以為能用來開門。逃跑前,他會表現得特別正常,有一回尾隨姥姥出門散步,舅媽以為他跟姥姥一起去,姥姥以為他沒出門,成功騙過了兩個人。走在路上,他看起來就是個普通老人,會用偷的錢買東西,還會跟人問路。姥爺年輕時是礦工,過慣了苦日子,在村裏找個土堆、麥垛就能睡一晚。

每次他走失,家人都特別焦慮,不知道姥爺有沒有挨餓受凍、被人欺負。找人那幾天舅舅都不怎麽敢睡覺,打個盹兒會夢見別人罵他不孝,老父親流落在外也不去找,然後給自己嚇醒了。我媽也繃不住地哭,怪自己沒把姥爺看好。

 

李玫莉給姥爺紋上了舅舅和媽媽的電話號碼。講述者供圖

其實在姥爺的世界,他的行為都是有邏輯的,隻是記憶在慢慢消退。剛發病時偶爾還認得人,漸漸就不記得有孫女、有兒子和女兒,不記得結過婚。他的人生像一條線,腦子裏有個橡皮擦,把記憶從後往前一點點擦掉,最後隻記得年少時的事。

姥爺是孤兒,一開始被人買回家當兒子養,後來養父母自己生了孩子,姥爺就被當作童工。那戶人家隻有奶奶對他好,臨終時囑咐姥爺一定要逃,不然可能會被打死。姥爺逃到了趙莊,靠撿破爛為生。患病後他心心念念要回的“家”也是趙莊,撿垃圾是他生命裏自由快樂的日子。

按村裏兒子養老的習俗,原本姥爺住在舅舅家,因為屢次逃跑,被關進小黑屋。姥爺把床褥、被子都撕碎,掏出裏麵的棉花到處扔。直到他把屎尿往舅媽身上潑,舅舅不願再養他。小姨說忙著賺錢養家,一天也不管。送去敬老院,姥爺又跟同屋的老頭打架,撕人家的被子。

最後隻好我媽把姥爺接走,24小時看著,我生女兒的時候都顧不上我。等生完孩子,我媽剛來照顧我一星期,就接到了姥姥電話,說給姥爺喂錯了藥, “老頭要死了”,嚇得我媽趕緊回家。

姥姥一輩子不待見姥爺,當年嫁給他,隻為他孤兒、礦工的 “好出身”。等姥爺得了阿爾茨海默症,姥姥更不肯照顧,還時不時打他。他走丟的時候,姥姥說“丟了就丟了”。我媽每天照顧姥爺,時間長了,也沒耐心天天哄著,會強迫他做一些事。姥爺就拚命反抗,洗澡的時候,覺得我媽要搶他衣服,抄起手邊的一切東西打人,我媽身上經常青一塊紫一塊,嚴重時胳膊痛得抬不起來。

我媽很傷心,哭著說“從小他最疼我”。姥姥重男輕女,對我媽常年惡語相向,以前隻有姥爺從礦上回家的時候,會哄著女兒,悄悄跟我媽說, “今天有好吃的”。後來姥爺得了腦梗,癱瘓在床,我媽要把飯菜打成糊糊,用吸管針喂給姥爺,有時候吐她一身,又要擦洗。但姥爺不能再打人了,她反而輕鬆了一些。

姥爺在今年年初因新冠去世。紋身之後,至少在他最後的五年時光,沒有再與家人分離。

 
走20公裏,想回4號樓
講述人:林菓(檢驗科醫生)
姥姥情況:清醒時,不可能願意紋一串號碼

8月我看到給阿爾茨海默症患者紋身的事情,在群裏跟照護者們討論了很多,然後寫了篇筆記分享防走失的經驗。我姥姥用的是有回電功能的手表,但每天都要記得給她戴上,時刻看著她不要拽掉。也考慮過要不要紋身,但有次護士給她打針,有點疼,那天她瘋了一樣拔針頭罵人,哭叫著按不住。感覺紋身更行不通,那會讓她恐懼。

當時想到的方法是,在姥姥每件衣服上縫個防走失布條,寫上姓名和電話,縫了有一二十件。結果9月姥姥真自己跑出門了,隻穿了睡衣睡褲,那上麵沒縫布條。家裏剛換了電子鎖,需要人臉識別,想不通姥姥怎麽能打開這麽高級的鎖。

那是一個夏天的早晨,姥姥走出小區,背著菜市場的方向,走到一條有火車道的大路上。十幾個親戚朋友一起尋找,去小區查監控,又去報案,兩個親戚盯著監控台,一個人看實時,一個人看回放,慢慢推測姥姥的行進路線。監控檢測到她的臉,會自動提醒,但等親戚騎著電動、開著車抵達那個位置,姥姥又已經離開了,得兩三個人分頭再找。

姥姥最後一次出現在監控裏的地點,距離我爸找到她的位置兩三千米。找到她時,姥姥前麵就有一輛大貨車,她好像沒在看路,也沒在看人,十個手指張開垂在身體兩側,兩眼通紅,走得飛快。她應該挺慌的,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隻能一直往前走,像是不知疲倦,走出去至少20公裏。

後來我問她,是不是想回造紙廠,她說是。姥姥一直在造紙廠當後勤,也在那裏找到愛人,有了孩子。90年代,那個工廠不允許小孩子進,姥姥常偷偷帶我去玩,在裏麵低聲說話,以防被保安發現。廠區的一麵牆上有黑板報,她認的字不多,但總要給我講講上麵畫的什麽。後來這個造紙廠廢棄了,環境沒太多改變,姥姥還記得回“家”的路,一心想回到4號樓棟。

小時候我跟姥姥最親,姥姥會從家裏一路抱著我,一直抱到學前班的門口。如果跟她說想吃海帶,接下來的一周,每一餐都有海帶。我得了鼻炎,姥姥會在春夏交接時每天徒步幾公裏,去淮河邊的壩子下麵找一種叫“剔剔牙”的草藥,搗成汁水滴鼻子,堅持一個多月,直到我鼻炎好了。

姥姥患病以前,我從來沒刷過一次碗,從她手中不可能搶走任何家務。姥爺年輕時喜歡呼朋喚友回家聚餐,幾乎每天都聚。姥姥下班後除了照顧兒女,還要做一大桌子菜招呼客人。油瓶倒了姥爺都不會扶一下,但姥姥從來不嫌煩,總是溫溫柔柔地照顧好他的朋友,照顧家裏所有人。

現在的姥爺,要給姥姥喂飯,喂藥,擠牙膏,洗臉,每天準備好姥姥要穿的衣服放在飄窗上,幾乎放棄了自己的晚年生活。一起看老照片,姥爺笑眯眯的:“你姥姥最漂亮,年輕時候那兩個大辮子,大眼睛,你媽比不過……”有一次姥爺扔給我一萬塊現金,讓我帶姥姥買衣服,去大商場買最好的。

但再好的脾氣,也忍不了天天跟一個“一兩歲的孩子”在一起。姥爺去買個菜也會給姥姥帶兩件毛衣,一回家就說: “老杜,快來試衣服”,可是姥姥已經不會脫衣服了;他把蝦一個個扒好給姥姥,但她連夾到嘴裏都不會,這種時候姥爺就會發火。看著姥爺生氣,姥姥有時站在牆角,拽著衣服下擺,動也不敢動。讓她坐下,她喃喃自語,俺不會啊,像個無助的孩子。她特別依賴姥爺,每天跟在姥爺身邊幾米遠,姥爺一離開她的視線就抓狂。姥爺消了氣,又總說:“老杜,隻要你活著就好啊……”

我想姥姥最痛苦的時候,應該是發病早期,慢慢開始忘記事情。之前那麽有本事的一個人,烹炒煎炸、縫補衣服樣樣是一把好手,後來做飯都不知道放鹽了。家人還沒發現她生病,那時候的痛苦隻有她自己知道。

自從她走失過一次,我再也不想著給她紋身了。一方麵她走了那麽遠,也沒人關注到她,最好還是自己在源頭上防止走失,我家在門的兩邊打了帶鋼筋的鉤子,中間又加了根兩米長的鋼棍。就算是把她鎖在家裏,也隻是不想失去她,想一回家就能看見她。

另一方麵,我想姥姥在一天中,總歸有清醒的時間段。她患病以前,是個特別講究的老太太,衣服穿得板板正正,不可能願意在手上紋一串號碼,就好像時刻穿著病號服,告訴別人自己是個病人。她還是個獨立的個體,有自己的意願,即使到了最後,也要保留人的尊嚴。

雖然,她會拉在褲子裏,會用手掏馬桶,會對著鏡子裏的自己說再見……但她還能感受到愛,我把她當作小孩子,跟三歲的女兒放在一起,教她們認字、扔球、看動畫片,玩填色遊戲。她倆像是交了朋友,鬧別扭時,女兒說不想跟她玩了,她就一個人坐著生氣,說 “小孩說我了”;玩得好時,女兒不願離開她回家,孩子哭,姥姥也跟著哭。我們重新教會了她用筷子,全程鼓勵,不停地誇,她笑得像個小孩子,眼睛裏又有了從前那種“愛的拉絲感”。

姥和林菓的女兒一起玩。講述者供圖

有時候她記得我,喊我的名字,我裝作沒聽見,想聽她再多叫幾聲。有時候接她到我家,她五分鍾要走,十分鍾要逃,覺得這裏沒有她信任的人。感覺好難受,那是最愛我的姥姥,怎麽慢慢的要把我忘記呢?

姥爺跟我說,你是你,她是她,她還在就已經很快樂了。聽完我也有點釋然,姥姥不用知道我是誰,隻要我愛著她就可以了。

 
拉著奶奶的手,用海娜畫一朵花
講述人:kuokuo(海娜紋身師)
奶奶情況:比紋身更沒尊嚴的情況有很多

我奶奶得了阿爾茨海默症,時不時就會走失,家族三代人就得集合起來,花上半天去找,行動要快,時間久就不好找了。找她就像是隨時會發布的新任務,大家都有點習慣了。

我是海娜紋身(注:一種用植物顏料畫的“暫時性彩繪”,無痛無創)師,有一天我用紋身膏在自己手上畫了朵小花,然後跟奶奶說,你看我有個小花,也給你畫好不好。她點頭,我就在她手上畫了一朵,問她好不好看,然後開始寫電話號碼。寫完要等15-20分鍾海娜膏幹掉,我一直拉著她的手,陪她聊一會兒天,然後把膏體洗掉。

這種紋身膏就是在皮膚上寫字,不疼,但是到第7-14天左右,顏色就會變淡、消褪,需要不斷補色。我回老家的時候會幫忙補一下,但我不常回家,打算弄一些海娜紋身貼紙,更好操作,隻需要貼10秒鍾,揭開就印在皮膚上了,也能保持一個星期左右。

 

Kuokuo在奶奶手上畫的海娜紋身。講述者供圖

現在是親戚家的一個姑婆在照顧奶奶飲食起居,家人一起給她發一份報酬養老。但是姑婆做飯、家裏有事的時候,不可能一直看著奶奶。如果把奶奶關起來,可能會少很多麻煩,但對愛走動的老人來說,對她是一種禁錮。這也算是一種愛她的方式吧,畢竟除了出門散個步,奶奶也沒有自己別的生活了。她常走一條六七百米的路線,在路邊撿樹枝、礦泉水瓶和廢紙片,像個尋找寶藏的小孩。散完步如果記得,她會自己回家。

海娜紋身多少有點用處,能增加找回她的概率。我還沒問過家人對給奶奶永久紋身的看法,他們都是醫生、老師這類職業,有點保守,會覺得人死去的時候身上不能有紋身。我其實想過,要幫有需要的阿爾茨海默症病人製作紋身貼紙,甚至跟醫院聯動,讓病人在拿藥之外,可以直接拿到這種紋身貼。

但網上對這事爭議挺大的,最離譜的是玩梗的人,說“紋身後爺爺奶奶就不能考公了”。還有評論說,給阿爾茨海默症老人紋身,就像給他們戴上一個號碼牌,失去了尊嚴。奶奶患病以後,比紋身更沒尊嚴的情況也有很多。她會睡覺不脫鞋、隨地大小便,甚至直接光著身子,她已經意識不到這些了。

這種病會折磨她身邊的家人,但對她自己來說,可能沒那麽痛苦。人追求的很多意義,都是遵循社會的標準,但奶奶不用在意這些規則了。在他人的眼中,她可能像個小醜,但我覺得她狀態不錯,對誰都笑盈盈的,開開心心的就好。

像奶奶這樣活著,到底還算不算是“人”,這應該隻有親身經曆過才會知道。至少她沒像植物人一樣躺在床上,在她還能感受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幫助她,保護她。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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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年輕人,去隻有老人的小島隱居了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2-05 23:55 Posted on 北京
 
 

陪老人散步,靠囤糧生活

 

 

豆瓣的“隱居之地”小組有五萬多位成員,我們在組裏認識了小雨,她24歲,目前在舟山群島中一座常住居民不足百人的小島生活,是一家書店的店員。

 

這座島有多小呢,你得把地圖放大再放大,直到比例尺顯示1:5000,才能看到它的身影。島上沒有快遞、外賣、超市,幾乎沒有現代生活的一切。去市區的船下午三點就會停航,要是遇上台風,將連著幾天一班也沒有。

 

電話撥通時是下午五點半,小雨剛剛下班,正坐在海邊看太陽一點點掉進海平線。最難過的那天,小王子在他的星球上看了44次日落。而小雨從到來島上開始,日日重複這個動作,已經獨自看了近100次。

 

孤獨和不便是顯而易見的。她是島上唯一的年輕人,經常一整天說不了三句話,隻能自言自語。也經曆過突然停航,沒有東西可以吃的窘境。

 

這些年,許多年輕人搬去鶴崗、住進終南山,小雨同樣帶著隱居的願望來到這座“荒島”。我們請她寫下了自己的故事,想要知道當年輕人選擇隱居、選擇避世,到底意味著選擇了什麽樣的生活?

 

 

 

島上書店

 

這個月剛過半,天氣預報已經第九次發出9-10級大風黃色預警。朝遠處城市的方向看去,隻有飄渺的白霧,沒有船隻駛來,又是停航。天地之間看不到一絲生命跡象,連平日最熱鬧的十幾隻白鷺也不見蹤影。我坐在書店裏,恍惚自己像身處一個被遺忘的廢墟。

 

台風前夕,海上起了大霧,海鳥也紛紛飛走

 

這是我大學畢業的第二年。今年7月前,我在舟山一家新媒體公司任職。更早之前,我還在中餐廳幹過服務員。

 

我的專業是旅遊管理,學到大二,疫情爆發,整個行業都停擺了。畢業後想著先考研,也沒考上,於是自暴自棄去做體力勞動。幹了 5 個月,又去了寫字樓,天天被迫加班,工作內容是聽老板開小會,張口閉口都是“接觸高緯度人物、獲得高能量磁場”,覺得很沒意思。

 

6月某日深夜,我日常失眠。心髒和眼皮一同加速跳躍,任何聲音對我都是驚雷。3M的耳罩我已經換了2個,它厚重又夾腦袋,戴上後完全無法翻身,可幾年來我每夜必須依靠它才能勉強入睡。

 

那段時間我經常在招聘軟件上把地址設置到新疆、青海等一些偏遠地區,試圖通過這樣的方式喘一口氣。繼續劃拉招聘軟件,奇妙地彈出一則本地推薦崗位:書店管理人,地點在一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小島。

 

淩晨五點的書店外,月亮還高懸著

 

這家書店是舟山本地的品牌,已經開了14家,如今在政府的邀請下入駐了小島。在招聘詳情中,它的要求和城市裏的書店無差,負責經營與產品上新、推廣等。薪資四千五,比我眼下這份工作少了三分之一,但在最後特意標注提供食宿補貼。

 

和hr聊起,才知道書店的前應聘者是舟山的一位本地年輕人,受不了荒涼,不願住在島上,讓老板很頭疼。到我投遞時,他們已經招聘了幾個月,始終沒有人應聘,hr招不到人,又向上級提出補貼食宿的特別申請。

 

別人避之不及的崗位,反倒完美符合了我避世的想法。不過,一個外地女孩去到一個幾十個老人生活的偏僻小島,收不到信件快遞,無任何超市賣場,連手機信號也常不穩定,慌張也是有的。

 

入職前我找個了周末去島上看看,島距離城區約5.2海裏,唯一的交通是每日僅3趟的輪渡,航程15分鍾。兩輪車和三輪車也可以上船,來回票價8元,隻收現金。坐在綠色漆麵的破舊輪渡上,身邊隻有稀稀落落幾個老人。船慢悠悠地破開城市碼頭黃澄澄的海水,晃蕩駛向那頭的孤島。

 

輪渡十分老舊,人很少,大半椅子是空的

 

身處這樣年邁的容器裏給我一種錯覺:像被全世界短暫遺忘。又或者,是我可以將全世界短暫遺忘。島和我想象中的樣子差不多,荒蕪但也安靜。我和海灘上的眾多海鷗放聲打起招呼,儼然已經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待定的新島民。

 

灘塗邊飛起的海鷗

 

也就是這時,我決定還是跟著心走,辭職和入職一氣嗬成。

 

因為交通不便,加上書店基本沒有營收,也就談不上提成,其他門店的店員頗為不願來島代班。於是我的休息日總是被壓縮至每周一天,畢竟每周必須出島一次,補充下周的物資。

 

我的生活從此被割裂為島上與島外,而島外的部分幾乎也是為了島上而服務的。休息日當天,我7點起床,拎著空箱乘8點的輪渡出島,抵達舟山市區。大半時間花在交通與采買上,對食物的首要要求是保質期得足夠長。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再拎著滿當當的沉重物資乘輪渡回島。

 

在碼頭等待輪渡的島民們

 

島上的生活則簡單、固定,畢竟在荒島上還有什麽可做的呢?早晨八點抵達書店開門,接著打開咖啡機、打掃店內衛生、給花花草草澆水、清點吧台物料……等到下午五點關門下班,就騎單車去海邊看日落。小島不大,騎單車半小時便可環完整座島嶼。

 

 

 

食物是最珍貴的祝福

 

小島已經很久沒來過外人了。像一處桃花源,我是那個意外闖入的漁人,備受打量。7月初來時,幾位在小島上頗具權威的老人隔三岔五就會推開書店的門,女兒是村幹部的張叔、大鬧過街道社區的夏爺爺、擁有島上最豪華房子的董奶奶兒子、管理驛站處鑰匙的駱師傅。

 

他們通過交談拚湊我的信息,乃至8月上島幹活的工人進書店乘涼,都對我的身份了如指掌,“聽說你上個月來的,是去年畢業的大學生。今年24歲,沒對象,是衢州人吧?”

 

北嶴的海邊

 

這裏的老島民往上追溯幾代,基本都是逃難漂流來的。他們是一批種子,落入荒島的泥土紮根。代代下來,演變為隨姓氏與血緣分群而居,占據小島東嶴、北嶴、西嶴、南嶴四方,形成一個小小的“江湖”。即便人口愈少,如今總共僅五六十人;也即便每個嶴隻相隔十多分鍾路程,但各嶴對別嶴的人還是相當排外。

 

我可能算是例外。畢竟全島隻有我一個年輕人常住,成了他們疑難問題的首選解決人。7月至今,共計幫老人們修理電視2次,打印照片3次,處理發燒事件1次,代充話費2次,處理手機問題6次,教導認字多次。多虧掌握了這些在城市不值一提的技能,我得以初步融入小島的人際社會。

 

除了人,島上還有許多小動物,最多的是小貓小狗,有一次甚至遇到了一隻小羊

 

島上物資匱乏,現成的食物來源僅兩處:一是東嶴的家庭小賣部,賣些泡麵、火腿腸。二是已經被搬走的候船室販賣機,裝些可樂、礦泉水、過期三明治。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幾十個老島民自給自足,前方海麵捕蟹撈魚,後方山下耕耘種菜。為了能夠長期保存,他們習慣在樹上或碼頭邊曬魚、在門口曬菜,這樣看,島上還是有些煙火氣的。如果想換換口味或添置生活用品,便會騎著電瓶或三輪車,乘一早的輪渡出島。

 

島民們把魚幹曬在樹上,“樹上長魚”啦

 

老人們習以為常的,卻讓我犯難。作為城市青年,我既不會打魚,也不會種菜。來島之後才開始自己做飯,做的也不太好吃。

 

來島之前我很少感知過食物的分量。觸手可及的餐館、超市和外賣讓饑餓顯得不值一提:在手機上動動手指、下個樓轉轉,也就那麽回事兒。可是在這樣隔絕的島上,食物顯得尤其珍貴。幾個月來,我聽過最多的話便是,“你吃飯了嗎?”這絕非是客套,而是島民們認真的問詢。幾位關係密切的爺爺奶奶常常擔心我沒有東西吃,會餓死。餓死絕非誇張的詞語。

 

我真麵臨過無米可煮、無菜可炊的窘境。島上多台風,如果是夏天,新聞還能提早播報,停航與複航的日子也都明確,我也能不緊不慢地按日子屯食。可當天氣漸冷,海風便會出人意料地亂舞,即使討海大半輩子的船老大也無法預料,停航總是來得措手不及。

 

因為停航差點餓死,無奈找爺爺奶奶們“化緣”,得米一盆,野蔥一把,柿子三粒

 

11月初的周六,夜晚八點開始大風,一直持續了三天還不見結束,休息日就在狂風中過去,沒能外出采買。一周後,早上7:45分,我正準備出島,又是毫無預兆地停航,並沒有提前哪怕一分鍾通知。

 

那些天,夏爺爺來了書店4趟,趟趟搬東西:速凍水餃餛飩、自家醃的辣白菜根、曬的鯧魚幹、若幹地裏剛薅下來的蔬菜。他洋洋得意地說,“明天如果打仗了,靠我家裏藏的吃的一個月都不會餓死。”傻子叔叔家徒四壁,也幾次頂著大風跑到書店問我:要不要白蘿卜和麵條?這裏的方言我聽不太懂,但幾位奶奶路上總招呼的那句“要不要菜?”倒是學會了。

 

夏爺爺送來書店的速凍水餃和大白菜

 

大概在島上,食物就是最樸實的示好與祝福了。

 

我廚藝不佳,但漸漸對一米一菜都開始認真,每次飽腹時都會下意識感慨一句:好幸福啊!也對自然多了許多認真的張望,時常對著爺爺奶奶的小菜地目含深情:如果有塊小土地,真是件不錯的事情。

 

 

 

我是島上最年輕的老人

 

在舟山的那麽多群島裏,這座島或許是最少人踏足的島了。孤獨在這裏非常具象、避無可避:無公務員團隊視察的大部分日子裏,書店基本沒有人來。國慶期間多虧政府宣傳,來了些露營的旅人,不過七八十人,卻是我見過最多人、說過最多話的一天了。

 

工作日常是獨自守著書店

 

我守在此處,已是第5月。在被海與風拉長的時間裏,我基本與自己獨處。

 

尤其是八九月份,三四場不同名字的台風接連抵達,平時兩三位來書店坐的老島民也困在家中,店內外見不到一個人影,不斷敲擊窗門的唯有風而已。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直麵這樣孤獨的時刻,聽不見任何生命的聲音,日與夜隻有光線明或暗的區別。

 

書店外的蘆葦和空房,台風前,天黑壓壓的

 

我身處二十多年來最極致的安靜之中,可孤獨像要燒開的水,沸騰不止。我打開手機,切換各個短視頻平台,漫無目的地上下滑動手指,企圖用誇張的喧嘩填補死一樣的寂靜,結果更加讓我煩躁。

 

八月中旬有幾日,我甚至在淩晨跑到書店外的碼頭,對著大海狼狽地放聲大哭。那是我幾日裏鮮少會發出聲音的時刻,想到這件事,又覺得有些滑稽,繼而笑起來。

 

夜晚的小島

 

過去在城市,出門就是繁華的商場街道;發個消息,就能和三兩好友聚到一起,自由是可貴的,安靜是稀缺的。可在島上,孤獨不是一件可以自主選擇的事。

 

我也不是唯一孤獨的人。東嶴的夏爺爺或傻子叔叔,他們的親人死去,徒留他們自己。島上很多破敗的空房,甚至再聯係不上本該繼承房子的歸屬人。

 

到了傍晚,獨自騎三輪車回家的爺爺

 

我常常在北嶴碰到一對日日結伴散步的老夫妻。從盛夏到入冬,我下班後總騎單車由東向北,往西邊去看日落,而他們一般從北邊始,往日出的東邊方向慢慢散步。由此,我與他們相遇,也產生過十多次一模一樣的對話:

 

“你吃過了嗎?”

“奶奶,我吃過啦。”

 

“你是外麵來旅遊的?可現在又沒有船回去了,我曉得了,你是東嶴的?”

“奶奶,我是東嶴那邊書店的。你可以來書店找我玩啊。”

 

“我孫女在溫州,她過年回來看我帶好多東西。她厲害得很,在讀醫科大學,醫科大學你曉不曉得?”

“曉得曉得,奶奶,我曉得。”

 

奶奶年歲大了,記不得人和事。在她看來,我與她的每次見麵,都是第一次。於是次次問我吃飯大事,次次向我介紹她最為掛念與驕傲的孫女。

 

結伴散步的爺爺奶奶

 

他們的子女在島外或外地成家立業,鮮少回來。不願給孩子徒增負擔,就留守於此,等待自己或另一半先死去,默默祈禱自己不要成為誰的累贅。

 

費孝通寫,人的當前是整個靠記憶所保留下來的“過去”的累積。時間在這裏是一件需要被回憶證明的事情,老人們同我喋喋不休地重複他們過去的人生,我也耐心聽著,畢竟這是接待零散旅人外,唯一能夠和人進行的交流。還得天氣好、他們願意出門。這些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島上最年輕的老人。

 

 

 

隱居之地

 

我很小的時候就有隱居的念頭。小時候和外婆住在山裏,長大了些,被媽媽接走,輾轉了許多地方,每到一個陌生的新環境,就想:如果能回到山裏,和外婆兩個人安寧生活著就好了。

 

後來外婆去世了。我又想,如果在沒人認識的陌生邊遠地,躲藏起來就好了。

 

這樣說來,24歲的此刻,我竟然已經算過上了16歲時憧憬的生活。

 

周遭的人不大支持我的選擇。媽媽希望我回家考公考編,或者隨便找份什麽工作,隻要留在她身邊。同輩的朋友有的在讀研,有的考入體製或者有其他“正經”工作,有的甚至已經結婚、成家。他們形容我這是“自我流放”,一位已經成家的朋友從我抵達小島便開始痛心質問:一列火車,脫軌太久就會被主軌淘汰,到時候你自己都找不回來怎麽辦?你以後到底要怎樣啊。

 

來到小島後,見到了最壯麗的日落

 

在辭職來到小島前,我日日失眠。大學並沒有教會我什麽工作技能,行業的停擺和複蘇也由不得我;端盤子的那幾個月讓我意識到體力和情緒勞動對人的巨大消耗,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寫字樓的工作,卻也沒好上多少。是我太悲觀了嗎,可畢業後進廠沒日沒夜擰螺絲的班長、被家人逼著相親的舍友,所有人都像被一雙大手推著,茫然、惶恐地不知要去向哪裏。

 

決定應聘的那一夜,想起2021年年末,那個在教室最後一排突然驚恐發作向後倒地昏厥的同學。又想起每日笑容明媚,可手腕留著疤痕的女友。轉到工作小群裏那則市內某男子因找不到工作而在小區跳樓的現場視頻。還有那個無人問津的醉酒年輕人,過了一個禮拜才在附近海域撈上他漂浮的屍體。

 

“你們這代人生活明明那麽好,到底為什麽這樣?”目睹捕撈的爺爺好像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我們為什麽就過成這樣了。好像生活隻剩下兩種選擇,要不就按照社會既定的生活軌道筆挺地前進,要不就像我一樣淪落到“流放”的下場。

 

騎單車去看海

 

幾個月前的淩晨,我在碼頭崩潰大哭,哭著哭著,身後傳來男人的呼喊聲,我嚇得打嗝。轉過頭看,傻子叔叔在遠處大喊,讓我回去。秋天時,我和傻子叔叔已經很熟悉了。有天他跟在我後頭唱歌,看我撿落葉與貝殼,突然笑嘻嘻說,“當時以為你想跳海嘞。”

 

他的聲音和《黑暗榮耀》裏的場景重合起來,冬天的漢江旁,原本準備自殺的主角文東恩也是這樣拽住了一步步走向江水的房東奶奶,奶奶於是說,“水太冷了,我們等到春天再死吧。”

 

傻子叔叔

 

後來我還是常常去碼頭。台風接替的日子裏,天空的顏色很豐富,映照在海麵上,像是一副印象派畫作。我獨自躺在粗糙的礁石上,雲朵一團團散落地很開,從一頭流進我的眼睛,然後又輕飄飄地流走。一隻螃蟹從我手肘爬過。黑色的野貓或許很老了,它輕叫一聲,跳上礁石旁的台階便趴著不再動彈。

 

真奇怪,很難形容那個瞬間,隻發覺心中胡亂沸騰的開水好像沒再燒了。壯闊的自然很大,而我很小,作為生命,與螃蟹、白鷺,乃至遍地的蘆葦平等地在島上默然生存,沒有區別。

 

小島書店外麵有一種水草,一年四季長得都很好,退潮時被收割,一大片倒下來頗有種排山倒海之勢。島上的叔叔告訴我,水草名叫“互花米草”,曬不死、凍不死、淹不死、打藥不死,隻要有一顆種子漂到灘塗,就會在一個月內向海底紮根二十公分,像血管一樣蔓延開,將整片灘塗包裹。

 

書店外的互花米草

 

新的一年快來了,我被很多人問過以後要怎麽辦,遠方的家人、親近的朋友、通過豆瓣帖子找來的網友。坦白說,我從沒想明白過。唯一確定的是,我決定繼續留下來,就像一顆掉落在小島的互花米草種子。

 

 

作者  Mtree  |  內容編輯  鈴鐺  |  微信編輯  趙文佳

所有跟帖: 

原來算命師說的都是對的??用科學角度看更加明白!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12/2023 postreply 16:4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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