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13 17:14:3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1225 bytes)
 

東北三舅版《活著》

2023-11-10 11:3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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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白衣姐

平凡人寫平凡事。描繪人生見聞,臨摹世間滄桑。

1

2023年6月24日上午,表弟陳楠的媳婦曉霞,忽然給我發來兩張彩超檢查報告單:肝內實質占位、下腹部實性占位。腫瘤大小分別為16.6cmX10.4cm和17.7cmX8.7cm,比成人的拳頭還大得多。

我心裏咯噔一下,趕緊往上看,姓名一欄,赫然寫著我老公三舅的名字。

“怎麽(腫瘤)都這麽大了才發現啊?”我帶點埋怨地說。

“他也沒啥異常啊,父親節接過來吃飯還好好的,這兩天說便秘,去醫院還是連求帶嚇唬硬拽去的,一檢查才知道腫瘤壓迫得腸梗阻了。”曉霞語氣急切,“二嫂,你看看能不能給開個轉院手續?我和陳楠想帶他去上海手術,一院的大夫不給開。”

我憑著從前做過十多年護士的經驗,急忙給出意見:“還轉啥院啊?這都轉移了,哪是原發灶都不知道。心超也顯示心衰了,目前最該解決的是排便問題啊,得盡快在梗阻上段‘造瘺’。”

“是,這邊兒大夫也這麽說。”曉霞同樣急切地向我討主意,“那我們怎麽辦?在這住院啊?”

三舅看病的那所醫院,是我們這個小城最大規模的三級乙等醫院,我們醫院才二甲,讓老人折騰實在沒必要,我說:“住吧,趕緊‘造瘺’,我和你二哥這就過去。”

曉霞趕緊阻攔:“別來,告訴大家都別來,這剛住上院親戚們就來,老爺子該‘覺景兒’(方言,意為醒腔、領悟)了,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得癌症了。”

表弟陳楠這時插進來說:“二嫂,你過來看看吧,醫生讓住ICU,我們拿不定主意。”

我通知了老公,一起趕了過去。三舅人還清醒,但一直鬧著回家,說啥也不進ICU,說太費錢。至於“造瘺”,壓根兒沒做成,因為醫生又發現三舅不僅有心衰,還有腎衰,呼吸循環衰竭,光抗休克就進行了一夜。

我判斷ICU也回天無力了,隻能勸表弟:“(三舅)一旦進去,最後的時刻身邊沒有親人,多孤單多痛苦啊?”

但陳楠和曉霞接受不了放棄搶救,還是把三舅送進了ICU。一夜之後,ICU裏的醫生說,老爺子在裏麵一直鬧著回家,各項指標也一直在惡化,“還是回家吧”。

 

26日早晨9點,一幫親戚朋友把三舅抬回了家。160平方的大房子裏,臭氣撲麵而來,主臥地上的廢紙殼和其他破爛堆得山高,雙人床都給侵占了大半。大家手忙腳亂地在客廳支起一張折疊床,才把三舅安頓了下來。

三舅的外孫程力還在次臥裏酣睡,我老公跟大家擔架抬到五樓,已經汗流浹背,見狀,氣憤地要去掀這個30歲表外甥的被窩,被我攔住了。

我守著三舅輸液,一桶氧氣,一條靜脈通道,對虛弱到雙目緊閉、隻在我們呼喚時微微點頭回應的三舅,權作安慰吧。

下午2點,80歲的三舅停止了呼吸。被單下,他骨瘦如柴的身子幹癟得可憐,腹部觸目驚心地隆起一塊大疙瘩。

沒有人哭天搶地,守靈的3天裏,所有親戚都說:“他享福去了。”

2

三舅的童年應該是幸福的。

1943年,他出生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小鎮,他的父親,也就是我老公的姥爺,當時經營著當地最大的雜貨鋪,十裏八鄉都到他家的鋪子買東西。

1962年,19歲的三舅高中畢業時,盡管家裏的雜貨鋪早已公私合營,但家境也還是強於一般人家。三舅的成績在同學裏一直名列前茅,高考誌願填報了哈工大,報得太高,以3分之差落榜後,沒選擇複讀。那時都說“家有一鬥糧,不當孩子王”,學校留三舅當老師,他也拒絕了,而同時被邀留校的還有一個表舅,表舅後來做了我們這個小城重點高中的校長,人生無限風光。

三舅從學校出來後,去小鎮的省直農場做了木匠,心靈手巧的他,做得很好。我見過三舅那個時期的照片,眉目俊朗,身材挺拔,樣貌很是出眾,如此聰慧帥氣的小夥,應該很容易被周圍的姑娘愛慕,可不知道為什麽三舅偏偏娶了他親舅舅家的表妹。

我曾經刨根究底,60年代中期了,怎麽還有近親結婚呢?

老公含糊地說:“可能我姥姥喜歡她的親侄女,願意讓她當兒媳吧。”

三舅的苦難似乎就是從結婚後開始的。

1967年,他們夫妻生下大兒子陳斌,孩子先天智障。好在後來生的小兒子陳楠和女兒陳盈都挺正常。尤其是最小的女兒,特別漂亮,這極大地安慰了三舅。隻可惜無論三舅多麽重視孩子的教育,陳楠和陳盈的學習成績一直不好,好在他們情商都挺高。

三舅媽是傳統的家庭婦女,三舅靠著微薄的工資養育著3個孩子,日子拮據。陳楠成年後參軍了,複員後進了市裏一家機關單位。陳盈後來自己開了家理發店,19歲就嫁人了,丈夫也是農場職工。可家裏的日子剛鬆快一點,三舅媽就得了很嚴重的糖尿病,一直纏綿病榻,花費巨大。

2003年,三舅從農場退休,搬進了城裏,住在陳楠家。那會兒我們都很佩服曉霞——她是個裁縫,在一家大型商場租攤位做零活,她和陳楠兩口子租的房子,一下子塞進了公婆兩個老人,還帶著個傻哥哥,卻能把日子過得挺和諧的。

2年後,離了婚的陳盈,把三舅、舅媽和大哥,從二哥陳楠家接了出來。陳盈帶著12歲的兒子程力,那會兒跟一個搞房地產的老板處對象。那老板在市中心新開發的樓盤裏給了陳盈一套160平三室一廳兩衛的大房子。陳盈就說,這套房子就給父母住,等對象公司的第二幢住宅樓竣工後,他們會留一套複式結婚。於是,身體健朗的三舅,就在準女婿的工地上當了倉庫保管員,盡職盡責。

我就是在那會兒跟三舅一家的接觸多了起來——三舅媽已經發展成尿毒症,得隔天透析一次,經常找我去家裏輸液。老兩口住在有衛生間的主臥裏,寬敞明亮的大平層,裝修得富麗堂皇,被陳盈收拾得一塵不染,很是讓我羨慕。

那兩年大概也是三舅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陳盈特別孝順,整日陪護在母親身邊,積極求醫問藥,好吃好喝地伺候著爹媽和傻哥哥。隻是小小年紀的程力挺不讓人省心,無論怎麽教育,就是不好好學習,還染上網癮,陳盈給他轉了好幾所學校,什麽招兒都想了,孩子就是成績墊底兒,逃學上網。後來,陳盈幹脆把兒子送到了鄉下的封閉學校讀書。我們都心疼這個表妹,說她真是操心的命。

當時我們想,好在,陳盈還能靠著對象的幫助把這個家撐起來,但很快,那個老板蓋樓的資金鏈斷了,公司每況愈下。

2006年冬天,三舅媽去世了,少了拖累的陳盈開起了旅店。她的日子本來越來越好,可三舅卻在工地上砸傷了腳,走路跛了。更讓我們難過的還在後麵——第二年冬天,陳盈在一個雪天去鄉下探望兒子程力,卻遭遇車禍,當場身亡。親戚們在葬禮上無不唏噓,既心疼陳盈,也替三舅發愁:他這是什麽命啊?

陳盈的前夫曾想接兒子走,程力卻不從。陳盈死後,程力就輟學了,跟姥爺住在一起。那套大房子的房證還沒下來,法律上不屬於陳盈,那個老板當初許諾寫她的名字,也是口說無憑,況且那會兒他已經負債累累。但那老板也算有情有義,沒用那個房子頂債,跑路前留下話,說是隻要三舅活著,就可以永遠住下去。

三舅把陳盈車禍的20萬賠償款拿出來,又掏空自己的積蓄,給程力買了套房子,說是等他長大了結婚用。時年64歲的他,就這樣帶著40歲的傻兒子、14歲的外孫,開始了新生活。

3

陳盈的對象跑路了,工地倉庫保管員的差事自然也沒了。我老公幫三舅找了一份在私人工廠打更的活兒,起碼能維持家用。不久後,我就看見三舅騎著輛破舊的三輪車,帶著陳斌滿街轉悠著撿破爛兒。

陳盈在世時穿戴整潔的父子倆,此時都邋遢得不行了,衣服又髒又破。我們都知道三舅和陳斌不缺衣服,陳盈和曉霞經常給他們買。但三舅說:“幹那麽埋汰的活兒,穿好衣服不都白瞎了嗎?”

看著髒兮兮的三舅一瘸一拐地撿紙殼,特別令人心酸。偶爾碰上,我就忍不住多嘴:“三舅,你退休金也有3、4千吧?還打著一份工,錢也夠花,別這麽辛苦了。”

“不累,晚上打更也能睡點覺,白天也沒啥事兒。”三舅說,“這不尋思將來程力還得娶媳婦嘛,我也得給斌子攢點錢,等我死了,他也能有個依傍。”

“程力娶媳婦讓他爸管。斌子的事你也不用愁,將來社會保障越來越完善,殘疾人國家都能管。”我安慰他。

三舅不再說話,他是個寡言的人,如果沒人跟他搭茬兒,他能一天一天地不說話。親戚們聚一起喝酒,他也是聽別人嘮嗑多,不是別人專門兒衝他說話,他就沉默著。

 

那年春節,我和老公去給三舅拜年。短短數月,才住了兩年的漂亮房子,已經造得不成樣子:玄關處堆滿了臭烘烘的鞋,夏天穿的鞋還在那裏堆著;祖孫三人各居一間臥室,床上淩亂的被褥倒還算幹淨(曉霞給洗的),地上卻髒亂得無處下腳,尤其三舅住的那間主臥,堆滿了廢品;偌大的客廳也堆著亂七八糟的東西,餐桌上擺放著沒洗的碗筷,鹹芥菜和兩塊腐乳都幹巴在盤子裏,屋子裏彌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難聞味道。

出來開門的程力隻衝我們笑笑,就回了臥室繼續打遊戲,陳斌湊過來傻笑,我這才注意到,躺在沙發上的三舅居然在看《紅樓夢》。

我老公張嘴就數落:“程力都那麽大了,就不能收拾收拾屋子?斌子也該教他幹點活兒啊。”

三舅嘟囔著:“大啥啊,他剛14,媽都沒了,爸也不在跟前兒,夠可憐了——斌子還不如3歲孩子呢。”

我老公更生氣了:“陳楠呢?兩口子不回來過年啊?”

“我不讓他們回來。丈母娘跟他過呢,帶來不方便,扔下也不好。”三舅說,“年三十兒我們都去他家吃的年夜飯。”

說曹操曹操到,話音沒落,陳楠一家三口進門了。10歲的小侄女百靈鳥一樣嘰嘰喳喳的,三舅立馬眉開眼笑起來。

快人快語的曉霞有點不好意思地衝我說:“看這屋裏亂的,我真是沒招兒沒招兒的。小盈剛走時,我三天兩頭回來收拾,可是架不住爺仨禍禍呀。臘月二十四大劃拉(小年的習俗,掃房,打掃衛生),我一天都沒出攤兒,收拾完家裏就來收拾這兒,一頓清理洗涮啊,看見了吧?這才幾天。”

陳楠也解釋:“我爸那才強呢,不讓撿垃圾死活非得撿,撿就撿吧,往樓上折騰啥啊,撿點兒賣點兒多好?非要折騰上來!”

三舅立刻解釋說:“廢銅爛鐵破紙殼,都是今天漲價明天降價的,我得攢到價格合適再背出去賣。一天那一點兒,人家也看不上眼兒,攢多了才能要上價,多賣幾個是幾個。”

陳楠衝我們苦笑,小聲道:“沒整兒,那才強呢!”

曉霞也為難地說:“我這一天忙得腳打後腦勺,接的也不過是些縫縫補補、截褲腳兒、改衣服的活兒,天天晚上都帶著活兒回家繼續蹬縫紉機,不到睡覺不得閑,真是沒工夫管老爸。陳楠中午要接孩子,還得給我送飯,晚上管孩子作業,還得幫我熨熨衣服啥的,我倆真是沒時間管他們,隻能隔三岔五來看看。”

“唉,你倆也不容易。”我老公對他倆的怨氣,都變成了同情。

 

這之後,我和老公都把單位的廢紙、舊報、快遞箱啥的攢起來,定期喊三舅去拉,其他侄男甥女也都如此——三舅是個很要強的人,給他錢,逢年過節拗不過我們,收下了,可誰家有大事小情,他一定隨禮把錢給回來。但是一喊他收廢品,他那高興的樣子,明顯就沒有心理負擔了。

親戚們聚到一塊兒時,也很為三舅發愁——陳楠提拔成科級幹部了,卻是被提拔到一個離城二百裏的鄉鎮,在單位的二級機構擔任小頭頭。他一走,曉霞更忙了,更顧不上照顧三舅爺仨了。一天天長大的程力,仍舊啥活兒也不幹,每天睜開眼睛就坐在電腦前玩遊戲。

2011年,我兒子高考後,趁暑假到飯店打工掙零花錢。他幹了兩天,突發奇想:“飯店還在招服務生呢,我把程力帶著一起幹唄?看能不能帶帶他給我三舅爺減輕一下負擔?”

我兒子就招呼著程力去了,小哥倆還真幹得不錯,兒子多次誇程力幹活挺有眼力見兒:“要有個好人帶著,沒準能戒掉網癮呢。他爸為什麽不帶著他,還要我三舅爺養著?”

我也不知道怎麽跟兒子解釋——程力他爸再婚了,又在小鎮上工作,除了休息日偶爾能來看看程力,也是自顧不暇。再說了,我們也不好介入別人家的事兒。

果然,沒人帶著就不行。我兒子上大學走後沒幾天,程力就辭工回家了,繼續昏天暗地玩著電腦遊戲,整日不運動,越來越胖。

4

2012年冬天,19歲的程力參軍走了。為了能入伍,體重超標的他又減肥又找人的,費了不少周折,想到這個孩子能去部隊大熔爐裏磨煉磨煉,親戚們都替三舅鬆了口氣。

那年年節相聚,三舅感慨:“少個孩子吃飯,我真覺得輕鬆多了,不然他一上桌就鹹了淡了素了地挑毛病。”

我婆婆氣道:“你就是太慣孩子了。”

三舅也隻是嘟囔:“沒媽缺爹的,我再不慣著點,他還有法兒活?”

我婆婆又勸三舅:“你也70(虛歲)的人了,整天這麽幹也不行啊,幹脆把小斌子送福利院算了,殘疾人不是有免費待遇的嗎?”

所有人都附和著勸,但三舅不答應——能給免費待遇的農墾係統福利院,在200公裏之外的城市,他不放心把傻兒子送那麽遠。但陳楠心疼老爹,堅持要送,幾次三番地勸,三舅就說:“那你帶我先去看看福利院什麽樣。”

陳楠借了朋友的車,載著三舅走了一遭,這一“考察”,回來後三舅直接放了話:“隻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把斌子送走。”

陳楠也沒看上福利院,自然不忍心哥哥受罪。他和曉霞就安慰三舅:“不送不送,你放心,將來我們照顧大哥,保證不送他走。”

這份承諾,讓三舅長長地鬆了口氣。

 

三舅輕鬆點的日子沒過上幾天,去部隊還不到一年,程力回家了,又開始沒白天沒黑夜地玩遊戲。對於程力回來的原因,三舅諱莫如深,我們也不好深問,就連陳楠,也隻是知道外甥的檔案裏被寫了“拒服兵役”而已。這四個字意味著程力這輩子永遠被國家單位拒之門外了,壓根兒不可能找到有編製的工作。

我婆婆就又給三舅出主意:“你不是給他買房子了嗎?讓他爸給裝修一下,也20歲的人了,讓他自己單過吧,不然總也不自立。”

“他都沒有收入,指啥吃飯啊?他爹自己還顧不上自己呢。”三舅還是舍不得把外孫往外攆。

從部隊回來後,程力又多了個毛病——動不動就呼朋喚友去飯店喝酒,喝完了給姥爺打電話讓去付賬。三舅從來不跟別人說這事兒,我老公有一次在飯店恰巧遇到了他數著一堆零錢給程力付賬,追問之下,才知道每月總有這麽一兩次。

我老公氣得當場發飆,罵了表外甥:“你個王八犢子長沒長人腸子啊?你姥爺都累啥樣了你還這麽拖累他?”可已經醉醺醺的程力隻會衝他傻笑。倒是三舅卻把他這個外甥反過來罵了一頓:“你混賬!他那麽大個人不要麵子的嗎?你當著那麽多人罵一個沒娘的孩子?”

我老公回到家,還是咽不下這口氣,他當時剛丟了手機,新手機裏缺了好多聯係人,就在我手機裏翻找前妹夫的電話號碼,非要讓人家把兒子領走。

我好不容易摁住他,不許他多管閑事兒:“要說三舅能住在那房子裏,還不是借了小盈的光?人家程力住親媽留下的房子,咋就不行呢?”

我老公直嚷嚷:“小盈的對象允許三舅一直住著,可沒說讓孩子住。” 

“要找他爹,也得陳楠找,你一個表舅充什麽大瓣蒜?再說了,三舅也不領情。”

好說歹說,我老公終於偃旗息鼓。

 

可是沒出半月,老公下班回家,又帶回個壞消息:“陳楠被‘雙規’了。”

我愕然:“他一個小科長,老實巴交的,能有啥被‘雙規’的機會?”

“級別再小,在下邊也是個頭目。圍著他轉的盡是在山裏開礦的老板。定力差的話,還真容易出事兒——他前任不就進監獄了嗎?”老公憂心忡忡。

後來知道了,陳楠的“事兒”也沒有那麽大,是為了給一個銀行的朋友攬儲,把單位的大筆資金挪了存儲的銀行,加上查出點其他違紀問題,就被開除了公職。不過這也夠一幹親戚揪心的了,我婆婆整日衝我們歎氣:“你三舅這是什麽命啊,就這麽個能指望的二兒子,又出了這事兒。”

三舅反倒是很淡定,非但沒埋怨陳楠,還安慰他:“後悔也沒用,做錯事就承擔後果吧。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幹啥掙不來一口飯啊?隨遇而安吧。”

這話倒是很符合三舅的性格和心胸,我最佩服的就是他的隨遇而安。這麽多年,妻子臥病、離世,女兒英年早逝,大兒子傻了,外孫子不省心,自己傷殘,如今二兒子又丟工作,我都沒見三舅愁眉苦臉過,他邋遢的外表下,似乎裹著一顆無比堅強的心,永遠都是那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想起那次見他躺在髒亂不堪的客廳沙發上看《紅樓夢》,我心裏對他就不由得刮目相看。

後來,那個在重點高中當校長的表舅,兒子結婚,眾親戚一起參加喜宴,我婆婆看著容光煥發、滿場敬酒、與賓客談笑風生的表舅,又看看身邊特意穿了件幹淨衣服卻依然難掩寒磣的三舅,忍不住舊事重提:“你當年要是跟他一起當老師,說不定比他還風光呢!他腦瓜哪有你聰明?”

沒想到,三舅的古詩詞張口就來:“瀉水置平地,各自東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歎複坐愁?”

婆婆不懂詩,但她能聽懂意思,笑道:“得虧你心大。”

我由衷地衝他豎大拇指:“三舅,您是深陷泥沼卻能仰望星空的人。”

三舅卻帶點赧顏,恢複了拾荒老頭的本來模樣:“啥星空不星空的?我就知道吃飽了不餓!”

我老公幸災樂禍地跟我耳語:“你還以為一個被兒孫拖累得撿垃圾的老頭兒能在地球上詩意地棲居?有心情跟你詩詞唱和?”

我不服:“三舅心裏絕對是有詩的,隻不過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

5

沒了工作的陳楠,跟著曉霞一塊兒在零活兒攤上忙生計。偶爾逛商場,總能看見他不是在熨衣服就是在低頭織補。到底是三舅的兒子,他臉上並無頹色,還不時跟周圍人開玩笑,仿佛他一直就是個擺攤兒的小販。

三舅把工資折子給了曉霞——這是他自己跟我婆婆匯報的:“我打工和賣廢品的錢都花不完,他倆的房貸還沒還完呢,老二這又沒了工作,我不幫誰幫?”

大概是之前的“雙規”中間有什麽冤情,2017年,被開除公職3年後,不斷申訴的陳楠又恢複了公職,也算是喜事了。再見到三舅,他臉上雖無喜色,但看得出來輕鬆了很多。以前隻知道埋頭幹活兒的他,那會兒隔上十天八天的就給我大姑姐(我老公的姐姐)打電話:“玩幾圈(麻將)不?”

大姑姐是我們這一輩兒裏家庭條件最好的,那時從婦科醫生崗位剛剛退休,從銀行退休的大姐夫也愛玩麻將,家裏還買了麻將機。盡管老人反應慢,不如跟朋友玩著過癮,但三舅難得地想消遣消遣,晚輩自然要陪著。那時我婆婆已經去世,大姑姐就喊上四舅一起,偶爾也讓我老公去湊局兒。每次牌局結束,大姑姐心疼三舅省吃儉用,還要請他去飯店吃飯,我們晚輩有空的就都作陪。

大姑姐“繼承”了我婆婆愛幹涉三舅生活的習慣,一次在飯桌上說:“三舅,陳楠這都恢複工作了,房貸也早該還完了,你的工資卡就自己拿著花吧。”

“要還我來的,我沒要(回來)。”三舅說,“孫女學唱歌,考音樂學院,花費老大了,掙多少都是個無底洞,我能幫點兒是點兒吧。”

兒孫自有兒孫福,莫為兒孫做馬牛,我們都這樣勸。微醺的三舅卻很自滿:“啥馬牛啊?我這動彈動彈也是鍛煉身體呀,我動彈著能活過100歲,不信你們看著吧。”

我老公急脾氣,就有點出言不遜:“想動彈不能去公園打打太極拳呀?精力充沛你就跑步去,再不聽勸,我就讓哥們兒辭退你,別打更了,夜裏還得巡視怪熬人的……”

“我的理想已經實現了。”74歲的三舅根本不懼表外甥的“威脅”,不緊不慢地說,“動彈動彈就能掙錢,隔三岔五打打小麻將,喝點小酒兒,這不挺好的日子嘛?”

 

但三舅嘴裏的好日子沒過多久,50歲的陳斌就腦梗了,落下了半身不遂的後遺症,這個傻兒子再也無法做三舅撿廢品的幫手,還得三舅伺候。陳楠兩口子沒少為大哥的治療出力,但再怎麽出力,情況也就那樣了。幹瘦的三舅搬不動體重200多斤的傻兒子,終於開始支使24歲的大外孫了。程力還算聽姥爺的話,總算能不時地離開電腦,幫大舅上個廁所。

巨大的醫療開支,讓三舅放棄了“打打小麻將”的理想,打更之外的時間全用來撿廢品了。沒了陳斌這個幫手,他更加吃力,有時在大街上看見他彎腰駝背地蹬著三輪車,我就忍不住鼻子發酸。送陳斌去福利院的事也舊話重提,但誰提,三舅就跟誰急。

那年春節去三舅家,我發現他的床邊牆上貼著一紙中性筆抄寫的順口溜,就是那個著名的“日出東海落西山,哭也一天笑也一天……”那絕對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楷書,不亞於龐中華字帖。我在心裏讚歎,也莫名悲涼:曠達如三舅,在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苦難麵前,也難免有一些時刻,需要刻意提醒自己笑對人生吧?

背地裏,我們都對陳楠兩口子握著三舅的工資卡頗有微辭,可隻有作為長輩的四舅,敢當著這個侄子的麵感歎:“這要是我侄女兒(陳盈)活著,三哥該多享福啊。”

陳楠在這樣的對比中無地自容,有一次他在親戚聚會的場合喝多了,哭著表達委屈:“我也想老爸享享清福,可他太強不聽勸啊。他的工資卡絕對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是動過那裏邊的一分錢我就是王八蛋!不能讓老爸過上好日子,我怎麽有臉花他的錢?老爸硬塞給我,不要就起急,我能怎麽辦?我都攢著留給老爸‘過河’用。”

三舅可能也是第一次知道二兒子沒動他的錢,當場急得直瞪眼:“你跟你爹逞什麽強呢?給你就是給你了,過什麽‘河’?過海我也不會往回拿!”

我們都尷尬地沉默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人人都有不為外人知的苦楚,想想,陳楠兩口子也不易啊。

後來,陳楠的女兒在音樂學院畢業,考研失利後決定去國外留學,到底在三舅的“逼迫”下動用了他工資卡裏的錢。背地裏,我老公氣憤地說:“啥家庭啊還國外留學?三舅哪年能過上清閑日子?”

“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三舅憑著自己的勞動為孫女兒的成才助力,他高興著呢。”我說,“以三舅的學識和心胸,他絕對比我們所有人更能自洽。”

6

三舅在78歲那年,被工廠老板以“年齡太大怕發生不測”為由辭退了,後來那老板對我老公說,再找的更夫,哪個都沒有三舅負責任。

丟了“工作”的三舅並沒沮喪,反而很想得開地說:“人家老板留我這麽多年,夠意思了。錢這東西,多有多花,少有少花。”

陳楠借機要把工資卡還給他,三舅死活不要:“賣廢品夠我們仨吃喝了,你給我孫女兒多打點錢,國外開銷大,別苦了她。”

2022年年底,家族裏所有親戚幾乎都染上了新冠,三舅卻安然無恙,他在關心親戚們時很是自豪:“看,還是我這樣天天動彈著身體好吧?”

春節前,他給我老公打電話:“今年你們誰也不要來看我,我怕你們帶來病毒把我給傳染了。”

我們便沒敢去。可通過微信發拜年紅包,三舅又拒收。這使得他的“怕染病”很像是托詞,畢竟,每年過節給他點錢或物,要他收下,都很費勁。

 

可健朗到新冠病毒都繞著走的三舅,時隔半年多,就被兩個比拳頭還大的癌腫擊倒了。腹部的那個腫瘤明顯突出來了,就算他不疼,也摸得到啊。

四舅說:“不可能不疼,三哥絕對知道自己病了。大姐肝癌手術時他就說過:‘要是我得了癌症我可不治,有那錢不如給孩子省下呢,治了還不是人財兩空?’”

果然,我們收拾三舅的遺物時,發現了嗎啡片。那是需要憑診斷書辦理“毒麻卡”才能開出來的強力止疼藥,三舅一定是事先自己去看過了醫生,然後刻意隱瞞了病情。

從癌症初起到發展成多髒器功能衰竭,這中間三舅經曆過什麽,隻有天知道了。要不是好幾天沒有排便難受到了極致,他依然能一聲不吭。住院的前幾天,還有親戚看見他蹬著三輪車拉了一車的廢紙殼,親戚問:“你咋這麽瘦了?”三舅笑答:“我本來就瘦,你這多長時間沒見我,忘了我啥樣了吧?”

陳楠和曉霞也沒有發現三舅的極度消瘦——可能是因為三舅本來就瘦,也可能是那段時間他們兩口子一邊忙著生計,一邊操心著女兒在國外校園的個人演唱會,無暇他顧。至於跟姥爺住在一起的程力,整日埋頭在遊戲裏,連自己的前途都不操心,連婚房要空到什麽時候都不去想,怎麽可能發現姥爺刻意隱藏的異常。

三舅這輩子隻住過兩天兩夜的醫院,其中還有一夜半天是在ICU,沒用兒子兒媳伺候。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三舅實現了出院回家的心願,意識清醒,但緊閉著雙目和嘴唇,沒再過說一句話。

三舅走後,陳楠和曉霞信守承諾,沒有送大哥陳斌去養老院。夫妻倆天天回去送吃送喝,養著臥床的大哥和沉迷遊戲的外甥。三舅留下了一些積蓄,還有一點社保撫恤金。程力在姥爺走後,學會了做飯,能操心大舅的吃喝拉撒,也能從他爸那裏要點零花錢,日子就那麽對付著往前過。

10月26日早晨,三舅走後4個月整,56歲的陳斌沒有醒來。也許是突發心梗,也許是再一次發生了腦血管意外——120出診醫生這樣判斷。所有人都說,陳斌是離不開爸爸的孩子,追著他爸爸享福去了。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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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四孩母親的性與愛

2023-11-09 12:00:21
43人評論

作者Tamia

嚐試理解人

1985年生於北方一座三線小城的她,形容自己是“普通得走在街上你都不會多看一眼的女性”。關於她的經曆,我們通了好幾次持續六七個小時的電話。

一切是怎麽開始的呢?青春懵懂的QQ網戀,無法定義是否為性侵的初夜,告知自己懷孕時電話那頭的沉默……一次藥流,兩次人流,婚後初為人母的喜悅,和隨之而來的產後抑鬱、職場挫敗、家庭矛盾,在掙紮與和解中,她一路走來,成為了四個孩子的母親。

當“一個普通女性”的生命曆程在電話那頭徐徐展開時,會有那麽多紛繁錯綜的細節令人感歎。

以下是她的講述。

1

初二的一天,在宿舍午休時,我來初潮了。身邊有些同學早已有過經曆,我也就沒那麽緊張。閨蜜陪我去買衛生巾,處理好後,我倆擠在一張床鋪上聊天。對於這個標誌性的生理變化,我有些小激動,似懂非懂地和她說道:“我可得好好守著自己的身子,直到碰見那個他,直到新婚之夜……”

不久後,學校臨時開了節生理衛生課,是數學老師給我們上的。老師和同學們都顯得有些尷尬,整節課我就記住了“生理衛生”這幾個字。但有些變化的發生是自然而然的——來月經之前,我是假小子性格,喜歡去操場上翻單雙杠、跑跑跳跳,來月經後,肢體動作收斂了不少,身為女性的意識似乎更強了。

成為一個“好女人”,可以說是我對自己很深的期待。生長在北方的三線小城的郊區,從小母親就會通過一些案例來教導我——村裏哪個女人破壞別人家庭啦,哪個女人生活“不檢點”,就會成為眾人唾棄的對象。我叔叔也常說,女孩子家在婚前要注意言行。

讀到小學五年級,我們班上有五六個早熟的女同學,因為常常無所忌憚地和男同學玩在一起,成了大人們口中的“浪”女孩。因為總被人指指點點,她們幾個幹脆抱團成了小團體。那時的我,和她們不是一路人。

 

作為家裏的老二,從小我就明確意識到,媽媽喜歡我哥,而爸爸偏愛妹妹。哥哥手腳勤快,常幫大人去地裏頭幹活;妹妹說話動聽、舉止可愛,常逗得我爸很開心;而我,沒有那麽討巧的本事,始終處於一個不尷不尬、缺愛的狀態。於是,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學習上,考試時在班裏總是名列前茅,我從中找到了成就感,父母也開始為我感到驕傲。

然而,中考發揮失常,我隻能去縣裏一所普通高中的藝術特長班。高中期間,我的文化課成績一直排班裏第一,班主任看好我,說我能考上中央美院,我也躊躇滿誌。2004年高考前,我把各大美院都去考了個遍,無奈藝術天賦有限,最終隻考上了一所二本院校。

選專業時,是叔叔給我做的決定——他早年離家當兵,轉業後在西南的大城市紮下根,谘詢了一些美院當老師的朋友後,幫我選了動畫專業,說是以後好找工作。那時我沒有什麽獨立的思想,對於未來的判斷,自然是依照大人的規劃。

大學就在叔叔所在的城市,媽媽時不時跟我說,我學的專業,學費在五裏八鄉是出了名的貴,爸爸得起早貪黑掙錢供我念書,種地之餘還得做點小生意,需要到處跑、請人吃飯應酬,有時直接睡在車裏頭都回不了家。這些話自然也對我產生了心理暗示,學業之餘,我也去兼職做家教。但一次幾十塊的收入,對於每年上萬的學費,無異於杯水車薪。我有時就會冒出一個念頭:是不是早點找個願意負擔自己學費的男朋友,父母就能輕鬆些?

對於找男朋友,我毫無經驗,中學時,我對心儀的男生也隻是遠遠地多看上幾眼,暗暗在心裏頭喜歡著。高三準備藝考,跟著大學生一起學畫畫時,我發現這些姐姐們談戀愛、同居的情況都很普遍。進到大學後宿舍四個女生臥談,才知道有兩個舍友都已有了性經驗。

一個舍友對待男性的態度挺放得開的,在班裏會去開玩笑摸男生的大腿。另一個則在軍訓時跟教官談上了戀愛。學校後麵有條街很熱鬧,每到晚上,那些“日租房”的老板們就站在街上拉生意,喊著“開一晚”多少錢,每次教官來找她,他們就會去這樣的地方過夜。後來和教官分手後,她又跟隔壁班的男生同居了。當時有很多學生情侶都在學校附近租房住,她對我和另一個相對保守的室友說:“等什麽時候你們也都有男朋友了,就會跟我們一樣了。”

我想,也許是自己中學那會兒的想法過於理想化了,在心裏對於給自己設下的原則也默默地放鬆了。我期待著愛情降臨,但對兩性關係的認知還處於懵懂狀態,性知識也僅停留在諸如“如果女生懷孕,拉個肚子胎兒就會掉出來”之類的可笑水平——都是小時候媽媽對我講的。

大一的思政老師和我聊起過“女生懷孕”這個話題——一學期的課程結束,他說如果有什麽問題可以在QQ上問他,我就跟著很多同學一起加了他的QQ號。後來我在QQ上向他請教課業問題,不知怎地,他就捎帶著談起這個話題,然後說,我們之間也可以——然後,他打出“做愛”兩個字。我很錯愕,為人師表怎麽能這麽說話?就沒有再回他消息。

之後身為學習委員的我,經曆了大學期間唯一的一次掛科:59分。

2

80後的大學時期,網戀普及開了。

大二下學期,我在QQ聊天室碰到一個男生,是本地另外一所大學的中文係研究生。我和他聊餘光中、林清玄的散文,我說一些話,他馬上就能把我的想法看得很透徹,那感覺就像找到了知己。加上好友,他就確定說要做我男朋友了。

約會兩三次後,我過生日,他特地買了束花來學校找我。那天傍晚,在一個小亭子裏,他吻了我。我臉紅了,跟他說這是我的初吻。可他沒回應我,透過昏黃的光線,我好像看到他笑了一下。

但那次見麵過後,我就聯係不上他了。我想不通,跑去他學校的宿舍區,又不知道他住哪棟樓,隻能給他發短信:“我在樓下等你,請你出來說清楚這是為什麽?”我在那裏站了兩個小時,隻等到他的一條短信:“不用等了。”為什麽第一次戀愛這麽快就不明不白地告終了?我感到困惑又挫敗。

又過了不到一個月,我在聊天室結識了阿綱,聊了一陣,他就約我見麵。我想著算了,不再見這些男網友了,但他卻說想我想得晚上睡不著,甜言蜜語中透著一絲威脅:“你如果不見我,我就把自己……”幾次三番的信息轟炸,讓我產生了一種不去見他就對不起他的錯覺。當時缺乏分辨力的我,並沒有意識到他這種言行背後暗藏的危險性。

我沒有拗過阿綱的言辭,去了他學校旁的餐館赴約。在讀經濟學碩士的他,說自己已經在公司裏實習了,打扮得一副商務人士的樣子,外形看起來屬於我比較欣賞的。我提出自己一直以來的顧慮:“我爸供我上學挺不容易的,要做我男朋友,得負擔得起我的學費。”他隨口就答應了。

吃完飯,我準備回學校,阿綱卻麵露委屈地挽留我:“走,我們再一起聊會兒天。如果你這就回去了,我會好難過的。”

出了飯店,他攬起我的肩。我感到不自在,不知該作何反應——在QQ上,他一口一個“寶貝”“老婆”喊得熱乎,但來到現實中,也不過是個陌生男人。我們穿過他大學的校園,我以為是在散步,卻不知道他其實要徑直把我帶去提前開好的日租房——進到一個小區,再一拐彎,就到了。

那是間老房子,層高低矮,家具老式。阿綱先叫我坐下來吃西瓜,我正吃著,他一下就過來摟起我的脖子開始親,讓我直感到身體發麻。

“你不要這樣,我確實得走了!”我想到嚇唬他說,“我爸可是警察呢!”

沒想到,他麵露凶相:“警察又怎麽樣啊?”

我想站起來逃出去,但已經被他壓到床上了。我掙紮了幾下,他力氣太大了。我想起剛才走過來的路上他是如何從水果攤老板切開的西瓜中挑選了一塊,人來人往的街景就近在眼前,可我卻喊不出來、夠不到了。

 

事後,阿綱坐在床頭,點起一支煙。我的身體經曆了前所未有的刺激,還處於興奮狀態,可心裏卻抑製不住地感到失落,好像失去了些什麽。我下意識地抬起身子看去,床單上有一小撮不規則的淡淡血跡。

我說:“你看。”

我想,自己已經付出了最珍貴的東西,帶著點兒交換的心理,期待他有所表示。

可他看了看,平靜地說:“哦,那當然。”

當一個男人需要女人的時候,他會用各種手段:討好、裝可憐、威脅、強製,我在這個男人身上都經曆到了。而此刻在昏暗的房間裏,他的表情,像是剛在他的領地獲得勝利,而我沒能保全自己,失敗了。

不出意料地,阿綱沒有再聯係我。這次我沒有繼續糾纏,但我的心無法平靜。我不知該如何去定義這件事——自己是否受到了侵害?隨之而來的,是自責和懊惱——如果當時我再反抗得厲害一點,或者寧死不從呢?或者,我可以去向阿綱追究嗎?可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是真名嗎?他真是那所學校的學生嗎?……

我厭惡自己的這種軟弱,不由想起幾年前和嬸嬸一起坐公交車時的事——我站在一個老年男人的座位前,車子晃動時,他一下子把手搭在我大腿上,持續了大概有半分鍾。我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或許隻是沒坐穩,一時間需要找個地方支撐一下,我這樣告訴自己。嬸嬸也沒有對他的舉動有什麽反應,隻是在旁詫異地看著我。

3

想著自己在初夜這件事上是負有責任的,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可我的身體被喚醒了,每當夜幕降臨,一個人孤單時,就會想要一些慰藉。我還是想去找真正愛我的男人。

大約一周後,小楓成了我在QQ聊天室裏的又一個聊天對象。第一次線下見麵,我如實向他說出自己初吻和初夜的經曆,他抱了抱我,說他在感情上還是一張白紙,看起來很真誠。於是,我們在一起了。

我一般會去同城的叔叔家過周末,有次周末,小楓約我去他家,要留我過夜,教我向叔叔嬸嬸撒謊說想在網吧通宵,卻被他們識破。當晚去到叔叔家後,他和嬸嬸跟我深聊了一番,問我是不是談戀愛了。我點點頭。嬸嬸歎了口氣,說我之前是不撒謊的,“都怪這些網絡上的東西帶壞了你”。

我和小楓的戀情維持了一年多,平時我們一塊上超市買東西,他說仿佛看到了我們結婚後過日子的狀態。我會給他洗床單,力所能及為他做事,他讓我吃長期避孕藥,我順從了,那一年多,因為藥物激素,我有點發胖。

小楓有和我說起他的母親,身邊的同學和朋友,但卻從沒有把我介紹給他們。這讓我覺得自己在這段關係裏是沒有安全感的,總想要反複向他確認“你是不是真的愛我?”他說我們住的那套房子就是他家的。我又時常懷疑他和他導師的妻子有曖昧關係,這一點似乎讓他很抓狂,每次都免不了一頓爭吵。

結果,事情真就向著我最擔心的那個方向發展了:小楓出軌了。

那是一次又因為懷疑和他吵過一架,等緩和一些後,他把我約出來,平靜地對我說,在他特別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出現,然後他就去約了另外一個女同學。他把劈腿的過程描述得很細節,態度有點像在開玩笑。我聽他說著,腦袋有點懵,感覺就像在看電影裏別人的故事。但那天,我的身體卻沒有拒絕他,好像是出於一種習慣性的需要,也有試圖用自己的身體去挽回的成分,但我能感到,他明顯不像之前那麽在乎了。

我和小楓都沒有明確說“分手”二字,就這麽不再彼此聯係了。半年後,我們偶遇過一次,當時我跟著一個男同學去食堂,看到他跟一個比他矮一大截的女生並肩從斜對麵走過來,大概相隔10米,他也看到我了。我們沒有打招呼。

我還是會和男生約會,每次總是帶著一些期待。但每當中學時代那些保守的認知跟大學時代的實際經曆產生衝突時,我便退而求其次,僅當是尋求一次次肉體的歡愉。男女之事好像觸發了一個開關,讓我開始遊走在自我的邊界。那是一種叛逆,也是一種探索,我感到自己是自由的,或許可以打破過往那些乖乖女的桎梏,成為一個不一樣的自己。 

但身體的欲望是個填補不滿的黑洞,在每次的約會中,即便有高潮,也是很短暫的,過後很長一段時間,其實都是失落。那段時間,我落入了一種類似免費妓女的狀態之中,自我價值感很低,徹底陷入了一個無解的循環,不斷用新的關係去取代舊的傷害。

一次事畢,我向對方表達出自己的失落:“為什麽我就不能獲得愛情呢?”他坦白地回答我:“你如果想要更多,我給不了的。”是的,跟這個男人的所有相處,就隻是在這樣一間封閉的房間裏,我就記住了這麽一句話。

我想,在他眼中,我應該隻是個隨便的女生,忽而又意識到,在那些短暫的關係中,自己能掌控的部分其實很少很少,這樣的關係,是沒有辦法滿足一個女孩對於幸福的追求的。

 

有次母親和妹妹從老家來看我,我和盤托出了之前遇到阿綱的經過,解釋道:“當時你不是每次一打電話就和我說爸爸工作壓力好大嘛,我就覺得花家裏的錢很有負罪感,得自己找出路,卻……”

“難道我們沒有給你錢嗎?!”母親沒聽我說完,當著妹妹的麵扇了我一巴掌。

這是我成年後唯一一次挨打,之後母親沒說幾句話,便大聲哭起來,哭了有十來分鍾。

“我覺得你們根本不愛我!”我當時情緒也很激動,還曆數了兒時一兩次被她冷落的事情。

母親聽了,愣了愣,口氣軟了,說自己年輕時有很多事要忙,可能的確疏忽了我的一些感受。然後,她又說:“如果()不愛你,能供你上大學嗎?你一年學費多少,這些錢都是風刮來的嗎?”

4

臨近大學畢業的那個春節,父母給我介紹了一個老家的相親對象——阿源。

他與我同屆,在我家鄰村,知根知底的。我自己也該到安定下來的時候了,抱著談婚論嫁的初心,還沒見麵,就在電話裏向他坦白了自己這幾年的過往。

阿源沉默了一陣,我說:“你如果介意的話,那也可以不接受。”沒想到他回答:“我這個沉默,正因為是在乎了你的。”

我們在QQ上聊了一個多月,父母就安排我回老家和他見麵。先是阿源來我家,他外表帥氣、幹淨,母親和我都比較滿意。之後,阿源邀我去他家見家長,當他父母不在場時,還把我帶到他房間裏撫摸親熱了一番。我有點害羞,但也沒多想,就覺得,他是長輩介紹的對象,也願意接納自己,總比沒眼力見的自己接觸的那些網友靠譜。

見過家長不久,阿源帶了幾千塊錢,來到我讀書的城市,提出要住一個月。我幫他在我們學校旁邊租了房子,他順理成章地提出同居。我想,都到了這一步,就隨他吧。

想著馬上就要步入婚姻,一天我獨自上到樓頂,撥通了阿綱的手機號碼。我感到自己能有勇氣跟過去告別了,我對他說:我們有過那樣一個晚上,是我很珍貴的一天。之後你沒有再聯係我,讓我很受傷,但是現在我釋懷了。阿綱有在電話那頭問:“你之後為什麽沒聯係我?”聽他那個口氣,估計他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了。

我掛斷通話,把那個號碼刪了。

 

畢業前,我麵試了兩三家小型動畫公司,有一家公司的老板讓我用Flash做一段動態畫麵(當年流行的玩意),我沒做出來,自然沒通過——學了4年,我對動畫專業的理解依舊有限,倒是對選修的書法比較熱愛。

正當我對前途一片迷茫時,叔叔告訴我,他所在的那家上市公司正好在內招銷售,“公司好多年沒招人了,去試試吧”。想不到去了一試,我一連過了好幾關麵試,順利入職了。老板說挺欣賞我熱情開朗的個性,但我對於這份工作談不上喜歡,隻想著畢業了,得先生存。

我工作的事剛定下來,阿源就開始催我,說最晚到過年,就得回老家和他結婚。我自然不甘心放棄留在大城市闖蕩的機會,開始覺得他很大男子主義——在我們老家的觀念裏,女性的地位的確不高:我父親請朋友上家裏做客,他們哥幾個在桌上喝酒,我母親隻在廚房做菜、上菜,從不上桌;小時候村裏搞計劃生育,每家默認隻能生兩個孩子,二胎生完,基本上都是拉婦女去鎮上結紮,很少拉男人去——1988年母親生下我妹妹後,因為生三胎被罰了800塊錢,我妹妹還在吃奶的時候,母親就被拉去做了手術。當時我父親在外地做生意,母親結紮回來不到一個星期,傷口還在疼,就獨自挑水去了。

我畢業時回老家辦檔案,跟阿源有過一次親密接觸。之後和他再打電話,他提起回家的話題就開始撂狠話:“如果你再不做決定就分手!”我被他的專斷氣到,回說:“那分就分!”可沒過幾天,我感到身體不適,買了驗孕棒一測:兩條杠。

我有些慌張,猶豫一陣後,還是給阿源打了電話。記得之前他問過我幾次:“我是你的第幾個男人”,所以我就在電話裏告訴他:“你是我第一個孩子的爸爸。”

他沉默了一陣,問:“之前我去你那兒住了一個月都沒事,為什麽在老家一次就懷上了?”

一直以來,對自己大學在男女之事上的經曆,我無法做到接納,卻又渴望著被人接納。這種心態上的不對等,讓我沒有再跟他解釋,隻說,那就把孩子處理掉。電視上發出北京奧運會閉幕式的喧鬧聲響,而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顯得空蕩蕩的,他沒做任何挽留。

我選擇在外地出差時,去了一位已婚同事姐姐介紹的醫院。沒想到,藥流居然那麽痛苦。雖然我沒出太多血,但經曆的陣痛,跟我後來生孩子時是差不多的。那天從上午到下午,我整個人蜷曲在病房的一角,幸而有那位同事姐姐和一位大學的學姐陪在身邊。

痛到麵目扭曲時,自己不能夠控製的事情發生了:我當著她們的麵拉出大便。學姐二話不說,就幫我處理掉了。同事姐姐看到這一幕,說很羨慕我倆的交情。她不知道的是,學姐在讀書時和男友交往不小心懷了孕,也是我陪她去做的人流。當時打了麻藥的她從手術室出來後,整個人有點飄,產生了幻覺,說自己在比武呢:“看劍!”我當時看著真是心疼,可沒想到,這回輪到她來陪我了。

不久後,胚胎掉出來了:一小塊看不清樣貌的肉疙瘩。我感覺解除了一個危機,同時又有說不出的難過。原來親密關係是需要付上代價的,我十分痛恨落到這步田地的自己。

同事姐姐看到我痛苦的樣子,有感而發,說她這輩子都不想生小孩了。想到自己把最痛最無助的狀態暴露在別人麵前,也給人家造成了精神傷害,我感到抱歉。

世事流轉,後來學姐和男友結了婚,而同事姐姐卻遭遇了婚變,到現在一直保持著單身狀態。

5

工作一年多,我總是因為拿捏不準老板的要求而挨批評,很是痛苦。家裏麵,母親也說我年齡大了,開始催婚。他們總會有一些要求是我滿足不了的,我很累,也很困惑,就總會想:人到底為了什麽而活?

我跟著她一個信教的同事去到教會,渴望自己的困惑能有所解答。這樣堅持尋求了一段時間,我對婚姻不再那麽焦慮了,主動跟母親說:“不要老是催我,你肯定也不希望我隨便嫁個人過得不幸福吧?這是需要時間等待合適的人出現的。”工作方麵,因為少了很多抱怨,反而也能更多看到老板的需求了。

工作後,我在同城的哥哥嫂子家寄住,母親讓我每年要把近一半收入交給家裏。畢竟,供女孩上大學的,在我們老家算是少數,作為家裏唯一的大學生,我花了父母十多萬的學費,也覺得應該給他們一些回饋。當然,我也想有支配一部分工資的權利,想去上海看世博會,卻遭到父母反對。

我沒有和父母再起正麵衝突,偷偷用攢的錢買了帳篷、山地車、騎行服、頭盔,期望通過在城市周邊的騎行活動開拓眼界。就是在一次騎行中,我邂逅了未來的丈夫。

那天中午,我們被分到一桌吃飯,看著他透著青澀、書生氣的側臉,我怦然心動。回到哥哥家後,我跟嫂子說遇到了一個挺欣賞的男生,給嫂子看了他的照片,嫂子笑嘻嘻地說:“這個男生不錯,就選他!”

後來我們在騎行活動時有了更多的交流,但因為過往的經曆,複雜的情緒湧上我的心頭,總有一種“不配得”的感覺在我的腦海。好在還是勇氣占了上風。一個月後,我們騎行在一條路上,路兩邊長滿了法國梧桐,陽光投射下來,斑斑駁駁的光影很美。我邊騎邊問:“我挺欣賞你這樣的男生,你是單身嗎?”

我聽到耳畔有風聲擦過——算起來,這其實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主動出擊,去爭取自己的幸福。他笑著回答:“是單身。”

之後,我倆騎著車在城市周邊漫遊,表達互相的欣賞,我也陸續提起了過往的經曆。他沒有展開問過我太多,我想,這也許是他的一種接納方式吧。

交往半年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很懊惱。當時他還處於備考執業資格考試的狀態,沒工作。那個周末,我去圖書館找他,沒做什麽準備。在空無一人的電梯間,我們聊了半個多小時,他沒有質疑我,隻是扯起自己寬大的T恤,抱住了我。

但我明白,他還沒有能力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我也怕自己工作受到影響——雖說良心上過不去,但讓我勇敢地做個媽媽,我也還沒那份勇氣。當時隻有讓這個孩子死了,才是條出路。

我說:“那我就去醫院了。”

“去吧。”他說。

那是家類似莆田係的私立醫院,他忙著備考,我就獨自過去了。術前抽血,我站在窗口前等待時,感到心跳加快、手發麻,一下子暈了過去。術後,醫院給我做一種我不知道名字的治療,用紅色的光線照著我的私處,暴露在光照下,我感到很羞恥。

手術加各種治療,花費了五千多塊錢,我知道他無力負擔,又不敢讓家人知道,隻能默默掏出自己兩三個月的工資。

 

幾個月後,我從哥哥家搬出來,自己租了一間公寓,每個周五,男友會過來跟我們一起聚會,然後留下過夜,我默許了。

一年多後的春節,稍不注意,我又懷孕了。我有點氣急敗壞。男友還是在備考的狀態,但這次他陪我一起去了正規醫院的計生科,他的父母承擔了這次手術五百多元的費用。做完手術,我人比較虛,他把我的手搭在他肩上,扶著我走出去的。

雖說不得不那麽做,但我心裏頭對自己的不接納又多了一份。第二次人流後,我對這段感情有些喪失信心了。我們本想有一個美好的未來,但現實卻並沒有變得更好——我父母嫌他快三十歲了,卻一直在考試,遲遲沒有固定工作;他父母則嫌我不是本地人,沒有房子。

我在電話裏跟他提了分手:“既然不合適,還是分開吧。”聽他沉默不語,我便掛斷了電話。沒想到,當晚下班我走到大樓門口時,見他捧著一束白玫瑰等在那兒。他的眼神帶著惶恐,向我走來,單膝下跪,把花舉到我麵前:“我們不要分開吧。”

他對我說,他會努力改變自己。不久後,他找了份門檻比較低的銷售工作,我知道他是不擅長跟人打交道的,但為了預備我們的婚姻,他硬著頭皮幹了起來。

6

2012年5月8號,我們穿上海魂衫去領了結婚證。之後的婚禮很簡單,妹妹給我化的妝,婚紗照是請騎友幫忙拍的。

婚後一年多,我第四次懷孕,但第一次沒有因為孩子的到來而懊惱——那是一種即將成為母親的欣喜。在出租屋裏,我拿著驗孕棒,激動地告訴了丈夫這個消息。

結婚了,要當母親了,一切順理成章。我感到可以和舊我做個了斷了。我也要學著去接納自己過去任何的不堪,有了接納,才會帶來改變。

2014年1月1日淩晨,我家的老大出生了。前一天晚上11點多,肚子開始有了動靜,進產房,淩晨1點20分,孩子就順產出來了。孩子他爸換上了無菌服進了手術室,遠遠站在一邊,看了孩子出生的整個過程。孩子出來後,醫生把他舉起來給我看一眼:“你生了個男孩。”可我看不真切,隻記得見到一團紅紅的、小小的身體。

第二天一早,老大出了新生兒觀察室,我們母子得以正式相見。他鼻子上有個小紅印子,正閉著眼睛睡覺,時不時動一動身子。看著他幼小嬌嫩的樣子,我感到自己甘心樂意地想要去愛護他。雖然漲奶時乳房腫痛得像石塊一樣硬,但在他需要的時候給他喂奶、換尿不濕,我會很自然地為他做這一切。

之前幾次流產,是覺得孩子得為我的生活、事業、前途讓路,似乎是解除了一次眼前的危機,但很長時間裏,我一直會回想起那份疼痛。而在經曆產痛的時候,我知道馬上就會見到孩子了,就有一種盼望在;與孩子相見後,孕產過程的不易就得了安慰,隻覺得歡喜世上生了一個人。

當然我也很感恩,丈夫是我遇到的男人中最靠譜的一個。結婚前,每當我沒有安全感、又神經質地反複向他求證是否愛我時,他總是會耐心地回應我:“你放心,我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一到周末,他就帶我出去散步、騎車,有孩子後就一起出遊,通過他的陪伴來化解我的不安。他平日裏會觀察我的需要,知道我喜歡寫書法,他就花了心思去找一些有特別雕花的硯台,隔一段時間再給我添個筆架、毛筆之類的。相處越久,我越能感受到他的體貼,跟他比起來,我太粗心大意了,甚至都不知道他喜歡什麽。

回想婚前經曆的那些關係,雖有短暫的快樂,但終究沒有未來。建立家庭之後,這種持續穩定的關係帶給我的滋養卻是真實的,雖然會有衝突,但隨之而來的就是讓步、和好,我們通過情感、身體彼此慰藉,再怎麽付出,都覺得是坦然無懼的。

 

老大出生後,丈夫被調往外地工作,周末才能回家。2016年初,還在哺乳期的我感到有些嗜睡、不適,去醫院一查,發現自己又懷孕了。醫生說,這種在分娩後還未來月經就又懷了孕的情況,叫作“暗胎”,讓我先給老大斷奶,又囑咐了一堆注意事項。

我覺得孩子既然來了,就是份禮物,我就接著好了,殊不知,自己的考驗才剛剛開始。為了兼顧工作和照顧孩子,我倆那時借住在婆家。婆婆和丈夫得知我懷上老二後,齊齊反對。婆婆的表姐和我關係不錯,我向她說了想保住孩子的意願。這個姨媽年輕時懷孕過兩次,但為了照顧家裏老人,把孩子都打掉了,後來一輩子沒要小孩。她對我表示支持:“你要這個孩子是好的,即使你決定不要了,姨媽也接受。”

過了段時間,丈夫妥協了,說:“順其自然。”婆婆當時沒說什麽,但到了我懷胎第五個月,她讓我搬出家去,表明了她的反對態度:“你別住這兒了,你不知道養兩個孩子的成本有多高。”

我當天就收拾行李搬回了哥嫂家。當時在哥嫂家幫忙帶孩子的母親這一次接納了我。我查出孕期“甲減”,吃煮雞蛋要吐,她就每天早起給我做蒸蛋。到了周末,我再和丈夫一起,回婆家住上兩天。

我當然希望丈夫能幫忙調解一下我和婆婆的關係,但婆婆在家裏一向強勢,丈夫從小是被她罵大的。這狀態持續3個多月,直到我和丈夫帶著孩子搬進剛裝修好的新房,才算真正獨立出去。

另一個讓我受挫的,是工作。畢業後,我在叔叔那個公司幹了6年銷售,生完老大,碰上市場萎縮,帶孩子施展不開工作,就被放進了裁員名單。第二份工作,我選擇了喜歡的教培行業,沒有經驗,從“地推”做起。我的年齡比同期入職的同事都大,隻能加倍努力,一年裏在幾百個同事中業績名列前茅,拿過獎杯,還升職為市場部的培訓師。可3月8號休完二胎產假重回職場後,新老板搞起了辦公室政治,我掙紮了兩個多月,最終被協商解除了勞動合同——諷刺的是,眼看著母親節就快到了,我卻一直在想:為什麽自己一生孩子,職業就會受挫?

那段時間我幾乎每天都會做噩夢:比如孩子不見了、被偷了;孩子死了,我自己、丈夫或母親之類的親人死了;收拾得幹幹淨淨的房子一下被弄得亂七八糟……我常常在半夜驚醒,被恐懼淹沒,白天整個人就鬱鬱寡歡。

我知道,盡管過去了好些年,但幾次婚前墮胎的經曆一直困擾著我。墮一次胎會流多少血、疼多少天,是沒有具體數字去量化的,子宮壁會變薄,也終究隻是些概念性的東西。但從心理層麵來講,每墮胎一次,我就覺得自己的罪孽又加了一等,這種傷害是真實存在的。我那時常常反思頭一天的生活中自己有哪些地方做得不夠好,才導致做噩夢。

母親常常來我家陪伴我,幫我帶二寶,每次來都督促我出去找工作:“別人從太陽出來到落山總要見點收入,你這一天在家待著有啥價值?”“早知道這樣,真是白供你上大學了。”丈夫每周末回家時也總免不了和我談起這個話題,一直催我去找他認為好的工作,期待我和他一起養家。

我感受到的是一種有條件的愛,又開始覺得自己是不被接納的。他們不在家時,我一個人都想不起來,或者說,是不願意去吃飯——我不工作,感到自己沒有價值,就沒有資格吃飯。

7

我心裏苦悶,想起了工作時結識的做化妝品直銷的苗姐,她四五十歲了,保養得很好,自帶氣場,又有股親和力。我找她,也是想嚐試尋找新的職業方向,我確定自己有兩個需求——能夠照顧家庭,時間相對自由——做直銷,或許是條出路。

我去了苗姐的工作室,她擺開一套產品,教我護膚化妝,熟門熟路。我也如願向她傾吐了自己一地雞毛的生活,說自己沒有能力去處理和丈夫、母親、婆婆甚至是孩子之間的矛盾。

苗姐給我的安慰是:“用上這套化妝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狀態自然就不一樣了。”然後,哪種哪種產品組合在一起才劃算,算下來一加,3000元。處於待業狀態的我自然是猶豫的,她就請來旁邊的助理“促單”:“你不可能連這點錢都拿不出吧?想要改變自己,總得有些行動吧?”

我很尷尬——或許是我去找她傾訴的這個出發點,多少有些不對,畢竟也占用了她們的時間——最終不情不願地買了單。

心裏無處宣泄的情緒總是占了上風,一個月,後我又沒忍住去找苗姐,又花了3000塊。公司給的裁員補償款就1萬多,一下子被花掉了2/3。因為感覺直銷不靠譜,我也沒有去嚐試,那一大堆瓶瓶罐罐,沒用幾瓶就都過期了。

苗姐也不再聯係我了。我在心裏罵她老狐狸,覺得她不該在我暴露脆弱的時候“營銷”我。但為什麽自己會兩次跳進同一個坑裏?後來我想明白了,人家隻是把我當作一個工作對象,是我自己情感的部分太多,角色邊界沒分清楚。

是的,不懂得拒絕,是我的一個軟肋。想當年剛工作時,一個同事老是讓我幫忙,結果做得多,錯的也多,老板就都怪罪到我頭上。工作兩三年後,老板帶我們出差“慰問”甲方領導,飯局進行到一半,老板溜了,另外兩個老資格同事說:“來,你上吧。”我硬著頭皮用紅酒杯喝白酒,喝了一圈,十來杯,整個人站都站不穩了。那是我第一次喝醉,後來同事把我扶回房間,我對著垃圾桶把那晚的山珍海味全吐了個幹淨。

 

那段時間,我也向前同事蔡蔡了解做保險的事。

每當我情緒不好,蔡蔡陪我一坐就是一下午,很懂得傾聽,總是說“真是委屈你了”,也不會讓我消費——到8月份我決定幹保險,是離不開她這番陪伴的。入職幾個月,遲遲沒有開單轉正,我壓力不小,又得不到家裏人支持,蔡蔡就一直鼓勵我:“在帶孩子之餘開保單掙些收入,證明給家人看你是可以的。”

然而壓力讓我的情緒不能有絲毫緩解。一天下暴雨,母親打電話問要不要從哥嫂家過來陪我,說她不放心我一個人在家帶著孩子。我隻冷冷地說“你看著辦”。她讓嫂子叫了輛車趕來,我去開門時往窗口瞟了一眼,見小區樓下有棵樹被刮倒了,母親的頭發被風吹得有些點淩亂,雖然打了傘,但半邊身子都是濕的。可她進門後,我轉頭就去做其他事情了,一句噓寒問暖也沒有,心裏很麻木。

11月,我去精神專科醫院做了心理測試,結果是中重度抑鬱。自然,保險這份工作也做不下去了。

那個時候,“死”真是一種誘惑。我設想過很多次自殺的場景:從陽台上開窗跳下去;到廚房把門窗關上,打開煤氣……但凡有這些想法的時候,我會想到之前一位因生活壓力自殺的同齡朋友,想到她留給在世家人的悲痛,由此及彼想到自己一旦不在了,孩子就沒有媽媽了,理智才占了上風。

老二快一周歲時,我帶著兩個孩子在客廳沙發上玩,哥倆不知道怎麽就爭了起來。丈夫當時在家,剛因為我沒有努力去找工作的事情吵了一架,看到孩子打鬧,就責怪我:“沒工作在家帶孩子也帶成了這樣!”

我心頭一陣難受,覺著自己活著就是個錯誤,一屁股從沙發坐到地板上,躺倒,雙腳亂蹬,一通大哭。我知道當時的自己簡直和潑婦無異。兩個孩子嚇哭了。丈夫見狀,立馬止住了口。

後來丈夫跟我說話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觸發我的情緒。他再跟我提建議時,總會加上一句:“這隻是我的建議,供你參考。”當我情緒低落賴在床上什麽都不想做的時候,他在家裏就主動承擔起買菜做飯的工作,做好飯了,再讓孩子來叫我起床。

一次,丈夫和我說,當年他被我吸引,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遲遲找不到工作的時候,我的開朗,就像是一道陽光照亮了他。但是婚後這幾年,他在工作上逐漸小有所成,開始有了光,而我卻被生活磨得有些灰暗了。

可我沒有了激情,也沒什麽想法了,都是丈夫讓我做點什麽我才去做。在35歲之前,他一直讓我去考公務員,我考了2次都沒過;過了35歲,他說我隻有一條路了:創業做自媒體,將我的書法愛好變現。他買來一些直播設備,我也就硬著頭皮做嚐試……

8

2018年年初,我在小區樓下散步,看到樹木發了新芽,嫩綠嫩綠的,在陽光照射下散發著動人的生命力。每棵樹都會經曆從冬天的枯幹到春天的新生,萬物都會各按其時成為美好,我突然覺得,我也可以走出陰鬱灰暗的狀態了。放下了“隻有這麽做家人才會愛我”的自我限定,我重整旗鼓,決心活出綻放的自我。

那年暑假,我一邊帶孩子,一邊堅持去保險公司“打卡”,終於做出了一些小成績,收到公司發的鮮花。9月,我把二寶放進幼兒園,準備在事業上好好發力。可一切感覺才開始步入正軌,又一個挑戰來了——9月中旬,我發現自己懷上了老三。

我心想,老天,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我埋怨丈夫不願采取避孕措施——當時三胎政策還未放開,他在體製內工作,自然是反對我生下的。婆婆知道了,這回直接讓丈夫和我“離了、離了”,根本無法接受我多生孩子而不工作、不能分擔家裏的經濟壓力。

婆婆是個注重個人生活水平的人,她老說起她那位選擇做丁克的妹妹,晚年到處出國旅遊,過得瀟瀟灑灑。對比之下,婆婆覺得自己一輩子為兒子操勞太多,她不希望兒子繼續她的生活,結婚前,就和我們說:“沒有孩子也可以,有一個就夠了。”

我覺得挺委屈。在別人的故事裏,多是兒媳婦懷不上身孕,婆婆渴望著抱孫兒,怎麽在我這兒剛好相反了呢?

自從老大出生,當我體會到一個個小生命經由自己這個管道來到世上,在慢慢長大的過程中和我產生的種種互動後,我又怎麽忍心去扼殺一個生命呢?我知道,如果我決定孕育下去,這個生命的未來就會是充滿無限可能的。

以前我可以迫於環境的壓力選擇去墮胎,那麽現在也可以在壓力之下勇敢地去保護一個生命——我越發意識到,不論其他人說再多,自己其實是有主動的選擇權的。

機緣巧合,我在寶媽群認識了一個“多寶家庭”,家就住在我們城市周邊的小鎮上。原以為他們家是三胎,結果去他們家一看,二胎還是雙胞胎。那家的丈夫掙錢不多,但妻子依舊帶著孩子們,信心十足地過著生活,“做好一個母親該做的就行”。而她的婆婆,也是接納三寶的:“別人家有錢,我們家有人。”

這趟拜訪過後,我的丈夫心也軟了。

 

生完三寶當天,留在產房觀察的一個小時裏,孩子被放在了我身邊。我看著他小小的臉蛋,看著他到處摸索著想要找乳頭,找到了就很安詳地吃起奶來。雖然乳汁隻分泌了一點點,也夠他吃,我真是很喜樂。

經曆再一次的生產,我的抑鬱症竟然自愈了。生下二寶那會兒,我總感覺應付不過來,沒想到再添一個孩子後,我心裏身為母親的力量反而更充足了。

母親照顧我坐月子期間,每天都在擔憂我的狀態,我知道自己需要做出改變,向她說了很多感恩的話:“過去我太理所當然了,謝謝你對我的付出。”我們母女之間緊張的關係修複了,而婆婆在孩子出生後也會來幫忙,對於她而言,是很大的讓步了。

隻是我偶爾還是會做噩夢,我開始主動操練早起:每天四五點鍾,眼皮到時間點自然地就睜開了,而不再是被孩子的哭鬧吵醒,陷入無力感;沐浴更衣、準備好早餐,再和孩子們一起讀會兒童書;碰到孩子哭鬧,我可以心平氣和去問他是怎麽回事,會有一番對話,而非自己也跟著情緒起伏。

在成為母親之前,我是不喜歡小孩的,甚至看待胎兒如“幸福生活的障礙”。但是越生孩子,我越喜歡孩子。雖然他們也會犯錯,讓人惱怒,但我能在他們每個人身上看到了各不相同的寶貴品質——老大懂事,性格比較深沉,在家看到沙發亂了都會主動去收拾;老二有好奇心,喜歡動手動腦,也會很熱心去教弟弟、幫助哥哥,前陣子哥哥身體不舒服說想吃蘋果,老二就說“媽媽我去削”;老三很會表達自己,每次臨別時都過來抱著我、蹭我的臉。他們都挺愛我的,我很感恩自己能有濡養的福氣。

我會在老二身上看到很多自己小時候的影子——他平時看到家裏頭有什麽東西都會想去鼓搗一下,容易闖禍,而我小時候也挺調皮的,一次在家裏的果園,偷偷踩著板凳去拿氣槍的瞄準器,想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麽玩意兒,然後一不小心就給摔壞了。前陣子老二在踢球時把腦袋給摔了,我在家裏陪他時,也會想起自己小時候把膝蓋摔得血淋淋的回到家,隻是,我父母就坐在那兒吃飯,並沒怎麽過問。

我知道丈夫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沒辦法接受自己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這樣一個角色。但孩子出生後,他對孩子的接納和愛,我也看在眼裏:他會陪老大一起讀書,陪老二玩遊戲。他周六一定會安排一家人出遊。有一次我們去爬山,到了山上的小亭子,他把老三舉得老高,老三“咯吱咯吱”笑得很開心,我剛好把那一幕拍下來。老三斷奶時,我說讓他正常吃飯就行,他還是堅持給孩子買好的奶粉。

老三快一歲時,開始學走路,在陽台上玩。我轉個身去廚房取東西,隻聽“轟”地一聲,嚇得我連忙奔回陽台——陽台一角摞著三個床頭櫃,隻見最底下櫃子的抽屜被拉開了,上頭的櫃子就都倒了下來。幸而孩子窩在了倒下來的兩個櫃子縫隙之間。

我趕緊把孩子抱出來,確認他沒有受傷,安撫了一番。原本感覺生活慢慢順手了,身邊的朋友也誇我帶三個孩子,還能把家裏收拾得井井有條,剛有點沾沾自喜,就被嚇了一跳——作為一個母親,能掌控的其實很有限,但凡意外情況發生,我什麽也做不了。

9

2021年發現懷上四寶時,我的心情是有點驚喜的。我對丈夫說:“也許這就是上天的旨意吧,讓我做你的妻子,你做我的丈夫,我們一起要有這麽多的孩子。”

那也是繼生老大之後,唯一一次他沒有表現出對繼續要孩子有強烈的反對。

年底,我帶著老三去醫院做產檢。醫生拿聽診器對著我四個多月身孕的小腹,來回找了好幾分鍾,說沒找到胎心,讓我去做B超。做B超時,醫生問我:“你之前檢查出來都是好的嗎?”我說:“是的。”然後他告訴我:“胎心已經停了,孩子沒有生命體征了。”我感到難以置信,反複跟他確認:“您的意思是說,孩子現在沒有心跳了嗎?”

我從檢查床上坐起身,感覺直冒冷汗。醫生讓我盡快引產,說不然會影響母體健康。出了醫院,我坐地鐵去接老大和老二放學,一個姐妹打來電話問我產檢情況怎麽樣,我忍不住哭了出來,隻能一隻手牽著老三,努力試著控製住情緒。直到我感到能夠麵對了,才跟三個孩子說:“媽媽肚子裏的小寶貝,心跳停止了。”

12月6日,我做了引產手術。不同於之前三次流產時的心境,這次我很想要去抱抱胎兒和他告別,隻是醫生勸說,看到胎兒的模樣,可能會留下心理陰影。

孩子們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我都會買個小蛋糕慶祝。到了去年的同一天,我跟丈夫提起這件事,也想買一個小蛋糕,也算是作個紀念吧,好知道我們有一個孩子已經在天上了。在懷孕期間,我其實有這樣想過:我曾經墮過三次胎,那麽至少要生下三個孩子,才能夠抵得掉過去那些罪孽——如果說要以“數量取勝”的話,四寶就是決勝局了。可四寶的事情過後,我就不再糾結這些了——我原想靠我的子宮來贖罪,但這種想法不對。

 

2022年,新的一年,我重新計劃起職業方向。投了很久簡曆,得到一個培訓師崗位的麵試機會。

老板是位儒雅的男士,聊了一會兒,他看著我填的表格問:“哦,你有倆小孩是吧?”我說:“這表格有限,填不下,其實還有一個小孩,一共三個。”

他說這份工作需要長期出差,像我這樣有家庭要照顧的不太合適,委婉地拒絕了我。隨後他推薦了我去試試另外一個內勤崗位,很快也被婉拒了。

懷四寶時,丈夫曾提過要做結紮,5月份我提醒他時,他又猶豫了。到了這一年6月份,我發現自己又懷孕了——丈夫其實買了挺多避孕套,但就是沒有用。孩子們馬上放暑假了,我知道這對我的體力來說是個挑戰,內心的感受複雜起來。

這一次,丈夫試圖靠打遊戲逃避現實。兩個月後的周末,他讓我在家帶小孩,獨自去醫院做了結紮手術。回來後,我看他疼了有一周,走路動作有些緩慢。到了10月份,他說:“我付上了代價,你也去做你該做的。”言下之意,是要求我去墮胎。

我了解了相關政策——2021年5月31日開始實施三孩生育政策,同年8月通過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法修正草案中,取消了社會撫養費,生育四孩或更多子女,都不再受罰。政策放開了,家人卻還是不接納。懷老五半年,鬧到最嚴重的時候,丈夫說,要麽去醫院引產,要麽去民政局離婚——可這兩個結果都是我無法承受的。我還記得婚禮上的誓言,他當著一百多號人的麵對我說:“我會愛你、陪伴你,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但人在現實麵前都是很軟弱的,懷老三時他提過離婚,隻是口頭說說而已,而這次,他周五回家,是真的把離婚協議書打印出來了。我是在書房桌子上發現的,打開文件夾一看是這個,還站在那兒愣了一陣。

等孩子們都睡下後,我才跟他挑起這個事。我說:“我可以簽字。”

他很生氣:“你以為我寫離婚協議書很開心嗎?”他說,要把這些年來積累的情感和資產都一一分割開,他也是心如刀割。

草擬的協議書裏,他把房子留給了我。買房時丈夫剛工作,沒什麽積蓄,於是公婆出了一半錢,我出了一半錢。2010年我在叔叔那家公司時,公司發動員工購買原始股,我便問叔叔借了些錢去買,買房時我主要就是靠這筆投資賺的收益。叔叔直說我運氣好。

婚後,我和丈夫的財務是分開管的,他負擔了家裏大部分開銷。在育兒成本方麵,他雖然沒跟我攤開來算過,但他說,預估錢隻夠養三個孩子讀高中。

“你非要走到這麽一步嗎?”丈夫看著我,也是想極力挽回,“家裏沒有這個孩子倒沒有太大關係,但是沒有你,這個家就不是個家了。”

盡管他還是想讓我把孩子打掉,但這句話讓我很感動。他還是保有底線,不像我老家的男人,可能直接就拖著老婆去墮胎了。母親跟我講過,村裏一個女人生下二胎,她的丈夫沒經她同意,把孩子帶去醫院打針期間就給了別人,女人知情後大哭一場。

可我其實並不願意主動去做抉擇——無論是失去孩子或者婚姻,代價都太大了。我甚至寧願他采取強製,這麽一來我倒是不用負責、不用自責了。

“首先我是不想墮胎,然後我也不想離婚。”我表明立場。

“你想要的太多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他說。

我們的許多次交流,都卡在這個“不可兼得”上。

而對於孩子如何“分割”,丈夫寫的是,老大老二歸他,老三給我。公婆雖然都想著讓丈夫跟我離婚,但在孩子問題上分歧很大:婆婆隻想要老大,公公則是三個孫子都想要。一向沉默的公公也發話了,說我為一個在法律上還不能稱其為人的胎兒破壞了這個家庭,這個做法是不理智的:“寧斷一指,不傷九指。”

娘家人得知丈夫要為肚子裏的孩子和我離婚後,父母、妹妹、嫂子都極力反對我生下老五,說我倔得像頭驢。隔著屏幕,他們說了很多不中聽的話,我哭得很厲害。嫂子說,得像她鄰村的一個大富豪那樣,才配有五六個孩子,“像咱這種普通家庭就算了”。

另一個姐妹也說我:“女性不該讓自己的生活失控,你可以在夫妻關係上掌握主動,你本來是有選擇的。”

周圍人似乎都將矛頭指向了我。我也在反思——作為妻子,在想取悅丈夫的方麵,我很多時候都不自信,好像覺得除了擺上自己的身體,沒有其他途徑讓他得到滿足;另一方麵,我也享受跟他親密的歡愉,所以就不那麽堅持采取避孕措施,從而使自己陷入這種被動的處境中。

有種必有收,想來人真是很短視,隻顧眼前一時的快樂,就選擇性忽視可能要承受的結果。

10

一天晚上,我跟孩子們講睡前故事,老二忽然向我道歉:“媽媽,對不起。”他說,在奶奶家的時候,奶奶說了我的壞話,他並沒有去反駁,隻是應和著“是、是、是”,這件事讓他覺得很難過。

我知道孩子的爺爺奶奶已經跟他們說了不少“爸爸媽媽要離婚”的話,就說:“媽媽不怪你。”

他問我:“媽媽,人活著為什麽有這麽多的苦難呢?”

我問他怎麽感受到苦難了?

他說:“你跟爸爸分開,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苦難。我好想現在就在天堂,但是要去天堂還得先死了才行。”

當時我就覺得難過得不行,差點哭出來。

那段時間,我們夫妻關係出現這樣的張力,3個孩子也都受到一定程度的影響。老三當時要坐餐椅、圍圍兜,讓媽媽喂飯,退行到小時候的狀態;老二除了跟我聊天時說出一些這樣的話,常常會在睡覺前偷偷哭一陣;老大每天上學都悶悶不樂的。

雖說丈夫每周末回來時還保持著帶孩子們出門散心的習慣,但我意識到,孩子們的安全感,是建立在夫妻彼此相愛的基礎上的。可要想婚姻繼續下去,非得把老五殺死嗎?我徘徊著,在想要不要為了這個孩子去離婚,做一個“英雄母親”。

後來丈夫在一次飯局上聽朋友說起,一個做弟弟的,在未婚的狀態下有了孩子,就把孩子放到他哥哥嫂嫂名下了。於是,丈夫開始考慮“送養”,也算是為了我的堅持做出了讓步。

2022年12月一個周末下午,忙活完一家人的午飯,我發起了家庭會議,討論老五的去留。我們一家大小圍著茶幾坐下。我先請丈夫發表意見,他當著孩子們的麵又重申了他的態度:“我們能力有限,爸爸覺得把這個孩子給別人會比較好。”之後,我們也請孩子們發表意見,老大選擇中立,老二老三都希望我在家生下這個寶寶。

開完會,丈夫去買菜,老大繼續看他的書,兩個小的去玩他們的玩具了。我在床上躺了一下午。

後來我跟孩子們單獨說:“爸爸已經決定送人了,請你們來跟媽媽肚子裏的小寶貝告別。等你們開學過後,媽媽就要去外地生下他了。”

老二老三可能還不太懂,老大過來摸我的肚子,然後他就流淚了。我跟他說:“雖然這個小寶貝沒辦法跟你們在一起長大,但我們永遠是一家人。”

 

為了保持家庭的完整,今年過完春節,我最終做了送養的決定。

對方是我老家的一對夫妻,結婚13年,一直沒要上孩子,那個妻子比我小2歲,做了幾次試管都失敗了。2月15號,我回到老家待產,一下火車,他們全家五口一齊來迎接我,還預備了一大束火紅的康乃馨。

產房裏頭,醫生照舊舉起孩子給我看了一眼:“你生了個女兒。”

我真是挺高興的:已經有3個兒子了,這回有了女兒。

在醫院和女兒相處的4天中,一直有句詩句在我腦海裏麵:“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第一天晚上,女兒醒了8次。我躺在病床上,孩子的養母打個地鋪,孩子一哭,她反應是最快的,幾乎都是她在給孩子兌奶粉——我們一開始就決定不喂母乳,免得分開的時候讓孩子受苦。孩子的養母說,可能是因為孩子在肚子裏頭就有種不安全感吧。

出院那天,我有點遲鈍,整理著行李,忽然意識到這可能就是跟女兒的最後一麵了——我趕緊從病房追了出去,產科醫生在一旁看到,說我:“還沒出院呢怎麽就開始跑步了?”

我穿過護士站大廳,跑到電梯間,跑到孩子跟前,掀開她的小抱被,親了一口。我哭了,孩子養母也哭了。

我跟女兒拍了張合照,現在偶爾想她了,就翻出來看一下。女兒跟他的大哥長得挺像。我後來跟老大說:“不是有很多人說兩個弟弟長得像嘛,現在也有個妹妹跟你長得很像了。”

 

女兒養母家的大姐陪我坐月子,度過了一段休息的時光。我從她口中得知,女兒的養父給她買了對金鐲子,花了1萬多塊錢。

那個大姐50多歲了,她跟我說,她丈夫比她小5歲,他們訂婚4年才結的婚,婚前他一直保守著她的童貞。我想,在當今世代,他們的故事應該不多見了。

20多歲的時候,我想要的“幸福”是能有一個男人愛我、珍惜我如至寶。如今回看與丈夫走過的這13年,經曆過各種考驗,讓軟弱的我成為了這麽多孩子的母親。現在我定義的“幸福”,則是一家人能夠享受在一起的時光——是的,幸福不是不會遇到任何風浪,而是即便在風浪中,一家人也能夠攜手往前行,心與心連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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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夫妻搬家事件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413 bytes) () 11/13/2023 postreply 17:4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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