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3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20 17:56:18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140 bytes)
 

一個農村女人的婚姻消亡史

2023-11-20 10:5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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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會飛的魚

寫作讓我覺醒

美惠姐是姨大(湖北話指大姨媽)的小女兒。因為我家的“三千金”不是遠在天邊就是出嫁了,寂寞的母親隻好把美惠姐當成半個女兒,平時家裏隻要有個大事小情,就會找她來。

2021年重陽節這一天是我父親出殯的日子,不少親朋好友趕來吊唁,美惠姐很早就過來在廚房幫忙。半上午,一個身材臃腫的高個女人從院子外麵款款走了進來,站在廚房門口的美惠姐拉了下我的胳膊,悄聲說道:“她就是你小陳哥以前的情人,想不到也老得這個鬼樣了。”看我一臉驚愕的樣子,她又淡定地補充道:“你一直在外麵很少回來,估計沒聽說過,農場不曉得幾多人知道這事。”

美惠姐生於1967年,比我年長10歲,印象裏她雖然算不上多豔麗,但也唇紅齒白,加上她身材窈窕,在農場算是樣貌出挑的女人。她丈夫,我叫他小陳哥,比她大不了幾歲,長得很壯實,個子不高,比她還矮半截。小陳哥為人爽朗,雖然不愛說話,但是麵相柔和,又愛笑,給人很親切的感覺。母親以前常說小陳哥為人特別老實厚道,所以才替他說媒,把美惠姐嫁給了他。我實在無法想象,他這樣的人會鬧出緋聞。

聽母親說我平時寫點東西,幾天後,美惠姐就拉著我聊了很多她和小陳哥的事情。

1

小陳哥家一共有5個兄弟,他排行老二。1987年,20歲的美惠姐剛嫁到農場的時候,隻有小陳哥的大哥成了家單過。美惠姐夫妻倆和公公婆婆以及其他3個弟弟,擠在一個低矮的屋簷下,婚房就是個10平米不到的小房間。不過,美惠姐本就是窮山溝出身,倒沒覺得有多麽不堪。

結婚幾個月後就進入了冬天,美惠姐自己掏錢置辦了幾床厚被子,又買了一麵小碎花的窗簾掛了起來,地麵坑坑窪窪,小陳哥就弄了水泥填得平整了些,房間看起來才有了家的模樣。當丈夫抱著她心疼地說“以後我會加倍對你好”時,美惠姐覺得自己是幸福的。

美惠姐不怕辛苦不怕窮,做家務很舍得下力氣,可是婆婆和她性格都爭強好勝,在一起住得時間長了,關係漸漸緊張了起來,兩個人明爭暗鬥不斷。那時美惠姐常找我母親訴苦。

半年後,美惠姐說服小陳哥一起搬了出去。即使新家隻是一個四麵漏風的土磚屋,她還是覺得挺知足,很快,她就懷了孕。小陳哥原本承包了一個魚塘,可是每年都虧本,最後隻好轉給了別人,自己在市裏打零工,有一段時間還做過保安。美惠姐也從沒閑著,除了把家裏收拾得利落整齊,也在附近一個菜館打工,懷孕6個月的時候,還是沒停下來。有一次下大雨,她從菜館回家,沒留神摔了個人仰馬翻,腿摔斷了,萬幸孩子保住了。但兒子曉豐出生後不僅體質很弱,腦袋也似乎不太靈光,讓美惠姐總覺得對不住他。

有了兒子,家裏更加困難了,賺到的錢隻夠一日三餐,就算美惠姐竭盡全力,日子還是過得很糟。沒多久,婆婆得了猩紅熱過世,公公半年後也得了腦出血驟然走了,又給小陳哥幾個兄弟們留下了一些外債。

左鄰右舍或蓋起了漂亮的小樓,或翻新了平房、再修個院子,唯獨美惠姐的破屋子夾在其中,顯得突兀。除了我們家,周圍很少有鄰居願意和美惠姐來往,曉豐也成了別人欺負的對象,常被同學追著罵“窮鬼”。即使這樣,美惠姐還是覺得生活過得去,至少這個家很完整,小陳哥也總順著她。

曉豐3歲的那年,外麵下著大雨,小陳哥一邊拿臉盆接雨,一邊對美惠姐說:“我也出去打工吧,農場不少人在廣東賺了錢……讓你們娘倆過上好日子。”

美惠姐不同意。一個壯年的男人,獨自在那樣燈紅酒綠的地方生活,肯定是很不牢靠的,雖然丈夫一向是個老實人,可是她不敢拿自己的家庭去冒險,何況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她以前不知道自己這麽愛孩子,如今她總擔心兒子突然沒爸沒媽。

然而,小陳哥那麽執著,一次次拍著胸脯打包票。最後,美惠姐妥協了,牽著兒子送他上了火車。小陳哥說到做到,去廣東後每個月都有錢寄回來,每一年回家都給娘倆帶回來很多好吃的,還有各種好玩的新奇玩意。

手裏慢慢有了點錢,美惠姐心裏美滋滋的,她省吃儉用,計劃攢夠了錢,就像農場的有錢人那樣蓋一棟樓房。曉豐也上了小學,一切都在往好的軌跡發展下去——可是,生活的暴風雨很快席卷而來。

1995年春節,小陳哥像往常一樣,在除夕那天回家了,可是他眼神躲閃,晚上睡覺也不碰美惠姐。美惠姐心說這不正常,後來她在丈夫常背的包裏搜到一個用過的避孕套。她指著小陳哥的鼻子問怎麽回事,小陳哥沒有反駁,隻悶著頭坐在床邊不說話。節後,這個男人照舊離開了家,最開始仍有錢寄回來,但是一個月的間隔變成了兩個月,接著成了三個月。

2

第二年過年,小陳哥直到元宵節前一天才出現在家門口。他帶回來一個磚頭樣的玩意,聽說這是他從別人那裏買來的二手“大哥大”。小陳哥總隨身攜帶著那個塑料疙瘩,隻要它一響,他馬上躲到房間裏去打電話。

美惠姐原本以為那個女人隻是丈夫打工時遇到的露水情緣,咬著牙勸自己忍一忍。可她那時剛打聽到,小陳哥是和他的姑表姐好上了,而且,看他的舉動,想起他這一年多來的變化,美惠姐幾乎可以確定,這個男人除了身體,連心也收不回來了。

美惠姐一直逼問小陳哥,到底和那女人斷不斷?小陳哥先是梗著脖子不開腔,後來禁不住妻子白天黑夜地折磨,終於承認說,自己從小就喜歡表姐,兩人是因為小陳哥母親的強烈反對才被迫分開的,可是他心裏一直放不下。聽說小陳哥在廣東打工,表姐一年多前就追到了那裏。為了他,表姐不顧丈夫的勸阻,把兒子扔給婆婆,一門心思陪在廣東打工,兩個人在那裏出雙入對,儼然名正言順的夫妻一樣,毫不避諱。

“這樣的女人,我不能辜負她。”小陳哥說的時候,好像多麽深情似的。

“那我呢?”美惠姐問。

“你眼裏隻有細伢兒(孩子)。”

“哪個當了媽的女人不是這樣呢?”

當年小陳哥想和美惠姐一起去廣東打工,把孩子交給她娘家撫養,可是美惠姐糾結了很久還是沒下決心。

“大哥大”又響了,小陳哥趕緊拿起來看,這一次他不知道忘了還是不太顧忌了,坐在凳子上就開始撥電話,親熱地喊了聲“姐”。美惠姐從廚房裏直衝出來,一把奪過那個塑料疙瘩,對著話筒破口大罵:“臭*****,再打過來試試!”接著就將這個塑料疙瘩狠狠摔在了地上。

小陳哥當時正在用一把彎刀削一根木條,看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的零件,他從地上撿起刀衝著美惠姐就直接甩了過來。美惠姐用手一擋,一陣鑽心的疼痛過後,就看到自己的手指被剌開了一個很大的血口子,血濺了她一頭,也濺到了小陳哥身上。在兒子驚恐的哭聲中,小陳哥連夜把美惠姐送進了市裏的醫院。

可是幾天後,小陳哥還是走了,從此兩三年沒再回家,電話越來越少,錢也越來越少。

3

美惠姐咬緊牙關,決定不再承認小陳哥是自己的丈夫,也不承認他是曉豐的父親。她打算自己一個人帶著兒子熬下去,她對我母親說:“就是窮死餓死也不求他。”

她同時打了好幾份零工,除了在菜館打工,也幫人帶孩子、伺候老人,有時還像個男人一樣在建築工地上做小工,總之有什麽就做什麽。

房子經常漏雨,剛好隔壁小陳哥大伯的平房低價出售,雖然是舊房子,但也比自己的破洞好上百倍,美惠姐想買下來。錢不夠,她還是不願意求自己的丈夫。和她一起做工的娘家老鄉,男的,同情她的遭遇,願意借給她五千元,說好一年內還清。美惠姐千恩萬謝拿了錢買了房子,隨後流言蜚語很快傳遍了農場:“兩人肯定不幹淨,要不那男的會把那多錢借她?還不要利息?女人守幾年活寡,能忍得住……”

美惠姐從一個好事者嘴中聽到了自己的“風流韻事”,那天正下著大雨,她氣得眼淚奪眶而出,瘋了一樣從屋裏衝了出去。雨停了,淋成落湯雞的她慢慢踩著泥濘走回家。

她恨造謠的人,更恨自己的丈夫,很快起了離婚的念頭。可不管是我母親還是她母親,都反對:“忍忍算了,離婚了你能去哪裏?伢兒麽辦?小陳說不定哪天回心轉意了呢?”

美惠姐想想也對,可拚命幹活還是擋不住心裏的痛,壓不下滿腔的怨氣。她去了附近的一個寺廟幫著抄經文,有時還幫住持師傅打掃衛生、洗衣服。雖然在那裏每天隻能賺幾塊錢,美惠姐卻覺得內心平靜了許多,晚上不再整夜整夜地失眠了。

一個常在一起做事的居士偷偷對美惠姐說:“有人說你跟師傅睡了。”她當時正在擦一個燒香的銅鼎,聽了這句話,氣得血直往腦門上湧,二話沒說,一把操起那個鼎就往自己頭上狠命撞。血蓋住了她的臉,菩薩麵前的案桌上也一片鮮紅。眾人嚇壞了,要拉美惠姐去醫院。她暈得坐在地上,誰拉也不起來。後來住持出來了,命令幾個和尚居士把美惠姐強押在一塊門板上,抬去了醫院。

我母親給小陳哥打電話讓他回來,他聽說妻子血淋淋地躺在醫院裏,隻回了一句話:“哪叫她這苕()。”我母親氣得直罵:“老實人拐起來比哪個都狠!”

美惠姐在醫院住了兩天,從此落下了腦震蕩的後遺症。但周圍的人還是沒打算放過她。

有一天早上,曉豐賴在家裏不願意去上學,美惠姐發了很大的火,才從兒子嘴裏聽到了真相:“同學們都笑話我,說我是和尚生的野種……老師也不幫我。”美惠姐拉著兒子說去學校找校長理論,曉豐嚇得哭倒在地,怎麽也不起來。最後她隻好放棄了,抱著兒子痛哭流涕。

快中午了,她開始給丈夫打電話,始終沒有人接。

夜逼近了,美惠姐坐在漆黑的屋裏想了很久,終於下了一個決定:她可以沒有丈夫,也可以忍受一切侮辱,但是兒子不能沒有爸爸,更不能任人非議。和兒子的尊嚴比起來,她所謂的自尊根本不值一提。

4

1999年5月,美惠姐把11歲的曉豐暫時安頓在我母親那裏,一個人跑到東莞,問了好幾個老鄉,終於找到了小陳哥做工的工廠。

“和我回家吧。”她看著他誠懇地說道,“我再不亂發脾氣了,管到麽什都聽你的。”

小陳哥的眼睛並不看她,隻朝著遠處說道:“我離不開她。”

丈夫的冷漠讓美惠姐心寒,可是她這一次打定了主意不再意氣用事。她又摸到了小陳哥住的地方,看到陽台上掛著一條紅色的裙子,還有一個紅色的胸罩,突然記起他們第一次在一起時他說的話:“我就愛女人穿紅色。”

美惠姐已經很久不穿紅色的衣服了,她甚至很久都沒有買過顏色鮮亮的衣服了,她全身上下隻有灰色或者黑色,活得好像一個出家人一樣,沒有一點色彩,她覺得隻有這樣才能避免別人說三道四。

美惠姐哭著對小陳哥說:“求求你,回家吧!”

小陳哥無動於衷,一動不動。美惠姐甚至聽到他從鼻孔裏哼出了一聲冷氣。

“你為麽什這狠心呢?我做錯了什麽?”

小陳哥蹺起二郎腿,一邊抖一邊說道:“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吧。”

桌子上剛好有一麵鏡子,美惠姐真地探過身子去照。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自己了,驀然瞧見,她也嚇了一跳。

“那你打算麽辦呢?”美惠姐忍著一腔的悲憤,繼續低聲下氣地問他。

“離婚吧,我們已經沒得感情了。”小陳哥的眼睛始終不看她,好像她多麽不堪似的。要知道,美惠姐嫁給他的時候,學曆比他高一點,個頭也比他高一點,他那時總說“我是積了麽什德,娶了你這好的老婆?”

“你和那個女人準備結婚嗎?”

“我們不可能結婚。”小陳哥毫不猶豫地回道。

聽到這句話,美惠姐心裏更結了冰——很顯然,這個曾經口口聲聲說非她不娶的男人現在寧願單身,也不想和她綁在一起。

美惠姐好像要故意懲罰自己、故意惡心自己似的,抓過桌子上的一把剪刀抵著喉嚨,撲通一聲跪在了丈夫麵前:“你不回家,我現在就弄死自個。”

她好像局外人一樣,跳開來想象自己垂頭喪氣的樣子:頭發亂蓬蓬的,幾根白頭發摻在黑頭發裏,貼在光禿禿的額頭上,臉上的皮膚還算白淨,隻是滿臉的斑點,嘴角下垂,一副愁苦的樣子,而她曾經美麗的眼睛也比任何時候都醜陋些——耷拉的眼皮,眼周濃密的皺紋,這些都可以忽略,關鍵是,她的眼睛一點光都沒有了,好像枯井一樣。

看著丈夫在她眼前一直抖動的腿,美惠姐絕望得想從窗台那裏跳下去。其實美惠姐不怕死,也恨透了小陳哥,可是她放不下兒子。所以她一直跪在那裏。也許知道美惠姐是個說到做到的女人,也許還有其他的原因,過了很久,小陳哥才終於鬆了口:“給我三天時間考慮下。”

最後,小陳哥終於答應和她回家了,可是美惠姐卻突然改變了主意——她已經爭取到了孩子的爸爸,接下來還要給曉豐一個富裕的家,一個可以看得見希望的未來。她早已經明白,貧窮也是一把刀,將她的生活砍得千瘡百孔,以後也同樣會毀了她的孩子。

美惠姐回了一趟家,將曉豐安頓好後,與小陳哥一起留在了東莞。一年後,她用了很多辦法,終於把兒子接到了東莞當地讀書了。

5

自從美惠姐到了東莞,小陳哥的“情人”就躲開了。美惠姐決定不計前嫌,和丈夫好好賺錢過日子,不過這回她開始嚴格把控家裏的經濟大權了,幾乎不給一分錢讓小陳哥過手,就連他的工資也是自己去領。

“沒得錢,看哪個女人會跟到他?農場的那些人都說我以前錢冇管緊。”美惠姐一邊搓著手掌上的老繭,一邊歎口氣對我說道,“哪曉得……”

對於美惠姐的強勢,當時小陳哥沒怎麽反抗,不過也僅此而已,他還是正眼不瞧她。不過,美惠姐覺得,隻要手裏有錢,隻要一家人還聚在一起,哪怕貌合神離,總比以前那種日子強。

隻是,她最愛的兒子過得並不好。

曉豐從小被人欺負慣了,在東莞的學校裏還是唯唯諾諾,學習也一塌糊塗,後來14歲就輟了學。好在這孩子個子高,相貌清俊,在街頭遊蕩了幾年後,在一家酒店找了份門童的工作。2008年,剛入職半年的曉豐受人蠱惑,偷偷幹起了派發涉黃小廣告的勾當,被警察抓住後,替老板頂罪,吃了9個月的牢飯。

曉豐本性不壞,從看守所出來後對美惠姐表態,以後會踏踏實實做人,再也不做一夜暴富的白日夢。

“幸虧農場沒人曉得……”美惠姐對我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言語裏隻同情兒子,沒有一句埋怨。

 

2009年,在東莞待了10年後,美惠姐親眼看著曉豐在一家工廠找到了正經工作,才和小陳哥一起回了老家。

她請來泥瓦匠,將結婚時的土磚房賭氣似地一把推倒,又花了大半年的時間蓋了一棟5層高的小樓,比周圍所有人的房子都要高、都要氣派,加上她以前買的那套平房,在我們當地,她幾乎成了最“好過”(湖北話,富有)的那類人。

農場附近建了幾家工廠,小陳哥決定就近打工。美惠姐也一直沒閑著,到處找事做,和以前一樣,她還是省吃儉用,有點餘錢就攢起來,想著給兒子在廣東或在老家的市裏買一套商品房。幾乎所有人都開始念起美惠姐的好來,說她是個勤勞又能幹的女人,顧家、愛孩子、會過日子。

2011年中秋節,一向體弱的曉豐從外地回家後就生病,接著又發起了高燒。美惠姐當時也正患著感冒,想讓小陳哥帶曉豐去醫院看病,可電話,短信,沒有一樣是通的。後來美惠姐聽說小陳哥的表姐從外地回來了,立馬趕到了她家裏——幾天前,美惠姐從那個女人的親戚那裏得知,小陳哥和她大概還有聯係。

房門緊閉,丈夫和那女人的聲音隱約傳來,美惠姐掄起拳頭用力敲著門。一個鄰居走到她身邊,說道:“算了,莫吵了,我屋裏還有細伢兒呢,你這樣搞麽行呢。”

“我男人睡在野女人屋裏頭亂搞,我要忍是嗎?!”說完這句粗俗不堪的話,美惠姐有點難堪,可是如果不說出來,她又覺得自己真的會發瘋。

美惠姐一向是個體麵人,這麽多年,除了丈夫,她沒和任何人鬧過別扭。做工的時候,老板欺負她是女人,同樣的活計,工錢總比別人少些,她從不計較,照樣埋頭苦幹。鄰居們嘲笑她窮,甚至笑她守活寡,她都忍了,隻在晚上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自己的耳光。

鄰居搖搖頭走開了,嘴裏邊說道:“沒本事管住男人,活該。”

美惠姐操起旁邊的一塊磚頭往門上砸了過去。門開了,小陳哥果然從裏麵走了出來,咬著牙低聲喝她:“莫在這丟人現眼!我來送東西的。”

說不清為什麽,那一刻,美惠姐魚死網破的決心突然化作了滿腔悲涼。她低著頭,跟在丈夫身後默默地走著,快到一處池塘的時候,她不顧已經轉涼的天氣,快跑幾步就往水裏麵跳。一個老人從旁邊經過,大聲喊道:“小陳啊,你老婆跳進去了,快拉起來啊!”

冰冷的水灌進了美惠姐的身體,也灌進了她的心裏,她好像從夢魘中突然驚醒過來,拚命往岸上爬。絕望中,她看到老頭子跺著腳,不停在勸說自己的丈夫,而小陳哥始終麵無表情,最後隻說了一句:“搞麽裸經(髒話),要死就快點死!”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老頭子沒辦法,隻好去折了一根樹枝,小心翼翼地走到岸邊,夠了好半天,慢慢把美惠姐拉了上來。美惠姐一聲不吭地躺在地上,聽到老頭子朝遠處不停喊:“小陳,小陳……”

老人走遠了,美惠姐還不想起來,看著頭頂明晃晃的月亮,她始終想不明白,自己到底錯在哪裏呢?

最後曉豐跌跌撞撞地找了過來。看到曉豐通紅著臉喊她“媽”,美惠姐突然覺得自己太糊塗太自私了。兒子才23歲,至少要給他娶個好媳婦回來才能閉眼,自己如果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孩子以後麽樣做人呢?日子麽樣過呢?

6

美惠姐和曉豐那一回都病了很久才好轉,我母親幫忙料理了十來天。美惠姐把家裏的客房都出租了出去,曉豐走後,她幹脆把一間破柴房收拾了下,自己一個人住了進去。不過夫妻倆人還在一個鍋裏吃飯,在外人麵前也沒有撕破臉。

小陳哥有時在廠子裏住,當他待在家裏,美惠姐隻要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說不出的厭惡。為了躲著這個男人,她經常在外麵做工到很晚才回家,或者幹脆打一天麻將。即使十天半月沒看到丈夫的影子,美惠姐也不再好奇他的行蹤,她甚至坐在家裏祈禱,要是丈夫再不回來就好了。

不過,美惠姐已經習慣了照顧這個男人,她改不掉這一點,也擔心別人貶她太懶。幫小陳哥換床單的時候,看到他的頭屑或者頭發,她就會惡心得不行。洗衣服特別是內衣的時候,美惠姐會特地把丈夫的單獨摘出來,有時還會戴上橡膠手套。

“這幾年我也不曉得他是麽樣過的,麽樣想的,反正我昂點兒不關心。”美惠姐撇撇嘴輕蔑道,“聽人說,他有時還和那個女人滾到一起呢。”

 

2017年年底,小陳哥摔了一跤,美惠姐把他送到了醫院。一個星期後,小陳哥終於醒了。

雖然美惠姐照顧得很精心,可小陳哥還是瘦得脫了形,即使他的大肚子癟了不少,看上去還是很明顯地老了,完全沒了往日的男子氣概,躺在那裏的樣子就好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年人,而他當時才52歲。

醫生告訴小陳哥,顱內出血,幸虧送得及時,他身體底子不錯,出血點也比較集中,所以做得了微創手術,如果堅持鍛煉的話,半年左右也許能恢複。

美惠姐聽說,自己偶爾不在的時候,同病房的病人家屬羨慕地告訴小陳哥:“你老婆真不錯,一個人打地鋪照顧你,比女兒還過細,比護士還專業。”

幾個星期後,美惠姐扶著丈夫在醫院外麵鍛煉,小陳哥拉著她的手說:“幸虧有你,要不……”

美惠姐麵無表情地沒說話,掙脫開他的手道:“老夫老妻,說這些做麽什。”

美惠姐扶著小陳哥坐下來。雖然已經12月份了,但是氣溫不算低,而且那天還有很燦爛的陽光,但是她總覺得身上冷颼颼的,好像頭頂的太陽隻是一個擺設,怎麽也暖不到似的。從那次跳下水塘之後,她就落下了毛病,一到冬天,不管穿多厚都覺得刺骨的冷。還有她的手指,她的腦袋,同樣傷痕累累,到了冬天就格外地不舒服。雖然她從來不願意記起那些難堪的事,可是傷痛已經刻進了骨髓裏,她實在沒辦法回避它們。

小陳哥轉頭看著她說道:“美惠,以前是我錯太狠了,以後我們好好過。”

美惠姐哼了一聲,沒說話。信息響了,還是兒子的。工廠年終是最忙的時候,曉豐沒能趕回來,不過打了不少電話。到底是血緣關係,雖然丈夫對這個孩子沒盡到做父親的責任,他卻沒忘了有個爸爸。

“兒子說麽什?”小陳哥問。

“他過幾天和女朋友一起回來過年。”

“那好啊,太好了……”

“好麽什好,還不是累我……”美惠姐歎了一口氣站起身。

一片烏雲突然飄了過來,天空一下子變得陰沉沉的。

7

“這些事我從來沒對別個說,今天說出來痛快多了。”美惠姐對我笑道,“你以為我當時想救他啊?還不是為了伢兒。”

看到她眼裏閃過一絲殺氣,我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那天早上,美惠姐聽到隔壁房間發出巨大的聲響。等了一會兒,她還是從床上爬了起來。

小陳哥側著身體躺在鋪滿瓷磚的地上,短褲掛在他的膝蓋上,一個痰盂倒在一邊,淡黃色的尿液正緩緩流向他花白的腦袋。美惠姐避開地上的水漬,走上前伸出食指擱在他的鼻子尖下,有呼吸,而且似乎還均勻。她皺了一下眉頭,在丈夫身邊坐了下來。

已經很多年沒這麽近距離地仔細觀察過丈夫了,現在才發現,原來不止自己老了,丈夫也不再年輕,他額頭刻上了深深的皺紋,兩頰鬆弛,好像兩個布袋子耷拉著,曾經棱角分明的下顎如今線條模糊不清。他個頭原本就不高,現在又多了一個好像孕婦一樣的肚子,真醜陋——也許就是這個原因讓他站立不穩了。他的雙腿開始靜脈曲張,看上去好像有好多條蚯蚓鑽進了那裏。

美惠姐一直坐在那裏看著丈夫,後來看到這個男人嘴角流出了涎水,她胃裏一陣痙攣,差點吐出來——這一刻,她甚至連自己也嫌惡起來,因為他們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了這麽久,而且自己還和他一起生了個孩子。

聽丈夫不停發出呻吟,美惠姐拿著手機的那隻手顫抖著,很想衝上去對著他的腦袋狠狠砸下去,讓這個男人永遠閉嘴。可是她知道,自己永遠不會這麽做。

“我當時正發呆的時候,曉豐發來了微信,說交女朋友了,是廠裏的湖北老鄉。女伢兒管麽什不求,隻希望男方家庭和睦。”美惠姐說,“再說了,我是吃齋信佛的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哎,湊合過吧。”美惠姐低下頭把頭發撥開,對我說,“看到了嗎,那次跳水撞到了一塊石頭上……”

一道暗紅色的疤痕好像一條蟲子,赫然趴在她頭皮上,美惠姐邊把頭發撥弄整齊邊說:“就算他認錯了,我哪忘得了過去那些事呢?再說,他現在是求我照顧他……我給他好臉純粹是做到別個看的。”

自從當麵對妻子鄭重認錯後,小陳哥真的變了,他徹底斷了和舊情人之間的聯係——雖然美惠姐早已不關心這件事。他不僅對美惠姐言聽計從,還總變著法兒討好她。可是美惠姐的心再也捂不熱了,她依然隻把小陳哥當成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曉豐雖然從小就寡言少語,但想必也對父母間的齟齬心知肚明,隻看到父親這幾年才開始對母親有了笑模樣。他極少和母親談起這些,小時候他害怕母親傷心,長大了無能為力,後來漸漸覺得無所謂——美惠姐這樣揣度。

曉豐結婚後不到兩年就離了婚,這個原本就內向自卑的青年從此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加上這些年他一直在外地打工,年節時才偶爾回趟家。

美惠姐對兒子的生活和想法常不得而知,就連離婚的原因她也是靠猜的:“聽說媳婦在外頭和別個好了。”

8

2022年大年初六,我去美惠姐家串門,看見十幾年不見的侄兒一個人坐在門口曬太陽,不時鼓搗下手機。曉豐這年剛34歲,相貌蒼白清秀,言談舉止懶洋洋,和年少時相比,少了稚氣,也少了靈氣。

小陳哥扛著一捆柴火從遠處走進院子,含笑對我說道:“文靜來了?”他滿頭白發,走路有點趔趄,估計是中風留下的後遺症。聽美惠姐說,為了多賺點錢,他春節期間一直在加班,隻放了兩天假。

美惠姐的孫女從屋裏跑出來,一把撲倒在曉豐的膝蓋上,求久未謀麵的爸爸陪她玩會兒。曉豐拉著她的雙手在空中揚了幾下,很快一把推開道:“這大伢兒一點不懂事,找奶奶去……”

小陳哥從樓房的台階上慢慢走下來,牽起小孫女的手道:“走,爺爺帶你去玩!”

“細伢兒還是要父母在身邊帶著好些,”我忍不住對曉豐說道,“聽說這附近又建了不少工廠,工資也不低……”

他沉默了會兒,淡漠地笑道:“外邊還是機會多些,我也習慣了……屋裏頭又不好玩。”說著,又拿起手機來看股市行情。

“哎呀,賴斯(湖北話,肮髒邋遢)死了,這大伢兒還不曉得要利落點……快進來,看我不打你的人……”美惠姐突然扯著嗓子朝屋外喊道,小孫女笑嘻嘻地跑進來,雙手捧著一坨泥巴。

美惠姐麻利地把孩子拽到廁所洗了手,又給她換了一身幹淨衣裳,才重新坐到我麵前道:“現在就盼著曉豐再找一個好人……婚姻難得很呐,當初他們兩個好得那樣,還不是說分開就分開了……我還好說,主要曉豐這伢兒現在咩灰心(很灰心)。”

曉豐媳婦當年出了月子就把孩子留給美惠姐帶,離婚的時候,美惠姐支持兒子堅決要了孫女的撫養權。她對一直撫養在身邊的孫女疼愛非常,照顧得很仔細,不過暴脾氣上來的時候,也經常對孫女拳打腳踢,有一次把這個不到3歲的孩子打到地上磕頭求饒。

母親對我說,美惠姐以前不是這樣的人,她做姑娘的時候很懂事,說話柔聲細氣,沒想到年紀越大,脾氣也越來越大:“哎,哪個女人年輕的時候不溫柔呢,都怪小陳那些年把她慪太狠了……”

 

2022年春節那些天,美惠姐一直戴著一個超大的墨鏡,我問她怎麽回事,她猶豫著摘下眼鏡,一雙眼睛上好像趴著兩條大蜈蚣,不僅腫得眯成了一條縫,整個臉也和發酵的饅頭一樣,大了一號。

看我驚嚇的眼神,美惠姐咧開嘴說道:“做了眼袋手術……花了一萬多……幾晚上痛得睡不著覺……”

母親趕上前輕輕撫著她的傷口,嗔怪道:“受這個罪做麽什,要是不能恢複麽辦呢?小陳那個樣子,他還嫌棄你不成?”

“那不可能吧,花了這多錢……”美惠姐把眼鏡重新戴上,有點發狠地說道,“年輕時總舍不得為自己花錢,買件褲兜兒(褲頭)都舍不得,這次也舍個幾……我哪會為他呢,我是為我自個!那多女人在臉上動刀子,難道就我不配?”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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閨蜜超速駕車後,我失去了左邊肢體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1-13 20:14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芙蓉

編輯 王一然

視頻剪輯 沙子涵

 

 

“賽博朋克炸街女孩”

翁忻怡的頭發是亮藍色的。在試過粉色、灰色、黃色等不同發色後,這種最“顯眼”、不容易跟人“撞”的顏色在她頭上停留時間最長。很多人最先就是被她的發色吸引,繼而注意到她的身體——

目光從上到下掃過去,左手袖管空空蕩蕩,左腿被假肢取代,大腿往下十幾厘米處,漏鬥狀的接受腔包裹住殘肢,一根細長的灰色鋼柱連接了接受腔、假關節和假腳。

很多肢障者習慣給這根假肢包裹上一層膚色的外包裝,讓它看起來更像真腿;翁忻怡相反,她試圖讓它更加突出。

她很少穿長褲,短裙下露出的接受腔除了常見的黑灰色,她還專門定製了藍色的星空款和金黃色的五星款,灰色鋼柱她也給貼上一圈碎鑽。因為喜歡“炸街”、拍酷酷的照片,她為此準備了更顯眼的一套裝備——鏤空的3d打印外殼,五顏六色的車尾燈,一套上鋼柱便多了些“賽博朋克”的味道。

這樣的她總能吸引來各種各樣的目光。有次一位小朋友跑到跟前來問,“你的腿怎麽啦?”翁忻怡說,“我去拯救地球了,進化出了一條新腿”。小朋友並不買單,“你騙人,那你的手怎麽也不見了?”沒等翁忻怡解釋更多,孩子媽媽上前來抱歉地把孩子拉走,“不要講不要問,不能這麽沒禮貌”。

更多時候,圍繞著翁忻怡的是沉默的、摻雜著驚訝和同情的目光。如果按照她自己的說法,她更願意理解為“欣賞的眼光”,“看女明星也不過如此”。若是那些眼睛盯著自己太久了,她有時也會“調皮”地回招,“大叔,看這麽久沒見過美女嗎?”對方先覺得不好意思了。

翁忻怡在上海街頭。講述者供圖

三年前,一場嚴重的車禍奪去了翁忻怡的左手和左腿。車禍發生時,她25歲,在最好的年紀遭遇一場無妄之災,打擊不言而喻。在此之前,翁忻怡說自己也經曆了漫長的過程才完全接受和適應這具殘缺的身體。

“大家之所以覺得好奇,不就是因為平時見的太少嗎?”去年開始,翁忻怡便在社交平台上分享自己的日常生活,前不久,一條記錄著她失去左邊身體後,“走出低穀,借助假肢重新站起來”的視頻在網上爆火,獲得了200多萬點讚,19萬評論,並在兩個月內吸引了30萬人關注。

事情過去三年,翁忻怡已經能很平靜地談起那場改變命運的車禍。那原本是一場很尋常的旅行,2020年10月,她和閨蜜去三亞的免稅店買護膚品,她們住南寧,和海南離得近,像過去一樣,她們租了一輛保時捷方便出行。

行程三天兩晚,危險發生在她們準備返程的路上。關於車禍是怎麽發生的,翁忻怡很多細節都記不清了,記憶中的最後畫麵是兩個人從酒店出來,那天下了雨,地麵濕漉漉的,閨蜜開車,她則坐上了副駕駛位,沒多久就困得睡著了。

再次睜開眼,翁忻怡發現自己躺在醫院裏。麵前的護士發出一連串詢問:

“你知道你現在在哪裏嗎?”“你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嗎?”

“你知道你朋友怎麽樣了嗎?”

“懵,傻掉了”,翁忻怡回憶當時的反應,“閨蜜出什麽事了?”但身體動彈不得,喉嚨插著管也沒法發出聲音。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在ICU裏昏迷了十幾天,因為蓋著被子,也沒意識到自己的左手“沒了”。

憑借身邊人的講述,她勉強拚湊出事情經過:閨蜜開車途經高速路段時車速太快,車輛失控撞上了高速護欄,那根護欄穿過了車身,也穿透了當時在副駕駛座上熟睡的自己的身體。

事後看來,這場事故中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閨蜜安然無恙。但超速駕車的直接後果最終落在了翁忻怡身上——她的左手當場“被鏟飛”,送醫時左腿雖然還在,神經已經斷裂。

根據相關部門後來出具的事故認定書,作為駕駛人的閨蜜需要負主要責任,限速100km/h的路段,她開到了時速178km,三亞市交通運輸局及海南管理局應共同承擔這次事故的次要責任,翁忻怡不承擔責任。為什麽開這麽快?翁忻怡後來得到閨蜜的解釋是,“著急還車”。

一些媒體報道了這次事故,“保時捷718”,“女司機”,“飆車”等字眼吸引了大量自媒體轉發,也引來很多網友的冷嘲熱諷,“活該,飆到170,不是自找的嗎?”“有錢人喜歡玩命。”“這是哪裏的名媛?”

“恨死了”,翁忻怡的媽媽說,“她(閨蜜)一腳油門把我們全家的命運都葬送了”。三年了,她始終無法釋懷,車禍不久後,恨意和對女兒的痛心讓她的頭發迅速變成花白色;至於翁忻怡,十四次全麻手術,無數次傷口清創,肉體上的痛苦已經蓋過了其他情緒,車禍發生那陣子“完全沒有能力思考”。

 

失去左邊身體之後

醫生和家人們曾極力想保住翁忻怡的左腿,“多保住一條腿,就多一些希望。”那些日子裏,媽媽最不願意看到其他年輕女孩的手和腿,她會忍不住想到自己女兒失去的;聽到飆車、割草機的聲音,心裏更是緊張得揪成一團。

一個半月後,得知還是要截左腿,媽媽哭得快昏過去,一度拒絕在同意書上簽字。翁忻怡卻主動做了媽媽的開解工作,“假肢技術已經很成熟了。”媽媽每次說起這個場景都忍不住流眼淚,“好像是我截肢一樣。”

從翁忻怡的角度,那一個半月其實希望和痛苦交織。感染讓她持續發熱,經常燒到四十度,護士不得不開冰毯機幫她物理降溫。換藥則“疼如刀割火燒”,壞死的組織和肉越來越多,每個星期都要全麻做清創手術。

有次趁換藥她偷偷瞄到左腿,腐爛的組織發黑,甚至能見骨,她早就預料到這條腿可能保不住了。所以當截肢消息真正來臨時,她反而鬆了口氣,覺得是種解脫,“能早點裝上假肢,至少可以看到未來的希望。”

翁忻怡確實認為自己做好準備了。截肢手術結束的第二天,她從icu轉到普通病房,一閉上眼睛,不知怎麽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各種“亂七八糟的、很可怕的畫麵”。

那之前,堅強是她在旁人眼裏的一貫印象。她很少在父母麵前流淚,爸爸在ICU見到她的第一眼,明明不能說話,還在努力做出“我很好,不用擔心”的口型。翁忻怡說,自己是家裏的獨生女,爸爸七十多歲,母親身體也不好,她不想讓父母擔心。麵對伴侶,她也表現得善解人意,還在病床上時她就跟男友說能接受分手。畢竟,誰會接受一個殘缺的人呢?

但被拋棄的感覺比想象中更難承受。男友離開醫院後,她明顯感覺到對方態度越來越淡,找到對方詢問,才知道他很快就開始另外的感情。就這麽不明不白地被分了手,翁忻怡隻能默默流眼淚,她一直記得男生最後對自己說,“我隻是個普通的男孩,隻想過快樂的生活,對不起。”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她剛做完截肢手術,閨蜜家裏也打來電話,告知她醫藥費他們將不再承擔。閨蜜家承擔了截肢手術之前的醫療費用,接下來的醫療費、包括後續的賠償,他們希望走法律程序解決。當時車禍發生近兩個月,翁忻怡還沒見過閨蜜。她們以前是那樣親密,十五六歲的玩伴,認識十幾年了。

長期積壓的情緒爆發,轉到普通病房的第一天,她就哭著跟爸爸說,“我實在受不了了,我需要心理醫生!”翁忻怡記得,那是事發以來自己第一次、也是最徹底的崩潰。

 

翁忻怡車禍後在醫院的治療過程。講述者供圖

截肢後患處反複發炎,她在醫院又住了大半年,大部分時候隻能躺著,連上廁所都要別人幫忙。幻肢痛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困擾著她,這是截肢患者術後常見的一種並發症,“總感覺它們還在”,並且伴有切割和撕裂樣的痛感。

很多個夜晚,翁忻怡睜眼瞪著天花板直到天亮,她不斷地問自己:自己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是什麽?還能擁有正常的生活嗎?那段時間她確診了重度抑鬱和雙相情感障礙,依靠藥物才能入睡。

為了證明“不是廢物”,翁忻怡沒少和自己較勁。身體狀況稍有好轉,她主動提出洗碗,用僅有的一隻手,幾個碗她洗了半小時;媽媽做家務時她搶著拖地,一條腿不好掌握平衡,又摔一跤;有次她隻是想獨立上廁所,從廁所門口蹦到馬桶邊,“撲通”一聲,媽媽聽到女兒的喊叫衝到廁所,“又想哭又想笑,那麽小的洗手池,她怎麽摔到縫隙裏去了”。

事實上,她花了整整一年時間才終於能獨立上廁所和洗澡。對普通人來說極其輕易的兩件事,她吃力極了,上完廁所累出了一頭汗,洗澡則要花費將近一個小時。她望著鏡子裏殘缺的自己,鼻頭有些發酸。

恢複正常生活的希望都寄托在假肢上,借助假肢她才能走出去、重新獨立。裝上假肢前,她在假肢公司做定製和康複訓練,即便在這裏她的狀況也會引起同情——不同程度肢障者們湊在一塊,大腿截肢的總是羨慕小腿截肢的,手臂截肢的通常羨慕腿截肢的,翁忻怡同時截了手臂和大腿,而且殘肢很短,這意味著裝上假肢後她活動起來要花費更多力氣。

對翁忻怡來說這並不是問題,真正讓她緊張起來的是另一個現實——在微信群裏,她聽到一位肢障者講述自己的故事:穿假肢十幾年了,成功瞞住了身邊所有同事。為了躲開別人的眼光,也為了保住工作,十幾年來對方一直穿著長褲生活。

翁忻怡很驚訝。她從學生時代就是那類“不安分”的孩子,偷父母錢買遊戲點卡,不顧校規染黃色頭發,總是人群中亮眼的存在。

十幾年如一日藏在家裏、藏在人群中,這也是自己將麵對的生活嗎?她不能接受也不敢想象。“做個顯眼的殘障者”那時就埋伏在心裏了,她知道,隻有越來越多的殘障者“被看到”,大家才不會對這個群體陌生,也不會像看異類一樣看自己。

 

翁忻怡在公司。魏芙蓉 攝

 

成為“右右”

還沒裝上假肢,翁忻怡就在謀劃著要如何把假肢打扮得酷一點。“它作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如果我都排斥它,怎麽要求別人接納它?我要大大方方把它展示出來。”

2021年9月,她終於盼來了這一天,裝上假肢重新學習走路。像二十多年前初學步那樣,她雙手扶著欄杆,那是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體驗,她大腿根部隻剩下十幾厘米,行進像踩高蹺,如果一不小心關節打彎,整個人就跪下去了。

不到一個月她就摔了跤,那時她才發現,靠自己僅有的一隻手甚至沒法站起來。她坐在地上,疼又有些沮喪。

那天對她來說也很特別,10月25日,她出事一周年的日子。因為那一跤,她想到了更多,“一年了,我能夠直麵這些令我難過抓狂、無數次崩潰的事了麽?心中的仇恨和悔恨放下了嗎?”她問自己。

最難釋懷的部分是關於閨蜜。渡過危險期後,翁忻怡特地去搜了新聞,事故現場視頻顯示,高速護欄從副駕駛側車頭燈處插入並斜穿了車身,剛好避開了主駕駛位。閨蜜站在嚴重損毀的保時捷旁打電話求援,副駕駛的門敞開著,她隱約能看到昏迷中的自己,上半身被遮擋,隻露出一對黑色的褲腿。

車禍徹底改變了倆人的關係。閨蜜說的最多的是“我對不起你,但是我能做的已經都做了”。事發後她們隻見過一麵,是翁忻怡主動提出的。從海南出院回到南寧後,她忍不住發信息質問,“那麽久了你都沒有來看過我一次!”閨蜜說自己也很為難,“不是不敢嗎,你們恨我恨得要死,你媽媽肯定也不想見到我。”

第二天,對方還是帶著奶茶來了。在翁忻怡的描述裏,那次的氣氛是客氣的,閨蜜性格大大咧咧,倆人開著玩笑,看起來輕鬆自在,但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心裏的疙瘩。

晚上悶悶不樂回到家,爸爸的反應讓翁忻怡覺得意外,他笑著說:“一周年了哦,真快。”翁忻怡問爸爸為什麽笑,他沒直接回答,而是在微信上轉了520元,“撿了條命回來,值得的。”

這句話瞬間寬慰了她。後來她把自己摔倒在地的照片發朋友圈,截肢後第一次公開宣布:自己告別這條腿了。

從那以後,10月25日被翁忻怡定為了“重生日”。她在社交平台記錄下自己“重生”、學步的過程,起名叫“小翁右右”,“雖然我失去了左臂左腿,但是我依然會用右手右腿好好生活。”

 

翁忻怡用彩燈和3D打印外殼裝飾假肢。講述者供圖

穿上假肢一個多月,她就可以獨立出門了,穿著小鋼腿去踏青、看展覽。在餐廳吃飯,興致來了,就大大方方去台上唱一首。後來她走得越來越遠,獨立乘火車和飛機,最遠一個人去了西北。

作為母親,媽媽欣喜看到女兒的改變,又始終覺得不忍。她記得有次陪女兒去貴州,一路上打量她們的人那樣多,那些惋惜的、驚訝的甚至是害怕的目光無時不在刺痛這位母親。翁忻怡卻像沒事人一樣,叮囑她把這些目光拍下來,她隻能強忍痛苦跟女兒一塊笑,裝作不在意。

翁忻怡說,真正接受自己的身體後,外界的眼光和評價都不那麽重要了——她開始盡情地美,冬天也要穿短褲短裙。左臂因為沒戴假肢,過去三年她一直習慣用袖管遮著,今年是她第一次穿上吊帶裙,將殘肢裸露出來。去年,她成立了公司自產自銷瑜伽服,試穿效果圖她親自當模特拍攝了很多,殘肢和假肢都無比清晰地呈現在網店櫥窗中。

越來越多人因為這份酷颯態度記住她。有路人朝她豎起大拇指,“哇靠,你好帥”,展覽上小朋友摸著她的小鋼腿說她是“外星人姐姐”。一位媽媽在她的評論區留言:“如果遇到帶孩子的,你們會希望聽到家長怎麽給孩子解釋這個事兒(因為怕說得不對傷害到別人)?”翁忻怡給出的回答是,“這個姐姐是鋼鐵戰士喲”。

輿論對這樣自信明豔的殘障者反應強烈。今年8月她的視頻走紅網絡,評論區吸引了很多殘障人士紛紛曬圖展示假肢。也有一些刺耳的聲音,那條視頻中,她沒提到事故原因是閨蜜超速駕駛,很多人把她誤解為司機,像事情剛發生時那樣,指責她炫富、飆車,質疑她“在副駕駛座真的能睡著嗎”。

事實上,這場事故的追責、翁忻怡和閨蜜的關係都已經走到了關鍵時刻——近期她將起訴閨蜜和其他責任方,以追討醫療費和傷害補償。

最讓翁忻怡覺得失望的,是仍有很多人在批評她的穿著,“故意博眼球”,“都這樣了,還不遮一遮”;在采訪中提到的婚戀態度也引發了爭議——她從不覺得殘障低人一等,也不打算和現實妥協,“姐殘障了,也不是想追就能追到的”。自信舒展的狀態被視為“傲慢”,激怒了不少網友。

但翁忻怡說這些惡評隻讓她難過了一個晚上。三年來,她不僅教會了自己和各種目光相處,也越發擅長忽略那些尖銳刻薄的聲音。倒是媽媽氣不過,一條條回懟過去。

陪伴父母,繼續走出去、讓更多人看到自己,翁忻怡說這些才是自己接下來最重要的課題。剛過去的10月25日,第三個重生日,她停下工作,特意從廣州回到南寧和父母一起度過。

每年這天她都會複盤過去一年的生活,手機裏保存的截肢前的、車禍現場的照片,偶爾也會翻出來看看。隻不過,它們越來越少在她心裏產生波瀾,她總是默默看一會兒,然後放下,繼續往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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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迷航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20/2023 postreply 18:4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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