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2-03 17:05: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8945 bytes)

一個高考培訓班的生存遊擊戰

2023-11-28 10:5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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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天上一朵雲

一個走南闖北的女人,人到中年,學三毛用文字做記錄

1

我原本就職於福清市一家教培機構,教初中英語、語文,2021年7月“雙減政策”出台後,政府大力打擊義務教育階段的補習班,人到中年的我隨之失業。2022年4月下旬,我仍沒找到合適的工作,經友人介紹,便前往廈門謀職——用人單位據說是所學校,名叫興旺教育,急缺一名日語教師,而我曾留學日本6年,教初級日語還是沒問題的,便立即應下來。

我乘坐高鐵到達廈門,換乘地鐵到集美區,再坐1小時一趟的公交車到達偏僻的郊區。那裏居民稀少,矗立著一座座工廠,機器日夜轟鳴,大卡車來來往往。

學校難道隱藏在某一家工廠裏?我心裏直犯嘀咕,與學校負責人林武通電話後,才發現事實果真如此。

林武是該校的副校長,約莫40歲。他說學校2021年才創辦,目前隻有高一年級3個班,大概110個學生。他帶我參觀學校——藏在工人宿舍裏,一層是食堂,二層是教室、辦公室兼教師宿舍,三、四層是學生宿舍。期間,時不時有學生跑過來找林武,他們腳上穿著拖鞋,不喊“校長”也不喊“老師”,而是直呼其名。我暗罵他們沒教養。

到了辦公室,林武介紹我與即將離職的日語老師認識,並讓她跟我做交接。“前任”沒多說什麽,隻是給了我一份半期考成績單——學日語學生有13個,隻有3個成績及格,剩下多半20到30多分。

看著這成績,我大感不妙——這麵對的,可是硬骨頭。

 

我還沒上崗,學生就送上“見麵禮”。4月27日上午,5個渾身酒氣的男生突然闖進辦公室,對落單的閆老師一通拳打腳踢——他們半期考作弊,被教政治的閆老師發現,外加閆老師平日對他們要求嚴格,因此懷恨在心。矮小的閆老師被打得慘叫連連,場麵一度失控。警察趕到後,把相關人員帶回派出所。由於肇事者是未成年人,警察通知家長前來解決。不久,林武也被叫過去,那些學生被當場開除。

當天晚上,所有老師都來安慰閆老師。閆老師說,警察問他是否願意原諒那5個學生,如果不願意,他們從此就會留下犯罪記錄,“我當時恨不得讓他們吃幾天牢飯,從此留下案底”。然而,那些家長們對閆老師苦苦哀求,賠禮道歉,甚至跪下雙膝。肇事者之一的夏玉明,父母都是農民工,他父親因為工傷正躺在醫院輸液,聞訊趕來的母親穿著又髒又破又臭的衣服,由於是文盲,連名字都不會寫,話也說得不利索。內心震撼不已的閆老師,最終還是選擇原諒了這些學生。

從局裏回來後,我就覺得林武一直心事重重,他嘴上號稱“沒事”,可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幾個教師在辦公室裏議論紛紛,人人神情詭異。

“警察會不會隻當是普通的打架處理?”

“應該還會關注學校本身的問題吧?”

“如果你是警察,難道不問為什麽要在工廠辦學?”

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我的疑惑。來了幾天,我都迷迷糊糊,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麽學校。和其他老師一番交流後,我才明白了——這個“興旺教育”實際上算是個高考培訓機構,主要針對那些中考折戟的學生。

來廈門前,我對高考培訓機構也有所耳聞。全國各地,每年中考錄取率約50%,其餘學生分流去讀中專(職高),出來是中專學曆。但如今,中專教育在家長心中很是負麵,而且社會上稍微體麵的工作都要求大學本科。

當然,政策也不是鐵板一塊。2014年,政府出台相關文件,提出中專生可以考大學。福建省作為率先試行的地區之一,同年組織了首次考試,還允許非福建籍考生參加。這可給了一些被分流到中專的孩子和父母以希望——畢竟,誰也不甘心淪落為社會底層。有需求就有市場,社會上出現各種針對此類學生的高考培訓機構。興旺教育也屬於這一類,這裏給學生們開設的課程就是針對高考的科目——語數英、物化生、政史地。之所以還加了日語課,是為學不好英語的學生而準備,因為高考可以考日語,而且日語學起來相對簡單。

至於興旺教育在平時的運轉上具體是怎麽操作的,我沒來得及深究,教化學的景老師就在一旁說:“希望警察不要將此事轉告教育局,否則學校非搬遷不可。”

景老師是興旺教育的“元老”,草創之初就在。她性格溫和,臉龐圓潤得像唐朝美女,望之可親,同我很是投緣。

“為什麽要怕教育局?學校是偷偷摸摸辦學,沒去教育局注冊?”我追問。

可景老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是告訴我,興旺教育之前已經搬過一回家了——2021年10月到2022年1月,學校都在翔安區,後來才搬到集美區,家長們因此大鬧情緒,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

聽了她這些話,我心裏直打鼓。但既來之,則安之,況且每月7000多的工資對我來說著實可觀,就再看看情況吧。

2

五一長假後,我正式上崗,除教授日語外,還兼任高一(2)班的班主任。

到崗後,我就腹誹,這算哪門子的學生?這幫孩子們晚上不睡覺,玩手機,打遊戲,早上又睡不醒。每天早上7點我都要敲開宿舍門催他們起床,個別小子嫌我吵醒他的美夢,對我直呼其名,惡語相向。他們上課也不像上課,睡覺、吃零食、聊天等現象屢見不鮮,晚自習形同座談會,尤其是一個叫陳澤明的男生,最調皮,或在教室裏跑酷,或開窗跳到走廊,還帶壞其他人,氣得我想揍他。

為了逃課有理,總有學生裝病,動不動進辦公室找我請假,像鴉片鬼一樣打開醫藥箱亂嗑感冒藥。據說,學校的老板陳建之前花3000多元買的一大堆感冒藥,才一個學期就被他們嗑完,嚇得再不敢買了。

不到一周,我就覺得自己的耐心都快耗盡了,每次進辦公室都要發一通牢騷。教語文的繆老師45歲,長得像加菲貓一樣憨厚可親,語重心長地說:“跟那樣的學生生氣,不值得……上課不都是講給一小撮學生聽嗎?隻要他們今後能考上大學,我們就算完成任務。”

繆老師口中那“一小撮學生”,每班約4、5個,隻有這10多個孩子是真心想念書。我也盤了盤我班上的這類學生——李鑫誠,成績名列前茅,性情酷似曾經的我,喜歡關注國家大事,看問題的水平超出同齡人;何駿凱,數理化成績蠻不錯,文科偏弱;肖弘,一個男生,名字與女作家蕭紅同音,也像蕭紅一樣內秀,文科不錯;李如斯,一個刻苦學習的女生,每天都加班加點地學習,就數她最愛問問題……

這幾個學生的中考成績離普高線就差幾分,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他們的家長,都覺得去讀高職太可惜了,所以才來到興旺教育,決定再衝一把本科。教學相長,老師授課是需要學生配合的。我也說服自己,不過就是個補習班的老師,能讓幾個真心想學的好苗子成績有所提高,考上大學,我就算完成任務了。

 

在我逐漸適應工作的那段時間,副校長林武一直說自己快被食堂承包方的鄭某給煩死了。那段時間,鄭某頻繁來辦公室找林武,可每次他們都是不歡而散。有一回,鄭某還未坐下就高喊:“林總,你就給我一口飯吃吧。”

同事們說,這年頭工廠食堂實行外包,鄭某的合同於5月下旬到期,廠方不想和他續約。他希望興旺教育為他在廠方麵前說說好話,興旺教育則希望他出一筆好處費“運作運作”,可他拿不出那筆錢,談判因此崩潰。從5月16日起,食堂停止為興旺教育的師生供餐,害得我們連吃兩個禮拜的外賣,家長們也因此大發牢騷,甚至三更半夜打電話責問林武。

不久,2個陌生男人出現在學校辦公室,號稱是集美區消防局的,說工廠的消防標準不適用學校,學校的標準偏高,這裏的消防設施不合格,勒令興旺教育限期整改。老師們議論紛紛,我也搞不懂狀況。

5月末,平時難見人影的老板陳建——大家都喊他“陳校長”——終於現身校區了。他才35歲,長得相貌堂堂。繆老師說他本事蠻大,從事著專升本、成人教育、日韓留學等多線業務。興旺教育是他的項目之一,校區裝修等前期投入來源於他的股東們,日常運營則由林武(股東之一)來負責。與陳建同時現身的還有一位叫曾麗的女人,30歲左右,繆老師說,曾麗專門負責招生,“雖說隻有中專學曆,但是有一副伶牙俐齒”。

我問陳建前天消防局來檢查一事,他說:“肯定是食堂那個人搞鬼。”

“應該沒事吧?”

“沒事。那個人能有什麽能耐?”他不以為然地說。

可事實並非如此。

6月29日,我正上著日語課,2個氣宇軒昂的中年女人走進教室,後麵跟著垂頭喪氣的林武,還有2名警察。女人們什麽都沒說,拿起手機猛拍講台桌上的教學資料,隨後走進辦公室,關上了門。

不速之客打亂了教學秩序,我盡力穩住學生,不讓他們亂走動。最調皮的陳澤明笑著說:“老師,咱們又搬校區啦。”不少學生和他一樣,一副無所謂的表情,隻有李鑫誠發出一聲沉重的歎息:“怎麽可以這樣呢?”我想,會念書的學生都像他一樣吧,內心不是滋味。

當教育官員離開後,林武發微信安慰師生:“沒事,教育局例行檢查,下午照常上課。”不過,當天有一位老師靠近辦公室偷聽談話,說集美區教育局要求興旺教育停止辦學,理由是“違反‘雙減政策’,征收高額補習費”。

我很納悶,各種新聞上不都說“雙減政策”打壓小學、初中的學科補習,沒針對高中啊。老板是得罪了某個教育局官員嗎?我說出內心的疑惑,老師們麵麵相覷,一臉茫然。

因為突發事件,暑假不得不提前一個禮拜開始,家長微信群充斥著怒火——

“你們辦學合法,怎麽會怕教育局?”

“年初不是剛搬一回,這回又要搬校區嗎?”

“開家長會時不是答應我們不再搬嗎?”

……

老師們不知該如何安撫家長,陳建和林武口徑一致地欺瞞家長:誰說要搬校區?隻是教育局的例行檢查,下學期照樣在集美上課。

 

不管今後怎樣,眼下期末考得先進行。我監考數學時,發現多半學生的卷子比牆壁還白。考試進行到40分左右,有人帶頭號稱上廁所,其他人跟著起哄。我限定每次隻能去1個人,可他們蹲坑時間太長,15分鍾後才回來,一落座就奮筆疾書,不久便交卷。交上來的卷子滿滿當當,連壓軸題都做出來了。我懷疑他們事先在廁所裏藏了智能手機,考試時把題目抄在紙條上,再以上廁所為由乘機搜答案。這個猜想被其他老師證實,他們建議評分要公正,該得低分的絕不給高分。

考試過後,陳澤明等沒心思念書的學生,竟然買了可樂在班上慶祝提前放假。學生離開後,陳建就找人把桌椅藏在宿舍裏,以應付教育局的檢查。

此時,閆老師和景老師已經決定離職了。前者曾遭學生毆打,心傷透了,後者在漳州找到了像樣的工作。

而我初來乍到,根基不穩,隻能選擇留下來。

3

暑期期間,教育局、公安局時不時來人檢查是否有桌椅、教科書等物。進入9月,校區確定要搬到廈門島內湖裏區的遠東專修學校。3日早上,搬家公司員工忙著搬課桌,林武在家長微信群裏發通告,要求學生4日到廈門島內報到,5日再回集美上課——這是他和陳建的套路,先把學生和家長騙到島內,再做詳細的解釋。

忐忑不安的一天終於到來了,我原以為家長們會大鬧天宮,沒想到風平浪靜,隻有個別胡鬧,被林武嗬斥兩句就閉嘴了——遠東專修學校本是中專學校,後來廢置改作他用,校外店鋪林立,公交車站、地鐵站都近在咫尺。學生多半住在廈門島內,能就近讀書,高興還來不及呢。

我再次看見負責招生的曾麗。我們一同負責高二年級學生的報到工作。學生來得稀稀拉拉,偌大的接待大廳,燈火通明,略顯冷清。每隔一段時間,陳建就走過來問曾麗:“還有多少人沒報到?”“和家長打過電話嗎?”……截至傍晚,報到者70多個,未報到者有20多個。好在高一新生蠻多,接近100人,陳建略感欣慰。

這一天,有好幾個家長找到我,他們著裝寒磣,皮膚黝黑,一副勞苦大眾的模樣,都希望我繼續當班主任,為他們管教孩子。他們說,上一任班主任不管事,孩子是否曠課根本不反饋。他們傾訴自家經濟的寒酸,為了讓孩子上學,何止是砸鍋賣鐵,甚至債台高築。

印象最深的還是那些會念書學生的家長。

“鑫誠的中考成績,離普高線就差3分。我不想讓他上中專,那就廢了。可他的自製力有點差,希望班主任老師多督促他。”李鑫誠的父親說。

“女人要像過去那樣沒文化也沒關係,花幾千塊讓她讀中專就行了,何苦花這麽多錢呢?如今這年頭,就希望孩子能上大學,今後的路好走一點。”李如斯的母親說。

……

我答應家長們繼續當班主任,可深夜林武給我打電話,說(2)班學生多半嫌我太凶,不希望我當班主任了,氣得我回了一句:“我還不想當呢!”——我隻是希望學生們不隨便請假,晚自習不要隨便走動,保持班級衛生,這也算凶巴巴?想起家長們說的掏心話,我哀歎:可憐天下父母心,可恨無知少年心。

就此,我隻當日語老師,卸任班主任。工資沒少多少,我也樂得清閑。

 

廈門的中心城區——湖裏區和思明區是在海島上,周邊城區的翔安區、同安區、集美區和海滄區在大陸上。校區搬到島內,教英語的汪老師最高興,她家就在島內,徒步上下班也就10分鍾路程。

可這種興奮很快蒙上了陰影。9月8日下午,有人跑到各間教室叫停所有課程,說教育局又來檢查了。我趕緊催促學生把書本搬到宿舍。當他們走進宿舍後,宿舍管理員趕緊將鐵門鎖上。某些學生不聽話,在操場上晃蕩,被教育局官員問話,但由於沒碰見負責人,官員不久就離開了。

傍晚,得知此事的林武偽稱沒事,“教學活動正常進行”。我在校園內遇到曾麗,問起此事,她氣呼呼地表示:“我們被漳州市的同行‘乘風’給告了,這回20多個學生就是被他們挖走的!”  

原來是同行間的惡性競爭啊。

“該死的學生家長,走就走唄,還把我們的新地址告訴‘乘風’!”曾麗繼續嘮叨,“我們興旺教育有學籍,學費就3萬多,還在富裕的廈門……一群傻X!讀了1年後跑到落後的漳州,每年交給‘乘風’4萬多學費,還要額外掏錢買學籍!”

學籍,曾麗重複著這個詞語。

本來人到中年的我隻在乎每月工資是否到賬,但因為曾麗這句話,我便細細關注起這些事情來,進而了解了興旺教育具體的運營模式——三明市有一所中專學校,名叫美蘭航空技術學校,陳建和該校合作,借“美蘭”的名義在廈門招生,創辦高考培訓機構,讓學生掛該校學籍,學高中課程,最後以“美蘭”的中專生身份參加高考。而類似的機構,在廈門有不少。

既然人在廈門,陳建為何不與當地中專學校合作?隻能說好的資源不等人。自2014年中專生能考大學以來,富裕地區的中專學校捷足先登,自行創辦高考補習班,鼓勵本校學生參加,隻學高中課程,不學中專課程,曾麗口中的“乘風”,全名是漳州市乘風藝文職業技術學校,就屬於此類,他們的高考補習班的費用是4萬起步。我聽說,本地的精誠技術學校亦屬於此類,高考補習班的學費是每年7萬,著實不菲。相比較而來,興旺教育這類高考輔導機構性價比較高,對於條件稍微差一點的家庭更有吸引力。

 

14日下午,我的日語課剛開講,隔壁班學生進來囔囔:“老師趕緊收拾東西,教育局又來了!”

又是一場地震,師生們趕緊搬起書本火速撤出教室。我們前腳剛邁進宿舍,教育局官員後腳就已逼近教學樓,足足有5、6個人。不久,宿舍後方響起一陣刺耳的訓話聲,我透過廁所的玻璃窗,看到一個女幹部正在訓斥林武。林武像犯錯的小學生,一聲不吭,身旁圍著一群看熱鬧的學生。

“聽說你們在集美就被舉報,怎麽又跑到島內?……收取高額補習費用,你們這是違反‘雙減’政策,知道嗎?……”

怎麽又是“雙減政策”呢?印象裏,它不是隻針對小學和初中嗎?況且,這裏的學生也不算是慣常意義的“高中生”啊——我百思不得其解。

當官員離開後,林武繼續號稱沒事,“明天照常上課”。晚上我監督自習時,平時最愛曠課的學生囔囔道:“林武是死不要臉,說謊從來不臉紅。”還有學生問我校區要搬到哪裏,語氣詼諧,感覺要做過家家遊戲。我不忍心聽到李鑫誠的呐喊:“怎麽可以這樣呢?”他滿臉沮喪,隨後趴在桌子上,也許在哭泣。學習最刻苦的李如斯也失去學習動力,正一臉茫然地盯著窗外。肖弘和何駿凱正低著頭瞧向桌鬥,估計在玩手機。

我能教日語,也能輔導語文、英語和曆史,但那個晚上,沒有一個學生問問題。

高二學生情緒還算穩定,第二天還繼續上課。可高一學生情緒失控了,聚集在校門口,用盡各種理由囔囔著要退學:

“你們這算什麽學校?”

“昨天下午幹嘛把我們關在宿舍?”

“你們安排的什麽破宿舍、破空調,我才住幾天,天天過敏!”

……

經過數小時的勸解,他們才安定下來。

第三天早上第一節課是語文,可剛入職1個月的語文老師消失了。那個男老師感覺工作不靠譜,不辭而別,隻留下了一句話——“我要去找工作”。因此,學生的情緒再次像黃河水一樣迸發了:

“連老師都沒了,我們還在這裏幹什麽?”

“我要手機,我要給爸媽打電話!”

“我不念了,我堅決要退學!”

……

為安撫學生,林武不知說了幾火車的話。因為學生的鬧騰,教高一地理、數學的老師也不淡定了,紛紛提出辭職。

接二連三的事情,快把林武折騰得奄奄一息。

4

興旺教育要搬到哪裏去?陳建決心求助私立中專學校,下一個“棲息地”是同安區的華茂技術學校(簡稱華茂學校),國慶長假一結束就出發。

家長們得知消息後,終於忍無可忍,於10月9日紛紛趕到遠東專修學校,從早上一直鬧到傍晚。大廳擠得水泄不通,人人都是臉紅脖子粗的,恨不得宰了陳建。

他們紛紛質問:

“才過了1個月,又要搬校區?”

“你們這是打遊擊嗎?1年之內,翔安、同安、集美、島內搬個遍!”

“校區搬來搬去,讓孩子怎麽安心讀書?”

……

(網圖,廈門地圖)(網圖,廈門地圖)

家長像胡同裏抓豬,把陳建圍堵得沒地方挪動,強求他寫保證書,保證今後不搬校區。陳建狼狽得像即將賣身的奴隸,被迫寫下保證書——可實際意義又有多大?

高二學生家長內心糾結不已:孩子已經在這裏念了1年,還要不要繼續?如果退學,今後隻能身處社會底層,如果不退學,以“中專生”身份參加高考,最差能混一張大專文憑。可校區說搬就遷,該如何是好?

高一學生家長沒有心理負擔,一窩蜂地湧向辦公室,強烈要求退學。伴隨著家長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和謾罵聲,打印機不斷地打印著退學申請書。陳建和林武硬著頭皮,機械式地簽字蓋章。高一新生不到100人,據事後統計,這次就退了40多個,真是沉重的打擊。

傍晚時分,3輛長途巴士到來,載著百來號師生外加一大批生活用品前往同安區,部分家長也跟隨到華茂學校。剛安排好宿舍,這些家長們就紛紛提議要把他們的孩子和中專生隔離起來,免得受影響。我們老師都暗自吐槽:怎麽隔離?難道要像當初美國的種族隔離那樣?

當然,家長的心情還是能理解——在80、90年代,中專學校的社會風評曾經蠻高,但現在,已經形同誤人子弟的“魔窟”,那些青春期的孩子們無心念書,公然喝酒、抽煙、打架、賭博、早戀,乃至於墮胎、入獄,各種醜聞不斷。

 

來華茂學校第一天,教數學的於老師上完一整天課後感歎:“糟了,原本會念書的學生都心不在焉了。”

其他老師也有類似的感受,說不少學生見到老師都不願意問好了。我最不願相信,以前看好的何駿凱也像換了一個人。他原本開朗陽光,每次見到我總有燦爛的笑容,如今見麵,他總是一臉漠然,想必心裏會像恨陳建一樣恨我等教書匠吧?有一回,我爬樓梯時險些摔了一跤,隻有兩步之遙的他竟然當作沒看到,連一聲問候都沒有。

時間一天天過去,我發現華茂學校並無想象中的惡劣不堪:中專生不愛念書是事實,但按時上課,也不會隨便曠課;教室很幹淨整潔,學生會經常檢查衛生,沒有橫陳的垃圾;學生有學生樣,不染發,不穿拖鞋,更無直呼老師大名等惡習;打架鬥毆看不到,想抽煙喝酒要偷偷摸摸,一經發現,立即挨批。

這一回的經曆,多少改變了我對中專的偏見。

“我們的學生太放肆,今後還是乖乖在這裏接受教育吧!”吃午飯時,我向繆老師絮叨著,數落陳建腦子有問題,當初不租用中專學校的場所辦學。繆老師笑著說:“那是你不知道寄人籬下的滋味。”

由於退學學生太多,陳建和林武花了1周的時間,一直在廈門島內應付此事,以致無暇解決新校區辦公室問題。日語課和化學課的學生人數少,隻使用一間小教室,那裏也兼作辦公室,老師們也在此為手機、電腦充電。

有次,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走進來,朝著教化學的張老師一頓痛批:“誰叫你們在教室裏充電?不知道違反校規嗎?”教英語的汪老師趕緊解釋,我們是興旺教育的教師。可他依舊不依不饒,張老師隻好拔掉所有的充電器,繼而哀歎:“這就是寄人籬下的悲哀。我們被瞧不起,名為‘學校’,卻連辦學場所都沒有。”

陳建來到華茂學校後,找校長談判合作事宜。9月上旬,由於被同行舉報,他顧不上解決高一學生的學籍,如今就把他們的學籍掛在華茂學校的名下。

來華茂學校第四天晚上,我看到一群學生正湧入校門,行李中夾雜著高中教科書。出於好奇,我攔了個學生問話,才知道他們是另一家同行機構“美藝”的學生,也來這裏“避難”。不久後,我又結識了邱老師,她雖年近花甲,依舊漂亮優雅。

邱本是公立高中教師,退休後到機構發揮餘熱,沒想到,就有了堪稱魔幻的遭遇。這一年,“美藝”的遭遇比我們還慘,不但搬了好幾次校區,高二年的生源也被同行全部挖走,高一年級也隻剩7、8個。

“‘興旺’是2021年9月開辦,我懷疑沒營業執照,所以遭打壓,‘美藝’有嗎?”

“‘美藝’當然有營業執照,它可是創建於2015年。”邱老師說。

“那怎麽也被打壓?”我驚異地問

“教育局說收取高額補習費,違反相關規定。”

“‘美藝’的老板得罪了某個教育官員嗎?”

“沒這一回事。”

可教育局為何要打擊我們這樣的機構呢?

5

校區搬到同安,家在這裏的繆老師最高興。可我們屁股還沒把椅子坐熱,陳建就通知,10月下旬,高二師生要搬去華茂學校總部——漳州市夏商高級技工學校(簡稱夏商學校),1個月後再搬回來。原因是教育局要不定期檢查華茂學校,高二學生的學籍不屬於這裏,害怕被查出端倪。

陳建召集所有教師開會,感歎高考培訓行業在廈門的生存空間越來越小,和教育局關係良好的同行——精誠技術學校的高考補習班,眼下也都被迫搬遷。

教高一語文的夏老師是湖北人,說現任廈門市委書記是他老鄉。他說:“其實,‘雙減’不是隻針對小學、初中,也會針對高中。廈門作為試點城市,率先打壓。”

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這才去仔細閱讀了“雙減政策”的全文,原文最後明確寫了:“各地在做好義務教育階段學生‘雙減’工作的同時,還要統籌做好麵向……普通高中學生的校外培訓治理工作……不再審批新的麵向普通高中學生的學科類校外培訓機構。對麵向普通高中學生的學科類培訓機構的管理,參照本意見有關規定執行。”

也就是說,雖然“雙減”先前在鋪天蓋地地針對義務教育階段的補習班,但並非說高中的補習班就安全,隻是早晚的事兒。至此,我才知道,自己此前的猜測全都錯誤——不是教育局要對高考補習班趕盡殺絕,而是高考補習班本來也同樣違背“雙減”。

而像興旺教育這類利用“中專生可以參加高考”的政策進行辦學的高考培訓機構,雖然學生可能不算嚴格意義上的“普通高中學生”,但畢竟行的還是高中“學科類培訓”的那一套,在嚴苛的“雙減”政策下,依然屬於打擊對象。當然,對此的打擊力度要取決於各地政府的速度、態度和決心——廈門教育局就嚴格執行,其他地方可能晚一點,但想必終究會跟上。

難怪學校要搬來搬去。

聽完夏老師的話,陳建也點了點頭,承認自己在廈門涉足高考培訓行業乃是錯估形勢,但眼下,撐死也得讓手頭的學生畢業,否則家長鬧起來,後果不堪設想。然而,才過2個禮拜就又要搬校區,該如何安撫高二的學生和家長?

林武說,計算機等級考試是絕佳的借口——高中生要參加計算機等級考試,這是慣例。恰好漳州夏商學校有大量的電腦。於是,21日,陳建通知高二的學生和家長們:為迎接計算機考試,10月23日前往夏商學校,待1個月。

家長們半信半疑,個別質問:“你們收3萬多學費,就不能買一批電腦?”一人吵起,無人幫腔,想必內心已經被折騰得麻木不已,默默接受了現實。

漳州在廈門西邊,那些不念書的學生像死豬不怕開水燙,就當到那裏旅行。高二學生搬過去不久,就發生兩件事,都與原本會念書的學生有關:肖弘性情變樣,沉溺網絡世界。他一到晚上就索要手機,使勁敲打宿舍管理員的門,一直鬧到淩晨,影響他人休息,幾天後,宿舍管理員索性給了他手機,他才安靜下來;李鑫誠一天突然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送到醫院才蘇醒過來——原來,他小時候得過癲癇,曾做過開顱手術,由於頻繁搬校區,他的精神受刺激,導致癲癇複發。

老師們的處境也不妙。物理、曆史等副科老師由於兼教高一高二,必須兩頭跑,今天去華茂學校,明天去夏商學校。乘坐公交車的話,學校之間有2個多小時路程,自己開車的老師雖然省了些時間,卻搭上了油費。教英語的汪老師最慘,由於家中有小屁孩,她一下班就得回家。她家住廈門島內,路途遙遠,出行都是公交車加出租車,每月車費就突破了1000元。

可這樣的情況也沒維持多久,林武說華茂學校要求我們老師一律搬離宿舍,理由是對學生進行統一管理,教師摻雜其中不方便。汪老師說:“難道華茂學校的老師不住在學校?”我們猜測,是陳建和華茂學校合作不太愉快,對方嫌錢沒給夠。

到了10月末,大多數老師都給陳建發信息,要求報銷車費或補貼房租,卻沒有一個得到回複。校區一再搬遷,陳建一直在虧錢,所以我們的工資一直晚發。入職時,承諾每月5日領工資,8月以前都如此,隨後就變卦了。身負車貸房貸的老師們揪心不已,雖說工資終究能到手,可逾期豈能算是好事?

11月16日,所有人都未領取10月份工資。教數學的於老師率先在微信群裏發言:“林總,什麽時候發工資?”教生物的張老師緊跟著說:“每月延遲發放,能否提前說一聲?我知道學校有困難,請您也考慮我們的難處。”其他老師跟著催討工資,陳建隻得答應“再過兩三天就發”。

校區一再搬遷,老師們因禍得福——無需坐班,上完課就走,其餘時間掙外快。夏老師為我介紹了個學日語的學生,名叫吳毅,是精誠技術學校高考補習班的學生。他家住別墅,室內裝修富麗堂皇。初次上課,他和我閑聊,說精誠的高考補習班目前藏在酒店裏。那裏的師資多半是衡水中學的退休老教師,雖說也縱容學生,可吳毅還是嫌他們管得太嚴,一心想來興旺教育。

我思索著:這又是個不知父母疾苦的少年吧。夏老師則建議我不要染指此事,小心被他父母罵,畢竟,我們在頻繁地搬校區。

6

11月27日,去漳州避難的“遊擊隊”回到了廈門的華茂學校。當晚,各班班主任重申:明天和後天要半期考,請同學們努力複習。

成績出來,高二年的成績差到連原本會念書的學生都集體考砸——總分750分,隻有1個考了450分以上,剩下全是沒過400分。陳建看到成績單,臉綠得像草原:“怎麽考成這樣?”老師們都說9月以來搬了數次校區,影響太大。

當然,高一年級的成績也好不到哪裏去。

學校不讓老師住宿舍,我們就得自掏腰包到校外租房,連教師的10元優惠餐也取消了。原來的辦公室在二層,空氣清新,如今我們被趕到一層的倉庫間,開門正對著地上的化糞池井蓋。冬天還好,沒什麽怪味,一到夏天,能不招惹蚊蟲嗎?

老師們怨聲連連,也都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可多數人難下辭職的決心。原本我們大多數老師之前都是從事教培行業,“雙減”後紛紛失業,哪能對工作挑肥揀瘦?像我這樣的中年人,任性的機會幾乎沒有,教英語的汪老師原本從事外貿行業,因為新冠丟了飯碗,如果辭職,隻能回家喝西北風。而那些大學剛畢業沒多久的老師,已經認識到很多人一畢業就失業,有工作總比沒工作好。

那學期由於顛沛流離,落下不少課程,老師們都想著趕進度。可人算不如天算,12月7日,全國取消行程碼和健康碼,3年多的新冠終於被打敗了。本該高唱凱歌,可一夜間各地醫院擠滿陽性患者,全國中小學被迫提前放寒假,連網課都不上。

2022年就這樣結束了。

 

2023年春節並未帶來新氣象,快2月中旬了還沒發工資,老師們在微信群裏催討。陳建就回複了4個字:“找林武發!”有人真找林武要工資,林武的回複也是4個字:“找陳建發!”

我和夏老師給陳建發私信,得到類似回複:“找林武發,他拿了學校70多萬的錢,不吐出來就報警!”

我們都傻眼了。

2月13日,陳建現身校區,一進辦公室就跟林武吵起架來。他們彼此指責對方挪用學校錢款,大吵過後他們一起核對賬目,結果,林武拿了約10萬。陳建要求林武吐出那筆錢,林武則聲稱自己是股東,有資格拿錢。隨後,他們繼續罵罵咧咧,吵到最後也沒有任何結果。老師們叫苦不迭,有個別老師揚言,如果工資拖欠滿1個月,就上告勞動局。

4天後,我在辦公室,華茂學校的文員急匆匆地進來說:“教育局馬上就到學校檢查,你們趕緊收拾。”

我來不及細想,趕緊在教師微信群中發消息。收到信息的老師們都行動起來,叫學生們趕緊撤。可教育局的人如同從天而降,還是攔住了部分正搬著書本往宿舍跑的學生問話。教高一英語的老師沒注意短信,還在傻乎乎地上課,被逮了個正著。隨後,教育官員們前往會議室,找相關負責人問話,並要求出示相關的學生資料。

華茂學校的校長長得胖乎乎,找林武說事時哭喪著臉,哀歎這一回自己也跟著倒了黴。

教育局的人離開後,搬校區的消息再次在師生間掀起軒然大波,家長們再一次在微信群裏大開口水戰。陳建在家長群裏留言,表示廈門已經沒有我們這種高考補習班的任何生存空間了,漳州等地可能還有一線生機,並且承諾“這是最後一次搬校區”。

 

林武和陳建的合作關係惡化,人人皆知。林武還數落陳建的不是,說去年很多學生退學,學費都退還了,陳建就是不退還其中一個,家長因此上教育局告狀。

來到漳州的夏商學校後,我竟然看到邱老師也來為興旺教育教高一數學——原來,2月份教育局突擊檢查殃及“美藝”,老板索性解散了機構,將剩餘的學生都轉給了興旺教育。

閑來無事,我晃蕩於學校的教學樓間,發現另一家同行機構“天使學堂”,它的規模很大,有學生300多人,占用了10間教室。同事們說它是廈門境內高考培訓行業的“老祖”,創建於2009年,專門培訓高三年藝體生,生員都算是普通意義上的“高中生”,來自各大公立高中或私立高中,學費5萬多——此類機構無需考慮學生學籍,培訓時間隻有1年,運營相對簡單,因此數量最多。邱老師認識“天使”的某一位老師,對方說他們這一年也是因“雙減”頻繁搬家,流失了不少生源。

來到漳州後,有的老師們鬆一口氣,想著起碼今後1年內能有份穩定的工作,隨後再到類似機構就職吧。我雖然也想要穩定的工作,但我也知道,打壓高中補習的這股風遲早會吹到漳州,興旺教育這類機構很難長存。而看到那些曆經波折依舊不珍惜讀書機會的學生,老師們集體認為: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們盡早學一門能在社會立足的手藝。我想,或許像興旺教育這樣的機構本就沒必要存在,畢竟,這些機構多半是在收割陷入焦慮的家長們。

2023年6月,高考人數1291萬,創曆史新高,其中摻入上百萬的“中專生”——包括像興旺教育裏那樣掛“學籍”的中專生。我和邱老師哀歎著:自高考擴招以來,大學生逐年貶值。哪怕最近經濟不景氣,不少家長仍然不惜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上大學。可有多少人含辛茹苦地把子女培養成大學生,最後子女們一畢業就失了業,或隻能找到月薪低廉的工作?而另一邊,企業主們苦惱著千金難求一個高級技工。

其實,我衷心希望國家大力發展職業教育,優化職高的教學環境,開辟出一條普高之外有前景、讓家長放心的一條路。當然,也希望家長們在麵對孩子走不通高考這條路時,能夠看到另一條路。

 

如今,到年底了,因為一直虧錢,陳建已經宣布不再招收新生。我們所有老師都猜,興旺教育最多運營半年,大家就得各奔東西了。

本文人名、機構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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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求死的老年人

2023-11-27 09: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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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凱蒂·恩格爾哈特

記者和紀錄片製片人

 

前言事實證明,自殺比想象中困難得多。資深記者凱蒂·恩格爾哈特曆時四年,跟蹤訪談數百位不想活下去的人,寫成了這本《不願活下去的人:關於生死的特別報道》。他們或因疾病、或因衰老、或因難以忍受的精神痛苦……當生命注定無法好好地活,他們但求得一好死(善終)。然而重病之人往往很難獨立終結自己的生命,有人冒險訂購非法的致死藥物;有人傾盡家產遠赴“死亡診所”;還有人甚至已經無法自主選擇,隻能依靠親屬做出可能符合自己心願的決定……種種自殺困境使輔助自殺合法化的呼聲日漸高漲,支持者強調免遭病痛折磨的渴望,認為這關係到自主權,關係到尊嚴。反對者擔心允許協助死亡的法律隻要存在,就會給道德倫理帶來滑坡,最終將所有病患囊括其中,濫用在窮人、自身並不情願的人、妥協了的人、感到害怕的人身上。

1

2016年4月,在埃芙麗爾·亨利(Avril Henry)計劃去死的那天上午,她準備去樓下的浴室裏把毒藥拿出來。她走過芥末黃的窗簾和起居室的磨砂玻璃門,走過帶軟墊的搖椅。

有時候,她會在那把搖椅上坐好幾個小時,腿腳伸出去,抬得比頭頂還高—她說,這是為了讓腫脹的腳踝沒那麽痛。走進浴室,她靠著台麵站穩後,然後才伸手去架子頂摸她藏在那裏的幾個玻璃瓶,就在潔廁劑和嬰兒爽身粉後麵。其中兩個瓶子很小,標簽上寫著西班牙文,裏麵裝著毒藥。第三個瓶子裝著橙味利口酒。

埃芙麗爾看的自殺手冊警告說,戊巴比妥比較苦,最好跟烈酒一起服用。

說起自己的藥是怎麽來的,埃芙麗爾說:“這是非法進口的,非常容易,但風險也很大。”

這裏是英格蘭西南部德文郡的一個小村莊,叫作布蘭福德斯皮克,她的家就在這裏。村子裏住了大概300人,有一個叫作“癩蛤蟆”的酒吧、一個英格蘭教會的教區教堂,還有個議會,埃芙麗爾在那兒當過議員,贏得了絕頂聰明、立場堅定,但有時也會毫無必要地發牢騷的名聲。

 

埃芙麗爾已經80多歲了,她的審美沒有什麽體係:柔軟的淺棕色毛衣、淺棕色皮膚、塑料拖鞋、助行器。她經常戴一副銀耳環,有時還會塗塗口紅。到她計劃一死了之的時候,她的滿頭白發應該已經很長,差不多到腰那兒了。有些東西會纏在頭發裏,比如一些毛絮,或是花園裏的小樹枝什麽的。每天早上,埃芙麗爾都要費好大勁把頭發梳到後麵,用皮筋和發夾把頭發收拾得利索一點。但往往上午還沒過完,就會有幾縷頭發掙脫束縛,從她的前額垂落下來。

埃芙麗爾像往常一樣,彎著腰,緊緊抓著扶手,慢慢上樓。她幾乎是在爬著走,這樣就算摔了,也不會摔得很重。她的助行器在樓梯最上麵,但她不需要用到。她隻需要走到浴室就行了。她早就打算好了,死的時候要躺在浴缸裏,衣衫整齊地死去。

這幾個星期,她一直在擔心,她會不會在臨死前拉肚子,把自己弄得汙穢不堪,在房子裏留下幾個星期都散不掉的臭味。她想著,死在浴缸裏,應該多少能讓局麵沒那麽不可收拾。以防萬一,她還在毛巾架下麵放了一瓶滴露清潔液,如果有人需要在她死後拖地的話也許能用到。這些安排她都寫進了遺書。

遺書上寫道:我即將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孤身一人,自殺完全是我自己的決定……也經過了精心策劃。

萬事俱備之後,埃芙麗爾給她的網絡服務商打了個電話解釋,雖然她計劃在晚上7點自殺,但她希望自己的網絡之後也一直能用,以便遺產執行人有足夠時間把跟房子有關的零碎事情都處理完。與她長期合作的律師威廉·米歇爾莫爾後來也承認,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這麽做都還是太欠考慮了。

不過那個時候,埃芙麗爾已經把這件事告訴了她的朋友、勤雜工、護工、園丁夫婦以及在村裏的遊泳池認識的人。她在一些網絡論壇上讀到,最好提前告訴人們你的死亡計劃,這樣大家才不會因為你自殺而覺得深受打擊。而且也能讓大家知道,這並不是你在一個感覺特別糟糕的日子裏的一時衝動,而是真的想好了要去死,也隻求一死。

律師對埃芙麗爾的個性非常了解,所以在埃芙麗爾告知她想死時,他並不驚訝。後來他對我說:“她的尊嚴被一種傷害她神經係統的疾病破壞殆盡。”就仿佛尊嚴是一種能被身體破壞的東西一樣。

埃芙麗爾說,大部分人對這個消息的反應都還算好,但也有少數人反應很大。她以前在大學裏的同事,甚至還跟她爭辯了一番。他問埃芙麗爾:“你考慮過這麽做對你家人的影響嗎?”

“這件事情的影響,我當然已經考慮得非常清楚了。”埃芙麗爾說。她接著告訴這位同事自己如何病痛纏身,病情惡化,大小便失禁也非常嚴重。隨後,她興高采烈地說:“他嚇壞了!看到他被嚇成那個樣子,我可開心了。”

埃芙麗爾的勤雜工傑夫注意到,最近幾年,埃芙麗爾在花園裏消磨的時間比以前少多了。埃芙麗爾和他聊起自己的打算時,他覺得整個談話都有點“超現實主義”。他一邊喝茶一邊告訴埃芙麗爾,自己原則上不反對她的這個決定。

他說:“對此我沒有任何道德上的疑慮。”盡管如此,他還是問道:“疼得真有那麽厲害嗎?整件事是不是有點兒過激了?”埃芙麗爾沒有理睬他。埃芙麗爾說,她要自殺的這番話是認真的,也是最後的結論,不是用來博取同情的,也不是想讓誰來阻止她。

莫娜對此處理得更好一些。當時她們正在社區中心遊泳池旁邊的女淋浴間裏,埃芙麗爾突然說,她很快就要自殺了。莫娜是個慈祥的德國老太太,聽到這個消息,她失聲痛哭。不過,最後她還是想明白了。埃芙麗爾解釋說,她已經活夠了,也已經做好了離去的準備。在她的桑榆暮景中,病痛讓快樂黯然失色。這事兒真的就這麽簡單。她這把老骨頭,已經被生活磨得精疲力竭,了無生趣了。

3月的時候,埃芙麗爾和莫娜一起吃了頓午飯,討論自殺計劃的細節。埃芙麗爾盤問道:“你不是打算來跟我辯論一番,然後跟我說,‘別這麽想了行不行’,對吧?”她倆坐在克雷迪頓社區中心的咖啡館裏,吃著用棕色紙盒裝著的肉餅。她們每周會在這裏見兩次麵。

莫娜搖了搖頭,說:“我覺得我要是也一直這麽疼著,我會跟你做一樣的事情。我也會這麽做。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自殺。”

“小女孩兒才那麽想!”埃芙麗爾說。她把腦袋往一邊偏了偏。

“你說要用自己的方式去自殺。你知不知道,大部分自殺都是以失敗告終的?”莫娜聳了聳肩。埃芙麗爾說:“不,你不知道,因為就沒有人知道。人們不知道的是,那些因自殺未遂而變得失神、無助、四肢癱瘓的人,他們可不會把自殺失敗的事情到處說。”

“但是我可以過量服藥啊。”莫娜反對道。“你做不到的。”

“我當然能做到。”

“你打算吃什麽藥?”

莫娜猶豫了一下,說:“對乙酰氨基酚?”

埃芙麗爾說:“那個藥吃不死人。吃過量的對乙酰氨基酚,隻會把你的肝髒毀了。”

她繼續說道:“人們以為上吊很容易,可能隻需要3分鍾就死了。但是如果你很不走運,隻弄斷了部分頸椎,最後你會高位截癱。自殺非常困難,尤其如果你還是個殘疾人的話。非常非常困難。實際上,我還列過一張單子,把我能在家裏殺死自己的所有方式都列出來了。”埃芙麗爾告訴莫娜,這些方法各有各的缺陷。她如果從屋頂上跳下去,可能會摔不死。她如果把屋子裏配電箱上的蓋板拆下來去摸電門,最後可能會被活活燒死。有一陣,埃芙麗爾還正兒八經地考慮過吃長在她花園裏的毒蘑菇。這個辦法好的一麵是目前還沒有已知的解毒劑,但不好的一麵是吃毒蘑菇可能會死得很慢、很淩亂、很痛苦。耐波他的效果會好一些。埃芙麗爾告訴莫娜,她在網上看到一個概念,叫作“人生圓滿”。

“就是你的人生已經定型、已經完成了的時候會有的那種感覺。而且在那之後的人生路向也都已經注定了。我的人生確實很圓滿。這是一段精彩的人生。”

“我明白。”

“我不想那麽消極。”

“那疼痛……”

“每天早上我都害怕醒來。”埃芙麗爾說,“那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莫娜放下叉子,說,埃芙麗爾服藥的時候,她也想在場。這樣她至少可以握著好朋友的手。“我會陪著你的。”

埃芙麗爾笑了,她把手放在莫娜的胳膊上,說:“我可不想你坐牢。”

“太叫人難過了。”

“莫娜,這不是會讓人難過的事兒。”

“我就想讓你活著!”

“太自私啦!”埃芙麗爾咯咯笑了起來。已經到了該走的時候。

“我想謝謝你做我的好朋友。你一直給我最大的幫助。”

莫娜看向一邊,哭了起來。

“別……”

2

我和同事們是在為我們那部紀錄片做功課的時候發現埃芙麗爾這個人的,於是我們準備2016年2月坐火車從倫敦往西去找她。她告訴我們怎麽找到她的家,那段介紹又長又複雜,然後還告訴我們要帶拖鞋。

“我會要求客人都把鞋脫了,因為我的地毯太破舊了。希望你們不會介意。”她穿著灰色高領毛衣,一邊開門一邊問道:“您幾位喝咖啡還是茶,還是白蘭地?”

在埃芙麗爾自己看來,她不會死於特定的某個因素,而是會在所有因素的共同作用下死去,也就是我們委婉地稱之為“壽終正寢”的死法,也是現代臨床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在其經典著作《醫學原則與實務》中提及的“漸漸衰敗冷寂”。

幾周前,埃芙麗爾寫了篇文章,詳細描述了自己身上的很多症狀。她想把這篇文章當成一份“身體谘文”演講稿,並要大聲朗讀出來,還提醒大家會很“枯燥”“惡心”。隨後她推了下鼻梁上的塑料框架眼鏡,開始朗讀起來。

她讀道:“我活了82年。現在,我的脊柱、腳、臀、周圍神經係統、腸、膀胱、肘和手,都有些功能障礙。它們讓我疼痛,還都不聽使喚了。前途黯淡無光。”

埃芙麗爾患有肩袖損傷、關節炎,背也一碰就疼。她的腳因為周圍神經係統的問題火辣辣地疼。有位醫生說自己能做手術解決這些問題,但手術難度很大,而且埃芙麗爾會一連好幾周都不能下地。那樣的話又有什麽意義呢?

“不切實際。”埃芙麗爾說。

自己要想站直越來越困難了,要看清楚別人、聽清楚別人說話也越來越困難了。很奇怪,她聽元音還是能聽得很清晰,但是輔音越來越不清楚。

她說:“叫我聽啊,‘粉紅牆上畫鳳凰’就是‘嗚哇汪汪哇汪汪’。”

她的性格也變了。她變得不那麽愛笑了,更加死板,心情不再大起大落。她心裏操心的事也變得特別多。在勤雜工傑夫幹活兒的時候,她會在旁邊轉來轉去一直嘮叨他,給他分派的荒唐可笑的工作也越來越多:把吸塵器塑料軟管上一個打結的地方解開,把壁爐後麵幾乎看不見的裂縫填上。她也老去煩園丁。

她讀道:“我變得牢騷滿腹、故步自封、怒氣衝衝,又好像總在害怕什麽東西。以前我完全不是這個樣子。”以前她是一名藝術家,一名知識分子,一個開開心心的人。

最糟糕的時候是晚上。

因為身體各處都疼,幾乎沒法找到一個足夠舒服的姿勢讓她入睡。她試過平躺,用橙色被子緊緊裹住她玫瑰色的睡衣。她試過用泡沫枕頭把脖子墊起來。由於呼吸困難,埃芙麗爾睡覺時還得戴著氧氣麵罩。她可以這樣躺上好幾個小時,渾身上下痛苦滿溢。她會想到,自己也許永遠都得不到解脫。

她的時間太多了,多到消磨時間仿佛都成了一種刑罰。

埃芙麗爾說,有時候她一晚上會因為“肚子鬧別扭”和“要命的大小便失禁”醒來三四回。她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的,所以很害怕在黑暗中走路,於是她在床下放了個白色便壺,就在便壺裏解手。但這樣到了早上,她的力氣不夠把沉重的便壺搬到廁所倒掉,於是她隻能拿著便壺穿過房間,用一個長柄湯勺把尿舀進馬桶。

埃芙麗爾的護工對她非常好,護工每周過來兩次,周二和周六,把埃芙麗爾白天穿的棉質尿布洗幹淨。然而,在護工沒來的時候,一堆堆浸透了尿液的布還是會在臥室裏堆積成山,讓人掩鼻。她的身體就像是很容易變質的水果,已經酸了。也可以說身體是一台有了故障的機器,破破爛爛,不堪其苦。

埃芙麗爾對自己的身體深感厭惡,也對自己那麽尿頻惱怒不已。但她更願意實事求是,而不是顧影自憐。“我的身體聽任我使喚已經80多年了。但現在,突然之間,所有方麵再也不聽使喚了,保修期也早就過了。”

 

朗讀完這篇文章後,埃芙麗爾說:“很抱歉,這篇文章會讓人這麽不舒服。但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她得意地笑了笑,又補充道,她打算把文章也寄給議員,“尤其是那些叫人難受的片段”。

2015年,有一項旨在讓一種要求很嚴格的協助死亡在英國合法化的法律被提交到了議會,盡管全國民調顯示,絕大部分英國人都支持這項法律,但最後還是未予通過,這事兒到現在還是氣得她不行。

埃芙麗爾曾那麽熱切地盼著這項法律能夠通過,雖然她也知道,按照那麽嚴苛的標準,她並不符合協助死亡的要求—因為畢竟,並沒有什麽因素會讓她馬上死掉。她隻不過是老了,而且一天比一天老。

埃芙麗爾說:“得了絕症的人多幸運,我想我要是被診斷出癌症就好了。”

美國醫學史作家、耶魯大學醫學教授舍溫·努蘭在1994年出版的暢銷書《死亡之書》中指出,按照醫院管理層的邏輯,以及衛生與公共服務部的指導原則,“死於年老的說法不合規則”。

實際上,“所有死者都要有一個指定的真實死因”:癌症、心髒病發作、腦卒中或創傷性損傷。隻是年老而壽終正寢—身體係統自然磨損,細胞壽命走到盡頭,體內的平衡不能維持,等等—不能算成死亡原因,也從來都不是官方文件上可以勾選的選項。

努蘭寫道:“對於那些堅持要用在實驗室裏培育出來的微觀病理學特征來滿足他們從生物醫學角度提出的強製要求的人,我跟他們並沒有真正的分歧。我隻不過覺得他們沒抓住重點。”

最後置人於死地的,還是年紀。

在努蘭看來,醫學把重點放在特定的病理學特征上,等於“合法規避更偉大的自然規律”。醫生“絕對不能讓病人失去希望,就算他們很明顯已經馬上就要死了也不行”,這是到了20世紀才有的觀念,隻不過傳了幾代人而已。如果人們不會因為上了年紀死掉,總是還有更多的治療方法可以嚐試。

內科醫生、作家阿圖·葛文德最近寫道:“年老並不是一種診斷結論。總會有一些最直接的死因被寫在死亡證明上—呼吸衰竭、心髒停搏之類。但實際上,死亡並不是一種疾病就能導致的結果;在藥物到處修修補補進行維修工作時,身體係統不斷崩潰,才是致命元凶。”

……

在個人恐懼、社會動力和營利性醫療保健行業的推動下,戰勝年老的鬥爭已經成為社會傳統。

今天,大概有1/5的美國老人在生命的最後一個月裏到醫院做過外科手術,通常也是在親朋好友的支持下,因為他們會竭盡全力,也認為隻要還沒有竭盡全力,就算是遺棄老人的行為,也會令人齒冷。

3

在感覺到自己快要死了之前,埃芙麗爾一直對自己很有信心。她高傲,不可戰勝。她是家裏的獨生女,1935年生於林肯郡,媽媽艾琳有些喜怒無常,爸爸羅伯特比媽媽年長,是個軍人,埃芙麗爾很崇拜他。

埃芙麗爾勤奮好學,也很嚴肅,她知道不能問為什麽媽媽時不時地會離家出走好幾天甚至好幾個星期。剛開始爸爸會告訴她,媽媽去拜訪住在林肯的姨媽們了,但過了一段時間,他就不再這樣閃爍其詞了。他說,媽媽有些“心神不安”,所以有時候需要去精神病院住一段時間。

埃芙麗爾8歲時,就決定終身不嫁。她覺得自己很自私,不可能去照顧別的什麽人。而且,她更喜歡成年人的陪伴。她一直有自己是個老處女的感覺。

15歲的時候,埃芙麗爾有了上帝。她接觸到上帝是通過一位耶穌會牧師,這個牧師給了埃芙麗爾一本《聖經》,讓她通讀一遍。埃芙麗爾細讀了經文,被經文的力量迷住了。她告訴父母,她想信天主教,但父母並不讚成。

埃芙麗爾說:“他們大發雷霆。”他倆都沒有特別信什麽教,肯定都不是天主教徒。埃芙麗爾一意孤行,背著他們信了教。16歲時,溫布爾登的一家教會接納了她。

埃芙麗爾的父母發現後勃然大怒,但她並沒有跟他們起爭執,而是選擇深更半夜離家出走,開始漂泊在外的新生活。

她說:“我有4年沒回家了。”她在一所全是男生的預備學校找了份工作,除了數學,什麽科目都教。隨後,她學了藝術,開始當插畫師,也開始跟一位小有名氣的雕塑家同居,不過後來她聲稱自己不記得這個人的名字了。在學習藝術的過程中,埃芙麗爾對顏色有了新的感受力,於是開始用身體去感受自己對色彩、色調和陰影的反應。漂亮的顏色會讓她顫抖。她也開始注意到以前從來沒注意過的色彩,比如在一麵以前她隻能看出白色的牆上,現在能看出不同種類的米黃色。

埃芙麗爾走在花園裏,不時會停下來,對著蘭花目瞪口呆。到了20歲,她不再信上帝,還告訴父母她很抱歉離家出走。他們重歸於好。後來的日子裏,她會說自己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埃芙麗爾靜不下心來,於是決定去學校念書。她先讀了個文科文憑,隨後在牛津獲得了學士和博士學位。她並不在意自己比其他學生年長,因為這意味著男人和各種刺激沒那麽容易讓她分心。

她唯一覺得遺憾的事情—她說,這也是她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之一—就是沒有好好探索一下牛津這座城市。她在那裏生活了那麽多年,卻隻是埋頭工作而已。她說:“這是缺乏冒險精神的表現。我很有毅力,鍥而不舍,也努力讓自己有條不紊,但就是沒有冒險精神。”她的生活一直挺好,但從沒有欣喜若狂的時候。

1985年,埃芙麗爾的父親去世了。她對自己說,不會有什麽事情比父親離世更糟糕了,因為父親是她最愛的人。

“那是最糟糕的一天。永遠不會再有這麽一天。隻會出現一次。”這個念頭裏,也有一點兒令人安慰的味道。埃芙麗爾把父親火化了。拿到父親的骨灰後沒幾天,她便開車上山,站在山頂打開骨灰盒托舉出去,這樣父親就能消散在風中了。她一邊這麽做,一邊想著這裏麵有什麽浪漫之處。

她回憶道:“但是風又吹了回來,撲了我一身!爸爸要是看到,肯定會樂不可支的。”

埃芙麗爾在牛津和劍橋的多個學院擔任過講師,後來還在埃克塞特大學當過教授,專業方向是中世紀英語研究及基督教肖像學。她翻譯了一些中世紀英文散文,就這些文章的格局和關聯寫了一些文章。

她發現喬叟的一首詩第五節的韻律和押韻方式都不規則,有一篇文章就是描述這個發現的。在文章中,埃芙麗爾的思考即使算不上特別大膽,至少也可以說準確通透。對美學、形式以及美學和形式所揭示的事物的意義,她都饒有興致。關於學術寫作應該是什麽樣子,她也有極為嚴苛的想法。在她看來,學術文章應該返璞歸真—樸實無華—她隻要發現同事們的文章“廢話連篇”,就會毫不猶豫地一一指出。

 

在工作之外,埃芙麗爾就平易近人多了。她跟一位名叫卡倫·愛德華的美國教授交好。這位教授教文藝複興文學,覺得埃芙麗爾是自己認識的最有意思的人。有時候,她倆會在花園裏散步,卡倫一直觀察埃芙麗爾。

卡倫對我說:“埃芙麗爾對顏色的反應非常強烈。埃芙麗爾熱愛生命。”在天氣暖和的那幾個月,埃芙麗爾一周會有三次起早,在離家不遠的荒野上訓練一位朋友的馬匹。到了晚上,她會在自家花園裏辦派對,用一籃籃埃克塞特最好的麵包和奶酪招待來賓。

整個一年當中,她都會如饑似渴地讀書,去了解萬事萬物。一年又一年就這樣過去了。

埃芙麗爾說,如果父親還活著,她也不會想自殺,但父親已經去世很久了。她的媽媽,七大姑八大姨之類的親人,還有她的兩隻貓,也都早就去了另一個世界。有一些表親還在,他們也都有各自的家庭。

她說:“我很愛他們,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決定。他們跟我的生活,關係沒那麽大。”他們跟她,相互之間都沒有任何依賴關係。埃芙麗爾覺得跟房子道別反而更難一些,雖說這麽想會有點兒尷尬。

“房子和花園對我來說比任何人都重要。”她有些慚愧地說。

到2015年的時候,埃芙麗爾的生活圈子已經變得很小了。她說,她最大的樂趣就是每天在本地社區中心遊泳。她的醫生也很高興看到她去遊泳,因為這能讓她的關節放鬆。埃芙麗爾喜歡遊泳是因為,漂浮在泳池裏是她身上最不疼的時候。一開始她練仰泳,後來換成了蛙泳。多年以前,埃芙麗爾1個小時還能遊25個來回,但後來降到了20個來回(1千米),現在隻能遊15個來回,有時候連15個都不到。每次劃水後,她都要喘一口氣。後來,埃芙麗爾開始記不清自己究竟遊了多少個來回,注意力沒法集中,這讓她很惱火。

埃芙麗爾自問:“遊泳會讓我感覺很好,好到讓我想繼續活下去嗎?”

答案脫口而出:“沒這回事兒。我倒希望有這回事兒呢。”

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說,年老就是“一場大屠殺”。讓·阿莫瑞是一名記者,也是大屠殺幸存者,他說年老甚至比奧斯維辛還要可怕。另一些人則覺得年老很無聊。西子捧心能令美人增色,老嫗呻吟則隻會讓人閉目塞聽。西子在遭受病痛折磨,老嫗不但抱病還咕噥有聲,給人的觀感完全不同,這也挺有意思的。惻隱之心從來都不會偏向老人。

埃芙麗爾在想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時,有時也會想起那位讓她信天主教的善良的耶穌會牧師,是他讓埃芙麗爾知道,“地獄是因為失去而感到的痛苦”:不是一個去處,而是一個條件。

 

不過,她應該在變老之前死去的念頭,是在幾年前的一場危機達到最高峰的時候出現在腦海中的。

那天,埃芙麗爾去埃克塞特的一家藥店買東西,在自動扶梯上滑了一跤,背朝後摔倒了。她在扶梯上翻了個底朝天,身體往下墜落,然而左腿還在被扶梯帶著上行,等於這扶梯想把她撕開,就像破開竹子一樣。埃芙麗爾的頭倒在金屬樓梯上,她聽到一聲尖叫,那是她自己發出來的聲音,隨即她覺得這聲慘叫十分醜陋,讓人無比痛苦。一名工作人員衝過來按了緊急停止按鈕,還有人叫了救護車。

等救護車的時候,埃芙麗爾腦子裏浮現出艾略特的一句詩:“那壓根兒不是我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壓根兒不是。”

本文選自《不願活下去的人:關於生死的特別報道》,略有刪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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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可信的未來人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03/2023 postreply 17: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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