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22 18:45: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67372 bytes)
 

患癌之後,我決定離婚做悍婦

2023-11-22 10: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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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燕子塢

酷愛用文字記錄生活的80後, 自由撰稿人

1

我的母親沒上過學,她從小就是姊妹中最勤快的那一個,大概是希望這樣做能讓我外公外婆看到她。長大後,她做過的唯一一件“出格”的事,就是瞞著家裏人談了一場自由戀愛。據說,她曾和戀人好得如膠似漆,最後卻被外公棒打了鴛鴦,因為外公相中了我父親。

當年我父親跟著建築隊在外公家對麵蓋房子,一來二去,外公覺得這小夥子老實肯幹,又有一門泥瓦匠的手藝,以後不會餓肚子,就自作主張要把我母親嫁給他。我母親當然不肯,甚至打算跟戀人私奔,但一想到外公身體不好,可能活不了多久,受不了這種打擊,她就放棄了。最後,她隻得跟戀人分手,委委屈屈地嫁給了我父親。

婚後,我母親包攬了婆家的全部家務,除了孝敬我的爺爺奶奶,還要照顧年幼的叔叔和小姑,把大事小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條,即使再累,她也從不對外人發牢騷。在街坊鄰裏的眼中,我母親是百裏挑一的賢惠媳婦,可年幼的我卻常能看見母親的另一麵——在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滿臉怨氣,一個人嘟嘟囔囔的。

母親心靈手巧,做的粽子、湯圓比店裏賣的還要好,每逢年節總有人找她幫忙。她來者不拒,都會笑著應下。一次,母親又在家裏幫鄰居包粽子,見她手指被棉線勒出血印,我忍不住說:“媽,綁得鬆一些吧,你的手破皮了。”她的手上下翻飛,眼皮也不抬:“小孩子不懂,粽子綁得太鬆下鍋容易散,別人會說不好吃。”我勸母親以後別幫人家做了,她卻說人家找她幫忙是看得起她:“拒絕了要結怨的。”

年幼的我不能理解其中的道理,但母親這樣教,我就聽。她覺得別人會帶壞我,不讓我交朋友,那我就不要朋友。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她總會把大門反鎖,不讓我出去。

我上初中時,母親和父親雙雙下崗。為了生計,老實巴交的父親做起了包工頭,非但沒能賺到錢,反倒欠下了大量的外債。為了還債,母親跟著父親去工地上打工,每月的工資還沒捂熱,就被債主們拿走了。一次,父母又空著手回家,母親氣極,把自己關在廚房裏嚎啕大哭,父親讓我去勸,母親卻不願意開門,隻隔著門向我哭訴:“要不是你外公當初非讓我嫁,現在怎麽會吃這種苦?”末了,她又說:“你要乖一些,我就指望你了。”

之後的那些年,為了讓母親高興起來,我認真學習,努力分擔家務,甚至還學會了圓滑地打發債主。漸漸地,我變得像母親一樣善於討好和忍氣吞聲。人人都誇我乖巧懂事,可我並不喜歡這樣的自己。

 

母親讓我感到壓抑,甚至有種無孔不入的窒息感。

她認為紅色會帶來好運,喜歡我穿紅色的衣服,如果我哪天穿了她不喜歡的顏色或款式,她就會一直在我耳邊嘮叨,直到我把衣服換掉為止。我在外地讀大學,她幾乎每隔一天就會給我打電話,也沒什麽要緊的事,就說擔心我,“擔心到每晚失眠”。

大學畢業後,我不顧母親的反對,堅持留在外地工作,說是因為薪水高,但其實是為了逃避她——這是我長這麽大以來,第一次沒聽母親的話,心裏竟然很暢快。

我頂著壓力在外地工作了4年,終於和父母一起還清了家裏的債務,母親鬆了口氣,又開始操心起了我的終身大事——在我們那個小縣城,女生超過25歲還單身會被人指指點點,哪怕我在外地,父母也躲不過那些議論聲。

一天,母親興衝衝地給我打電話,讓我回家相親。她說隔壁搬來了一個單身小夥子,長得蠻秀氣,在工廠上班,房子是父母買的,“你倆要是能成,我們走動也方便”。

我明白母親的心思,我哥哥和父母不親近,如果我嫁到她跟前,她不僅可以繼續掌控我,晚年也能多個依靠。她從來沒為自己的人生做過主,所以就想在我這裏得到補償。我不耐煩,推說最近工作忙,沒空。

母親抱怨:“上次給你介紹雜貨店老板的兒子,你嫌人家醜。這回給你找個好看的,你又說忙,我可都是為你好……”

沒等她說完,我掛了電話。

2

就在我被催婚弄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朋友給我介紹了老唐。

作為相親對象,老唐似乎是無可挑剔的:他在國企工作,在父母的幫助下全款買了一套兩居室,沒有經濟負擔;他的外形也不錯,大高個,小平頭下一張國字臉,凹鼻大眼,穿衣品味很好;他還沒有不良嗜好,煙酒不沾。

我很認真地跟老唐交往起來,他性格憨直,不會說好聽話,就捧著我最愛吃的點心,傻傻地站在公司門口等我下班。這件事他堅持了一年多,風雨無阻。我從小窮慣了,在穿衣打扮上一竅不通,經常被同事嘲笑土氣,老唐知道後,給我買齊了四季的新衣服,在他的教導下,我學會了搭配,像換了個人似的。

一次,我感冒高燒不退,正好又來了例假,整個人都迷迷糊糊的。老唐抱了我一夜,第二天等我的燒退了,又熬粥喂我喝。我抱著熱水袋,被他裹得像狗熊一樣,靠在衛生間門口看他洗刷被我弄髒的床單。

那一刻,我認定了這個細致體貼的男人。我想,如果能和他結婚就好了,最起碼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擺脫母親的管束了。

2008年年底,我和相戀一年多的老唐領了證,終於趕在30歲之前做了新娘。婚禮前一晚,我在房裏核對賓客名單,母親拿著針線包走了進來:“聽你說婚紗的腰身有點大,我來改兩針。”

婚紗掛在床頭,母親用她布滿老繭的手輕輕撫過精美的蕾絲,喃喃地說:“真好看呢。”說完,她在裙腰上捏起兩個細細的褶子,眯起眼睛,一針一線地縫了起來。我望過去,母親的眼角早已爬滿了皺紋,一綹花白的頭發搭在額角,黑瘦的臉上並沒什麽喜氣,眉間的川字紋似乎更深了。

“囡啊,嫁了人可不比在娘家,以後脾氣收一收,遇事要忍耐,別讓公婆笑話我沒教好你。”母親的聲音很輕,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你嫁那麽遠,我總是不放心。隔壁那個男孩子人不錯,你怎麽就看不上呢?”

“遠什麽,不就20多公裏嗎?”

“不在我眼前就是遠!”母親認真地說,“你千萬記住,要孝敬公婆,照顧好丈夫,要賢惠,別丟了娘家人的臉。”

對於母親的這番說教,我內心很抗拒,嘴上卻不敢有一句反駁。我怕自己按母親說的做,將來會活成她的樣子,一輩子順從別人,不惜為難自己。而這種生活,正是我一直想逃離的。

 

婚後,老唐很顧家,兒子小健出生後,我做了全職媽媽,一度認為自己過得很幸福。老唐疼兒子疼得不得了,拍著胸脯說會好好賺錢,讓我們娘倆過好日子。話雖這麽說,但國企拿的是死工資,這讓老唐很發愁。

小健4歲那年,已經在科員的位置上待了十多年的老唐,有了個升副科的機會,如果晉升成功,工資能漲一大截。但他性子執拗,說話直來直去,不討同事、領導的喜歡,在最後關頭,這個機會被資曆更淺的同事搶了先。老唐窩了一肚子火,無處發泄,就開始沉迷網絡。因為太想發財,他中了股票集資的圈套,瞞著我把家裏的17萬存款全都投了進去,最後血本無歸。

我知道這件事後,跟老唐大鬧了一場,母親勸我:“他也是為了這個家才想去搏一搏,出發點是好的。”她還強調:“這是你自己選的老公,有什麽後果,都要自己擔著。”

3

我原諒了老唐,他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挑三揀四,看什麽都不順眼。

一次,我在商場看中一雙鞋,舍不得買,等了半年才等到打折。我高高興興地買回家穿給老唐看,他瞥了一眼,不屑地說:“這種小家子氣的款式,有什麽好看的?”

晚飯後,我提議一家人去散步,江邊的霓虹燈流光溢彩,我和小健流連忘返,老唐卻冷哼一聲:“都是光汙染,浪費能源!”我和孩子頓時沒了興致,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除了挑剔我,老唐和朋友們也疏遠了,他不再參加任何聚會,說那些人湊在一起不是說換車買房,就是講股票理財,“句句不離錢,俗氣得很”。再後來,老唐在客廳供起了佛像,每天早晚跪拜磕頭。

最讓我接受不了的,是老唐打算用“傳統文化”來教育兒子:他說吃肉是殺生,就讓小健吃素;他說“玩物喪誌”,便不讓小健玩玩具;他要小健每天背誦《弟子規》《三字經》,還要他學二十四孝,對父母百依百順……老唐說,他要用古人的方法,培養出一個聖賢。

我可不想讓孩子做什麽聖賢,隻希望他能做個樂觀自信,思想獨立的人。於是我開始違背老唐的一些指令,這讓他十分惱火:“你不想兒子聽話?不想他做一個有用的人嗎?”

我說孩子首先要做他自己,我們作為父母也不是聖人,也會有錯。老唐便怒斥:“你這是什麽大逆不道的想法?小孩子就該聽父母的話,百善孝為先!”

我毫不讓步,說他那一套早過時了,父母要尊重孩子。老唐氣得不行:“小孩子要什麽尊重?你這種西方的教育方式,隻會養出個逆子來!”

談話不歡而散,老唐認為孩子沒有好的教育環境難以成才,決定送兒子去全封閉的讀經學校。我極力反對,搬來了四個老人來說服他,老唐礙於長輩的權威和麵子,最終妥協了。但他也提出了一個條件:“母親的德行會影響孩子,小健可以不去讀經學校,但你必須專職帶孩子,學習傳統文化,比如《女德》。”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他在開玩笑——婦女解放都這麽多年了,他還想搞複辟?我內心情緒翻湧,甚至想到了離婚。

對性格懦弱的我來說,離婚是件人生大事,我擔心娘家人不支持,離婚後會無依無靠,於是就去請示母親。果不其然,母親極力反對,她覺得離婚丟臉,又認為老唐要求我帶好孩子、照顧好家庭,也是一個妻子應做的事:“他頂多是要求高了點,並不是什麽不可饒恕的事情。而且他有份體麵工作,不嫖不賭也沒找小三,就算是很好的男人了。”

我無力反駁,隻能放棄“等孩子上了學就外出工作”的念頭,繼續在家相夫教子。但我心裏明白:我對老唐所有的妥協,都隻是為了讓他不去為難孩子。

 

為了不被社會淘汰,我保持著閱讀的習慣,自學網絡課程,還開了個網店,可這些事在老唐看來都是不務正業。他勒令我把網店關了,專心學傳統文化,好好帶孩子,還常常數落我:“你看看你,長相普通,家境不好,學曆也一般,性格不柔順,除了我,誰會娶你這樣的女人?”

我很不服氣:“你還不是照樣娶了?”

“就你這種德行,還想教好兒子?我真該送他去讀經學校,省得被你教壞!”老唐一拿兒子威脅我,我就不敢駁他了。

我當然不承認自己一無是處,又試著寫作投稿,得了300塊稿費。那天我高高興興地用稿費請他們父子下館子,還特地點了他們愛吃的菜。我以為老唐會誇我幾句,可是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悶頭吃飯。

後來老唐找機會敲打我,說做女人不能太要強,要溫順聽話才能給家庭帶來好運:“你看似柔弱,但內心剛強,不招財不旺夫,害得我總是賺不到錢,要好好地‘打磨’。”

我忍不住跟母親抱怨,母親卻說:“你自己選的老公,受罪也該是你受。白頭到老的婚姻都是忍出來的,老唐工作壓力大,你要多體諒,這樣才賢惠。”

4

我的日子在提心吊膽中一天天過去。委曲求全沒有換來安穩,我反而一步步陷入了深淵。

一天,我父母來家裏吃飯,小健玩累了,沒等大人落座就先坐下了。這件事被老唐看在眼裏,晚上他就找我談話:“你知道自己今天犯了什麽錯嗎?”

我詫異地看著他,他陰著一張臉數落我:“小健搶在長輩前落座,沒家教,是你這個母親沒把他教好。”

我委屈地辯解,說今天是家宴,沒必要這麽約束孩子。老唐卻抓住我的肩膀,想把我拖到客廳裏去:“自己人麵前都不講規矩,出去還得了?你這個母親怎麽當的?自己跪佛像前反省吧!”

我拚命掙紮,可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反抗中,我踢翻了椅子,發出了巨大的響聲。很快,兒子的房門打開了,睡眼惺忪的小健光著腳站在門口,他揉揉眼睛看清狀況後,飛撲過來推開老唐:“不準打我媽!你說做人要做君子,君子動口不動手!”

5歲的兒子張開小小的臂膀護住我,我們娘倆坐在地上哭成一團,老唐被孩子說得啞口無言,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氣呼呼地離開了。

隔天我哭著給母親打電話,她依舊沒有一句安慰,隻說:“當初讓你嫁給隔壁小夥子,你就是不肯,現在又來訴苦,人家小夥子結婚後都買第二套房了。”

我的啜泣變成了沉默,母親繼續說:“夫妻都有磕磕絆絆的時候,老唐雖然脾氣固執,但人無完人,你要包容。”

從此以後,我再也沒在母親麵前抱怨過,有事隻在心裏忍著。而小健變得越來越怕爸爸,性格也變得內向、膽怯。

有次我接他放學,順路買了兩個雞腿。孩子很高興,一回家就躲進臥室吃起來,正吃得開心,外麵傳來鑰匙開門的聲音,小健嚇得一個哆嗦,隨手就把雞腿丟到床底下,還不忘趕緊抹幹淨嘴上的油。直到晚飯後老唐在客廳看起了電視,小健才偷偷爬到床下把雞腿找出來。他央求我把上麵的灰洗幹淨,想接著吃。

看孩子受罪,我不忍心,就試探性地問他:“我們要不要跟爸爸分開一段時間?”

小健遲疑了:“我們走了,爸爸就剩一個人,太可憐了。爸爸不壞,他以前還帶我抓知了撈小蝦呢,我想他會變好的。”

我偷偷谘詢了律師,律師說老唐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而我為了帶孩子一直沒有固定工作,怕是爭不到撫養權。聽說孩子滿了10歲可以選擇自己跟誰,我決定和孩子一起等下去。

 

為了讓小健開心,我帶他去青少年宮參加興趣班。報名那天,少年宮裏人山人海,孩子們跑來跑去,到處都是歡聲笑語。小健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好奇地東張西望,發現有個男老師拿著自製的飛行器在試飛,一大群孩子興致勃勃地觀看,我們也圍了上去。飛行器如離弦的箭一般直刺天空,我跟著孩子們一起驚呼。

成年人的聲音夾在稚嫩的童聲中顯得格外響亮,我擠眉弄眼地對兒子做鬼臉,那個老師聞聲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的五官還沒歸位,臉“騰”地一下紅了,感覺到他的眼裏好像閃過一絲笑意。

兒子對飛行器很感興趣,讓我給他報了科技班。班主任姓陳,就是在教學樓前試飛行器的老師。

每個周末,小健在教室裏聽課,我就在外麵看書。課程結束後,我帶他在旁邊的花園裏捉迷藏。陳老師在遠處看著我們嬉戲,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四十歲出頭,身材高大,留著寸頭,圓圓的臉上濃眉細眼,相貌周正。小健說,陳老師雖然不苟言笑,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他講課風趣幽默,還經常自己出錢買道具和模型給學生們用,大家都很喜歡他。

不知道為什麽,小健和陳老師走得越來越近,課間休息時,我看到他倆經常趴在窗口聊天,小健的表情看起來輕鬆愉悅,跟在家時完全不同。我問他和陳老師聊了什麽,小健眉飛色舞,說什麽都聊。我繼續追問:“比如說呢?”小健咯咯地笑,說這是他和陳老師之間的秘密。

為了留住孩子難得的笑臉,科技班的課我續了一年又一年,用的都是自己做兼職攢下的私房錢。老唐一直掌握著家裏的經濟大權,一個月隻給我3000塊錢做生活費,這點錢在我們這個二線城市,要精打細算才能勉強維持一家三口的生活,根本沒有盈餘。

這種經濟上的困頓也激發了我的鬥誌。我想存錢考證,就算將來離婚了,也有一技傍身。

5

2019年年底,小健10歲了,我也順利地找到了工作。可是命運弄人,一張甲狀腺癌的確診單打亂了我的計劃。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盯著單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心漸漸沉了下去。似乎有一堵看不見的牆把我和旁人隔開,耳邊什麽聲音都沒有了,那個“癌”字在我眼裏變得越來越大,好像一張血盆大口,要把我吞噬。我從沒想過自己會在不到40歲的年紀就得考慮生死問題。害怕,無助,緊張,所有的情緒鋪天蓋地襲來,而我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

那天晚上,我拿著診斷書,鼓起勇氣去找老唐:“我的甲狀腺有點問題,需要動手術。我爸媽會過來照顧我和小健,你不用擔心。”

老唐接過診斷書看了一眼,眉毛擰成了疙瘩。

我接著說:“我有社保,自費部分還有商業保險理賠。”

“你為什麽要生病?”老唐突然發問。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

“我單位裏得癌症的同事都死了,可見癌症治不好的,反正人都會死,就不要再白白浪費錢,你死在家裏算了。”老唐冷冰冰地說,“你知道你為什麽會生病嗎?就是因為性格不好,總跟我對著幹,會寫點東西就自以為了不起了。男人是天,跟天作對是要遭報應的。”

老唐越說越激動,他一步步逼近,我一點點後退,直到後背貼在牆上動彈不得。那天晚上,老唐把我堵在牆角狠狠地數落了1個多小時,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看著他滿眼的嫌惡,心裏對他僅存的一點希望終於徹底破滅了。

第二天,老唐下班回家看見我,張口就罵:“怎麽還不滾?賴在這裏幹嘛?”

我暗暗捏緊了拳頭,開始在外麵找房子。在朋友的幫助下,我在學校附近的城中村裏找到了一套不到30平米的自建房。我爬上四樓去看,屋裏空蕩蕩的,天花板上垂著灰蒙蒙的燈泡,客廳擺著折疊桌和塑料椅,廚衛間小得隻能容下一個人。臥室裏有張破舊的木床,還有碎了半邊鏡子的衣櫃。

房東大爺是朋友的親戚,他頂著鋥光瓦亮的腦門,拎著一大串鑰匙,笑得很和氣:“這是最大的一套,坐北朝南,通風透氣。空調和熱水器都有,要添點什麽你自己看著辦。喏,這個角落可以放洗衣機,牆壁鑿個洞,通水管就行。”

因著朋友的這層關係,大爺給了我優惠價,800塊一個月。房租押一付三,我交了定金後,大爺還特地吩咐:“以後換燈泡什麽的,你跟我說,我來弄。你一個女人家,也是不容易。”

我忍不住鼻頭一酸,心想朋友大概已經把我的情況告訴他了。可來不及過分傷感,我就要抓緊時間找人粉刷牆壁,又買了些簡單的家具,換上了新吊燈。

到了搬家的日子,小健態度堅決地要跟我走,不管老唐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留下。我和孩子背著大包小包,手牽手離開了老唐的房子,誰也沒有回頭。那一刻,我突然想起自己當初為了逃離母親,也是這樣拖著行李箱,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讀書。

沒想到十多年後,我又要逃離這段婚姻。

 

為了能安心手術,我把父母接來城中村幫忙照顧孩子,自己一個人去了醫院。醫生給我做了甲狀腺全切手術,很成功,雖然要終身服用“優甲樂”,但我不介意,能活著就很好了。

出院的那天晴空萬裏,我站在醫院門口看著來往行人,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恍惚感。這場突如其來的病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跡,鎖骨間醜陋的刀疤讓我告別了低領衫,我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脖子有拉扯感,全身乏力,容易疲倦,心慌手抖,心率動不動就飆到120。醫生說這是吃藥的副作用,要避免疲勞,多休息。

看著年過七旬的父母忙裏忙外,我心裏很內疚,總想幫忙做點什麽。母親從菜場回來發現少買了東西,我就自告奮勇去買,結果買錯了菜。母親突然來了情緒,把我買的菜扔進垃圾桶,氣呼呼地說:“什麽事都做不好,死了算了!”

我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忍著眼淚,拎起小板凳去頂樓看書。

外麵是難得的冬日暖陽,遠處的高樓熠熠生輝,和我周圍的自建房形成了鮮明對比。空氣中彌漫著鹵肉的香味,樓下麻將室傳來“稀裏嘩啦”的聲音,但所有的熱鬧和喧囂都與我無關,我坐在暖融融的陽光下,心裏的寒氣卻一陣陣地往外冒,不知不覺,淚水模糊了眼睛。

父親上了樓,他在我旁邊蹲下,布滿皺紋的雙手局促地絞來絞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媽隻是氣你當初不聽話。愛之深,責之切,你別往心裏去。”

“我知道,我不怪她。”

天色瓦藍瓦藍的,飛機“嗡嗡”地鑽進雲層,我假裝抬頭看風景,不讓眼淚掉下來。

6

一個多月後,我把父母送回老家,開始了單親母親的生活。

老唐頻頻聯係我,想讓我帶孩子搬回去,被我拒絕了。眼看複合無望,老唐怕我跟他爭財產,每天又發大量的信息辱罵我,一條條60秒的語音,我不用點開都知道內容,無非是說我“陰險又自私,有底氣搬出來,肯定是在暗地裏貪了不少錢……”

那些滔滔不絕的惡言讓我懷疑他還是不是當初那個殷勤細心的男人,又或許這才是他的真麵目?我常在午夜夢見他猙獰的臉,無數次大汗淋漓地從噩夢中驚醒,呆坐在黑暗裏,分不清現實和夢境。

律師說,我想分財產可以起訴離婚,不過判下來至少要半年以上。我想了很久,決定放棄財產,隻要小健的生活費。當我把這個決定告訴老唐時,他立馬閉了嘴,很爽快地和我辦了離婚手續。母親得知我離婚後,就對我有了一種“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的恨意。

那段時間,我的情緒低落。小健很擔心,他把學校發的水果偷偷帶回來給我吃,牽著我的手,學著大人的口氣安慰我:“會好起來的,你還年輕,不要想不開。”

風和日麗的周末,小健拉我去散步,我們坐在河堤上,他給我講起了陳老師的故事。

他說陳老師小時候家裏遭了火災,父母雙亡,他被母親的閨蜜收養。他大學畢業後當了老師,有了女朋友,但養母極力反對這段戀情,可陳老師還是偷偷和那女孩結了婚。兩人到外地生活,為了賺錢,開起了西餅店,生意十分紅火。

兩年後,他們有了孩子,可生下來沒多久就夭折了。他好不容易走出喪子之痛,又因病住進了醫院,手術不但花光了積蓄,還給他帶來了大便失禁的後遺症,即便兜著尿不濕,大便也經常會漏到褲子上。妻子嫌棄他,抱怨家裏臭氣熏天,就像生活在豬圈裏一樣。客人們也嫌棄他身上的氣味,不願再光顧西餅店。店倒閉後,妻子把值錢的東西一掃而空,回了娘家。一天早上,陳老師從睡夢中醒來,發現床單又被自己弄髒了。他躺在一灘排泄物裏,看著空空的出租屋流淚,不知道日子該如何繼續。

為了生活,陳老師先後做過苗木生意,開過洗車店,都以失敗告終。心灰意冷的他決定回老家養豬,那樣別人就分不清他身上的臭味了。養母雖然氣惱他不聽話,但終究不忍心看他落魄,就資助他買了20頭小豬仔。陳老師每天待在豬場,3個月後,一場台風刮倒了豬圈,小豬被壓死了大半。陳老師萬念俱灰,絕望之下想去臥軌,一路追趕的養母勸不動他,索性也躺在鐵軌上,這才把他拉了回來。

也許是老天垂憐,剩下的小豬健康長大,賣了好價錢,陳老師的養殖事業也由此走上正軌。豬場規模不斷擴大,他的錢包也越來越鼓,後來他又開始投資其他行業,成了別人口中的“陳總”。妻子見他發達了,想跟他重修舊好,但他早就心灰意冷,提出了離婚。他的財產都登記在養母名下,那女人一分錢都沒撈著,恨恨地走了。

離婚後,給他介紹對象的人絡繹不絕,他也有過幾個女朋友。但她們都是表麵討好他,背地裏嫌他臭,甚至想結婚後盼他早點死,好接手他的財產。經曆過幾次折騰,陳老師漸漸對婚姻、人性失去了信心,他懷念起早年教書時的單純日子,於是就去少年宮兼職做老師。

我邊聽邊抹淚,小健一本正經地說:“陳老師說了,遭遇挫折未必是壞事,人都是這樣成長起來的。”

那天回家後,我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算是和往事作了告別。

7

為了生活,我開始調整心態找工作,可是癌症病史讓我被很多單位拒之門外。無奈之下,我想起了曾經開的網店,打算重操舊業。沒錢批發,我就去服裝市場求老板娘給我一件件拿貨。店開起來了,可電商早已過了紅利期,每天的流量寥寥無幾,更別說訂單了。

正當我絕望的時候,進店的客人卻日漸增多,訂單也隨之而來。我高興沒多久,半個月後就收到了一件退貨,那衣服上不但有刺鼻的香水味,領口還染上了大片汙漬。我給買家打電話,表示衣服有穿著痕跡不能退貨。“去你媽的,我說沒穿就是沒穿,你再敢打電話來,我去平台告你騷擾!”說完,那女人就掛了電話。

從小母親就教育我“吃虧是福”,我習慣性地認慫,那單賠了100多塊,正好是兒子半個月的牛奶錢。這事極大地刺激了我,我想,如果我繼續忍氣吞聲做老好人,小健也會繼承我這種軟弱的性格。為了兒子,我必須改頭換麵,做個悍婦。

沒多久,我們隔壁搬來了個女鄰居。自從她住進來以後,每天都有不三不四的男人來找她,隔著單薄的牆,“咯吱咯吱”的搖床聲清晰可聞。當初為了省錢,也為了方便孩子上學,我們住進了城中村,雖然早做好了要接觸三教九流的心理準備,但我還是不能忍受旁邊住了個站街女。我找房東警告她,對方無動於衷,去派出所舉報,我又沒有證據,我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她趕走。

一天晚上,我把小健拜托給朋友照顧,獨自坐在客廳裏醞釀情緒。很快,隔壁就傳來開門的聲音,我湊近貓眼,隻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矮胖的男人提著褲子從房間溜了出來。

男人走後,我雙手叉腰站在走廊上,看著那緊閉的房門,越想越氣,先上去踹了一腳:“有手有腳的人,非要做這種行當,你要不要臉?”房間裏沒有聲音,我的膽子又壯了幾分,繼續踹門:“你再敢往家裏帶男人,我見一次罵一次。我要讓整棟樓都知道,這裏住了個什麽貨色!”

我從來沒有這樣罵過人,一開始還結結巴巴,到後來越罵越順溜,樓道裏不斷有住戶偷偷打開房門往外張望。我大概罵了10多分鍾,用盡了所有能想到的罵人的話,最後實在詞窮才“鳴金收兵”。那女人始終不敢出來和我對峙,沒過幾天,就灰頭土臉地搬走了。

從此,我在樓裏“一戰成名”,左鄰右舍都知道404室住了個不好惹的女人,他們見到我都躲得遠遠地,連走廊上亂丟的煙蒂也少了。

漸漸地,我學會了翻臉懟人,也學會了拒絕。母親關節炎複發無法行走,需要住院治療。醫院門口有安檢機,為了避免手忙腳亂,我先把大包小包過完安檢,再回頭去扶母親。這時,一個保安攔住我,要求我把隨身背的小包過安檢。我說這包剛剛檢過,但他不依不饒:“我不管,剛才我沒看到。”

我也毫不客氣:“沒看到是你的事,我已經檢過了,你自己看監控。”

母親扯了扯我的手,哀求道:“算了,他說怎樣就怎樣吧。”

我的態度很堅決:“不,這不是我的問題,是他沒盡到職責。”

另一個保安見我們要吵架的樣子,趕緊回看了監控,揮揮手讓我走。我理直氣壯地扶著母親進醫院,她有些畏懼地看著我說:“囡,你以前不是這樣凶的。”

我苦笑了一下。

8

眼看生活剛有一點盼頭,小健又開始變得不對勁。他常常鬱鬱寡歡,文具和作業本也變得破爛不堪。一開始我隻當孩子不愛惜學習用品,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他一番,可隔幾天再看,新買的文具又爛了。我終於生氣了,小健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

幾天後,我接到班主任的電話,說小健連續幾天沒交齊家庭作業。我十分不解,因為孩子的作業我每天都檢查,並沒有少寫。我覺得這裏麵有問題,不再逼問孩子,而是找了個借口帶他去樓下吃烤肉。

肥瘦相間的肉片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冒油,香氣四溢,我們邊吃邊聊天,小健很開心。看時機差不多了,我假裝不經意地說:“你最近看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

小健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把你和爸爸離婚的事告訴同學了。心寧說沒關係,現在離婚很常見。但是浩文和小亦笑我是沒爹的野種,還把我的作業藏起來,讓老師罵我。”

小健難過地放下筷子,我心裏氣血翻騰,問他為什麽不跟我說?

小健低下頭:“你已經很難了。”

我往小健的碗裏夾了一大塊肉,讓他別擔心,我會去找他的班主任。可我心裏惴惴不安——聽說這位班主任有些勢利,看不起單親家庭。正當我想托人出麵時,小健興衝衝地告訴我,學校舉辦科技活動,請了少年宮的陳老師做輔導員。陳老師偶然發現小健在學校被同學欺負,就把那群孩子罵了一頓。

那個周末,我特地在少年宮的教室外麵等陳老師,想請他吃個飯,可他拒絕了我。他抱著講義準備下樓,突然回頭問我:“小健說你離婚時沒要財產,為什麽?”

這個問題有些突兀,但我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想要財產必須得打官司,這是場持久戰,而我的身體狀況和精力都耗不起。我想盡快脫身,錢雖然很重要,但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比錢更重要。

陳老師沒接話,隻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猜,他可能是在心裏說我是個“傻子”——朋友們知道我離婚放棄分割財產時,都是這樣罵我的。

9

時間不緊不慢,一晃兩年過去了。閑來無事,好友阿丹約我喝茶。

我剝著花生聽她絮絮叨叨:“我認識個男的還不錯,跟你年紀相仿,離婚帶個女兒,想介紹給你。雖然你生過病,沒房沒車還帶著個‘拖油瓶’,但這個社會男多女少,把條件放低,會有人要的。”

我哭笑不得:“為什麽非得找男人?”

阿丹瞪大了眼睛,說:“當然是為了有個依靠啊,難道你想一直單身?”

茶爐上的紫砂壺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我看著嫋嫋白煙消失在空氣中,思緒也被帶走了:我想起抱著發燒的孩子不敢合眼的那些夜晚;想起自己不到100斤的小身板扛著20多斤的貨上4樓的情景;想起疫情時搶不到食物,跟在別人後麵撿菜葉的樣子……做單身母親的這幾年,我經曆了太多困難,但我也因這些困難變得不再軟弱可欺,不再唯唯諾諾,漸漸活成了自己喜歡的樣子。

我輕描淡寫地說:“我已經學會不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了。”

阿丹搖了搖頭:“你現在是這樣說,保不齊將來要後悔。不要因噎廢食,也別太倔,不然真沒男人敢要了。我希望你能幸福。”

杯子裏的茶水空了又滿上,手邊堆起高高的花生瓜子殼,任憑阿丹如何勸說,我還是拒絕了她的好意。對我而言,好好活著就是一種幸福了。

 

小健還在少年宮上課,一天,他突然跟我說:“媽媽,你能把網店做起來,要感謝陳老師。”

“為什麽?”我問。

“我跟陳老師說你網店的生意不好,以後怕是沒錢給我上興趣班了。他問了我店名,找了好多人到你店裏下單,還花錢請人寫推廣帖。”

我恍然大悟,難怪小店的生意會突然好起來。

小健又神秘兮兮地說:“要是陳老師做我爸爸該多好。”

我已經40歲出頭,早過了做白日夢的年紀,陳老師“財貌雙全”,就算身體有點問題,也依舊是二婚市場裏的香餑餑。而我,不年輕也不漂亮,壓根不敢對他有任何非分之想,偶爾有交集也僅限於客套寒暄。

可小健還很單純,他問我:“那他為什麽總是幫我們?”

我想了想,說:“大概是因為他也淋過雨,所以才會給我們撐傘吧。”

 

小健上初中後,就不去少年宮上課了,聽說陳老師也辭職離開了。有好多次我想給陳老師發信息,問問他的近況,也想告訴他小健現在成績不錯。可每次編輯完文字,我又一一刪除。許久未見,突然聯係會很唐突吧?

2023年春天,我從市場走回家,賞了一路春色。路邊綠柳垂絛,迎春花開得燦爛,讓人看了心情大好。臨近城中村,我遠遠看到路口有個男人在踱步,走近才發現是陳老師。

那一刻,我又驚又喜,竟忘了打招呼。他卻主動走近,直截了當地問:“我的毛病治好了,你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我的大腦一片混亂,說道:“我生過大病,帶著兒子,要啥沒啥,你不嫌棄?”

“我要嫌棄,還會來找你?”陳老師溫柔地說,“我第一眼見你就知道,你和我認識的那些女人不一樣。那鬼臉做的,我記憶猶新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著笑著,眼裏泛起了淚花。

 

尾聲

雖然我跟陳老師認識多年,但實際接觸不多,對彼此的了解還不夠深入,目前還在交往磨合階段。小健在備戰中考,我不想他分心,所以暫時沒有把和陳老師交往的事告訴他。等明年孩子考上了心儀的高中,我和陳老師感情穩定,就該是雙喜臨門了。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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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分不了的五間房

2023-11-21 11:5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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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善美小熊

以一顆敏感的心來感知世界,以兩行柔弱的淚來度過人生。

“十一”國慶節放假,“農二代”的我一般第一選擇都是回家幫年過七旬的父母收玉米。

父親去幫四叔收玉米了,母親去村上街口小賣部買菜,我換上她的大紅棉拖,坐在小板凳上剝玉米。

“快去你三叔家看看吧,聽小賣部的張嫂說,你三叔家大林和小林又打起來了!”不一會兒,母親火急火燎地從外麵回來,把手裏的菜扔進廚房,便著急地拽我去勸架。

走在路上,我氣喘籲籲地問母親那兄弟倆動手的原因。

“還是因為那五間平房。”母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你三叔糊塗啊,活著的時候,就應該給他們哥倆把這五間平房分了!”

1

我總說,三叔的苦命是從生下兩個兒子開始的。

在華北農村,隻要誰家有兒子,當父母的都會提前和村委會申請好宅基地,攢錢,日子再難,也要鬧騰著為兒子蓋上新房——蓋上了新房,才有資格提親,給兒子娶媳婦,這似乎就是農村一輩一輩的父母活著的全部意義。

三叔也早早在村委會申請了兩處宅基地,準備給兩個兒子一人蓋一處房子。這兄弟倆差了三歲,老大大林腦袋瓜聰明、能說會道,用本地話說,是個“皮小子”。八歲時,他玩爆竹炸掉了右手,三叔四處求醫問藥,花掉了準備蓋新房的積蓄;老二小林性格靦腆、心思重,看到哥哥沒了右手,從小有好吃好玩的,總是讓著哥哥,還特別孝順。三嬸在世時,常常和我母親念叨:“俺小林才七歲,還沒有桌子高,就跟著下地幹活了。”

在大林十四歲時,三叔將自家的三間平房推倒重建,蓋成了有大院落的五間平房。當時我父親勸他一定要再攢錢,哪怕借錢,也要把另兩處宅基地上蓋好房子,這樣以後兩個兒子就不會因為沒房子娶媳婦而鬧氣。

三叔沒把我父親的話放在心上,隻一心想給殘疾的大兒子先說上個媳婦(村上有長子先說親的習俗)。之後那些年,媒人找了不少,紅包花了大幾千塊,但婚事卻總因為大林殘疾的右手而告吹。而步入成年的大林用一隻手學會了電腦,去了縣城一個網吧當網管,工資比在工廠打工還強些,但他隻顧自己吃喝,從不往家交錢。

大林相親不順,倒是有人來給小林提了一門親事,說女孩家看上小林的忠厚老實,隻是有一個條件——跟小林結婚後,公婆和大哥得搬出去,去另一處宅基地上蓋房。小林初中畢業後去學了個電工證,那時正在一個塑料廠當學徒,確實一晃也就到了適婚的年紀,三叔為了盡快給他成親,想也沒想就答應了這門婚事。但“搬家”這一條,仿佛像一個定時炸彈,隱藏在了小林的婚姻裏。

小林結婚時,大林沒有回家,三叔三嬸也三緘其口,沒有在小兒子的婚禮上和親戚們透露出大兒子的一丁點消息。

婚後那兩年,小林媳婦總為房子的事說閑話,後來竟以離婚為要挾,讓公婆和大哥搬出去。三嬸迫不得已,打電話把大林叫回了家,大林對分家明確表示了反對。有了大兒子撐腰,三嬸也覺得小兒子婚都結了,大胖孫子壯壯都生下來了,兒媳哪能為了這點事就離婚?再說了,小林工資也隻有幾百塊錢,而他們老兩口攢的錢都添在了兒媳婦的彩禮、婚宴上了,即使搬出去也沒有錢再蓋房了,難道一家三口還要先借別人的舊房棲身?

小林媳婦看他們固執地不搬家,就撂下兒子回了娘家。最終,小林的婚姻因為三叔三嬸的固執、大林的冷漠,因為房子,破裂了。

一年後,大林帶回來一個外地的女朋友,大著肚子的。倆人沒辦婚禮,沒領結婚證,幾個月後,那女孩生下了兒子強強。不到半年,那女孩說要外出打工,一走就和大林斷了聯係,也拋棄了孩子。

兩個兒子都成了帶著孩子的光棍兒,讓三叔在村子裏抬不起頭來。他時常和我父親訴苦,埋怨自己沒有為兒子攢下錢、蓋好房子。後麵的幾年,為了讓兩個兒子好好打工賺錢,攢錢娶媳婦,三叔三嬸承擔起了照顧兩個孫子的責任。他們除去忙自己家的農活,農閑時節還四處打零工,攢下一萬多塊錢,在二林的那塊宅基地上蓋起了三間磚瓦房,又圈起來一個院子,搭建了一個大牲口棚子,在裏麵養了十隻羊、一群雞和一群鵝來貼補家用。

終於把兩個孫子拉扯到上了小學的年紀,三叔本想著喘口氣,再攢點錢,像以前一樣,把二林宅基地上那三間房翻蓋成五間房,誰承想,三嬸卻在那時患上了肺癌。治了半年後,三嬸撒手而去,花光了家裏的五萬元積蓄,還拉上了三萬元的饑荒。

這時的三叔六十過半,但為了讓大林和小林能安心打工,他既當爺爺又當奶奶,獨自照顧兩個孫子的衣食起居。他忍痛把自家的幾畝地承包給了別人,還申請下來了低保,再加上每月大林的殘疾補助,能勉強維持他們祖孫三個人的生活開銷。他再也沒了為兒子再蓋上一處新房的雄心壯誌,生活的悶棍,一下一下地把這個寡言、老實的農村老漢打到了人生的穀底。

2

去年中秋節,父親招呼我去給三叔送節禮,除去月餅、牛奶那些特意準備的禮物,母親還端來一盆剛出鍋的餃子,囑咐我說:“你三叔肯定沒做飯,這一盆餃子夠他們爺仨吃的。”

拎著東西走進三叔家的院子,我喊了幾聲“三叔”,沒有人應答。院子裏靜悄悄的,推開堂屋的門,屋裏傳來電視的聲音。我往裏走了幾步,看到三叔的兩個孫子正坐在炕沿上聚精會神地看著電視,手裏各拿著一塊小麵包啃著。三叔的炕頭堆滿了孩子們的衣服,被子胡亂地團在炕角,地上散落著糖果皮和各種小食品的包裝。

看著這邋遢的居住環境和這兩個沒媽的孩子,我的鼻子一酸,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難受了一下,我趕緊抹了把眼淚,問兩個孩子:“這都快十二點了,爺爺幹什麽去了?”他們說,爺爺去釣魚了還沒有回來,他們的爸爸也都沒有回家過節。

我想起母親告訴過我說,平日裏三叔除去照顧兩個孫子上學、吃飯以外,就愛去運河邊釣魚:“你三叔對釣魚可迷了,總是騎著三輪車早早把孩子送到學校,顧不得收拾家,就去河邊和老頭們聚在一起釣魚。”三叔患有高血壓好多年了,但他從不拿自己的血壓當回事,三天兩頭地常常忘記吃藥,這年春天,還暈倒在河邊被釣友送到醫院搶救過一次。

我招呼著兩個孩子趁熱吃了餃子,又翻看了一下他們的課本,問了問他們的學習情況。過了約摸二十分鍾,三叔回來了。常年釣魚的他,臉被曬得黝黑,在昏暗的屋裏,高度近視的我竟一時沒有辨出他來。

三叔先和我打了招呼,我們叔侄倆拉起了家常。我問完三叔的身體和兩個弟弟的工作之後,卻再也找不到聊天的話頭。長年離家的我和木訥的三叔,就像在一棵老樹根上生長的兩株枝條,雖然都是同一株老樹根生發的枝丫,卻各自朝著不同的方向,隻能偶爾觸碰,卻再也不能融成一體。

闔家團圓的中秋節,隻有清鍋冷灶,隻有小麵包,隻有孤單的爺孫三人相依為命。這樣窒息的環境令我一秒鍾都不想待下去了,我起身告辭:“三叔,你和孩子們快吃飯吧,我有空兒再來看你。”

三叔執意要送我。走出堂屋,我瞧見院子裏的兩棵柿子樹上掛著許多紅紅的柿子,秋風吹過,像一串串搖曳的紅燈籠,不由感歎道:“三叔,你這柿子樹長得好啊,結得這麽多,這麽紅!”

“也沒時間管,就一勁兒地結柿子,我給你摘點帶著。”三叔說著就要踮腳去摘柿子。

“不用,不用!”我趕緊擺手謝了三叔的好意,逃也似的離開了他家。

節後返回城上班前,我發現母親為我收拾的行李裏有一個紅色的纖維袋子,裏麵裝著二十幾個又大又紅的柿子,母親告訴我,這是三叔早上送來的,讓我回家慢慢吃。我不想帶,怕苦澀得不能下口。母親說這是三叔的一片心意,執拗地塞進了我的後備箱。

回家後,我隨意地把這兜柿子晾在了陽台。看著它,腦海裏總會浮現出三叔那張黝黑的臉和那個冷清家。但我沒想到的是,這個中秋節,竟是我見到三叔的最後一麵,十幾天後,三叔就離開了這個令他受盡苦難的人世間。

三叔的離世那天的事情,還是和他一起釣魚的海叔後來向我們講的。

海叔他們村裏這幫釣友,最愛去的垂釣地點是大運河衝擊出來的一個小河灣旁。秋天,依傍在大運河身旁的景色顯得格外迷人,玉米地早已收割完,耕地機深翻後的華北平原,仔細一嗅,還能聞到一絲泥土的芬芳,勤快的鄉親已經在忙著播種冬小麥了。

那天,三叔開著三輪車把兩個孫子送到學校後,就來到海叔的旁邊坐下了。靜靜的河岸,河麵如鏡,蘆花搖曳,三叔和海叔打過招呼,愜意地甩起釣魚竿,嘴上又盼望著能釣到幾尾大魚,為兩個孫子改善一下生活——其實三叔平時收獲不多,常常隻有兩三尾巴掌大小鯽魚和鯉魚,但對於他而言,已經是生活裏最大的快樂。

海叔聚精會神盯著浮標,突然意識到坐在右側的三叔半天沒發出動靜了,扭頭看去,見三叔像是困極了,頭低低地垂著。海叔覺得不對勁,急忙走過去試三叔的口鼻,才發現早沒有了氣息。等救護車把三叔拉到縣醫院時,急救醫生都沒有做過多的搶救,就宣布三叔已死亡多時,死因是突發腦溢血。

六十八歲的三叔,帶著對兩個孫子的牽掛,對兩個光棍兒子沒有完整家庭的遺憾,永遠地在河灘邊休息了。此時,他的大孫子壯壯十一歲,上小學六年級。小孫子強強十歲,上小學五年級。

3

當年與妻子離婚後,小林遠走他鄉,去了北方沿海省份的一個城市打工。憑借著自己的電工證,他在船廠裏謀到了一份薪金很高的電工工作。也就是在那段時間,他認識了一個叫劉芳的女人。劉芳當時三十二歲,當地郊區人,離異,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判給了前夫。她離婚後一直和父母、弟弟和弟媳生活在一起。

本分、勤勞的小林受到了劉芳家人的待見和喜歡,很快,劉芳就從父母家搬出來,和小林同居了。第二年,他們一起貸款買了一套二手房。首付是小林和劉芳各自出了十萬,房本寫了他們兩個人的名字,房貸是小林還。

沒想到買房以後,隨著還貸和生活壓力增大,小林和劉芳之間產生了矛盾。疫情期間,小林被船廠辭退,新找到的工作比以前收入少了一半,每月工資還完房貸,所剩無幾。可劉芳卻隻字不提幫助小林還貸款,還把自己的女兒接到了家裏共同生活。

小林看到劉芳的女兒在家裏一待就是幾個月,也想趁著暑假把壯壯和三叔接到城裏來玩幾天,沒想到他的請求遭到了劉芳斷然拒絕。小林內心不滿:“這個房子是我付的首付,我每個月在還房貸,隻能接你的孩子來住,就不能接自己的孩子來住?”

小林怨恨劉芳,但笨嘴拙舌的他卻又不會和劉芳好好溝通,於是就開始和劉芳的女兒鬧別扭:孩子想看動畫片,他就把遙控器藏起來;孩子想吃薯片,他就在休班時把家裏的薯片全部吃光;孩子想讓劉芳帶著出去玩,他就故意讓劉芳留在家裏做家務。劉芳和小林吵鬧,一氣之下,帶著女兒回了娘家。

小林跟我說過,那時的他好像得了神經病,每天跑到海邊給劉芳打電話,說如果劉芳和他分手,他就跳海。情緒激動時,他還把電動車的鑰匙從劉芳那裏搶來扔進了大海,甚至追到劉芳娘家,要在人家家門口割腕自殺。

我去那個城市出差時,和小林、劉芳一起吃飯,在飯桌上加了劉芳的微信。在小林揚言要自殺的時候,劉芳給我打來了電話,讓我勸勸小林。我拉上弟弟、弟媳,買了最快的高鐵票趕了過去。

小林說,他心裏還想和劉芳一起生活,但無法接受劉芳的女兒和他們住在一起,如果劉芳堅決接女兒來住,他也要求接兒子壯壯來住。那時,劉芳已把女兒的撫養權從前夫那邊要了回來,但堅決不同意小林接壯壯來住,她害怕小林會做出瘋狂的行為傷害自己和孩子,懇求我們勸勸小林,希望與他斷絕一切聯係。

我們給小林找了律師,並叮囑他不要再幹跟蹤劉芳的事情。期間小林還是想不開,心情抑鬱到要跳海。一次,他在海邊給我打電話:“姐,我真想從這海邊跳下去,那樣就輕鬆了。”嚇得我耐著性子開導了他一個多小時,他才沒有幹出傻事。

之後,劉芳從那套房子裏搬走了她的所有東西,五十平米的房間空蕩蕩的,隻剩下了孤獨的小林。小林把這套房子掛牌賣了,因為地段偏僻又沒有電梯,又趕上房地產市場下行,最後賣房所得,除去還給劉芳的十萬元,他隻賺了兩萬。

對小林來說,生活好像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又回到了原點,他又淪為了一個孤獨的人,在這個城市裏形隻影單地打工。

剛剛結束和劉芳的關係不久,小林就又接到自己父親去世的噩耗。他立刻向工廠請假,當天第一個趕回了家。當他走進院子時,我正站在院子裏幫忙做飯,隻見他眼神迷離,一副沒有睡醒的樣子,我父親上前提醒他,他才跪在三叔棺材前麵,痛哭不止。

我想,三叔的死無疑又給小林傷痕累累的心裏撒上了一層厚厚的鹽,可以說是痛徹心扉了吧。

 

大林是在三叔去世後的第二天才趕回來的,這是近兩年裏,我第一次見到他。

他一直在漂泊在外,過著四處打工的生活,我也隻是時常在電話裏聽母親念叨說,大林今天幫人看門市、看網吧,明天又去做買賣,說得挺熱鬧,就沒見給家裏交過一分錢。不過,他能言善道、會哄女人,今天領回家一個女朋友,明天又領回家一個女朋友,隻是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他領結婚證,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大林對自己父親的突然離世好像很麻木,進院後跪在棺材前幹嚎了幾聲,表情也不像小林那般難受。他沒有跪在靈棚前守靈,而是走到院子裏來幫忙的父老鄉親麵前,散了一盒子中華煙,倒也符合他常年混跡社會的形象。

和大林一起回家的還有他現任女朋友張英。這女人近一米七的個頭,披著染成亞麻色的頭發,化著精致的妝容,看著像和大林差不多的年紀。她很健談,也不避諱和大林的關係,還時不時地走到大林麵前幫他整整衣服、說兩句話,看著很親昵。靈棚前後,張英儼然擺出一副家裏女主人的架勢,一口一個“兄弟”地叫著小林,指揮著兄弟倆幹這幹那。

聽說張英也是離異,帶著一個十八歲的兒子。她曾和前夫一起創業,做著不小的買賣,但後來前夫變了心,她隻分到一小塊生意,正好遇到大林,便讓他幫著料理生意,慢慢地兩人就走在了一起。

我想,張英應該是看中大林是個場麵人、精明能幹,而大林看中了張英的人脈和金錢,兩人算是各取所需吧。

4

三叔的喪事辦得還算體麵,我父親他們兄弟四個,就三叔日子過得困難,大家一湊錢物,也沒有讓大林和小林多花錢。

辦完喪事,我母親和幾個老家的嫂子看著這一家四個男丁,屋裏邋遢得沒處下腳,就自發地聚在一起清理。她們說死人的東西留在家裏不吉利,就把三叔三嬸的衣物都扔了,又把三叔睡過的床也拆了,一共從三叔家裏拉出了三車垃圾,將堂屋、兩個臥室、儲藏間和灶台,還有院子裏的柴火垛,裏裏外外收拾了一遍,院子和房子都煥然一新。

父親和幾個叔叔拉著大林和小林坐在一起,商量了三件事情:

第一件事,三叔是低保戶,政府給入了意外保險。因為他的死算突發意外,保險公司給賠付了兩萬元。父親和叔伯們怕大林小林哥倆因為這事吵架,主張一人一萬分了。大林和小林都沒有異議。

第二件事,大林和小林必須有一個留在家裏照顧這兩個上學的孩子,保證他們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誰留下?

我父親排行老大,當過村幹部,在叔叔們麵前很有威信。他先問大林:“能不能在老家找個工作?你有殘疾補助,還有低保,在附近縣城找個工作,照顧兩個孩子上學,問題不大。再說,還有我們這些大爺叔伯的幫扶,日子總歸比你在外麵打工饑一頓飽一頓強。”

大林抽著煙,還沒有說話,張英卻接過了話頭:“二大爺,要說沒有父母了,我們和小林就是最親的人了,我們才是親哥倆。我們的日子,還是得我們商量——我先聲明哈,大林和我在外麵做買賣,我這邊離不開他,希望小林兄弟擔待一下!”

小林低著頭,手捏著衣角,死死地咬著嘴唇,不說一句話。場麵一度陷入了尷尬,我父親剛剛讓這個張英噎了一下,氣得不想說話。

小叔打破了沉默,問:“小林,你怎麽想的?有俺們長輩給你做主嘞,別不好意思說!你們一人一個孩子,帶走照顧也可以,反正都是你們的親骨肉。”

小叔這句話,明顯是回擊張英剛才那不占理的話。

“帶走,我們也不方便!”大林終於開口說話了,“我們這買賣需要到處跑,帶著個孩子也不是個事,再說現在他在老家這兒學上得好好的,轉學還不得受影響嘛。”

“是啊,是啊,轉學肯定受影響。”張英附和著大林的話。

“我來管!俺爸走了,這個家還有我,我來照顧兩個孩子上學。”小林終於開口了,他對著地麵,仍舊低著頭,聲音很沉重,也很鄭重,仿佛一顆石頭落了地,鏗鏘有力、擲地有聲。

於是,再商量第三件事情——三叔的家產分配。除了五間平房,三叔存折上有兩萬元,家裏還有五千元的現金,這些錢,是三叔辛苦勞作、省吃儉用攢了一輩子的積蓄。

“五間房先別分了,就先分這些存款吧。這兩萬五,咱們兄弟一人一半。”大林還沒說話,張英又先開口,“咱哥倆也別讓大爺和叔叔們為難了。”

的確,誰無法做到把那五間平房平均分配——那麽,誰要三間,誰要兩間?這話,我父親也說不出口。

“小林,你同意嗎?”我父親問。

“先這樣吧,我……也覺得房子沒法分。”小林吞吞吐吐地回答著。

分遺產畢竟是兄弟兩人的事情,長輩們也不好多說什麽,三叔這五間平房,就成為了大林小林哥倆的共同財產。大林和張英匆匆回來,又像一陣旋風匆匆離開,偌大的五間平房和一個大院子,就隻剩下了小林和兩個孩子。

父親回到家,告訴我說,終究是小林不忍心把兩個孩子交給大林照顧。大林已經在外麵遊蕩慣了,和形形色色的女人鬼混,從來沒有為家裏操過心,這些年過年過節都沒有給他兒子強強買過一件新衣服,更沒有給過三叔三嬸一分錢,其實三叔和兩個孩子,一直都是小林在往家寄錢照顧。

5

把房子粉刷一新後,小林帶著兒子和侄子過起了日子。

小林的兒子壯壯非常懂事,學習也不用操心,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做飯,蒸饅頭、炒菜、熬粥,樣樣都會幹。而大林的兒子強強也特別像大林,什麽活兒都不願意幹,光知道到處跑著玩,學習更是一塌糊塗。

小林好歹比三叔有文化,也更細心,他開始一個人扮演父親、母親的角色。當院子裏的那兩棵柿子樹還掛著露珠的時候,小林已經起來為兩個孩子做早飯了。吃完早飯,小林就把他們送到學校,中午再把他們接回家吃飯,下午再送到學校,晚上再接回家,再做飯,陪他們做作業。

小林精心的照料,讓兩個從小沒有媽媽的男孩再次找到了家的感覺。他們很聽小林的話,強強對這個小叔也十分親,有什麽事情總願意和小林商量——大林常年在外打工,掙來的錢都用在了交女朋友上,沒有給兒子買過一件新玩具、新衣服,孩子和他一點不親,也是情有可原的。

說實話,聽到母親電話裏說到這些小林帶孩子的事情,我真心為他高興。

好的消息也算一個接一個。

今年四月,小林在縣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大工廠裏做電工。每月五千元的工資使小林不再擔心坐吃山空,他為兩個孩子找了一個“小飯桌”,中午和晚上的放學上學不用再來回接送了。

五月,有人給小林介紹了一個對象,這個叫李紅的女人,比小林大六七歲,離異,有一個女兒判給了前夫,現在已經上了大學,沒有什麽負擔。

八月,壯壯考入了當地最好的初中,住校了,一個月才回家一次。小林的負擔又減輕了一些,平時隻需要照顧上六年級的侄子強強了。

 

小林新處的對象李紅,是因為前夫家暴而離的婚。本來離婚後她不想再找對象,也不想再婚了,但介紹人詳細地和她說了小林的情況,她覺得小林是個好人,可以接觸了解一下。就這樣接觸了一段時間後,她覺得小林是一個老實忠厚、值得托付後半生的男人,就慢慢地對小林有了感情。

兩人商量著在今年年底領結婚證,但是一到談婚論嫁了,第一個現實的問題也隨之而來了:結婚後,兩人住哪兒呢?

正趕上國慶節小長假,大林帶著張英也一起回了老家,小林就想趁著這個機會和哥哥商量一下房子的事情。在飯桌上,他和大林商量,說父親留下的五間平房,東邊兩間歸我,西邊兩間歸你,中間的堂屋共同使用,可不可以?

按理說,五間平房一人兩間,也算合情合理,但張英卻說,房子可以讓小林先用著,誰也不能分,隻能留給兩個孩子。聽到張英這樣說,小林氣得抓起她喝水的杯子,一把摔在了地上。大林一看弟弟敢這樣對自己的女朋友,直接一個巴掌呼了過去,兄弟倆就扭打在了一起。

壯壯一看父親和大伯打了起來,馬上跑去找我父親來勸架。等我和母親趕到三叔家的時候,父親和二叔早把他們兄弟兩人拉開了。張英一邊拉扯著大林身上被小林扯壞的衣服,一邊大聲地向著我們訴苦:“你看這兄弟下手也太狠了,把你大哥袖子都扯爛了。”

終究是少了一隻右手,大林在這場打鬥中沒有占到一絲便宜。小林的臉上被哥哥的指甲劃了幾道深深的血印,坐在堂屋的沙發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似的,一聲不吭地用紙擦拭著臉上滲出的血絲。

“張英,你快別吵吵了,這是他們兄弟倆的事情,老娘們少摻和!”我父親懟了張英一句,她終於安靜了下來。

這是三叔去世後,我第一次來這個家裏。四處打量之下,我發現堂屋新換玻璃窗戶比以前明亮了許多,以前光禿禿的水泥地麵也鋪上了幹淨潔白的瓷磚了,沙發也是新換的,上麵罩著向日葵圖案的粗布沙發罩,沒有被沙發罩蓋住的地方,露著還沒有撕開的薄薄的塑料膜。再向裏屋望去,每個臥室都擺上了一個學習桌,上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孩子們學習用的書本。這細微的變化,使我對小林多了幾分佩服,也在三嬸去世後第一次感覺到有溫暖的陽光灑進了這個家。

我們輪流做大林和張英的工作,他們倆都不同意把這五間平房間平分,異口同聲地說要留給兩個孩子。拗不過大林和張英,小林也隻能暫時擱置了平分這五間平房的想法。分房的風波,就這樣以小林的失敗告終了。

我父親那天回家後,揣測出了大林的心思:如果分了房子,就等於兩兄弟徹底分了家,那小林就再也沒有義務來管他的兒子了。如果小林不管強強,那他還能和張英在外麵快活地過屬於他倆的好日子嗎?這應該就是大林堅決不同意把三叔留下的這五間平房和弟弟平分的根本原因了。

二叔和我母親一致認為我父親分析得對,自私的大林,又一次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了弟弟的痛苦之上了。

國慶節假期快結束的時候,我父母的小院裏垛起了五個高大的玉米垛子,金燦燦的顏色,映襯得整個小院像座珠光寶氣的豪宅。大林帶著張英,沒有打一聲招呼,在一個傍晚灰溜溜地走了。我想,也許隻有當他身無分文、無處可去時,才會回到這個生他養他的小村莊,才會回到他和弟弟大打出手爭奪的五間平房裏吧。而小林見分房無望,開始在縣城裏打聽合適的出租房。我們,隻希望善良的小林和溫柔的李紅能早結良緣。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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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近親結婚才是巔峰 ,人類文明的歸宿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22/2023 postreply 20:2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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