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9)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17 18:51:4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3549 bytes)
 

在縣城烤麵包的天才少年

2023-11-14 09:3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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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正好

借我一支筆,故事正在發生

1

今年春節,是在牌桌上見著的展鵬。那天下午,約在偉國辦公室打撲克。偉國單位每年春節都安排值班,但值班隻是形式,沒有待辦事項,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倒成了敘舊的好地方。

牌局剛開場,展鵬推門而入,手中提著一小袋板栗,臉上笑容有些大了。論起來,他的加入並不唐突,我們仨是老同學,很長一段時間還是鄰居——展鵬住我樓上,而偉國在樓下。隻是我們太久沒見了,偉國笑說,難得展鵬也回來,喊來湊熱鬧。我趕緊起身,騰出位置。

見到展鵬於我是驚喜。年紀漸長,春節的滋味就變了。小時對春節更多的是期盼,一套新衣服、厚厚的壓歲錢,還有沒完沒了的寒假,鞭炮聲裏都是新的喜悅。長大之後,過春節則像翻老照片了。青廉巷行人日漸稀疏,房子越來越舊,連同房子裏我的奶奶,也老得讓人認不得了。我得翻開相冊,才能抓回她的舊模樣。

春節懷舊還包含見故友。我們是一塊土地埋下的種子,我們吹過同樣的春風,曬著相同的太陽。但是時光是太過神秘的存在,它把黑壓壓的種子,養成不同的樣子。那些年少時熟悉的麵龐,已被時間隔開老遠。在短短的春假,我們重新相逢,走馬燈似地聊聊結束的一年,更新陳腐的記憶。腦海中,仍是他們少年模樣,眼前,卻已然是另外一個不相幹的人了。

打撲克隻是老友敘舊的掩護。我們仨鬥地主,打牌間隙,我的眼風有意無意地在展鵬身上掃。他穿著黑色短夾克,牛仔褲,金屬窄邊眼鏡陳舊磨損,鏡片上落著薄薄的灰。

透過閑談得知,展鵬已經在省城落腳,在郊區一家麵包店找到工作。那是家夫妻店,男主人為幫夫人圓夢,從國企辭職下海。好像每個女人都有個開店的夢想,花店、奶茶店或者是麵包店,但並非每個男人都願意舍棄工作讓妻子的夢想照進現實。店鋪小本經營,開在郊區中學旁邊,主要服務學生和附近的小區居民。總共三名員工,店主夫婦加展鵬。展鵬負責烤麵包,老板娘負責蛋糕,老板則管經營。

談到店鋪的分工,展鵬麵露得意的神色。“店鋪裏我就負責把麵包烤好,蛋糕之類產品全部甩給她,她搞不定了再讓我幫忙。老板上次還說呢,但凡他提到市麵上最時興的麵包款式,我都能烤。”說到這裏,他笑起來,“他不問,我就啥也不說。”他的笑容變得狡黠,嘴角亮閃閃的。

展鵬在牌桌上邊吃板栗邊戰鬥,兩根手指像捏圍棋子似的夾著板栗,腮幫子有規律地一鼓一鼓,勝券在握似的。我牌藝不精,和展鵬分在一組時,昏招迭出,他也沒有怪罪。無論是進攻時我出牌差強人意,還是防守時偉國火力猛烈,他都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有些驕傲了,讓我想起坐在街亭城牆上大唱空城計的諸葛孔明。

麵包店給展鵬開了近五千的工資,他在店鋪邊租了個三百多的單間,上下班都不出周邊一公裏。年底那段時間,店鋪生意不濟,疫情讓學校封校,店鋪也就連帶著斷了客源。臨近年關,大家又都感染了新冠,老板索性把店鋪關了,展鵬很早就回到了老家。

展鵬說,家庭作坊似的麵包店並不是他的終點,他想在省城開一家麵包店,不過先借著夫妻店探探路。“能幹多久,還兩說呢。”展鵬眉飛色舞,一幅藍圖在他的神情裏鋪展開。

眼前的展鵬和記憶裏的,有神似有交疊,更多的卻是不同。時光呐,你不知道它如何塑造一個人,會把一塊泥團揉搓成何種樣貌。回溯過往,我無論如何,也不會將展鵬與麵包師傅劃上關聯。

2

老家縣城地處閩北山區,江水在山澗拐了一道彎,先人們便在此生了根。縣城小小的,城關常住人口不足五萬。江水自北峰起往東南方向流,它大多時間是靜靜的,不疾不徐。初中的操場上築著半人高的堤壩,爬上去能看見江水東行,穿城而過。

學校有三棟建築:一棟教學樓,三個年級幾十個班級日常在此上課;一棟實驗樓,“科學”等所謂的副課放於此處;還有一棟是宿舍樓,不少同學從鄉鎮而來,聚集於此——他們的父母離開家打工,學校便是家了。

初中時,展鵬是大人眼中的模範、天才,而我不幸與他同班。同齡人還沉迷漫畫書、“三國卡”時,展鵬已浸淫文字、熟讀三國了。那時,學校周邊的零食攤位上售賣三國卡,正麵是英明神武的三國英雄,背麵則是簡單的文字介紹,附帶著數字化的武力值、智力值,我們對三國的認知僅限於此。但展鵬強調:“我看的可是原汁原味的《三國演義》,文言文,不是白話文版。”於是,同齡的孩子圍著他,聽他講劉關張桃園結義。他兩眼放光,臉上掛著成竹在胸的表情,高深顯而易見,同伴更多是被他的神情吸引,而不是故事。

我不甘心,也翻出《三國演義》,艱難地在文字中摸索,拚湊他口中群雄混戰世界的細節。下一回,他在人前談起“三英戰呂布”,繪聲繪色地,我就插嘴質疑,自認為抓住了他的破綻。可他毫不慌張地反駁,眼神帶著毋庸置疑的神氣,我立刻就退縮了。

展鵬太出挑了。在學校,隻有他能和班主任平等對談。廣泛的閱讀讓他有種不合年齡的成熟,這份成熟夾帶著少年銳氣,像冬天刮來的北風,帶著毛刺。那樣的交談讓人羨慕:不是稚嫩學生對老師的報告,而是平等的兩個人侃侃而談。他們交談的內容,不是扯鹹淡,常常是探討了。

班主任是個挑剔的語文老師,身材微胖,牙齒像是鄉間的崎嶇小道。他常寡著臉在班級教訓我們,唯獨提起展鵬時,臉上會堆起笑,惜才的模樣。為了製服脫兔般的學生,班主任在班級推行“操行分”製度,每個人的日常表現都與分數掛鉤:考試進入前十名,加分;運動會得了獎,加分;上課講話、作業沒有完成,都是要扣分的。班主任在教室中間的牆上掛了張大幅的白色卡紙,全班每個學生的名字都赫然在列。榜單與每個人有關,把人整個攤在陽光下,無遮無擋、眾目睽睽。

初中生最爭強好勝,我也不例外。對於展鵬,我不服氣——誰受得了班主任偏心寵溺,對象還是樓下的鄰居呢?

 

那年縣裏突發洪災,政府組織募捐,班主任倡議捐款,並宣布捐款金額與操行分掛鉤,捐款多的同學可以多加分。我一股腦把所有零花錢都捐出去——一張綠色的五十元人民幣。

之所以對金額記憶猶新,不僅因為那是外婆春節私下塞給我的紅包,紅包上附帶著老人家的囑咐,還因為它給我招致一頓毒打——期末前,母親參加完家長會,鐵青著臉讓我跪下,黑夜都彌漫到她臉上了。她平素雖嚴厲,但自從我進入初中,體罰是沒遇過的。那段時間,她從工廠下崗,家裏經濟狀況一落千丈,卻從沒虧待過我。

母親從陽台拿來鐵製衣架,抽打我的後背,下狠手了:“五十塊你也敢捐出去?你膽子太大了,你看我下次還給不給你零花錢?”

我憋屈得緊了,眼淚瀑布一樣流下來。

後來才知道,那次家長會結束,母親和展鵬母親一同找班主任,想問問孩子在學校的近況。母親對我的關注天經地義,但她錯在不該和展鵬母親同去,哪怕是鄰居呢?

班主任指著操行分公示欄,展鵬的名字遙遙領先,榜單都快裝不下他了。班主任笑著和我母親說:“孩子有愛心,但捐款的分數都加上去,也比不上展鵬。”我想,當時班主任的笑容一定很刻薄,我理解母親的屈辱,她的鐵衣架不是打在我的背上,而是我的臉上。

我先是好鬥的公雞,隨時要上戰場比拚一番似的;過了一陣子,我偃旗息鼓,決定放棄了。那口氣一放下,我就再也沒有提起過。我不再攀高,甘心伏低做小,我匍匐在生活腳下,它給我什麽,我就拿著什麽了。

3

展鵬母親是小學數學老師,展鵬成為天才仰賴母親開蒙。她一早準備好課外讀物,有計劃地遞到兒子麵前。她還能輔導數學,那幾乎是本職工作了。可以說,展鵬的天才來自她的苦心經營。她還是嚴厲的,聲音尖銳,讓人想起粉筆摩擦黑板的尖響。

偉國還記得一個傍晚,他上樓找展鵬玩。展鵬母親從夾縫裏按住往裏衝的偉國,把他攔在鐵門外。她說,展鵬正在看書,學習任務沒完成,不能和你耍。偉國說,他記得展鵬母親瘦削的臉,不耐煩的,眼神像是在防治病蟲害。

也許在她看來,我們注定要困在縣城,而展鵬不一樣。

談及兒子,展鵬母親總洋洋自得,尖銳的聲音夾雜著炫耀,一張網似的罩上來。兒子是她最好的作品,還有什麽比此更能代表老師的教學成就呢?我母親幾次在家腹誹:“有啥可得意的?”可見,展鵬母親的驕傲變成了尖刺,也刺痛了其他擁有“普通兒子”的母親的心。

但我腦海裏還有個展翅欲飛的展鵬。

我、偉國和展鵬,年紀一般大,可以說是發小。偉國家住一樓,展鵬夾中間,我家住在三樓。應該是小學時,稚嫩的我推開展鵬家的門,看見他站在小板凳上,腰杆筆直,規律地揮動一根小棒。小棒在半空中恣意舞動,虛畫著三角形。展鵬麵前放著半人高的角架,上麵擺著薄薄的有著奇怪符號的書,多年後我才知道,那是五線譜。

展鵬的爺爺站在他的身側。他爺爺是音樂老師,花白的胡子,微卷的半長頭發,很有藝術家的氣派。老人輕聲打著拍子,偶爾輕握展鵬的手臂,引導小棒的走向,祖孫倆像是兩隻交疊在一起的振翅欲飛的蒼鷹。我在一旁看呆了,眼前的畫麵屬於另外的世界,太過陌生。

我意識到展鵬與我的不同。我們分屬於不同的生產線,我們壓根不是同一種產品。展鵬母親是把兒子當做航天員和科學家來培養的。那條生產線精鋼質地,嚴絲合縫,每道工序都要求精準。展鵬性能的領先是毋庸置疑的。我又想起粗糙的自己,羞赧拉扯我的腳步,蹭蹭地往後縮,不得體被暴露在人前似的。

這種比較的結果,是我和偉國越走越近。平凡的我們更能分享瑣碎的生活。初中生拿不上台麵的樂趣,可以在私下傳播,變成兩個人關係的黏合劑。我不願把真實生活擺在展鵬麵前,它們顯得低級,我不允許自己有副低賤的嘴臉。

後來我發現,像我這麽想的人不在少數,疏遠是群體性事件。那些住宿生,他們像小小的石頭,還沒發育的身體,麥稈似的,臉上卻常有倔強的表情。遙遠的父母,讓他們因為敏感而堅硬。而麵對天才,背過身子或許是更好的姿勢——如此,也偶有一絲得意從我心底冒出頭來:成績好又怎樣?《三國演義》爛熟於心又如何?大家都不和你玩!細想來,排擠大抵都是自卑心作祟罷了。

 

初三,展鵬做了件“大事”——他離家出走了。

他在班級裏獨來獨往,對於同學的退避三舍,顯得雲淡風輕,毫不在意,有一股子傲氣。我們隻知道他和他母親大吵一架,就背著書包就離開了家。

那天晚上,全家出動,他的父母、爺爺把縣城的大街小巷都翻開來,來來回回檢查,但天色沉了,他也沒回來。第二天,都準備報警了,他父親才在鄰縣的網吧找到他。他一個人,步行到那邊,夜行了四五十公裏。

我是在進入職場以後理解展鵬的,他被綁架了,他母親用“天才”的標簽綁架了他。

在單位,我的頂頭上司是個臉上永遠掛著笑的中年人。他總在人前誇獎我,說我像老黃牛,說罷還要拍拍我的肩膀。說得多了,“老黃牛”就像緊箍咒了:我不敢請假,擔心會玷汙了老黃牛,讓他失去令人敬仰的光芒;我雕琢自己,盡力讓言行規矩。久而久之,老黃牛變成我,而真正的我,煙消雲散了。

而年少的展鵬麵臨同樣的困境:大家用“天才”之類的詞匯代表他,他必須優秀,而且必須優秀得毫不費力。“天才”的稱謂綁架了他,一組好詞露出猙獰的牙齒,不懷好意了。人一旦被捧上神壇,曲高必定和寡,而展鵬不過是一名初中生罷了。

4

高中,展鵬從縣城消失,他母親按照計劃把他送進省城讀書。那時,我的足跡還未抵達過省城,隻知道沿著江水一直往東,江水匯入大海的地方,就是省城。那是一個比縣城大不知幾倍的地方。那條路啊,彎彎曲曲,綿延幾百裏,但越是山高路遠,越是吸引人。

我按部就班進入縣城高中,身邊大多數同學亦如此,我們沿著很多人走過的路,順從地往前走。當我母親還在為我拿到不錯的成績進入高中而高興時,展鵬則已經被她的母親送進了省城。

後來關於展鵬的事,我都是聽說的。

展鵬的兩個姑姑在省城工作,進城讀書的計劃早已草蛇灰線地布局,絕不是突發奇想。開始展鵬住在姑姑家,之後住校。

進入高中沒多久,省城傳回的消息就不對味了——姑姑畢竟不是母親,姑姑對於侄兒是隻可以有疼愛的,脫離了母親的管教,展鵬被電腦遊戲奪走了心魄。當時一款三國主題的遊戲大熱,他熟悉的三國世界被創造性地呈現,可視的刀光劍影令人血脈賁張,展鵬的業餘時間就在網吧度過了。

失控有叛逆的成分。過去,因為母親的眼睛盯得緊,展鵬的世界是“自古華山一條道”,純淨得沒有雜質,遊戲糟粕無法生存。而現在,母親遠在千裏之外了,鞭長莫及,被壓抑的欲望便“翻身奴隸把歌唱”了。

展鵬的失控最先體現在成績上,他的成績一落千丈,失去了往日繁華。偉國曾和我說,展鵬初中漂亮的成績單是在時間裏浸泡出來的,而不是如他表現得那樣容易。我們撒歡玩耍的時候,他母親把他釘在書桌前,奧數題或者課外書霸占了他,天才的背後已經標好了價碼。

遠離縣城,展鵬先是迎來了解放,再是沉溺進遊戲,最後失去了光環。省城的高中顯然不是縣城可比的,這裏每一名學生都被當作航天員、科學家培養,每一個放在縣城裏都是天才。

在省城的高中,再沒有同學為他豐富的知識儲備而讚歎,每名同學都讀原裝的《三國演義》。哪怕是成績,也已經拿不出手了。他失去閃光的標簽,沒有老師再與他平等交流了。神話破碎,泯然眾人。落差必定讓他痛苦,否則無法解釋他後來的行事乖張。

當然,天才跌落的失落掙紮,都隻是我的揣測。我有一個天賦,能嗅出一個人的出生,誰來自城鎮,誰來自城市,味道不同。我知道,展鵬和我的根是一樣的。

我很早就認清自己不是天才。想在高中為人所知,有兩條路:其一是成績拔群,高中考試頻繁,常在排行榜上顯露崢嶸,眾人便熟悉你的名字;其二是像個戰士,高中有名同學,他的課表隻有一堂課——體育課,我們埋頭語文、數學和英語,在文綜裏痛不欲生時,他永遠飛揚在籃球場,套著寬鬆的背心或者赤裸上身,他是教育體係的叛軍,令高中生敬佩。這兩條道路都需要天才,而我不是天才。我的高中安靜得像是空氣。

展鵬與母親的關係愈發糟糕。起先,他母親用電話督促,細細的電話線無法承受那份嚴厲,倒是把負麵的情緒帶來了。漸漸地,他不再屈從於冰冷的電話,不再與家裏聯係。對母親他定有埋怨,既埋怨母親毫無人情味的嚴厲,也埋怨母親把自己送到人生地不熟的高中。

展鵬慢慢變成了特立獨行的怪人:逃課去網吧,沉溺在遊戲世界徹夜不歸,直到老師把他姑姑喊到學校;在宿舍他一言不發,舍友們他一個也看不上,都是些自命不凡的家夥,顯然舍友們待他亦如是。展鵬穿著邋遢的校服,在學校裏格格不入,這份格格不入已和初中時不一樣了。他像是一棵被拔出土壤的盆栽,曾經青翠茂盛,眼下卻有些枯黃凋敝了。

展鵬的母親也曾舟車勞頓前往省城,但除了引爆母子間的幾次爭吵,改變並不大。青春期的孩子無法理喻,我們都清楚,而展鵬的叛逆尤為猛烈。展鵬母親想不明白,自己發心赤誠,籌備也不可謂不充分,為何事情的結果卻與願望背道而馳?她發現,兒子翻越掌控,不再沿著她設計的路徑往前走了。她不再在人前炫耀兒子,兒子變成諱莫如深的話題。

還有什麽比一個教師教不好自己的孩子,更有諷刺意味呢?

5

再見展鵬,已在高中複讀班。六月炎炎,我輾轉難眠,高考的折戟沉沙在意料之中。我與母親幾乎沒有商量,就達成了複讀的合意,我把一張陌生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塞進抽屜,一腳邁進複讀班的門。

沒多久,展鵬也來複讀,在隔壁班。

那天,同桌語帶神秘,說:“隔壁來了位大神,都進大學了,還回來複讀。”同桌的語氣是不可置信的,複讀於他是第二次下油鍋——我們被複讀折騰得酥脆,如複炸的雞翅。高壓下的身體,再經受不了更多打擊。沒人敢設想,如果高考再失敗,會有怎樣的結果與下場。

我們進入複讀班是迫不得已,展鵬的選擇就讓人難以理解了——逃脫牢籠的鳥,為什麽還要回來?

展鵬的高考成績不鹹不淡,大學也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二本高校。進入大學一個多月,他發現對專業並無興趣,便毅然退學,隨後才告知父母。

高中三年,展鵬與父母大鬧過幾次,超過普通家庭的親子爭執的程度,在縣城頗惹了些風波。之後,他父母隻能妥協,對他予取予求。培養天才的想法早已拋諸腦後,能安穩地往下走,已是萬幸。對於他退學,他父母毫無辦法,隻能托關係把他弄回縣城複讀。離家近或許能順遂些,他父母這樣想。

展鵬在縣城變得安靜。他像是靜默的潮汐,每天依然翻湧,卻留不住世人的視線了。他的成績不複往昔,個性也有些別扭。

我的狀況同樣不好,緊張的課程讓我焦頭爛額,自顧不暇。我像個辛勤的農夫,把往年耕作過的田地再次細細翻犁。我沒有更大的野心,隻是希望順利考入某所一本學校,迎來不算完美但至少順遂的未來。為此,我把頭埋進黃土裏。地理、曆史、政治,背了又背,筆記本厚得像是一本書。夜晚,我常夢見自己在高考試卷上答錯了幾道選擇題,再帶著一頭熱汗驚坐而起。

幾次和展鵬相遇,都在學校長長的走廊上。他極瘦,校服掛在身上幾乎要被風吹走。他低著頭,疾步而走,像在想什麽問題。我喊他,他就抬起頭潦草地笑一笑,旋即又低下頭,消失在走廊的角落。

高考讓我摔倒兩次。第二年高考,我的文綜再次發揮失常,接連做錯幾道沒道理失分的選擇題,噩夢成真。但我沒有勇氣再複讀了。八月底,收到湖南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後,我就逃跑似的坐上西去的火車。

展鵬的情況更糟,複讀一整年,他的高考成績甚至不如應屆那年。沒有道別,他也南下進入一所廣州的大專。他的青春叛逆期持續得那樣久,廣州的學校也沒能安放他的躁動,聽說是掛了幾門專業課,畢業證書就變成到肄業證書了。

其實說叛逆不夠準確,我們誰也沒有走進展鵬的內心,誠意地與他交流,問一問他究竟為何。我們隻是遠遠旁觀,看著他走著一條與眾不同的路,與預期不相符了,便道是離經叛道,想當然地斷言他叛逆了。

同學聚會上偶爾說起展鵬,對話總以他的現狀開始,語帶惋惜。有人在縣城的廊橋見到展鵬,他穿著長長的風衣,鼻尖凍得通紅,最惹眼的還是胡須——不知什麽時候起,他蓄起與年齡極不相稱的山羊胡須,寸長的胡須掛在下巴上,透著古怪。他出挑的樣子誰也忘不了,眼下的閑話就更多了些唏噓。

我母親也提起過展鵬,說他與父母相處依舊有失融洽。我母親的語氣都有些同情了,那個瘦削臉龐的老鄰居定是操碎了心吧?

6

展鵬後來回縣城開麵包店,還是我母親說起的。“兜兜轉轉十幾年,還是回來了。”她感慨。

穿城而過的江水,依舊不疾不徐地往東行。縣城的人順著它往東去,往繁華的省城去,它緩緩送著;失意的人想回來,想安頓,它仍張開懷抱歡迎。這便是我們的母親河了。

麵包店開在縣城高中旁邊,兩間店麵拚在一起,是展鵬母親走了關係從學校承租來的。挨著高中門口,客流穩定,而且誰都知道高中生有個填不滿的胃,哪個高中生不會放學時買個剛出烤箱、熱騰騰的牛角麵包呢?家人料定此處生意好做。

可最令我好奇的是,展鵬為什麽會開一家麵包店?我的印象裏,他與麵包毫不相幹。

從廣州的大專肄業後,展鵬獨自到上海闖蕩。那段時光是密不透風的,誰也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何種因緣際會讓他成為麵包師傅。展鵬能回縣城,他父母理應是高興的。兒子近在眼前,看得見摸得著,遇見事兒也能幫上手。他母親興衝衝地在各家單位拉生意——近幾年,工會福利越來越多,隻要單位職工每年的生日蛋糕能由展鵬製作,麵包店就生計不愁了。她跑得很盡力,在縣城當了多年教師,幾分人情薄麵全都用上了。

2012年大學畢業之後,我沒能留在湖南,回到省城謀了份工作,日子四平八穩。回想起來,我慣常如此:不出彩,但也不至於拉胯。讀書時成績平平淡淡,現在日子也過得平平淡淡。用母親的話說,就是到了什麽時間就該幹什麽事。

我每年回縣城的時間屈指可數,掐指算來,隻有春節和國慶之類的長假了。家鄉的消息,多靠母親傳遞。縣城小小的,事情也是小小的,但這些事卻發生在我的老相識身上,惹人在意。

前幾年春節返鄉,我和偉國約著到展鵬的麵包店閑坐。學生都放假了,店鋪有些冷清,展鵬曲著手肘給我們開門,滿手麵粉。他說接了個大單,一戶人家結婚,訂了一百條吐司,正在趕工。

我和展鵬很久沒見了,難免尷尬,好在偉國在場,他們的聯係更多些。麵包店很寬敞,後廚立著兩米高的大烤箱,烤箱旁邊是一張兩米長的方桌。展鵬掛著圍裙站在方桌前,把麵包坯放進枕型的模具,烤箱在一旁轟轟作響。

整個空間洋溢著濃鬱的鮮奶味道。展鵬眼睛並不看我,指了指旁邊,讓我們坐下聊,偉國熟悉地從角落端來兩杯清水。我心裏藏著很多疑問,諸如:為什麽會成為糕點師傅?在上海過得如何?又是怎麽想到回縣城開店?但這些疑問都不合時宜。太久沒見,時間把我們隔得老遠,我不能僭越問出無禮的問題。我們的話題隻能圍繞著麵包和縣城,圍繞近在眼前的高中,以及頗為遙遠的學生時代。

展鵬的動作極嫻熟,他揉搓麵團,切下一塊塞進吐司盒子,再放上食物秤。其實他的手已是秤砣了,他擺進容器的麵團,重量八九不離十。麵包房暖暖的,他挽著袖子,神色認真,下巴上隻有青青胡渣,沒有見到山羊胡。

我艱難地尋找話題,聞著噴香的麥香,我恭維道:“你做的麵包特別香啊。”

“論起來,我用的材料可比‘紫蝶軒’(縣城的麵包店)好得多了。”展鵬神色一喜,打開話匣子,“我用的都是安佳奶油,他們還在用植物奶油呢!”

展鵬從奶油的種類開始細細介紹。蛋糕的世界如此陌生,他的話讓人驚奇,臉上複有了些光芒,依稀有了小時候的模樣。言語間,他透露出對“紫蝶軒”的不屑,在他看來,那就是一家偷工減料、用劣質食材騙學生錢的黑心作坊。然而,“紫蝶軒”已在縣城開了兩三家連鎖店,是縣城麵包行業的霸主。

隔了一陣子,展鵬的父母推門而入。他母親老得多了,頭發花白,消瘦的臉頰略內凹,更顯清臒,眼睛倒依舊是淩厲的樣子。她推推眼鏡,疑惑我們的到訪,甚至有些警惕。我則有些驚惶尷尬,就像是小時候找展鵬玩,耽誤了展鵬學習,被她抓了現行。

展鵬父親解釋說,臨近春節,接到婚慶大單,展鵬一個人忙不過來,他們過來打下手。展鵬母親的目光透著眼鏡射過來,尖聲問我近況,我如實應答。她沒有循著話題繼續問,而是轉了話頭,說,你們幾個工作都穩定了,現在最重要的事是結婚,父母剛退休,正好有空帶孩子,再晚兩年就要帶不動了。她頓了頓,又說,展鵬也一樣。說罷,她看向展鵬,展鵬撇過臉,臉色冷冷的,沒有接話應答。

展鵬父親在我們聊天的間隙已經忙活起來,他熟練地把烤好的吐司塞進包裝袋,再用鮮紅色的拉花鎖扣紮緊,整齊地堆進黑色的塑料箱。我和偉國識趣地告辭。

麵包店外是縣城清冷的空氣。我回頭去看,麵包店裏燈火通明,一家三口埋頭工作,沉默無語,像在演一出默劇。

我抬頭看了看偉國,偉國的苦笑從嘴角蕩漾開。遍經社會打磨,人生逐漸露出暴虐的獠牙,我們已非不經世事的少年郎了。展鵬的近況讓我們五味雜陳,但我們不會去探問。人生的坎坷與艱難,是不足為外人道,也不屑為外人道的。於展鵬,更是如此。

7

今年春節假期結束,我裝著家鄉一整年的變化回到省城。

春節長假伴隨著省城失語。擁堵的街道變得寬敞,行人重新成為街道的主人。行人不多,大家早早奔回炊煙嫋嫋的老家了。行道樹被裹上或紅或綠的條形燈帶,枝丫上還垂著燈籠。春節假期結束,省城則重新站回舞台,熱鬧起來。人們從四麵八方帶著滿滿的能量與記憶湧回來,街道再度被汽車塞得滿當。我也遵循人流的潮汐,離開與折返,隻是不知道這麽多年,我身上的味道有沒有改變。

正月的一晚,為給初中的地理老師接風,在省城的初中同學聚會。當年,地理老師剛從師範學校畢業,新鮮欲滴,和我們班關係頗好。老師的父母在省城生活,平日老師在縣城工作繁忙,無暇顧及年邁的父母,也是趁著寒假,盡一盡子女的責任。

餐桌上,我說起春假時與展鵬打撲克,老師一陣唏噓。

原來,展鵬在縣城經營麵包店並不順利。剛開張時,他沒有經驗,之後又遇到疫情,高中停課,原本穩定的客源也變得不確定。聽說麵包店經營結業虧損了十幾萬,如果疊加人工成本,虧損數額還得往上翻。展鵬為何關閉店鋪,重新回到省城,寄生於小小的夫妻店,我在心裏明白了大半。

老師對展鵬恨鐵不成鋼。她說,展鵬太不切實際:

“他家的麵包,隻有孤零零幾款,價格還比‘紫蝶軒’高出一截,說是要做精品,要讓學生吃上省城的麵包,可是他不看看縣城的消費水平?生意沒法做嘛。”

“老肖(展鵬的母親)也苦勸多次,哪裏聽呢?說得多了,他直接把店鋪關了。老肖又有得愁了。”

說罷,老師也皺起眉頭。

他們都不理解展鵬。天才的標簽早已和他交融,任何麵具戴得久了,就會和皮肉長在一起。他習慣了用天才的眼睛看世界,在那雙眼睛裏,世界遍布理想主義的霞光,做人做事都應該完美無瑕。做麵包也好,做學問也罷,他都不肯放低標準,遷就,是對那個世界的侮辱。他當然瞧不上“紫蝶軒”,極有可能也瞧不上我。

時光流淌,我早已不是試圖和誰比高的初中生了。生活打磨我,我變得狡獪,平庸是我從生活裏汲取的智慧:和人群待在一起最安全,站得太高會被排擠,太矮則難免遭受嗤笑。我努力維持平衡,做人做事皆以中庸論、以穩妥論,就像平穩流淌的母親河。隻是這條河流太過波瀾不驚,每當我回頭張望,過去的日子都長著一模一樣的麵孔。

 

再見展鵬,我的情緒複雜。我想起他說,“夫妻店隻是我試試手”“能幹多久,還兩說呢”,想起他臉上驕傲的表情。起先,我在心底嘲笑他的自大,明明是麵包師傅在郊區打工,由內而外的驕傲哪來的根骨?隨後,又在自卑裏生發一絲羨慕。這種情緒像是初中時就已埋下,展鵬身上的銳氣分明沒在生活裏折損,反倒熠熠生輝了。

我記起展鵬揮舞指揮棒的模樣,他在爺爺懷裏,就像展翅的雄鷹,那種被天才滋養出來的睥睨眼神,我是一刻也不曾擁有的。

時光呐,真是太過神秘的存在。當初那捧黑壓壓的種子,到底是藜麥還是玫瑰呢?我迫切地想得到答案。可時光不理不睬,它隻是緩緩地澆水和施肥,有條不紊地等著,等著它破土、抽穗,而我也不得不耐下性子,借著春節的長假,返回那片苗圃探看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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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潮汕男人失敗的自我救贖

2023-11-13 11:5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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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YO戈

單身女性,年逾不惑, 在廣州做過客服經理。 喜歡體驗人生,而非演繹完美。

1998年,19歲的我與男閨光懌在廣州初識。我們都讀服裝設計係,他坐我後排。

男閨大我7個月,他個頭不太高,第一印象是整個人麵黃肌瘦的,下巴短而尖,鼻梁不高不矮,嘴唇纖薄,唯獨淡色眉毛下一雙眸子清澈堅毅。不過,他衣著時尚、品味不俗、出手大方,格外讓人眼前一亮,我當時還以為他是個富二代。

很快,憑著“社牛”的交際能力,男閨被推選成班長。一次,我倆同車從市區回學校。下車後,我暈車狂吐,他安靜等在一旁,看我吐完,邀我一起去小店吃飯。我要“AA”,他推拒了,說第一次知道原來暈車這麽難受的。等到上手製圖,我才發現自己沒啥美術天賦。男閨跟我一樣,手殘黨一個,及至打版裁剪,我倆成績都涼涼。

因為脾氣、秉性合拍,我倆很自然地成為了好友。與他認識幾十年下來,我才知道他的人生並沒有他綻放出的那樣美滿。

1

男閨出生於潮汕一個小鎮,家裏是開雜貨鋪的。他這一輩兄弟姐妹五個,他排行老二,上頭一個姐姐,下麵一個妹妹,還有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隻因算命先生說他八字不好,未來沒出息,他父母就理所當然地買了兩個弟弟,當作養老備胎。

他家是爺爺當家,老人喜怒無常,動不動地就抄起手邊的家夥什打孫輩,男閨倔強,是家裏唯一敢反抗暴政的,即使被打個半死,也要護住姐妹弟弟,經常引得爺爺發瘋拿刀連追幾條街。父母是指望不上的,男閨說:“嗬嗬,他們比我還怕爺爺。爺爺一打我,爸媽要麽火上澆油、要麽冷眼旁觀。”

潮汕自古重商輕文,這一點在男閨家體現得淋漓盡致,他父母覺得讀書沒用,從小學開始,就經常喊男閨請假回家幫忙。所以男閨最喜歡雨天,因為一下雨就可以去學校好好讀書,沒有暴力。家裏做生意的方式也讓男閨接受無能,他媽媽市儈,缺斤短兩是常事,買菜趁人不注意就順手牽羊,他爸爸唯爺爺馬首是瞻,對家裏的種種裝聾作啞。

從懂事起,男閨再沒睡過一個好覺,更別提睡懶覺,每天不是被他爺爺的咆哮聲驚醒,就是被他媽媽的呼喝聲吼醒。成年後,他確診了輕度失眠症,睡覺像個嬰兒似的輕,一點動靜都會讓他睜眼到天明。在這泥淖裏,唯一的溫情是姐姐,爺爺打他時,姐姐會哭著求爺爺別打了,讓他快跑,每次遍體鱗傷後,也是姐姐來照顧他。

就這樣跌跌撞撞的,好不容易撐到爺爺去世。16歲的男閨,初中都沒正經上完,就毅然決然地逃離了家,去了深圳。

到深圳後,男閨先是幫親戚賣女裝。隻用了一年多時間,他就搞清楚了女裝店的進貨行情,用積蓄加上跟朋友借的錢,開了一家自己的女裝店,隨後又把姐姐帶到深圳一起打拚。女裝店開得順風順水,男閨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

兩年後,姐姐回潮汕老家結婚生子,成了家庭主婦,男閨則選擇重返校園——到大城市後,男閨漸漸發現自己與同行們在文化及服裝專業上的差距,學生時代留下的遺憾,讓他極度渴望課堂以及無憂無慮的校園生活。

這個決定自然遭到了家裏所有長輩的反對:“賺了三年錢不繼續開店,反而拿錢去讀什麽破書?”

可那時的男閨已經有底氣不在乎他們的意見了,不過他也沒有盲目跟風,比較之下,選擇了自己感興趣的服裝設計專業,報讀了廣州一家著名的職業培訓學校,修讀1年的服裝設計課程。也因著他的這一決定,讓我有幸與他相識。他後來一直說,這段校園生活,是他人生中最幸福快樂的時光。他雖然動手能力不行,但是眼光很準,在學校裏,很快就確定自己的理想——成為一個服裝設計師。

 

臨近畢業,全班同學還在想著畢業以後去哪兒找工作,男閨卻提前好幾個月利用周末跑到廣州當時有名的商業街北京路做市場調研。畢業前兩個月,他就找好了店鋪開始進行裝修。當時,在廣州最旺的北京路開店,耽擱一天都要不少租金,男閨一個人硬生生從頭撐到尾,為了省錢,裝修大多都是自己來;為了趕開業,他通宵加班,累哭在店裏,哭完後就擦擦眼淚繼續幹。

這次,男閨放棄了他業已熟悉的女裝,開了一家男裝店。為了讓我們這些要好的同學有個落腳點,方便找工作,男裝店還沒盈利,他就租了兩室一廳,在客廳放了一張高低床,供我們臨時落腳。那時在廣州極少有人涉獵男裝,他商業觸覺敏銳,眼光銳利,男裝店開得風生水起,不到半年就回本了,年盈利30萬左右。

與苦過來的男閨不同,我是溫室裏的花朵,當年互聯網資訊還沒那麽發達,畢業後,我一片茫然,完全沒有方向,都不知道去哪裏找工作。當我第一次經曆社會重挫後向他求助,他二話不說,把我帶到他妹妹的店裏“過渡”,包吃包住,直到我找到工作——他妹妹的店,也是他一手開起來的,他妹妹之前在潮汕老家也嫁人做了家庭主婦,生了3個孩子,老公開摩的謀生,日子過得捉襟見肘。

千禧年初,廣州的女裝市場已然飽和,半年後,他妹妹的店就關張了。此後,他們一家人全力主攻男裝店。我工作後休息時常會去男裝店裏坐坐,看著男閨和顏悅色地幫顧客搭配,蹲下來幫顧客試鞋,幾乎是有求必應,所以回頭客非常多。

年紀輕輕的男閨做了多年生意,心思卻一如既往的赤誠,他厭惡父母的做派,堅決不願成為他們那樣的人。但擋不住有賊惦記——他店裏請了一個女銷售,人勤快得很,每次遇到我也很熱情。店裏忙不過來,想請多一個人,女銷售就推薦了她老公。夫妻倆處事圓滑,男閨也不設防,關係好到把那夫妻倆當成自己人,甚至帶著他們去拿貨。幾次拿貨回來,那夫妻倆就摸清了貨源,立馬跟男閨分道揚鑣,就在他的店對麵,如法炮製開起了一家新的男裝店。

自此,男閨店裏的生意開始逐漸下滑。我問男閨後悔不,他卻說,那夫妻倆當時對他很好,並不怪他們,大家謀生也都不容易,反正他也沒虧錢,隻是沒以前好賺而已。

2001年,男閨判斷廣州的服裝零售業瀕於極盛,再戀戰下去得不償失,迅速盤掉了經營了3年的男裝店,轉戰服裝批發市場,喊姐夫一起創立個人男裝品牌,當年做設計師的夢,終於一朝得償。他讀書時雖然不是功課最優秀的,但服裝賽道,銷量才是王道,男閨公司旗下的服裝很快一炮而紅。而那對過河拆橋的夫妻,則銷聲匿跡了。

22歲時,男閨跟我坦誠了他的性取向,是同性,聯想到他在平時表現出的那些細節,我絲毫不驚訝。他說小學五年級時,自己喜歡上了班裏的一個男學霸,那時他就隱約知道了,但有傳統的枷鎖禁錮著,他一直不敢正視自己。

2

此後有一段時間,我倆各自忙碌,很少見麵。2002年底,因為廣州爆發“非典”,我倆才得空聯係,互相問候,所幸都平安度過了。“非典”結束後,我們約吃飯,男閨才跟我聊起了跟他姐夫合開公司的曆程。

“我姐在潮汕老家過得很憋屈,姐夫對她還可以,但是你想,在那種好幾個兄弟妯娌的大家庭裏生活,雖然大家表麵都裝得和和氣氣,實際婆媳、兄弟、妯娌之間紛爭不斷。我姐身心俱疲,我姐夫也是左右為難。”他說。

我安慰他:“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傳統大家族是以犧牲個人的空間來成就的,幸福指數並不高。”

“是的,哪有什麽個人空間,所以我才想辦法讓我姐一家盡快來廣州。”男閨說,他開服裝公司還有更要緊的一重緣由,“我姐夫對我姐很好,但在老家也就是做做小生意,他沒能力獨立出去,為了賺大錢,甚至還想過賣白粉。”

我聽後都驚訝道:“你姐夫膽子忒大了吧?真是要錢不要命啊?”

“我姐夫當時告訴我了,我立馬反對,對他說‘抓到就是死刑’,不能為了錢啥都幹。我姐夫見所有人都反對,才打消了念頭。”

見姐夫有野心,也好麵子,在潮汕老家苦於沒啥機會,男閨就提議讓姐夫來廣州跟他合股開服裝公司,他管設計打版,姐夫當董事長管業務。

我又問他:“那你姐跟孩子們呢?”

“剛開始創業時,我姐暫時還留在潮汕,等我們賺錢了,再接他們來廣州。小時候幸虧有我姐,要不是她,我可能活不到現在。”

 

隔年,我又約男閨吃飯,他喊我直接去家裏吃飯。那時,他租了個三室一廳,把姐夫、大弟、表弟、表妹都攏到了一起住,為了省錢。

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家人。一進門,男閨跟家人介紹說我是他同學,他姐夫像一家之主般熱情地招呼我。姐夫比男閨高些,相貌堂堂,跟他姐姐很是般配,談吐間有潮汕人的那股精明氣。大弟矮矮胖胖,一臉憨厚的樣子,表弟表妹才剛讀完初中,一臉青澀。眾人不斷招呼我吃飯喝水,男閨在其間頗受敬重,或許當時,他也算得到了一些家庭的溫暖。

人太多,飯吃得倉促。吃完,男閨送我去公車站,路上他說:“我認識了個做服裝跟單的女孩,也是潮汕的,長得一般般,但人不錯,對我很好,天天找我。我姐夫就說談下看看。談了半年,我實在找不到感覺,就分手了。”

“你是覺得她人不錯、對你很好才談,而不是一開始對她有不同於其他人的感覺才談,對吧?”

“是的,就感覺跟朋友一樣,沒啥特別。”

“那就隻是喜歡而已,沒達到‘愛’那種玄妙的感覺。”

“嗯,我沒談過戀愛,所以不懂什麽是愛情,但我向往的還是那種兩情相悅的愛情。”我笑說,“愛情可遇而不可求,你的緣分還沒到呢。”

男閨若有所思:“我現在也沒精力去想這些。我把家裏人都拉上來幫我創業,我要盡快讓公司賺錢,才能養活他們。”

那時,我感覺男閨身上壓著一座大山,而他才25歲。

 

男閨底層出身又在街頭打磨數年,他做服裝設計完全從市場需求出發,市場流行什麽他做什麽,幾乎不怎麽執拗於自己的喜好。他的公司主打中端男裝,很多衣服一經推出就爆單。男閨自己倒不怎麽穿公司的衣服——他有自己獨特的著裝風格,有段時間,我倆也常一起去逛高檔男裝店,一進店,他就專注地翻看每件衣服,跟我念叨哪些是他心愛的設計。

一年後,他的公司終於上了軌道,銷量節節攀升,年盈利百萬以上。他姐夫的兩個兄弟也加入了進來,都是在潮汕老家沒掙到什麽錢的,想著與其把訂單給別的工廠,不如讓自家兄弟開廠做貨,肥水不流外人田。

在男閨的幫助下,姐夫家兩兄弟又開廠,又到廣州開批發檔口,一家人齊心協力,都成了百萬富翁。姐夫兜裏有錢了,家庭地位自然上升,姐姐的生活就舒心了許多。

 

2006年,在電話裏,男閨興奮地說自己買了房,邀請我去暖房。他的新房落在XX花園,當時廣州很火的樓盤,如今房價也要6萬一平。他姐夫也將新家安在這裏,兩人都買了車,也終於讓姐姐脫離了大家族生活的桎梏。

一進門,我就看到了一組紅色皮沙發,是男閨很喜歡的顏色設計。他的家和姐姐家在同一棟,姐姐已經有了兩兒一女,隻要不出去談生意,男閨一日三餐都在姐姐家吃。跟著他的大弟也被拉拔起來,婚前跟著男閨在公司打雜,婚後男閨給他張羅了一個批發檔口,專門做公司男裝的批發生意,妹妹也做一樣的生意,不過比起他大弟,更吃得開。唯有表弟表妹返回了潮汕。

男閨在新房裏給我說起這些,一臉欣慰滿足。我也為他高興:“那不錯啊!你們全家都能到廣州立足了。”

男閨開心地說:“我給自己定的目標是——30歲前,在廣州買房、成為百萬富翁。我終於實現了這個夢想,也把家人都安頓好了。”

男閨白手起家,憑一己之力托起整個家族,實現了從小鎮草根到大城市百萬富翁的階級躍遷。諷刺的是,當年男閨父母給他算命時,算命先生還說他沒出息難成大器,而被抱來的兩個弟弟,一個資質平庸,一個到處惹是生非。

男閨的小弟和父母被他留在了潮汕老家。小弟是五六歲才被收養的,打小叛逆不服管教,要他往東,他偏往西,不學無術,好逸惡勞,沉迷網絡,後來還賭博,甚至勾引有夫之婦。男閨一臉厭惡地說:“這都是我爸媽造的孽,小弟也自作自受不值得同情。但我姐心軟,說他可憐,不停地勸我幫。”

後來,男閨答應給小弟出錢,在老家蓋了三層小樓,一樓開超市,算是解決了生計問題。蓋房時,男閨特意要求小弟保證以後不能再去勾搭有夫之婦,破壞他人婚姻。小弟本質不壞,荒唐夠了也收了心,跟弟妹結婚後,生了兩個小孩。

我頗為無語,說:“這都要你負責啊?”

男閨麵無表情:“潮汕就是這樣的。大的一定要幫小的,反正我盡力了。”

自從逃離老家小鎮後,男閨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也根本不在乎很多潮汕人追求的衣錦還鄉。在我麵前,他從不諱言對父母的恨,我也從未站在道德製高點勸他放下、原諒。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

當時,我進入一家網站做票務,有些演唱會或者兒童話劇內部票,我都會送給他或者他姐姐去看。那段時間,他經常想約我出去吃飯感謝,但我忙戀愛、忙工作,就推掉了。

後麵,我們之間的聯係又稀疏了一陣。

3

2010年,我因為恐婚,結束了一段3年的戀情,又創業失敗,從老家海南重返廣州。男閨就邀請我去他家暫住,他說自己換了新房,還沒收樓,租了個三室兩廳過渡,自己一個人住不完。

那天早上,男閨到車站來接我,還開著那輛4年前買的桑塔納。一從車上下來,他就很高興地對我說:“你還是沒變啊!”我也回他:“你今天穿得很帥啊!”

每次聽到我的稱讚,男閨都會很高興。他是我在現實中見過的少有的成了富翁後還保持初心的人,沒有絲毫的自我膨脹,更不會炫富、看不起人。他雖極度注重儀表,但最貴的衣飾手表也不過萬。我跟他逛街時,他看見乞丐都是50塊、100塊地給;我創業時,還跟他借了幾萬塊來周轉,他一直說不要我還,我堅持要還,但還到一半,他就再不收了。

等到進門,男閨還專門對我說:“歡迎拎包入住!你住客房,我都收拾好了。”說完,他領著我參觀他的主臥跟書房。這套房子是精裝修,男閨把XX花園房子裏的家具都搬了過來,特別是那套紅皮沙發。房子離中大布料市場很近,也是方便他的設計工作。

介紹完家裏的基本情況後,男閨給我留了一串鑰匙,就去工廠了。我看著拖鞋、床品,專用的碗筷,久違地感受到一股暖流,覺得好安心、好安心。

收拾好行李後,我把地板和洗手間清理了一遍,又問男閨晚上回來吃飯不?他說約了朋友去夜店,不回了。等到他深夜歸來,我都已經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睡到自然醒,弄好蒸蛋保溫著,出門去買菜。直到11點,男閨才從房間裏出來,看到我給他留了早餐,男閨一邊吃,一邊說從來沒有人做好早餐等他睡醒吃。頓時,我一陣心酸。

中午,我照舊做好飯喊他,他自覺地進廚房端菜、擺好碗筷,無論我做啥菜他都說好吃。吃完飯,他自覺洗碗善後,廚房收拾的幹淨程度跟我不相伯仲。

每個月,男閨還給我買菜錢,又請了阿姨負責家務。要是我不想做飯,他就叫外賣或者請我下館子。住在男閨家裏,比住在那些親戚家舒服自在得多,完全沒有寄人籬下的感覺。我感念他的好,天天變著花樣搗鼓,男閨開心得跟個孩子似地到處炫耀說我廚藝怎麽怎麽好,他天天都有好吃的。

每當我菜譜告急時,就會問男閨想吃啥,他會把自己喜歡的家鄉菜告訴我。

一天,他問我:“你吃過一道潮汕菜不?我小時候很喜歡吃。”

“啥菜?食材都有些啥?”

“叫苦瓜黃豆排骨煲,食材就是苦瓜、黃豆、排骨,但我不知道怎麽做。”

我雖然沒吃過,但喜好烹飪,遇到新菜式都想挑戰一把。沒想到做出來後,男閨很是驚喜:“就是這個味道。想不到你做的,比我以前吃過的還要好吃,香多了。”

我當然開心:“我隻是按我自己的想法調配的味道,想不到歪打正著,好吃以後我們常做哈!”

遇上愛吃的菜,男閨會比平時多添一碗飯。不過,通常我倆就能一起吃個午飯,午飯後他上班,晚上泡夜店——因為隻有泡夜店能補償給他那種童年缺失的瘋狂的縱樂感。

及至我找到工作,每天朝9晚6,跟男閨的夜貓作息剛好反過來,我倆隻有周末才能坐下來說說話。不過,如果男閨不泡夜店或者服裝業淡季清閑不用去工廠時,我們也能見上麵。我倆都喜歡煲劇,喜歡MTV和各種藝術時尚體育類賽事。下班後,我倆常癱在沙發上聊家常,特別累時,就默契地不說話,靜靜地看電視,等到真的想傾訴的時候,再互相接住對方的苦悶。

男閨喜歡女排,有決賽都會拉我一起看,若看到女排奪冠,他會激動地跟我擁抱慶賀。等到女排來廣州比賽,他就買票去看現場,回來後總會激動地跟我說:“看現場比賽太刺激了,很好看。”

男閨也會自嘲,一次,他跟著姐夫去4S店買車,店員看他一身休閑裝背個書包就不搭理他,轉而對他姐夫殷勤備至,他說:“哈哈,姐夫很有派頭,一看就是有錢人,我就是一個沒錢的小助理。姐夫讓我買寶馬,我覺得俗氣,就選了奧迪。”

同住後,我才深刻明白男閨的成功絕非偶然——他自律非常,雖然也會為了打贏遊戲放縱兩天兩夜,但兩天還不贏的話,他就會克製不再玩了;他注重生活品質,喜歡花花草草,他的衣櫃、床鋪收拾得讓我自愧不如,簡直是收納師級別的水平;他責任感超強,每當要出新版,就會在工廠盯到半夜,三不五時就去香港采集時尚訊息充電。

4

不過,那時在“人生大事”上,男閨的困境似乎與我半斤八兩。

過了30歲後,他的父母開始通過他姐來催婚,他姐夫甚至送了他一堆A片,隨後更是變著花樣地催婚。家族中沒有一個人站在他那邊的,即便是同輩中有人懷疑他是同性戀,也自欺欺人地認為可以掰正過來。

他的一個高富帥朋友也是同性戀,事業有成,戀情穩定,人也不錯,但被家裏逼著結婚了。我聽他說完後氣憤不已:“不是吧?那他老婆知道他是同性戀嗎?”

“這些同妻都不知道。就算知道,也能接受名存實亡的婚姻,隻要生出個仔就行。你都不知道,幾乎八成的‘男同誌’都抵抗不住世俗的壓力,結婚生子。我永遠不會為了傳宗接代去欺騙、去傷害一個無辜的女人。那些男人完成任務後,都不會再跟妻子同床共枕。女人又沒有做錯什麽,這對女人不公平。”

我鼓勵他去尋覓合適的同性伴侶,可他被強烈的自卑感深深困鎖(他唯一自信的隻有賺錢能力),鬱悶地說:“你知道不?我不開心時照鏡子,會覺得自己很醜,很討厭自己的臉,討厭到自扇耳光,甚至自卑到想自殺,還想過去整容。”

“你的自卑是童年創傷造成的,這不是你的錯。你長得並不醜,會跳舞,就算不會畫效果圖,卻能通過口頭描述讓打版師把創意做出來。你擁有的財富是很多同齡人一輩子都賺不到的。你人緣好,那麽多人都喜歡你,你還帶家族致富。這些都是你的閃光點,你已經很出色、很優秀了。”

我覺得他可能有點輕度抑鬱,勸他去看看心理醫生,他卻說早已找過了,根本解決不了問題。

 

一個周六,他照常大中午起床,醒後有點不開心地對我說:“昨天去工廠,那個女的又來糾纏我,還說想來我家坐坐。我說不方便,有女同學住在我家。她才沒跟來。”

我問:“她是不是喜歡你,想追你啊?”

“別提了。她是另一家工廠的跟單,我們在工作中認識的,她說要跟我做朋友。但有次她喝醉了,要跟我回家。沒想到她進房間就脫了個精光,嚇得我眼睛都不敢睜開,跑到另一間房反鎖上門,她才沒法了。”

我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怎麽跟電視劇演的一樣啊,太搞笑了,那女的豈不是無地自容了?”

他氣悶:“當時,我嚇得一晚上沒睡著,哪有空管她咋想的。早上,我跟她說我是同性戀,她不相信,說不喜歡她也沒必要拿這個理由來拒絕她。到現在她都還不死心,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沒哪個男人不好色。隻要她堅持追,我就會愛上她。”

我笑得肚子都痛了,繼續開涮:“你豔福不淺啊,桃花運那麽旺,我好羨慕你啊。”

他苦笑:“都是爛桃花。她要是個帥哥的話,我就開心了。”

“是啊,你的帥哥啥時出現啊,你喜歡什麽樣的男人?”

“當然是比我高、比我帥、比我有學識的啦,每次看到優秀的男人時,我都會很緊張、很自卑。”

“這是愛情萌芽的階段。人看到愛慕的對象時,是會緊張的,愛得比對方多的話,就會有點自卑,患得患失。”

“所以我都是暗戀的多。”

“那就證明你的緣分還沒到。”

男閨是我見過的男人中少有的有性潔癖的人。公司事務穩定後,工作沒那麽忙了,他就到處旅遊看世界。一次,他去泰國玩,回來後跟我說:“我跟的團有個付費項目——看人妖——太下流了,搞得我惡心了好久。不知道怎麽那麽多男人愛看這些淫穢的東西,還隨便摸。”

“不是吧,這麽誇張?那我去泰國的話,打死也不看這種東西了。”

“千萬別去看,我是個男人都受不了,別說你了。”

有時,我也會逗他:“你說,要是我們同時喜歡上一個男的,怎麽辦啊?”

“不可能,我跟你的側重點不同。我喜歡的男人肯定也是同性戀,同性戀就不會對女人放電啦。”

我恍然大悟:“我怎麽沒想到這點啊!”

他無奈地說:“很多人,一旦想跟我進一步建立關係,我就會立馬退縮,很害怕跟別人建立親密關係。”

“我懂,這是嬰幼兒時缺乏父母愛撫,以及成長期父母冷漠造成的忽略性創傷,你內心缺乏安全感,所以無法跟誰確定親密關係。”

他聽完,欣慰地說:“謝謝你,沒人這麽跟我說過。”

 

後來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你會不會喜歡上我,按我這樣的標準去找男朋友?”

我心想他是不是誤會我愛上他了,但他又不是雙性戀,我隻是欣賞他的人品,從沒想過要占有他,便趕緊解釋:“沒有啊。我對你就是男閨的那種喜歡,不是男女之情的那種愛慕啦。”

他聽後,很失望地說:“這樣啊,原來你對我是哥們的喜歡。”

當時我想不通他為何突然這樣問,我一直很尊重他的性取向,不會像他身邊的人那樣隻想著糾正他的性取向。我覺得那是非常不人道的行為。

平時多出來的時間,除了健身,男閨就是去夜店蹦迪,但他隻跳舞、喝酒,煙、黃、賭、毒從來不沾。不過,夜夜笙歌也沒真正讓他開心,他跟我說:“夜店那幫朋友經常開我玩笑,要麽說我不帥不高,要麽說我哪件衣服不夠潮,很難堪。有時,真的很討厭跟他們玩。”

“他們有沒有搞錯?有啥資格嘲笑你?這種人是朋友嗎?朋友分利益之交跟初心之交,兩種都不是,就沒必要浪費時間。連起碼的尊重都沒有,這種豬朋狗友,不要也罷。”我說。

男閨聽後,倒是認真地說:“嗯,他們對我越來越過分了,就知道讓我花錢而已。”

到了33歲,男閨似乎是厭倦醉生夢死的夜店生活,跟那群隻會嘲笑他的豬朋狗友們斷交了。他開始涉獵同誌酒吧,認識了不少帥哥,也跟我說過,挺多同誌濫交,甚至就在廁所裏發生關係。但麵對排山倒海的世俗的壓力,他還是真正認可了自己的性取向,也終於有了自己的愛人,真正體會過了性愛。

某次一起爬白雲山,他害羞地跟我說:“我有男朋友了,是個90後。”

“真為你高興,你喜歡他嗎?”我說。

“他又高又帥,挺喜歡的。”

但是後來,他們分手了——那個男友生活習慣不好,沒工作,靠他養,男閨不喜歡不上進的男人。

5

因為我拒絕婚姻,那兩年不想回老家過年,男閨就邀請我去他姐姐家過春節。我對跟家人一起過節沒啥執念,覺得自己一個人反而輕鬆愜意。但男閨對家的執念很深,他用心扶持家族,讓兄弟姐妹們個個都成家立業,以此來打造他想要的家。

第一次去他姐姐家吃年夜飯時,我精心打扮了一番。他一看到,立馬雙眼發亮,讚賞道:“你今天很漂亮。”到了姐姐家樓下,見我穿著高跟鞋,男閨就讓我挽著他走。一進門,我打完招呼,他立馬跟外甥們說:“這是我同學,叫姐姐!”

在他姐姐家,男閨從來不讓我動手幹活,說我是客人,隻管吃飽喝足。他沒有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這在潮汕男人身上是很少有的。三個小外甥會纏著他聊時尚、聊遊戲,但他們有時會說潮州話,我就聽不懂了。年夜飯是龍蝦海鮮宴,一上桌,他姐夫就不斷地說龍蝦跟蝦蟹在過年時多貴多貴,男閨啥都不說,一個勁兒給我夾菜。

吃完,男閨怕我尷尬,帶我去珠江邊散步,臨走時,他姐姐叮囑:“懌仔,明天初一,你們記得過來吃龍蝦粥啊!”

去過節的次數多了,男閨整個家族的人都認識了我,但都不敢直接問我是不是他的女朋友。有時房東來收租,稱呼我“令太太”,我倆都很有默契地不解釋。我成了男閨的緋聞女友,但也不想跟他家人解釋什麽,想著以此來保護男閨的同性戀秘密也不錯。隻是沒想到,我們的關係傳到了他父母那裏。

一天,男閨回來說:“我爸媽來廣州了,我不給他們來這住,說有同學在,他們就去了我弟家。”

我知道他厭惡他父母,所以沒說什麽。但一天我休息獨自在家時,門鈴突然就響了,一開門,我就愣住了——他爸媽、姐姐、弟媳一起不請自來了。男閨爸爸個矮,極瘦,媽媽師奶身材,臉圓圓下巴短,卻很精明。進門後,他爸沉默寡言,他媽笑盈盈地問我是否住得還好。隨後他倆就到處參觀,其間不停地打量我,但也不敢亂問什麽。他姐姐、弟媳來打圓場,喝茶寒暄了半個小時才離開。

知道爸媽突襲了家裏後,當晚男閨很不開心,連續鬱悶了好幾天,連他姐喊他去家裏跟父母吃飯,他也沒搭理。

 

與男閨同住兩年後,他搬進新房,我也搬走了。他說給我配新家鑰匙,我拒絕了他的好意。後麵,我們各自忙於工作,圈層不同見麵更少,隻保持著每年兩三次的見麵。

2013年,35歲的男閨,做了一個令所有人都愕然的決定——退休。

我們在花城廣場約見,一見麵,照舊稱讚對方保養得好,不得不說,男閨人到中年,身材真的不錯。

“告訴你件事,我退休了。家裏人都不理解,說我有千萬不繼續幹到上億,年紀輕輕就不工作會被人笑的。可我從小工作到現在那麽多年,太累了。”他說。

我特別心疼他:“很理解你的苦。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別人沒有資格來幹涉你以後要過什麽樣的生活。上千萬躺在銀行吃利息,你一輩子都花不完。”

“是的。我還有4套房子跟1間商鋪,就算我後半生不幹活,也餓不死。”

“這就是財富自由。躺平也賺,而且你‘財商’那麽高,賺錢對你來說不是啥難事。隻要你開心,想怎麽活我都支持你。”他這麽多年以來聽我傾訴種種生活工作的煩擾,我自然也無條件支持他的決定。

接著,男閨提到決定退休的另一重原因:“我姐跟姐夫一直把我當小孩似的。因為他們對我很好,所以我一直沒計較公司的錢由姐姐管。這麽多年,我都沒說過要平分。但今年,他們竟然拿著1000萬在老家買了一大塊地,還要分成7份給父母和我的兄弟姐妹——我辛辛苦苦賺錢,卻隻能占1/7嗎?父母、弟弟、妹妹給過一分錢投資嗎?我給他們租檔口、做生意、買房買車還不夠嗎?我一直沒跟姐夫分家,不代表公司的錢都是他們的,憑什麽拿我的錢平分給他們?我反對後,他們才沒買那塊地。”

“天啊!憑什麽拿你的錢去平分?沒你,他們能有今天嗎?你的決定太理智、太正確了。你不隻是為家人而活,他們在乎過你是否真正過得幸福嗎?我完全支持你退休後隻為自己活!”

 

不久,我們再一次約吃飯看電影,男閨提到了他新的愛好:“朋友介紹我靈修,裏麵的大師都好厲害,說的很多東西我都沒聽過,也不貴,幾萬塊學費。在裏麵,我很開心。”

我工作時接觸過類似的課程,看男閨很癡迷,也不好潑冷水——這些打著“精神療愈,解放天性”幌子、號稱“心靈捕手”商業靈修,堪比邪教,要捕獲的獵物,就是男閨這樣內心空虛、自我認同感低的有錢人。

退休前,男閨朋友圈裏都是正常的社交生活。退休後,他一邊雲遊四海,一邊參加各種靈修組織,朋友圈裏全都是靈修課上的群魔亂舞以及複製粘貼的靈修文章。但相對來說,那段時間的他,心態倒是穩定,看著蠻悠哉,好似活得真比以前開心了。

他每年都花30萬去上靈修課,還發“奧修”的書給我看。我感覺不太對,查到“奧修教”是上世紀90年代風靡美國的邪教,好不容易翻到一部關於“奧修教”的紀錄片發給了他。

男閨看完,確實有所改觀:“這幾年被靈修課騙了幾十萬,那些靈修的‘家人’們,有的是特地來認識有錢人的,好拓寬人脈。”

“就當交學費吧,自古以來真正的高僧大德不會以斂財為目的傳道。你見過釋迦牟尼給民眾傳道時收學費嗎?”我說。

可男閨終究是被影響了,大師為他的“心魔”提供的解法是:放下即解脫,原諒即放過,隻有原諒父母,才能原諒自己,才能真正獲得幸福。他也真的按照這些去執行了,本來16歲離開老家之後,除非他願意,否則他父母是見不著他的。現在,他把父母接到家裏,日日相對,還把商鋪的租金交給他們來盡贍養義務。父母對他殷勤備至,男閨逼著自己忘記過去,開解自己:這不是曾經夢寐以求的嗎?可我去過他家裏幾次,經常是他黑著臉,對父母呼來喝去,極其不耐煩的樣子。

但他父母以為他服軟了,很快打回原形,發動整個家族再次催婚。

一次我們見麵,男閨說:“現在我爸媽好過分,整天催婚。我都快崩潰了。一說結婚,我就歇斯底地罵:‘你們收養的兩個兒子不都生孫子了?現在你們才想到我是親生的嗎?一定要我給你們傳宗接代嗎?我告訴你們死了這條心,我寧可把我所有的錢、我的命都給你們,我都不會結婚!我最想要的不是什麽老婆,我隻想要老天能給一個真正愛我的爸媽。你們能給我嗎?就算你們現在想彌補我也太晚了,我的童年,你們永遠都給不了我。’”

男閨不打算結婚生子,除了不能見光的同性戀身份,更重要的是想斬斷爺爺暴力、父母冷漠的自私基因連鎖。這是他對這些毒親的報複——斷了他們的香火。

6

2016年,男閨患上了重度肺炎,住了兩個多月院。那段時間我恰好在外地,等我回廣州去到他的新家,看到他骨瘦如柴、虛弱不已的模樣,頓時心疼得眼眶都紅了,抱了他好久才放開:“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我都不知道你病得那麽重?”

男閨一臉憔悴,還安慰我:“沒啥事啊!我不喜歡讓人看到我難看的一麵。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確實,以前他生病,都不讓我去探望的。

接著,他又平靜地向我扔出了另一顆炸彈:“我也不知道,這次能病那麽重,也沒啥預兆。治療期間痛不欲生,走路沒力氣,吃啥吐啥,說話都難,真不想活了。能下床後,我自殺了三次,可都被家人發現了。”

我再次抱抱了他:“我明白那種缺氧的痛苦,我在西藏第一次高反,就是有種生無可戀的絕望。”

那天,男閨爸媽也在,他媽招呼我說:“在家裏吃晚飯吧?”男閨立馬很大聲地懟:“搞那麽多幹嘛?我們出去吃。”

一如既往的,無論他爸媽說啥,男閨都不耐煩地唱反調,絲毫不會顧忌。我看著他爸媽一臉的無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禍得福,因為男閨的自殺行為,他爸媽暫停了逼婚攻勢。男閨從家裏搬了出去,在望江豪宅社區租了一間民宿長住——民宿老板是個離了婚又患癌的單親媽媽,老公出軌,沒分得多少財產,身心都遭受重創,男閨跟著她又入了茶道靈修的圈子,還跟我說:“這次沒有花錢,是真正的靈修。”

接下來的幾年,男閨就泡在茶道靈修裏。

2020年,我跟著他去他大弟家吃年夜飯——比起他姐姐家的龍蝦海鮮宴,大弟家的年夜飯就簡樸許多。吃完飯喝完茶,我說要趕地鐵,男閨很有默契地不挽留,送我到地鐵。

那晚,我感覺他好像有心事,但默契地沒問。臨別時,我抱了抱他,卻沒想到,那是我倆今生最後一起吃的年夜飯。

 

新冠疫情開始後,人到中年的我失業在家啃老本,很是迷茫。男閨約我去民宿參加靈修茶會散散心,還給我演繹了一套喝茶的流程——除了基本的衝茶,還要唱茶歌,念一些虛無的詩,再是身體隨性舞動。我從頭到尾無動於衷,男閨的臉色不太好看。

離開民宿後,我倆去珠江邊散步,男閨先是說了一堆茶會裏的人身上的糟心事,才又講到他之前的公司——自從他撤股退休後,公司由姐夫繼續經營,但設計師是服裝公司的靈魂,姐夫請了不少設計師,都達不到男閨的水平,生意沒以前好了;在電商衝擊下,弟弟妹妹的批發檔口生意也連帶著虧損;姐夫眼紅做地下錢莊的朋友短短兩年賺了上億,起了歪心思,抵押房子押注全部身家投資地下錢莊,結果全賠光了,還欠了債。

如今,他姐夫一朝打回解放前,隻能給哥哥的工廠打工,勉強掙幾千月薪糊口。他弟媳跟妹妹見檔口光景一日不如一日,家裏又都有孩子要養,就打起了他那套四室兩廳的房子的主意,妯娌為住進去,差點沒打起來。最終,妹妹因為是嫁出去的,敗下陣來,大弟一家四口就搬了進來,跟他父母同住。雖然這些年來男閨的千萬財富有增無減,但囿於潮汕人的父權枷鎖和親情綁架,他無法拒絕家人的需求,隻能無奈接受鳩占鵲巢。

分別前,男閨再次邀請我加入茶會,我再次婉拒了。我雖然不欣賞他加入的各種靈修組織,但7年來,也盡量尊重他的選擇。那天是我們相交22年來第一次不歡而散,也是彼此見的最後一麵。

 

2021年,我照舊給男閨發新春祝福,他的回複很客套,再沒問我在哪兒過年。我心裏一時有種說不清的感覺,但又暗想,他有那麽多好朋友、錢,應該不差我一個。

因為疫情,廣州的茶會受阻,男閨開始輾轉全國各地發展茶會。家族責任逼得他別無選擇——家人整天跟他哭窮,男閨不想再待在廣州,賣了兩套房子,在江西買了套別墅做茶會所,又在大理租了套民宿。他似乎把茶道靈修當作最後的救命稻草,想要以此東山再起。

疫情三年,我倆漸行漸遠,我隻能通過朋友圈了解他的近況,偶爾沒話找話給他發些信息,他一開始回些官方套話,後來直接複製他們的靈修語錄,我自然沒辦法接下去了。我們好似成了陌路人,我隻能自我安慰,可能做傳銷的人都這樣,特別是被精神傳銷的人。

我多年的職場生活,習慣了打字溝通,非急事不打電話,忽略了男閨不擅長文字表達這一點,所以沒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而且前幾次他的拒絕,也讓我覺得他肯定不想跟我聊天。這點,我至今都有些後悔。

去年下半年,我再次辭職流浪,走到昆明,看他在大理,就發信息問他在開茶會嗎?男閨又沒說人話。最後,我幹脆地說想見他,他直接發了民宿地址給我,其他啥都沒說。我感覺被潑了冷水,後麵看他朋友圈美美的生活視頻,自覺還是不要去掃他的興,去打擾人家的悠哉了。

離開大理後,我先去了西安,後在銀川滯留到12月,曾打算幹脆到大理過年並見他,但終究是放棄了,回了廣州。我以為他會照常過年回來跟家人團聚,哪承想,一念之差,我們就生死永隔。

7

臨近過年,我忙著置辦年貨。大年三十,男閨更新了一條廣告,元宵節,又發了一條。當時我覺得這個15天的間隔期有點反常,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後續,我天天盯著朋友圈看,到第14天,見他沒有更新動態,立馬給他發了條信息,可直到深夜都沒得到回複。

我執拗地不想給他打電話,我覺得一生好強的他,不喜歡讓朋友看到他的狀態不好。而且,自打知道他自殺過,這幾年,我早已做好了一萬種心理準備,去接受他的自我解脫。

一周後,我再次給他發了信息,沒回,那時我已經百分百確定他走了。一個月後,我還是發了條信息,收到了意料之中的回複:我是令光懌的姐夫,很不幸地告訴你一件事,光懌已經在2023年3月X日逝世了,是得新冠白肺過世的,我在處理他的後事。我平靜地回:辛苦姐夫了,不知方便通話嗎?

電話中,我說自己是光懌那些年帶回家過年的同學。姐夫說:“哦,是你啊。”

隨即,我問光懌是怎麽走的。

姐夫的講述是,光懌因為他爸媽逼婚,大吵一架後就沒回廣州過年,而茶友們都各自回家了,民宿裏就剩他一個人。光懌是個很在乎家庭、親情的人,這是他第一次沒跟家人一起過年,可想而知是怎樣的絕望。

後麵的電話中,他姐夫對他盡是數落埋怨之辭:

“有病不回廣州、不去醫院,搞到病死他鄉。”

“年紀那麽大了還不結婚生子,讓父母操心。”

“天天遊山玩水、不務正業,像個浮萍一樣漂泊不定。”

“搞這個茶道傳銷,不停地讓親朋好友買茶葉,說幾百年的茶葉多神奇。還把我三個孩子帶去茶會,孩子們都知道是傳銷,他還執迷不悟。早知道,以前就不讓他撤股了。”

好麵子的姐夫絲毫不提自己走邪路幹地下錢莊的事,我也無意糾纏,又問:“是誰發現了光懌?”

姐夫答,是快遞小哥報的警,警察查看光懌手機的最近聯係人,就找到了他,他趕去大理,屍檢證明是新冠白肺後才火化——估計光懌是算好了時間的,愛美如他,肯定不想腐爛後才被發現。姐夫繼續抱怨,說還要處理光懌囤積的一堆茶,足足幾十萬的貨款,而那個茶道為了避免負麵新聞,同意了回收全部貨物。

後續處理遺產的事跟我無關,直到他姐夫說要在潮汕老家給他建個墓,要花上百萬,我終是無法再平靜,哭出聲來:“麻煩姐夫弄好他的墓後,發個地址給我,我要去見他。”

姐夫答應了,還叮囑我:“光懌帶你去我家,就是把你當家人看了,我才跟你說那麽多。他其他朋友,我都隻是通知而已,你不要把這些事跟他朋友說啊!”

我說:“姐夫放心,我跟光懌是單線關係,我不認識他的朋友。”

半小時通話裏,男閨姐夫一直強調他是病死,又說他不負責任留下父母,也沒立下遺囑,現下千萬遺產,死後家族裏勢必掀起爭產風波……十句話有八句都在說錢,好像要把他的死撇得一幹二淨。

新冠白肺又不是絕症,光懌也不是沒錢醫治,他以前得過重度肺炎,肺部很容易感染,他肯定上網查過自己的症狀,但寧可承受發燒呼吸衰竭的痛苦也不去醫院,除了想自殺,還有啥原因?救治無效才叫病死,重病後不去醫院是毫無求生欲望了——這無疑就是自殺。

之後的兩天裏,我動不動就流淚不止、痛哭失聲,哪怕我從來沒真正擁有過這個人。回看男閨的美景美食和開心大笑的視頻,我才明白那是表演,是用力過猛的幸福——跟一群有不同程度的心理創傷的人生活,長期跟社會脫節,能“負負得正”嗎?

男閨用了10年時間試圖自我救贖,但圍繞在他身邊的都是毒親。他想用無私付出換來家庭溫暖,卻隻是迎來索求無度,每個人口口聲聲說為他好,實則為自己好。從沒有一個人真正了解他,也沒人願意尊重他的性取向。

 

兩個月後,我去了男閨至死都不願回去的潮汕老家,參加了他的葬禮。那是潮汕一個普普通通的小山村,家家戶戶都已經蓋起了樓房,看起來並不貧窮,但整個村彌漫著一種濃厚的守舊氣息。光懌出錢修起來的小樓門口停著5輛車,其中2輛是他買的,大弟媳說他的奧迪好開,他就給了,自己重新買了輛特斯拉。看到熟悉的奧迪,我想起自己坐他車的時候,他開車特別穩,很有安全感。

整個葬禮沒有我想象中的賓客盈門,除了眾親戚們,隻有兩個外人,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他的閨蜜阿芳,她跟光懌有著23年的友情,從光懌開服裝公司起就跟著他,一直到公司結業才離開。

男閨媽媽一看到我,立馬從屋裏走出來拉著我的手,說:“還以為你不來了,太謝謝你了。”

“我怎麽會不來。”說完,眼淚止不住掉,他媽媽、他姐姐看到我哭,也流起淚。

後來,他媽媽去哪裏都拉著我,說當年就想讓我當她兒媳婦,給我剝糖吃,還將長輩親戚逐一介紹給我,我估計他媽媽是想讓這些人知道兒子有個“女朋友”。親戚們口中滿是溢美跟惋惜之詞,唯一麵無表情的隻有他爸。

5輛車依次開到山上,沒有和尚道士做法,沒有傳統的挽聯,沒有浩浩蕩蕩的抬棺送葬,反而像是組團郊遊般,悄無聲息。光懌的墓蠻氣派光鮮,四周種了小樹苗,鋪了草坪,呈半圓形,各種祭祀用品擺滿了墓碑前。男女老少親戚們排著隊上香跪拜,需要循環上3次香,非親屬的話,隻需跪拜2次。

走到墓前,我心情異常平靜,沒有看到他去世時的樣子,也沒有吹吹打打的儀式,冷不丁看到冷冰冰的墓碑,隻覺得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他的墓碑上,竟然隻有他自己的名字,不像其它墓碑上會附注直係親屬的名字,這是讓我最詫異跟憤然的。

葬禮結束後,我坐男閨外甥的車回廣州,同行的還有他妹妹跟阿芳。

路上,阿芳講了他姐夫的一些事——她當年因為崇拜光懌,跟他創業,所以跟他姐夫一家也熟絡,她說,姐夫其實人很好,很有能力,公司能成功的確有他一半功勞,姐夫一直把光懌當親弟弟,光懌後來被靈修誤導後,兩人分歧才越來越大。公司賺錢後,光懌跟姐夫給她買了房,所以阿芳一直很感恩光懌一家人。

妹妹則給我講起光懌的過往——他在爺爺、父母以及別的欺負人的大孩子手下庇護著兄弟姐妹,早早出去賣冰棍緩解家裏的經濟壓力,跟賣菜小販據理力爭,偷偷把肉平分給弟弟妹妹……

一時間,整輛車都彌漫著傷感。

我知道,與家裏博弈了45年後,男閨絕望投降了。這一遭來人世間報恩的苦旅,也算是終了了。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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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墓挖出了商朝被掩埋了3000多年的真相:原來「人牲」是這樣!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17/2023 postreply 21: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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