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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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京郊的姑姑和她的山野王國

2023-11-08 08:5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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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殷夕

不如隨鹿上山行

今年晚春時分,年滿60歲的三姑姑獨自隨旅行團去外地遊玩,到了地方,打電話來給我報平安。

“侄女兒,我到地兒了啊。”

“到啦,累不累?明天什麽安排?去哪兒玩?”

“嗨,去張家界。”

“張家界?你不是在昆明嗎?”

“嘿呦,快別提了侄女兒,我這腦子啊,是夠笨的。來前兒,我聽真真兒的是來雲南,上飛機了,人家說咱去的是湖南啊!這不是瞎搗亂嘛,湖南我去過呀!”

還來不及細問,我就聽見電話那頭一位年輕女性的聲音嚷起來:“阿姨您真是有意思,湖南、雲南也沒搞清楚就敢上飛機呀,你們大北京的人見過大世麵,不至於呀!”

“那你這話沒錯,大北京的人見過世麵!可我不是呀,大北京哪兒有我這麽笨的人呐!”

說完,三姑姑放開嗓子就笑,和電話那頭的人笑成一團,好像鬧笑話那人不是她一樣。

我問姑姑:“剛剛說話那人是誰?”

姑姑笑得聲音都沙啞了,她說是旅行團的地接導遊,兩人從機場一路笑進長沙市區。一起從北京來的團員知道我姑姑鬧了烏龍,在大巴車上七嘴八舌給她出主意,還有幾人站出來替她辯解,反倒是我姑姑和地接導遊像兩個沒事人一樣,擠在一處對著笑。原本姑姑想搭第二天的飛機回北京,這下遇見能笑到一處的人,就認了忘年交,舍不得走了。

“嗨,來過來過唄,我再玩兒一趟。”三姑姑反倒在電話裏安慰我,“就我這腦子,來過也不一定記著,再說了,那錢也不好退,都不容易。”

“姑,你好不容易出來玩一趟……”我有些心疼她——半年前,清貧一輩子的三姑姑才擁有了自己第一個10萬塊,當時還給我說:“侄女兒,你三姑現在是有錢人啦,銀行裏存款有10萬呢!好麽個,哪想過老了老了,有這麽老些錢啊。快,要啥你跟我說,姑給你買!”

不等我說完,三姑姑“嗯嗯啊啊”將電話掛斷,倒顯得我不依不饒一樣。

可轉念一想,這不就是我的三姑姑嘛,一個在北京的山溝溝裏活到60歲的老太太,操一口地道的鄉土口音,沒住過胡同兒,沒去過國貿,沒逛過三裏屯,更沒見識過北京夜生活的喧囂和流彩。任誰說她是北京人,她都要擺擺手回:“不對,我不是,我是山裏人。”

可她身份證上那開頭三位數一直都是“110”,一個在行政區域上貨真價實的北京人。

1

三姑姑從湖南回來後,我去房山的深山裏看她。山溝溝是三姑姑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也是我的老家,從城區駕車過去,得耗費近2小時

發洪水前一個月,山溝溝裏的大石河河岸風光發洪水前一個月,山溝溝裏的大石河河岸風光

那是由一條條從太行山山脈蜿蜒而下的溝壑堆積出來的一片河穀,兩側對峙的崖壁夾住一條幽靜綿長的河水,當地人叫它作大石河。波濤連片似的山脊向遠處延伸,將山溝溝圍成一處世外桃源,肆虐北京這麽多年的霧霾從沒占領過這片溝穀。當城區裏霧霾重得瞧不清百米外的人時,隻要繞過擋在溝外的那座青峰,向裏一探,藍天白雲,綠水青山,豁然開朗。再扭身向回看,遠處昏天暗地的城區,如一片末日廢墟的混沌。所以,每到持續下霧霾的季節,我就愛往山溝溝裏躲,躲進去找三姑姑討一口好吃的山野味。

從湖南回來的三姑姑照舊買了大包小包的特產,全是小吃。我問她這些上次不是也買過,她說:“吃完了呀。”我說這些網上都能買,何苦大老遠背回來,三姑姑答:“是,網上有。要是你去玩,我也不叫你買。可是我去了,我就得給你們背。

三姑姑總有一套她的獨特道理。

 

我爺爺生有四女兩男六個子女,我父親排行老三,是家裏的長子,三姑姑排行老四,是父親的大妹,他們後麵,還有我的小叔叔和小姑姑。

從小到大,三姑姑都是家裏極其透明的一個孩子,父愛母愛很難分到她頭上,她又是老實人的性子,不愛哭鬧,更不會撒嬌惹事。用父親的話說,我三姑姑小時候成天隻知道幹活兒,沒活兒的時候就自己找活兒去幹。

我父親七八歲時,我奶奶還得跟著生產隊去上工,給人蓋房,家裏的活計都落在幾個孩子身上。天還未亮,我父親就爬起來,背上竹簍,拎起砍刀,去山上打柴,有時爬到樹上去砍樹枝,一個沒踩穩,人就摔下來,摔得狠時,腦袋都能給摔蒙了,在樹下冰涼的露水裏一躺就是一個多小時。那時三姑姑隻有四五歲,一雙小手剛剛能觸到灶台,也早起跟著大姐二姐給一家子人做早飯。她人雖小,主意卻大得很,見哥哥遲遲不回,也不跟姐姐們說,獨自一人悄悄往山上走,等到太陽讓她走出來時,她就在樹下找到哥哥了,哭著把人搖醒。後來,這類事情發生得多了,三姑姑總能快速判斷出我父親今天會去哪一片林子,找起人來也快捷許多。

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三姑姑和我父親成了他們姐弟中對山溝溝最了解的人。哪一處山腳下的野草是菜,是別人認不出的美味,統統逃不過我三姑姑的眼。

曾經三姑姑就在這樣平緩寧和的河水邊成長曾經三姑姑就在這樣平緩寧和的河水邊成長

小時候日子過得窮苦,我三姑姑最大的樂趣就是忙掇嘴裏這些事,變著花樣地不給自己虧嘴。

春天野菜出芽的時節,三姑姑腰裏別了小鐮刀,去山溝溝裏蹲在地上一薅就是一筐,回到家裏再盤腿坐在地上,把野菜鋪散,一根一根摘幹淨,然後抱去大石河邊,踩著光淨的石頭,一根根地洗,等野菜根莖上的汙泥都搓淨了,就拿回家倒進滾沸的熱水裏去焯。加把柴的功夫,野菜已經燙好,再燒一鍋底的花椒油淋上,呲啦啦的熱油燙出菜裏的水分,和著醋、鹽一拌,就是一盤涼拌餡兒菜——那是最適合做餃子餡兒的野菜,所以得了個“餡兒菜”的名字,吃不上餃子的時候,三姑姑就用它配玉米碴子、窩窩頭吃,幹澀的窩頭配上厚汁水的餡兒菜,也是爽口的。

等夏日裏連著下幾天暴雨,大石河的河水眼看向岸邊竄,竄到別家的自留地裏就把作物給淹了。三姑姑換上一雙高筒雨靴,照舊背上她的小竹筐,就向被淹沒的農田裏去。水淹到她的大腿她也不怕,還彎腰用一雙手探進水裏摸,也不顧河水一口一口向她嘴裏倒灌。不一會兒,摸到一顆肥胖的西葫蘆,扭頭扔進筐裏,過一會兒,又是一個。一連摸到五個圓滾的大西葫蘆,給她高興壞了,回家的路上,也不顧西葫蘆泡過汙水,捧起一隻就啃,她說那味道別提多脆甜了,能一直記到老。

老宅子外那條馬路上總有外省開進來的大貨車經過,開向北京城區。入秋的時候,三姑姑就跟在我父親後麵學“盯梢”——他們盯的是拉梨子的貨車,我父親會帶著小夥伴跑著追車,追上車尾的貨鬥了,一手死死拽住車尾的擋板,一手伸進貨鬥的孔洞裏摳,鵝黃的圓梨就順著洞裏給摳了出來,車子一顛,骨碌碌能掉出一串。

我父親扒著車摳,其餘小夥伴們就追在後麵撿,追著追著,隊伍裏就多了一個三姑姑。要我是父親跟別人玩去了誤了時間,她索性甩開兩條腿自己去扒車,扒出三五個梨,累得一陣猛喘,手上也鬆勁兒了。等氣喘勻了,就拾起路上的梨子往大石河跑,用河水把梨洗幹淨後,坐在河邊的老槐樹下美滋滋地啃。

等不懂事的孩子長大了,再向晚輩講舊事時,我父親怎麽也不認當年偷梨的事,三姑姑就笑說都算她偷的。人長大就懂了規矩,再做不出當年的荒唐事了,可我三姑姑卻說:“當年一兩個梨和西葫蘆就能高興好幾天的滋味,長大後可是再難嚐到了。”

2

用我父親的話講,三姑姑是家裏頂不同的一個。

他們姊弟六個,除了三姑姑,其他五個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向山溝溝外鑽?——大姑姑和二姑姑一個考去豐台的工廠裏做工,一個接替爺爺的崗位,先後離家;接著是我父親考進石化區進工廠做工人,也打了鋪蓋卷坐上公共汽車離開山溝溝;等小姑姑應征入伍時,給她送行的,隻剩初中輟學的三姑姑和小叔叔了,老宅子裏一下子空蕩蕩的。

那是個誰也顧不上誰的年代,爺爺奶奶在照顧癱瘓在床的太奶奶,大姑姑二姑姑們在忙著尋個好人家,我父親忙著在工廠裏焊接揮錘,小姑姑忙著在部隊裏揮灑青春,小叔叔和小夥伴們整日去台球廳裏當叛逆青年。而三姑姑就在山溝溝裏到處做臨時工,每日辛辛苦苦地拚力氣掙錢。沒有誰能給她出出主意,給她指一條能走的人生路。

後來三姑姑自己想明白了,她就好個吃,不如就去做個夥夫,可她又不願離開家——出了山溝溝,上哪兒去尋那麽多美味的野菜野果呢?城區裏能有好吃的?她那時還沒進過北京城,對城區一無所知,也不好奇。

三姑姑說,自己這條山溝溝足夠好了。

 

對於這條山溝溝,別人的觀感可能與三姑姑不同。和我父親談對象時,我母親第一次來山溝溝的老宅子,就差點想要與我父親分手。

我母親家裏富足,打小住在北京城區二環邊的樓房裏,用的是自來水,看的是電視機,頓頓吃的是肉和魚。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我母親姊妹四人甚至還有零用錢去買零食,她從來不知道同在一個“北京”,住在山溝溝裏的人生活能差到哪裏去。

我母親第一次上門,見到的是暴土揚塵的土路旁,一座破舊的石頭院子。院裏一間石頭壘的北房,一間泥土坯糊的東房,和一間半石頭半泥坯拚湊的西房,三間房子環繞出一個碎瓦片鋪滿的四方小院,地麵上零零散散地攤著麥秸、玉米核、一副舊扁擔和兩隻破木桶(挑水用的),以及稀稀拉拉的雞糞,也可能是鴨糞——她分不清的。她的眼淚幾乎要給嚇出來了,自歎說,當年沒叫她趕上上山下鄉,如今談個對象倒給談下鄉了。

等到吃飯時,爺爺一大家人坐在小腿高的板凳上,圍在一張被汙漬浸到黢黑的矮腳桌旁,幹糧是一盆玉米碴子揉的窩頭,稀的是一碗黑乎乎的菜湯,桌子中間應該是為了招待我母親而特地擺上的一隻燒雞和一道翠綠色的涼拌菜。我母親是半口也咽不下,她說,她過了很多年才知道,那兩樣菜是三姑姑自己掏腰包加的。

那時山溝溝的家裏,唯一的家用電器是一隻手電筒。晚上天黑下來,我父親把手電筒點亮,帶著我母親去外麵散步,說去“看星星”。我母親忍了又忍,才把分手的話吞了回去。

後來輪到我父親去城區裏拜訪我母親一家,母親提早拉著父親去複興門外的長安商場,買了新衣服——除去工作服,父親一套能見人的體麵衣服都沒有。父親的第一件呢子大衣、第一件的確良白襯衫和第一雙皮鞋,都是我母親給買的。

那天我父親還問我母親:“啥是衛生巾啊?”

母親聽愣了,她說,你怎麽突然問這個?父親說,參軍的小妹妹從部隊裏來信,點名要衛生巾,他琢磨好幾天,也不知道那是個啥。於是,我母親又從商場裏買了兩包衛生巾。父親被衛生巾的價格給嚇了一跳,埋怨自己的小妹妹不懂事,要的東西趕上他一個半月的夥食費了。母親這才挑明了說,衛生巾是新時興的東西,因為貴,她自己也舍不得用。

“隻給你小妹妹買,不給大妹妹買,這合適嗎?”母親用話提點父親——她雖然隻在山溝溝裏見過我三姑姑一麵,但三姑姑那張和順圓潤的臉龐,那雙眼皮疊疊的大眼睛和一對粗黑粗黑的麻花辮子,都讓她覺著親切,留下很好的印象。

“不買了,太貴了。”

“那不成,要買就都有,要麽誰也別有。”

“那按你這麽說,還得再給我兩個姐姐也買唄?”

彼時,大姑姑二姑姑已經結婚成家,出去跟著婆家單過了。我母親便說,兩個姐姐有丈夫管,你隻管這兩個妹妹。

拗不過我母親,我父親在商場裏答應,兩包衛生巾,一包寄給小姑姑,一包留給三姑姑。可結果是,等到往部隊裏寄信的時候,他還是把兩包衛生巾都給寄出去了,我三姑姑從頭到尾沒見過那包新時興的東西。

不過我想,即便那時我父親真的拿著衛生巾往三姑姑手裏塞,她也會主動向外讓,不是讓給小妹妹,就是讓給未來的嫂子,她會粲然一笑,說:“這好東西給我用,糟踐了。”

山溝溝的村子裏,常有粗壯的大槐樹長在屋簷旁山溝溝的村子裏,常有粗壯的大槐樹長在屋簷旁

年輕的三姑姑總算趕上了一些好運氣,山溝溝裏新蓋了一個廠子,她被招進去在食堂上班,遂了“好吃”的心願。後來她又在山溝溝裏尋了夫婿,結婚,離開老宅子,住進廠子分給她的樓房,生下一個兒子,三姑姑說,她那時就覺得人生已經圓滿了。

我緊接著表哥出生後,父親就在石化廠區尋到一個小院,把爺爺奶奶接進了城市,山溝溝就隻剩下三姑姑一家三口了。我父親與三姑姑商量,想給她也在石化區裏尋個食堂的工作,接一家三口出山溝。三姑姑用土話說:“格格(哥哥),甭給我操心啦,家裏人你和嫂子挨茲兒(一個接一個)地接濟,你們再有能個兒(本事)也別下黑的(過分)求人去。我這日子過得不凹淘(喪氣),再說了,家得留人呐。”

父親說:“老屋都叫我賣了,你記個兒(自己)留這兒?”

“得留呀,格格,我的家也在這兒了。”

三姑姑說,這山裏她住了20年,要是走了,開春的時候上哪兒弄剛抽頭的嫩柳芽兒吃?大石河河灘上那一排柳樹是她一棵棵嚐遍了的,哪一棵抽芽密實,哪一棵抽芽苦,她一清二楚。要是換個地方重來一遍,柴米油鹽又不知糟蹋多少,不劃算。還有北坡上那片山梨和杏,“出了這條山溝兒,還能再吃上這口兒?往北京城運的梨咱嚐過,不如北坡山腰上那棵”。

“還有香椿芽兒、花椒芽兒、木蘭芽、河裏的小嘎魚、山裏紅吾的……格格,你住那地方能有這些個?”

三姑姑一頓話,把我父親說愣住了,他也不知道在我家住的那片石化廠區裏,這些野味是不是全能找得著。但我父親知道,三姑姑說的,不隻是這些野味,還有她花在這條山溝溝裏的青蔥歲月,她的青春全身心撲在這條山溝溝裏,從沒瞧不上這樣零零碎碎的貧苦。相反,她覺著自己是個富足的人,擁有並熟悉這條山溝溝裏的一切,山大王一樣的威風。

長在北坡的野杏熟透了掉落滿地

長在北坡的野杏熟透了掉落滿地

3

我上幼兒園後,給養出了壞毛病,好多菜都吃傷了,不願下筷。為了治我挑食的毛病,母親總是隻炒一樣菜給我吃,就是我最不愛吃的那樣——有時是我一吃就吐的蘑菇,有時是嚼在嘴裏咽不下肚的茄子,有時是聞一下就要逃走的茴香。她這樣治了我一個月,我更討厭這些菜了,小小一個人,飯也不好好吃了,很快餓瘦下來了。

那時,父親總把我往三姑姑家裏送。在三姑姑家裏,她不逼我吃那些我拒絕吃的菜,但會默默地把那些菜摻雜在其他美味的食物裏。

有一次,我吃到一樣沒嚐過的菜,實在噴香,配著米飯吃下一大碗,吃完才想起來問:“三姑,這是什麽呀,怎麽這麽好吃呢。”

“茄子。”

我的眼睛一下瞪得老大——記憶中,茄子是一股十足十惡心的味道,哪裏這麽好吃了?

“是不是沒那麽難吃?”

我點點頭,不隻是不難吃,簡直是人間美味。

再過一陣子,三姑姑給我和表哥烙餡餅,我一口氣吃下3個,吃到滿嘴滋油,三姑姑攔著不叫吃了才停下。我又問這是什麽餡餅這麽好吃,三姑姑說,是茴香。

原來,我不愛吃那些菜的原因,不是它們難吃,而是做的方法不對。

三姑姑從沒嚐過我父母的手藝,但從我每次去她家吃飯時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樣,判斷出她的哥哥嫂子實在不擅長廚藝。她怕我虧嘴,總是做了好吃的就給我父親打電話,讓他送我來“玩”,實則是送我來“吃”。

這樣的“投喂”一直持續到我成年。但凡從三姑姑手裏走過一遭的食物,就再與“難吃”兩字不沾邊了,所以,我總愛與小夥伴吹噓:“我三姑可是大廚,做飯可好吃啦!”

長大後,我偏愛吃粗糧,就愛吃玉米碴子做的窩頭。全家沒人能理解,都隻當我沒經曆過苦日子,圖新鮮,說“天天給你吃窩頭,看你還吃不吃”。隻有三姑姑不說這樣的話,她會去廚房裏埋頭給我蒸窩頭,蒸好了,就叫我父親或小叔叔來取了給我送家去。

蒸窩頭時,她總還要再摻一些山溝溝裏的野菜。初春時,窩頭裏是她從榆樹上薅下來的嫩綠綠的榆錢兒;盛夏時,窩頭裏有她在水裏浸了又浸去過苦味的木蘭芽;秋收時,跟著窩頭一起送來的,還有一大兜紅燦燦的山裏紅,和她一早用溫水泡好的“攬柿子”。

柿子算老家山溝溝裏最出名的特產。深秋時枯葉落後,黑枝上掛著的柿子,飽滿得紮眼,它們果肉還是硬的,用手按也按不出糯糯的小坑。摘下來,柿子屁股上還掛一層青綠,需泡在溫水裏,不能涼也不能燙,要手摸起來溫溫的水才好。泡上兩三天,期間要養魚一樣不停地換水,隻有水一直溫溫的,“攬”出的柿子才好吃,一口咬下去,牙齒感覺是蘋果一樣的脆爽,舌尖則是柿子獨有的清香。

因為攬柿子很麻煩,要煩人地去盯,家裏沒幾人愛做這差事。我小時隻吃過奶奶和三姑姑攬的柿子,再幾年,奶奶也不去攬了,隻有三姑姑還不厭其煩地在每一個秋天去山溝裏摘柿子、攬柿子,她記著我是家裏最愛吃攬柿的那一個,而且隻吃脆硬的攬柿子。

每年秋天三姑姑都要去摘這種“青屁股”的柿子做攬柿每年秋天三姑姑都要去摘這種“青屁股”的柿子做攬柿

另一樣她記在心裏的我愛吃的東西,是老式手搖火爐崩出來的爆米花,要“砰”的一聲巨響崩出來那種,不加奶油和焦糖,隻有玉米爆花的純純穀香。這種爆米花如今在城裏幾乎絕跡了,隻在山溝溝裏才有人守著舊習去崩。遇到集市上有人賣,三姑姑定要買上3大包(一包10元)。兩包玉米爆花,她一包,我一包,還有一包大米爆花,是專留給我母親的,三姑姑知道,那是她嫂子的最愛。

我帶父母出去旅行,出發前回山溝溝與三姑姑吃一頓臨別飯,飯後,她叫表哥打開車子後備箱,我一看,滿滿兩大包爆花,幾乎占去大半個後備箱,還有一大袋子冒著鮮水的桑葚,都是她給我們準備的,硬要我們帶了路上吃。

“三姑,桑葚沒法帶呀,一碰就爛呢,你留下吃吧。爆花也不能帶了,太占地方,箱子放不下。”

“這是新下來的桑葚,我下午剛摘的,這茬兒不吃再吃就明年啦,你拿著,洗幹淨裝盒子裏,不礙事。”

說著,三姑姑又把爆花的袋子扯開,不知從哪裏翻出一個新袋子,一口氣吹開,一邊向裏扒拉爆花一邊跟我說:“我拿走一半,你帶一半,這東西等你想吃了沒地方找去,帶著路上吃——飛機上沒說不讓吃爆花吧?”

後一句話,是三姑姑扭頭問表哥的,表哥看我一眼,笑了,他沒回答三姑姑,倒是對我說:“你姑早上特意去集上給你買的,帶上吧。”

幾天後,在首都機場的登機口外,我們一家三口等航班時,一人捧著一大盒洗淨的桑葚,小心地吃著,怕染黑了嘴,另兩人各懷抱一包爆花,哢滋哢滋大嚼。一股穀物的熟香味被我們嚼得向四周彌漫,不知情的乘客還以為登機口外有誰在蒸飯。雖說有些局促,但嘴裏、肚裏讓熟悉的家鄉味道占滿時,人突然就放鬆下來,自信也滿上來了,瞧著瞅向我們的路人,都要小聲念一句:“這麽好的東西,你吃不到吧?”

野梨子、山楂、野菜,三姑姑的“王國特產”野梨子、山楂、野菜,三姑姑的“王國特產”

三姑姑對家裏每個人都好,但我一直知道,她對我是有偏愛的。

一次,三姑姑在廚房裏忙活,切了一大盆細碎的粉條和胡蘿卜,要給我炸素丸子吃。我要幫忙,她就把我向廚房外推,我不理她,繞過她站去灶邊,洗淨了手開始擠丸子。三姑姑瞧著我右手虎口攢成圈,左手配合著把粉條胡蘿卜的餡兒向圈裏一塞,順利擠出了圓乎乎的丸子,丟進油鍋裏慢慢地炸。她看了好久,慢慢地說:“你長大了,我一直以為你什麽家務也不會做呢。”

我手上繼續忙活著,卻把目光放在了三姑姑的臉上——她早就生了華發,額頭上的皺紋也再撫不平了。不知不覺間,我們娘兒倆就這麽吃吃喝喝地互相陪伴了半生。

三姑姑說,她額外地疼我,不隻是因為我是她的侄女兒,還因為我像她,不僅樣貌上像,就連愛吃山野味這口兒也是一模一樣。我想,或許三姑姑是在我身上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那些她曾經求而不得的東西,想要在我的身上都彌補回來吧。

4

奶奶患上阿爾茨海默症,爺爺打算回山溝溝裏養老——他們未曾想過,這個他們給予關愛最少的三女兒,卻成了自己晚年最大的依靠。

姑父和表哥要上班,娘家、自家的家務,都落在三姑姑的肩上。已退休的她比在食堂上班時更忙碌,不僅要天天去照看爺爺奶奶,還得接替奶奶,擔下照顧全家人口味的重責——比如那些奶奶再也不能做的醃菜,是外麵商店裏買不到的獨一味,是姊弟六人從小到大吃慣了、頓頓飯少不得的。三姑姑不假思索地把醃菜的活兒扛了下來,一年四季,一缸缸地醃,醃得極像奶奶做的味道。

三姑姑的醃菜三姑姑的醃菜

姊弟幾人每每說著回山溝溝裏看爸媽,次次三姑姑都不叫他們空手回,總要帶些她醃的菜。日子久了成了習慣,姑姑叔叔們給三姑姑打電話時,幹脆變成了一種預約:“菜醃得()了嗎?”

“估摸再有半拉月吧。”三姑姑答。

“行,那菜得了再去。”也不知是誠心來看爺爺奶奶,還是誠心來討要醃菜。

不過終歸是親姊弟,三姑姑的付出,他們瞧得見,也記得住。三姑姑的新房在大石河河灘邊上一片新建的高樓裏,是我父親給周轉買下的,爺爺奶奶回去也住在這裏。樓房離三姑姑的老房子距離很近,很稱心。

三姑姑另一大心事就是表哥的婚事,遂也成了全家人的心事。小姑姑小叔叔到處給我表哥尋覓合適的對象,可表哥似乎是遺傳了三姑姑的實在,總把相親談得像開會,一板一眼的,不會浪漫。有時小叔叔幫忙約好女孩子,表哥開車去赴約,三姑姑隔半小時就會發去一條信息詢問他在做什麽,一邊問還要一邊提醒:“點菜的時候,叫人家姑娘先點。”“吃完飯,別傻嗬嗬回家,帶人家看看電影去。”

表哥回複:“知道啦,她不想看電影,我也不想看。”

三姑姑急了,把電話撂在一邊對我抱怨:“你瞧你哥,戀愛也不會談,還得我教!人家不想看電影,就不會問問人家還想幹點啥呀!”

姑姑之所以這麽緊張,是因為我表哥每次相親都是早早就回家了,一次也沒成功。有時候,我覺得姑姑似乎是忘了,年輕時她就是個特殊的存在,而表哥,自然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他大專畢業後做了導遊,一開始幹得風生水起,一年裏有大半年不回家,在全國各地帶團,收入很是可觀,可是,有一天他突然就不幹了,回到山溝溝裏,找了一份工作,守著家和微薄的收入,哪裏也不再去了。

我問起原因,表哥說,一次帶團去西南山區,他正站在大巴車頭司機旁的那個位置賣力地講解,突然一個急刹,車子飛了出去。旁邊是萬丈山崖,車頭衝開圍欄,顫顫悠悠地懸在萬米高空上,他和司機在一起一伏忽忽悠悠中,嚇得誰也不敢動,僵了1個多小時才等來救援。那之後,他在山下躺了半個月養傷,從此再不接團。

我問他:“回山溝溝裏工作,甘心嗎?”

他說,那有啥不甘心的,然後反問我:“山溝溝有啥不好呢?”

表哥的工作單位離家很近,他總是把工作上的事情處理好,就開車回家取了家裏那倆老水桶,上山去給我爺爺打山泉水泡茶喝——那是我爺爺曾經的習慣,每周打六桶,表哥就這樣雷打不動地堅持了3年多,我爺爺去世了,他就又一門心思撲在照顧我奶奶身上。

我奶奶夜裏鬧人不睡覺,為了讓三姑姑能睡好,表哥搬去和老人同住,睡在她的上鋪。我奶奶夜裏睡不著時就拿拐杖捅床板,把表哥攪得睡不成覺,還得起來給她倒酒喝。要是夜裏奶奶拉了一床鋪,表哥二話不說爬起來就收拾,洗洗涮涮,天也就亮了。街坊鄰裏來家裏找我三姑姑拉家常時總說,表哥哪裏是外孫,“家孫也沒他這樣孝順”。

我奶奶離世時,死亡證明是表哥去開的,後來出殯時,我把奶奶的遺像讓給表哥去抱,家裏人都不同意——我當然知道遺像隻有孫子孫女才有資格去抱,可我這個孫女與表哥這個外孫相比,自愧不如。不顧家裏人的反對,我堅持把遺像塞進表哥手裏,然後全程守在他身旁。他去辦手續我就陪他去辦,他忙得暈頭轉向,我遞他水喝。

恍惚中,我覺著身旁的表哥,就跟三姑姑一樣親切可靠。

 

表哥快35歲了也一直沒成親,三姑姑似是看開了,也不再急,任姊弟幾人怎樣勸解,都隻說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

那日,我父母遠遊,我從城裏買來芝士披薩和一整隻馬來西亞榴蓮,回山溝溝裏找三姑姑一同吃。說來也有意思,我父母親雖然住在城裏,卻對這類新鮮吃食存有偏見,反倒是山溝溝裏的三姑姑,隻要食物味道好,從不問出處,我帶去的咖啡、奶茶、紅油串串,她樣樣吃得香。

三姑姑的醃菜,根據時令變換菜色,這一缸是地裏種的“豬耳朵”豆角和佛手瓜、辣椒三姑姑的醃菜,根據時令變換菜色,這一缸是地裏種的“豬耳朵”豆角和佛手瓜、辣椒

正吃得美,三姑姑手裏的披薩還沒嚼完,就猛然起身向廚房裏奔。我追去看,她一手掀開覆在醃菜缸上的榆木蓋子,一手搬起壓在醃菜上的巨大圓石,然後用力嗅那缸醃菜水的味道。

“三姑,菜醃壞啦?”

“沒有沒有,該搗騰了。”

“搗騰?”

“這菜醃一陣子就得搗騰搗騰,要不最上麵那層長白毛兒。”

我從沒醃過菜,但也大概知道醃菜是複雜且冗長的過程。以前我從不願去過問,那天倒是聞著酸爽的醃菜水來了興致:“姑,要多久搗騰一次?”

“那可說不準。”

三姑姑做了半輩子醃菜,醃了足有百十缸了,卻說出這話,我很意外:“怎麽會說不準呢,一個月搗騰一次?要麽兩個月?”

三姑姑笑我:“傻丫頭,你當醃菜是啥?你跟它說定了晌午,它早清兒就不出門兒挨家等你啊?這醃菜啊,不聽咱的話,它就聽天聽地,刮風下雨對它有用,咱的話對它啥用沒有。”

“那怎麽醃,多麻煩。”

“你說得可對,醃菜是真麻煩,而且可邪門兒了。有時候我醃兩缸菜,一塊兒醃,一缸味兒可好,一缸餿了沒法兒吃,你說上哪兒說理去。”

三姑姑把手從醃菜缸裏抽出來,稀稀拉拉的老水淌了一地。她洗了手,又俯身去擦地,彎腰的時候抬頭對我說:“我後來琢磨呢,興許是每缸醃菜都有它的時候兒,你甭急,急不來。你就該買菜買菜,該洗菜洗菜,該放鹽了放鹽,該搗騰搗騰。別想著上禮拜我搗騰過了,這禮拜就不用再瞧了,也別想著我上一缸菜醃得好,這一缸準沒錯兒。(醃菜)就跟那人一樣,你說咱村兒多少人忙活一輩子,最後不還是啥也沒落著?不能爭擰,別老想那遠的事兒,就顧眼麽前兒吧。”

說完,她起身去池子裏涮抹布,扭頭問我:“侄女兒,晚上咱娘兒倆吃炸魚兒啊?北坡新摘的花椒芽兒,我給你炸花椒魚吃。”

我想,三姑姑是讓自己給勸通的吧,顧那些遠的瞧不見的東西做什麽呢?新春的花椒芽兒下來了,不緊著吃新鮮的,想那盛夏河裏的嘎魚有啥用呢?

剛醃好的豆角和佛手瓜

剛醃好的豆角和佛手瓜

 

5

2023年夏天,北京來了大暴雨。

那天,連綿的雨已下了整日整夜,我給三姑姑發消息,問她家裏好不好,她卻興奮地給我發來語音:“侄女兒,發大河()啦!”

雨連綿下到第二日,我實在擔心得緊,可給三姑姑發消息她不回複,打去電話她不接。等了半日不見回音,我知道,一定出事了——三姑姑是最不願叫別人為她擔心的。我又把電話打去表哥那裏,還是無人接聽。

我們感覺不對,全家人一起出動,打遍山溝溝裏常來往的親戚家、鄰居家,可誰家的電話也打不通。焦急中,我才從社交平台瞧見視頻——房山發了洪水,已經衝毀了公路橋,通向山裏的電力和通信信號,跟著進山的各條公路,全部被一起摧毀。

就是那條陪三姑姑從小姑娘一路長大的大石河,那條她在河裏摸出過西葫蘆、也洗過野菜、秋梨的河。它靜謐了幾十年,我們隻見著水流一日日地幹癟下去,河床一日日地顯露出來,可誰也料不到,這一天,它竟會張開巨嘴,吞噬掉它曾經滋養相伴的這片穀地。

轉眼間,山溝溝從世外桃源變成了一座被遺落的孤島。三姑姑一家正被圍困在那座孤島上,杳無音訊。與三姑姑失聯的30多個小時裏,我無心做任何事情,隻能抱著手機不停地在社交平台上刷洪水現場的視頻。從那些冒生命危險進山營救的人發來的視頻裏,我瞧見前幾年三姑姑才住進去的新樓樓下的公路橋憑空消失了,若不是我常開車回去總在那座橋上來來往往,能從視頻裏認出橋邊的那座加油站,根本無法在奔騰的洪水裏辨識出哪裏是橋、哪裏是水。

另一條通往三姑姑家的公路是沿著山勢走的,平日裏大石河的河床與這條公路之間有十幾米的落差,可那一天,我在視頻裏瞧見河水怒漲十幾米,一躍攀上路麵,一通瘋狂撕咬過後,隻剩下滿目瘡痍的碎石渣——一條修建不過幾年的新公路,就徹底坍塌了。

至此,我知道通向三姑姑家的路全部被衝斷了,即便在二樓的姑姑家沒被洪水淹沒,她也無法出門,沒有電,沒有信號,沒有食物,可我在城裏卻無能為力,山進不去,一個普通人在天災麵前,渺小得還不如一滴雨水。

又焦心地等了一日一夜,我時時刻刻盼望著三姑姑一家足夠好運,可以躲避洪水的侵害。再一日的午飯時,父親實在等不住了,說要開車去山裏探探情況,我和母親把他勸下了,我們這樣毫無準備去硬闖洪水,反倒添亂。

就在這時,手機有信息跳進來,是三姑姑發來的語音:“侄女兒你們放心吧,告訴你爸媽放心,我們沒事。”

 

我和父母親高興得幾乎蹦起來,吃完飯的碗筷也不去管了,我趕緊給三姑姑撥去電話。三姑姑在電話裏說,他們一家正躲在從前廠子分的老房子裏——那老房子在半山腰上,是上世紀建造的蘇式老樓,很結實,三姑姑家在六樓,家裏有吃有喝,就是沒有電和手機信號。聽鄰居說10公裏外的村子有手機信號,姑姑就喊了表哥,開車過去,這才給我們報上平安,她知道我們一定擔心壞了。

我在手機裏聽到許多雜亂的聲音,三姑姑反反複複說著:“我們沒事,放心吧,放心吧。”知道打電話的時間有限,我趕緊挑緊要的事情講,叫她不要回河邊的新家,說那邊的橋和路都塌了。三姑姑說她知道——原來開始發洪水那天早上,表哥上班時一直緊緊盯著大石河的漲勢,瞧見水位要漲滿了,就立刻開車回家接三姑姑撤回了老房。姑姑說,他們的車前腳開過大石河上那座橋,駛入去向老房子的坡路,洪水後腳就打著浪卷上了橋麵,等他們趕到老房子回頭看,那座橋就再瞧不見了。

掛電話前,三姑姑說會有空投來支援,反反複複叫我們不要擔心。可是山溝溝裏的情景,任誰看了也無法放寬心。

這場洪水過後,那一片我熟悉的溝穀,如沙場一般悲壯慘烈——幾千間房屋被吞沒,殘破的牆壁隻剩寥寥幾處;河道裏倒栽著百十輛車,都是半截紮進淤泥裏,被擠癟的車尾高高地向天上翹著,似求救時伸出的手臂;百年的粗壯老樹給連根拔起,被洪水推向坍塌的公路旁或卡進橋邊的欄杆裏,全然不見往日的青翠與高壯。

狂肆的洪水衝毀了我的老家,也衝毀了三姑姑愛了半輩子的山溝溝。它吞噬了山裏的房、車、耕地,也吞噬了三姑姑不長不短剛好60年的人生記憶,還有她那座被城市遺落的、五光十色的山野王國。北坡再也不見了,上麵的野菜地、花椒樹、梨子樹和杏子樹,隨著山體整塊整塊塌陷,融進洪水裏化作泥。

我不知道三姑姑看見這一切美好被毀滅後,心裏是怎樣的折磨。她親眼看見那些能叫上名字的村落一個個再找不到了,都成為泡在洪水裏的一片片廢墟。她親眼看見大石河邊的柳樹一棵棵讓洪水踏平,迷失在波濤裏不知去向,下一季初春她再找不出那棵口感最好的柳樹了,再吃不上往日裏那口清爽的涼拌柳芽了。她親眼看見那些低矮的山裏紅和高聳的柿子樹,不論高低全腐壞在洪水裏,山桃子眼看就要熟了,卻一顆也嚐不到了。

先前,三姑姑本計劃在深山裏尋一處小院落,置辦幾畝田,能望著河溝和山脊,等日出日落的恬靜。那是她為自己準備的老年時光,可如今被這場洪水推遲了數年。三姑姑守了一甲子的山溝溝,在轉瞬之間麵目全非。我不敢去碰她心裏酸澀難言的傷痛,但在心裏替她難過,或者說,與她一起難過。

 

 

又過了幾日,山溝溝裏的供電恢複了,手機信號也有了,水位逐日下降,被淹沒的街道又露出本來的路麵。山溝溝又變回山溝溝了,一切像夢一場,魔幻得不夠真實。

三姑姑回到河邊的新房後,頭一件事不是收拾滿地狼藉,而是帶上手機,騎上電動車向山溝溝深處去了。騎到小時候住的老宅子附近,她停下車,拿出手機,沿著大石河河畔的廢墟,邊拍攝邊對手機碎碎地念叨:

“家人們,快看這河,這個,咱家這大橋。那兒,咱家老屋,都給衝毀了,慘,真夠慘的,唉,你看那邊兒全沒了,全成河灘了。這可怎麽整啊?唉,沒法兒整啊,沒啦,全沒啦。”

突然,她鏡頭一轉,人的情緒也跟著過山車一樣大轉彎:

“家人們,等明兒路修好了,我請全家所有人都來,來河邊兒那餐廳吃飯,就咱老去那地方。嗨,那餐廳也給衝毀了。算了,過一倆月再說吧。都來啊,得來看看咱家這條山溝子,得記住現在這樣兒。”

“為啥呢家人們,啥也不為,我瞧見過了,你們也得瞧瞧,再好再賴這都是咱家,咱得瞧真切嘍。家沒了也是家,這條溝還在呢,溝在,家就在。”

拍攝完成,三姑姑將這條視頻發送到“一家人”的聊天群裏,發送給遠在山溝溝之外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們。

後記

今年的深秋,與往年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

三姑姑沒再給我攬柿子,她說山溝溝裏的柿子樹被洪水毀得七零八落,尋不著好柿子了。但她的醃菜缸一直沒停歇,洪水之後,她立即醃了一大缸菜——倒不是先前醃的吃光了,她就是要續上一缸新的,就好像隻要她的醃菜能一缸續一缸,山溝溝裏的日子也能一日續一日,讓日子從水患裏走出來,續上新時光。

三姑姑沒有過人的才能,她也摸不透自己的心思,隻是模模糊糊地告訴自己要醃菜。她不知道她醃的早已不是菜,她醃的是那段被洪水打斷的日子。我想,在酸爽的老水裏,山溝溝裏的萬事萬物,都可以隨著發酵的黃瓜、胡蘿卜一起,跨越那些可怖的記憶,在她心裏重又連接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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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電子廠女工決定重返校園

2023-11-07 09:1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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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丁燕

中國作協會員,廣東省作協 報告文學創作委員會副主任。 作品曾獲魯迅文學獎提名獎、 文津圖書獎、《亞洲周刊》 年度“十大華文非虛構獎”等。

 

前言

什麽是當下最應當被關注和記錄的?這是每個寫作者都在追問、並用自己的書寫回答的問題。

2011年,丁燕從新疆烏魯木齊南遷到廣東東莞後,她拿著自己的身份證來到工廠門衛室求職,開啟了自己臥底工廠打工的生活。進入音像帶盒廠後,她是啤工118號。她和所有的女工一樣,有定額任務需要完成,做得不好一樣要返工。在電子廠流水線上,她是裝袋打膠的普工;在音像帶盒廠,她是啤工;在注塑車間,她每天用鉗子剪掉衣架上的凸起物。她將被褥搬進女工宿舍,穿上土黃色的工裝,讓自己成為流水線上一個機械的螺絲釘。她跟女工們同吃同住,在經曆了200天最真實的工廠生活後,她寫下了《工廠女孩》。

2014年至2015年,她繼續在東莞的工廠采訪,這兩年的經曆被她寫進了《工廠男孩》。2023年4月,為完善“工廠三部曲”係列作品,丁燕重返東莞工廠進行采訪。她發現,此刻的工廠已和十年前大相徑庭。現在,不僅工人的工作環境發生了改變,工人的工資待遇和地位也發生了改變:一切都變得更加規範化、標準化和國際化;同時,現在工人的情感訴求也比他們的前輩更強烈:和薪水相比,他們更看重尊嚴和自由。

在她的采訪對象裏,既有憑一股不服輸的勁從女工進階為女主管的傳奇女性,也有因熱愛寫作完成精神蛻變的女工作家,還有從愣頭青成長為具有工匠精神的男廠長,以及已成為技術能手但卻迷戀農事的工程師……這些新時代裏湧現出的新工人,對生活充滿熱情,對職業充滿熱愛。

直至今天,在作家丁燕看來,工人和農民,依舊是這個時代最為深刻的話題。

本文節選自《工廠女孩》第九章,講述了一個女孩從女工成為女文員再成為女學生的故事,這是一個“打工二代”把握機會“上升”的縮影。相較於第一代打工者,“二代們”與土地的關係更為疏鬆,他們更強烈地希望離開家鄉。然而,在湧入城市的過程中,他們能依靠的隻有自己。

 

1

踏上赴黑龍江的火車之前,雨荷在皮箱裏塞進新買的絨線帽、厚毛衣、羽絨服、棉手套、羊毛襪……她認為自己已將寒冷想象得十分具體,然而,當她從雞西外國語學院的澡堂出來,路過操場,一捋頭發,發現發梢上結著冰碴兒,不覺愣怔。

那是2012年11月27日。那一天,雨荷十九歲。身高一米七,膚白,兩腿瘦長,長發披肩,五官小巧,雖然不是大美女,卻也青春時尚。

這年八月,從廣州火車站出發,雨荷漸漸將東莞、電子廠、辦公室,皆置之腦後,朝中國最寒冷的地方進發。潮腥的海風吹起她的劉海,令她不禁做了個深呼吸。她知道,她一定會再次返回這嶺南,這香蕉園,這密密麻麻的廠房……當她成為另一個自已,她要真正回觀這個輝煌之地。

雨荷的故事,是這樣開始的——2010年9月1日,這個學校開學的日子,高中畢業生雨荷背著塞滿臘肉的雙肩包,隨著火車的轟隆聲,朝父母打工的嶺南駛來。

和爺爺奶奶告別時,這個孫女並不感傷,反而有種投奔新生活的亢奮。雨荷和父母的關係,談不上親昵,也談不上怨憎,算是和平相處,相安無事。但是,如果遇到和父母有衝突的情況,她會下意識地選擇撒謊,懶得詳細解釋。說到底,她和那些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還是不同。

雨荷的父母在她兩歲時南下打工,每年春節回老家團聚一個月,平時皆靠電話聯係。高一時,女生搬到寄宿製學校,看到同學們的父母在宿舍幫忙搬行李,而獨獨自己落了單,對父母的怨恨之情在那時油然而生。這時,再聽到爺爺奶奶抱怨自己不聽話、常去網吧時父母大吼“狠狠打”,越發反感。

“既然我做得再好你們也看不到,不如,就做得不好。”

雨荷開始逃課,去網吧、看電影、滑早冰、逛公園……隻不過這些活動都是和閨蜜一起進行的。她還不敢放縱自己去交男朋友。

對此,雨荷的父親曾發出嚴厲警告:“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高三畢業,雨荷甚至沒有參加高考,理由是——“考也考不上。即便考上了,出來還要自己找工作,不如現在就出去……”雨荷早就想“出去”——因為父母已“出去”多年。而在家鄉,像她這樣的學生,大多數既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沒有本錢和經驗去創業。考完試,她收拾好行李,便踏上南下的火車。

十七歲的雨荷,並不喜歡書本——那些印刻在紙張上的知識,對她而言是個封閉王國,但她卻很懂得向生活本身學習。她雖然一無所有,卻又無處不有;雖然混沌懵懂,卻又篤定堅信。當火車經過一站又一站,傳說中的大城市就要出現在眼前時,這一段旅程,在女孩心裏,變得非同凡響。

 

雨荷的旅途在廣州終結。走下火車,環顧四周,女孩驚詫地發現,這些長途旅行的人,大多是年輕人,獨自拎著包,迫不及待地朝前衝。而她,是幸運的——有人專門來接她。

雨荷的父親四十出頭,大塊頭,大嗓門,紅臉膛,額頭攢聚著深淺皺紋。由於長期從事體力勞動,像一幅油畫,模樣是原來的,但顏色逐漸衰敗,喪失了鮮活。他朝雨荷微笑,喊她的名字,接過雙肩包,拽過拉杆箱,領著女兒,朝公交車站走去。那裏每過十分鍾,就有一趟發往東莞的車。

進入車廂,一股汗腥、腳氣與潮熱混雜的臭味撲麵而來,熏得女孩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孔。在以後的東莞生活中,這股特味的味道,一直都存在。去往任何一個鎮的任何一輛公交車,那味道都一模一樣,無法控製,無法根除,像條濕漉漉的蛇,始終爬行在鼻尖下。

車窗外閃出各種招牌:車床、塑膠、模具、油漆、玩具、手袋、成衣。一間間毫無特色的樓房,陽台上晾曬著衣服,密密麻麻;一片雜草叢生處,挺立出一棟金碧輝煌的酒店;高速公路之下,是一片片稻田、魚池、養鴨場。公交車慢慢靠近樟木頭鎮區,在工業園路口,戛然停止。

對雨荷來說,坐在公交車上的這一路似乎不是在清點門麵,而是在參觀一條蜿蜒流淌的工業之河。她為此恍惚、暈眩、亢奮??從此之後,她將楔入這個城市的深處,再也拔不出來。

雨荷的父親在厚街鎮珠寶廠做定型技工,月收入四千元;母親在樟木頭鎮紙箱廠當普工,月收入兩千五。父親雖老相,但還健壯;而母親,因長期受精神和物質上的匱乏逼迫,已熬成人幹,精瘦枯槁,讓女兒看著駭然,但好在沒有病……好在,終於盼到一家人團圓??

為了迎接女兒的到來,母親在工廠旁的貧民區裏租了套一室一廳的屋子,月租三百元。樓道鋪著粗糙瓷磚,昏暗狹窄,屋內設施簡單—臥室裏一張雙人床,窄門衣櫃,木凳上放著台電風扇;陽台連著個水池,三種不同顏色的塑料刷牙缸;客廳裏拉起一道布簾,在原本擺沙發的地方,塞進了張單人床。

雨荷在珠三角吃的第一頓晚餐是:大米飯、紅燒雞腿、白灼蝦、水煮肉片、清炒生菜、蛋花湯。

當雨荷在電子廠的女生宿舍公布這個菜譜時,引來嘩然一片。

2

除了周六、周日不加班的時候雨荷返回出租屋和父母團聚,平時她都住在宿舍裏,睡我的上鋪。那時,我在這家電子廠打工已三個多月,一直於的是拉線上的普工,而雨荷進廠後,隻幹了兩個月普工,就被提升為 QC(Quality Controller,質檢員)。

雨荷的求職經曆毫不曲折。她還和父母達成協議,每月留下一千元零花錢。

作為進廠第一代打工者,父母反複向女兒訴說當年求職如何艱難,訴說如何在人才市場排隊、占位、遞簡曆,未能獲得聘用後,在立交橋下的涵洞裏湊合一夜,吃一個餅抵擋一天。為保住得來不易的工作,無論多麽苛刻的條件,都咬牙忍受;無論多麽不堪的嘲諷,都忍辱負重。然而,這些到底不是雨荷親曆,再怎麽描述,對她來說,父母的經曆也不過是“以前的事”。

雨荷不喜歡父親所在的珠寶廠——她曾在那裏打過暑期工,覺得那裏人少,不好玩,而且“沒有更多上升空間”。母親所在的紙箱廠,她去了一次,總結出一個字——“臭”。她不讓父母幫忙(他們也幫不了什麽忙),自己出門找工作。看到這家日資電子廠拉著橫幅在招女工,便到門衛室,遞上身份證……

然而,母親勸雨荷不要去:這個廠有兩千人,雖然發薪準時,但製度嚴格,稍有不慎,便會被罰款。可女兒卻下定決心,要進就進大廠,即便從普工幹起,機會也比別處多。

“你可以通過女工受雇的年齡,來判斷這個廠的工作環境和待遇如何。”

雨荷告訴我,如果那些二十幾歲的女孩—打工族的精英分子,大量會聚在某個廠,就說明這個廠不錯。

第二天上午八點報到,填寫個人信息表後,雨荷被麵試者問詢:會不會二十六個英文字母?又給出一排簡單的英文單詞,問是什麽意思;再拿出各種不同顏色的卡片,讓她辨認。諸事畢,她去醫院驗血,做視力檢查、心電圖。第三天上午,她先去醫院拿檢查單,下午重返電子廠,被分配至拉線當普工。

女孩如此之快就獲得了工作機會,恰恰說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年輕女孩更受企業歡迎。據說在東莞的工廠裏,70%的工人是女性。她們同時還分布在辦公室文員、人力資源部職員、售貨員、推銷員、保姆等各個職位。在老板眼中,年輕女性既勤勞,又聰明,更重要的是—比男性更易管理。

 

雨荷進廠後第一件不能適應的事,是被本地人稱作“農民工”。

下班後,來不及換下工裝,我們便衝進食堂吃飯,擠出時間去逛廠外便利店。幾個主婦從市場走出,手裏拎著菜兜與我們擦肩而過,雨荷愣住,邁不開步。她們用粵話嘲諷我們:“農民工。”

在父親上班的廠做暑期工時,這個聰明的女孩跟著一群茂名人,囫圇吞棗地學習過粵話。

和父母不同,雨荷接受了完整的基礎教育,會上網,對城市生活並不是一無所知。雨荷父母的夢想是打工攢錢、回鄉蓋房,而雨荷這個“90後”女孩,從踏上火車的那一刻,便不再打算回老家。

現在,即便女工雨荷還是農村戶口,還被稱作“農民工”,然而,當她離開家,進入東莞工廠,她便投身中國產業工人這個群體,成為經濟建設的主力軍。而現在她被陌生的本地女人教作“農民工”,使她心頭微微一震。

我們的宿舍有四張高低床,空間局促,沒有插座,陽台上是衛生間,沒有燈。食堂的飯菜一成不變,總是米飯、肉絲炒某個青菜、某個全素青菜、淡而無味的湯。為鼓勵員工加班,每逢周一、三、五,廠裏加餐,供應雞翅和牛奶。

起初,在雨荷看來,工廠和學校沒太大差別,加班就像去上晚自習。然而即便是雨荷那麽年輕的軀體,每天連續上班八小時,再加班三小時,也累得要崩潰。那種機械的工作,常會伴隨強烈的饑餓感——即便中午在飯堂吃了兩大碗,隻要一拿起產品,就會聽到肚子裏咕嚕嚕叫喚。

置身於有毒空氣、高強度噪聲、巨大生產壓力中的重複勞作,讓我們對車間充滿反感。

環顧四周,女工們大多衣冠不整,油垢滿麵。大多數人腳上穿著塑料拖鞋,有的將袖子卷起來,露著臂膀,有的將領口敞開。因為總是不能大聲聊天,女工們對說話有股奇怪的熱情。一旦下班,便開始說髒話俚語,隨後肆無忌憚地大笑。

普工雨荷漸漸知道了工廠的階級之分,認清了自己處在最底層。她年輕,總會分到最髒最累的活兒,還不能表現出絲毫不滿。表麵上,她勤勉工作,可一下班,她便開始盤算—怎麽才能離開這個崗位?這個想法,她從沒和父母交流過。她父母來東莞十八年,居然還操著一口濃鬱地道的四川話。她父母沒有什麽朋友,周末邊看電視邊吃飯,對他們來說已是最大的享受。

 

我預感到雨荷在這個髒汙之地幹不長久,可沒想到,幸運女神那麽快就眷顧了她——有個女孩跳槽,空出了個QC的職位。

雨荷已經上崗了,還不知道“QC”這字母組合的意思。很快,她在網上查了出來:這是英文單詞“質量”和“檢查”的第一個字母組合。她的工作,就是檢查電器連接線的方向、位置、多少,把不良品放進紅箱,大貨在高台上站著查,小貨在低台上坐著查。

僅一天,女工雨荷便已全麵掌握這項技能。

這個工作顯然好得多,底薪和加班費加起來,有兩千五百多,而啤工工資的上限也就一千八百元。雨荷很想介紹我也去幹這個活兒,然而我知道,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QC。

這個車間的QC有十二個人,年齡全都集中在十七歲至二十一歲。

雨荷的幸運不在其他,隻在她的年齡。

漸漸地,工作的嚴酷性顯現了出來。一整天在車間,人像被囚禁在牢籠中的野獸。每過兩個小時,雨荷必定要去上一趟廁所,隻是為了凝立窗口眺望那亞熱帶山坡黑綠的樹林。

很快,雨荷就明白了,QC這個活兒,真不好幹。在晦暗不明的車間裏,要進行精致細微的檢查,並且習以為常,是件可怕的事。她發現自己逐漸視力模糊、頭暈、惡心,不覺陡然一驚:在車間,女工們不斷製造著產品,檢查著產品,而她們自己本身,也是一個產品。

發薪日是每個月最快樂也最糟糕的一天。工作了那麽久,又那麽賣力,女工們發現自己因為遲到、請假、不良品太多而被扣了很多錢。這一天,很多人會擠到郵局,排起長隊,趕著把錢寄回老家;或者衝進商場,買唇膏、手袋、高跟鞋;或者一咬牙,幹脆買款新式手機。但雨荷卻說:“錢對我沒有太大吸引力。”

從車間回到宿舍,雨荷二十分鍾就搞掂衝涼和洗衣,爬上高床後,放下蚊帳,戴上耳機,聽起音樂。她不喜歡逛商場亂花錢,至於睡懶覺、玩手機遊戲、繡十字繡、不斷打電話……這些她通通也不喜歡。

雨荷報了名學跳街舞。

在集體生活中,女工們很容易失去自我,到處都是受教育程度不高、家境貧窮的人,你必須要相信自己更出眾,否則便會很快被湮沒成為百萬分之一。

在車間,任何人隻要看一眼雨荷的工裝,便能判斷她是做什麽的。然而,一旦脫下工裝,開始跳舞,一股暗火便在女孩心裏燃燒。她隱隱約約意識到,這個城市為女人提供的一切,將會讓她更出色,總有一天,她會變得更幸福。

旋轉,旋轉,旋轉……

元旦,廠裏搞迎新年文藝晚會,雨荷跳了支現代舞,一舉奪得二等獎。幾乎所有的人,因此認識了這個女孩:黑色長簡靴,黑皮短褲,銀色緊身上衣,扭臀,擺手,踢腿,像機器人般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律動,然而,又像刮台風般狂暴旋轉。

一夜間,雨荷成了電子廠名人。

3

這家電子廠的總部在樟木頭鎮,但在東莞其他三個鎮還有分廠。2012年初,老板在湖南郴州建起新廠後,似乎拉響了這樣一個警報:曾洶湧無比的打工狂潮,在珠三角地區已呈衰退趨勢。

令雨荷大為吃驚的是,有一天她驀然發現這棟樓的三樓、四樓和五樓,居然變得空空蕩蕩,隻剩底下兩層還亮著燈;另一件事隨之發生——這個曾有兩千人的大廠,員工縮水至五百人。八人一間的女生宿舍,現在隻住兩三人。

她向杜經理提出辭職,理由是——“我想回老家”。顯然,她撒了謊。

杜經理是個平頭整臉的男子,四十九歲,臉頰薑黃,穿戴幹淨,右手上總是拎著個公文包。

“你找到另一份工作了嗎?”杜經理根本不信。

“沒有,”雨荷回答,“家裏有些事需要回去處理。”

“你在這裏做得好好的,為什麽要離開?”他對她這麽客氣,令她心裏一驚。

“你回到老家能做什麽?”他的話在女工心裏喚起了她所拋棄的家鄉那死氣沉沉的景象,“東莞是個好地方,在這裏,你能找到更多的事情做。”

女工沉默著,目光下視,像捧著一滿杯的水,小心不潑出來。

看著那張鮮荔枝般的清水臉,男人的精神活躍起來。她真的很可愛,還攜帶著鄉土世界裏的淳樸。同樣來自鄉間的他,能從她的一舉一動中,嗅到那股泥土的味道。她不像一般的女工。她沒有那種混沌的傻氣。她比別人更具有想象力,有更高的趣味,所以,她更敏感,更能感受到消沉、孤獨無依,因為她的頭腦比別人更精細。

“你認為我還能幹什麽?”

“你能幹好你想幹的任何工作,”他說,“但你要說出你的真實想法。”

杜經理拒絕批準女工的辭職報告,反而讓她說出了自己的打算——辭工後,專門去學門技術。眼瞅著經濟不景氣,那麽多人離廠,而自己並無一技之長,若年齡再大,便會陷入無以謀生的困境。

男人睜大眼睛:她還不到十八歲,已在思考“年齡再大怎麽辦”!

許多男人的天性是尋歡作樂,他們像蜜蜂一樣飛舞在女人身旁,劫掠她們身上的花蜜,為自己取樂。某種無形的力量,推著杜經理,讓他願意去親近這朵小小的米蘭花。他聞得到那股柔順的香味,而她的局促和驚詫,更令那香味變得清新。

杜經理的家庭雖不十分令人滿意,但也風平浪靜。他的經濟收入不大受妻子束縛,有自己的私人賬戶。每年,他帶著家人到國外休假。他有一幫清華校友,組成一個堅實的小圈子。他對女人尤其是年輕女孩的態度,一直處於節製狀態。他從不對她們表現出過分熱忱,但是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他會幫助她們,讓她們知道自己的價值所在。這會讓他獲得一定程度的尊敬,那是他在他的家庭、他的階層、他的社交圈裏無法獲得的東西。現在,他的態度格外誠懇:“如果你有機會去做文員呢?”

杜經理的話像火焰,把金屬碎片熔接成一塊堅實的固體,過去曾在女孩心頭飄過的幻影,正在變成一縷希望。和大多數工友一樣,這個女孩,也有她的虛榮心。隻要有上升的機會,她就會抓住它,並努力做好,讓大家承認她的能力。

雨荷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杜經理溫和地笑了。

 

就這樣,雨荷成為建廠二十年來第一個從車間到辦公室的女工。

從生產線到辦公室,從用手工作到用腦工作,這幾乎是一道階層鴻溝。回宿舍搬行李的女孩告訴我,這件事情真的很難很難——“除非你是廠領導的親戚,除非你做得很好,除非你很出名…”她艱難地訴說著,眼睛盯著我,知道我永遠不可能鯉魚躍龍門。

雨荷的工作是“營業”,主要處理接單業務—收到訂單後,經過這個部門的規劃,將任務下達到各個分廠。經過半個月的磨合,她基本完成了從女工到文員的轉變。但是,她卻無法讓自己在新工作中特別亮麗地凸顯出來,因為她隻能做國內項目,無法做國外項目——她不會日語。

到了辦公室,雨荷的世界並非一下子豐富起來,反而更加孤單。在辦公室,她沒有一個熟人,全靠自己領悟。這裏和車間不同:在車間,QC的行動很不自由,組長管得很嚴,如果有事請假,就要求別人幫忙做自己那份活兒;但在辦公室,沒人盯著你去做事,一切隻能靠自己,但卻更不自由,那些工作,不能堆在那裏。

下班後,辦公室的同事們不是回家就是找朋友玩,隻有雨荷一個人落單。她和父母的臨時之家,已經散夥。父母同時辭職,返回老家蓋房子。這對夫妻打工十八年,共積攢存款三十三萬元,又問親戚借款七萬元,準備蓋一座三層小樓。等房子蓋好後,他們會再次出門打工,將欠賬還完,再返鄉養老。

雨荷在辦公室附近的農民房裏租了個單間,月租一百八。屋裏放一張單人床,小矮桌靠在窗下,桌上放著電飯煲,窄小的衛生間,陽台是粗重的闊條水泥欄杆,築得很高,沒有護欄,能一下望到頭頂一片天,空空蕩蕩的灰白色,高高懸掛。屋裏沒有凳子,隻能坐在床沿上。

雨荷也發生了細微的改變。以前她總喜歡穿休閑裝,現在學會了用花邊和小領飾來增加嫵媚。直發經過陶瓷燙,顯得格外蓬鬆。新款圓頭皮鞋,帶著點坡跟,既舒適又漂亮。從外表看,這個女孩已不再是女工模樣,那一縷現在還保持的局促勁兒,不過是溫婉天性的自然流露。她適應了新環境,對自己進行了適度調整。

當我們倆靠著床沿坐下後,雨荷的手機接收到一條短信,兩個字:“加油。”而她即刻回複:“感謝。”

和杜經理的這種聯係,實在是一場冒險的情感對決賽。她小心翼翼地處理“大哥”和“小妹”的關係,卻很清楚她和那個男人之間的距離遙不可及。杜經理清華畢業後去日本留學,戴上博士帽後返回國內來到珠三角,進入電子廠,成為高管。妻子是一起留學的女同學,給他生了個女兒,聽說,妻子比他還能幹?

雨荷坦言:“我怕見他。”當那個男人提出來出租屋看她時,她婉言拒絕了。

女孩側過臉來看我:“我不想在沒有凳子的屋子裏接待他。”

隨後,她又笑起來:“這個單間像學生宿舍,倒也罷了,要是他去對麵那片瓦房看看,真的會讓我感覺丟臉。”

雨荷不願和杜經理在一起。他是她的恩主,總讓她感覺有所虧欠,而這是一種多麽不好的感覺!於是,他和她的關係,僅限於手機短信。

4

到了辦公室,不僅要處理新工作,還要處理新關係。

雨荷深刻地感受到,由於她曾經的女工身份,她和新同事相處起來極力複雜。

在中國農村,人際來往通常源自親屬關係。而在工廠的生產線,幾乎每個人都擁有同樣的卑微背景,因此,如果一個人的地位開始上升,將會打破這種平衡。這種變遷會讓新同事深感不安,因原本被他們看不起的女工,有可能因為表現突出而成為自己的上司,這會讓他們覺得很羞恥,於是整個辦公室形成了一股強烈的排斥氛圍。

每當雨荷推門而進,原本在聊天的人們便安靜下來。遇到瑣碎的活計,他們也自然都推到新職員這裏。雨荷必須學會察言觀色,同時驚詫地發現——“那些表麵上很友善的人,也許是背後說你壞話最多的人。”中年女同事尤其不喜歡她,說她們靠的是實力,而不像有些人,靠臉蛋,靠關係。

無意間聽到的這些話,讓雨荷內心五味雜陳。即便她到了辦公室,卻依舊無法抹去女工印記——那工業大廈中最為低賤的味道。她知道自己正遭受著不公正的待遇,感到強烈的羞恥和被侮辱,可是,她能有什麽辦法堵住別人嘴巴呢?隻要一想起這些事,她便會暗自落淚。

但是到了下班,雨荷依舊會主動和女工們打招呼,而不像辦公室的其他人,沉默著與她們擦肩而過。

“我是從車間裏出來的,我永遠都不會忘記。”

現在的雨荷,已經不用做那些辛苦的活計,但她知道,常年勞作的女工,身心疲憊,宛若秋日枯葉。她眼看著母親加班回來,不願多說一句話,倒在床上就睡,像死去一般。這種身心疲憊,是那些從未在車間待過的人,完全無法理解的。

就在雨荷努力適應新生活時,另一個男人強行擠入她的生活空間。

不是別人,正是辦公室的羅組長。

女職員像生物學家對待標本般研究著這個頂頭上司——羅組長的普通話說得並不流利,帶著股四川味,下達任務時,總是緊張得雙手發抖。一旦說起日語,卻像魚兒入海,異常從容。這個二十七歲的男子,初中畢業即進入國際日語學校學習,十七歲進廠做營業,經過十年曆練,業務能力超強。

羅組長麵頰飽滿紅潤,衣著惹眼,手戴炫目戒指,領口處常閃出金鏈光芒。對上司,他會婉轉巧妙地恭維;對下屬,他會講述自己的求學經曆,吹噓、炫耀;對女人,他總能發現對方的興趣所在,然後,熟練地順著話題談下去。在人群中周旋,他有一股子特別的熱情,說不上“有才能”,也沒有能稱作“高尚”的思想,更沒有堅持不懈的熱情,不過是口氣更熱烈,態度更親昵而已。他不是富翁,甚至還沒有踏人中產階層,卻活得興衝衝,一心追求他所向往的優越生活。

打雨荷踏進辦公室的第一天,羅組長便動了心:這個女孩實在美麗。

羅組長並沒有怎麽揣度,便冒冒失失地向女下屬示愛,沒承想竟遭到明確拒絕。

在雨荷看來,這個家夥並無邪氣,也算善良,但卻像沒有思考能力的飛蛾。他會很快傾心女性,因為他年富力強,情欲熾烈。追逐女性,是他生活中一項重要的樂趣。

羅組長有股蠻橫勁,硬擠硬闖,像艘大機輪,在汙泥濁水中鼓浪前進。他並不覺得雨荷能與自己並駕齊驅,他像要在船尾拖著條小船那般,試圖幫助這個女孩,這種得意揚揚的神情,令雨荷非常反感。同時,他的生猛,讓雨荷感覺他像一頭洗刷得很幹淨的動物——雖然人本來都是動物,但是沒有誰會像這個男人這樣,肯定的是一隻動物。於是,羅組長和女下屬之間的情勢,並未隨著相處時間的推移逐漸火熾,相反,時間越長,雨荷越將他看得清晰。

那一天下班,辦公室隻剩下他們兩人。

羅組長掐滅煙頭起身要走,雨荷也拎起包到了門口,將門拉開半扇。突然,羅組長將門關上,將她擠到牆角,低頭,試圖吻她,嘴裏喃喃呼喚道:“雨荷雨荷,嫁給我?我是真心的……”男人的喘息聲陡然變大、變重,鼻息咻咻,令雨荷感覺整個天空中的雨水全都撲到臉上。她像田野裏的小鬆鼠,麵對突如其來的危險,要趕快奔逃。她伸出雙手,將那個發燙的軀體用力一推,那一刻她迸發出的力量大得可怕,令男人一陣顫麻。

雨荷並非聰慧絕頂地意識到這個男人不可靠,隻是這種赤裸表白,根本沒有前奏,激發起她本能的自衛。她瞪著眼,像看一件石灰浮雕般盯著他。她一字一頓地說:“我……還小,現在……還不想……考慮這件事。”

羅組長有些驚詫。他知道她從車間來,在那個醃臢之地,再美的人待久了,也會變呆變傻。他不明白,這個女下屬如此決絕的神情,來自何方。

辦公室的門轟然打開,暑天熱烘烘的氣息衝進來,門又被狠狠關上,砰的一聲。女職員又好氣又好笑。“他憑什麽認為我會喜歡他?”雨荷向我複述這個場景時,嘴唇直哆嗦。

這個雄心勃勃的女孩坦言道:“說不定有一天,我會超過他。”

 

雨荷並非故作驚人之語。在中國農民工這個群體中,女性往往比男性擁有更多機會。她們更容易融入城市生活,能很快接受服飾、發型和說話語氣的改變,而男性則相對顯得自我封閉。同時,傳統農業社會對男性的期望更高。父母希望兒子在外地打工,賺到錢後,帶著老婆孩子返鄉,頂門立戶過日子;而對女兒的態度,則更寬鬆。女子一旦離家,回不回去都可以。如此思維下,離家的女子,反而會獲得更深層次的自由。

雨荷反複思考自己的處境,覺得形勢大大不妙。她是個能動腦筋的人,總要想出個辦法來。她不能赤手空拳漂浮大海,要抓住浮木、舢板、樹枝……任何可以讓自己依附上去的事物。她想到兩個字:語言。

在厚街打暑期工時,雨荷學會了粵話;在樟木頭女生宿舍,她跟著梅州來的客家女,學會了客家話;同時,電子廠的工作經曆,讓她深刻地認識到,掌握一門語言,不單是學會使用某些詞語,更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在電子廠,日語是第一語言——董事長、總經理、財務總監和高管都說日語。而普通話是日常工作交流語言。廠裏的員工大多來自四川、湖南、湖北、廣西、貴州,並沒有哪個省份的人占上風,交流一律用普通話;而粵話和客家話,是日常生活中的語言。走出工廠,去市場,到超市,如果能交替使用這兩種語言,溝通起來將根本不費力。

於是,一個大膽的想法在雨荷腦中慢慢成形——精通日語。

雨荷思忖:雖然她打小就喜歡畫畫,能將靚女的衣服褶皺都畫得細致入微,然而,對自己去學服裝設計專業的設想,她很快采取否定態度。她當然喜歡跳舞,在舞蹈班時總被老師誇獎,然而,和專業人士比,卻相差甚遠。於是,“日語”這個詞,越發凸顯,幾乎變成夜空中的一輪圓月。

於是,她報了外語培訓中心的初級日語課,學習《新日語基礎教程》,四個月,一百零六個課時,一千八百元。從標準發音開始學,可掌握一千四百個單詞,以及口語交流。

培訓中心在鎮中心一幢三層小樓上,日語教室有十幾平方米,白色的塑料桌凳,白色的日光燈,白色的書寫板……這種環境,正是雨荷希望看到的。她覺得自己的未來就是一片白色,現在她往上畫出的顏色是紅還是綠,尚未可知。

雨荷輾轉反側,在父母借款蓋房的節骨眼上,打去電話。

“到哪裏上學?”

“黑龍江雞西……”

父親問,怎麽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地方?

雨荷介紹,這個學校的日語專業很出名,要從零基礎開始學,隻要參加全國統一考試,過了十二門,就能拿到國家承認的專科文憑。

但是,她用力地咽了口唾沫,然後告知父親:學費是三萬元。

她覺得自己真該死。明知道父母已借債七萬元,居然,還要增加他們的負擔。

十分鍾後,父親打來電話,將商量的結果告訴她:既然要去學,就好好學。

臨出發的前一天,雨荷得了閑。辭了職,吃過飯,托運了行李,剩下的就是拎著箱子去火車站。

 

雨荷撥通了杜經理的電話。

男人說,不要去,哪裏都一樣。她帶笑輕聲說:“那邊會下雪的哦。”又補充道:“我好喜歡下雪啊。”男人沒接話,停頓了一陣,突然說:“不要去,嫁給我,我要娶你!”女孩好像頭上開了個煙囪,直通通,冒出團團熱氣。她不懂——不離婚怎麽結婚?而她,根本不想和他談論離婚的事。她知道,沒有一大筆錢,這件事根本辦不到。現在,眼瞅著廠子不景氣,老板都難做,更何況他這個管理人員。

然而,一個四十九歲、已有了嚴重惰性的男人說出這種表白,確實需要勇氣。顯然,他是動了真情的。所以雨荷要走,他便怨恨起來。他們的關係在變。打他舉薦她到辦公室,他便親手挖出了一道鴻溝:他將比此前更難掌控她。

他需要她,甚至更甚於她需要他——這樣的紅顏知己,讓他感覺自己尚且強大,尚能被人需要,尚有愛的能力。當青春逝去,歲月蹉跎,他認清自己不過是個高級打工仔,永遠成不了大富翁,也不可能再有別的發展,來自年輕女孩的敬仰,是撐起他精神桅杆的暖風。

而現在,她卻要選擇逃脫。她是在故意抬高自己的身價嗎?

電話裏,男人突然厲聲道:“你要是去了,我就真的不愛你了。”她感到心裏微微發冷。這個男人曾像一層保護膜,覆蓋在她的精神上,現在,她要親手將它撕去。這個男人和羅組長一樣——不相信女人能靠自己的能力,獲得她想要的生活。他們都覺得自己很重要,可以去幫她,而這種幫,總要連本帶息地償還。

掛斷電話,女孩凝立陽台,仰頭看白色雲朵高懸上空,一朵一朵。沒有任何男人拋棄她,她想,她是自己的。她要仰仗的,就是這小小的軀體。

打開筆記本電腦,播放她喜愛的那首歌曲,隨著強勁的節奏,女孩舞蹈起來。

歌聲真濃烈啊。可是,她就喜歡這濃烈。

5

雞西下雪了。

雪落在平坦的操場上,平坦的屋頂上,平坦的道路上。整個黑龍江,整個中國北部,皆被白雪籠罩。白雪遮蔽了這世上一切的髒汙和幽暗,讓晶瑩之光閃爍。天地蒼茫,通透遼闊。

女生雨荷從澡堂走出,穿過操場時,捋了把頭發,發現發梢裏居然結著細碎的冰碴兒,不覺愣怔。

女生活得像機器人,不能生病,不能請假,不能曠課,不能看電視,不能跳舞,不能躺在床鋪上,直接睡到天亮。女生如鬧鍾,嘀嘀嗒嗒,分秒不差:洗漱、上課、抄筆記、背誦、吃飯、睡覺、早讀、晚自習。女生讓自己成為時針、分針、秒針,卡在表盤上,緊湊有序,分毫不差。

現在,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往事凝結成鋪天蓋地的白雪,將她凍結。女生驀然想起,今天,是她十九歲生日。可是,她還從來沒有戀愛過,若給同學們知道,定會遭到恥笑。環顧四周,雪野寂寥。女生逐漸明白:這樣,豈不更好?就讓男人們以為,自己是因為喜歡雪,才來到這遠離珠三角的學校吧。

淚滾滾而落。

像蘋果在枝丫上撐不住,要撲通撲通掉下來。

一陣寒風吹過,女生像從夢裏醒來,搖搖腦袋,繼續朝前走。

雪地上出現一行輕輕淺淺的腳印。

本文選自《工廠女孩》

丁燕 著 / 中國工人出版社 / 2023年8月

丁燕 著 / 中國工人出版社 / 202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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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上最偉大的地獄之旅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09/2023 postreply 19:19: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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