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3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20 17:50:2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8582 bytes)

失業白領「攻占」上海夜校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1-08 20:43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鴻 

編輯 毛翊君

 

 
彩色的阿卡貝拉課堂——
“聲音被看到”

最近,36歲的何曉竹會在星期四的晚上坐1個小時地鐵進城,周周如此。地鐵總是朝著公司的方向開,但何曉竹出門不是為了上班,而是去上夜校。

課是她失業之前搶下來的。她特意提前兩天選課,在離公司最近的徐匯校區,挑中了中藥調香課、手工剪紙課,她想的是,每周大概總能有一天不用加班,可以去做點手工,放鬆一把。開放報名那天上午10點,她握著手機準時登入,等來的卻是報名係統突然癱瘓。她退出,再登入,重複多次,界麵仍是一片空白。

做好搶課準備的年輕人幾乎都經曆了這漫長的10分鍾。8月11號那天,上海市民夜校的報名係統因訪問人數過多,一度無法正常運行。一位搶課的女孩納悶,“印象裏市民夜校都是叔叔阿姨在上,他們怎麽可能有這樣的手速?”有年輕人在界麵空白後,立刻打開電腦繼續搶,卻是同樣的卡頓。

等係統結束癱瘓,何曉竹順利登入報名界麵時,她首選的調香課、手工剪紙課已經被搶空了。這時距離係統開放剛過去18分鍾,她趕緊撿漏,搶到了一節公司附近的阿卡貝拉課——無伴奏人聲合唱。

老師是上海彩虹合唱團的成員,留一頭可以紮小辮的卷毛,穿背帶牛仔褲,一側的肩帶始終沒待在肩膀上。他會先跟著人聲的節拍,一蹦一跳地在教室裏徘徊,像個從遊戲裏走出來的卡通人物。

半學期過去,同學之間的交流比何曉竹想象中少。大家倉促卡點上課,下課了又很快離開。而她總要認真化個妝,再挑一件亮色上衣——湖藍、深紅、明黃,讓自己可以在每節課的合唱視頻裏被一眼找到。有次遲到,她站到了最後一排的角落,覺得錄像時會被前排同學擋住,就主動舉手,被老師換到了C位。

何曉竹自詡在工作中就是個有很強自我立場的員工。前幾個月,公司經曆較大的人員流動,有許多同事離職。因此她在常規項目之外,又被塞了不少額外的工作。她拒絕這些安排,領導讓寫封郵件,說明為什麽不能做。何曉竹照做了,把自己每星期的工作內容細化到小時,由此解釋這些將怎樣占用她的時間。郵件還抄送了領導的領導,以及所有合作的同事。

搶課過後的第二周,她收到公司通知,所在的團隊被裁員。她才意識到,“他讓我發我就發了”,也許這樣成了眼中釘,被優先勸退了。但她說不清裁員背後的原因。這是一家藥企,她做市場工作,醫療反腐後確實感覺到團隊的業績在走下坡。

“突然閑下來,有大塊的自由時間,更得給自己找點事做。” 平時,何曉竹的聲音總被誇“好聽”“清脆”,但她很少在公開場合唱歌,也沒有太多這樣的機會。第一次上課,她有些緊張,站在後排,擔心高音唱不上去會跑調,或是音色有瑕疵。

試音環節,何曉竹排到了最後一個。她記得自己“頭一回聽到這麽多好聽的聲音”。有的同學高音上不去,但低音唱得很有動感。她漸漸發現,在夜校課裏,唱歌不是一種表演,而是一個“聲音被看到”的過程。“我在這種氛圍裏,不再是評判他人的視角。每個人的聲音都有它的特點,所以我覺得我站上去唱的時候,別人也不會再評判我。”

 

何曉竹在手帳裏記錄下唱阿卡貝拉的自己。講述者供圖

何曉竹堅持去上夜校課,也想把上課的合唱視頻發給父母。他們剛知道何曉竹被裁時,覺得天塌了。何曉竹安撫遠在武漢的兩個老人,同時也在溝通中反複自證。“現在裁員太常見了,但是我沒法說服他們,這個事情不是我的錯。”父母很容易陷入同一種邏輯:“為什麽不開別人就開你?你是不是做了什麽不對的事情?”

國慶節前的一周,合租的室友提前休假回家,何曉竹一個人待在上海,求職麵試沒有回音。她感到孤獨。媽媽勸她,“既然都失業了,就少出門吧。”那是她失業後第一次向他們宣泄情緒。“失業就該把自己關起來嗎?”母親覺得說錯了話,不再給女兒提建議。

 
“做自己”的戲劇課——
真正的休息

“用身體的不同部位,互相打個招呼吧。”在老師的指令下,李雨飛用膝蓋輕輕觸碰陌生同學的膝蓋,她小心地控製力道,不想傷到對方。隨後,手心觸碰手心,手肘觸碰手肘。沒有人進行語言交流,大家也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李雨飛用這樣的方式認識了其他人。這是破冰環節,她感到新奇,像回到孩童時代,那段在操場上互相打鬧的時光。

31歲的李雨飛在裸辭一個月後,上了這夜校的第一節戲劇課,她和十幾個陌生同學一起光腳圍坐在空曠的教室裏。她後來發現,同班同學除去兩位稍顯年長的女性,其他都是二十、三十多歲的年輕人。

 

李雨飛在市民夜校上戲劇課。講述者供圖

搶課前她做了充分準備,提前保存下八段錦、瑜伽、戲劇的5條報名鏈接——這些都是她感興趣的身心靈領域課程。擔心搶不到,她還找了同類課在另兩個校區的時段作為備選。她之前在大廠做產品經理,自覺對交互界麵敏銳,發現雖然這係統持續空白,但屏幕上下滑動後,可以直接刷出課程報名的選項。

係統開放後的6分鍾之內,李雨飛就完成了瑜伽、戲劇課的繳費,但是她仍然沒搶到最想上的八段錦。這課從去年開始走紅,越來越多年輕人在社交平台上傳打卡視頻,此次名額在第4分鍾就被搶空了。

最後搶中的這門戲劇課不需要她用力表演,也不需要扮演另一個人。“我覺得我是在做自己。”老師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孩,愛笑,常在上課前鼓勵大家穿寬鬆的衣服,教學中不輕易糾正自己的學生,而是更喜歡給出建議。

第三節課,老師帶著李雨飛感受肢體的能量。她和同學列隊行走,隊首同學假裝在沙灘上悠閑地散步,其他同學觀察她的動作,並模仿著複刻出來。每個人輪流當隊首,感受走路的快慢、輕重。老師用指令讓大家的肢體能量不斷升級,從沙灘散步,變成上班遲到,最後想象有猛獸在身後襲來。

決定裸辭時,李雨飛想得很清楚,隻有一個目標:“我要休息。”不是報複性消費或特種兵旅行,而是徹底的、全身心的休息。她給自己列了一個Gap Year計劃,係統地學習心理谘詢,去山林徒步,用政府補貼學按摩推拿……但她現在有時擔心,會不會把自己的生活排得太滿,不是真正的休息。

她在上一份工作裏感受到倦怠,最終提了辭職。這是她在互聯網行業工作的第九年。她最初的想法很簡單,“我想做一款好的產品,做點好玩的、有意義的事情。”但到了近幾年,她發現自己在工作中必須去“卷”一些別的事,比如用PPT做好一個匯報。

老板時常批評李雨飛,“你的獨立思考不夠,好好想一想,營銷到底要怎麽做?”沒有具體的建議,李雨飛覺得無助,又在宏大命題下感受到壓力。那時她在周末愛上了去山野裏徒步,“爬山的時候,我必須盯著腳下,隻看腳下,萬一想其他事情,腳沒站穩就摔下去了。這樣就不會再想任何其他亂七八糟的事。”

她開始讀韓炳哲的《倦怠社會》,發現工作中的自己不斷在多個任務、信息源、程序之間轉換焦點,不能容忍一絲無聊的時刻。“而深度無聊是產生文化、哲學思想的重要環境。” 她想到,在辦公室裏坐久了之後,自己很容易被異化,辭職後要先找回對身體的感知。“我不是機器,不能等身體出現疼痛、像一個機器零件壞了的時候才知道要去修。”

第六節戲劇課上,老師教大家做感受力的訓練。“想象一段獨自在房間裏的時光,不借助實物,用肢體動作把它表演出來。”李雨飛走上舞台,假裝推開房門,拿起筆記本電腦,抱著它,愜意地躺在榻榻米上,學習心理谘詢課,偶爾打幾個字,想象陽光照射下來。

她在台下看到,有的同學模仿了回家進門時,寵物狗跑來迎接她的場景,還有人“躺在床上玩手機”,刷到開心的內容會笑起來。她注意到,在這個環節裏,每個同學都選擇了體驗最自在的時光。

在無實物表演的訓練中,李雨飛發現有個男生總是第一個舉手上台。她佩服這個同學的勇氣,“我不敢去當那第一個人。”課後同學之間聊天,李雨飛才知道他曾是互聯網公司的程序員,2017年開始就不做這個行業了,現在在學習翻譯,也對戲劇非常感興趣,每個月會去看兩三場話劇。她被這樣的故事吸引,“如果還能繼續跟他聊下去,想知道他從離開互聯網到現在,怎樣維持生計,又有怎樣的人生體驗。”

但一位同學和李雨飛下課聊天時說,“她感覺自己的表演,一節課不如一節,能量越來越低。”每周一個半小時的課程,老師有時拖堂十多分鍾,也讓這位同學感到疲憊。她在互聯網公司做運營,從公司過來上課要坐一個小時的公交,下課後又要匆忙地坐地鐵回家。“她說上班已經很累了,有時沒有多餘的能量用來表演,像是來加班的。”

 
與人連接的花藝課——
趕風口還是保護生活?

“轉課轉課,市民夜校成人鍵盤,臨時工作有變動,趕不及上後麵的課程了。”十月中旬,市民夜校開課不到一個月,一個剛換工作的女孩發布了這條轉課帖。她順利搶到了iPad繪畫、鋼琴、瑜伽三門課,但上著上著手機就突然彈出工作消息。她總得抱著電腦去,“最後老師講的內容一個字也沒聽。”

夜校裏的遲到、缺勤挺常見。上到第五節課時,王晴忽然發現,來聽課的人數少了三分之一,裸辭的自己竟是難得的全勤學員。與她同桌的年輕姑娘,幾節課下來,替換成一個退休的大姐。她打聽後才知道,對方工作變動,出差國外,她媽媽來替她繼續上課。

如果不是辭職了,王晴是不敢報夜校的——“晚上七點上課,工作日很難有時間趕來。”裸辭之後,王晴接連搶了家附近的花藝和iPad插畫兩節夜校課。花藝課上,她重新與人建立起連接。她願意在課堂裏做那個大聲跟老師接話的人,又找陌生的同學互相分享自己帶的種子,用角堇、向日葵交換到了酢漿草。

她也在上一份工作裏感受到倦怠。那時在教培行業做運營,夏天的中高考季是王晴最忙的季節。周中加班到晚上十一二點,周末也要時刻待命。許多同事破罐破摔,長期住進公司裏。

那段時間,王晴回家的唯一動力是家裏的花和貓。“我的花不澆水會死,我的貓不喂會餓死,所以我就算在家繼續加班也要回來。”但她還是因為工作太忙,錯過了太陽花的花期,沒趕上繡球的換盆季,又在梅雨天養死了一盆美女櫻。

王晴的貓趴在陽台邊。講述者供圖

裸辭的念頭是年初產生的。去年上海疫情那段時期,雙減後僅剩的線上業務迎來前所未有的增長,王晴和同事的工作量逐漸達到頂峰。今年開始,線上業務又回到了往昔,業績走下坡,領導也給員工施加新的壓力,她有點幹不動了,也在迷茫。

她大學學工科專業,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是工程師。每天打開電腦,畫圖,寫代碼,關機結束。辦公室其他同事也都是這個節奏,她感覺接下來十年如一日都是這樣了。“我喜歡每天生活有點小意外,有點讓我興奮起來的東西。”那一次辭職,她有一個清晰的目標,“找一份有價值感的、能留下點什麽的工作。”

經曆教培行業這幾年的動蕩,現在的王晴越發相信,選對一個行業比選對一個職業更加重要。辭職前,王晴曾輔導高中畢業生的誌願填報,也會跟學生講,“如果你知道未來要做什麽事業,大學期間就要為此做準備,爭取在畢業之後第一份工作就順利去到想去的地方。”

剛辭職那幾天,王晴出奇地興奮,每天約朋友出來吃飯、逛公園。這樣過了三五天,興奮的勁慢慢消散,她開始想要獨處。晚上十二點睡,中午十二點起,生活裏最大的欲望反倒成了睡覺。她和一位同樣裸辭的朋友交流經驗,發現多數裸辭人都會經曆興奮、獨處之後的第三個階段,陷入迷茫、焦慮、無所事事。王晴覺得,好在有每周的夜校課幫助她逃避了這一階段的虛無。

工作日的白天,王晴在花藝課老師的組織下,報名參觀了城市公園,重新認識上海街邊的植物。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居住的浦江社區種著許多欒樹,它們九月生出的金黃葉子,十月又會變成粉紅色。“一個早上趕地鐵,晚上到家天都黑了的人,從前哪知道觀察這些。”

但她很糾結,還在刷新聞,焦慮接下來該去哪個行業。她曾經覺得自己的性格適合做一個“踩到風口”的人,趕上某一個行業的上升期,或是去賭下一個賽道在哪裏。現在她想到自己已經28歲,有了年齡焦慮,“我是不是應該求穩一點,去找一個可以一直做到退休的行業?”

裸辭後,王晴的人生第一次有這麽長時間的空閑,終於可以在白天給花澆水了,也有了新的困惑。“我變得不僅想要一份事業出眾、有價值感的工作,還想要保護好我的生活。可能到了一個年紀,朋友吃飯聚會的時候也越來越不願意討論工作怎麽樣,更多是看看誰生活得更精彩一點。”

王晴在花藝課上完成的作品。講述者供圖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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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萬買到乳山海景房,十年後8萬一套沒人要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1-09 23:51 Posted on 北京
 
 

十年狂跌20萬,買過的人都後悔

 

 

時隔13年,27歲的青燈意外想起家裏所有人閉口不談的一個“秘密”:父親曾花30萬,在乳山銀灘買過一套海景房。

 

乳山是山東威海下的一個縣級市,銀灘則是位於乳山的國家級4A景區,它還有另一個更廣為人知的名字,“鬼城銀灘”。千禧年前後,這裏出現房地產開發熱潮,綿延的海岸線上,密集地排列了200多個海景房小區。隨之興起的,還有銀灘獨有的售房模式:旅遊大巴買房團。

 

房子,向來是中國人的“人生大事”。父親當年為什麽會先斬後奏,花光積蓄在銀灘買房?十多年過去,如今的銀灘是什麽樣子?去年夏天,青燈帶著一肚子疑問和父母從湖南老家出發,第一次去到了銀灘。他們也想借此機會,把房子轉手賣出。

 

隻是擺在他們麵前的現實十分殘酷。盡管房地產早已告別隻漲不跌的時代,但30萬買進的海景房,如今隻能8萬賣出,仍稱得上魔幻。

 

這套住不了也賣不出的“海景房”,就這樣困住了她們家一輩子。

 

 

 

在銀灘, 

房屋中介比普通居民更多

 

不到十萬就能買到一套海景房?曾經紅極一時,現在卻被稱為鬼城的乳山銀灘,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個搶眼的標題映入我的眼簾,使我停下了上下滑動的手指,不是因為前麵誘人的價格,而是後麵的地點,乳山銀灘。

 

愣了兩秒後,我趕緊跑出臥室,舉起手機對著正在看電視的父母,有些不敢置信地問:“我記得沒錯的話,咱家是不是在乳山銀灘買過一套房?”

 

母親的反應出乎意料得平靜,眼睛都沒動一下,還是緊盯著電視,不屑地撇了撇嘴:“是啊,你爸一零年那會兒非要跟著購房團一起去買,說什麽‘呆在內陸一輩子了,也要試試大海的生活’,結果呢?不就是被騙了嗎?”

 

父親被一番話搞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惱羞成怒。兩個人因為一套早就消失在記憶裏的房子吵了起來,可我卻忍不住開始幻想:打開窗就是大海和藍天,出了門沒事了曬曬太陽,這可是我這個內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想說的話沒有經過大腦衝了出來。

 

“我們暑假去銀灘吧。”

 

夜晚的銀灘海景

 

這次出行目的不僅是悠閑度假。父親把一個紅色的大本子塞進行李箱,見我一直盯著,他輕咳了兩聲解釋“你看去都去了,找個機會把房子賣了省心”。

 

一路上我做了很多功課,網上把銀灘描述為鬼城,晚上就一兩戶亮燈、路上看不到人、房子比人多……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以為會見到荒涼的景象,可是當我下車的一瞬間,才真正地愣在了原地。

 

停車場裏沒有空檔,很多外地牌照的車都在慢慢悠悠地尋找著位置,最後隻能臨時靠路邊停著;不遠處的集市上更是擁擠,每一個攤位前都站了好幾個提著大包小包的人。說好的鬼城呢?

 

身邊的父親看到眼前的這些人忍不住笑出聲來:“這麽多人!房子肯定不愁賣了!”

 

可是,銀灘似乎生下來就是為了打我們臉的。

 

很快我就發現了,這裏的賣房中介比普通生活著的人都多。無論哪裏,你都能看到“XX房屋中介”“XX房產”的門店以及房產出售信息,大路的街邊、小區的門店、公交站的站牌、“老頭樂”的車身上,甚至在海灘聊天的人的衣服上,哪都能看到,想躲都躲不掉。

 

原本我們下定決心,就算錢再少、再怎麽虧本,也不能讓這套房子繼續在手裏屯著了。隻是麵對如此多的競爭對手,原本激動的父親也立刻冷靜了下來,他咂咂嘴:“喲,咋這麽多人都想賣啊?”

 

 

 

凡是銀灘的房子,

都叫海景房

 

我們一家三口慌不擇路地找了很多家賣房中介,也慢慢摸清楚了他們的“套路”。

 

在我的常識裏,一定是從窗戶望出去,直接能看到大海的,才算是海景房。可在銀灘,無論你買哪一處房產,恭喜你,你買到了海景房。

 

無論是踮起腳尖,還是把手機鏡頭伸出老遠,再刁鑽的角度和姿勢,隻要能在陽台看到一絲絲大海,那麽這套房子在中介口中就是“一線海景房”;如果房子位於小區離海最近的那一排,就算一點海也看不到,同樣會被叫做一線海景房,隻不過會在介紹裏換一種說法——“步行五分鍾,出門就是大海”。

 

如果房子都跑到小區最後幾排,走路到大海的距離又遠、根本也看不到大海呢?傻孩子,想什麽呢,房子既然在銀灘這個挨著海的地方,又怎麽能不算是海景房呢?

 

如果是真正意義上的海景房,那在中介處可就是最大的噱頭了,隻要到了暑假,肯定不缺賣家。就算戶型奇怪、牆皮潮到掉落了一大片,但這麽好的風景,這麽絕佳的位置,這麽“標準”的一線海景房……可遇不可求,加價吧。

 

他們也就靠著這一套好賣的房子,吃一年了。

 

我們在銀灘住的酒店,有漏水和發黴的情況,酒店老板說因為離海近、空氣潮濕,銀灘的房子都有這個毛病

 

也就是到了這個時候,我們才發現,原來那些掛牌說一套3萬、5萬就能買到的海景房,有且僅有偏遠小區裏沒有裝修過的、連屋頂都是斜著的頂層閣樓,要不然就是中介從我們這種冤種買家手裏收購的二手房。那些隻是看了短視頻和新聞,圖低價想在銀灘買一套房子的人,從來沒有成功過。

 

 

 

三十萬買進,八萬賣出

 

去房產中介掛房有兩種選擇,一種是把房子的鑰匙和房本放在中介那兒,等有買家了再賣出。另一個是中介用低價全款把房子直接買下,後麵就和賣家沒關係了。而大部分的賣家都會選擇後者,也包括我們家,畢竟誰知道房子一直放著,還能不能賣出去呢?

 

“我看了一下,你們這個房子我隻能給你們出到八萬。”

 

母親一聽到報價就坐不住了,嗓音也提高很多:“怎麽會這麽低!我們這房子可一天都沒有住過,是全新的!我們買的時候價格可是三十多萬啊,你們這開價也太少了。”

 

中介聽到反駁一點也不在意,像是習慣了。“姐啊,我實話跟你說,我現在手裏的房子,哪個不是高價的時候買的?”他抿了一口茶,繼續不慌不忙地解釋,“你這個地理位置一般,又時間久,還是個毛坯,我們拿到手了還得裝修才賣得出去。銀灘這邊你也知道,賣不了幾個錢,我們也是得吃飯的,能掙個零頭就不錯了。”

 

聽完中介的話,我們的心已經涼了一截。父親想再試試討價還價,但中介似乎完全不缺我們這一個客戶。他抬了抬下巴,我朝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黑色櫃子上擺了幾排文件夾,上麵寫著小區和戶號,原來這些都是他手裏有的客戶資源。的確,不缺我們一個。

 

出門的時候母親越想越生氣,連著埋怨了父親好幾句。“我不都是想著以後可以來養老度假嗎……”父親小聲為自己辯解道。

 

聽到這裏,母親怒不可遏,所有的抱怨都在此刻變成了質問:“養老?醫院呢,這邊有什麽醫院,養老不考慮醫療你生病怎麽辦?度假?買了之後你來過一次嗎?我喊你來,夏天你說太遠,冬天你說太冷,如果這次不是孩子叫著來,你是不是準備放在這兒一輩子,給我們放骨灰啊!”

 

銀灘最中心的大拇指廣場,隻有寥寥幾個人

 

母親的話不假。因為入住率不達標,管道缺少維護、嚴重老化,銀灘的大多數小區都沒有暖氣,北方的冬天,沒有暖氣實在很難熬。交通也不方便,當地沒有機場,也沒通高鐵,僅有一個破舊的火車站,此行我們隻能選擇自駕,從湖南老家出發,輪番上陣開了整整兩天車,抵達時三人都疲憊不堪。

 

我聽著母親的訓斥,眼神不由自主地飄向周圍黑漆漆沒有幾戶亮燈的樓房,盡是淒涼的模樣,很是不解:“這兒怎麽會要三十萬?”

 

我們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人家,三十萬對於我們來說不是小數目,就算以現在的工資水平,三口人加在一起也得攢上個一兩年,更別提13年前了。可想而知,這三十萬花光了他們積攢的全部存款,甚至動用了母親當年的嫁妝錢。

 

2010年,30萬,夠在我們的老家,一座湖南三線小城全款買下大平層了。就算是省會長沙,那年房價也不過三千多每平。然而父親選擇花在了銀灘這個相隔一千七百公裏的偏遠縣城。

 

2023年,8萬,在老家也隻能買一間廁所的價格,卻能在銀灘“豪氣”地買下一套當年價值30萬、80平米的房子。這樣的落差,讓我都忍不住默默痛心。

 

 

 

旅遊買房團騙局

 

說起當年在銀灘買房,不僅不被認為是上當受騙,反倒像一股新鮮的風潮。

 

2010年,正是銀灘房地產如火如荼進行了三四年的“黃金時間”,大批人從天南海北來到這裏,買下房產,夢想銀灘能成為“第二個海南”。

 

等到這些買了房子的人回到家鄉,又照搬房產中介的話術,向身邊人轉述銀灘有多美、投資前景有多好、養老有多合適。一件事如果光是廣告上宣傳,可能大部分人還抱有疑慮,可如果身邊的人都繪聲繪色地講起來,相信也不是那麽難了。

 

父親當年就是這樣,身邊好多同事親戚都在銀灘買了一套甚至多套房,再加上沒事兒就收到幾張傳單,幾年下來,“乳山銀灘”這四個字已經悄悄入侵了他的腦子。

 

傍晚,銀灘的沙灘上空蕩蕩

 

心動沒多久就變成了行動。夏天一到,市裏來了幾輛看房團的大巴車,宣稱“免費到銀灘玩,吃出玩全包”,直接開進小區,把本身就動搖的父親拉進了坑裏。父親點著煙說,當時上大巴車一看,都是他臉熟的人,戒備心就放下一半了。加上導遊還特別好,噓寒問暖,動不動給一個小禮物,所以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就進入了全身心交付的信任狀態。

 

最後的一絲不確定,也在下車看到大海的那一刻消失了。眼前的景色和宣傳單上的一模一樣,身後的房子也建好了,不存在爛尾的可能。一切的一切,都和身邊人以及房產中介說的一樣,都是真的。

 

盡管並沒有學校、醫院、公園等配套措施,但問就是還在路上。上頭的父親不自覺地相信了中介畫的大餅,覺得這一係列承諾會像眼前的風景一樣,日後全都實現。因此,看房團才帶大夥走了一個小區,父親就急不可耐,甚至沒有打電話回家商量,直接掏出存折要買下夢中情房。

 

盡管後來,當年和父親一起在銀灘買房子的人,無一不是後悔的。

 

羅叔和我們家境差不多,是父親多年的好友,倆人還專門買的一個小區。在原本的計劃裏,他們應該每年夏天一起帶著家人去銀灘度假。可除了買完房的第二年,羅叔自己去裝修過一次,剩下的十幾年就和父親一樣,再沒有去過,也很少談起。兩位老友在這時達成默契——假裝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銀灘、從來沒有買過房、從來沒有上過當。

 

父親說,這次我們來銀灘前,羅叔還專門交待,如果我們家的房子賣出去,也幫忙把他的房子掛上。隻是羅叔在得知收房的價格情況後,同樣不舍得骨折出售。這兩套比肩而立的房子,似乎還要繼續彼此“陪伴”,在銀灘無盡地等待不會過來的主人。

 

不同於父親和羅叔的優柔寡斷,身邊還有幾位在銀灘買過房的人,早幾年對著中介攔腰砍半的出價,咬了咬牙決定賣掉。母親說起他們的名字,我都有些耳熟,沒想到他們這麽有魄力和決斷。母親說,當年她也是聽到他們賣房的決定,和父親商量過,可是一想到“半價不到”,還是隻能搖搖頭歎息。

 

現在再想起來,母親忍不住難過:“早知道當初就咬咬牙賣了,幾年前還十五萬,現在才十五萬的一半,嘖,怎麽會跌這麽狠!”

 

“那要不就這個價賣了?誰知道過個幾年是不是八萬的一半。”我試圖照比例換算,得到的卻是母親的一記眼刀:“烏鴉嘴!怎麽可能四萬!你看看現在路上掛的那些房子,哪個是這個價?現在八萬已經是最低價了好吧。”

 

我沒有接話,心裏卻忍不住想,幾年前大家似乎也是這麽覺得的。

 

 

 

什麽樣的人,

會選擇留在銀灘

 

我本以為在銀灘買房子的人,必定都和我們家一樣,是上當受騙。卻在某天忽然發現,竟也有主動住過來的。

 

我們房子的隔壁,住了位老爺子,開門碰麵時,他兩個眼睛瞪大,驚呼出聲:“你們是這戶的?稀奇了,這麽多年了,第一次見到是誰。”

 

一問才知道,他已經在銀灘生活了將近十年,無論春夏秋冬都在這裏度過。“您就在這兒住著,一直都沒回去?冬天這邊不通暖氣,多冷啊。”我十分疑惑。

 

大爺樂了,告訴我他在來銀灘前查出了三高,卻在銀灘生活了幾年後,指標恢複正常。“我每天去海邊走走,和人聊聊天打打牌,就都沒事兒了。尤其是我那脂肪肝,我以為就幾年的命,現在還活得好好的,這可是銀灘救了我一命,我不在這兒去哪兒?”

 

隻是說起醫療和交通,大爺止不住地抱怨。他有時候設想,萬一哪天出了事,打個120,也隻有附近鎮子的衛生所能接收,那簡陋的醫療設備可以說是“一個腳跨進棺材裏了”。唯一的一家大型醫院,盡管外觀上看起來和大城市的三甲醫院差不多,可是至今都沒有開業。

 

交通同樣糟心。在銀灘,所有公交站名都是小區名,每一個小區,無論大小,無論距離,都會安排上一個站點。但班次少,一兩個小時隻有一班,下午五點就是末班車了。

 

酒店樓下的公示欄會標注集市時間和公交線路。因為超市太少,比起去超市,當地人更習慣在早上趕集購買生活所需

 

如果說來養老的尚還可以理解,那常住這裏的年輕人又圖什麽呢?我在小區裏遇到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漂亮姑娘,忍不住發出疑問:“你不是光來度假的?你的工作沒事兒嗎?常年在這兒呆能都受得了嗎?”

 

她笑著給我扳手指:“我呢,這輩子不婚不孕、寫小說不用坐班、喜歡安靜的地方、對著大海會文思泉湧、家裏有一套城裏的房以防生大病。”五個理由下來,她握著拳頭笑嘻嘻的,“這麽適合我的地方除了這裏還有哪裏呀?”

 

她給我看她房子的照片,名副其實的第一排海景房,是年初花15萬買的。說到這裏她歎了口氣:“我當時是急著買,就沒怎麽砍價。現在在這邊呆久了才知道他們的套路,後悔死了!早知道多砍砍價了,剩下的錢吃生蠔不香嗎。”

 

從姑娘口中我得知,有很多像她一樣的年輕人都在銀灘租房生活,數量都快超過老年人了。他們要不是自由職業者,要不就是手上存了一些錢,到這裏來躺平的。為低廉的房價與沒有人的幽靜環境來到這裏。

 

在距離銀灘20公裏的乳山市區,這是最繁華的一條街

 

隻是大部分較宜居的小區,若是去問“有沒有房子可以租”中介通常不會搭理。我有些不解:“賣房子的人不是很多嗎?賣不出去租難道不行嗎?”

 

姑娘聽到氣急,“我最開始也是這樣想的!我問中介有沒有出租的房子,沿著海岸線把所有的一室一廳的海景房小區問了個遍。誰知道,所有中介像統一好了口徑一樣,說‘隻賣不租’!”她咬牙切齒繼續道,“大騙子!我就是因為這番話才決定買房的,結果買了和鄰居們交流才知道,很多人掛房子的時候明明說了可以租,可是中介們都瞞著不說!”

 

聽到這樣的真相,我張了張嘴,沒有說話。起初我們也有把房子租出去的想法,盡管可能這輩子都沒法把買房的錢掙回來,但能回本一點是一點吧。現在才知道,盡管很多人要租房,但是中介永遠不會告訴他們有房可租;盡管很多人要招租客,但是中介永遠不會告訴他們有人想租。

 

原來最難的關卡,竟然是房屋中介這個大魔王。

 



 

 

我問姑娘要到了另一家中介的聯係方式,一家三口按照地址見到了中介。中介笑容滿麵地招呼我們坐下喝杯茶,等我們介紹完房子,她還是笑著,什麽話也沒說,伸出了十根手指,直愣愣地擺在我們麵前。

 

“我看在咱們關係好,通通情麵。呐,這已經是我可以給你們最大的數額了。”

 

我們三人尷尬地對視了幾眼,默契地端起紙杯喝了口茶,沒有再回答。

 

最終,我們麵對這十根手指,還是沒有狠下心賣。畢竟當年的30萬,變成現在的10萬?就算不考慮通貨膨脹,單單這個數額,我們實在說服不了自己。隻能期待有一天,這裏能像買房團曾承諾的那樣,成為第二個海南,這樣我們就不算太虧。但答案,似乎已經寫下來了。

 

父親麵露難色,撓撓頭,糾結地提議道:“要不然我們每年夏天都過來度暑假吧。”

 

我和母親沒有回話,隻是看向無邊無際的大海,發著呆。

 

或許是因為遙遠的路程、過於高昂的油費和路費;或許是因為麵對房子無盡的失望;或許是因為“眼不見心不煩”,我們沒有點明,可心裏都清楚,過個兩三年,不,明年我們可能就會忘記這個約定。

 

我們不會再來乳山銀灘了,這套房子還是會這樣困住我們家一輩子。

 

 

作者  青燈  |  內容編輯  鈴鐺  |  微信編輯  趙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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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德情殺案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20/2023 postreply 18:4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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