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2-01 17:25: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2616 bytes)
 

從校服到婚紗的情侶,離了

2023-11-24 12:28: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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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孫思元

相信自己靈魂的高貴和誠實,並且用生命和不完美的世界對抗

1

李鵬和霍書亦結婚那天,親朋好友來了一堆,婚禮洋洋灑灑擺了五十桌。本來婚慶公司定好了,新郎上台,從新娘父親手中接過新娘,主持人致辭,雙方父母上台,大概再走一套俗氣的致辭,也就結束了,高級一點的還會有一個證婚人。結果彩排那天,李鵬的爺爺坐鎮,刪減了許多的俗氣橋段,剩下來的時間,老爺子就為自己安排了一個講話,時長大概十分鍾。

婚禮當天,流程很順,但是老李頭講完話以後,霍書亦的爺爺也站起來,示意主持人有話要說。他接過麥克風,開板第一句就是:“老李說的不全麵,我補充兩點:年輕那會兒,我是廠長,他是車間大工,水平沒我高。”語畢,四下笑聲一片。

那天,兩個老頭來來回回講了三四次話,直到最後親友們快走完了才作罷。

李鵬和霍書亦是我的初中同學,倆人從初中就開始談戀愛,被老師打壓,給家長打電話,開家長會點名批評。但是青春期就是很叛逆,越被打壓,兩個人的感情就越瓷實。

快到初三的時候,雙方家長打算好好談談兩個孩子的問題了——霍書亦家裏打算給閨女辦理轉學去別的城市讀書,霍書亦知道後,用自己的方式勇敢地為愛抗爭著,她覺得自己去新環境會不適應,也因為自己實在不能和李鵬分開,遂尋死覓活;李鵬家的辦法則很單純,隻要被老師找一次,就狠狠地揍兒子一次,揍來揍去,有的時候李鵬被他爸揍,都不知道是因為談戀愛還是因為在學校打架。

我們班主任給雙方家長提了個絕好的點子:讓他倆好好在一起吧,不張揚就行,反正霍書亦以後是能考上市一中的苗子,而李鵬最後能去個中專就算大造化了。按照班主任的預想,等中考完了,霍書亦到時候就該和李鵬分了。班主任說,霍書亦就是一個情種,去了哪兒都得撩騷小男生,但是一中的男生肯定更好,是不是?

於是雙方父母坐下又談了一次,這一次是承認兩個孩子的關係,並且督促兩個人好好學習。

那個時候我們十三四歲,父母也就是三十多四十出頭,都得顧工作,所以平常接送上下學的任務,一般都是交給了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李鵬的爺爺當時用買斷工齡的錢,支了個炸串攤,就是我們那一帶曾經赫赫有名的“鐵路市場老李炸串”。李鵬上初中以後,為了接孫子放學,攤子改叫“三中老李炸串”了,李鵬一放學就去他爺爺的攤子上拿一隻炸雞腿蹲在路邊啃,眼睛往天空上一抬,他爺爺便會把自己戴的大簷帽扣在他腦袋上。

有的時候,霍書亦也會在大冬天蹲在馬路牙子上,嘴裏嚼咕著不知道什麽串,油膩膩的嘴*****和凍得皴紅的手甚是顯眼。她爺爺來接她時總會踢她一腳:“跟他媽誰學的,小姑娘家蹲馬路牙子,跟二流子似的。”霍書亦就站起來,又把一條腿蹬在路邊的樹上,餘光瞥著老霍頭,老霍頭就嫌棄地站遠,靠在自己的車上,等著孫女吃完。霍書亦偶爾也會遞過去一串給爺爺,老霍頭總是打掉遞過來的東西:“一股子油煙味兒。”

讓家長和老師們始料未及的是,愛情的力量是無窮的,李鵬在霍書亦的幫助下,通過初三一整年的努力,竟然考到了和霍書亦一個校區的一中分校。我們上了高中,霍書亦平時在一號教學樓的第一中學,李鵬在二號樓的一中分校,老李頭小攤的牌匾接著改成了“一中老李炸串”,放學後一切照舊:李鵬蹲在馬路牙子上吃得油漬漬的,霍書亦就在邊上陪著他,老霍頭也隻能靠著車,等霍書亦走。

後來,這對早戀少年又考去了一個城市的大學,又一起回到了這座小城,李鵬進了味精廠幹設備操作,霍書亦進入了一家公司當會計。兩個人如願結了婚,是我們初中這些同學裏唯一一對從十二三歲處對象一直到結婚的,也是最早結婚的一對。

2

李鵬工作的味精廠離市區挺遠,要出市區,翻過一個立交橋,走過一條兩邊長著矮樹的水泥路,等能看見有牛群和羊群的高坡了,往坡下麵走就是那個工廠,坡北麵就是內蒙古了。

李鵬每天要穿著青藍色的工裝,戴著一個黃頭盔,坐在淩晨的公交站等單位的專車。這個時候出門的他,已經把霍書亦的早餐做好了,等她早上八點左右起床就能吃了。他晚上有時候能坐班車回來,有時候加班到深夜,就得自己打車回家,五十塊錢,往往進家的時候霍書亦已經熟睡。後來再加班到深夜,李鵬就不回家了,在單位湊合一宿。

其實按廠裏的規定,就算李鵬加班到深夜,也應該是有班車的。他找過一次汽車隊的隊長,隊長大嘴一撇:“兄弟,你不是讓我單跑一趟隻為了送你吧?”

那個時候他就開始幻想,有一輛車該有多好,就可以在每天下班後不等班車回家了,也不用羞怯地去求人了。但是剛結婚,他和霍書亦都沒什麽錢,這個想法就隻能暗暗隱了下去。

為了能快速攢錢,李鵬去了個家電公司兼職,成了一個安裝員。老板的集成燃氣灶,美的的空調,AO史密斯的淋浴,專職安裝,不管配送——李鵬很強調“不負責配送”,想表達自己不是做苦力的,幹的是懂安裝的技術活,但即便拚了命想和誰解釋一下,也沒有人聽。味精廠附近是一片工人新村,棚戶區改造的安置戶都在那邊,用戶對電器需求量很大,他就一百兩百地賺著。

他們結婚那年剛入冬的時候,一天李鵬打電話說找我吃飯聊點事情。能吃的館子已經吃遍了,李鵬說去他家吃。婚房裏麵,紅色的條帶和粉色的氣球還沒撤,光是站在屋子裏,仍然能回憶起前一陣婚禮當天的盛況。我特意帶了一瓶青花汾,別人送禮給的,平時舍不得喝。

我一進屋就向李鵬展示著這個白瓷瓶子。他正紮著圍裙在擦廚房玻璃,邊擦,玻璃上的冷凝水就成股流下。

“你怎麽還帶酒了?”李鵬說。

“商量事兒不就得喝點酒嗎,不然不鄭重。”

“我買的燒烤,我這收拾完,咱倆就吃。”

我一屁股坐在了客廳的地毯上,把地毯上的茶桌收拾了收拾。

燒烤來了以後,李鵬和我盤腿對坐。

“你老婆呢?”

“單位聚餐,不回來。”李鵬為我倒上酒,問我,“那個誰你記得不,他爸是科委的,他爺跟霍書亦他爺是同事,咱隔壁班的,後來考的武大,去年出國了——嘶,叫他媽啥來著,想不起來了。”

“他啊——我知道你說的誰,嗯,出國了,應該是不回來了。”

“從小就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咋就出國了呢,不知道報效祖國。”

“別這麽說,出國也可以回來嘛,一樣報效。”

“可拉倒吧,咱手邊數得上的出國的,哪有一個回來了?”李鵬揚著手裏的筷子,扔進嘴裏一個花生米,又對我說,“你說,國外就這麽好嗎?”

“我不知道,我沒出過,咋的你要出啊?”我問。

“書亦——唉,也不是她要出,是孩子要出——也不是孩子要出,是以後想讓孩子出。”李鵬回答。

我尋思,我這酒也沒有那麽大勁兒啊,他咋喝一口就多了?

接著,李鵬給我拿出了一遝打印版的、各種出國策略和中介信息。

“這個是大連楓葉的,這個是師大附中國際的,這個是美國的,這個是德國的。什麽什麽的一大堆。書亦打算以後生了孩子,去國際學校,一路上到出國。”李鵬說罷,咂巴了一口酒。

“那為啥不去國外生啊?直接在外國上學了,多省事兒。”

“哪有錢啊我的兄弟,孩子要在國外生,我倆得先出去吧?我倆去國外幹啥啊?我其實想問問你,和那個出國的那個誰有沒有聯係了,幫我問問,是不是真有那麽好。”

“你要是問出國的人,那肯定都說好啊。”我說。

“書亦其實有他微信,人家從小就認識,他倆總聯絡這個事兒,但是我總覺得不靠譜。你應該還有別的出國同學的聯係方式,你幫我問問吧。這件事兒這幾天就得敲定下來。”

“敲定下來,無非就是誰拿錢唄?明擺了讓你家出錢啊。”我說。

李鵬從厚厚一遝紙中,調出一張前後有密密麻麻演算過程的紙,給我指了指:“大連這個學校,一直到出國前,大概兩百萬,還得是我保守估計。”說著,他又咂巴了一口酒。

“就是說出國讀大學還有讀大學的消費唄?”我問。

李鵬點了點頭,重重地說:“對咯,還有別的花銷。”

3

半瓶白酒下肚,門鎖傳出“咯噠咯噠”聲,霍書亦回來了。李鵬馬上起身朝著門口走去,給媳婦遞拖鞋。霍書亦看見屋子裏的我,熱情地擺了擺手,我也起身回敬了一下。

“吃吧吃吧,這還喝上了?”霍書亦眼神瞟向李鵬。

李鵬連忙接住她脫下的外套:“我尋思明天沒有班兒,今天少喝點。”

霍書亦直直盯著桌子走向了廁所,李鵬回來坐下,悄聲告訴我:“她不樂意聞酒味兒,不讓我在家喝酒。”

說著,李鵬趕緊收拾桌子上的那遝出國資料,我舉起杯:“那咱倆把杯裏這點酒了了吧?”

李鵬按下我的酒杯,呲著牙從牙縫裏擠出了句:“了個屁!”

正當李鵬躡手躡腳要把資料放回櫃子時,霍書亦在廁所裏傳出了喊聲:“這衣服怎麽又沒晾啊?!”

李鵬趕緊跑了過去,我看了看手裏的酒杯,一飲而盡,又倒了點。

“冬天本來衣服幹得就慢,你今天不晾我後天都穿不上!一天天就讓你收拾收拾家務,你怎麽這麽軸啊?都說結了婚男人就會變,你這變得也太快了啊!”霍書亦抱著膀站在衛生間門口,看著李鵬抱著一大團各種衣服纏裹在一起的球。我腿有點坐麻了,也沒能起身幫李鵬。

“當初就說買一個烘幹一體的,你為了省點錢,不買,現在好了,麻煩死了。”

“嘿嘿,也沒多麻煩,這不一晾就幹嗎,屋裏有暖氣,一晚上就幹得差不多。”李鵬邊晾著衣服邊賠著笑,我拄著膝蓋想站起來幫幫他。

“你別動了!讓他自己幹,平常都自己幹,來客人了裝起來了。”霍書亦對我擺了擺手,我就順勢又坐下了。

“他是找你商量事兒吧?”霍書亦看向我,還沒等我說話,接著說,“我今天去我爺家了,老爺子說了,出國是一定要出的,真拿不出錢那天,就拿他喪葬費也得出國。”

李鵬隨口接了句:“那也不是不行。”

“啥話?你再說一遍李鵬?”

“那我家這幾口人都死了喪葬費也開不出你們家一個人多啊。”李鵬覺得自己很委屈。

“李鵬你聽聽你說的還叫個人話?我他媽跟你說話咋這麽憋氣呢!開玩笑的話你聽不出來?”霍書亦抓著正在晾衣服的李鵬,把衣服打落一地,“那不是為了你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嗎?”

“更好的教育不一定出國啊,清華北大不也挺好。”李鵬說。

“就你這個腦子,你能生出來清華北大的孩子嗎?那我都打聽了,去國外念書肯定是不一樣,教育程度肯定比咱們強。你看看穀愛淩,人家從小在國外長大的……”

“有啥不一樣的,都是學那些東西。”

霍書亦大概是惱了,直接踹了李鵬一腳,李鵬一個趔趄,膝蓋處“嘎嘣”一聲彈響。

“誒呀誒呀老婆,完了你給我踢折了,快快快你帶我看病去吧……”李鵬一手捂著膝蓋一手攬霍書亦入懷,耍賴求安慰。

“我跟你鬧笑話呢?我跟你鬧著玩呢?你有沒有重視過我的話啊!”霍書亦一手甩開李鵬的胳膊,擰著眉瞪著眼。

李鵬也覺得霍書亦認真了,知道這個玩笑開得不合時宜。

“你和你們家人別嘴上重視好吧?我要看見行動!你們家,你爺你奶,你爸你媽,四五十年的積蓄拿不出一二百萬嗎?別一次次敷衍我,說到底,我不是為了你們李家的孩子嗎?”

李鵬一言不發,霍書亦擰身看向我麵前的桌子。

“我說沒說過我不願意在這張桌子上吃這麽油乎乎的東西?弄髒了下麵的地毯根本洗不幹淨!你怎麽這麽沒出息每天就知道吃吃吃?”

聽見霍書亦這麽說,我下意識把手裏的大腰子放下,想起身穿衣服走,但是霍書亦再次朝著我擺手:“沒事你吃你的。”

我隻好再次坐了回來。李鵬買的串都是雙數,我一直很禮貌,沒多吃。看著眼下這個情形,我開始放心地吃李鵬那份,吃得滿嘴油,想喝口酒順順,可能是吃得太忘情了,隻聽“滋溜”一聲,他倆停止了吵架,一齊看向仰脖子喝酒的我——我慢慢放下酒杯,站起來,穿衣服,內心告訴自己,這次霍書亦再怎麽擺手也不能坐下了。

霍書亦為我讓出了一條出門的路。出門的時候,李鵬滿了歉意地為我開門,我才邁出門一步,身後的門“咣當”就關上了,我走出幾步,才想起來還有半瓶酒沒拿,回身想敲門拿酒,隻聽門內霍書亦的聲音傳了出來:“喝喝喝,來不來你還喝上白酒了!我讓你喝!”緊接著就是“砰”的一聲。

我再次轉過身向外走去,心想,“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白居易老先生所言誠不欺我。

4

後來有一天,李鵬來科裏找我借車,門崗護士對我說:“有一個滿身酒氣的人找你!”

主任大概是有醫鬧的PTSD,很緊張:“什麽‘滿身酒氣的人’?”

“青花汾酒,二十年陳釀,五十三度,五百元。”我心想。

那是他們結婚後半年,霍書亦確定懷孕了。未來怎麽培養孩子的問題徹底不藏了,嚴肅地擺上了台麵。李鵬的父母是堅決不同意讓孫子出國的,並一直聲稱,不是錢的問題,是舍不得孫子,想孫子。其實這是一種偽裝的說法,用親情難以割舍去偽裝沒有錢的事實。李鵬想著,既然要優質的教育資源,就不妨去找找省會城市中的優質資源,但他沒有這方麵人脈關係,兜兜轉轉,又找去了自己媳婦的親爺爺,結果老霍頭一拍大腿:“你去找我的老同事啊,他孫子和你們都是同學,去年出國啦!書亦知道的,找他準沒錯。”

李鵬固執地認為,國內正常上學的孩子不會比國外差,沒必要把孩子往外送,但是以省師大附中為例找了一圈,都很難說服霍書亦。

霍書亦說:“我不能讓我的孩子從小就卷進題海戰術,我希望他對這個世界保持探索保持好奇,富有全方麵的能力,而不是做題。”

“那就一定要出國嗎?”

“別無他法。”

師大附中也很難說服老霍頭,他總會把成功的例子拿出來堵孫女婿的嘴。李鵬漸漸明白了,老霍家的邏輯是:因為確定孩子要出國,所以對出國本身不允許有絲毫的質疑,哪怕是有問題,也都是可以接受、可以解決、可以在腦海中欺騙自己的問題,而解決不了的,比如費用問題,那是人的無力導致的,而不是因為費用太高。

在這種思路的驅使下,李鵬因為自己的無能陷入了深深的自責——是的,你不能因為自己對生活的無力,就阻攔別人前進的腳步,有人青雲直上,有人步入幽穀,曾經同在一間教室的人,十年二十年後的處境可能大不相同,十五歲認識的朋友,到了二十五歲時,可能就要重新認識一下了。

就在李鵬自責的時候,我們收到了同是初中同學的王涵的邀請——她也要走了。

 

王涵初中時候是霍書亦最好的閨蜜,在她和李鵬談戀愛期間幫過不少忙。王涵的父母在她小時候就在南方打工,具體是哪裏,我們不知道,王涵也不清晰。她曾經轉學去過南方,又因為不能在高消費的城市裏生活下去,回到了東北。終於等到了這一天,她克勤克儉的父母在南方有了立足之地,她也要追隨過去了。

王涵那天是有一些放鬆的,她急切地想去到新的生活中去,再不必在這些舊友故交裏徘徊,她要去沒有人認識她的城市樹立一個新的人設。

那天我看了看我們四周的人,有人是酒鬼,有人是賭鬼,有人小時候偷雞摸狗,現在卻改邪歸正當了人民警察,有人小時候名列前茅,現在因為酒後鬧事進去過兩次了。時過境遷,大家重新坐在一起,居然已經沒什麽可聊的了,小時候的事情已經反過來倒過去講了無數遍,新發生的事大家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隻剩下一句:一路順風,有時間常回家看看。

席間有一個酒鬼,曾經追過王涵的,問她:“什麽時候結婚啊?可得回來辦啊!”

王涵回:“結啥婚啊,這麽早,還是得多玩玩。”

她說完這句後,席間突然噤聲,大家麵麵相覷,隻有李鵬默默喝著自己麵前的酒。

王涵似乎為了圓一下氣氛,熱切地握著霍書亦的手,關切地和她聊著什麽。

人一入社會就和學生時候完全不一樣了。王涵才研究生畢業,正準備去南方申個博,還算半個學生,但是霍書亦已經工作兩年多了,工作和生活的壓力讓她無心打理頭發,穿著也成了職場化打扮。霍書亦頹靡地貼在座椅上,聽著王涵講上次去酒吧遇到的“06年的男孩”如何與她搭訕,如何與她玩遊戲,如何向她索吻,而她又如何欲拒還迎。我們一時間也都在回想自己十七八歲的時候在幹嘛——時間的劃痕從每一寸肌膚溜走,身上的細紋是賽跑、追逐、爭搶留下的痕跡。事實上,我們仍舊是年輕的一代,隻是這種年輕已經和學生比不了了,我們才剛剛進入實際意義上的生活,一圈一圈地被固定在柴米油鹽上。我們之間的先驅者——李鵬和霍書亦——現在焦頭爛額,而我們之間最晚進入圍城的人,很可能是王涵。

我急切地想跳出這個圈,但看著霍書亦的樣子,應該比我還急。李鵬感知到了霍書亦的心思,但是他隻能悶頭喝酒,旁邊的那個男同學我已經想不起來叫什麽了,他摟著李鵬一杯接一杯地喝,說著:“我結婚你得過來給兄弟當伴郎。”

這時席間有人接話:“他當不了了,人家都結婚啦!”

大家哄笑,霍書亦卻笑不出來,她眼神堅定地拉著李鵬往外走。

王涵追到包間門口:“書亦你生氣啦?”

“沒有,我看他喝太多了,我倆先回去了,一路順風啊王涵。”

包間裏沒有人去送他倆,席間不知道誰說了句:“十幾年的感情啊,隻落了句‘一路順風’哦。”

散場告別的時候,王涵還問我霍書亦怎麽了。我隻能說:“沒事兒,她不一直這樣嘛。”

5

李鵬想哄哄霍書亦,他知道霍書亦生著一口說不出的悶氣。他找到我,借了五千塊錢,說想給媳婦買個金手鐲但是自己錢不夠。

“這個時候買他媽什麽手鐲啊,俄烏剛開打,金價蹭蹭往上漲。”我說。

“這不是趕上了嗎,也賴我,前兩天她就說去查查,我也懶了就沒動,要是前兩天就查出來懷上了,趕著俄烏開打以前,黃金就沒這麽貴。”李鵬說。

“都是命,你就活該多花錢。”我說。

“你跟我倆一起去吧,我倆去中國黃金,那的一個櫃姐是你前對象。”

“我借你錢給你媳婦買鐲子,還得搭著我人情?”我說。

去中國黃金那天,風挺大也挺冷,李鵬貼心地給霍書亦圍了條圍巾,一直把鼻子尖都圍住。

“你想悶死我?”霍書亦瞟著殷勤的李鵬。

“哪能啊,怕你嗆著風,到時候肚子疼。

“我現在就肚子疼,但是不是因為嗆風,我就納悶,咋能懷上呢?”霍書亦拽著李鵬問。

“那咱問個明白人,那有個學醫的。”李鵬指向我。

“那我可不知道,問問隔壁他王大哥興許能知道。”我說。

李鵬懟了我一拳。

進了商場,直奔中國黃金找我的前女友王潼。我倆已經很久不聯係了,來的前一晚,我發了微信,免得她到時太不給麵子,甚至是沒認出我來,那就太尷尬了。我倆也是初中處的對象,但是和李鵬霍書亦修成正果不同,我倆甚至沒能混過高中,王潼家裏後來安排她回了農村,所以論起曾經的感情,大抵是淪為年少無知的扯淡。

“談好了嗎?能省多少錢?”李鵬問我。

“能減點工費,買得越貴減得越多。”我說。

王潼看見老同學來了,十分熱情地招呼著。霍書亦顯然來許多次了,直奔主題要了一個手鐲。她手腕子細,那麽粗的鐲子戴上顯得曠,李鵬就建議買個細點的:“你看看,你這小幹巴骨棒,不好看。”王潼借著由子拿出來一個克重低一點的鐲子,李鵬看著差不多,問了價錢,比上一個便宜了五千多塊。

李鵬覺得是心理價位,安安穩穩要拿出手機付款。但霍書亦也許是覺得這個過程太快了,太順利了,就接著挑選,說:“給孩子也買一個吧。”

“那就買一個吧?”最後那個疑問的語氣,讓人聽不出來李鵬是想買還是不想買。

王潼急忙拿出一個大托盤,絨布的:“這是還沒擺上賣的寶寶鐲和寶寶鎖。”

“都多少錢啊?”李鵬問。

“基本上都是十六七克的,二十克的也有,工費五十八,就少算你點兒,算我給孩子隨禮了。”王潼沒說具體多少錢,讓李鵬自己算,她知道給個準數的情況下,李鵬可能就不買了。這種計算題會給人一種“滯後滿足”,算出來結果以後,能有一種“的確便宜不少”的錯覺。

我一個胳膊拄著櫃台,正打量著滿櫃子的金光四溢,突然感覺脖子後麵噴來一陣溫熱,夾雜著嚴重的長期辛辣飲食不消化的臭味兒和肝火旺盛的濁氣。然後,我的後背被一個鼓鼓囊囊好像豬八戒一樣的肚子頂住了,我摸著後頸,一個回頭,一張油膩膩的大臉,幾乎挨在我脖子上麵喘著氣,眼睛卻看著正挑寶寶鐲的李鵬兩口子,估計是眼神兒不濟,還想往前看得仔細點,馬上就要把手搭在我肩膀上了。

“誒誒,爺們兒你肝火挺旺啊,你這大體格子別靠我身上啊。”我搓著後脖頸,斜眼看著這個男的,直起腰來,下意識摸了摸口袋裏的手機。

“靠你太近了吧小夥子,我眼神不好看不真亮。”那張大臉擠了個笑容,向別的櫃台走了。

這邊的霍書亦已經提著自己的中國黃金小禮袋翹著腳了,看李鵬的苦瓜臉,毫無疑問,超預算了。我們這邊走,王潼那邊就去招呼剛才那張油膩的大臉了。

6

我跟著李鵬霍書亦一起走出商場,又在商場門口停住了腳。東北的雪來得又快又急,全看刮不刮風,隻要有一陣風,雪片就像下鍋的餃子一樣往下砸。風把天空吹一個窟窿,窟窿裏放出一條銀龍,他把雪花吹下來,還得把雪花吹上去,落在人的頭頂和帽子裏。小時候看《小時代》,郭敬明筆下的人在下雪天打著傘,好不浪漫,但東北人從沒想過下雪還能打傘,估計要有人在我們這裏這樣幹,誰看見他都得說一句:“傻X,下雪天打啥傘啊?”

商場門口的地板是光麵的水磨石,雪被鞋底踩化了成了黑泥,黑泥在水磨石上拋了光,滋溜溜地滑。這種天氣,霍書亦肯定是不能走回家了,但又打不到車。我們隻能眼看著盼著雪快停下好打車走。

“老婆,咱回去上樓看個電影吧,這雪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李鵬說。

“困了想回去睡覺。”霍書亦說。

“嗯?不看電影嗎?”李鵬沒聽清霍書亦的話。

“你兒子想睡覺!”霍書亦靠近李鵬通紅的耳朵大喊。

“小霍啊,咋在這呢?”一個聲音從後麵傳來,是從一個大肚子裏鼓出的氣,從一張大肉臉吐出的話。

霍書亦轉頭看見來人,立刻變了臉色:“郝科長啊,好久沒見。”

“回不去家了啊,我送你們回去吧。”說話的正是剛才櫃台處在我脖子後麵喘氣的大油臉,他從懷裏拿出車鑰匙,向一眾車裏的某一輛走去。

恭敬不如從命,我們一行人尾隨著郝科長上車。霍書亦先拉開副駕的門,似乎又覺得不妥,讓李鵬坐副駕,自己和我坐在了後排。談話間,我大致聽懂了,郝科長是個鄉鎮的小幹部,總要和霍書亦的公司有一些往來,所以關係比較熟。

“誒呀小霍,我這車還有對你的記憶座椅呢,你不坐我車,我都沒想起來。”郝科長的大肚子頂在方向盤上,慢慢調節著座椅,隨意地跟李鵬搭話,“哪高就啊小夥子?”

“味精廠,挺好的。”霍書亦把話頭搶了過來。

“啊,挺好挺好。咋沒買車呢,這來來回回多不方便啊。”郝科長看似無意的話,讓李鵬神色凝重。

“我倆這不是剛工作嗎,想幹幾年攢個好車。”霍書亦繼續接話。

“說起來啊,年輕人買黃金是對的,這是投資啊,小霍的手腕子細但是手挺大,得買個粗鐲子拴住。”郝科長看著李鵬說道。

這三言五語,讓我直覺得後脖頸有人對我吐氣一樣,又溫熱又冰冷。我問:“郝科長平常肝不好吧?”

“應酬多,喝酒多,肝不好,沒辦法啊,這都讓你看出來了?”

“肝不好能看出來點,看得出來腎也不太好,心腎不交,心也一般,郝科長得注意自己的身體啊。”

我說完這些,郝科長幹笑了兩聲,擰過頭問我:“你啥意思?”

“讓您注意身體,還能啥意思。”我心想,一個鄉鎮的領導,又不是我的領導,身體不好還不行說?

一邊的霍書亦直拿腳踹我。

一路無話,車一直開到霍書亦家樓下。李鵬拽著霍書亦上樓,匆忙給我打個招呼就分開了。

下了車,我就在心裏犯嘀咕:這郝科長好手段,沒問霍書亦家在哪兒,就能直接送到樓下,瞧瞧人家這辦事能力,要不說人家能當領導。我一個勁兒後悔剛才不該和郝科長抖機靈,不然他可能也把我送回家了,省得我還得走回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邊走邊接到李鵬的微信,他讓我借輛車,說過兩天要去燒紙,霍書亦懷孕了,得告訴那邊的長輩一聲。我說等孩子生下來再說唄,李鵬卻讓我趕緊借,說是霍書亦家的規矩。我說那就讓霍家出輛車唄,李鵬又覺得抹不開麵,“都結婚了還和老丈人家要東西”。

我走在淒厲的寒風裏,把別人送回家,自己還得去幫人家借車。

7

正好科室裏有一個師弟結婚新買的哈弗H6,我就跟他借。他問我要去幹嗎,我說去趟村子裏。他說村子路不好走不想借,我說一定要借,我挑好路走。他說不能劃壞了,那是他丈人爹花錢買的。我心想,沒出息的玩意兒。

當然,話說回來了,我要有出息,為什麽還要借車啊。大家都是沒出息的玩意兒,這樣一想,舒服了很多。

我們要找一個遠離交警視線的地方燒紙,最好空一點的地方。澄黃的環保紙捏起來像小時候擦屁股用的粉色紙,聞起來一股硫磺味兒,燒起來一陣風就沒了。出城的路上很顛簸,過城郊的時候,看見一夥警察在查酒駕。

“不能被抓吧?”李鵬問我。

“應該不太能。”我說。

“你倆快點吧,我要吐了,這車太顛了。”霍書亦說。

我們找到一片已經枯了的林子,林子前有一片大空地,像是打穀場,滿地都是雪殼子,點不著火。我和李鵬用腳後跟硬磕出一小塊地兒,本來腳已經凍麻了,這一磕,腿都麻了。我幫他們點著了紙,就走去一邊溜達。按理說,他們得叨咕叨咕,先人才聽得見,才能收到錢。果然,我聽見霍書亦說:“姥爺,我來看看你,不過年不過節的是和你說個事兒……”

聲音逐漸減弱,我把留在他們兩個人身邊的耳朵收了回來,走進枯林子,嗬出一口濃霧。這片林子很像我們初中時候學校旁邊的那片林子。霍書亦當年就是把李鵬約進那片林子裏相互擁吻,互生情愫的。我確信是先擁吻、後生情愫,因為霍書亦也約過我,事實上,她也約過別人。那天她約我來到林子裏,說要抄我的作業,我說你別扯犢子了,在這哪有抄作業的。她就讓我把眼睛閉上,在濕冷的空氣裏溫熱地親了我一下。我隻記得自己感受到霍書亦嘴唇的溫熱的同時,也感受著她嘴唇上的死皮,紮臉。我登時呼吸緊張手腳發涼,周身麻木,說話語音顫抖。

我不知道每個人在青春期麵對喜歡的人是什麽樣子的,但是當時的我挺懵,我也想去抱霍書亦,但是我沒敢,更莫名其妙的是,我伸出去的手落在她脖子上,使勁兒掐了她脖子一下,像提溜小雞子似的問她:“你他媽親我幹啥?”十三歲的霍書亦愣了一下,覺得沒意思了:“不幹啥,走吧。”

轉過天,霍書亦又約了李鵬進小樹林。李鵬讓我在林子邊上的過道給他們放風,看著來往的人。那天的我如同現在的我一樣,看著這片鬱鬱蔥蔥的林子發愣。我的確沒有在青春期的時候勇敢過,我的勇敢被林子裏壓抑的氣息覆蓋了,一陣冷風吹過,吹散了沒有路燈的街道上的行人,吹得樹葉嘩嘩響,吹得煙塵四起,但是吹不進當年那片林子裏溫熱的兩個人。

那天李鵬拉著霍書亦的手滿臉漲紅地走出林子,看著我,仿佛得勝一般。我感覺心裏好像刀割一樣,哪怕在此以前我壓根不喜歡霍書亦。

紙錢兒都扔進火裏了,李鵬站起身,拄著膝蓋晃了晃,扶起一邊的霍書亦。一摞壓一摞的紙錢兒燒得不充分,那一捧火在李鵬的翻動下,不時噴射著火舌,好像又想起來一股勁兒,燒個不停,越往下翻越旺。火勢迎風,人臉上的絨毛開始卷曲,腳不住地往後退,眼睛也燙得睜不開。但是身子還是冷,李鵬冷得不行,想快把火打滅就走,但霍書亦製止他說,這火得自己滅,得燒完。

一輛警車開了過來,沒開警笛,但是閃著警燈,遠遠地看著我們仨和這一捧火。五分鍾,十分鍾,兩個警察走下車,盯著我們這邊的火。但是我們的火很給麵子,依舊直直衝天。警察沒耐心了,快步走來,李鵬見了,趕緊用木棍敲打著火源。一個警察手裏拿著水瓶,嘩嘩啦啦把火堙滅,一點火星都沒有了。

這個操作怒惱了霍書亦,她朝著警察大喊:“你們怎麽這樣啊!”

“我們都來了十幾分鍾了,看見我們了還不滅火,你也沒給我們麵子啊。”那個警察抱著膀看著霍書亦。

“把你們家燒紙用水澆了你不生氣嗎?”霍書亦指著那個警察大喊。

“你別拿手指我啊,要不咱們回去說說這件事兒!”警察正了正執法記錄儀,確保把我們仨都收錄進去。

“快別鬧了,咱也算燒完了,都完事兒了,挺好挺好。”李鵬護著媳婦,央求她別再說了。

我快步上車,發動車子,李鵬連推帶搡把霍書亦推上車。

回城一路無話,直到霍書亦來了句:“這座椅怎麽調節啊,我想躺一會兒。”

“我也不知道怎麽調節,這破車又沒有座椅調節。”李鵬說著,把車窗按下來了一點。

車窗外的冷風灌進車窗,他的胸膛加快起伏著,他的氣息拚命向外吐露著,耳朵漲紅了,腦門兒冒著熱氣,身上像是有一陣暖流在對抗著冷風。他肩膀上有紙錢兒留下的灰末,我從車中間的後視鏡看見,霍書亦傾過身子想幫他撣了撣,隻是手剛放在他肩膀上,就把他嚇了一跳。

霍書亦緊了緊身上的衣服,李鵬又把車窗按了上去。

8

給霍家的長輩燒完紙後,李鵬辭去了味精廠的工作,專心做起了家電維護的小老板,還成了商場電器專櫃的代理商。櫃台是別人的,他賣貨,提成拿大頭,手下的員工賣貨,他也拿提成。上班時間比在味精廠寬裕很多,業績好的時候,比在廠裏賺得多,業績不好的時候,勉強溫飽。

有一夜,李鵬又找我喝酒。

“不知道為啥,現在的感覺很奇怪。”李鵬說。

“奇怪啥啊?”我問。

“我和書亦,很奇怪。”

“奇怪在哪兒啊?”

“說不出來,原來初中老師找家長,我倆緊緊把手握在一起,高中考試她考砸了,也是連我一起挨批,上了大學來回八個多小時車程,也要周周見麵。現在不知道咋的了,狗屁話沒有,和她說話她也不搭理我,裝聽不見。”

“孕期壓力大吧,理解理解。”我與李鵬碰了個杯,他就沒再提家裏的事。

大概是這次喝完酒半個月後,霍書亦離開了家。她出門時,李鵬問她要幹嗎去,她說想散散心,不想在家待著。李鵬說“我陪你吧”,她說“我想自己”。

李鵬也沒有過多阻攔,他想著霍書亦也就是走個三五天,去閨蜜家,或者回娘家,也就回來了。

時間越等越久,李鵬會定期打電話給霍書亦讓她做孕檢。一開始霍書亦還接電話,後來變成了發微信,再後來微信也不回複了。

我罵過李鵬:“你是孩子他爸,你倆也是合法夫妻,你應該強硬一點,不回來也得回來。”

李鵬悄聲說:“這麽多年了,沒有那個力度啊,真沒有。”

李鵬又找我借車,說要給自己家房子整理出一個嬰兒房。這借車順暢很多,師弟隻是告訴我別再把車裏整一股子灰就行。我說不會的,但多少可能會有點水泥灰。

李鵬打算在嬰兒房鋪上榻榻米,牆壁用壁紙貼點畫,想來想去,打算貼綠色,因為霍書亦喜歡蔻馳包裝袋的綠色。選定壁紙,回家開貼,我倆一起抻著對角,他站在梯子上指揮下麵的我。我弓著腰往上瞅他,他翹著腳瞅下麵的我,最後貼了四個角,用刮板刮氣泡,貼得邊邊角角和山脊一樣,一棱一棱的紮眼。

“不對吧哥們兒,這玩意不是這麽貼的吧?”我看著歪歪扭扭的花紋,滿牆的深綠色,深邃陰暗,預想的效果應該不是這樣的,“撕了吧。”

“沒力氣了,坐下喘口氣兒。”李鵬一屁股坐在他買的嬰兒桌上。

我看見了地上的塑料布。東北入秋以後,窗戶和門都會漏風,這種“鑽風”年輕人感受不到,嬰兒和老年人會有明顯感覺。從牆壁開始把整麵窗戶都用塑料布封住,能緩解一些。

“你為啥要買塑料布啊,你家孩子預產期又不是冬天。”

李鵬神情呆滯看著我:“給書亦他爸他們家準備的,每年都給貼,今年都快開春了,得去拆了。”

“要我說別去了。”我坐在李鵬邊上。

“不能不去,他們肯定知道書亦在哪兒。”李鵬攤開雙腿,呈大字倚靠在牆上。

“我沒明白你倆啥意思,她是玩失蹤,還是咋地?”

“我也懵。”

李鵬頓了頓,又緩緩開口:“你還記得那個郝科長嗎?前兩天上新聞了,被處分了。”

“因為耍流氓嗎?”我說。

“受賄一千塊錢。”

“一千塊錢還值得被人爆出來?”

“霍書亦有一天回來得很晚,但是那天沒說有應酬,就是被這個郝科長侵犯了。”李鵬的聲音開始顫抖。

“咋侵犯了?舉報他!他有公職還敢整這事兒?”

“啥實質性的也沒發生,沒有用的。”李鵬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深深地把自己的頭埋在膝蓋上,“霍書亦說那天是經期,所以啥也沒發生。”

我想安慰安慰李鵬,但是不知道從何說起——其實那次買金後,我又和王潼閑談,說起了李鵬和霍書亦。王潼說霍書亦總和那個油膩大臉來看黃金,那男的總說給他老婆試手鐲,但是拽著霍書亦手就不撒手。我說你別瞎傳,人家剛結婚。王潼說,反正不是我老公,愛摸誰手摸誰手吧。

“大姨媽幫她擋了一下。”我安慰著李鵬。

“我希望她告訴我,她拚死反抗是因為她愛我,是為了我,而不是因為經期。”李鵬紅著眼睛看著我。

“那她反抗也是一種愛你啊!”

“不知道,她知道我很生氣,所以那天我在家裏喝酒她也沒管我,我那天晚上就想去揍那個郝科長一頓。”李鵬說。

“你沒真去吧?”

“沒去。我問過霍書亦,如果不是經期,是不是就沒那麽激烈地反抗?”李鵬哽咽了一下,“霍書亦說,她也不知道,‘也許吧’。”

9

李鵬去了老丈人家一趟,如願知道了媳婦現在住哪兒了。霍書亦沒出去散心,她沒去任何地方。霍書亦的父母也不懂,他們覺得虧欠女婿,但是虧欠的話不知道從何說起。

轉過天,李鵬拉著我在霍書亦新租的房子樓下蹲著點。這個小區臨街,一樓外圍都是門市,裏麵是三棟大樓圍成的停車場和花園。霍書亦租的房子要從樓體外部接出的鐵架子樓梯上去,那個鐵架子樓梯像小時候我們去的黑網吧的“逃跑梯子”,懸在半空,踩上去就吱嘎響。

從風口擁擠進來的風打著旋渦在樓體間衝撞,我和李鵬找了個背風的角落,他咂巴咂巴地裹著煙,煙屁股就黏在嘴唇那點口水上隨著身體抖動,如來回晃的鍾擺,老遠看去,黑漆漆一團裏有一個光點明明滅滅,他的眼睛死盯著那個黑色樓梯上上下下的人。

“咱為啥要在這等霍書亦啊,她要是不回家或者不出門咋整?”我說。

“你要是怕冷你就走,我要是看見她和別人在一起我就上了!我要是被幹了,也是給你打電話送我去醫院。”

我沒再說話,他從地上看見一個啤酒筐,撿起一個瓶子,攢在手裏,隨時準備著爬上那個鐵梯子。

天氣太冷,凍得腳發麻,讓人想撒尿,但看著那來回穿梭的風,估計朝哪兒撒尿都得尿褲子上。李鵬示意我要去方便,讓我盯著。這個時候,一個身影出現了,大概一米八多的身高,手握著欄杆一步一步在鐵樓梯上向上走。那人上樓後不久,霍書亦房子的門廳就點亮了。

李鵬回來了,我說,燈亮了。

“是嗎?霍書亦回來了?”李鵬看向遠方的燈光。

“不是,是個男的。”

李鵬啐了口唾沫說:“好極了——男的,你看清了是男的啊?”

“肯定是男的,而且不矮,得有一米八。”

這個時候,霍書亦門廳的燈滅了,那個黑色身影又出了門,從鐵樓梯上往下走,身後麵有好幾個黑色的東西,看不清晰。李鵬三步並作兩步衝上梯子,“哐當哐當”的聲音讓上麵的人止住了腳步。李鵬招呼著,手掌就要攥那個男人的衣領,右手的啤酒瓶呼之欲出,卻戛然而止。

“爺爺?”

那個身影頓了頓——那是霍書亦的爺爺,腰杆子筆直的老廠長。

“是我,書亦總網購,總有紙殼子,我定期就來收一點。”

“爺爺你也知道書亦住這兒啊?”李鵬不解地問

“我給她租的房子我能不知道?這兒離我多近啊!”老霍頭放下手裏的東西,順著小區出口指了指馬路對麵。是的,馬路對麵就是老霍頭的家。

老霍頭在婚禮上的慷慨激昂我還曆曆在目,這才半年多過去,他好像更老了一點,臉上鬆弛的皮肉垂在嘴角,兩頰被風吹得通紅,皮膚幹燥開裂像個山穀。他滿眼冷峻地注視著孫女婿,李鵬抬著頭看著老頭,回味著“我給她租的”這句話裏的信息量。

“您為什麽不告訴我書亦出來租房子啊,她懷著孕,我倆才剛結婚。”李鵬問。

“是啊,你也知道她懷著孕,你也知道她剛結婚,你咋不知道找找她?”老霍頭一句話頂了回來。

“我不知道她不想回家,我以為她就是出來散散心。”李鵬說。

“不知道想不想回家不會問啊?出來散心能租房子嗎?一直都不找怎麽才想起來找?你他媽矛盾不矛盾!剛結婚你就變心?”老霍頭再次頂了回來。

我在李鵬的身後,直覺得老霍頭思路清晰,覺得我哥們兒腦子確實不好用。

“不是這麽回事兒,我沒變心!”

“那你為什麽不找她回家,這麽長時間了你尋思你爹個腿兒的去了!”

李鵬被問住了,他回頭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神裏帶著疑問。

我心裏想的也是:是啊,你早幹嘛去了,你怎麽才想起來找?

老霍頭推開李鵬走下樓梯,肥大的棉衣擠過李鵬,再擠過我,手裏還拖著一個大大的紙殼子。

長長的寒夜裏,兩個人嗆嗆聲轉瞬消弭,兩個人似乎都有不可告人的難言之隱。李鵬在樓梯上僵硬站了許久,我把他扶進了樓道裏,聽著外麵嗚嗚的風吹打著厚重的電子門。

整夜,霍書亦未歸。

10

此後每一天,李鵬都要去那個房子門口轉轉,霍書亦的父母家,他也隔三差五就去一趟。

李鵬鬧過打過,但是無濟於事,霍書亦就是不露麵。李鵬很害怕,冥冥中他也不知道害怕的是什麽。我覺得李鵬害怕的是霍書亦離開他,但是此時此刻,霍書亦已經離開了,那就是怕霍書亦對孩子下手?但是李鵬沒做過父親,他對孩子的感覺其實也沒那麽真切。那或許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淒淒惶惶的感覺,李鵬在這段感情裏從來都是被動的,他渴望一個稚嫩的聲音可以緊緊握住兩個世界裏的人。

冰雪逐漸消融成冰晶,李鵬偶然感知到,不是霍書亦創造了與自己的感情,而是自己的假想迷惑著兩個人,那種看似的深愛,實則是遙遠的、兩種永不能重疊的感情。

“你說,我是不是應該給孩子想一個名字。”李鵬問我。

“當然了,你是孩子爹,走到哪兒都是孩子爹。”

“我家往下一輩,犯‘元’字兒。”李鵬說。

“元啊?姓李就叫李元霸,姓霍可以叫霍元甲。”我說。

“這是啥狗屁名字。”

“咋的了,那都是民族英雄。”

“我的孩子憑啥姓霍啊?”

“你連孩子媽都見不著,這都快生了,真整出個霍元甲,你也沒招啊。”我拍著他的肩膀讓他清醒點,“哥們兒我勸你,實在不行報警吧。”

“不行,不能報警,不能撕破臉,霍書亦啥都幹得出來。”李鵬打開我的手,一臉凝重。

“說不定現在都沒有這個孩子了,你想想啊,霍書亦和你分開的時候就打胎了,這麽長時間不見你,也合情理。”我說。

“不會的,書亦做不出這麽絕的事兒。”

“你不是剛說完她啥都能幹出來嗎?”

一直到十月份,快到孩子預產期了,李鵬每周都去霍書亦父母家,時常會買一些嬰兒用的奶粉和尿不濕,偶爾會買給霍書亦一些保養品,但是居然沒見過一次霍書亦。

李鵬過得像一個單親爸爸,最後還是丈母娘給他出了個主意,說霍書亦住院的時候會通知他,再說了,要給孩子上戶口,也需要他參與,這個時候就可以見到霍書亦和孩子了。

李鵬自此以後就盼著這一天早點到來。這一天來到的時候,李鵬沒有太多的欣喜,因為將要見到孩子的欣喜被如何麵對霍書亦的問題衝得煙消雲散。李鵬覺得自己非常占理,但又總覺得差些氣力。

那幾天李鵬和霍書亦和從前一樣,出雙入對,似乎那段時間什麽也沒發生。十五天以後,霍書亦出院了,李鵬把她送回娘家,答應她第二天來的時候給她買肉蛋堡。可第二天李鵬來到霍家時,霍書亦再一次消失了。

“她到底是什麽意思啊?她這不玩你嗎!”李鵬來找我時,我都覺得沒法兒忍了。

“她和我提離婚了,我沒同意。”李鵬說。

“你有個狗屁的不同意!這孩子能不能不是你的啊?”

“是我的,和我小時候長得像。”

“狗屁啊,剛生出來都跟小老頭似的,跟你爺爺像吧?”我問,“孩子姓啥啊?”

“姓李。”

“姓李好,李元霸好。”我說。

11

霍書亦在逃避李鵬的那段時間裏,做了兩個準備工作:一是準備錢,二是準備出國。她終於決定和王涵一樣,跳出這個圈,她決定趁著自己年輕,出國接著讀書,她等不到腹中的孩子長大了。

李鵬深知,如果霍書亦出國了,兩個人就再也沒有可能了,霍書亦眼界拓寬了,必然不再甘心於活在這個小城市了。“寧願給資本當狗,也不願意踏踏實實做人了。因為他們覺得出過國的人,階級都不一樣了。”我們出過國的朋友如是說。

“孩子怎麽辦?”我問。

“不知道,她要是帶走對她也麻煩,我自己也不想養,當年還不如打了。”李鵬說。

霍書亦要去大連讀一年預科,李鵬此後隔三岔五就去一次大連找她。偶然的一次,李鵬說自己很想去大連生活,覺得那是個很好的城市,但是轉念間,他又覺得沒必要,畢竟,如果不是霍書亦,他這輩子也不會去大連的,他就算去了大連,霍書亦有一天回國了,也不會和他留在大連。

臨入冬前,李鵬給他媽打了八千塊錢,讓他媽交供暖費。他這兩年基本上沒賺錢,可他媽媽打電話給他,交代說自己一年種了三畝苞米,一共賣了不到四千塊錢,連城裏房子的取暖費都交不起了,讓李鵬給她找一個保潔幹幹,趁著自己還能幹動。

於是,李鵬釋然了,他送霍書亦去周水子機場的時候,手裏已經握著紅色的“離婚證”了。他看見了一種農作物,他也說不清是什麽品種,第一次飛大連時還很低矮,第二次就很高了,最後一次去,已經遮天蔽日了。

人比植物長得慢,但是時間長遠,當植物能擋一麵風霜的時候,孩子還有厚厚的一輩子要去經曆。沒有一個母親去教孩子如何寬容和溫熱,也沒有一個父親教孩子要勇敢和有擔當,在他終於長大的某一天,他不想去做自己父親這樣的男人,也不願意迎娶自己母親這樣的女人。他一生都無法忘記自己艱難處境的童年,但他仍要去抗爭沒有遮蔽直直吹來的風雪,一次又一次。

但我們這兒的離婚率,上一次統計是71.51%,全國第一,孩子長大以後,身邊的同學大概率都是離異家庭——李鵬這樣想想,又放鬆了許多。

送走霍書亦後,李鵬約我出門跑步,從他家跑到味精廠:“我一定要跑一次,我想看看究竟有多遠。”

從文化西路,到金輝南街,過橋,到長白路,珠江路,十三公裏,李鵬走走停停,呼哧帶喘,上橋再下橋的時候,他看著一輛輛車飛馳而過,熱情地和每一輛車招手。他拖拉著腳,腿已經帶不動腳,鞋尖踢著路麵。又起風了,雲在天上抱著雪,雪傍著風,風卷著人,在一望無邊的珠江路上,李鵬在風雪中再次跑上那個高坡。

陰雲散了一點,透出陽光,李鵬撕開衣服露出胸膛,冷氣在他通紅的脖子上釀起水霧,額頭滲出的汗水凝結成冰渣掛在睫毛上,一聲響遏行雲的咆哮。

“你記得不,那個誰,他爸是處長那個,就是在這條街上接的新娘,邁巴赫車隊,雙閃閃了一路。”李鵬問。

“記得,離啦,也離啦,媳婦跟一個局長家的兒子跑啦。”我說。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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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區孩子的十年“改命實驗”

2023-11-24 11:38:55
8人評論

作者蓁蓁

一個做文字的手藝人

1

2012年5月,我所服務的公司在西南地區一個偏遠山村資助了100個留守兒童,並在“六一”兒童節前夕舉辦了盛大的資助儀式。這是場有著鮮明的企業宣傳性質的公益活動,儀式上,相關部門領導和企業發言人在媒體與觀眾的見證之下,為這些留守兒童每人發放了1000元大紅包,還有書包、書籍等學習用品,媒體則對之進行了華麗的報道和發布。

有位姓文的女士從網絡上看到新聞和照片,輾轉找到我,表示希望資助1名山區貧困兒童。彼時,文女士30歲出頭,生活在一座南方沿海城市,是位非常出色的職業女性。她說,她是射手座,有一點南丁格爾情結,在讀書時就曾資助過1名陝西的貧困兒童,每個月會從自己不多的生活費裏拿出50元錢給孩子寄過去,因此還受到父母的批評,後來陝西那邊打來電話叫她不要再寄錢,這份資助才結束,但那份關懷弱者的情懷,一直蟄伏在她心底。這次看到新聞裏的山區孩子過得那麽困苦,她想盡一點心意,便托我在當地幫她物色人選。

次年春節,我和公司所在地的一幫朋友吃飯。席間,有位駐村幹部,剛剛結束駐村工作,她提到自己接觸到的幾個孩子,不勝唏噓,“有一個孩子連鞋子都沒得穿,腳後跟都裂開了……”我便將文女士所托之事說了出來,又托她整理一下孩子們的資料,發給我。

沒幾天,那位駐村幹部給我發來了5個貧困孩子的資料。那是張無比沉重的表格,如果說命運早就在暗中為每個人發出了底牌,那這些孩子拿到的無疑是最差的那一張:出身深山,缺父少母,遭遇噩運,貧困纏身……

我將表格交給文女士看了,她又托我替她先行去實地走訪。周末,我和駐村幹部以及一位姓黃的男老師去了村子。黃老師當時30歲出頭,在村小當副校長兼英語老師。他在當班主任時,每年都要寫關於貧困戶、後進生和留守兒童工作情況的材料,對村裏的情況有一些了解,因此受到校長指派,將帶路的任務交給了他。一路上,黃老師有說有笑,耐心地對我介紹著村裏的情況,眼睛裏透著欣喜的光芒。

我們先在鎮上集合,然後經一段水泥路到達山裏,下車,再步行10多分鍾,終於到達村莊。

第一站是女童小豆家。小豆當時10多歲,讀村小三年級,大眼睛,眉目周正,皮膚黑黑的,頭發油油的,不大說話,有點木訥。她沒有父母,跟著年邁的奶奶一起生活。祖孫倆住的紅磚屋子有些年頭了,毛坯狀態,牆壁都裸露著,屋內屋外鋪滿了發黴的農作物,看起來就跟奶奶的臉色一樣陰晦。小豆奶奶說起孫女:“我年紀大了,出去打工也沒人要,她還這麽小,有一天我死了,她可怎麽辦……”

我打電話將所見所聞轉告給文女士。她聽了,心酸之情溢於言表,托我即刻替她向老人家表態:隻要小豆好好學習,好好讀書,她會一直供小豆上學,直到孩子上高中,上大學。

小豆奶奶一下子哭了起來,她說小豆這是遇著貴人了,讓孫女給文女士道謝。小豆對著手機,仍然是木訥的模樣,文女士在那頭問一句,她才答一句,半個多餘的字兒也沒有。

我接過電話對文女士說:“山裏孩子嘴笨……沒辦法。”

文女士答:“我懂。”

從小豆家出來,我們又去了另外3個孩子家。對於我來說,那是一趟超乎想象的走訪,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樣密集的苦難群體:男孩小樺,父親有點小殘疾,母親患有精神病,要常年鎖在家裏,不然就會跑出去傷人或者自傷;男孩小軍,父親亡故,母親多年前就已經出走,他跟隨單身的叔叔和年邁的奶奶生活,之前在資料裏看到的那個春寒時節光著腳板去上學的孩子就是他;男孩小安,父親身體不好,母親跑了,主要由伯伯照料。

最後一站去的是丫丫家,當這個瘦小的女孩站在大家麵前,我感覺自己在前麵4個孩子家中積攢的鬱悶心情得到了一絲撫慰——丫丫臉上有笑容,有一雙清亮的眼睛,整個人看起來活潑開朗,當我們跟她說話,她也是落落大方,有問有答,條理清晰。丫丫的母親早年就離家出走了,父親得了病,她跟著叔父一家生活,聽說叔父一家對她非常好。她家房上堂兄堂姐很多,丫丫整天拿著碗去這家吃吃,又去那家吃吃,親戚們也都很疼愛她。她自己也很懂事,從小就會做飯、洗衣服,有很強的獨立意識。

走訪結束時,我們把5個孩子叫到一起拍照,丫丫站在人群中,眉目含笑,昂首挺胸,像一束光打在陰暗的角落。

2

幾個月後,2013年6月初,文女士帶著女兒和先生,千裏迢迢來到西南,第一次去到了村裏。我那天因故沒有陪同下村,還是由黃老師帶路陪同。中午他們一家人回到縣城時,文女士從車子裏拿出一隻活雞、一袋幹花生,說是小豆的奶奶給的:“我本來想著不在她們家吃飯,免得給她增添負擔,誰知她拿著這個追著車子,一直追,我都不好意思不要……”

我帶他們到船餐廳上去吃飯。那段時間正是雨季,連著下了幾天大雨,江水漲上來把通往餐廳的木棧道給淹了,我們隻能乘著一葉小舟上大船上的餐廳。文女士覺得新奇,情緒很不錯。她已經確定要資助小豆,還留了自己的手機號碼、QQ號和詳細地址給小豆,囑咐小豆要多多給她分享學習和思想情況。她甚至想到寒暑假時把小豆接去大城市,帶孩子增長見識,讓小豆多看看城市孩子的學習和生活,激發小豆在學習上的鬥誌。

那天文女士對5個孩子都走訪了一遍。後來她跟我說,當時她對於能不能找到更多的資助人加入,心裏並沒有底,以她自己的能力,最多能資助3個孩子。好在,她回去之後發了朋友圈,立即就有2個朋友表示要加入,一個“認領”了丫丫,另一個“認領”了小安和小軍,於是,文女士自己就認領了小豆和小樺。

這幾個資助人的想法都很樸實:自己的生活條件好一些,手上有一點閑錢,付出這點微薄的力量,並不會影響自己的生活質量,但對於山裏的孩子來說,可能就是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他們希望這些孩子能讀高中,讀大學,走出大山,不必再重複父輩的貧瘠人生。如果實在考不上大學,能盡量多讀一些書,增長見識,提高分辨能力,待到思想更成熟一些再走上社會,也許就能少一些坎坷,生活得更好一些——總之就是,“即便不成才,也要成人”。

文女士說:“我們不通過機構,也不宣揚,就是默默做一件內心想做的事兒。”

資助行為在2013年7月正式啟動,小學階段,他們每月給每個孩子400元,隨著孩子們讀完小學,升初中、高中、大學,資助款將酌情增加。文女士建了一個QQ群,資助人會按月將款項匯給黃老師。黃老師確認收到款項之後,再給孩子們發放下去,並將收發憑證和孩子們的一些情況反饋回來。我是以公益企業的身份待在群裏的,同時也是一名觀察者。在我的眼中,那時候,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真的是,一幫純粹之人,用純粹之心,在做一件純粹的事情。

 

一年半之後的2015年12月,文女士第二次去到村裏。

她那兩年資助經曆,感召了她周圍的好幾個朋友,都說也想加入進來,於是,在這次來之前,文女士就托黃老師物色了第二批備選的需要接受資助的7個孩子。她覺得事情做到這一步,本著對好心朋友們負責的態度,她必須親自考察核實才行。

那一次文女士是坐高鐵過來的,到達時已是晚上,她在縣城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我們匯合,一起前往鎮中心小學找黃老師。

我倆坐在城鄉公交上啃著包子,文女士說:“我給每個孩子準備了500塊現金,待會兒發給他們,讓他們買書,你覺得這樣好不好?”

我說:“直接把錢給到小孩手上,一下子給500元,會不會有點多了……”

文女士就決定,那就給每個小孩200元,而且要交代他們隻能買書。

正在這時,那位駐村幹部朋友的電話打了進來。她那時已經不在孩子們的那個村子駐村了,但還是很熱心,說自己也正趕過來。

到了鎮上的中心小學,黃老師已經在等我們了。我們仨先在校園裏走了一下,駐村幹部也到了,我們上了她的車,坐車進村。

“一諾千金啊……”駐村幹部很激動,責怪我和黃老師不告訴她文女士來的事,還說自己很愧疚,沒能參加進資助裏來,因為她家裏情況也不太好,侄兒多,都需要幫助,她雖然幫不了外人了,但帶個路還是沒有問題的。

3

那天下著冬雨,我們踩著泥濘進了村。文女士時隔許久又見到小豆,她看著眼前長高了許多的少女,像是看著自己澆灌的一棵小樹苗,滿眼欣喜。她問了小豆的學習情況,看了小豆的作業本,然後牽著小豆,撇開眾人到了屋後。我過去的時候,看到她們站在一棵樹下聊天,偶爾還用簡單的英語對兩句話。聊天結束之後,文女士拿出200元錢給小豆,並交代小豆說這錢是給她買書的。

從小豆家出來,文女士跟我說,她原先計劃等時機成熟一些就接小豆去城市過假期,但這個想法恐怕不能實現了,因為發生了“那件事”,她不敢這麽做。

她說的“那件事”,指的是2015年8月爆出的、轟動全國的“‘百色助學網’負責人王傑披著慈善外衣性侵女童”事件。她說,雖然自己是一片誠心,但畢竟小豆是女孩兒,又是未成年人,又是那樣的家庭情況,要把小豆帶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實在負不起那個責任。

從小豆家出來,我們又去了小軍家。小軍不在家,他奶奶在堂屋忙碌著。其時本是當地曬柿餅的季節,可那一年秋冬多雨,柿農們幾乎血本無歸,但大家又都不甘心絕收,一邊將柿子摘回來,一邊祈禱著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小軍家堂屋裏擺著一台刨柿子皮的機器,機器左邊是一隻裝滿柿子的大籮筐,右邊是半筐刨了皮的柿子,機器前方則堆著刨下來的一條條柿子皮,色澤金黃,散發著略帶澀味的香甜。

我揀起一條柿子皮說:“漂亮吧?可以曬幹了喂豬喂牛。”

文女士連聲稱奇,又誇柿子個大、新鮮。

正在這時,小軍回來了。他應該是聞訊一路疾跑回來的,踏進屋就猛地一下站住了,極力控製著粗重的呼吸。一旁站著的,是和他一樣略帶拘謹的奶奶和叔叔。

寒暄中,我們得知,小軍平時放學後就去村裏的小作坊幫小老板刨柿皮,每天可以掙2塊錢。“他刨得可好了……”小軍奶奶說著,怕我們不相信似的,讓孫子當場刨給我們看。小軍麻利地坐到機器麵前,一手拿柿子按到刀刃上,一手扶住刀片,雙腳均勻踩動著踏板。隻見機器飛快地轉起來,柿子皮隨之從刀口處飛向半空,又一圈一圈在地上攤出一隻漂亮的小山包。

“可以哦,這小子。”黃老師摸著小軍的頭說。

小軍看了文女士一眼,鬆了一口氣似的,又低下頭。

文女士同樣把小軍叫到屋後。這個12歲的男孩身高有點夠嗆,要站在一塊大石墩上才能與文女士對話,他不敢接文女士給他的買書錢。

我問:“你喜歡讀什麽書?”

他說:“《三國演義》。”

後來小軍終於將錢接過去,卻突然哭了起來。他哭得越來越大聲,肩膀聳動著,不可抑製。文女士問他怎麽了,他說:“我想媽媽。我想看到媽媽。我好久好久沒有看到媽媽了。”

我們有些不知所措。我說:“你媽媽也想你,但她在外麵打工,要攢夠路費才能回來看你。”

他抬起頭看著我,似信非信。

文女士說:“是的。你媽媽書讀得少,掙錢也少,可能要攢蠻久。你也可以自己好好讀書,長大了掙錢自己去看她。”

4

小花是第二批備選孩子中的一個。她原本是個棄嬰,年邁的養父母撿她回家養到13歲,又一前一後離去,她就又變成了孤兒。因為這樣的身世,她13歲才念到小學三年級,而且連戶口都沒有。

我們在她堂兄(非親)家裏找到她時,她正在幫堂嫂刨柿子。堂兄家新起的一棟小洋樓又高又大,款式新潮。堂兄帶我們樓上樓下轉了一圈,最後來到洋樓右腳邊搭著的一間大通屋,指著角落一張簡陋的小床說:“這是小花的床,()平時跟我們一起吃。”

大通屋裏麵堆著亂七八糟的物什,沒門沒窗,也不避風,唯一的用處就是能遮雨吧。我們站在那兒聊了一會兒,她堂兄又說:“要不是小花,我也不會回來,我安排好她又要出去找工作了。”他是做水電安裝的,而且還是個了不得的技術工,他說起自己的專業就很興奮,進屋拿出一大堆證件,以及他在香港、澳門做業務時的憑證。

他又把我們帶到小花自己的家,那是小花的養父母留下的一間半掩在樹枝野草裏的土屋,大木門洞開著,靈堂上還存有出葬時的痕跡。屋前有一片空曠處,從那兒望向遠方,連綿的青山在雨霧裏吐著大片大片的墨綠。我們在聊著小花情況的時候,小花本人就微笑著站在旁邊,像一個安靜的觀眾。過了一會兒,她就又回去幹活去了。

她堂兄輕聲說:“女孩子麻煩。男孩子做孤兒沒什麽,但女孩子就會麻煩很多,我不能不管她呀,她隻有我這個堂兄了……”說到這兒,他將手中煙蒂一甩,也回去了。

我問黃老師:“他老是說小花‘麻煩’,小花到底怎麽了?”

黃老師有些難為情地說:“小花住在這邊時,村裏的幾個光棍老是想欺負她,一到晚上就圍著她屋子轉來轉去,都要打起來了,還有人想把她賣掉……她堂兄聞聽,趕回來跟那些人拚命。”

黃老師隻克製地講了這麽多,我的內心莫名泛起一種生而為人的羞恥感,也沒有勇氣再往下問了。聽說村裏還有人放言威脅小花說“你想跑都跑不了,總有一天要落到我的手裏……”我們聽了十分揪心。

我當時有一種感覺:小花的學業可能很難堅持下去了。我們幹脆討論起小花的出路——也許她跟堂兄去打工,好好學點技術,會比現在要好,否則,下一次有人想欺負她,堂兄還能及時趕回來相救嗎?可是,她連戶口都沒有,年齡也沒到,打工也行不通啊。

 

小名和小剛是兩兄弟,他們的父親因病去世,母親改嫁了,小哥倆就和奶奶一起生活。我們來之前,奶奶病逝了,他們的直係親人就剩一個叔叔、一個姑姑。去他們家的路上,黃老師說,錢不要給了,給了他們也管不住,買些米和油進去吧。

聽說經常有人給兩個孩子送米送油,今天這個,明天那個,也不留名,也不留姓的,他們的母親有時也送,黃老師有時也送一些,小哥倆就靠著這些接濟,有一搭沒一搭地過日子。

我們進到一間青磚砌的院子,裏麵是間大屋子,左側依牆搭著一間小舍,小舍左側又搭著間更低矮的小舍。小舍門口倚著一高一低兩個男孩,都穿著深藍色大棉衣、黑色牛仔褲,衣褲都泛著油膩膩的青光,腳上都是半濕的棉拖鞋。兩個男孩麵相白淨,但表情呆滯,站在雨裏像是沒知沒覺一樣,頭發都蓋住眼睛了。

一個30多歲的男人從大屋子走出來——是他們的叔叔。叔叔理著小分頭,穿著西服皮鞋;嬸娘則在堂屋生了火,擺了幾張小凳子,大家圍坐下來,烤烤凍僵的手指。叔叔說自己很快就要出去打工了,隻有嬸娘在家照料小孩的讀書和生活。

正說著話,又走過來一個穿綠色棉衣的少女,她剪著整齊的學生頭,也是白淨的一張臉,臉上掛著蒙昧的笑容。她是小名和小剛的姐姐,叫小春,15歲。嬸娘說:“就姐姐有戶口,後麵兩個崽超生的,沒有戶口……”嬸娘說這些時,絲毫不掩飾對這個女孩的一臉厭惡,說她懶死,怎麽喊她都不會應人,又說:“奶奶下葬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出一分錢……”

我收回正在烤火的手,笑著說:“他們不找你麻煩……你還指望他們出錢葬奶奶哦!”

氣氛頓時凝固住了。

文女士看了我一眼,示意退場。我們倆起身走出來,黃老師也尾隨著我們,進到旁邊的兩間小舍看了看。

稍大的那間是小哥倆的睡房,兩張舊席夢思上鋪著草席,幾根繩子橫七豎八地牽扯著,上麵搭滿了衣服和叫不出名的東西,地上灑著撲克牌。

小的那間是廚房,鍋碗瓢盆四散著,還有米袋、沒有蓋子的油瓶,一口生鏽的鐵鍋裏盛有類似米飯的東西,黃老師說,那是中午吃剩的,兄弟倆煮的,姐姐不煮飯,但她吃。靠牆的櫃子裏麵有一隻盆子,盛著模糊不清的吃食,麵上結著白色油脂。黃老師苦笑著說:“這是奶奶下葬時招待客人沒吃完的剩菜。真是好奶奶啊,死了還留下吃的喂他們這麽久。”

我們和小春單獨聊了一下,感覺她和小花有些像,都是一種麻麻木木、無所謂的樣子。但小花是單純溫憨的,小春卻透著一種玩世不恭的慵懶,她甚至連普通話都懶得說,就說著自己的語言,也不管我們聽不聽得懂。

小春說,媽媽有時送些吃的來,她每個月在學校能領到100多塊錢的補助。之前沒有人提到過學校有補助這回事,文女士就問了一下黃老師,黃老師說:“有些孩子有,有些孩子沒有。這一家姐姐有,兩個弟弟因為沒有戶口,沒有。之前走訪的孩子都沒有。”

我們又問,為什麽那些孩子沒有?黃老師說,按國家的發放標準應該有,但總會有一些其他因素來幹擾。

5

那天的午飯,我們是在小美家吃的,一鍋清水,煮些青菜、豆腐什麽的,很樸實,但氣氛溫暖。

小美原本也是個棄嬰,養父母已經年過七旬。養母胖胖的,愛喝酒,愛笑,養父則有些木訥,但也平和。開飯的時候,小美忙進忙出,拿飯端菜,笑眯眯的。我感覺小美應該是第二批孩子裏比較幸福的一個,她當時16歲,念高一,長得瘦長高挑,成績也不錯,聽說還畫畫。

午飯後,我們又接著走訪了剩下的兩家,其中有一個圓臉女孩小桐,她一歲時,父親因鄰裏口角,衝到別人家去殺光了兩家人,曾是當年的一個大新聞。之後她母親離家出走,爺爺奶奶雙亡,如今暫住在堂叔家。她剪著齊整的學生頭,穿著粉色棉衣,看起來很幹淨,學習成績也非常好,但一想到她的父親……我悲哀地發現,就連自己看向她的眼光都不可避免地摻雜了顏色。

走訪完畢,已經是下午4點。第一批受資助的小樺,他父親又來邀我們去家裏吃晚飯。他喊了好幾次,準備得也很用心,雞湯,野蘑菇,還有自釀的紅葡萄酒,還叫了好幾個村裏人來當陪客。隻是在飯桌上聊天時,文女士問到成績,小樺並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有一答一,而是用“一般”,“作業沒做完”,“不行”,“沒興趣”,“不……”這樣的短語來回答。他也不肯拿作業出來看一看,甚至不顧父親在旁邊幹著急,話沒說完就跑掉了。

次日,文女士便回去了。之後,除了有學校補助的小春,其他孩子全部落實好了資助人。

但令我們沒想到的是,這一趟走訪之後,那3個“黑戶”的孩子也解決了戶口難題,這事說起來,真有點像是命運他老人家一不小心從指縫間漏下來的一份小禮品——

就在那次走訪結束之後不久,我在手機上看到當地一家自媒體平台發了一篇“關於貧困兒童”的稿件,正是我們那天走訪的幾個孩子,連稿子裏的一些圖片都是我們那天拍的。稿件大意是,在幾日前的一個活動上,有一個老師向來此地遊玩的外地馬幫提到這幾個貧困孩子,馬幫回去就做了自媒體文章,呼籲公眾獻愛心。當地這家平台看到了這稿子,就轉發了,也是號召大家獻愛心。稿子行文寫得很是煽情,但是對未成年人的真實信息和照片沒有做任何處理,全部都暴露在讀者的眼目之下,資助人的信息倒是沒有暴露。

第二天,當地另一家自媒體平台也轉發了那條圖文,裏麵還多了一封以黃老師口吻寫的公開信,仍然是呼籲“獻愛心”。

我打電話問黃老師,黃老師承認是自己向馬幫傳閱了那些照片和故事。那時候,他正潛心於向外界尋求民間資助來改善學校的環境,他的本意是拓展一個資助渠道,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那個樣子——公開信也不是他寫的,是平台亂編的,但他已經因此受到牽連了:相關部門認為這個事情是負能量,責令他澄清,並讓他與平台交涉撤稿。黃老師與平台交涉,但對方卻提出“再放兩天”,說等到點擊率達到“10萬+”再撤。

這邊火還沒撲下去,先轉發的那家平台又緊跟進來,也假仿黃老師的口氣寫了一封公開信。這麽一來,後轉發的那家平台就更不肯撤稿了,他們覺得模仿老師寫公開信是自己的idea,自己都被抄襲了,憑什麽要撤稿?

兩家平台杠了起來,這下可害苦了黃老師,最後,相關部門專門找他談了話,官方一出麵,平台才乖乖撤稿。

黃老師跟我說,這場風波之後,很快便有相關部門前往村裏看望那些孩子,詢問戶口事宜。不久,小花和超生的小哥倆的戶口就得到了解決,小花還獲得了孤兒補助,小春則獲得了低保。

6

2016年6月,我從文女士的朋友圈看到,她和公司同事一起來本地團建。當天我就約她共進晚餐,席間,我問她去不去看那些孩子。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想起來就煩……”她說。

我很詫異——距離她上一次來到這兒才短短半年,資助QQ 群裏的信息也是正常更新著,她的態度為什麽會有這麽大的轉變呢?

我問文女士原因,她便和我講了一些小豆家人帶給她的不太愉快的事——

過年時,小豆奶奶給文女士打電話,一個勁兒讓小豆在電話裏喊文女士“媽媽”,之後小豆就真的改叫文女士“媽媽”了。小豆提出,想要認識文女士的女兒,文女士想著可以讓女兒與小豆分享一些學習方麵的事兒,便給了小豆自己女兒的QQ號,結果卻發現小豆隻是想與自己的女兒認作姐妹。之後,小豆又打聽文女士先生的電話,還說想要改姓文女士家的姓。

再後來,小豆還說,縣城有一家私立學校打招生廣告,說隻要去就讀,保證能夠考上大學。她覺得好,想去那兒讀書,但是學費很貴……

甚至,小豆的叔叔也給文女士打電話,說文女士是大城市的有錢人,是老板,能否給他一些賺錢的機會,或者做生意的門路。

文女士跟我說,這一家人的架勢把她給嚇住了,小豆一口一個地叫她“媽媽”,也讓她有了一種“被強行塞給打折處理品的感覺”。

那時候,資助人都還沒有建立起明確而堅定的邊界意識,我們甚至就“窮孩子有沒有資格向往私立學校”的命題討論了一番。那晚一起吃飯的除了我和文女士,還有我家先生和文女士的一個同事,我們吃著飯,各抒己見,一會兒覺得,小豆這樣的要求肯定是不合適的,原因很簡單,你都困難到需要別人資助了,怎麽可以去做那樣的非分之想?過一會兒又覺得,這樣的說法好像沒有道理,誰規定窮人就不可以仰望星空……討論來討論去,最後隻能得到一個模糊的結論。

當時文女士內心雖然有些許反感,但對孩子還是充滿善意的。她覺得這些事不怪孩子,“肯定是有大人在背後教唆小豆”。她想拒絕小豆的那些行為,又怕傷到小豆,但內心又實在不願意陷入情感綁架當中去。文女士說:“我就跟他們說,我們要幫助的孩子很多,沒有那麽多的力量在一個孩子身上投入太多……”

過了兩天,文女士又給我發來她與小豆的QQ聊天記錄——在前一天的晚上11點,小豆向她提出,要讓她幫自己充話費:“奶奶說了,隻要你答應給我充話費,她就給我辦手機卡。”

文女士回複了一大段,大意是說,你的年齡還不適合有手機,而且初中學業重,應該好好學習。她在回複裏寫道:“我隻是一個資助者,盡我的力量幫助你,希望你將來有個好前途。我的資助作用是有限的,就算我一直資助,你本人不努力,或者家庭教育缺失,你都難以成人。你隻是一個單純的孩子,希望你的家人明白事理……”

文女士仍然如約資助著小豆,但已經發生的事情引起了她的一些思考。她覺得,自己在操作層麵可能存在一些失誤,在一開始的時候,她把事情想簡單了,愛心泛濫,大包大攬,給了小豆的家人太多希望,以至於他們對她產生了諸多不切實際的幻想。

那段時間,文女士多次跟我提起孫儷與她的資助對象之間的糾葛,後來又談到她的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資助了6個雲南孩子,但除了提供約定資金之外,與那些孩子沒有任何關聯,因為朋友覺得自己隻是想幫助孩子們,金錢關係是最簡單的,如果摻雜感情,對雙方可能都是負擔,也太累了。

“這也是我現在的想法了。”文女士說。

她不再回應小豆叔叔的套近乎,並且明確跟他說,自己隻是資助孩子讀書,除此之外,不產生其他任何方麵的關係。之後,小豆還給文女士發過幾次留言,總是在問:如果我要去讀貴族學校,你支不支持?如果我要去讀衛校,你支不支持?如果我要去讀武術學校,你支不支持?

文女士回複說:“不支持。我隻想供你讀高中,讀大學。”

小豆回了一句話:“好,我知道了。”

7

我在2017年春天結束工作,離開了那個小鎮。次年9月,我因故路過,想著那群孩子,便抽出一個下午時間,去鎮中心小學見了黃老師。他把我帶到學校門衛處的一個小房間,從架子上翻出幾張紙片遞給我。

那是一張用電腦打印的A4紙片,上麵有6個問題,分別是:

“這個月我一個人用了多少錢?”

“我最想買的東西是什麽,為什麽想買?”

“我認為什麽是不必要買的,但我買了?”

“我了解的工作有哪些?”

“長大之後我想做什麽,原因是?”

“做這個工作要達到什麽條件?”

很明顯,黃老師在設置這些問題的時候,植入了他內心對於這些孩子的期望,那就是:節儉用錢,好好學習,樹立理想,展望未來。

我笑著說:“黃老師,你這可是用心良苦啊。”

他苦笑著答:“然而(這些做法)並沒有絲毫用處。這些小孩普遍自卑,品行有點小毛病,成績不行,讓他們拿作業本來看,都不會給的,一個個悶聲悶氣的,不說話,不願意和你溝通,生活方麵更是一塌糊塗。”

至那時,文女士一行人對孩子們的資助已經快6年了。那幾年,黃老師總想著為孩子們搞好成績,讓他們的人生多一些出路,同時也給資助者多一些寬慰……為此,他除了盯孩子們的課堂學習和思想動態之外,還每個月挨家發放資助款,順便進行家訪。黃老師是期望借此與監護人建立交流通道,希望大人們能在生活中給予孩子更多支持與關愛,但卻發現,有相當多的監護人注意力並不在孩子身上,“他們不重視讀書,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了錢一樣……”

在當地,家庭不完整的學生非常多,家中父親有的喝酒喝死了,有的打架打死了,母親跑掉的更是數不勝數。每次家訪的前一天,黃老師都會提前聯係告知,等到他到達村裏,那些人家會買來好酒好菜,爭相招待他,吃飯的時候就會說,誰誰誰家中也很困難,請他幫忙也“搞個資助名額”。有的監護人還會專門跑到鎮上的燒烤店點好菜叫黃老師去吃,或者叫他去歌廳唱歌什麽的,旁邊人還說,黃老師幫了這麽大的忙,應該給他紅包什麽的……而他們這麽做,無非就是想通過黃老師多爭取一些錢。

有一天,黃老師把幾個已經在鎮中心小學上高年級的受助孩子叫到一間教室,給他們做理想教育,引導他們努力學習,“但是我感覺自己就好像在講故事,他們像是在聽故事……”

他隻好把理想換算成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如果未來你們希望買上房子和車子,一套房子50萬,一輛車子20萬,那麽就必須有70萬;如果未來你的月薪1萬或者2萬,那麽必須從事哪些工作才能獲得這個水平的月薪呢——那就得去做律師,做高級管理人才;要做這些職業就必須先上大學,而且還得是好一點的大學;再看看那些大學要考多少分,看看你們現在需要怎麽做才能考到那麽多分……

講完之後,他把那6個問答題發了下去,收回來一看,孩子們就像是對待考試一樣進行了回答——他們不知道“律師”是什麽,也不知道“管理人才”是什麽。

就在剛剛結束的暑假,黃老師眼睜睜看著小美曆經了夢想的幻滅——小美以美術生身份參加了高考,取得了文化、美術均超過本科線10餘分的成績。填報誌願的時候,資助人跟她說,如果想報本科,很多省外的學校都可以選,但她年邁的養父母希望她不要出本地市域,而她又不願意降低檔次去讀大專,結果就被分流到市裏一個三本學校。

黃老師到小美家中,仔細問了學費,跟他們一起算了一筆賬:每年2萬多的學費,再加上住宿費,生活費,美術生要用到的紙,材料,油,畫筆等,一年的費用大約4、5萬,4年學下來,就是將近18萬。他們家的生產收入,包括杮子,西瓜子,玉米等,都賣不上多少錢,這筆學費對於老人們來說無疑是天文數字。而且,小美高三最後一學期參加藝考集訓就花了2萬多元,家裏已經因此欠債了。

黃老師轉而去問資助人能否加大資助力度?幾位資助人當時為小美眾籌了第一個學期的費用,對於後續的費用,資助人表示,隻能保證每年提供8000元的資助款:“我們是資助她讀書,不是供她讀書。”

這時,一位扶貧幹部給小美提供了另一個思路:一邊工作一邊參加成人高考。扶貧幹部還推薦了市裏的一家幼兒園,小美最終不得不選擇了這條路。

黃老師說:“小美當時就安安靜靜坐在旁邊,低著頭,不說話,也不哭。如果你在現場,和他們一家談論這件事情,算來算去,算到最後得到一個否定的結果,你能想象出小美當時的心情嗎?一個資質中等、出身寒微的山村孩子,拚盡全力,終於考上了一個實際上可能並沒有多大用處的學校,而且她還夠不著。她一直想要通過讀書改變自己命運和家庭狀況的夢想幻滅了……她就是在那個時候崩潰的。”

8

我又從黃老師那裏得知,小豆也在這個暑期結束了初中學習生涯——不出意外,她沒有考上高中,隻能去了區內一所技校。

初中階段,小豆的學習成績一直不行,自身也沒有絲毫進取心,每隔一段時間就來問黃老師資助人的錢到了嗎——她心心念念著要買一個手機。文女士匯過來的資助款,由小豆奶奶掌控,有一部分會到小豆手上,她就用這些錢買零食、買衣服。

小豆的媽媽出走之後便杳無音訊,就連外婆那邊都找不到人,因為這個,小豆經常遭到村裏一些人家的嘲諷,罵她是“沒人要的孩子”。奶奶也經常把對兒媳的怨恨發泄到孫女身上,小豆就變得越來越敏感、叛逆。黃老師說,就在不久之前的一個夜裏,小豆從3米多高的院牆爬進鄰居家中偷東西,奶奶心裏明白是小豆幹的,可能覺得丟臉,又護短,鄰居來問的時候就不承認,和鄰居對罵。事後,老太太對著黃老師哭訴,托他在文女士麵前多說些好話:“就是把小豆接去她家讀書也可以啊,我真的管不了這個孩子了……”

當然,老人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黃老師都沒告訴過文女士。

而當年第二批受助名單裏的小名和小剛,光是找人管理資助款,就讓黃老師頭疼不已。錢先是由他們的叔叔管著,結果孩子姑姑說他從沒給兩個侄子買過任何東西,不服氣,讓他把錢拿出來。叔叔堅持稱錢已經花給侄兒了,然後就出去打工去了,之前的花銷明細,不了了之。叔叔走後,姑姑接著管錢,她用一本記賬本記著小哥倆去她家小賣店消費的每一筆賬:方便麵,火腿腸什麽的,品名,日期,售價,最後還要孩子簽字。

“還畫押呢……”黃老師苦笑著從手機裏調出一張照片,一紙表格上印滿了鮮紅的手指印。

可等到學期報名時,有800元錢無端不見了,大人們後來才得知,是姐姐小春拿去買手機了,倆弟弟不敢說。

姑姑自此也就不敢管錢了,黃老師隻好為他們代管。他與小名約好,每周日下午,小名來自己在村小的宿舍窗口敲兩下玻璃,他就給小名一個星期的生活費。有一次,黃老師因為有事要外出,一次性給了小名1個月的錢,結果剛轉個身,就被幾個高年級的同學“拿”走了。

還有一次,村小下午沒有課,小名也不去洗澡,也不去參加運動,就來到鎮中心小學黃老師家窗外的樹下等著,等黃老師出來,就說要100塊錢。黃老師擔心他亂花,隻給了他10塊,然後轉身去買菜,走出一段路,發現小名一直跟在自己後麵。黃老師讓他別跟著自己,結果他又去跟蹤黃老師的兒子。黃老師有點害怕了,不敢再代管小哥倆的資助金了,就轉給小名的班主任管了。

其餘的幾個孩子——小桐,念完初二便輟學去了灣區打工,據說相關部門還組織了一批人去尋她,找回來讀了幾天書,就又不見了,還帶走了班上的另一個女生;小安和小軍也初中畢業了,他們沒有考上高中,也沒有繼續上學,按照山裏孩子的人生路徑,接下來他們應該就是進廠,或者上工地打工。

對於終止學業的孩子,資助人的資助也隨之終止,資助名額則留給新的資助對象。

問到最後,我還是忍不住提到那個從文明的荒野逃出來的孤兒少女——小花。

黃老師說,小花小學沒畢業就輟學了,去了廣東打工,一段時間之後,在那邊跟一個一起打工的男人走了。村裏人都說她嫁人了,還生了孩子,具體嫁去哪兒、嫁的什麽人,又沒有人說得清楚。

“她現在應該在哺乳期吧?她滿16歲了,現在的生活應該比以前好……”黃老師說。

我翻出署著小花名字的那張黃老師自製的問卷,在“長大了之後我想做什麽”這個問題下,寫著一句話:“我長大了想當警察,因為可以保護人民安全,保衛祖國。”

那是我第三次見到黃老師。他那時已經顯得有些滄桑,人也很消瘦——自2014年起,他一直飽受胃病折磨,之後又得了雙手接觸性過敏,怎麽看都看不好。醫生告訴他,這可能是過於過度焦慮導致,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可能跟那群孩子產生了過多的共情,不知不覺中墜入到那黑洞一樣的命運泥沼了。

參與資助的前3年,黃老師每個月至少對孩子們家訪1次,年底會寫總結供資助人了解詳情。受資助行為的啟發,他還積極地通過網絡向外界尋求資助,2015年,他在網絡上聯係到澳門一家公益企業,為村小爭取到價值5萬元的桌椅板凳,又爭取到20萬元維修基金,學校用這筆錢修了籃球場和新的廁所。

那時候,他幹勁滿滿,信心十足。他覺得自己可以帶好孩子們,他的目標是與家庭和資助人一起,把孩子們送上縣城的重點高中,送進大學。

“但現在,我發現我已經帶不動他們了。那些孩子小一些的時候我還能叫動他們寫作業,叫他們做點事情(他們)也樂意。等到他們讀到五六年級時,()就叫不動了,問他們什麽也不會跟我說實話。有一些孩子的情況甚至越來越糟糕。”他不無沮喪地說。

孩子“帶不動”,監護人的關注點嚴重偏移,讓黃老師常常陷入悲憫、絕望、憤怒、無奈、沮喪等情緒之中。他老是擔心資助人會因此放棄孩子們,為此度過了許多不眠之夜。

身體出問題之後,黃老師開始重新審視自己在這件事情中的作用。他覺得自己之前可能是太天真了。為了自救,他將每月家訪的頻率調整為半年一次,年底的總結也不那麽較真了,資助人QQ群裏的反饋信息也隨之減少。

黃老師那天告訴我,他準備做一個大型報告,一是讓更多人知道有這麽一回事,同時也是想把這件事情當作自己的一項工作業績。他在村小從教多年,而家住在鎮上的中心小學,每天早出晚歸的,眼看著自己的兒子也一天一天長大了,他希望能調回到鎮上工作,可以多陪陪妻子和孩子。

9

小豆上技校的消息,文女士一開始是不知道的,她仍然按照每月400元的標準給小豆寄生活費,仍時不時給小豆發信息,詢問小豆的學習生活情況,但小豆從不回複。直到小豆上了技校1年之後,她才從黃老師的口中得知真實情況。

文女士跟我說:“我原本希望小豆能按部就班地讀書,考上高中,哪怕讀個大專,學個一技之長,能夠養活自己也不錯。後來她沒有考上高中,讀了技校,我也挺開心的。”

2019年底,黃老師告訴文女士,他聽說小豆已經不上學了,去了哪兒他也不知道。文女士打小豆奶奶的電話,沒有人接。

小豆就這樣失聯了。

這個孩子的再次現身,是一條發給文女士的借錢信息,她說要緊急借200元錢,理由是奶奶生病了,她要回去看看,但工資還沒有發,沒有路費——那已經是2021年6月,距離她的失蹤,已經過去了1年多。

文女士問小豆離開學校之後的經曆。小豆說,在技校念書時,有個男生說帶她出去玩,結果是帶她去開了房,她被強奸了,3個月之後才知道自己懷孕。因為害怕,她沒有告訴家裏人,直到孩子6個月時家裏人才知道,但家裏人說不想管她了。孩子出生之後,被家人抱去賣掉了,賣得的錢給奶奶治病了。她報了警,但那個男生跑了,同學也都知道了,她隻好輟學了。

隔了5天,小豆又來找文女士借錢,說是奶奶沒事了,她要回去上班,但沒有路費。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小豆還請她的“同事”發來鄰省一個小工廠的地址,轉給了文女士。文女士問她,打工為什麽不在離家近的地方,要跑到外地去?小豆就又用一段悲慘的“續集”解釋了自己為什麽背井離鄉:孩子被賣掉之後,家人把她送給一戶人家“收養”,那戶人家給了她家裏3萬元,相當於彩禮。她在那戶人家中生活了1年,那家人就安排她跟家裏30歲的兒子結婚,她不願意,就跑出去打工了。

為了確認小豆所言虛實,文女士仔細核對了小豆失蹤的時間線——確實有將近1年的時間,小豆處於失蹤狀態,與她自己所說的時間也吻合。文女士推測,那應該就是小豆懷孕生產的時間。

至於小豆的家人為何賣掉孩子、又把她嫁人?文女士耐心地給我分析著:小豆之前讀技校,1年也要1萬多的費用,她奶奶那麽困難,自己又有病,但還是供她上了技校,這說明家人對她還是有期望的,也在盡力盡到撫育義務;後來把她嫁人,估計一是失望,二是考慮到更現實的問題——以她當時的年齡和心智,如果放任她出去瞎混,萬一被人騙出去幹壞事,或者被壞人賣掉……相對來說,還是在眼前找個人家更靠譜吧。

文女士又與黃老師進一步核實,結果發現,小豆竟然有2個微信號——她在找文女士借錢的同時,另一個號也在找黃老師借錢。文女士進而聯想到,小豆上初中之後,就從來不回複自己的關心,而這個孩子的留言,則每次都是要錢,而且,監護人的電話也打不通。這兩次每次借錢給小豆之前,文女士要求和她視頻通話,可小豆總是說信號不好,從來不接……文女士有了一種受騙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在這個女孩身上的付出不值得。

文女士後來跟我說:“真正的放棄,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我知道這事後,曾去找黃老師求證,本來是想把事情的細節問得更詳實一些,不想,黃老師卻給了我一個180度大反轉——他說,小豆口中的強奸、早孕、賣子、逼婚,全都是她編的。

黃老師給我看了他與小豆的聊天記錄,有好幾條小豆借錢的信息,100元,200元,微信紅包把手機屏幕點綴得很是熱鬧。小豆在用2個微信號分別找文女士和黃老師借錢期間,有一天又來跟黃老師借100元錢,說自己正在醫院看奶奶。黃老師讓她發來地址,說馬上開車過去看她們。但小豆卻說這是家事,拒絕了黃老師的要求。

黃老師有一天終於打通了小豆奶奶的電話,老人說,小豆說的那些事兒她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小豆在外麵在幹什麽。

“她奶奶都不清楚的事情,怎麽可能是真的?”

10

2022年8月,文女士第三次來到了小鎮,我也專程從200公裏之外趕過去陪同前往。這次,她沒有去村莊挨家走訪孩子,而是由黃老師把還在受資助的孩子召集到鎮中心小學來見麵。

正是暑期,又是疫情管控期間,校園裏靜悄悄的。二樓的一間教室裏,零零散散坐著十來個孩子。在我看來,那是一場缺乏溫度的會麵。文女士進去的時候,除了坐在前排的丫丫和另一個我已經叫不出名的女孩跟她打了招呼,其他孩子都沒有任何表情,已經上了技校的小名趴在桌麵上,連頭都沒有抬過。文女士站在講台上說了一些鼓勵的話,表達了一些期望,用手機照了幾張照片,交代其中3個孩子寫一封感謝信給她帶回去,會麵就結束了。

孩子們三三兩兩離去。丫丫一直留到最後,她與文女士並排坐在一起,小聲地交談著。這個暑期,是丫丫的收獲季,也是資助人們倍感欣慰的時節——丫丫拿到了她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她考取了浙江一所二本院校。

從四年級開始,到考入大學,這個女孩一直是個安靜的存在:接受資助,努力學習,主動給資助人分享學業狀況以及她對未來的想法、規劃。她在念高二那年,曾嚐試通過體育特招上大學,但成績不是很拔尖。她當時跟文女士傾訴自己的迷茫與擔心,文女士安慰她要有信心,就算真的考不上也可以複讀,資助人會幫助她。之後,她整裝上路,終於得償所願。

丫丫的叔父也跟她一樣,這些年一直安安靜靜的,文女士甚至都忘了丫丫的監護人是誰。

文女士跟我說起小美——那個女孩不知何故把自己拉黑了,也把她的資助人拉黑了。

黃老師說,他也被小美拉黑了。他曾經給小美發短信,讓這孩子回電話,但一個電話也沒打回來。黃老師還為此給小美的養父打過電話,那位高齡老人失落地說,“小美不聽話”,去了那所幼兒園工作後,沒多久就戀愛、嫁人,生了孩子,平時也不怎麽聯係年邁的養父母。

文女士覺得小美應該是帶著對她養父母的怨意,還有對資助人的失望,也許還有一些愧疚而消失的。

黃老師說:“我能理解她飛快地談戀愛、結婚生子。我想,一個經曆過夢想幻滅的女孩獨自流落到社會上,一點點的關心都能讓她熱淚盈眶、奮不顧身吧。”

 

這一天,又有2個希望得到資助的女孩前來接受考察。

一個女孩剛剛考上大學,她專程從10多公裏之外的另一個小鎮趕過來。文女士詢問了她的家庭情況,對她能從縣城高中考上一本院校表示了讚賞。文女士說:“我們其實是不太傾向於資助大學生的,因為大學生在法律上已經成年,而且可以勤工儉學,國家也配套有助學貸款政策。但我還是會把你的資料帶回去,最終能否獲得資助,要看具體資助人的意思。”

另一個女孩剛剛初中畢業,由她獨臂的父親騎著摩托車載過來的。那位父親很健談,他的女兒剛剛以優異的成績考上縣城重點高中,這令他意氣風發的。他希望得到一個資助名額,他對女兒的未來滿懷憧憬。

11

2023年9月的一天,黃老師發來信息說,小樺走了,他跟村裏人去廣東打工,在那兒幹了2個月,便在出租屋裏煤氣中毒了。他父親接到電話去廣東,一下子就收拾完了,也沒有什麽賠償。

小樺是第一批受到資助的5個孩子中的1個,文女士從2013年7月開始資助他,一直到他初中畢業離開學校。文女士對小樺都沒有什麽印象,她找來一些照片,在黃老師的幫助下才對上號。

我也已經記不起小樺的樣子,翻看了當年的走訪日記後,才找回一丁點關於他的印記。一個少年就這樣草草結束了他的人間之旅,這讓我好幾天緩不過神來。

我覺得,是時候把這群少年的10年“改命”曆程寫出來了。

10年,那些在人間閃現過的愛意,淚水,承諾,希冀,迷茫,苦痛,夢想,幻滅,消殞,算計……我要把它們打撈出來,讓它們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是它們用最直觀的方式告訴我,這世界有陽光、鮮花和歡笑,還有著無比陰晦的角落。如果這個角落能帶給有心人一些思考,我想,對於這場“改命”實驗中的每一個人來說,也許會是一份安慰。

為此,我多次請文女士和黃老師陪我長聊。遺憾的是,我最終也沒能傾聽到來自那些孩子的、哪怕是一絲一毫的聲音——這也許是命運對於他們的又一份不公吧。

文女士談到人心,談到命運,談到人與人之間的界線,以及一些不可言說的東西……她說,不必覺得她有多麽高尚,她不過是有一點閑錢小錢幫助孩子們,能幫到最好,“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如果不能通過外來力量變得好一些,那就是他要承受的”。她準備把目前這一批孩子全部“送上岸”之後,就讓這件事情圓滿結束,“今後再做的話,就隻挑初三的尖子生來資助”。

10月下旬,我又去見了黃老師一麵。他如今已經步入中年,成了一個高中生的父親了。他在2020年如願調到鎮上的中心小學工作,不過,這並不是那份“大型報告”的功勞(事實上他並沒有寫出這份報告),而是因為他在村小任校長時的工作得到了肯定,他又通過努力取得了必要的職稱。

他已經不再從事一線教育,而是負責全鎮6所村小、2所幼兒園以及鎮中心小學的後勤管理工作。我見到他的時候,正是下午5時許,學生放學時分,校園裏人頭攢動,他忙前忙後,不時有人來問他工作方麵的事。

現在,黃老師已經不再挨家上門發放資助款了,都是通過微信直接轉給孩子的監護人。周末時,他去釣魚,組織露營,給大齡同事組織一些相親活動。他笑著跟我說自己當下的生活,突然又低聲說:“表麵上說是不管了,但心裏麵時不時還是會想起他們……”

學生全部離校之後,校園顯得靜謐而安然,黃老師一天的工作也結束了。在他的帶領下,我們到一家特色餐館吃晚飯,他和我聊了很多過往的事情。

10年,前前後後,或長或短,一共有17個孩子接受過資助。那些曾經找黃老師領過錢或者借過錢的孩子,大多都選擇拉黑了他作為這段關係的結束。黃老師曾經想盡辦法去追問孩子們的下落,得到的隻是一些零星破碎的消息,或者沒有消息。每一個孩子的出走,就像是一塊石頭被扔回到村莊背靠的山穀深處,在發出一兩聲若有若無的回響之後,就不知所蹤。

黃老師說:“一開始我沒有接受過專業培訓,也沒有心理準備,突然進入到一個悲催的群體,那對我來說可能是一個災難。後來,我沒有辦法提高他們的成績,沒有辦法改變周圍人對他們的看法,不能給他們提供足夠的錢,更無法找到他們心理上所需要的親情和安全感。現在我明白了,我不能改變他們的命運和人生。”

而我作為一個觀察者,在寫這份記錄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地緊握手中的筆,尤其是在寫到小豆那些令人不適的張牙舞爪,寫到那些孩子以與年齡嚴重不符的姿態在人世間求生時,就感覺筆尖如履薄冰。我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偏移了觀察者的立場,致使我的文字摻入了評判他們的成分。我時刻記著《了不起的蓋茨比》書中的那句話:“每當你想要對別人品頭論足的時候,一定要記住,並非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擁有你那樣的優越條件。”

我想,這裏所說的“優越條件”,就是命運底色吧。

 

資助行動還在繼續,命運的齒輪還在運轉,但這份記錄到這兒就該告一段落了。最後,我選擇由那個光一樣的女孩來收尾。當我們回望這10年,她那安靜的存在,就像是支小小的火炬,刺破了漫漫長夜。

用文女士的話來說,丫丫是第一批受資助的5個孩子當中唯一考上大學的孩子,雖然後麵陸陸續續有孩子從初中加入,或者高中加入,也有高三加入然後考上大學的,但他們都沒有丫丫考上大學所昭示的意義之深遠——這個女孩是從小學開始一路過來,有頭有尾,中間也算順順利利,這讓文女士覺得資助行為有了特別的價值。資助人們也覺得,自己的一個很小的舉動,能夠被珍惜,被把握住,他們也算為社會做出了一丁點貢獻。

文女士和黃老師曾經探討過丫丫未來的出路。按黃老師的說法,在當地,隻要有個中專師範畢業學曆,便可以回去當老師。像丫丫這種本科生,畢業之後,回到縣城當一名體育老師,有一個穩定飯碗,是完全沒有問題的。

而我們相信,就算丫丫不想當老師,以她的人格魅力,學識,眼界,未來她哪怕是做一個直播帶貨的網紅博主,為家鄉賣柿餅、賣農產品都可以。文女士相信,丫丫一定能夠跟上時代潮流,而不會像那些沒走出過大山的文盲,隻能做洗碗工,或者早早嫁人,早早生子,下一代再繼續命運的輪回。

丫丫在上大學前夕寫了一封信給資助人。在信中,她寫道:“或許在別人眼中,您給我的隻是金錢,但在我的眼中,您給我的更多的是前進的動力、未來的希望,讓我感受到人間的美好。未來我也要加入你們的行列當中,為和我同樣出身的學子們傳遞愛心……”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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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在肩膀上的冤魂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2/01/2023 postreply 17:3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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