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1-01 19:04:0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1643 bytes)

男性朋友寄來的化妝鏡,藏了四個針孔攝像頭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0-25 21:50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芙蓉

編輯 王珊瑚

 

 

 

“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家裏再沒有多餘的鏡子。除了洗漱間的那麵,其他的都收到了雜物間。因為看到鏡子她就會想到自己那些被偷拍的照片。她也不想在鏡子裏看到,因為吃藥長滿痘痘、重新變得肥胖的自己。

鏡子已經成為她生活裏的一個禁忌。她到現在還記得,拆開那麵化妝鏡背板時,眼前出現的密密麻麻的卡槽,交錯纏繞的線路,“驚悚的感覺”。

那是去年4月,一位男性朋友給她寄來的化妝鏡,她在裏麵發現了4個攝像頭、5張32G的存儲卡和一個錄音器。她當時剛滿18歲,覺得難以置信,但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報了警,後來男人被追查、刑拘,並麵臨著法律的製裁,事情按理說該告一段落了。

從化妝鏡和補光燈中拆卸下來的針孔攝像頭。圖源廣東網警

但那件事像噩夢一樣困擾她到今天。報警後,林琳把自己的遭遇分享到了社交媒體上,沒想到一下子衝上熱搜。林琳說,當時主要是出於憤怒,也為了提醒更多的姐妹。但她沒想到,幾千條評論裏,充斥著的卻是對她的質疑和批評,她主播的身份,為什麽要收異性的東西,和偷拍者的關係……通通都成了靶子。

一開始她還試圖解釋,可網友攻擊的力度一句比一句強:“正經的女人誰去做主播!”“遲早有裸的一天,沒刷夠而已”。

還有一些評論林琳光是看著都覺得心驚肉跳,“能分享下偷拍到了什麽嗎?”“還有賣嗎?”有人甚至把賣片鏈接放在了評論區。她顫抖著點進去,即使裏麵的影像不是她,還是會讓她失眠好幾天。

從心底裏,她願意相信自己的裸照沒有流出。但還是覺得恐懼和焦慮。她的遭遇傳遍了各個社交平台,上了當地新聞,有些自媒體號甚至準確爆出了她所在的小區。很多朋友都來問她,網上說的那個女主播是不是你?

就不應該報警,她身邊幾乎所有人都這麽認為。當時爸爸媽媽就把她“教育”了一頓,在他們看來,最合適的解決辦法是“息事寧人”,“這是一件很羞恥的事情”。

關係好的朋友也認為她太衝動了,“幹嘛要報警呢?多麻煩。就一些很小的攝像頭,你扔掉了不就沒事了嗎?”

後來連林琳自己也這麽覺得。如果事情再來一次,林琳說不會選擇報警,也不會去公開自己的遭遇。對偷拍的恐懼,和不知名的輿論的衝擊,讓她在事情發生沒多久後就確診了重度抑鬱和雙相情感障礙,還伴隨驚恐症。

她變得敏感多疑,每晚失眠,總是莫名其妙地哭泣,“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做錯事的人,害怕身邊所有人都會不理我,隻剩我一個人”。驚恐發作起來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有種強烈的窒息感,她不得不遵醫囑準備了氧氣瓶,出門也隨身帶著,如果突然感到害怕了,呼吸不上來了,就吃顆藥,吸口氧氣,“穩定一下”。晚上 9 顆藥,早上 5 顆藥,現在對她來說,吃藥成了比吃飯更準時、更重要的事情。

事情發生一年多,她對很多事情都失去了興趣,很少外出,除了看病。“我怕外麵的人看到會不會嫌我不幹淨”,隻有家裏讓她覺得最安全,大部分時間她都靠昏睡度過。可隻要一閉上眼睛,她就感覺周圍有雙眼睛逼近,耳邊也出現很多人講話的聲音,但她聽不清講話的內容。

她每隔一陣兒就要上網檢索“女主播”、“化妝鏡”、“偷拍”。在社交平台上,她問陌生人:你們有沒有看過這個新聞,一個女主播被偷拍了,網上很多人罵她。你怎麽看?她該報警嗎?你覺得她做錯了嗎?

 

林琳在網上發帖講述自己的經曆。圖源網絡

 

 

一個公認的“老好人”

寄來鏡子的男人叫秦力,此前一直是同事們公認的“老好人”,生活空閑,愛刷直播。他活躍在林琳公司旗下的各個直播間,不僅跟主播、運營混得熟絡,甚至會給公司裏的男員工點外賣。

林琳17歲時就進了這家直播經紀公司。先做了半年前台,去年滿18歲,開始嚐試當主播。

試播的頭一個月,這個男人也出現在林琳的直播間。新人直播間通常很冷清,秦力表現得很活躍,消息不斷,前前後後給她刷了幾百塊錢禮物。

粉絲們在直播間提出過各種各樣的要求,有人想和她見麵,有的直說要跟她談戀愛。秦力是個例外,他自稱江門本地人,在外地做生意,而且公司很多人跟他線下見過麵。在後台,他總是善意提醒林琳:直播的水很深,小心別被公司坑。看林琳的粉絲數量太少,他還建議她通過一些渠道買粉,增加人氣。

熱心、知根知底且不逾矩,林琳漸漸對他放鬆了警惕。林琳回憶,借著“買粉”的話題,兩人加了微信。

幾個月後,當林琳從這家公司辭職。秦力得知後在微信上找到她,鼓勵她做自由主播,他說自己有設備,可以當作禮物送給林琳。

最先寄來的是一個補光燈,因為還沒做好直播的準備,林琳收到後直接放進了家裏的儲物間。一個星期後,男人又提出要給她寄麵鏡子,按照他的說法,朋友新開了鏡子工廠,想找人體驗一下。

那是一麵足夠大的圓形化妝鏡,鏡子周圍鑲了一圈LED燈帶。事實上,林琳在剛拿到鏡子時就注意到上麵有幾個明顯的孔洞,“像螺絲穿過留下的孔”。但聽秦力說是工廠做工不細致留下的,她沒有放在心上。

真正讓林琳起疑的是幾天後男人的一句話——鏡子她收到後沒多久就搬到了客廳裏——男人話裏話外一直在催促自己多使用,“店家說鏡子有裸身瘦身的功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此外,他還強調讓林琳一直插著電源使用鏡子才不會燒壞。林琳覺得有些不對勁,立即找來螺絲刀拆開了鏡子。

聊天記錄顯示,秦力暗示林琳裸身試鏡。圖源網絡

當密密麻麻的線路出現在眼前時,林琳說,自己已經猜到了結果,“但我還是不敢麵對。”她根據男人之前提供的訂單截圖找到了店家,“你們的 LED 燈都是這麽設計的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你是不是給我裝攝像頭了!”林琳後來在電話裏質問秦力,她又驚恐又氣憤,沒有聽對方狡辯,拎著鏡子直接去了派出所。

在派出所,警察從鏡子裏麵拆解出了無線wifi設備,也就是說,她在家的一舉一動在秦力麵前就像一場實時直播,包括在鏡子前換衣服的場景。

林琳的描述在官方披露中得到了證實。據江門公安公開的信息,接到林琳報案後,警方在當天晚上就對秦力進行了抓捕。經審訊,他交代了利用在網上購買的針孔攝像頭、變壓器、移動wifi(無線WIFI路由器)對化妝鏡進行改裝並郵寄給林琳想實施偷拍的犯罪事實。那些拆出來的內存卡中,其中一張還包含了兩年前偷錄他人的信息。

林琳也是在後來才知道,原來不僅是化妝鏡,自己最早收到的補光燈裏麵也裝有偷拍和錄音設備,她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沒有使用補光燈,所以對方才等不及又寄了一麵化妝鏡。

林琳不是唯一的受害者,她把自己的經曆發在社交平台上後,兩個女孩曾經私信她,“你提到的人,是不是叫秦力?”她們給林琳發來照片,相似鏡子也出現在這兩個女孩家裏,她們也是主播。但和林琳情況不同的是,她們拆開鏡子後沒有發現攝像頭。女孩們告訴林琳,這其實不是秦力送來的第一麵鏡子,他後來用“以舊換新”的名義換走了最初的那麵,所以她們也無法確定,被換走的鏡子裏是否有偷拍設備。

可以確定的是,秦力對自己的前女友也使用了類似手段。根據辦案民警進一步調查,在關係維持期間,秦力就在前女友家的電視機內安裝了攝像頭和錄音設備,直至民警前往上門拆除時,女孩才知道一直以來自己的生活都在被偷窺。

警方查獲的由秦力自製並銷售的偷拍設備。圖源廣東網警

事件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了女孩們的想象。警察後來還查明,在2021年9月至12月期間,秦力在某線上購物平台經營一間網店,主要銷售USB攝像頭、變壓器和內存卡等,以及一些經他改裝的竊聽、竊照設備。

直到他落網前,據警方統計,大概有210多個攝像頭、錄音器被安裝進了充電寶和排插等物件裏,經過他的網店銷往廣州、清遠等地,出現在人們難以注意到的角落。

林琳報警後,秦力(右)被警方抓獲。圖源廣東網警。
 
 

漂亮的,醜陋的

為什麽被選中的是自己?這一年來,林琳嚐試從自己身上找原因。是自己太容易信任別人了?是溝通過程太隨意了?評論區不少人直接指責主播這個職業,難道是因為自己的穿著?還是說,就是因為這張臉?

那是一張精致的小V臉,大眼睛,高鼻梁細且直,妝容也看不到一點瑕疵。

但至少在四年前,她還不是這副麵孔,而且可以說和“漂亮”完全不相幹。那時她還在上初中,身高一米五多,體重120 斤,齙牙,“鼻子是普通人的兩個大”,是班級裏公認的醜女、小群體奚落和攻擊的對象。她被當眾脫過褲子,作業本被寫上“大傻叉”、“肥婆”,文具被破壞得沒一件是好的。她在長期的校園霸淩中患上了抑鬱症,15歲就休學了。

為了不再受到類似傷害,媽媽後來帶她去做了整形手術。“蛻變”的過程很痛苦,術後她經曆了很長一段恢複期,不能亂吃東西,三個月就瘦到了86 斤。

就像她和爸爸媽媽所期待的,漂亮臉孔的確帶她來到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以前醜的時候誰見了都要取笑你,給你取個外號”。變美後不僅朋友多了,也變得自信了。“你這臉花了這麽多錢整給誰看?”有時麵對外人的譏諷,她也能做到毫不示弱:“我花錢整給我自己看的!你說什麽說!”

說起來,主播這個職業最初林琳也以為是新生活向自己拋來的一根橄欖枝——她原本是去直播經紀公司找朋友,不想被公司老板看中“潛力”,即便沒成年,也提出要先把她收到公司培養。

可現在呢?浴室裏剩下的那麵唯一的鏡子,她洗漱的時候還是會不可避免地看到,胖了十多斤,臉是浮腫的,皮膚狀態也很糟糕,一身衣服鬆鬆垮垮,所有能凸顯身材的裙子,那件事之後她都不敢穿了。

她覺得好諷刺,“好不容易用幾年時間重新塑造自己,現在全打回了原形。”痛苦難以排解,林琳開始頻繁地傷害自己,用小刀在手臂上劃下一道道傷口,拔掉自己的頭發,拳頭狠狠砸到牆上直到留下血印。

“我甚至懷疑我算不算一個受害者?”

麵對這樣的情況,爸爸媽媽也感到束手無策,他們更想不通的是,為什麽這件小事會對女兒產生這麽大的影響。

糟糕的情緒逐漸籠罩整個家庭,林琳發現媽媽也開始偷偷吃和自己一模一樣的抗抑鬱藥物,爸爸的耐心似乎也快耗盡了,有時候會直接朝著林琳吼,“怎麽你一天到晚就不開心?看看都在你身上花了多少錢?就不能懂事點嗎?”這些話讓林琳覺得更崩潰了。

今年上半年的一個晚上,她躲在房間撥打了網上公開的心理求助電話,說著說著越來越難受,掛完電話後,她一次性吞下了幾十片抗抑鬱藥物。好在那晚媽媽及時察覺到異常,敲不開林琳的房門,她急得直接翻防盜網進入了房間,把意識不清的林琳送到醫院搶救。

林琳也不知道自己怎麽了,她感覺自己好像掉進了無底洞,被一股無形的力量不斷拖著往下墜。那之後,爸爸媽媽把家裏的刀都藏了起來,有段時間媽媽幹脆不上班了,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每晚都陪著她睡覺,關注她的一舉一動。

林琳因為精神問題多次就醫。講述者供圖

一家人陷入困擾一年多,轉機在今年出現。年初,當林琳因為精神問題第三次在廣州住院治療,病房裏的病友聽說了她的遭遇,感到震驚又憤怒,“你為什麽不找律師起訴他呢?”當時,林琳因為住院治療已經花費近五萬元,爸爸媽媽的工作也長期停滯。

這個建議讓媽媽一下子醒悟過來,僅僅幾天後,她就把一位律師帶到了林琳的病床前。

根據此前江門公安披露的信息,秦力的行為因為觸犯非法生產、銷售竊聽、竊照專用器材罪,落網不久後就被警方采取了刑事拘留措施。而林琳後來也從律師處得知,因為涉及的受害者眾多,這一年來,警方輾轉各地取證,案件仍在審理中。

也是在這期間,律師解答了那個困擾林琳許久的問題,對方用一種確鑿無疑的語氣告訴她:林琳,你就是受害者,不管網上怎麽說,他的的確確對你做出了違法的事情,開庭你也得坐在受害者的座位上!林琳說,這是事情發生這麽久,她第一次聽到有人明確告訴自己,自己沒有做錯。

前不久林琳委托律師提交了民事起訴書,她希望秦力以書麵形式給自己道歉,並賠償這一年來五萬多元的精神治療費用。

針對秦力的起訴近期就要開庭。如果有可能,林琳希望那天自己能坐在原告席上,親口講述自己的遭遇,親手遞上自己被傷害的證據。隻有到那時,她覺得自己才能真正終結這個噩夢。

(林琳、秦力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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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中沒落了,然後呢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10-25 00:36 Posted on 北京
 
 

縣城中學沒有教育理想

 

 

7月,我們推送了文章《縣城一中走不出精英》,講述曾經創造無數高考神話的縣城一中,逐漸走向衰落的故事。

 

今天,我們想要呈現故事的另一麵。不論如何衰落,縣中仍是普通縣城裏教育資源的唯一高地,有很大一部分學生和老師留在那裏。這些個體麵臨著怎樣的處境?縣中又要如何自救?

 

陳維(化名)今年27歲,是陝西一所縣城中學2010級的學生。他從縣中考上陝西一所大學的公費師範生,又在畢業後決心做一名逆行者,回到縣中工作。

 

這位從縣中走出去的老師,想要試著挽救沒落的母校。盡管許多時候他都像個不得其法的園丁,越來越忙,收獲卻越來越少。

 

以下根據他的講述整理:

 

 

 

流失與留守

 

回到縣中的第一天,我坐在宿舍配的簡易書桌前,在教案紙上寫下“幫助縣中擺脫貧困,而非擺脫貧困的縣中”,然後把這張紙貼在牆頭。

 

教師宿舍就在學校裏,並不寬敞,下水做得不好,空氣裏有股渾濁的腥氣,濕答答的。返潮的牆麵上,有斑駁的水痕和懸而未落的牆皮,桌椅是統一配置的,表麵是一層仿木紋理的貼紙,封邊的膠條有些外翻。

 

我從這所縣中考上公費師範生,大四的時候也回到了這裏實習。實習快結束的時候,我去見校長,校長勸我說,簽工作的時候回來吧,“不然(學校)揭不開鍋了”。

 

於是2017年夏天,我放棄省會學校條件優渥的offer,回到培育我的縣中,成為了一名物理老師。

 

夜晚的縣城中學

 

這些年,縣中漸漸不行了,最直觀的是生源質量的下降。2010年我考入這所高中時,競爭比現在激烈多了。那年全縣有3000多人參加考試,縣中隻錄取1000人,留200個名額擇校,能考進來的都是實打實的前三分之一。

 

現在不一樣,學校的體量膨脹,招的學生多了。今年我們縣2500人左右參加中考,縣中就錄取了1800人。

 

不僅是擴招導致了生源質量下降,好學生也在外流。現在縣裏條件允許的家庭,都會選擇讓他們的孩子離開縣中,去省會追逐更好的教育資源。今年考走的就有一對雙胞胎姐妹,姐姐叫歡歡,妹妹叫樂樂。姐妹倆中考是全縣的前兩名,免試被省會名校錄取,今年雙雙考進北大。

 

老師的流失也在變得更嚴重。最近兩個月,我們學校走了六個特別厲害的老師,都是教物理化學的,我們那一屆的師範生也走了兩個。

 

2017年我剛回到縣中時,學校對待我們這些師範生的姿態是不屑的。一批九個新老師去校長辦公室報道時,校長靠在椅子上說,我們不缺人,你們這些人是給三中準備的,我們代三中培養你們。

 

現在,比我們差很多的非師範畢業生都不肯來了。今年招不到老師,高一年級又擴招了好幾個班,教育局被迫從鄉鎮抽調了一批小學和初中的老師教高中,哪怕他們的教學水平根本教不了高中。

 

說俗一點,大部分人活在世上要麽求名,要麽求利。小縣城教師工資低,求利的老師跑了;縣中的優質生源流失,老師就難出成績,漸漸地求名的老師也往外走。怎麽都留不住人。

 

最初我選擇留在縣中,本意是回來救個急,結果越救越急,就走不了了。

 

學校變大,學生變多,對應著更多的問題,都需要我們處理,根本管不過來。我現在是高二班主任兼兩個班的物理老師,除了教學,還要額外擔負學務處、信息中心和團委的部分工作。

 

每天備課上課、課後答疑、維持紀律、督促清潔區的打掃、給打架逃學壓力大的學生做思想工作、查寢、歸檔學生工作材料,經常淩晨兩點才踏著夜色回宿舍,六點多再爬起來監督學生早讀。

 

給學校剪軍訓視頻,也是陳維的工作任務之一

 

工作強度變大了,但待遇沒變,每個月工資還是少得可憐。同辦公室的化學老師之前在隔壁縣的中學上班,一個月到手有六千左右,不算績效。調來我們縣中後,死工資隻有三千出頭,家裏催著在縣城買房,他每個月房貸要還2800,再減掉雜七雜八的費用,就剩200塊錢在食堂吃飯。我們現在正在想辦法救濟他,怕他拿著工資卻餓死在學校。

 

學校選址在距離縣城城區二十公裏的鄉鎮上,開車要半個小時。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要寄宿在學校,教師公寓條件不好,很多年紀大的老師半夜開車也要回縣城住,他們覺得宿舍陰冷,睡不好。

 

我幹脆住在學校裏,專心教書和管學生,半個月也回不了一次家。但很多老師是成了家、有小孩的,忙起來的時候一點都顧不上家裏,小孩幾個周見不到父母,打視頻電話的時候一個勁兒的哭。

 

很多老師受不了這種工作節奏就走了,我還想再熬一熬,熬不動了再說。

 

 

 

縣中不能塌

 

去年,我們學校裏十幾個老師辭職,有個跟我關係特別好的物理老師也走了。家裏覺得我工作太辛苦,托關係讓我去政府單位“進修”,待了八個月,我還是回了縣中。

 

留下來的原因簡單說就兩個,我的老師和我的學生。當初回學校實習,我的帶教老師正好是幾年前我讀高中時的物理老師。就是有他留在縣中,才有現在的我。從高中到現在,他對我的影響特別大,是我心裏真正的好老師,我想成為像他這樣的人。

 

我也喜歡和學生們呆在一起。有年文理分科後,班上選文科組合的學生私下裏跟我說“想再聽一節物理課,再做做那些做不出來的物理題”。我離開中學去政府,還有學生給我留言“等你回來”。這些時候會覺得特別幸福,特別有成就感。

 

畢竟總得有人留下來吧。家鄉隻剩這一所縣中,如果它被徹底掏空,沒家境支持去大城市就讀的縣中學生就真的再難有站起來、直起身去看更大世界的機會了。

 

陳維正在教室上課

 

這幾年學生們離開縣中,在中考後去參加省會名校的考核,幸運的話可以留在那裏讀書。有些進不去本部的,就找關係進分校、進國際部,擇校費有七八萬。

 

有學生家長跟我算過,一個去省會西安讀書的孩子,一年兩萬的學費、一萬的生活費、再加上補習班的錢,三年下來需要將近二十萬。而如果在縣中讀書,國家減免學費,生活和輔導的成本加起來也不到五萬塊。

 

我們這座西北縣城,人口隻有30萬,兩年前才剛剛摘掉貧困的帽子。過於高昂的教育成本在多數家長看來並不是很有“性價比”的選擇。“出去折騰了三年,花了二十幾萬就考個普通一本,虧了”。

 

有條件有資源的孩子可以去大城市上學,可是30萬老百姓的孩子不是都能往外走,不能斷了升學的路,縣中不能塌。

 

我2017年進入縣中,帶的第一屆學生會在明年夏天大學畢業,進入社會。可也有些學生,考不上大學,高中畢業後就外出打工,然後很快組建家庭,生兒育女。他們的人生就這樣產生了分野。

 

前兩天有以前的學生打趣我怎麽還沒找對象,說她的小學同學都二胎了。那個女孩高中在我們隔壁班,個子矮矮的。我當時第一反應是震驚,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

 

對於這些經濟條件一般的縣中孩子,如果失去了讀書這個上升通道,往往隻能麵對著更狹窄的選擇道路。他們沒有能夠供給留學的優渥家境,沒有健全且豐富的職業教育可以再次深造,也缺乏果決追夢的勇氣和底氣。

 

用現在的話說,他們或許將終身循環在生活的軌道,不得見人生的曠野。

 

陳維用手機拍攝的實驗照片

 

有時就算考上了大學,教育資源的匱乏和貧瘠也如影隨形。我有個學生今年考上了南方的一所211高校,在這座以素質教育聞名全國的城市求學,縣中的孩子們始終在為自己的英語聽說能力自卑,“覺得隨便拉個小學生口語都比我好”。

 

當同座的學妹得討論起“模擬聯合國”的組建時,已經是學姐的她分外局促,擔心“露怯”。這種對畏懼讓她很少主動嚐試全新的東西,隻敢活在自己的舒適圈,沒法和環境自洽。

 

林小英教授在《縣中的孩子》中寫,“經濟越落後的地方,教育越應該給人以希望。”

 

我覺得是這樣的。

 

 

 

衡水模式或是素質教育

 

縣中有出路嗎?我不知道。

 

縣中的確開始了嚐試。在屢屢被“掐尖”而受挫的困境中,“低進優出”的“衡水模式”顯得格外有吸引力,我們縣中也嚐試著實行這種更嚴苛、更高強度的半軍事化管理。

 

過去學生每天早上五節課,中午三節課,下午和晚上各有兩節自習。學校要求老師不占用自習時間,讓學生自己消化。我會在晚自習後自願留下來給學生講題,有時候講到十一點。

 

那時候,雖然課程也比較緊張,但是高一盡量不補課,後來哪怕補課,起碼也兩周放一次假。但如今的狀態是,早上五節課,下午四節課,晚上四節課。學生從高一開始就被關在學校裏,三個周或者一個月才放一次假。

 

來找我倒苦水的學生越來越多,其實不外乎都是些食堂不合口味、宿舍關係、考試成績之類的小事,但積少勝多就成了堵在心裏的疙瘩。

 

課上因為睡眠不足,攥著筆就打起瞌睡的學生也越來越多了。有時我看著他們,覺得很心疼,想到如果我現在在這裏上學,每天早上五點一睜眼就發現周圍全是人;隨處可見都是“亡羊補牢”“重頭再來”的雞血標語;沒有可以自己支配的時間;吃飯靠搶,回宿舍要跑;哪怕去上個廁所,周圍也有人等著……我會瘋的。

 

學校瘋狂地延長學習時間,但教學方式沒有改變,這是在盲目地壓縮學生時間,高投入、低回報。

 

表麵上看,縣中也在為了提升教學質量進行課改和教研活動,但是絕大多數成了走過場、做樣子。

 

學科組的教學研討會,其實就是一個年級湊一塊說兩句,就算完了;搞課改,整出一個“循環大課堂”,其實就是預習、上課、檢驗、回答問題、複習,隻是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讓它看起來更科學更高級。

 

有段時間,學校還把學生的桌子拉成一團圍著坐,美名其曰作為“課改”中幫助學生思考和互動的方式。學生們進出很不方便,也無法專心學習,折騰了一年半,家長各種投訴,又把桌子拉回去了。

 

我很疑惑現在縣中的浮躁。是不是我們太習慣於用經濟發展的思維來麵對教育了,但教育不是經濟,教育不是效率第一,而是要以人為本,讓每個人在教育體係裏找到自己恰當的位置。

 

陳維帶的班級,黑板上畫著特色課程表

 

我和周圍的老師們,商量真正能提高教學質量的方法,比如去學一些多媒體技術,用三維建模幫助學生理解電場磁場的概念。體育、美術課老師偶爾請假,我們也親自頂上,帶學生體育活動或美術鑒賞,讓學習不僅僅局限於成績。

 

學生們知道我的社交賬號,上麵有我自己畫的圖、寫的字、每年的書單影單,還有自己關於生活、關於理想的感想。說不定,這些內容也能從另一個維度引導學生,讓他們有更多站起來、走出去的勇氣。

 

我希望我的學生能去做他們喜歡的事情,每個學生都有自己的步調,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和前進方向,一味要求矮個子孩子長高沒有意義。

 

隻是麵對優勝劣汰和量化製度,學生對我們素質教育的嚐試興趣也有限。兩頁的書單底下,是一大批學生的匆匆點讚,沒有幾個人真的會去看,他們說沒時間,可能也沒興趣。

 

每年高考前,都是我最揪心最糾結的日子。有學生淩晨把我從睡夢裏喊起來,問幾道想不明白的題目;有學生買了一遝遝的練習題,做不完著急地揪頭發;有學生一遍遍和我說讀書好難壓力好大,一見麵就哭了出來。

 

我發自內心地覺得我的學生都是最好的孩子,擁有很多比“成績好”更重要的好品質。但回到現實,站在高考大關前,除了幫他們變得更“應試”,我想破腦袋也不知道怎麽再幫他們一點點。

 

這時候我又會懊悔,是不是當初在高一、高二的時候,我就應該對他們狠一點,讓他們再把分數考高一點。

 

畢竟從現實出發,分數確實是我作為老師能幫助學生們最直接的東西。

 

也是我們這些小鎮做題家,證明自己唯一的、最有力的憑證。

 

 

作者  好好  |  內容編輯  鈴鐺  |  微信編輯  趙文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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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色列!紅母牛出現、約櫃找到了!一切隻為迎接彌賽亞!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1/01/2023 postreply 21:1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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