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4)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03 19:02:5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25536 bytes)

北大畢業,她在體製內晉升無望

2023-11-02 12:0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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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安

掌心的密紋告訴我要與自己和解。

我所在的區坐落於長江以北,2016年前後,在各地搶人大戰的浪潮中,我區也不甘落後,出台了“人才十策”,鼓勵引進各類高端人才。大機關紛紛向清北等各大名校拋去橄欖枝,給出了包括快速晉升通道、較高的工資福利、落地發放補貼、免費的人才公寓等各種優待政策。一些清北名校生紛至遝來,小萌就是其中一員。

如今,小萌卻悔不當初:在別人眼裏,她頂著清北的光環,應該在體製內過得順風順水,可實際上,她的日子卻像沒加糖的咖啡,越喝越苦。

1

2018年,我們單位傳出一個勁爆的消息:區裏招來了一批清北名校畢業生,給我們局分配來了一個89年的姑娘,北大中文係畢業。

這是我們單位的第一個北大研究生,年輕的同事們驚歎之餘,紛紛自危——在暗流洶湧的體製內,人人都在較勁,清北的光環一來,必將擠壓其他人的晉升空間。

不久後的一天,辦公室主任領著一個姑娘到各辦(公室)認門,他高聲說道:“同誌們,來歡迎新人小萌,北大研究生。”

那是一個皮膚白淨的女生,麵容姣好,一頭順滑的短發,她衝大家莞爾一笑,大家紛紛站起來表示歡迎,還起哄讓主任請喝奶茶。麵對大家的起哄,小萌一直微笑著,不言不語,看起來性格比較內向。

和大家猜測的一樣,小萌的到來引起了局裏領導的足夠重視,她被分到辦公室綜合文字崗,負責寫局領導的講話材料。此外,局裏還安排她參加區委組織的各大演講比賽、辯論賽,單位舉辦活動時,局長也主動將她叫到身邊。大家心知肚明,這是清北名校生的特殊待遇。

在體製內,大部分新人初到單位時多少會有點放不開,遇到領導青睞,也會低調行事。可是誰都沒想到,外表文靜的小萌行事卻很高調,有次單位拍集體照,局長沒喊她,她也習慣性地站在局長身邊,辦公室主任想擠過去,她也不讓。拍照結束後,有人小聲地議論:“清北的對自己定位真高,連辦公室主任都不放在眼裏。”

這次拍照過後,辦公室裏的人大多對小萌有了點看法,其他業務科室的年輕同事本來就覺得她得了特殊待遇,心有不甘,現在看她這樣借“東風”,對她的意見更大了。

經濟建設科有一個叫文妤的姑娘,來單位4年,剛晉升副科。性格潑辣的她跑到我們辦公室說:“清北的怎麽了,能拉來投資嗎?能推動經濟嗎?”

辦公室主任笑笑:“門麵哎,你不懂!”

文妤更生氣了:“還沒創造業績呢,就能成為門麵。門麵的衡量標準到底是什麽?是不是可以吃清北名頭一輩子,啥也不用幹啦?那我們不是清北名校的,是不是也不用努力了,反正努力也沒什麽用!”

單位的年輕人建了一個群,每天大家在裏麵互通信息,說說工作、時事,聊聊八卦,每次有新人來,不多久,就會有相處較好的同事將新人拉進來,可小萌進單位好幾個月了,也沒人拉她進群。一次在食堂吃飯,我們聊起群裏的消息,熱鬧興起時,小萌突然在旁邊悠悠地問:“你們說的是什麽群呀?”

我們這才發現她不知道什麽時候跟我們坐在了一起,我剛想告訴她實情,文妤一把按住了我,說:“就是一個八卦群,好玩才進的,人已經滿了。”

小萌低下頭吃飯,表情有些尷尬。

 

2019年元旦,局裏安排我和小萌去市裏參加培訓。培訓結束,我們走出教室,發現外麵下起了雪。大家都在欣賞雪景,小萌走到我身邊,欲言又止。作為比她早2年進單位的同事,我禮貌地問她怎麽回去,聽她說下雪已經打不到車了,我就提出讓她坐我的車。

小萌顯得很高興,在路上打開了話匣子,談起這次培訓的收獲。她口若懸河,從課上學到的知識,到翻閱資料的感悟,雖然中間夾雜著些自以為是的理解,但能看出她學得挺用心。體製內的培訓,很多人都隻是聽聽走個過場,沒想到小萌能學得如此紮實。

我誇她學得好,她很開心地回答:“可能是從小養成的學習習慣吧,既然學了,就好好學。”

“你是應屆畢業生嗎?”我突然想起,大家聊過,按小萌的年齡來算,她要麽不是應屆畢業生,要麽不是本科直升的研究生。

“嗯,我考上過老家公務員,在工作期間考上的研究生。”她說。

小萌是安徽人,她在老家做公務員的時候,一個月隻有2000多塊錢的工資,算上年底的獎金、績效,一年頂多5、6萬。她嫌工資低,就選擇辭職考研。

我看向小萌,文文靜靜的她,身上仍有幾分傲氣在。我誇她很有勇氣,因為很少會有人從體製內辭職,尤其是女生。她笑笑說:“我現在還是在體製內啊,隻是身份不同。”

她這話的意思我明白——近年來我們區搞創新,實行聘任製,體製內不光有公務員,還有參公、事業編、企業編。小萌屬於定向選聘的企業編製,工作在區委,關係在直屬國企,跟企業簽合同。她說的“身份不同”,指的就是這個。

我趕緊轉移話題,問她住哪裏。小萌說自己住人才公寓,又問我:“姐,我們單位附近有好的樓盤嗎?我想了解了解。”

“有啊。”我說,“以前單位附近是一片荒地,政府搬來後才開始開發,周圍多的是新盤,而且質量都不錯。有空你來找我,我好好跟你介紹介紹。”

我以為小萌是要買房了,可繼續聊下去,她的笑容卻消失了,說隻是隨便看看。我沒有再追問,正好到我家了,離人才公寓還有20分鍾的車程,我本以為她會主動下車,但她卻看著手機屏幕說:“這裏還是打不到車呢。”

我聽懂了她的意思,試探性地問:“需要我送你回去嗎?”

小萌沒接話,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就隻是微笑著。我停車也不是,不停車也不是,隻好硬著頭皮把她送到人才公寓。小萌笑眯眯地感謝我,我看雪沒停,就把車裏的傘給了她。

2

第二天上班,小萌來還傘,還帶了一盒黑枸杞作為謝禮。她又提起單位附近的樓盤,因為前兩年我剛買了房,手上的資料還比較新,就全部打包發給了她。

沒多久,小萌就把單位附近的樓盤摸了個一清二楚,還經常邀我在午休時間陪她一起去看房。頂著大太陽去看過幾次之後,我發現小萌看的樓盤都不是一個檔位的,有的高檔住宅,麵積大,總價超過400百萬;有的是拆遷安置房,總價才200萬左右。中介小哥也好奇地問她預算是多少,但她總是含含糊糊的,不說。

一次,在看完房回單位的路上,我問小萌有沒有看中的房子。她說自己很喜歡離單位不遠的一套中高檔小區,最近那裏有一套二手房在售,120多平,總價400萬左右。我說既然喜歡,那就可以準備買房錢了。

小萌沉默了很久,終於說出了實情——其實,她並沒有錢買房,但看到跟她一起來區委的清北校友先後買了房,就漸漸動了心思。她有個男朋友,外地的,小夥子做生意攢了錢,本來答應跟她來這裏發展,把錢給她買房,但來過幾次後,不知道為什麽又不願意來了。

小萌又寄希望家裏能湊出錢來。她有一個小她10歲的弟弟,雖然弟弟還在上學,但父母早已在老家給弟弟購置了房產。小萌覺得弟弟還小,短時間內不會結婚,如果把他閑置的房子先賣了,自己就有錢買房了。等以後弟弟需要用錢時,我們這裏的房價也該漲了,到時她再賣房把錢還給家裏,剩下的錢再加上自己攢的,應該還可以買個小房子生活。

聽完小萌的想法,我有點同情她了。我見過不少經濟條件不夠好的多子女家庭,父母大多會把財產留給兒子,女兒很難獲得支持。我估計小萌從家裏拿到錢的希望不大,但嘴上還是安慰她:“家裏攢一套房子不容易,還要考慮你弟弟,估計很難下定決心賣房。你不要著急,多跟家裏商量商量。”

小萌點點頭,說其實她媽媽已經同意了,但是爸爸一直沒點頭。為了博得父母的歡心,她給家裏買了很多東西,“沒準一高興,就能同意了”。她數了數最近給家裏花的錢,說給爸媽買了一台按摩椅,給媽寄了燕窩,給爸寄了茶葉,弟弟上學要電腦,她用了一年的電腦還新著呢,也給他了……

我歎了口氣:“你也省點錢,萬一家裏指望不上,不還得靠你自己嘛。”

她沉默了,半晌才回複一句話:“我那點錢也不夠啊。”

我勸她不要太著急,等湊夠錢了再看房也不遲,房市瞬息萬變,現在看中了房子,沒錢買也是白看。

小萌並不接受我的勸慰,說:“有錢沒錢都要先看著,萬一有錢了,臨時看房就來不及了。”

我感受到了小萌的執拗,她認定的事情,很難再接受別人的建議。

 

了解小萌的家庭情況後,我開始理解她為什麽喜歡在單位出風頭了——如果一個姑娘在成長中事事都要爭取,就會養成維護自己利益的習慣。雖然有時會觸犯到他人,可能她也無暇顧及了。理解了小萌的不易,我跟她的接觸也就逐漸多了起來,工作中時常幫她的忙。為了表示感謝,她經常拿一些銀耳、阿膠、陳皮之類的東西給我。

文妤看我和小萌走得近,私下悄悄地跟我說:“你別跟她走那麽近,對你不好。”

“有什麽不好的?”

文妤見周圍沒人,在我耳邊說:“她風評很不好,喜歡在領導麵前顯擺,工作態度差,作風也不好,上班上著上著就不見了,不知道一天到晚在忙什麽。”

我猜小萌溜出去是為了看房,因為我就曾撞見過幾次,但我對文妤的話感到費解:“她風評不好,跟我有啥關係啊?”

“她風評不好,你跟她走得近,你想想你的風評能好嗎?反正我告訴你了,你自己看著辦。”可能是覺得自己把話說重了,文妤又補了一句,“不過,你是公務員,無所謂,但我們企業身份的,還是要多愛惜自己的羽毛。”

公務員身份、企業身份,大家都以這兩種身份默認分成了兩個陣營。有傳言說,區委體製創新效果不好,早晚有一天會恢複到純公務員編製的體製。到那時,企業身份的人會被分配到平台、園區或企業。因此,文妤他們很害怕自己的風評受損,將來會被分配到不好的單位和崗位。

我理解文妤的想法,同時也不由感歎,身處體製內,大家想的都太複雜了。可文妤不這樣覺得,大概是想證明自己的道理沒錯,她又告訴我另一件事:“她有很多養生品,你知道吧?”

文妤說,小萌癡迷養生,已經到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她不僅在自己的工位上擺滿了裝燕窩、人參、藏紅花、玫瑰花這樣保健品的瓶瓶罐罐,連文件櫃裏塞的也多半是養生品。辦公室裏的空工位她也不放過,擺上了養生壺、燉盅,經常煮花茶、燕窩、銀耳羹。

辦公室裏管作風的同事提醒她,說區委作風嚴,一些跟工作無關的東西最好收起來,她很不屑地反駁:“我上次去×單位要材料,人家下午3、4點就沒事做了,領導帶著下屬包餃子吃。”同事解釋說,那是企業,跟政府機關不一樣。她又反駁:“我就是企業編啊!”同事見她執拗,又礙於她是區委招來的門麵,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後來,區委開展作風檢查,安排退休幹部重返機關到各部局抓作風不好的典型,小萌的文件櫃果然被拍了照,被責令限期整改。我們領導、同事知道了,個個都很氣憤,覺得小萌給單位抹了黑,還可能會影響大家年底的績效。

聽到這兒,我也想起自己曾問過小萌,年紀輕輕,為什麽會這麽注重養生?她回答我說,自從來了我們單位,就覺得工作壓力大,同事也不怎麽待見她,短短2年,她身上長了很多結節。之後她又說起她老家的一個姐姐,40多歲就得癌症。她感慨道:“不管怎麽樣,身體最重要,等到真出毛病就來不及了。”

3

2021年,我們單位又來了一個北大的研究生,名叫王俊。這小夥子一看就不是普通家庭培養出來的孩子,他雖然年紀小,但彬彬有禮,見人就“哥哥”“姐姐”地叫,處事也很圓滑,沒來多久,就哄得同事們都很喜歡他。

年底,區委搞了一個“清北課題研究計劃”,讓每個清北生組建一個團隊,開展一個課題研究。局長在會上通知小萌和王俊自己組建隊伍,兩三天後,小萌來找我,問我能不能加入她的團隊。想起文妤之前的“教誨”,我沒有立即應承,而是先問她隊伍裏都有誰。小萌含糊其辭,隻說有辦公室的人,也有業務科室的人。看她的表情,我猜她隊伍裏的人不多。

年底了,業務工作多,我確實無暇搞什麽研究課題,就推脫了。小萌有點喪氣,說團隊很難建,大家手上的工作都很多。我沒說什麽,但也明白大家的心態:跟著清北生研究課題,辛辛苦苦出了成績,到最後自己也沒多少收獲,就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小萌走後沒多久,王俊也來邀請我加入他的團隊,我哭笑不得。王俊似乎覺察到了,說:“姐,是這樣,我知道年底了大家都很忙,特別是您,孩子小,家庭工作兩頭都歇不得。我希望你加入我們組呢,就是聘請您當個顧問,不需要你寫文字材料,偶爾給我提提建議,幫我解答疑惑就可以了,等課題出成果了,還能把您的名字掛上。”

這一番話說完,我終於知道為啥大家都喜歡王俊了——這思維和情商,完全超出了他的實際年齡。不過我既然拒絕了小萌,也不好再答應他,這個小夥子很有眼色,說了句“不再打擾”便走了。

過了一陣子,領導過問兩個課題組的籌建情況,小萌的隊伍人數寥寥,為此局長還找她談了話。小萌就來跟我抱怨:“本來就應該由單位出麵,以辦為單位分好組,不應該讓我們自己去組建什麽團隊。”

我本想跟她說,這種額外的工作,單位肯定不能當硬性任務布置,但一想,我說了她也聽不進去,又會有她自己的一套理由反駁我,就索性不說了。

 

年底,一年一度的職級晉升開始了,小萌也符合條件。也許是想打聽消息,那段時間,小萌天天去找人事老劉。有次我路過辦公室,瞅見她搬了個凳子坐在老劉旁邊,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老劉看見我,就投來了一個求救的眼神。

我心領神會,說:“小萌,你上次要的材料,我有個地方想修改一下,能幫我看一下嗎?”

可小萌的屁股跟定海神針一樣,一動不動:“稍等哈,等我有空了來找你。”

我問:“現在能看嗎?等會我可能要開會。”

小萌回答:“那材料不急,等你開完會,下午再說吧。”

我衝老劉聳聳肩,表示我也無能為力了。

走出辦公室,我跟正在門口偷偷地張望的文妤撞了個滿懷。我問她在看什麽,她神色慌張地問我:“小萌和老劉聊什麽呢?”

我說沒聽清,文妤說:“哼,肯定又在說職級晉升的事情,真佩服她,這種事情也好擺在台麵上來聊?”

我忽然想起,文妤也到晉升時間了,小萌就是她的競爭對手。

看來文妤明顯有些擔心:“職級晉升應該公平競爭啊,要是每個人都像她,風氣成什麽樣啦!天天不幹事,心思全放在這個上麵。”

我說:“算啦,人家一個姑娘在外地,不容易。”

文妤皺著眉頭說:“聽說她還給分管人事工作的副書記送禮呢,臉皮真厚!好多人都看見啦,她在副書記辦公室坐了一個多小時。不過那又怎樣呢,送的東西怎麽拿進去的,怎麽拿出來了,副書記沒收。”

“那就行啦,說明領導還是很公正廉潔的,”我拍拍文妤,“別擔心了,職級晉升要經過好多環節,民主測評、領導評議,集體決策,還要報區委人事部門審批,不是哪一個人說了算的,誰優秀誰不優秀,大家心裏都有數。”

“可不是嘛,做這些沒用的事情,還不如多幹點活。”文妤撂下一句話,悻悻地走了。

我回頭往辦公室裏看了一眼,老劉的臉色很難看,可小萌還在不管不顧地說著什麽。

 

一個月後,職級晉升的結果出來了,文妤晉級,小萌沒進。那段時間,文妤神采飛揚,小萌臉黑了很久。

小萌不服氣,她找了人事、辦公室主任,又找了副書記,還有區委人事部門,希望能有所補救,前前後後跑了一個多月,區委人事部門被她找煩了,讓她不要再去了:“人事工作哪有本人天天來問的?請你局人事負責人或分管領導來對接,你不要再來了!”她忿忿不平地回答:“區委當初招我來的時候,承諾條件達到了就給晉升,現在都不認了嗎?”

小萌的話傳回了單位,以文妤為首的年輕人都對此嗤之以鼻:“大家都在努力工作,按照人事規定競爭晉升的名額,憑什麽清北的就搞特殊到時間就晉升呢?進來了都是幹活的,憑什麽區別對待啊?”

事實上,區委也並沒有像小萌希望的那樣,在職級晉升上對他們這個群體有所優待,當年進了其他部局的清北名校優生,這次也有不少沒晉級成功的。有人像小萌一樣去找了區委人事部門,都沒有得到令他們滿意的答複。

4

見職級晉升沒了希望,小萌又開始動心思翻“舊賬”。

年底,辦公室換了新主任,她瞅著有機會,就找到新主任訴苦:“我之前有工作經曆,公務員期間我已經是四級主任科員了,所以進來後,最起碼要給我按照三級主任科員定級。但當時,卻給我按照應屆畢業生定了最低等級。”

新主任不了解情況,把老劉叫了過去。老劉解釋說,區人事製度規定,企業身份和公務員身份是不通的,小萌現在是企業編製,以前的公務員級別不認。

小萌立刻反駁:“製度是製度,執行還是要看人的。跟我一批進來的校友,剛開始也說不認,後來他去領導辦公室拍了桌子,沒過多久,就給他高定了兩級,從四級變成了二級。”

這句話點到了人事製度上,新主任一下就發火了:“小萌,這話不能亂說,人事製度屬於‘三重一大’事項,製度出台時一定是經過區委重要會議通過,不可能輕易為某個人改變。”

編者注:“三重一大”,即“重大事項決策、重要幹部任免、重要項目安排、大額資金的使用,必須經集體討論做出決定” 的製度

小萌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隻好轉移話題:“好,就算職級的問題不談,我的工齡也算得不對。讀研時,我曾在單位停薪留職一年,這一年交了社保,應該給我算上工齡的,但沒給我算。”

老劉又解釋,說工齡認定是區委人事部門負責,“全日製研究生”和“交社保”本身就是矛盾的,如果小萌是全日製研究生,她原來在老家的單位會立即辦理社保中斷減員、公積金賬戶封存手續,人不可能在讀全日製研究生的同時又擁有工作,所以區委人事部門不認她這一年的工齡,理由很充分。

小萌堅持說那一年的社保是正常交的,老劉說工齡計算都要經過本人核對,如果覺得不對,單位工齡認定時你為什麽要簽字呢?小萌辯解說那時候自己還是新人,什麽都不懂,讓簽字就簽字了。這時人事又問:“你不是應屆畢業生,你可是有工作經驗的呀,怎麽會不懂呢?”

小萌被懟得啞口無言,但仍不服氣。她提高了嗓門和老劉吵,雙方互不相讓,動靜越來越大,辦公室門口圍滿了人,直到最後副書記過來,大家才散去。

經此一事,小萌徹底把老劉得罪了。有幾次,老劉跟我說起小萌,都無奈地搖頭,讓我有機會勸勸她,多做點事,少動歪心思。我覺得小萌這次得罪的不光是老劉,還在辦公室主任、副書記那裏都留了“案底”。

果然,年底員工星級評定時,小萌墊了底。

 

小萌有情緒,工作也越來越不上心。沒過多久,聽說她又和區委領導秘書鬧起了矛盾,這件事在單位裏傳得沸沸揚揚。

在食堂,辦公室的同事把前因後果描述了一遍——原來,區委領導調研我局下屬事業單位,小萌負責對接,領導秘書要求我局派車接送,小萌則認為車的事應該由領導秘書安排。兩人推來推去,秘書一氣之下告到了我們副書記那裏,她被叫去,狠狠挨了一頓批評。

再見小萌,她頂著個黑眼圈,滿腹委屈地問我:“你說這事能怪我嗎?自己領導出門,不應該由秘書安排車輛嗎?”

我說領導活動多,秘書安排不過來,都是調研對象單位安排,這已經形成了慣例。她一臉不屑,說慣例也不一定是對的。我承認小萌的話有一定的道理,但是體製內,誰的嘴巴大,不就誰有理嗎?我勸她不要太執拗,上麵怎麽說就怎麽做唄。

小萌又煩躁地跟我抱怨說,最近主任給她安排的額外工作越來越多,她經常要加班。我勸她耐心一點,不要再跟主任起衝突,畢竟你最近發生的事情多,已經讓主任不悅了。

她皺皺眉,繼續抱怨:“別的單位都為員工考慮爭取,我們單位太冷漠,都不站在員工的角度去考慮。”

 

可能是矛盾一直沒有消解,也可能是小萌的態度實在令主任不滿,年底,她被調出了辦公室,安排去了一個業務科室工作。調崗之前,局長找小萌談話,可能是為了顧全大局、平衡她的心態,局長就在她麵前數落了主任的不是。但小萌沒看出來領導這層手腕,還沾沾自喜:“你看,其實領導什麽都知道的。”

去了新的業務科室,小萌的作風依然沒有改變,過了半年,那個業務科室也不想要她了。這次局長沒再找她談話,隻讓分管人事的領導通知她挪窩。接收她的科室主任跟她照過幾次麵,也沒提這件事,她上前想問問,對方聲稱要開會,火急火燎地跑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抱怨說:“讓我換辦,又不說什麽時候去,局裏人事製度太不順了。”

可能是因為不滿的情緒開始發酵,她懷念起了以前在老家的單位:“特別人性化,有個姐姐懷孕3個月就休假了,生完後休了1年產假,回來沒多久又生二胎,4年裏有3年都沒來上班。我們單位連探親假都不批,真是不能對比。”

可準一線城市的機關單位是要做表率、爭前列的,對作風和工作都抓得很嚴,這跟小地方的鬆弛可沒法比。我提醒小萌,要努力適應現在的工作環境:“不要總想著自己能得到什麽,多想想怎麽為單位做貢獻,領導心裏都有數,是金子早晚能閃光。”

不知道是我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多次換崗引起了她的警覺,去了新辦公室以後,她的工作態度有所好轉了。

盡管如此,在新一次員工考評時,小萌還是墊了底。

知道結果之後,小萌又低沉了好一陣子,聲稱“還是躺平的好”。她說到做到,有時我為工作的事去辦公室找她,人也不在工位上,找了半天,發現她正在一個沒人的辦公室裏煲電話粥。我說有工作找,她就讓我“稍等”。半小時後再去,她還在打電話。兩小時過去了,她依然沒有回複我。

 

5

一年一次的體檢開始了,我和小萌選了同一家醫院。

在醫院裏遇見,她小跑著到我身邊,我問她最近怎麽樣,她說:“拍了CT,身體裏的結節越來越大。”

我順著她的話說:“是不是心情不好啊?”

“能好嗎?每天晚上都睡不著覺,壓力山大。”

見我沒接話,沉默了一會兒,她又說:“姐,你是怎麽能在這裏待這麽久的?”

我勸她想開點,想多了對身體更不好。她歎了一口氣,說區委的清北生已經離職5個了,一個去了江蘇的某縣城,落地就給了10萬;一個去了證券公司,年薪50萬起;王俊也考上了公務員離開了……

我聽煩了,打斷她:“你也可以重新選擇呀。”

她無奈地笑笑,說離職的那幾個都是“95後”的男生,在職場中擁有絕對的優先選擇權。而她已經快35歲了,早沒優勢了:“早知道還不如留在老家,最起碼還是公務員身份,我的好朋友跟我一樣大,在老家已經升副處了,如果我當時留在老家,應該也差不多。”

“如果你在老家,孩子應該都可以打醬油了。”

“是呀,說不定都有二胎了。”小萌自嘲地笑笑。

我聽說小萌早跟那個外地的男友分手了,後來她也跟其他部局的科員談過戀愛,有人在商場裏看見他們牽手。別人問起,男生大方地承認了,但小萌卻從未回應過,直到他們分手,也沒給對方一個說法。

 

2022年,經曆過職級晉升、多次調辦、又被領導談過好幾次話的小萌,已經沒了初來時的銳氣。開會、拍照,她不再往領導身邊擠,基本上都是默默地站在一邊。

盡管如此,她還是一直沒放棄為職級晉升奔波。她找各種環節的相關人,小到經辦人,大到人事部門的領導,一個也不放過,執著得讓人害怕。局裏實在經不住她三天兩頭找領導“談心”,最終決定在局辦公會上集體討論。最終,她拿到了那一紙蓋了章的“情況說明”。

但當小萌拿著“情況說明”找到人事部門時,對方很是費解,且拒收:“我們從來沒見過什麽‘情況說明’,區裏的職級晉升流程早就已經結束了,下一次要等小半年後。”

可小萌等不了這麽久,她說,少一個月就少近1000塊錢工資,而且這次晚半年,也會影響下次的職級晉升。小萌動用了一切關係,找了很多北大的校友,沒少請客花錢。

“個人的事情隻有自己上心,沒人會替你上心。”她如此說。

除了職級晉升,小萌還為“人才補貼”去找過人事部門——當年招聘時,區裏曾經承諾:名校優生工作滿2年後,向研究生發放5萬元的生活補貼。但3年疫情下來,區裏財政緊張,補貼一直沒有發下來。小萌對此一臉不滿:“真失望,當初承諾的5點下班、5萬元補貼、到時間就給職級晉升的承諾,沒有一個兌現。”

其實早兩年,區裏對清北名校優生還是很好的,隻要能開綠色通道的都開了,收入也比普通的企業編高出一些。但有些承諾因為客觀因素確實沒法立刻實現,他們就各種鬧騰,人事部門對他們越來越不滿。在一次人大代表座談會上,有個代表甚至當著區領導的麵提出,區裏花了那麽多錢請來名校生,不見有多大作用,還不如把錢給到企業工人,給那些真正貢獻了稅收的人群。

後來,區裏每年做財政績效,領導詢問人才政策的效應,各部局對清北生的反饋平平。就這樣,風向慢慢地變了,清北生在區委不再是高山般的存在了。

 

尾聲

“太難了。”成了小萌經常掛在嘴邊的話。即便她不斷為自己爭取利益,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輿論,也沒能在任何一件事情上得償所願。

聽說一直有人在給小萌介紹對象,隻是標準越來越低,已步入中年卻仍心高氣傲的她,始終不肯妥協找一個普通人。她父母擔心把錢給了她買房就要不回去,所以打定了主意不掏錢。工作上,她偶爾也會努力,但很難改變口碑和現狀,於是慢慢地,就放棄了。

她從未收回對單位的抱怨,但也找不到更好的去處,隻能一直熬下去,不痛不癢地存在著。以文妤為代表的另一批年輕人,心裏倒是踏實了——從區委和單位的表現看,他們對清北名校生的偏心也就是最初的那幾年,將來如果要把企業編分離出機關,在去向和崗位的分配上,應該會一視同仁吧。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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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群魔之地

2023-11-01 10: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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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黑特

法律像人性的低保, 是一種強製性的修養

前言2016年我從警校畢業,拍畢業照那天,兄弟胡耀一直沒來,微信和手機也聯係不上,我找到了他的舍友,對方卻告訴我,胡耀應該是“跑路”了——我這才知道,他參與網絡賭博輸了很多錢,還借了高利貸。我曾經看到胡耀用手機在網上押注,也問過他在玩什麽,當時胡耀說:“這是跟我一起兼職的朋友推薦的,我就是‘小打小鬧’、‘小賭怡情’,每天掙到兩包軟中華的錢,我就退出。”那時候我還勸他:“這是無底洞,不要去碰它。”可他似乎也沒聽進去,我也從未料到他賭得那麽大。那個舍友還說,胡耀先是用他在食堂兼職的錢賭,輸光了又用助學金和獎學金,這兩筆錢也全輸掉以後——他說著,指了指宿舍門,門上貼著網貸的廣告。時至今日,我依然沒有聯係到胡耀,他的手機號碼尚能撥通,但無人應答。正是從那時起,我開始關注網絡賭博,想將它記錄下來。2018年,我開始在人間寫《網賭眾生相》係列連載。其中,《洗碼仔往事:我所見證的網賭十年風雲》發表在2019年7月初,講述的是緬北邁紮央賭城的故事。自從緬北的克欽地方武裝在1998年宣布賭博合法,作為經濟特區的邁紮央,便從落後的地區升級成為“淘金聖地”,許多中國人跑到那裏開設賭場,也催生出針對同胞的人口販運、非法拘禁和綁架勒索等一係列犯罪,最早可溯至2006年。17年過去了,這種狀況愈演愈烈,緬北這片黑金之地充斥著肮髒和罪惡,每一張黑錢都沾過受害者的血和淚。在我這些年因工作接觸到的眾多真實案件中,緬北的電詐頭目遠比影視作品裏呈現的更為殘忍。2021年,“境外回流人員”龔萬金因涉嫌詐騙罪,羈押於市看守所。在提訊室裏,龔萬金供述了他在緬北被逼做“殺豬盤”的親身經曆。

1

緬甸被譽為“萬佛之國”,莊嚴的大金塔巍踞仰光,得享信徒們的頂禮膜拜。

而“萬佛之國”的另一側,亦為“群魔之地”。這裏曾是全球第二大鴉片和海洛因生產國,同時,博彩業作為經濟支柱,也受到地方武裝的扶持和保護。2000年以後,光在緬北克欽邦的邁紮央特區,便開設了幾十家賭場。

來到緬北前,龔萬金曾在福建老家與高中同學一起為賭博網站“跑分”(“跑分”是黑錢洗白的環節之一,因詐騙團夥的黑錢“隻是在其中過了一遍”,故稱為“跑分”),2021年,他和幾個朋友結夥做博彩詐騙,結果賭博網站被查封,有朋友也被抓了。漏網的龔萬金搭朋友的私家車,先跑到江蘇宿遷躲了半個月,又連夜坐火車趕到雲南,投奔朋友安思遠。

安思遠是龔萬金的發小,高中輟學後,孤身一人來到雲南昆明。在異鄉漂泊的日子裏,他打過零工,在火車站附近賣過影碟,在餐館做過服務員。2017年,他認識了當地一個名叫袁梅的離過婚的女人,很快跟她確立了戀愛關係。2019年夏天,他們在昆明的一個居民區附近合開了一家雜貨鋪,店麵不大,收入還算穩定。

龔萬金趕到昆明後,卻發現安思遠完全沒有做生意的心思。一問才知道,袁梅已經失蹤了兩個星期了。

安思遠最後一次見到袁梅,是2021年6月初的一天。那天袁梅對他說,自己去跟姐妹玩牌,晚上10點鍾回來,結果到了晚上,人一直沒有回家,手機也打不通。安思遠去派出所報警,民警走訪了袁梅的朋友,她的一個閨蜜提供了一條關鍵線索:2021年5月底,曾聽見另一個“牌友”邀請袁梅去緬甸玩牌,說賠率高、來錢快,還讓袁梅不要跟安思遠講,平日就喜歡賭牌的袁梅,經不住“牌友”的蠱惑,很快便答應下來。

就在龔萬金來昆明之前,袁梅失蹤的案件依舊在調查中,安思遠天天往派出所跑,詢問案子有沒有新進展,什麽時候能找到人。民警也很無奈——跨境案件起碼要報市級公安,何況目前線索還比較少,僅憑袁梅那個閨蜜的隻言片語,並無法斷定人就確實被拐騙到緬甸了。

安思遠又聯係了袁梅的那個閨蜜,對方信誓旦旦地保證,自己絕對沒有聽錯,那個“牌友”想帶袁梅去緬甸的猛拉。安思遠用手機一查,發現猛拉地處緬甸北部,發生過多起針對中國人的綁架案件,頓時心涼了半截。他給龔萬金指了指身後牆壁上掛著的袁梅的照片,龔萬金瞥了一眼,立刻會意——照片裏的袁梅,身材姣好,嫵媚動人,這樣的女人被拐騙到緬北的賭坊,不用想,也知道會發生什麽。

安思遠說,他原本打算那年秋天與袁梅領證結婚的,他跟龔萬金強調,袁梅是他命中的貴人——遇到袁梅之前,他總是不走運,認識袁梅以後,他的各方麵都開始轉好,他們倆開這家雜貨鋪,大部分錢也是袁梅出的。

“袁梅失蹤了以後,我整個人快瘋掉了,前幾天我問過民警,(民警說)如果是被綁架到緬甸去簽單,應該會給我打勒索電話,我跟民警講,過去十幾天了,勒索贖金的電話沒打來,要是打來了,哪怕我找人借高利貸,也要把袁梅贖回來,問題是我一直沒等到(電話),也不知道袁梅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安思遠萌生了前往緬北尋找未婚妻的想法,試探性地問龔萬金,願不願意跟他一起?龔萬金爽快地答應了。

偷渡緬甸要坐牢,龔萬金願意冒險越境,當然不隻是為了給兄弟兩肋插刀,還有兩個方麵的打算:

第一,他有個福建老鄉叫楊傳林,在國內犯了事,已經逃到緬北“安營紮寨”,還叫他過去“一起幹”,聯手給電詐園區洗錢,“他跟我講,緬北不像在國內,容易被警察盯上,他到那裏做了兩年灰產,馬上就要回國買車買房了,還要買幾個商鋪租出去,()勸我跟他一起幹”。

第二,當時受國內疫情影響,合法的生意不好做,龔萬金和朋友做的博彩灰產更難,朋友被人“點炮”(舉報),鋃鐺入獄——菲律賓和柬埔寨沒以前“安全”了,現在隻剩下金三角外圍的緬北,那裏的人大多會講中文,沒有交流障礙,也可以使用國內電信運營商的信號,“到了那裏我可以放開手去做,而且安思遠是我小學同學,我們從小玩到大,到了那邊也可以互相照應”。

 

龔萬金堅信,隻要越過那條國境線,他離金錢就越近。

偷渡費用是1600元一人,由龔萬金全包。7月,他先托朋友聯係蛇頭,再和安思遠坐車來到西雙版納。偷渡當天,蛇頭派人駕駛私家車來接他們,中途他們被叫下車,又改乘摩托車穿越林間,下車後再步行走了一段荒僻的土路。成功出境後,遠處駛來一輛黑色的私家車,是蛇頭手下的“偷引帶”人員,他們將龔萬金和安思遠接到了一處老舊的賓館。

賓館離湄公河不遠,驅車10分鍾的路程。賓館樓下就開設了賭坊,絕大多數賭客是中國人,少數幾個是緬甸人。他們經過時,正好看見人們在玩“龍虎”(當地常玩的賭博項目),安思遠看著眼饞,想過去玩兩把,被龔萬金一把拽走:“你連本錢都沒有,還玩個屁!到時我給你找個財路,有了錢,你想怎麽玩就怎麽玩。”安思遠反問他:“這個地方一窮二白,哪有什麽發財的門路?”龔萬金聽後,沒說話。

天色已晚,龔萬金說他下樓到外麵轉一圈,叫安思遠不要亂跑,尤其不要去賭坊,否則後果自負。安思遠待在房裏抽煙,找到一隻灰黑色的單筒望遠鏡,便攀上賓館屋頂,眺望著暮色下的湄公河。

就在此時,遙遠的地方傳來槍響,安思遠嚇得差點從屋頂上摔下來。他撿起掉落身旁的望遠鏡,默默走回客房,看到龔萬金剛打完電話回來,便問他有沒有聽見剛才的槍聲。龔萬金搖頭,說也許是附近園區放的煙花。安思遠仍然心有餘悸:“剛才那一槍我以為朝我開的,差點把命都丟了。”

龔萬金就叫他別多想。

2

第二天早晨9點,龔萬金叫醒了安思遠。退房後,他們搭乘昨晚約好的黑車趕往猛拉,與龔萬金的老鄉楊傳林見麵。

在猛拉,楊傳林與老友李陽合開了一家摩托車行,與當地聞名的賭場相距2公裏不到。車行蓋了兩層,底層停放著一排二手摩托車,二樓的房間是新蓋的,有一間還是毛坯房。就在龔萬金他們偷渡過來的兩周前,楊傳林剛叫當地的工人在二樓的2個房間裝了床和空調。

在這簡陋的房屋裏,楊傳林的“車隊”正在悄然籌建——此處的“車隊”並非指摩托車隊,而是替電詐園區洗錢的團隊。他們計劃與國內的“車手”(馬仔)裏應外合,將園區電信詐騙所得的贓款洗幹淨。楊傳林對龔萬金說,他最新收到的一筆生意,傭金高達30萬人民幣,現在“車隊”很缺人手,急需龔萬金這種具備“跑分”經驗的人“合作共贏”。

既然是冒著風險來談合作,龔萬金自然不會空著手。為了表達誠意,他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麵,拉開隨身背的灰色旅行包,依次拿出2台東芝筆記本電腦、幾部國產手機,內置流量卡(筆記本上網時用這些手機開熱點充當WIFI),還有幾張從國內“卡頭”(賣銀行卡的販子)那裏買的銀行卡。看著桌上這些洗錢工具,安思遠這才意識到“兄弟”與他偷渡緬甸的真實目的,但他此時選擇了沉默——因為楊傳林透露的傭金讓他很是心動。

車行二樓的一間屋子是“車隊”的“工作間”,加上龔萬金帶來的電腦,長桌上總共放置了4台筆記本電腦,每人手上2部手機。平常休息時,楊傳林和李陽睡在南麵的房間,龔萬金和安思遠在北麵那間。

每個禮拜四傍晚,都會有兩個緬甸人來到車行二樓與楊傳林會合。後來龔萬金向警方交代稱:“那兩個人大概40多歲,其中一個留山羊胡的會講中文,另一個人在我印象中好像從沒開口講過話。楊傳林跟我介紹過,這兩個人來自猛拉的科技園區,跟園區的人合夥搞‘殺豬盤’的。”

與龔萬金和楊傳林不同,安思遠此前在國內從未有過詐騙、洗錢的前科,他的支付軟件賬號相對“幹淨安全”,因此有些轉賬需要他親自操作——更多的時候,則由那個留著山羊胡的緬甸人或者楊傳林操作,需要刷臉完成支付時才將安思遠叫過來,刷完臉後,再把他支走。

安思遠沒放棄尋找未婚妻的打算,他也向楊傳林講了自己來緬甸的目的。楊傳林告訴他:“照你說的情況,你老婆很有可能被賣到了夜總會,我和猛拉夜總會的媽媽桑很熟,我叫龔萬金帶你到那裏打聽打聽,反正也不遠,你們騎車行的摩托過去。”

 

一天8點半,龔萬金騎著一輛二手的暗紅色摩托,載著安思遠來到猛拉夜總會,一個媽媽桑接待了他們。

安思遠掏出袁梅的照片,問媽媽桑認不認識照片中這個女人。那個媽媽桑似乎不懂中文,向龔萬金和安思遠打著手勢。安思遠茫然無措,龔萬金則跟媽媽桑握了握手,手心裏藏著100元人民幣。媽媽桑收回了手後,用流利的中文問:“你們是她的什麽人?”

聽完安思遠說的情況,媽媽桑搖了搖頭,說她從沒見到過袁梅,接著轉頭又望向龔萬金:“我也想問問你們,聽說在猛拉有很多搞洗錢的人,你們認不認識他們?”

龔萬金問她:“我姓龔,你怎麽稱呼?為什麽跟我打聽這個事?”

媽媽桑自稱“菲菲”:“在緬北當地都是做灰產的,有搞電信詐騙的,也有幫詐騙團夥洗錢的,朋友想托我找人幫忙,我自己在這裏有工作,不做詐騙和洗錢,也就幫他打聽一下,沒有就算了。”

龔萬金問:“你朋友在哪裏?”

菲菲朝他媚笑道:“這個要幫朋友保密,我就隨便問問,你有沒有這方麵的路子?”

龔萬金回答她,說自己在老家跟朋友合夥做過博彩詐騙,也專門幫人做過“跑分”。菲菲連連搖頭說:“我朋友要找的是洗錢團隊,不是跑分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2020年我有個朋友轉型做洗錢,用的是虛擬幣兌換的路子。當時我的賭博網站有一筆資金要過(洗白),就交給他幫忙。到時我幫你聯係他,我跟他很熟,他不敢把錢黑掉的。”龔萬金說。

“那你留一個聯係方式。”菲菲遞來一張夜總會的廣告紙,讓龔萬金將自己的聯係方式寫在紙上。

即將回車行時,安思遠跟龔萬金說:“我想去一趟菜市場。”龔萬金問他大晚上去菜市場做什麽,安思遠說,李陽前些天帶他去逛過,那個菜市場隻是幌子,裏麵藏著一個小規模的黑市,可以弄到手槍。那些鏽蝕的槍械從軍隊武裝淘汰下來,再流入黑市中,售價低廉,幾千泰銖就可以收到一把成色較好的手槍。安思遠又說,緬北太亂,想買把槍防身。但龔萬金不同意,說,按照你的脾性,要是弄到槍,整個“車隊”都將受到牽連。

可沒過幾天,安思遠還是背著龔萬金偷偷跑到黑市弄了一把槍。

 

一天晚飯的時候,李陽向龔萬金吹噓自己是“地頭蛇”,給龔萬金講了緬北當時的概況:這裏是高度“漢化”的地區,若非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緬文,中國人甚至會以為自己還身處國內。當地的店招印著漢字,“老賭場麵館”、“猛拉五金建材店”等等,使用人民幣交易。由於經濟落後,大多數店鋪僅支持現金交易,物價比中國國內還貴,一碗沙縣炒飯可以賣到50元人民幣。而這些因素,也催生了李陽一個朋友所經營的假幣產業。那個製假作坊開在菜市場附近的出租屋,四周都是農田,假幣隻有50元和100元兩種,經過藥水浸泡和做舊,確實能以假亂真,“走量的話,還可以更便宜”。

聽到李陽原來是在推銷,龔萬金果斷回絕了:“我私下跟安思遠說,既然用假幣耍別人,別人(也會)拿槍搞我們,在這裏被搞死了也沒人管。”

不過,為了顧及對方的臉麵,龔萬金還是請李陽在猛拉老賭場周邊的酒館喝了酒。李陽醉醺醺地向龔萬金和安思遠兜售他在緬北的生存經驗:“你們千萬記住——‘財不露白’,中國人在緬北就是行走的豬仔,在別人眼裏,把中國人宰一刀下去,流出來的不是血,是嘩啦啦的人民幣;還有,你們千萬不要進那些‘科技園區’,一點都不能靠近,那裏就是宰中國人的屠宰場;最後一點,不要輕信任何一個陌生的中國人,這裏的中國人專坑自己人。”

這些話幾乎成了李陽的遺言——3天後,他就失蹤了。楊傳林告訴龔萬金,李陽在賭場使用假鈔的事已經敗露,賭場老板盯上了他,昨晚派人將他強行擄走了:“這件事隻好算了,賭場的人跟地方武裝關係很好,咱們倆惹不起。”

後來,龔萬金向監區管教和同監人員談過他當時的想法:“如果我當初買了他(李陽)代理的假鈔,跟他一樣被緬北的人盯上,估計下場會很慘。他以前老是帶著安思遠去找人(袁梅),他失蹤了以後,安思遠一直叫楊傳林想辦法去找,兩個人還在房間裏大吵了一架。楊傳林是‘車隊’老大,安思遠是我的發小,我沒幫他們任何一個人,也沒勸話,自己到車行樓下逛了一圈。那時候我心裏有種不祥的預感,總感覺還要發生什麽事。”

3

李陽失蹤後不到一周,一個傍晚,龔萬金拎著幾盒炒飯剛走上樓梯,就聽見安思遠在南麵房間與山羊胡在爭吵。他進屋詢問情況,才從山羊胡的口中得知,安思遠的那把槍並非從黑市購入,而是他偷來的,而失主正是山羊胡的同伴,那個從不開口講話的緬甸人。

安思遠情緒激動,對龔萬金說:“這把槍明明是我花了錢買的,今天不小心被他們兩個人看到,那個不講話的緬甸人偏要叫我給他,差點逼我開槍打他,還說要帶我們倆去什麽園區。”

聽到“園區”,龔萬金一下想到李陽失蹤前的告誡,不由皺緊了眉頭,想請楊傳林出麵調停——畢竟,楊傳林和那兩個緬甸人關係更熟,更好說話。可偏偏這時卻找不到楊傳林,手機也打不通。就在龔萬金第三次撥打楊傳林的手機時,那兩個緬甸人和安思遠的衝突驟然升級,那個平時沉默的緬甸人摸出刀,捅進安思遠的胸口,抽刀時濺出了血,緊接著又補上一刀,安思遠倒在地上,右手還插在兜裏。

“我就看到那個拿刀的緬甸人揪起安思遠的衣服,把刀在上麵擦了擦,又扒掉()安思遠的右手,從他褲兜裏搶走了那把槍。我目睹了安思遠被殺的過程,當時已經嚇傻了,腿都在發抖。”龔萬金回憶說。

山羊胡跑下樓,找來兩個巨大的黑色垃圾袋,跟同夥一起將安思遠扔了進去。他們臨走前,山羊胡指著龔萬金說:“你跟我們一起下樓。”龔萬金還以為他們是叫自己參與拋屍,就跟著下去了。

樓下停著一輛灰色的小巴,兩個緬甸人將安思遠的屍體藏進車裏,然後逼迫龔萬金上車。龔萬金隻好照做。車裏還坐著四五個人,頭都被黑色袋子罩住了,雙手和雙腳被繩子捆綁著。龔萬金被槍頂到車尾坐下,在手腳被繩子捆住時,他想起安思遠臨死前講的“帶我們倆去什麽園區”,不祥的預感升起的那一刻,方才意識到,自己很可能是被楊傳林“殺熟”了——替園區洗錢賺傭金,隻是誘他入局的幌子。

龔萬金想,自己成了欺騙安思遠來緬北的“螳螂”,楊傳林卻是藏在自己身後“黃雀”——“過去都是我騙別人,沒想到第一次被老鄉騙,這種最讓人恨。”

 

下車後,龔萬金的頭套被扯掉了,他與身邊幾個人麵麵相覷,“才發現他們都是中國人”。山羊胡和幾個緬甸人將他們帶到一座密閉的空屋前,屋門口持槍把守的人當場沒收了他們的身份證和手機,有個男人不願交出身份證,後腦便挨了槍托,昏倒在地上。

隨後,龔萬金他們被關進黑屋裏。不知過了幾個小時,他們又被人用槍頂著腰眼從黑屋裏出來,走入破落的園區,在一扇鐵欄門後麵一字排開,蹲下。正午的日頭下,龔萬金瞥見右前方的牆角也蹲著20多人,身著相同顏色的工服,“我看到在他們麵前站著一個戴墨鏡的中年男人,很矮,不到1米7,看起來像管事的”。

左側的樓房走出2名看守,拽著個男人在地上拖行。那個渾身上下都滲出膿血的男人被看守們扔到空地上,離龔萬金隻差兩個身位。男人的頭被看守粗糙黢黑的大手牢牢按死,槍口抵住了他的太陽穴,左臉頰緊貼著地麵,眼球充血。看到那人死魚般的眼神,龔萬金微微閉上眼,看守立刻用槍管點他的下巴,龔萬金嚇得渾身戰栗,看守朝他做了手勢,要他睜大眼睛看。

這時,一個身披灰綠色外套、皮膚黝黑的男人走出樓房,一隻手握著榔頭,另一隻手攥著幾根鐵釘。他走到空地中央,一隻手捏住長鐵釘,對準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的指關節,重重地砸下,一根接著一根將釘子敲入了男人的指節。那男人痛得叫不出聲音,當即昏死過去。

“這就是逃跑的下場!”那個老板模樣的墨鏡男警告在場的所有人,“這個拿榔頭的人叫‘碧沙’,我知道在你們這些人當中,有人聽得懂泰國話,‘碧沙’就是魔鬼的意思。你們要是還敢跑,我就叫碧沙親自去抓你們,一旦你們落到碧沙手裏,隻會比地上這個人還要痛苦!”

墨鏡男走到龔萬金這裏,掃視著他們:“我叫老朱,公司的負責人,你們當中哪個人叫龔萬金?”

龔萬金不敢應聲,默默低下頭。他想不明白,和他一起被拐來的人有這麽多個,為什麽老朱唯獨要對自己“特別關照”?

看沒人回應,老朱便發了話:“沒人站出來,我就拿身份證一個個去對,被我找到了,就跟剛才那個人一樣。”

聽見這話,龔萬金迅速站了出來。

老朱打量著他,吩咐身後的看守:“這個人跟著我到辦公室,其他人你們先帶走。”

4

龔萬金被帶到了辦公室,老朱讓他坐到對麵,核對了他的個人信息:1989年8月出生,曾經為賭博網站“跑分”,之後自立門戶在網上開設賭場,最終以失敗告終。先前與他一同“跑分”的老朋友在2019年轉去用虛擬貨幣洗錢,目前和他依然保持著聯係。

聽到老朱提到“虛擬幣洗錢”,龔萬金隱約猜到了他的目的。但是,這個老朱怎麽會知道他有個老友專業做洗錢?為什麽連具體的洗錢手段都知道?龔萬金突然想起夜總會的那個媽媽桑——看來,這個菲菲不完全是電詐園區的洗錢中間商,也可能是跟老朱、楊傳林是一夥的,特意來摸他的底。

“我們在園區的公司具體從事什麽,不用我多講,你自己也清楚。現在我要你聯係那個會用虛擬幣洗錢的人。”老朱說。

洗錢是電詐團夥的生命線,對於自己公司的洗錢套路,老朱並不避諱,“公司那套‘方法’早就過時了”。

他說,早在4年前,他借鑒了其他園區的“土辦法”,讓“背包客”(馬仔)背著現金從中國偷渡到緬北。2019年,中國重拳打擊此類“背包客”,查扣贓款7000餘萬,所以這套“土辦法”行不通了。之後,老朱又將洗錢的方式更換成“園區”通行的做法——“開水房”,指使馬仔們各自去“跑分”。這種方法確有成效,但耗時費力,隨著中國國內監管力度的不斷加大,“也沒以前那麽好跑了”。

龔萬金知道“虛擬貨幣洗錢”買賣雙方匿名交易,洗錢方式相對隱蔽,然而這種洗錢技術需要有對公賬戶,他手頭根本沒有,國內的老友也未必能夠提供,便對老朱講了實情。可老朱噎得他說不出話來:“這是你的困難,不是我的困難,你自己想辦法解決,假如解決不了,你好好想想自己在這裏會怎麽樣。”

龔萬金努力回憶著:“我在福建老家做‘跑分’的時候,聯係過‘卡頭’,我可以先去找他買對公賬戶,原先是當場驗卡,現在可以帶回來驗卡。”

那個“卡頭”成了龔萬金的救命稻草。龔萬金拿回了自己的手機,尋找“卡頭”的聯係方式,期間有2名緬甸看守坐在他身旁,全程監視,以防他乘人不備發送求救信息。

上次跟那個“卡頭”聯係,已是2年前的事,龔萬金自己都不記得當時是用的QQ、微信,還是打的電話,隻能挨個找朋友問。有人早已金盆洗手,龔萬金一問便被拉黑,有人已經“進去了”,問了也沒回音。龔萬金像被踢的皮球一樣,在QQ、微信和手機通訊錄上到處滾動,老朱就靠在真皮沙發上,翹著二郎腿,看龔萬金在眼皮底下忙碌。

將近1個小時之後,龔萬金終於電話聯係上了那個“卡頭”。對方稱,可以提供對公賬戶,但要龔萬金這邊先轉賬5000元,其中部分款項作為押金。龔萬金問:“為什麽比以前貴那麽多?”卡頭回答說:“這兩年國家在嚴打,我生意不好做,好多人也都進去了,你要就轉錢過來,我把戶頭發你QQ上,不要就把電話掛掉,免得浪費時間。”

龔萬金轉頭看向老朱,硬著頭皮向他要錢。

老朱問:“為什麽要先轉賬?萬一被他黑了呢?”

“在我們那邊都是這樣的,我跟他合作過,他很講信用,不可能黑我的。”

“如果錢被黑了呢?”老朱盯著他。

龔萬金選擇了沉默。他猜到老朱沒說出來的話:“在我們這裏,沒有如果。”

自己的命在詐騙公司僅值5000元,這讓龔萬金感到屈辱,但當他瞥見身旁看守手握的電棒,最終還是屈服了,他隻能冒險賭一把,繼續管老朱要錢購買對公賬戶。

老朱說:“這5000塊從你下個月的工資裏邊扣,出了問題,你的人跟工資就都沒有了。”接著,他將錢款打到龔萬金的賬上。“卡頭”還算誠信,收到錢款後就準備發對公賬戶卡。他問龔萬金:“你到我這裏來當場驗卡,還是把卡號發給你,你自己回去驗卡?”龔萬金不敢自說自話,又看向了老朱,老朱回複:“發卡號。”

拿到對公賬戶,龔萬金聯係了在國內洗錢的老友。老友在電話中說,“最近公安經偵查得很緊”,要龔萬金先下載一款境外聊天軟件,“具體的事情到那上麵再細講”。老朱聽到後,朝龔萬金甩了甩手。

下載好軟件後,老友在上麵簡單講解了最新的洗錢流程:由於對公賬戶卡不在龔萬金身邊,那就隻能將卡號發過去給他,他把龔萬金拉進一個群聊,說一旦受騙的人的錢轉賬到這張卡,就可以在群裏@洗錢團隊“測卡”,屆時他們再轉入虛擬貨幣通道來洗錢。

老朱看完後,捏住龔萬金裸露的後頸說:“你們來給我演示一遍。”

龔萬金隻好拉老朱進入聊天群,向老友介紹說這是自己帶來的客戶。這時,“狗推組”(詐騙業務組)傳來消息說,有一名受騙的女人要轉賬10萬。老朱點了點頭,對龔萬金說:“就測試這一筆吧。”

老朱和兩名看守站在龔萬金身後,其中一名看守荷槍實彈站在他右側,“槍口隻要再歪一下,就對準我的腦袋了”。按老友的方法,龔萬金發了卡號,並在群內發送消息:“開始測試。”幾分鍾過去,龔萬金在群裏說“查賬”,並發送了一張受害人完成轉賬的截圖——因為聊天群裏還有其他需要洗錢的客戶,老友的洗錢團隊要分辨出當前這筆資金歸屬於誰。隨後,老友向群裏發了一個“收到”,開始將資金通過銀行卡轉入虛擬貨幣通道進行交易,再重新轉回龔萬金這邊——在這個過程中,黑錢完成“洗白”。

龔萬金問老朱:“那邊結算有兩種,一種是虛擬幣,一種是虛擬幣兌換成現金,你要虛擬幣還是現金?”

老朱說:“現金。”

依照以往的流程,錢“洗白”後,到賬時間最多不會超過1小時。牆壁上的時鍾滴滴答答地走,龔萬金異常焦慮,生怕出現什麽問題。此刻,在國內洗錢的老友絕不會料到,龔萬金把自己的一條命都押在了他身上。

轉眼過去了80分鍾,那筆10萬元還沒兌換成現金到賬。老朱坐不住了,怒聲質問龔萬金:“這到底出了什麽情況?”

龔萬金還來不及解釋,他的腦袋就被看守按在辦公桌上,太陽穴好像被槍管頂住了。

“虛擬幣網站不是我和朋友開的,我們黑不了你的錢!”龔萬金話裏帶著哭腔。

老朱拍打著龔萬金的臉龐,說:“我最後再給你一刻鍾的時間,到不了你就不要幹了,到那裏去吧。”

龔萬金的目光朝著老朱手指的地方望去——“後來我問過‘狗推組’的同事,那是園區的後山,被弄死以後就埋在那裏,沒有人會發現”。

就在這一刻鍾的等待裏,到了第13分鍾,龔萬金和老朱的手機同時響起了提示音。老朱喚醒屏幕,看到了聊天群裏的消息:“進賬!”

這是龔萬金第一次給老朱洗錢,也是他“洗錢史”中最為特殊的一次。過去他在國內的洗錢團隊時,最多可以抽掉15個點(15%的提成),可是給老朱洗錢,他一分錢也拿不到。如果說有“獎勵”,那就是洗錢成功的那一天,他可以吃到跟老朱同樣菜色的晚餐,但到了次日晚上,他就又去吃“狗推飯”了。

 

5

幫助老朱洗錢的那段時間,龔萬金對老朱的這家詐騙公司有了更清晰的認知:這裏組織嚴密、分工明確,園區老板或者投資人叫“金主”,管理詐騙業務人員的叫“總監”,像龔萬金這些負責詐騙的業務人員叫“狗推”。

還有一類特殊的員工是技術人員。他們粗分為兩種:一種是話務技術人員,利用GoIP虛擬撥號設備,將移動信號轉化成網絡信號,遠程撥打電信詐騙電話,讓詐騙團夥得以逃避警方倒查;另一種就是懂得網絡洗錢的“人才”。

技術人員對園區至關重要,曾有老板為了爭搶技術人才發生過流血事件。龔萬金說:“那時我想得很簡單,園區的人既然對技術人員那麽看重,假如我當上技術員,至少不會像‘狗推組’幹得那麽辛苦還要挨打,在園區的日子不會太難混,怕就怕老朱突然又把我調到了‘狗推組’……”

然而,怕什麽來什麽,一天下午2點,老朱把他叫到了辦公室,說:“新進園區的人員必須接受2到3個月的‘業務培訓’,不能讓你龔萬金一個人搞特殊、壞了規矩,公司需要的是‘綜合型人才’,你各方麵還有欠缺,要到‘業務部門’好好鍛煉一下自己的能力。”

麵對老朱的卸磨殺驢,龔萬金不敢有怨言,甚至都不敢直視老朱的雙眼,隻能安慰自己“好歹沒被打”。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押到了“狗推組”,開始接受培訓。

剛進組,龔萬金便看到了一個特製的白色台曆,上麵貼了雀黃紙,用馬克筆記了一串醒目的數字。有人告訴龔萬金,這台曆就是身份的象征,代表那個坐在電腦前的“狗推”是“詐冠”或者骨幹,那數字就是他當前詐騙成功的金額。這些台曆是老朱命令組長去放的,為的是讓“精英”們盡情享受旁人豔羨的目光——而電腦屏幕另一端的受害者,大多已傾盡積蓄,或是債台高築,陷入絕望的境地。

當晚,龔萬金住的地方也換到了“狗推”的宿舍,房間裏放置了4張上下鋪的鐵架床,8個人共住,剛來的他,睡到了門後邊的上鋪。宿舍裏24小時開燈,裝有2顆監控探頭,他們對麵的樓是女舍,同樣安裝了監控,人在屋內的一舉一動均在攝像頭的監視之中,毫無尊嚴可言。

“媽的,過得連畜生都不如。”龔萬金低聲咒罵著。

睡他下鋪的小趙聽到抱怨,揉著惺忪的睡眼,催他趕快睡覺,明天還要幹13個鍾頭,不“開單”就沒飯吃,還要被打。

 

老朱的公司專門做“殺豬盤”,“狗推組”要從每天上午10點一直工作到晚上11點。

培訓的第一天,龔萬金跟著同組的老“狗推”學習,使用的是公司發的2部工作手機——每月還要從工資裏扣除3000元的“手機租賃費”。手機裏下載了10多種社交軟件,“狗推”要利用“高富帥”的假身份,在上麵與那些具有經濟實力的女性聊天,誘導對方添加自己的微信,誘導其在園區開設的賭博網站下注。這些女性被他們稱為“豬仔”。

龔萬金還記得培訓的具體內容,共分為5步:

第一步是“情聊”,黑話叫“堆感情”,打造自己的“暖男”人設,在10到15日內,不斷地向“豬仔”噓寒問暖,博取好感和信任;之後是“熱聊”,與“豬仔”聊得火熱時,趁機告訴對方,自己還有一筆不菲的副業收入,並發送一些收益的截圖,但不講解這個賺錢項目;“熱聊”之後,以“工作繁忙”或者“臨時有事”為由,請求“豬仔”幫忙操作自己的賭博網站賬號,讓對方看到賬號不斷有進賬,而且來錢很快——這叫“放線”;通過“放線”激發“豬仔”的貪欲後,誘導對方自行充值一兩千元,先試試水,這時,“盤子”(網站)會主動對其“放水”,讓其有所盈利,逐漸放鬆警惕,進行大額投入;第五步就是“殺豬”,在“豬仔”大額充值後,以各種理由不予提現,除非充值等額的資金進行賬號解凍,或者繳納其他名目的高昂費用,利用對方的好勝和不甘,讓她們愈陷愈深,掉進園區口袋裏的錢也越來越多。

當然,這種“殺豬盤”也不隻是針對單身女性。據龔萬金交代,園區還有部分男“狗推”,假扮成“白富美”,專門誘騙單身的中年男性,如果對方要求聽聲音,“狗推”就讓女同事抓起手機講兩句,如果對方要求視頻,則以各種理由婉拒。龔萬金還記得某些“業務精湛”的“狗推”,靠著2部手機分飾男女兩角,一會兒是情場失意的海歸博士,一會兒是被渣男劈腿的女企業家,隨時“無縫切換”。

經過詐騙業務學習,龔萬金終於領悟了“為什麽自己的博彩詐騙搞不下去”,“關鍵在於細節”——光是龔萬金手上拿到的話術本,都是由多位具備心理學專業背景的人精心設計的,分別從洗腦技巧、細節切入、讓對方感到溫暖的話術、誘導借貸充值的話術入手,不斷細化完善。這些話術技巧貫穿了“殺豬盤”的整個環節。

坐在電腦前,麵對著聊天軟件裏的異性,龔萬金陷入兩難:老朱命令他在3個月內開單10萬元,假如他順利完成了詐騙目標,也就有了罪證,把柄被詐騙公司握著,回國還要受到法律的懲處,加上他先前有過洗錢和開設賭場的漏罪,隻會加重刑罰。

可他身不由己,隻要踏入電詐園區,任何人都會力爭成為合格的“騙子”,否則就要麵對體罰、毒打、電棒、釘手和水牢。教他詐騙的老“狗推”對他說:“在緬北園區,人們都在比賽誰的心更黑。”

“那時實在沒辦法,隻好走一步看一步,我運氣也不好,3個月眼看要結束了,本來有一單快要得手,結果對方臨時變卦,不想充錢了。”龔萬金回憶說,組長將他的情況報告給老朱,老朱就約他到辦公室談話,聲稱3個月的培訓期即將屆滿,最後再寬限小半個月完成10萬元指標,完不成就要受罰。

6

唯一讓龔萬金慶幸的是,在這個地獄裏,他交到了自己在緬北唯一的朋友——睡在他下鋪的、還未滿18歲的小趙。他們同吃同睡,同在一個詐騙小組,一起挨罵,經過3個月的相處,兩人幾乎形影不離,私底下無話不談。

小趙總是不厭其煩地給龔萬金講述“金三角天女”的傳說,據說這是緬甸當地人都知道的故事——很久以前,99位天女下凡,98個天女如願找到她們心儀的夫君,年紀最輕的小妹卻在茫茫深山之間迷失了方向,隻能不停地唱著悲傷的歌謠,最終死在神秘的山野中,屍體幻化成了妖豔的罌粟花,那片罌粟花開的地方,正是後來的金三角。

小趙說他原名叫趙金冬,老家在江西農村。2019年的暑假,一個同鄉對他說想帶他去一個地方,不僅可以免費玩撲克牌,還可以掙很多錢。家境貧苦、迫切想賺錢為父母分擔壓力的小趙就心動了。他還沒有身份證,大他4歲的同鄉就帶他去派出所開了戶籍證明。隨後,小趙瞞著父母,謊稱到外地打工掙學費,跟隨同鄉去了雲南。

在偷越國境林間小路上,那些“偷引帶”人員發現小趙年齡才15歲,便給他套上棕灰色外套,讓他看上去成熟些,之後就扣押了他的手機和背包,見到那些人掏出的刀,小趙自然嚇得不敢反抗。

被賣到園區後,老朱跟小趙說“叫家裏拿20萬贖人”。小趙說,“我家根本拿不出錢,那年還要蓋房子,這是天大的事情,不能耽誤的,我害怕父母著急,隻能瞞著他們,自己在老朱的詐騙公司打工,掙‘贖身費’。”

得知小趙的經曆,看到他麵黃肌瘦的模樣,龔萬金隻能輕聲咒罵,還不能被看守聽到。若趕上洗錢成功,吃晚飯時,他就從飯盒裏多夾點菜給小趙,這是他在園區為數不多的“權限”了。而龔萬金因為不能開單被老朱罵了後,小趙也偷偷給他“開小灶”,講詐騙劇本中隱藏的技巧。看著小趙認真講解的樣子,龔萬金的內心很複雜:“他一看就很老實,為什麽卻成了‘狗推組’的業務骨幹?”

吃飯時,龔萬金問小趙:“你在這裏的第一單是怎麽開的?”

小趙說,剛來這裏時,他害怕父母擔心,想拿到自己的手機給父母報平安。他鼓起勇氣向老朱和組長講了自己的想法,老朱就說:“你想拿手機可以,先給我開出第一單。”

在這種處境下,小趙隻能選擇被黑暗同化,在聊天軟件中反複磨著那把“殺豬”的尖刀。他殺的第一個“豬仔”與他聊得很投機,詐騙成功的那晚,他躲在被窩裏抽泣了一整夜。次日中午,老朱兌現了諾言,給了小趙15分鍾,與家人發信息聊天——當然,有看守在場監督,盯著他發送的任何消息。

由於父母不會使用微信,又不能直接跟他們通話,小趙隻好用微信聯係了在廣東打工的二姑,借口自己無法與父母聯係,委托二姑帶話說:“我在外地打工掙錢,一切都好,不要太擔心。”

一眨眼,手機又上繳了,小趙繼續回到工位,找尋下一個獵物。

 

無數個小趙維持著詐騙公司的基本運轉,高高在上的“金主”坐享其成。但是“金主”們未必就高枕無憂,緬北是四分五裂的動蕩格局,光是緬甸政府軍與克欽獨立軍之間的戰爭就斷斷續續地打了半個多世紀,至今仍會發生武裝衝突。眾多藏匿在緬北的電信詐騙園區,像獨立的黑金帝國,有時互相勾結,有時也會卷入殘酷的暗鬥裏。

龔萬金後來在看守所告訴民警,他還沒開單,老朱的園區就搬遷過一次,原本他想趁亂逃跑,但是那個碧沙時時刻刻緊盯著他,讓他根本抓不到出逃的時機。遷址途中,他問過很多“狗推”,為什麽突然就要搬走?有些人不知情,有些人不願開口,直到龔萬金偷聽了看守們午休時的聊天,才知曉其中的緣由——“金主”死了。老朱想查出真相,在地方武裝的介入下,老朱才查到“金主”死於“吸毒過量”,但老朱不斷地強調,“金主”從來不吸毒。

園區和地方武裝是相互依存的關係,園區向地方武裝支付安保的酬勞充當軍費,地方武裝則為園區提供保護,並看守那些“狗推”。如何與緬北當地的武裝力量打交道,如何處理與其他園區的關係,這不是老朱能夠擺平的,需要“金主”出麵解決。“金主”的死亡讓園區處於群龍無首的狀態,搬遷那段時間,老朱很焦躁,他的情緒全都發泄在了逃跑被抓回來的人身上。

“我曾經眼睜睜地看著,老朱叫看守們用槍托砸了逃跑的人,然後老朱親自給那個人塞進火柴,再撒上火藥……有一個看守跟我講過,這種叫‘點火炮’,最早從克欽的邁紮央賭場流傳過來的。”龔萬金回憶著。

老朱頻繁地跟其他小頭目開會,有一次龔萬金在吃晚飯時偷聽到了頭目們的談話,不寒而栗——原來,老朱在開會研究更變態的懲罰項目,“怎麽讓‘狗推’們更聽話”。

忌憚於種種酷刑,龔萬金活得很壓抑,公司搬家時,他假裝很賣力,晚上卻經常做噩夢。除了小趙,他不敢與任何人對視,尤其不敢看老朱和碧沙的眼睛,生怕一不小心就被老朱當成發泄的活靶子。

在這種精神壓力下,龔萬金心裏很矛盾:“當時我想跑,又不敢跑,老朱的情緒很不穩定,‘金主’死了他要打人,‘狗推’完不成業績他也要打人,如果他在園區開的賭場輸了錢,回來又要找茬,被他逮到了,下場就更慘了。”

 

7

公司搬到了另一家科技園——其實隻是一個300平方米的大型院落,由十幾個小院子組成,每個院子獨立租賃給電詐公司。剛到那裏,龔萬金下意識地觀察,發現這裏的地形更為複雜——到處都是攝像頭,高牆上裝滿了電網,四周安插了哨崗,上麵站著持槍的看守,一旦發現逃逸者,有權開槍射殺。龔萬金絕望了,身體僵在原地,小趙提醒他不要發愣,趕緊打起精神幹活,否則那幾個緬甸看守會拿槍托打人,“那東西挨一下很疼的,站都站不起來”。在上一個園區,因為詐騙業務沒有開單,小趙就挨過槍托,他蜷縮在地上裝死,才免去了下一輪毒打。

“這裏太苦了,比坐牢更痛苦,我情願回()去坐10年牢。”龔萬金嘴裏咕噥著。

小趙對他做了噤聲的動作:“你小點聲,不要被別人聽見了。”

小趙所說的“別人”,不單指老朱和碧沙,還包括“狗推”們。長期遭受著淩虐,有人選擇了妥協,甚至甘願當起老朱的耳目,向他匯報其他“狗推”的潛在動向,這也是很多人剛要逃跑就被抓的原因。

小趙那段日子總是心不在焉,業績也滑落到中下遊,常常受到組長的打罵。龔萬金也覺察到了小趙的反常,他有時會聊起正在“堆感情”的“豬仔”,有時又很晚才回宿舍,在臨睡前唉聲歎氣。龔萬金猜,小趙很可能是對詐騙對象產生了感情,這在公司裏是大忌。公司對“狗推”們的要求,是要像冷血動物一樣,“養豬”時似海深情,“殺豬”時絕不手軟。

在宿舍裏,龔萬金偷偷問小趙:“你是不是喜歡上自己的‘豬仔’了?”

小趙愣了幾秒:“怎麽可能呢?”

“反正你自己要當心,別害了自己。”

龔萬金對小趙說,晚上他跟組長聊天,組長透露,園區主要嚴懲兩種人:一種是逃跑人員,另一種是搗亂人員。對於後者,懲罰力度毫不亞於前者——就是他入園第一天看見的,碧沙殘忍的行刑。聽他說這些時,躺在下鋪的小趙許久沒說話。

“你聽見沒?”龔萬金不放心地提醒小趙。這幾個月的彼此照應,他已經將小趙當作自己的弟弟。

可小趙隻是隨口應了一聲,便用被子蒙住頭。

由於小趙一直停滯在“殺豬”的第三步,引起了組長的懷疑,小趙便回答說,“豬仔”的警惕性較高,暫時隻充了2000元,銀行卡裏還有20萬,要等一段時間再充值。組長聽後,隻說,“最多再給你一周的時間”。

龔萬金這邊的壓力也不小——老朱“寬限”的期限將近,他依舊沒有開單。就在這時,有兩名“狗推”向組長反映:自己手頭發展的“豬仔”說,近期有警察上門聯係過她,還跟她說,現在相處的男友是來自境外的詐騙團夥。

“殺豬盤”全程經過精密的布置,話術和“劇本”也有過升級迭代,為什麽會引起中國警方的介入?組長感到事有蹊蹺,立即向老朱上報了情況。老朱聽完便掌摑了他:“你們組裏有‘狗’(叛徒)!”說完,便叫來兩名看守徑直走到組裏。

所有“狗推”全體起立,老朱帶著組長和看守走到他們中間,對他們挨個搜身,並檢查電腦和手機。由於龔萬金剛到組裏不久,就成了老朱的重點關照對象,不僅查了他工作手機的聊天記錄,還盤問了幾個問題,見龔萬金的嫌疑較小,又轉頭問了他身邊的小趙。

老朱站到人群中間,厲聲警告稱,叛徒在他眼中比逃跑的人還要可恨,他對待叛徒極為殘忍,會砍斷叛徒的四肢,再把他丟棄在廢舊廠房或者公路邊上——那曾是緬甸反政府軍對待政府軍的方式。

所有人不敢出聲。

“今天這個叛徒查不出來,你們跟著受罰!”老朱等了5分鍾後,對組長耳邊講了幾句,便匆匆離開了。

龔萬金以為受罰這件事情會不了了之,結果到了晚飯時間,老朱又趕到組裏,命令所有人不準吃飯,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龔萬金學著小趙的樣子照做,看守走近他,在他的胳膊肘與膝蓋、大腿和小腿這些貼合的地方,都夾了一根烤串吃剩下的長竹簽,不知是何用意。

幾分鍾後,龔萬金的右肘動了一下,一根長竹簽掉落到地上,他還沒反應過來,後背便挨了棍棒。之後,組長叫他爬起來,繼續蹲好。

體罰持續了1個小時,組裏有人都在咒罵著叛徒,害大家跟著挨餓受罰。

晚上8點,老朱過來巡視,叫這組“狗推”們站起來活動一下身體,整條過道充滿了竹簽落地的脆響。老朱指向上方的探頭,說:“我剛才派人調了監控,已經知道是誰在電腦上動過手腳,現在我再給這個叛徒最後一次機會,隻要承認了,起碼還能保住這條命。”

組裏依然一片死寂,老朱沒再多說。

等到收工回到宿舍,龔萬金忍著疼痛,掙紮著爬上床鋪,他歪頭一看——下鋪是空的,小趙不見了。

龔萬金問了睡在對麵的“狗推”嚴鬆:“你看見小趙了沒?”嚴鬆搖了搖頭。龔萬金以為小趙去上廁所,可是又過了2個小時,宿舍裏已經鼾聲四起,小趙還是沒有回來。

龔萬金不禁擔憂起小趙的安危:夜巡開啟,逃跑是不可能的,這不是最佳的脫逃時間。小趙的消失隻有一種可能——他就是老朱所說的“叛徒”。

 

次日淩晨5點,龔萬金下床去上廁所,看了一眼下鋪,小趙徹夜未歸。到了上午開工,小趙的工位也空著,龔萬金又問了嚴鬆,對方還是說沒看到小趙。

中午飯點,他們一組人被帶到了刑房外麵,原地蹲下吃飯。嚴鬆蹲在龔萬金身旁說,這是老朱慣用的伎倆,經常挑在飯點,逼他們蹲在刑房旁邊,聽屋裏傳出的慘叫聲,以達到震懾的目的。

龔萬金已經猜到刑房裏關著誰,隨口問了身旁的嚴鬆一句,沒想到嚴鬆的消息很靈通,悄聲跟他說:“你聽說了嗎?小趙他暗地裏和‘豬仔’們串通一氣,還叫她們幫忙報警,晚上也很晚才回宿舍,偷走了組長電腦上的‘豬仔’名單,朱老板派人調取了監控才查出來。”

龔萬金沒有輕信嚴鬆的話——既然他能夠掌握那麽多信息,說不定他就是老朱布設的“眼線”,小趙被查出來,應該不完全是老朱查了監控那麽簡單。

刑房裏開始連續發出慘叫,龔萬金緊閉著雙眼,心頭像被割了一刀——那確實是小趙的聲音。在龔萬金心中,這個17歲的少年是個英雄,不僅挽救了幾名待宰的“豬仔”,也在暴露後成功吸引了老朱的火力,陰差陽錯地救了沒有開單的自己。隻是,當英雄的代價太過沉重了。

看到龔萬金的神情,嚴鬆囑咐他隻管吃飯:“不管裏麵的人叫得有多慘,我隻管我自己吃東西,反正被打的人又不是我,在我心情煩躁的時候,聽到有人比我慘,感覺還好受一點。”

“可現在這個慘叫的人是小趙啊,就睡在你對麵,他還那麽年輕,在裏麵被虐待得那麽慘,再聽下去,我自己都要瘋掉了。”龔萬金放下手中的飯盒,第一次經曆這樣的事,他一口也吃不下。

嚴鬆說:“你不要老是想著那個人是睡在你下鋪的小趙,把他當成你最痛恨的人,起碼你不會太難受。”

龔萬金沉默著,在他看來,嚴鬆無意中向他指明了成為惡人的捷徑,這也是在緬北的生存法則。他扒了幾口飯,逼自己咽下去,隨後又將飯盒扔在地上,嚴鬆見了,從他的飯盒裏夾了點菜,放到了自己嘴裏。龔萬金沒去管他,雙手緊緊捂住耳朵,看守立刻喊了他一聲,命令他把手放下。

龔萬金放下手,嚴鬆卻依然在他耳邊喋喋不休——他說,在屋子裏行刑的人正是碧沙,這個男人在緬東妙瓦底殺過人,後來得罪了邊防軍的小頭目,被割掉了舌頭。在緬東,緬甸人的身價低,老朱隻花了很少的泰銖,便將其回收到園區“維護治安”。從那以後,碧沙就死心塌地跟著老朱。

“誰也不知道那個啞巴會怎麽折磨小趙。”嚴鬆夾起肉絲放進嘴裏。

 

那天深夜,龔萬金沒有睡著,一直想象小趙是生是死,是被轉賣到其他園區,還是送到緬東的“人生終點站”?

次日開工,龔萬金詢問了組裏很多人,他們有的歎氣,有的搖頭,嚴鬆知道他跟小趙睡上下鋪,關係很要好,便欲言又止。經不住龔萬金的再三追問,嚴鬆終於道出實情:小趙實在受不了碧沙的折磨,精神失常了,老朱將他扔出公司,隨便他在園區裏遊蕩,讓他自生自滅。

“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園區發生這種事情太正常了,很多人最後都被折磨得瘋掉了,光是我見過的就有兩個,小趙是第三個。”嚴鬆見到龔萬金驚異的神色,象征性地安慰道。

龔萬金本想說“還不是你出賣的”,但他最後把話咽進肚子裏。那一天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度過的,在工位上時不時地瞥向身邊空蕩蕩的位置。

天黑了,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音,園區夜巡開啟。龔萬金和嚴鬆急忙回到宿舍,爬上床鋪時,看著空落落的下鋪,又想起那是小趙以前睡覺的地方。同屋的人說,再過幾天,就會有新的“狗推”睡這張床,那語氣好像小趙從沒來過一樣。

在緬北電詐園區,龔萬金看透了人性,卻仍然看不透自己。原先在福建老家幹博彩詐騙和洗錢時,他從未有過負罪感,直到安思遠被緬甸人殺了,他才意識到自己坑害了昔日的發小。小趙被虐待得精神失常,他什麽也不能做,也無法找人訴說,在這個罪惡的地獄,唯一信任他且被他信任的“朋友”,此刻正像幽靈般在地獄間遊蕩。

可他還得繼續“營業”,在微信聊天中強顏歡笑,因為他扮演的角色是一名“陽光運動型商務精英”。每天要按照“劇本”更新朋友圈。耳畔還回蕩著小趙絕望的呼號,手頭卻默默發布了一張帥氣的假照片,配文:“生活是美好的。”

8

龔萬金回憶稱,小趙被行刑後,所有詐騙業務組都沒再出現搗亂的“叛徒”,甚至很少有人敢和老朱對視、交流,“我總感覺老朱是在國內犯過什麽大案子後逃到緬甸來搞電詐的,他真的讓我很害怕,他沒有人性,但是又很懂人性,好像能猜透我們每個人內心的想法”。

民警們也曾對老朱這種人作出過分析:在他的認知中,沒有什麽比恐懼更能控製一個人,比起赤裸裸的威脅,他更想讓“狗推”們活在恐懼的想象之中,他強迫龔萬金他們蹲在刑房外麵聽小趙的慘叫,讓他們每個人自發想象碧沙殘忍的行刑手段,從而達到精神層麵的掌控。

這些分析在龔萬金這裏得到了驗證——龔萬金曾提到,小趙精神崩潰的那幾天,“狗推”們爭相猜測小趙到底經曆了什麽。有人說,小趙被鞭打後關進了水牢,在水裏泡了很長時間,能活著就已是不幸中的萬幸;有人補充說,小趙被關水牢後,碧沙往汙水中扔螞蟥或是毒蛇……他們在說這些時麵露懼色,對水牢的畏懼在心中獲得了強化。

這種精神控製會進一步激發出人的平庸之惡。龔萬金稱,除了“詐冠”和骨幹,許多人和他一樣,隻是不想被打,就成了詐騙公司的一顆螺絲釘,聽話照做。由於組長的“豬仔”名單被盜給公司造成重大損失,組長被罰連續一周每天做200個深蹲。在他被罰的最後一天,新組長上任,看到前任做完深蹲後累得在地上爬,立刻要求組裏的“狗推”們每人在他身上踩一腳。大家隻能照做,沒有人問為什麽。

新組長帶來了更殘酷的懲罰措施——沒有開單的人要趴在地上,組裏的“小詐冠”(比“詐冠”小一級別)騎上去,在眾人的圍觀中完成人格羞辱,再帶到刑房毒打。

所幸,在開單期限的倒數第二天,龔萬金終於成功“殺豬”了。他不由長舒了一口氣,向新組長匯報,並按照話術本上的內容,發送了一段信息,讓受害女性單獨待在房間,暫時不要與外界接觸,名曰“冷靜思考”,實則是讓其繼續接受“洗腦”。

得手後,龔萬金按園區規定,可以分走其中的13‰。新組長當著眾人的麵肯定了龔萬金的業務能力,並承諾他隻要再開2個“大單”,就破格升他做副組長——好處是手下的“狗推”掙到錢,他就可以從中抽取“管()傭()”。

每當收到公司的“分紅”,龔萬金會假裝去園區的賭場揮霍,然後營造出“洗白”(輸光)的假象。他這麽做是為了不引起老朱和新組長的懷疑,否則他的積蓄越多,就越有辦法逃走,公司便會加大對他的監視力度。

“其實我在那裏想攢錢也攢不了多少,園區物價很貴,通常是國內的2到3倍,公司配發的工作手機也是租的,每個月要向公司繳納2000多的租金,園區裏的人都會等你有錢以後引導你去賭博和消費,玩一圈下來就全部花光了。假如說我沒有錢了,還可以找組長借款,還錢要付20%~30%的利息。”

龔萬金還記得,他順利開單的那天,與小趙同一批被騙來的“狗推”,成功詐騙了364萬,公司為其放鞭炮慶祝。龔萬金站在狂歡的人群中,望著鮮紅的鞭炮紙屑狂飛,感覺空中在飆血。那晚,老朱破天荒地弄了幾十箱啤酒,大發慈悲地讓所有人提前2小時下班。在所有人慶祝時,龔萬金敏銳地感覺到,這是趁亂潛逃的好時機,至少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在園區內部走一趟,考察地形。

早在龔萬金進入新園區的那一天起,就發現每天淩晨3點多會停電3分鍾,此後宿舍內的燈又會亮起,持續24小時。不過,園區的頭目們似乎意識到了停電帶來的“隱患”,因此在停電恢複後的20分鍾內,整個園區會組織一次持槍巡查,端著步槍的看守們進入宿舍清點人數,如果發現少了一個人,他們會立即開啟警報,做全範圍搜查——這意味著,龔萬金要算出最佳的逃跑路線,提前踩點,還要趕在夜巡前逃離,否則他麵臨的就是可怕的“園區套餐”。

龔萬金握著啤酒罐頭,看到了在園區遊蕩的小趙。小趙已神誌不清,龔萬金攔住他,問他還認不認得自己?小趙衝他傻笑著,又開始向他講“金三角天女”。龔萬金遞給小趙一罐他喝剩下的啤酒,叫他喝一點兒,又到緬甸人在園區開的雜貨店,花60元現金買了一小包香腸,喂他吃了半根。龔萬金怕剩下的整包香腸被小趙弄丟或者被搶走,就塞到他的衣服裏麵。小趙“咯咯咯”嬉笑著,仿佛龔萬金在撓他的胳肢窩。

再過30分鍾,持槍的看守將在園區開啟第一輪夜巡,屆時每個院子將開啟所有的燈。龔萬金必須趕在那之前趕回宿舍,離開之前,他回頭望了小趙一眼,正要走去附近低矮的平房,後肩就被硬物撞擊了一下——他回頭,望見看守手持步槍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自己。

小趙朝這邊走了過來,依然憨笑著,見龔萬金和看守擋住了去路,幹脆像死屍般躺倒在地上。龔萬金掏出小趙身上的香腸,向看守解釋:“我看他實在可憐,在園區裏麵餓肚子,我就到小店買了這包香腸,那個緬甸老板可以幫我作證。”

看守沒收了香腸,放過了龔萬金,催他趕緊回宿舍。龔萬金知道,自己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很容易引起看守們的警覺,看到小趙悲慘的下場,他必須更謹慎地行事。

 

到了次日的活動時間,龔萬金又去尋找小趙,“當時我想法很簡單,就覺得哪怕小趙發瘋了,也要有東西吃,一直不吃東西就會餓死”。

龔萬金在另一個小院子發現了小趙,吸取了前一晚的教訓,龔萬金不再給他一整包食物,而是一次性喂食。這時,公司裏幾個“狗推”也朝小趙走了過來,原來,是龔萬金一樣,怕小趙這個孩子忍饑挨餓,偷偷過來喂飯。他們說這是昨天晚飯留下的,每個人吃飯前先撥一口飯到空飯盒,就能湊成一頓飯。

在這個人人自危的地方,這些人還能顧及到無關的小趙,這讓龔萬金不禁心生感觸。

“那時候我想得太天真,人這種東西其實是非常壞的,而且在那種環境下,人隻會變得更壞。接下來發生的一件事影響了我,讓我堅定了回國的想法,不管發生什麽,我都一定要回國,不然我就是下一個小趙。”

那是後來一次,龔萬金像往常那樣去找小趙,忽然看到了哄笑的人群。他以為有人在賭博,可走近一看,那些人正在拿吃完烤串的細竹簽、小石子和破碎的易拉罐玩“射擊比賽”,小趙就淪為了他們的活靶子。龔萬金不敢上前阻攔——帶頭欺辱小趙的“狗推”是新組長最近寵幸的“業務骨幹”,當月拿了35萬的提成,僅次於“詐冠”,“如果得罪他,我以後的日子會不好過”。

看到遍體鱗傷的小趙隻是傻笑,那些人很快沒了興致,勾肩搭背地走了。龔萬金上前查看小趙的傷勢,發現他的左臉被劃傷了,急需消毒。藥品在園區價格遠超其他東西,龔萬金到藥店看到了價目表,內心動搖了——他手頭的錢所剩不多了,若想籌錢買藥,就要低聲下氣地向新組長借款,多付30%的利息。

那一刻,他的心底冒出了問題:“你為什麽要去管一個傻子?”這個問題再延伸——如果給小趙買藥品和食物,要多還30%的利息,為了盡快清償本息,就要努力成為“詐冠”,欺騙更多無辜的女性;如果龔萬金可以坐視不管,甚至主動合群,就拿廢鐵片或者石子丟擲到小趙身上。

龔萬金猶豫再三,還是找到新組長借款,“我沒看到就算了,隻要我看到了,就還是要幫小趙,否則良心上過不去”。

新組長同意了,順便亮出了龔萬金當前的贖身費用,一筆一筆給他算:龔萬金剛進園區時,被迫簽下的贖身費是35萬,現已漲到40萬,算上要償還給新組長的本息,贖身費也水漲船高,回國也遙遙無期。

“你就老老實實待在公司好好幹吧,隻要業績好,你想要什麽就有什麽。”

見到新組長願意借錢,龔萬金反倒不愁了:“當時我想的就是我在園區不能太老實,就用惡人的方法對付惡人。既然我下定決心一定要逃出去,那些錢我就沒打算還,簽的贖身合同和新組長的借條也就是兩張廢紙。寫借條的時候,我裝得愁眉苦臉,這是為了不讓新組長懷疑我。”

錢拿到手,龔萬金馬上找到幾個喂過小趙的“狗推”,一起搜尋到了躲在院子角落的小趙。為小趙清創包紮時,龔萬金叫他以後要躲著那些“骨幹”,不然要挨打。可小趙還是衝他笑著,繼續講著那句:“在很久以前,有99位天女……”

9

自從龔萬金第一次開單,他像被下了魔咒,再也沒產生“業績”,“豬仔”們不是將他拉黑,就是說要考慮一下,然後過了幾天,便對他開啟了“好友驗證”。

新組長怕自己借出的錢“肉包子打狗”,便特別關照他:“你為什麽比那些‘豬仔’還蠢?她們沒上鉤,是因為你‘養豬’沒搞好,現在給我反複練,今天先做100個深蹲,做不完不許吃飯,明天再出現這種情況,給我做200個,後天400個,到了小組考核那天沒業績是什麽後果,你自己想。”

龔萬金至今都不敢確定,倘若自己成為“詐冠”或是“骨幹”,是否還會逃跑?總之,他實在受不了新組長的體罰,也受不了那種時刻被監視的感覺。身處群魔之地,被侮辱與損害的人們並沒有抱團取暖,反而對彼此懷揣著最深的惡意,龔萬金對這一點早已見怪不怪,無論是園區裏“狗推”們的勾心鬥角,還是霸淩精神失常的小趙,都讓他充分見證了人性的畸變。

他迫切想逃離這裏,必須找出園區的漏洞。

園區為了鼓勵消費,允許“狗推”們在晚飯後自由活動30分鍾,同時看守將加強巡邏力度。“每次我就假裝出去買煙,其實是為了看園區的地形。看守大部分是緬北當地的,比‘狗推’們更了解這裏,但他們都拿著槍或者棍子,很少有人敢主動接近他們”。

直到有一天傍晚,龔萬金無意間看到了一名看守正在給小趙喂食。他感覺這人不像其他看守那麽凶神惡煞,和自己一樣,是平庸之惡的產物,按月領安保費,接到命令就打人,不問原因。

“原來你也在喂他。”龔萬金鼓足勇氣,向那名看守走了過去,這是他第一次主動跟看守談話。

看守“嘿嘿”朝他笑笑:“對啊,我隻要看到他,就拿東西給他吃,你看他還那麽小,就發瘋了到處跑,像條流浪狗。”

聽到小趙被說成“狗”,龔萬金心裏很不是滋味,不由哀歎著:“我在這裏活得還不如一條狗。”

話剛說出口,龔萬金就感覺自己說錯了,趕忙掏出了香煙,遞給看守,嘴上賠笑:“你看我在瞎說什麽呀。”

看守笑著接過煙,說:“喂一天是一天,以後就看不到他了。”

龔萬金心裏一緊,連忙詢問原因。

“你知道老朱為什麽沒把他徹底扔出去嗎?”

龔萬金搖了搖頭。

“因為他的身體還值點錢,別看他腦子壞了,身上的器官,甚至每一寸皮膚都能賣錢,還那麽年輕,說不定能賣個好價錢。”

龔萬金一下想起他過去偷聽到總監與新組長的談話,說老朱仍在采用“開水房”洗錢,當時龔萬金心裏還納悶:那“虛擬幣洗錢”還派什麽用場呢?

看守的話點醒了龔萬金——聰明的投資者不會“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裏”,更何況老朱的“雞蛋”是坑蒙拐騙得來的,必須要通過不同的渠道將“雞蛋”清洗幹淨。想到自己提供的洗錢技術,或將用於小趙的器官交易,龔萬金感覺被猛捅了一刀。

龔萬金已經不在乎講錯話了:“早知道這樣,寧肯讓他餓死,我也不想讓他以後被挖心挖腎……”

“算了,這不是你該想的事情,難道誰能改變嗎?緬北這麽多園區,能說關就關?我們的安保費誰給?”看守白了龔萬金一眼,給小趙喝了口礦泉水,“反正過一天是一天吧……朱老板叫我們喂他東西吃,但又沒給錢,那誰他媽會自掏腰包啊?我看這家夥年紀還小,像流浪狗一樣挺可憐的,看到他就喂一點,萬一他會一直活下去呢?都是在賭啊。”

“都是在賭”印進了龔萬金的腦海——他自己其實也在賭自己這條命,賭自己能否順利逃出這片群魔之地,回到祖國的土地上。後來的日子,他送看守香煙,跟對方套話,才知悉了令他絕望的現實:方圓3公裏,均被園區控製,到處都是園區的眼線,無論逃往旅店還是賭場,最快當天就會被送回園區。

龔萬金仍不死心,問:“那酒吧呢?”

看守意味深長地說:“酒吧老板跟老朱最熟,被拐到緬北的女人假如有點姿色,就被他賣到酒吧被逼著給人‘做大’(提供色情服務)。你最好老實一點,不要有什麽亂七八糟的想法,碧沙這個人很變態的。”

這番話讓龔萬金聯想到安思遠和袁梅。他低下頭,沒再說話,看守丟給他一根煙,轉身消融在黑暗中。

10

龔萬金心灰意冷——向新組長借了5000,還剩2300,既然插翅難逃,為逃跑省吃儉用還有什麽意義?於是,他自暴自棄一般,花了1250元在雜貨店買了一條好煙,閑來無事就分發給那名看守,一來二去,便跟那看守熟絡起來,在他麵前不像早前那麽拘謹了。一次在夜裏,幾名看守喝醉了酒,想打龔萬金,也是那位看守出麵給勸走的。

小組考核的前一周,龔萬金吃過晚飯,帶了點食物想去找小趙,靠近園區廚房時,發現那名看守正要進去,似乎是去“開小灶”。看守同樣也發現了他,朝他“嘿嘿”笑著,叫他也過去“加餐”。

看守之前給龔萬金說過,詐騙公司有2個廚房,小廚房專做“狗推飯”,菜色像喂狗一樣,還有一個大廚房,配餐分兩檔,A檔專供老朱、總監、組長和“詐冠”,幫助老朱洗錢的那天,龔萬金自己也吃過一次,B檔菜色稍差,做給公司雇的看守和其他勤務人員吃。一般情況下,看守們吃的比“狗推”們好,比老朱他們檔差,能到大廚房“加餐”偷吃,說明此人在這裏很吃得開。

到了大廚房門口,看守叫龔萬金先到後倉門口,然後自己再拿吃的給他,不然廚師們看到穿著“狗推”工服的人進來會說閑話——畢竟,大廚房屬於園區重地,“狗推”不得入內。

後倉關著鉛灰色的側門,龔萬金站在電網的陰影下,猛然發現自己離園區外圍很近了。可惜頭上密布著電網和尖牙,他又看向側門的把手,“那時我有點猶豫,門鎖了倒還好,萬一闖了進去,屋裏有人怎麽辦?”

看守快回來了。龔萬金咬了咬牙,重新握住門把按了下去。門居然打開了,屋內灰塵撲鼻,他在進屋前,轉頭瞥了一眼,屏息闖了進去。借著屋外微弱的光線,龔萬金發現,室內是毛坯房,分為兩層,樓層間隻架設了一把老式木梯。一樓堆滿了牛皮紙箱,離他最近的箱子開了口,他輕輕翻弄著,看到了口罩和手套等防疫物資。

龔萬金踩上了木梯,腳下發出“嘎吱”聲,他握緊木梯兩側,原地定了一會兒,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快速爬上二樓。這裏同樣堆滿了紙箱,隻有一道狹窄的空隙,龔萬金感覺附近有光,便側過身,勉強擠了進去,看到牆上有扇小窗,“我開窗的手都是抖的,窗戶沒鎖,是向外開的”。

龔萬金剛想把腦袋探出去,又迅速縮了回來——若被附近哨點看到,那就前功盡棄了。窗戶西側是牆角,也是哨點盲區,他靠到牆角的那一刻,發現這麵牆正是園區外圍的高牆,窗戶的位置在電網下邊,與地麵大約相距2米,“過去我在園區觀察了很長時間,這是唯一的漏洞了,難怪不讓‘狗推’接近這裏。當時我就想翻窗逃跑,但一想,時間不對,很容易被哨點看到”。

龔萬金欠身湊到窗邊,繼續往下瞄,這時後倉的東麵傳出了那名看守響亮的聲音,聽上去在和廚師們聊天。龔萬金顧不上木梯有多響了,急忙爬下來——要是看守和廚師看見他躲在裏麵,無論他找任何借口都洗脫不掉逃跑的嫌疑了,水牢內的汙水、螞蟥、毒蛇以及小趙的驚叫,都開始在他腦海中輪番出現。

東麵的聲音消失了,這表明看守和廚師即將分別從這邊走來。龔萬金害怕自己出門時被對方撞見,但也隻能拿命去賭,他大步踏出房門,順手輕輕地把門帶上——此時,看守剛好拐過彎走向這裏。龔萬金在心底舒了口氣。

看守走到龔萬金跟前,甩手扔了一小包香腸到他懷裏。龔萬金雙手接住,說了聲“謝謝”,又掏出皺巴巴的煙盒,給對方敬煙。看守接過煙,叮囑他:“你吃不完就給小瘋子喂一點。”龔萬金點了點頭,隨口說:“好人有好報。”看守拍了他的後腦,說:“哪有什麽好人?你趕緊回宿舍吧,要是被別人看到你在這裏,你就死定了,跟那個小瘋子一樣。”

自由活動已截止,遠處人聲喧嘩,龔萬金和看守分別,緊跟上人流,回到工位上繼續行騙到晚上11點。為了掩飾內心的激動,他在新組長和同事麵前表現得格外賣力。

可1小時後,龔萬金冷靜下來,感覺事有蹊蹺:“看守帶我去的後倉是園區的禁地,任何‘狗推’都不能靠近的,為什麽他要違反規定帶我到那裏去?向我暗示逃跑的路線還是有別的目的?”相比於善意的“暗示”,他更願意相信,這也許是看守設下的“誘餌”,因為看守們隻要將逃跑者當場抓住,可以獲得獎勵。

那天半夜,龔萬金躺在上鋪輾轉反側:“心裏有兩種聲音,一種是叫我千萬別信,否則會死得很慘,另一種是叫我賭一把,反正也沒別的活路,我業績也不好,組長一直找我麻煩,我待在這裏也是等死。”

失眠了一整晚,龔萬金決定賭一把。過去他在福建老家搞博彩詐騙,渴望招攬更多賭徒,如今自己成了賭徒,籌碼隻有這條命了。

 

次日下午1點,新組長罰沒有開單的“狗推”不準吃午飯,還要蹲在地上看著開單的人吃。見到龔萬金蹲著,嚴鬆坐到他麵前,筷子夾起一小片肉,給他聞了聞,又塞回嘴裏,刻意嚼得很香。放到以前,龔萬金會跟嚴鬆動手,但此時,他忍氣吞聲,畢竟,有一個逃亡計劃正在他心中孵化,就等著破殼而出。

“你不要去惹別人,他們餓著肚子已經很慘了。”嚴鬆身邊的“狗推”勸了幾句,臉上掛著複雜的笑意。

新組長也沒有怪嚴鬆擅自離開工位,隻是說:“都給我快點吃,別去多管閑事!”

嚴鬆開始吹噓:“手頭這單隻要開出來,我就能吃上B檔飯。”

有新來的人問他:“什麽是B檔飯?”

嚴鬆就說到了大廚房,又說那裏還有個後倉,原先是廚師的休息室,現在因為疫情,成了“防疫倉庫”,人們叫習慣了,就叫成了“後倉”。

“那個開雜貨店的緬甸人,你們都知道吧?我跟他很熟,他一直到後倉拿貨,賣給你們當然很貴了,你們又進不去後倉,他給我就不一樣,還會多送我幾隻口罩。”嚴鬆說完,衝新組長笑了一下——那些口罩和物資自然到了新組長手裏,嚴鬆這麽說的目的,也是在向所有人顯耀,他和新組長的關係非同一般。

龔萬金思考著嚴鬆的話,看來,後倉作為關鍵的逃跑地點,除了要防範持槍的看守,還要提防兩個人,一個是疑似眼線的嚴鬆,另一個就是來免費拿貨的緬甸人。

傍晚時分,龔萬金帶著香腸去找小趙,又看見那看守在給小趙喂食,便過去跟他聊天,想套取一些有用的信息。不過,這次看守隻是簡單地警告他,後倉位置特殊,園區將其作為夜巡重點,“千萬不要靠近那裏”。

 

11

距離小組考核還剩5天,龔萬金必須趕在考核前逃走。

“逃亡日”選定前,他要注意各個方麵,首先是宿舍裏的“眼線”——從上鋪爬下床的動靜太大,若發生在非常時段,勢必引起“眼線”的警覺。小趙的下鋪躺著新來的“狗推”,龔萬金跟對方商量,又塞了點香腸和錢,順利換到下鋪。看守巡房時問起,龔萬金就謊稱最近尿頻,起夜很多,睡下鋪更方便上廁所,也不會影響同事休息。向看守說明情況時,龔萬金下意識地瞥向嚴鬆,見他正在熟睡。

龔萬金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小趙。無論他能否順利逃走,這個小兄弟注定少了一個照料他的人。可是,龔萬金也不能囑托他人照顧小趙,那些一同給小趙喂飯的“狗推”,說不定就藏著像嚴鬆這樣的“眼線”,縱使沒有“眼線”,也有可能白天還跟龔萬金一起給小趙喂飯,天黑就向上級匯報,將龔萬金列為計劃逃跑的可疑人員。龔萬金隻能晚上找到了小趙,反複叮嚀他不要亂跑,尤其不要靠近那些“壞人”。可小趙已經認不出他了,也聽不懂話。龔萬金歎了口氣,叫他多吃點香腸——每次他喂小趙的時候,總是叫他“再吃一點、再吃一點”,生怕第二天找不到他,也怕他在園區徹底消失。

逃跑的前兩天,龔萬金經過另外一個“狗推組”,右側的女人正在電腦前“拉人頭”。龔萬金瞄了一眼她的屏幕,有“高薪招聘”、“緬甸打工”的字眼,都是拉人的老套路,但她的對話框卻異常熱鬧,有好幾個人正在谘詢。

她叫什麽名字?是不是也被同樣的方法騙來?她拉了幾個人?有多少人處在小趙這個年紀?龔萬金不清楚,他隻想盡快逃離這裏,此生不再踏入半步。

 

逃跑那天,龔萬金最後一次給小趙喂飯。小趙隻吃了幾口就不吃了,龔萬金把食物硬塞到他嘴裏,自己卻有些哽咽。臨走前,他回頭想再看小趙幾眼,可頭轉過去,小趙已經消失了。

淩晨2點25分,龔萬金像往常操練的那樣,假裝起床解手。樓道昏暗,他溜到二樓的廁所窗前,等到樓下巡邏的看守離開,趕忙走出宿舍樓。後倉離宿舍不算很遠,他中途先躲去藥店附近避開下一輪巡邏,如果被看守們撞見,也可以謊稱肚子疼去買藥。

成功抵達後倉,龔萬金藏在陰影中四處張望,確認安全後,迅速打開側門進去。他把爬梯子的速度放得很慢,因為越快聲音越響。終於站到二樓那扇小窗旁,他沒有表和手機,隻能觀察著最近的哨點——一旦哨點上的燈滅掉,就代表園區停電,他就得立刻翻窗跳下。

淩晨3點15分,整座園區沉入黑暗——隻有3分鍾,正當龔萬金想翻窗的時候,聽見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開門進來了,他趕緊蜷縮到大紙箱的後麵。那人“啪嗒”按了開關,房間還在停電,他又打開手電照明,光線先掃遍整個房間,又沿著梯子爬上了二樓,聽聲音是在翻找貨箱。

光線逐漸逼近,龔萬金閉上了眼睛。所幸,那人隻是在拿物資,手電很快轉移了方向,“嘎吱嘎吱”爬下木梯,走出後倉。很久以後,龔萬金對很多人提起:“我總感覺那個人其實看到我了,隻是假裝沒看到,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進房間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腳步聲消失後,龔萬金緩緩站起身,開窗後才發現二樓到地麵的距離比他預想的要高,貿然跳下去很容易摔傷,“隻差這一步了,我特別著急,看到了紙箱裏那些防疫物資包,每箱大概放了2大包口罩,我拿了幾包出來,想著可以扔到下麵起到緩衝作用。”

為了避免弄出動靜,龔萬金將物資包放到窗外,讓它們順著外牆慢慢地滑下,但是深夜裏物資包的落地聲遠比想象中更響,第二包扔下去的時候,他聽見後倉的門又被擰開了。可兩包的麵積還是不夠,他咬牙又扔下一包,此時,身後已經有了爬樓梯的聲音。

幾乎在那人爬上二樓的同時,龔萬金翻窗躍下,身體落地的瞬間,有那些厚實的物資包做緩衝,他並沒有摔傷,隻是胸口壓到了什麽,他忍痛試著走了幾步——還好腿沒事。

刹那間,黑夜長出了幾十道光柱,尖利刺耳的哨音劃破了死寂,緊接著爆發出了叫罵聲。龔萬金不敢回頭,拖著沉重的身軀,在園區外的空地上奪路狂奔,巨大的光亮打到他的背後——園區恢複通電了。槍聲響徹夜空,龔萬金聽到有人用中文警告他別跑,他的腳步仍不敢停,“哪怕被槍打死,我也絕對不要落在碧沙手裏”。

在龔萬金的設想中,園區周邊設有“眼線”,隻有逃出了控製圈,才有逃脫的希望。收受香煙的看守曾向他提到,園區最南麵有一片廣闊的山林。他當時默默記在心裏,“山高林密”,必藏小道,隻要躲到那兒,碧沙他們再想抓到自己就難了。

追逃的看守們似乎猜到了龔萬金的想法,槍聲逐漸密集。他逼自己加快腳步,竭力甩掉那些尾巴。快進入密林時,有人騎著摩托車朝他閃著燈,示意他趕快上車。借著摩托大燈的光源,龔萬金隱約感覺對方疑似先前在邊境樹林裏的“偷引帶”人員,便沒有猶豫,轉向竄進林中。

“在緬北,你絕對不能相信任何中國人,那裏的中國人專門坑中國人。”後來龔萬金在監區談話室講到這裏,不禁苦笑著,臉上的傷疤隨之變形。

龔萬金在林中聽到了“沙沙”聲,不知是夜風吹拂枝葉,還是看守們在穿林而行。他低腰趴在草叢裏,讓自己短暫緩了口氣,便又竄了出去。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期間他害怕迷路、害怕與碧沙遭遇,好在他最後順利穿越了密林,“我逃到山下的一個陌生小鎮,又在橋邊躲了一會兒,心裏有點懵,不知道接下來該往哪兒跑”。

橋邊有個中國人看見他神色慌張,便問他需不需要幫忙。走投無路的龔萬金,隻能冒險再賭一次信任自己的同胞,便簡要地告知了實情。“還好那個中國人是好人,他先讓我到他租的房間裏躲了一會兒,期間有人敲過他家的門,他就讓我趕緊先藏起來,我藏好以後聽到屋子外麵的聲音,好像是那些追過來的看守,問他有沒有看見過我,他說沒印象。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他給我指了一條捷徑,直通中緬邊境,還告訴我往哪邊走,不容易被那些人發現”。

 

天剛蒙蒙亮,龔萬金正要越入國境,追逃的大隊人馬也趕到了,他轉頭撞見了一張熟悉的臉——殘害小趙的碧沙。

下一刻,龔萬金的雙腳已經踏入中國境內,附近不遠處設有邊防哨所,有荷槍實彈的武警。縱使碧沙他們再瘋狂,也不敢偷越到中國境內,更不敢越境殺人,他們深知這些行為意味著什麽。龔萬金不再懼怕,他望見碧沙正在惡狠狠地瞪著自己,便朝碧沙吐了一口痰,做出羞辱的手勢,他生怕對方看不清,又多做了一遍。碧沙顯然被激怒了,他講不了話,隻能“啊啊啊”地揮舞雙拳,表達他惡毒的詛咒。那一瞬間,龔萬金甚至覺得,碧沙隻不過是條可憐蟲而已。

僵持了一分多鍾,碧沙帶著追逃的人馬悻然離去,龔萬金緩緩轉過身,望向身後那片土地,腳步驀然沉重,猶如戴上了腳鐐一般。

“看到碧沙他們走了以後,我還是放不下心,因為小趙還在園區裏,他的頭腦已經不清楚了,我不知道老朱和碧沙他們會怎麽對他。”其實,小趙最終的命運將會如何,龔萬金心裏有過答案,隻不過他想存著一絲生的希望,在日後回憶起來,不至於太過殘酷。

入境需通過防疫檢查,龔萬金在邊防檢查站隔離了10多天,最終順利回國,主動到派出所投案自首。某些當初自願從事電詐的人員在境外回流到案後,會向警方辯稱自己是“受人脅迫”,但龔萬金卻坦白了偷渡、洗錢和行騙等一係列犯罪事實,並向警方提供了老朱園區所在的位置,還將他為老朱洗錢的各方麵細節全盤托出,幫助警方偵查。

審訊終了,民警們問他:“你對自己這個案子還有什麽想說的?”

龔萬金先是說:“我非常後悔,認罪認罰,希望政府能夠對我寬大處理。”

隨後,他又補充了一句話,令民警們記憶尤深:“就算我回國坐十年牢,那也是幸運的,起碼我從園區逃了回來,有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最終,龔萬金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五年,罰金人民幣六萬元。交付監獄執行前,龔萬金曾把“金三角天女”的傳說,講給了看守所監室其他犯人們,又在監區談話室講給了管教,管教又告訴了我。

龔萬金強調稱,那是以前小趙講給他聽的。

“到底是誰迷了路?小趙為什麽一直講這個故事?”那時,龔萬金坐在監室的大通鋪上,對著白牆喃喃自語,他將在餘下的刑期中,帶著這個問題,向記憶追索。

 

後記

為了遏製緬北電詐的高發態勢,我國公安部門強化邊境警務合作,持續對緬北地區開展打擊行動,一舉打掉盤踞在緬北地區的多個電詐窩點,抓獲大量犯罪嫌疑人和一批作案工具。截至目前,已累計達1482人。

我國對緬北園區的重拳打擊已有明顯成效,但是電詐形勢依然嚴峻複雜,全民反詐任重而道遠。

如今,我們分析緬北電詐園區的人員結構,發現它與網賭高度相似——同屬於金字塔結構,自上而下,呈傳銷式發展。兩者區別在於管理模式,前者采取強製管控,繼而引發拐賣、拘禁、虐待、器官交易等諸多惡行;後者除了內部強壓之外,也企圖在我國境內發展下線,形成“內外勾聯”。

在這些罪惡的金字塔中,塔尖下每個成員自動獲得了合法傷害權,形成了“你害我、我害他”的殘害傳播鏈,而塔尖上的“金主”背後是否還有靠山?如何避免“金主”們成功洗白?這些都是拆毀金字塔的難點所在。

最讓民警們痛心的正是被逼瘋的小趙。其中一位民警告訴我:“博彩業是緬北至關重要的經濟支柱,衰落以後,那些犯罪分子就把那些未成年的孩子綁到邁紮央賭場‘簽單’,被我國嚴厲打擊後,變成拐賣人到園區做‘殺豬盤’詐騙,這些勾當隻是改換了麵目,其實一脈相承。”

“網賭的本質就是網詐,我們對付網詐其實就是在‘與時間賽跑’,不僅僅是搶在受害人轉賬之前,還要趕在那些‘小趙’被拐騙之前。”這位民警說,他們與“塔尖”的鬥爭永遠不會停止,否則,那些紮根在園區的金字塔被拆毀後,就又會從“塔尖”開始自行建造。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秦宗偉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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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豪夫婦家中被害,去世前報出真兇身份,20年後當局卻因此賠了1300萬!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03/2023 postreply 19:1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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