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30 18:29: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3343 bytes)
 

一對”難姐難妹“的謀生與謀愛

2023-10-31 09: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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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葉子

因貧窮而努力

去年冬天接受公司外派之後,我的空閑時間陡然多了起來,和灣灣視頻時,她一聽我說不用再加班了,就邀請我去她那裏小住幾天——我倆未來躺在一張床上“臥談”的機會會越來越少了。我想想也是,就抽出一個周末,帶著從公司食堂打包的紅燒肉、水果和酸奶去了她家。

晚飯過後,我倆懶懶散散地坐著,望著彼此臉上的皺紋和小肚子上的贅肉,我忽然問了一句:“咱們認識多少年了?”灣灣看著我,似乎想從我現在的模樣中捕捉一絲大學時候的影子,她思索了片刻說:“11年了。”

真是彈指一揮間,大學畢業之後,我倆都埋頭匆匆趕路,隻有偶爾聽到往昔的人和事傳來變化,才想起回頭看看——大學校門口6塊錢一份的麻辣拌,柳巷街頭幾十塊錢的廉價衣物,考試時滿堂懇求老師劃重點的殷殷眼神……記憶,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撲麵而來。

原來,我們已經走了這麽遠。

1

我大學上的是太原市一所師範類專科院校。2012年秋天,我爸送我去大學報到,辦妥入學手續,我自個兒扛著行李箱奔向宿舍樓最頂層北麵的一個房間。學校在市中心,寸土寸金,所以8人寢的宿舍擁擠、逼仄,10多個平方的空間裏滿滿當當地放著4張上下鋪,外帶1張放置日用品的大桌子。

我進宿舍時,窗戶左邊下鋪的行李被褥已經收拾妥當,那個女生的“送讀團隊”相當龐大,爸,媽,姐姐,還來了一個叔伯家的嫂子,他們鋪床的鋪床,拿行李的拿行李,分工明確。除了學校發的被褥,她家裏還帶來了一床海綿褥子,所以在我們寢室,就數她的床最軟、最舒服。

這個女生就是灣灣,我睡在她的上鋪,那年我18歲,她20歲。

宿舍剩下6個人陸續到齊,生疏尷尬的情緒代謝完,大家漸漸熟悉起來。我們大都來自農村或是城鄉結合部,父母文化水平普遍不高,家裏都有兄弟姐妹,均是初中成績好而高中因家長無力指導成績滑坡,所以,每當某個姐妹拍著胸脯說“我初中能考到全班前幾”的時候,旁邊總會飄來這麽一句“誰初中不是好學生啊”。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灣灣性格活潑,我與她最是投契。她身高1米55,五官卻是我們中少有的精致,眉眼彎彎,睫毛長長,鼻子小小,嘴也是小巧的。她見誰都愛笑,左右小虎牙時常現在嘴角。她肚子上的肉比胸脯上的還多,每次回寢室總是先瞧見她的肚子。“臥談”時,大家的話題屢屢拐到她肉乎乎的肚子上,我總是神補刀:“大抵是迷失方向了吧,從脖頸以下到了肚臍之上。”室友們哈哈大笑,灣灣也毫不在意跟著大笑。

正是青春悸動的年紀,女生的話題自然而然轉到或明或暗且大多無疾而終的戀情上。可灣灣的故事不一樣——她說自己的初吻小學六年級就給出去了,貼在了同年級一個男孩子的唇上,初一就經曆了人生的第一次分手。

“你知道嗎?()當時就覺得天塌下來了,那時候一直在哭,下課哭,上課也哭,放學了還在哭,感覺眼睛都快哭瞎了。”說完之後,灣灣咯咯咯地笑,在黑燈瞎火中亮出她的小虎牙。

 

我與灣灣真正進化到“革命般友誼”,得益於在很多課程學習上是“難姐難妹”。

我倆普通話都講得不怎麽標準,我發不準鼻音,總是把“雲”讀成“喁”,灣灣比我更嚴重,平舌、翹舌不分,前鼻、後鼻不分,能把校門口的“羊雜割”讀成“娘雜割”,將衣服上裝飾用的“熊”讀成“尋”。校內普通話水平測試的時候,我倆光榮地成了寢室裏的掛科之人,補考時我緊張不得了,坐車時著急,吃飯時著急,走路時更著急,灣灣在後麵拽著我的胳膊說:“著什麽急呀,這不是有我陪著你呢麽!”我回頭看著她一臉輕鬆的樣子,緊張情緒消了大半。

普通話過了,舞蹈課成了下一個坎兒。我可能是天生的“鋼鐵俠”,每次壓肩,老師會扶著我的肩說:“看啊,這位同學是如此‘肩’硬!”而每次壓腿,灣灣都作一副“差不多就行了”敷衍狀,等老師走過來,就假模假式地往下壓壓。舞蹈基本功滿分10分,大二結課時,我倆這對“困難戶”,一個7分,一個5分,又光榮地成了寢室的吊車尾。但我倆相視一笑,心領神會——總算蒙混過去了。

單打獨鬥丟的是自己的臉,一到文藝匯演分組排舞,小毛病霎時就被放大了。在各自的節目裏,我倆做不成點綴在紅燒魚上的香菜,更像錯掉進湯鍋壞了味道的白菜葉,僵硬且顯眼,所以每次排舞都小心翼翼。

我並不討厭學習,也喜歡看書,更喜歡嚐試各種可以提升自己實力的事情,在我們寢室,我第一個擁有了駕駛證,第一個考了會計從業資格證。灣灣不太愛學習,成績過得去就行,閑暇時就慫恿我們一起去遊山玩水、吃吃喝喝,晉祠博物館、五一廣場、迎澤公園……當然,我們最常去的還是柳巷街頭,後來逛煩了,就出去找個兼職,賺點生活費。按說灣灣家境富裕,不缺兼職那點錢,但是她大部分的生活費,買新手機的錢,都是自己打暑期工賺的。這一點,我很佩服。

我提醒灣灣沒事可以多看看書,實在不行考個證也行,找兼職也要找個有意義的。

“考會計嗎?我又不喜歡。其他的我也不知道該幹啥。”她臉上又露出了些許茫然。

“可以把專業課好好學一學呀。既然選了這個專業,把專業課學好也很重要啊。”

灣灣不想接話了,硬生生地換了個話題:“你知道我當時為什麽選了幼師這個專業嗎?”

“為啥?”我沒好氣地說。

“我一開始打算選護理的,我媽說醫院裏有藥味兒,然後我就選了幼師。”灣灣咯咯地就笑了,“我差一點就和你做不了上下鋪了。”

 

2014年冬天,電視劇《紅高粱》大熱。寢室走廊上,班長高昂地吼著那首主題曲《九兒》,很快,劇裏女演員人腿一條的“大襠褲”在網上就成了風潮,售價動輒七八百塊的褲子,我們買不起也舍不得買。

宿舍“臥談”時,我們從“大襠褲”聊到“豆官”和“琪官”的造型。灣灣突發奇想,先用一個發圈把頭發紮了起來,室友們見狀,紛紛貢獻出自己的發圈,發圈一圈一圈地捆著頭發向上盤旋,發圈用完了,就用數據線來湊,最後生生造出了一個“灣官”來。

我們在旁邊大笑著說:“‘豆官’轉世了、‘豆官’轉世了。”瞬間,寢室就成了歡樂的海洋。

那時的我們,並不知道生活殘酷的大幕正在徐徐拉開。

2

大專畢業後,我從幼教轉行到財務,灣灣和幾個室友在太原找了幼師的工作。當時我還不滿足考研條件,便開始準備注冊會計師考試。我和灣灣的聯係日漸稀疏,隻是在朋友圈常能刷到她在幼兒園工作和周末出去逛街的照片。

2016年夏初,我從企業財務崗跳槽到會計師事務所已經8、9個月。一天晚上,我正在二哥的新房裏複習注會課程,微信裏突然收到了許久不見的灣灣發來的消息。寒暄幾句之後,灣灣進入了正題:“葉子,借我點錢,現在家庭教育挺火的,我打算交6000塊錢學費去北京上課。”

看著可憐兮兮的工資單,想著我還得負擔二哥新房的物業費、采暖費、水電費,加上日常衣食住行的花銷,我婉言拒絕了灣灣。但不久之後,朋友圈裏出現了幾張她在北京一個展廳裏學習的照片,紅色的條幅上寫著“家庭教育宣講會”的字樣。我第一次感覺到,看似每天嘻嘻哈哈的灣灣,實際挺能折騰的。

到了2017年秋天,已經攢了2年審計工作經驗的我,注會考試征程走過了大半。三四線城市的會計師事務所審計方法粗糙隨意,我們每次去項目現場,基本是拿著被審計單位的總賬、明細賬進行抄錄,簡單抽憑後就算結束了現場工作,回到所裏後再機械地出具審計報告,看似是腦力勞動,實則是流水線操作工。每次客戶問起我是否發現了什麽問題,我都覺得有個無形的小鞭子在“啪啪”抽臉——我隻能答出些簡單的會計理論,藏在賬目中的秘密,我都不得而知。

所以,當年考完試之後,我就踏上了北漂的路途——其實夏天的時候我就已經計劃著要北漂了,我頻繁地聯係同學朋友們,想著到時候有個暫時棲息的地方。

我們視頻時,灣灣剛洗完頭,臉上的皮膚一如讀書時那樣Q彈。一聊,得知她結束培訓後進了北京一所幼兒園,但是那家幼兒園剛開園,隻招到2個孩子,她每天無所事事,之前工作的園領導又一直在喊她回去,她就動了回太原的心思。她問我應該是去是留,我回複道:“()好不容易出來,再回去不是白折騰一趟,還不如不出來呢!”

當然,我的話裏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灣灣一把扯下頭上的幹發帽,歎了一口氣:“你說的我也知道,但是這回地方沒找對,荒廢了青春。”

灣灣回太原之前,下班沒事兒就會找我視頻,絮絮叨叨地講了不少畢業之後她經曆的事兒。

畢業後,她入職了太原的一家幼兒園,股東看她聰明機靈,平時就多有照顧。那時她剛從學校出來,不太懂社會上的人情世故,股東拋來橄欖枝,她便把心掏給人家了,不知不覺被套走了許多話。灣灣透露的那些,多觸及園長的利益,漸漸地,園長對她就起了提防,後趁著股東生二胎,就逼走了她。

離職後,有高中同學邀請灣灣去南京“散心”,去了之後,灣灣才發現同學是做傳銷的。一天趁著出去“上課”的間隙,灣灣謊稱自己有東西忘拿了,返回住處拿了行李,從傳銷窩裏逃了出來。

灣灣又回了太原,輾轉在各個同學處蹭住。之後,有前同事聯係她,說自己也離職了,並提議:“這麽年輕,要不去北京闖蕩闖蕩?”後來,灣灣就交錢參加了培訓,入職了現在的這家幼兒園。

“經曆真夠傳奇的!”我驚歎道,“上學時,看你柔柔弱弱,整天嘻嘻哈哈,沒想到你這麽堅強呢!”

灣灣嘿嘿嘿傻笑:“是啊,我也覺得我挺傳奇的。”

3

2017年年尾,我入職了北京一個大會計師事務所,負責資本市場IPO和資產並購項目。一進公司,正趕上了一場資本狂歡,和大佬們共進晚餐時,我搶了2000多塊錢的紅包。不過更多的時候,我隻是一個普通的底層打工人。

灣灣聯係上我時,我已經連續加班近1個月,工作到晚上12點是基本操作,偶爾晚上10點能下班已是組長額外開恩。我那時沒什麽儲蓄,工資又微薄,租住的地方是一個沒有窗戶的隔斷,條件比大學宿舍還差了幾倍,唯一的好處就是離地鐵近。

灣灣說她又來北京了,想來我這裏暫住幾天。我思忖了片刻,回:“環境有點艱苦,而且簽合同的時候中介說了,不讓住兩個人。不過作為你的上鋪,怎麽可能看著你流落街頭?你先找找別人,實在找不到,我家大門隨時向你敞開。”

消息發出不久,灣灣回複了個“好”,當晚再沒給我發過任何消息。但第二天,她一連給我發了好幾條語音,聲音慘兮兮的:“葉子,你要收留我啊,我可是你的下鋪,忍心看著我流落街頭嗎?”

細聊之下,才知道灣灣下了火車之後先去了她高中同學的住處。同學是個男生,當晚自己打地鋪,灣灣在床上和衣而眠,兩個人一晚上都沒睡好。第二天一早,灣灣便向高中同學辭行,同學也沒虛留。

 

那是我們畢業之後的第一次見麵,灣灣搭乘地鐵來到我工作的地方。她染了栗黃色的頭發,做了指甲,穿著黃色毛衣,毛衣外罩著一件白色外套,肉色打底褲上搭配著白色短裙,再難尋到讀書時的樸素和青澀了。我看著她那修長的指甲,有點替她擔心——難道課間活動的時候不怕劃傷孩子們嗎?

那天組長見有同學在旁邊等我,放了我一馬,讓我能早點下班。回家路上,我滿臉疲憊,灣灣卻是滿臉興奮。

“你都回去了,怎麽又回來了?”我問。

“我人回去了,但心沒回去。太原工資太低了,我走的時候,那個股東問我想掙多少錢,我說一個月1萬,可園長一個月才掙1萬,她覺得給不了我這麽多,就沒留我。”

出租車從朝陽門一路駛向物資學院,路過通州的一個購物廣場時,一片燈紅酒綠,灣灣讚歎:“北京真好!”

“好什麽好,來了就是牛馬,連七情六欲都隨著地價漲了。”我感慨道。

那段時間,我倆晚上就擠在一張床上。白天,我出去上班,依舊加班到半夜甚至到淩晨才回家;灣灣出去找工作,晚上“臥談”跟我分享她今天麵試的幾家幼兒園,哪家是蒙氏教學、哪家是雙語特色,哪家想去、哪家不想去,哪家工資給得高、哪家管吃住……相比起大學時我們的長篇大論且思想跳躍的“臥談”,此時的話語,變得簡短而蒼白。

不久之後,灣灣入職了通州一所國際幼兒園。幼兒園管吃住,她卻想和我住一起,說這樣仿佛回到了大學時。我那時也以為我們還能在一起住很長時間,還打算等租約到期後換一間明亮寬敞的房子。

沒想到,合住的願景很快就被一通電話打破了——中介來勢洶洶,上來就是一通輸出,說隔斷隻能住一個人,我違約了,威脅我必須馬上讓灣灣離開,要不我也卷鋪蓋滾蛋。

大學時在圖書館看著武俠小說時,我總幻想著自己未來也能行俠仗義、快意恩仇,不承想,真進了社會,地痞流氓的幾句汙言穢語就把我嚇破了膽。我唯唯諾諾地說“好”,掛了電話,仍心有餘悸。

第二天,灣灣就收拾了行李去了幼兒園。幾天後,我看見住處門口停著一輛寫有招租廣告的電動車——原來,新搬來的室友和中介是一夥的。

 

生活開始向我展露出了猙獰的一麵。我原以為被逼離職這種事兒隻會發生在灣灣身上,結果,不同的劇本,相同的結局,在我身上也重演了一遍。

入職會計師事務所時,負責麵試我的部門經理與我聊得蠻投緣。她是內蒙人,呼和浩特緊鄰山西北部,說起來我們算得上半個老鄉。經理為人極具親和力,後來成了我的直接領導,對部門裏的每個人都是張口閉口“親愛的”,糖衣炮彈很快甜暈了我的頭腦。

後來當身體和工資被壓榨到極致時,我吐槽:“大不了,我就辭職不幹了。”這話不知怎地,像長了翅膀一樣乘著風傳到了經理的耳朵裏。

而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是我手上一份訪談記錄的丟失——我自認為是個工作比較認真的人,極少犯錯誤,那份訪談記錄卻像是故意躲起來似的,經理催逼著要,我怎麽找都找不出來。

最後,我提議:“訪談,咱們確確實實去過了,拍照留念也有,律師和券商那邊的訪談也都有我的簽字,能否找他們複印一份或是補個簽字?”

會計行業有一條“實質重於形式”的原則,但同為注會的經理,好似並不理會——我不知道是自己口中哪一個字觸動了她的神經,也可能是她覺得補個簽字屬於對重要原始資料的造假,總之,她像隻暴躁的母雞,在我即將轉正之際,送了我一份辭退的大禮。

不過,我們項目組裏,我並不是最後一個被迫離職的,同期的4位新人同事,都陸續趕在轉正前“被離職”了。後來我聽聞了許多消息,有說項目風險太大,很多環節財務造假,有說某個環節好像出了什麽事兒,上麵的領導追究,需要找個背鍋的人,試用期的我們是最好的背鍋俠,省錢又省事兒……但我已無力深究,身心俱疲,我那時隻想回家。

離職後很久,我突然又想起,那份訪談記錄應該是被我落在酒店了。去做出訪前,我打印了10多份空白的訪談記錄,但是出訪之後根本沒用上,前一天我補底稿補到淩晨3、4點,第二天早上7點又爬起來去參加新的訪談,迷迷糊糊中就把所有的訪談記錄落在了酒店,包括那份簽了字的。其實,我當時也是想少背點東西,因為我已經背著那遝訪談記錄跑了好幾個城市了。

4

從會計師事務所出來之後,生活對我的暴擊沒有停止。接連2年的考試,我都隻通過了1門,除了複習計劃安排得不妥當之外,運氣似乎也差了那麽一點點——2018年,距考試不足1個月,母親在幹活時不小心傷到了右腿膝蓋,骨裂,我隻得承擔起家務並照顧她,複習效果不佳,考試顆粒無收;第二年,考試時分到一台極為破舊的電腦,又趕上《財務成本管理》史無前例的難和巨大的題量(當時一度衝上微博熱搜),不光考哭了數萬考生,還讓我第一年的考試科目成績直接作廢,最終陷入“5年循環”的噩夢模式。

編者注:注冊會計師專業階段考試要求考生5年過6科,綜合階段考試沒有報考時間上的限製。

此後,每當看到網上那個“看,那個考注會的上吊了”的表情包,我總覺得那個孤獨無助、離地數寸、脖勒麻繩的小人就是我。

2018年備考完,我新入職了另一家大會計師事務所,但我始終難以融入新的職場環境。同事們時常聊起那些我從未聽過的外國大牌,在他們眼中,去海底撈吃火鍋似乎遠比做一張完美的底稿更重要。我不會說討領導喜歡的話,又時常接不住其他同事丟來的梗,我常常感覺自己是小組裏的一個異類。

我唯一能依仗的埋頭苦幹,也失效了。這麽久以來,我所受的教育都是勤儉節約、刻苦學習,可在這裏,我越是勤儉節約、越是刻苦學習,那些“精致”的同事就離我越遠,關於我的謠言也離領導的耳朵越近。疫情第一年,別的同事手裏都有項目,我隻能拿著最少的底薪窩在家裏。

我一直信仰的價值體係和精神支柱坍塌了。我開始一夜複一夜地失眠,常常從月上梢頭枯等到黎明刺破黑暗,直到小鳥嘰嘰喳喳叫起來,仍舊毫無睡意。父母不在身邊,即使在也無力指導我,找同事傾訴多了會被看不起,我隻能獨自徒手將那碎了一地的尊嚴和意義摻著血和淚重建。

 

一天,我心情煩悶,在樓下散步時,突然接到了灣灣的電話:“聽曉楊說,你最近狀態不好?”

曉楊是灣灣的高中同學,經她介紹後,我們一起合租。在灣灣溫柔的問候之下,那些不順和壓在心底的不快,伴著眼淚奪眶而出。

“人都有不順的時候,尤其是本命年前後,那幾年我幹啥啥不順,這幾年好像運氣來了。”灣灣安慰我。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灣灣開始信命和運了,而我似乎也有點信了。

2年前短暫合住之後,我和灣灣的聯係斷斷續續。她多次給我說當幼師工資太低,想去嚐試做銷售。我說銷售收入不穩定,勸她要謹慎考慮。可不久後,她朋友圈就PO出了熱烈火爆的新項目招商現場的照片。再之後,我倆都忙於工作,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聊過彼此的近況。

這回見麵,灣灣好似變了一個人。北京5月的午後,空氣燥熱,可灣灣卻讓我覺得有些冷,她變得極其沉穩,很少再“咯咯咯”地傻笑,唯有長發下精致的耳墜偶爾發出輕微的撞擊聲。

她不緊不慢地說起上次搬離後的經曆:

入職通州那所國際幼兒園之後,日複一日的工作幾乎一成不變,每月發到工資卡裏數字堅如磐石,她漸漸厭煩了,一來二去,就不想等了,她想掙錢、想嚐試不同的工作、想快速致富、想去更遠的地方。唯有做銷售能滿足她的願望,很快,她提交了離職申請。

從幼兒園出來,她用了3個月將各個行業的銷售工作都麵了一圈,甚至不乏電影行業招聘演員和企業家交流培訓課程的銷售,麵試到後來,連麵試官們都反過來問她最近市場的招聘行情如何。

最後,她選了一家風投公司。在公司的平台上,灣灣認識了不少身價過億的老板,老板們的眼界和思維為她打開了全新的世界。她像一個渴久了的人終於找到水源,每天坐著高鐵提著筆記本電腦找老板們談項目,討論項目的前景及回收率。入職不到1年,她就談了800多萬的項目,按照3.75%的提成,工資卡立馬充盈了起來。

不過,那一連串數字隻是在銀行卡上稍作停留,就變成了衣櫃裏漂亮的衣服、鞋架上小巧的高跟鞋,還有她手裏那部價值1萬多的手機。此外,她還承擔了父母每月1千塊錢的生活費和媽媽生病時的醫藥費。

聽灣灣說這些,我既佩服她的膽量,又反思自己——為什麽明明在努力地過好每一天,最後卻快變成了一個loser,是不是真應了那句“方向不對,努力全廢”?我甚至覺得,那沒到手的注會證書也不香了,還不如投奔灣灣旗下做銷售去。

灣灣聽了我的遭遇,告訴我,同事之間最多的是利益,不要太放在心裏,工作不必那麽認真,又不是自己的公司。對她的建議我不置可否,我隻是說,行業不同,工作方式也不同。

灣灣又說起她公司裏的一個區域女總裁,說她倆長得有幾分相似,甚至連名字都有點像,她把那個女總裁當作她的偶像,夢想升到和她一樣的級別,年入百萬,將來在北京定居或是去國外生活。

她的話讓我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中——難道這世上真有來錢這麽容易的工作?這讓我們這些每天在流水線上搬運數據的操作工情何以堪?

當然,灣灣也說起有一次休假,她在溫泉裏泡得正愜意,公司一個電話打來讓她去見客戶。按照灣灣現在的級別,她已經可以自己帶新人培養團隊了,但是要不招不到人,要不好不容易挖掘到一個新人,很快被級別更高的同事挖了牆腳。

那天,我們聊了很多。越聊,我越明白我和她漸行漸遠了。生活給每個人出難題,個人有個人的解法,灣灣的意見對我僅起參考作用,隻是之後和別人聊天,嘴裏多了句——我有個同學是做銷售的,有一個月拿到了6位數的工資。

這次見麵後,我繼續等待著每年一次的考試,領導和同事們對我的刻板印象依舊根深蒂固。

5

2020年12月,我人生的穀底下麵,又出現了一個積水潭。

我重考了5年前通過的《稅法》,第三次考了《財管》。我媽把我屢考屢敗歸咎於差一點神力助推,考試前,她不停地去一個大仙兒前焚香禱告、燒紙許願。但我再次折戟——又倒在了《財管》上,用我爸的話說,就差了“三分半”,但就是這“三分半”,能把人難死,難得想去撞牆、難得想去上吊。

查詢成績的那段時間,我剛好在一家上市公司開展年報預審工作,客戶給我們安排了海景房,但我無心欣賞外麵壯觀的海景,白天假裝高興去上班,晚上回房間以淚洗麵。我也會想,要不放下一切回去吧,回到老家、回到父母搭建的避風港。但是一想到就這樣灰溜溜地回去,骨子裏那個倔強的我好像又複活了——憑什麽就這麽放棄,自己曾經每進一步有多難啊,我不退,偏不退,隻要沒到最後關頭,我就不放棄,我就不認輸。

人隻有被逼到絕境才會想起回頭看,究竟是路不對,還是自己處理得不好。從2021年起,我試著站在第三方的角度去分析——考試屢次不過,到底是因為考試太難,還是我不夠努力?和同事關係處理得不好,是同事異類,還是我不夠合群?

我發現在過去的考試裏,我過度追求聽課的進度和練習的題量,隻想憑借“套路”通過考試,很少問自己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道理。但那幾年,《財管》的出題老師運用了新的出題思路,我做的都是“假努力”。調整思路後,我不再懼怕任何考試。

而與同事相處不來,是因為同事的父母大多是公務員,家境優越,消費觀念跟我不一致,我努力擠進了一個新圈層,一時還沒適應,其實自信地表達就好,實在不是一路人的話,我就少往他們身邊湊。去領導麵前告狀的“毒蛇”畢竟是少數,真正的解法,是讓自己強大。

就這樣,我漸漸地從穀底走出來了,但猝不及防的是——灣灣開始掉進去了。

 

大致也是在2021年,灣灣陷入了債務危機。她頻繁地四處借錢,每月月初信用卡還款期,她甚至連300塊錢也找我借過。我問她發生了什麽事,她也不願意或者沒心情細說,我能感覺到,她好似落入了“發工資—還網貸—工資不夠—申請新網貸”的惡性循環中。

這一年,我憑著僅剩的一點氣力,一次一次地去看已經看到吐的講義和題目;灣灣則經曆了過山車式的大起大落,迅速地花光了所有積蓄,背上了巨額負債。

一段時間裏,我和灣灣的對話簡單到隻有幾個字——

她問我:“在幹嗎?”

我說:“在渡劫。”

我又問她:“在幹嗎?”

她說:“我也在渡劫。”

然後,發個“哈哈”的表情,各自解決各自的難題去了。

人能接受馬雲成為首富,卻難以接受隔壁老王一夜暴富,我也不例外。灣灣意外地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當我覺得人生跌落穀底時,我就會想起她,慶幸自己至少沒有負債;當我覺得想放棄時,我也會想起她,覺得她都沒有放棄,我應該再堅持一下。

9月,我們這對“難姐難妹”終於又碰麵了——我的房子退租後一直沒有找到新住處,隻得暫時在灣灣那落腳。秋高氣爽,北京一年中最舒服的時候,但我倆都無心外出遊玩。我剛參加完考試,考試結果大致能預測,但隻要成績沒出來,就仍感覺被架在火上烤,而且灣灣的住處離我上班的地方又很遠。灣灣則剛結束了上一份工作,在忙著找新的工作,她必須得趕在國慶前敲定,才能保證自己下個月能如期還款。

最後,她希望落空了——幫她內推的朋友說,主管上周剛發了通知,所有的招聘計劃都推到國慶之後了。

那陣子,我尚且不知道灣灣的債務雪球究竟有多大,但我很少見她笑了。除了吃飯和下樓遛彎兒,大多時候,我們都各自沉默地躺在床上,連隔壁情侶吵架都懶得八卦了。偶爾,我會見灣灣拿著一個POS機在那裏刷信用卡套現。

灣灣問我,手裏有兩份工作,要如何抉擇——一份工作是有底薪的,但是她不想長期做,因為那個產品很難成交;另一份是沒有底薪的保險銷售,她覺得能做起來,隻是現在她不能沒有底薪。她說現在每月至少要拿到稅後1萬塊,才能覆蓋還款額,這兩份工作都達不到她的預期。

銷售的事兒我不太懂,但我建議還是求穩,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

沒多久,事務所的忙碌季來了,我在公司附近確定了新住處便搬出去了。後來,灣灣又問我借了幾次錢,我念著前不久她收留了我,也在積極地找工作還款,沒多想便轉給了她。

6

2022年8月,我終於通過注會專業階段考試,備考綜合階段考試時,忽然接到了灣灣的電話。她說自己厭煩了和曉楊一起合租,曉楊似乎也和她待煩了。她邀請我和她合租,我以離我公司太遠為由推掉了,後來她又說,實在不行她可以搬過來,我再推說自己租的地方隻夠一個人住。此後,她一直絮絮叨叨地表示想和我一起住,我媽在旁邊聽著,小心提醒我不要答應。最後,我隻能借口複習時間緊張結束了通話。

我媽對灣灣的財務情況略有了解,也知道她前前後後問我借了幾次錢卻一直沒還,我媽叮囑說,那些舊借款等灣灣緩過來再說,但最好別借新的給她了。我媽也堅決反對我和灣灣合住,說我們現在的工作性質不一樣了,已經不是一路人了。

10月,我在一個沿海城市參與一個“新三板”掛牌申報的項目。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了灣灣的電話,還是合租的事兒。我隻說“考慮下”,隨後撥通了曉楊的電話,這才知道,灣灣已經瀕臨破產。

曉楊說,灣灣所有的網貸、信用卡還有花唄均已逾期,微信和支付寶被官方暫停了轉賬和收支功能,現在出門隻能用現金。曉楊給灣灣的房租是“押一付三”,而灣灣對中介那邊都開始拖欠房租並協商用押金抵房租了。更不可思議的是,灣灣連洗發水、牙膏等基本的日用品都無力購買了,日常都是用的曉楊的。灣灣還拖欠了曉楊墊付30塊錢電費。

唯一的好消息是,灣灣正在尋求律師幫助,找銀行和網貸公司協商還款方式和停止計息。

聽曉楊說完,我心裏湧上一股冷氣,生生地抽搐了一番——前兩年的冬天,灣灣還在和我說她身上的大衣花了2000多。說實話,我也想幫她,幫她緩解過渡,但那巨額債務、對待錢的看法、所處的環境,像一把鋒利的大剪刀,在我們之間無情地剪出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如果我搬過去,那會引得我媽日夜擔心。

最後,我找了個理由再次推托了。沒多久,灣灣告訴我說,她的一個前同事搬來和她一起住了。聽到她和前同事的聊天聲,我覺得之前的擔憂,似乎有點鹹吃蘿卜淡操心。

 

合租的事情,灣灣沒有多計較。最近,我終於得空來見灣灣,看灣灣的樣子,似乎也真的逐漸擺脫了債務的桎梏,她一點點地向我吐露了從風投公司離職的原因和欠債的來龍去脈。

灣灣從那家風投公司離職,最主要的原因是她發現投資項目要真正落地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可能性幾乎為零,投資人的錢都是有去無回。灣灣越做越愧疚,覺得自己在騙人,而投資人一旦要求收回投資款,那麽發放給她的提成也要從工資中悉數收回。所以,公司很多銷售隻要預感到投資人有收回投資款的兆頭,就會很快申請離職。此外,那家公司銷售級別越高,同事之間搶項目、挖人的情況就越嚴重。如今那家風投公司在業內口碑極差,有點像欺詐,為了促成投資,銷售人員時常忘了底線。

幾方擠壓之下,灣灣選擇了離職,然而離職才是她噩夢的真正開始。

離職後,暫時實現財務自由的灣灣,決定好好犒勞一下辛苦多年的自己,先是去雲南玩了一段時間。接著,她拍個人寫真,在婚戀網站買了VIP,開始和各行各業的優秀男士相親約會。

休息了3個月之後,灣灣幾番權衡之下選擇了一家保險公司,沒有底薪隻有提成。她堅信在這個人人都有保險意識的時代,憑借自己的勤奮和能說會道,加上之前積累的客戶,將來年入幾十萬不是夢。

一年掙30萬很難,但花掉30萬卻易如反掌。灣灣每月要自己負擔夥食、房租、社保和交通,近6000多塊錢的固定支出,進賬則非常不穩定。其後的一件事,更是讓她的財務狀況急轉直下。

有一段時間,灣灣覺得身體裏的濕氣太重,去了一家養生機構調理身體。機構裏一個“大師”說灣灣蠻合他眼緣,想收她做關門弟子,還說她身上跟了不幹淨的東西,需要祛除一下。疫情期間養生機構進賬少,好不容易逮到灣灣這隻肥羊,自然要敲骨吸髓,灣灣前前後後被敲了10萬,不僅用光了所有的存款,還刷光了信用卡最後的額度。

灣灣調理身體的事我聽她講過,隻是不知道她被騙了這麽多錢。當時我提醒她要小心,但灣灣嘴上說好,臉上卻寫滿了“你懂個啥”。所謂的趕鬼,“大師”就是做了個法,盛在小碗裏的米就莫名少了小一半兒。

此後,灣灣申請了一個又一個網貸,陸續刷爆了5張信用卡。為了保證不逾期,不上征信黑名單,最誇張的時候,她每個月需要還款2萬多塊錢。

“做風險投資的時候,錢來得太容易了,我整個人都有點飄了,以為掌握了財富密碼。我當時真不應該找那種沒有底薪的工作,原來5、6千塊錢也很重要。”灣灣後悔且無力地對我說,“好像銷售行業就有負債的風氣,我身邊的人基本上都有負債。”

2021年一整年,灣灣幾乎每天都在找朋友借錢和給各種賬戶還款,根本來不及計算網貸高額的利息和每次倒騰信用卡的手續費。雖然她陸陸續續有在工作,但是每份都幹不長久——因為令人窒息的債務,她隻能找那種前期底薪比較高的銷售工作,領完幾個月無責底薪之後,沒開出單,她就得想辦法找下一份工作。

“最難的時候,是我姐幫了我一把。其實我姐也很緊張,在太原一直都沒有買房,而且小孩兒還生病了。”灣灣說。

讀書時,灣灣姐姐來學校看過她,有時聽她們姐妹倆商量,她姐說:“畢業後回老家去吧,總要有一個留在爸媽身邊。”而灣灣說:“不回,要回你回。”

7

那天,灣灣問我:“中午想吃什麽?”

我說:“看你發在朋友圈裏的麻辣香鍋挺好吃的。”

在天通苑社區的地下菜市場裏,我第一次見到居然有這樣買菜的——所有食材都隻買一頓飯的量,西紅柿和土豆拿一個,豆芽隻抓一小撮。那一刻,同情、可笑,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甚至是憋屈等各種情緒交織在我心頭。舊社會已經過去很遠,但“楊白勞”依然存在,隻是眼前的“楊白勞”是被自己的欲望和外界環境刺激出來的。

返程路上,灣灣告訴我,這已經比去年好多了,有錢買菜、有錢坐地鐵。我上前拽著她,一如當年在校外補考普通話時她拽著我一樣,邊拽邊說道:“以後別這樣大起大落了,做個普通人就挺好的。”

我說這句話也是有感而發——本來,到2022年4月,灣灣快緩過來了,每個月隻需要還款5000元了,但是保險公司HR的一句“保險3個月就能做起來”的雞血,讓她的自由之日又變得遙遙無期。

“我被騙了,去了之後才發現700個人裏隻有2個人能做起來。我從去年7月開始做,到現在也沒見到啥收入。”灣灣惡狠狠地補充道,“這個工作是沒有底薪的,因為全職做,我的五險一金也斷了——已經交了4年多了,還差幾個月就5年了。這件事比任何事對我的打擊都大。最困難的時候,我都在想隻要我的五險一金沒斷,就還有希望,但它最後還是斷了,我留在北京的希望都破滅了。”

“果然不能賺損別人財運的錢,投我項目的那幾個老板最後都血虧。我這幾年一直賺不到錢,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又說。

五險一金斷繳的那個月,灣灣又回到了最困難的境地,靠著每月2000塊錢失業金還有經朋友介紹的一份總經理助理的工作才渡過了難關,直至請了律師協商還款,債務的雪球才終於停止滾動。我一直以為灣灣請律師幫忙協商還款和停止計息是走的法律援助,現在才了解到,原來律師費也可以分期付款,分四期,每個月2500塊。

我暗自苦笑,灣灣這隻被薅禿了的雁,居然還能被拔出毛來。

現在的灣灣做著兩份工作,一份是經常出去見客戶的銷售類工作,給繳納五險一金,稅後5000;另一份是兼職賣保險,每天在視頻號上進行推廣。每月工資一到賬,她留下必要的生活支出後,全部都用來還款。

在灣灣兼職的保險公司裏有一個離異的大姐,離婚之後一度流浪街頭,後拚命工作,現在有車有房收入可觀。灣灣說到大姐時,認為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會激發出自己的能量。我聽了之後,覺得這像極了我跟著嫂子做微商時,課程中說的“給代理商造夢”。我不反對努力工作去激發潛能,但為什麽不能吃飽穿暖沒有債務壓力地輕鬆上陣?

但灣灣不接話頭,舉起手給我看她在拚多多上買的手串,說花了30塊錢,“大師給開過光,能帶來財運”。也隻有說到這個時,我才再次看到她眼睛裏的光和嘴角的小虎牙。

 

那天,灣灣問我:“中午想吃什麽?”

我說:“看你發在朋友圈裏的麻辣香鍋挺好吃的。”

在天通苑社區的地下菜市場裏,我第一次見到居然有這樣買菜的——所有食材都隻買一頓飯的量,西紅柿和土豆拿一個,豆芽隻抓一小撮。那一刻,同情、可笑,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甚至是憋屈等各種情緒交織在我心頭。舊社會已經過去很遠,但“楊白勞”依然存在,隻是眼前的“楊白勞”是被自己的欲望和外界環境刺激出來的。

返程路上,灣灣告訴我,這已經比去年好多了,有錢買菜、有錢坐地鐵。我上前拽著她,一如當年在校外補考普通話時她拽著我一樣,邊拽邊說道:“以後別這樣大起大落了,做個普通人就挺好的。”

我說這句話也是有感而發——本來,到2022年4月,灣灣快緩過來了,每個月隻需要還款5000元了,但是保險公司HR的一句“保險3個月就能做起來”的雞血,讓她的自由之日又變得遙遙無期。

“我被騙了,去了之後才發現700個人裏隻有2個人能做起來。我從去年7月開始做,到現在也沒見到啥收入。”灣灣惡狠狠地補充道,“這個工作是沒有底薪的,因為全職做,我的五險一金也斷了——已經交了4年多了,還差幾個月就5年了。這件事比任何事對我的打擊都大。最困難的時候,我都在想隻要我的五險一金沒斷,就還有希望,但它最後還是斷了,我留在北京的希望都破滅了。”

“果然不能賺損別人財運的錢,投我項目的那幾個老板最後都血虧。我這幾年一直賺不到錢,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她又說。

五險一金斷繳的那個月,灣灣又回到了最困難的境地,靠著每月2000塊錢失業金還有經朋友介紹的一份總經理助理的工作才渡過了難關,直至請了律師協商還款,債務的雪球才終於停止滾動。我一直以為灣灣請律師幫忙協商還款和停止計息是走的法律援助,現在才了解到,原來律師費也可以分期付款,分四期,每個月2500塊。

我暗自苦笑,灣灣這隻被薅禿了的雁,居然還能被拔出毛來。

現在的灣灣做著兩份工作,一份是經常出去見客戶的銷售類工作,給繳納五險一金,稅後5000;另一份是兼職賣保險,每天在視頻號上進行推廣。每月工資一到賬,她留下必要的生活支出後,全部都用來還款。

在灣灣兼職的保險公司裏有一個離異的大姐,離婚之後一度流浪街頭,後拚命工作,現在有車有房收入可觀。灣灣說到大姐時,認為人被逼到一定程度就會激發出自己的能量。我聽了之後,覺得這像極了我跟著嫂子做微商時,課程中說的“給代理商造夢”。我不反對努力工作去激發潛能,但為什麽不能吃飽穿暖沒有債務壓力地輕鬆上陣?

但灣灣不接話頭,舉起手給我看她在拚多多上買的手串,說花了30塊錢,“大師給開過光,能帶來財運”。也隻有說到這個時,我才再次看到她眼睛裏的光和嘴角的小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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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愛街上,被失獨婆婆鎖住的女人

2023-10-30 10:5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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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胖子

還沒活太明白。

1

行裏真熱啊,熱得人心裏頭煩。有個電扇能頂不少事,尤其是每天過了批貨高峰,大家停下來喘口氣的時候,汗流浹背的人伸手將電扇抄起來放在一張方凳上,擰動按鈕,撅著屁股,一麵吹風,一麵輕輕地抖衣服。風順著領口子吹進去,那感覺不知道有多爽,汗幾乎“唰”的一下就沒了。

毫無征兆地,李賀文檔口裏的電扇又不轉了。她仍舊保持著剛才吹風時微微仰頭的姿勢,兩片薄薄的嘴唇輕輕張開一條小縫,眼睛眯著,沒有完全睜開。

“你說這破電扇,又壞了。”她直起腰身,氣急敗壞地對我說。

那時,我們兩家的檔口正相對,我正忙著攏賬,聽她抱怨也沒有抬頭,隻說讓她等一會兒,等我算完了賬就過去幫她看看。算完了賬,我過去瞧了一眼,發現李賀文那個可憐的、超年限服役的“老爺機”的一個插腳已經被燒得快要掉下來了。雖然知道她手裏沒有錢,但我還是忍不住勸她換一台:“這插頭已經不能用了,再用容易混電。”

可是隔天批貨高峰過去之後,李賀文將我拉進她的檔口,神秘兮兮地拉開小櫃子最上麵的抽屜,興高采烈地由裏麵掏出一隻新插頭來。我一時沒能尋找到合適的拒絕她的理由,隻好一麵幫她換插頭,一麵憤憤不平地數落她:“李賀文,如果這樣你還發不了家,那就怨自己命苦吧。”

沒等李賀文回應呢,她家檔口那個十分有眼色的服務員就遞給她兩張衣服包裝裏的薄紙殼子。她笑嘻嘻地伸手接過,將兩張長方形的硬紙板貼在一起,抖摟開領口子,“呼呼”朝裏頭扇風。

我家服務員則在對麵高聲打趣她:“姐,你這麽大地主,還差這兩根壟啊?”小丫頭片子牙尖嘴利,她擠兌完李賀文,又抱著肩膀將矛頭對準了我:“姐,你大小也是個老板,啥忙都耮,你自己說說你值不值錢吧?”

我仍舊忙著手裏的活計,沒有抬頭,嘿嘿一笑:“不值,你姐我一天淨幹倒貼的事兒。”

將最後一個螺絲擰好,我發現那插排也壞了,電線破損得十分嚴重,有的地方幾乎露出線絲來。於是我回到自己的檔口取來一卷電工膠布,將那條電線破皮的地方緊緊纏繞了兩道,纏完後,我將一隻手伸出去,問李賀文要剪刀。

李賀文白我一眼:“我看人家拿嘴一撕就撕開了,你還要剪刀,你這技術也不行啊。”說完,她隔著我探身向前,將檔門口的抽屜拉開,由裏麵取出一把剪刀遞給我。

我抬頭向她家服務員一呶嘴,說:“看見沒?你家老板娘就這慫樣,吃屎得吃熱乎的,要飯還嫌餿。”

眾人“嘩”一聲笑開,李賀文作勢要跟我拚命,我順勢舉起剪刀對她說:“李賀文你敢動我一根毫毛我就敢躺你檔口,我要讓你給我養老送終。”

“躺,你躺!”

眾人再次發出哄笑聲。

這時,李賀文檔口的小服務員刻意清了清喉嚨,這明顯帶有提示意味的聲音,使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去,隻見李賀文的婆婆像幽靈一般現身,黑風風的一張臉。

我們全部噤了聲,整條趟子迅速陷入了安靜,無數雙眼睛如同探照燈一樣,隨著老太太的身影一起走近李賀文的小檔口。

老太太先在門口站了一小會兒,然後打鼻子裏冷哼出一聲來,走到櫃子前,伸出一隻幹枯的老手拉開抽屜,輕車熟路地從裏麵摸出一個黑色腰包。她拉開了拉鏈,將裏麵大麵額鈔票全部取走,然後轉身出了檔口,徑直朝趟子外走去。

見她走遠,李賀文檔口的小服務員先哼了一聲,又低聲嘟囔了一句:“簡直是倚老賣老!”

大家都沒有作聲,空氣仿佛凝固。

隔一會兒,李賀文在一包衣服裏掏啊掏的,像變魔術一般,掏出了一個同款的黑色腰包。顯然,這個包比剛剛那個被婆婆搜刮幹淨的包更鼓溜。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哼!”李賀文一麵嘻笑著,一麵將腰包抱在當胸,“我有後手。”

李賀文的表情很是得意,但這一次,大家仍舊沒有笑出來。熟悉李賀文的人都知道,這個腰包裏的錢也並不屬於她自己,而是屬於她娘家人的。她每天辛苦上行賺錢,卻無權支配其中任何一個大子兒。

2

李賀文曾經是行裏女人們羨慕的對象。

她與丈夫趙力偉算是青梅竹馬,打小的夫妻,感情一直相當穩定且狀態良好。他們戀愛、結婚都很順當,嫁娶彩禮也沒有扯皮,在眾多新婚的小兩口隻能在外賃屋而居或被迫與公婆甚至是小叔子、小姑子同住時,他們卻早早擁有了屬於自己的獨立生活空間。

婚後多年,兩人仍舊像熱戀一樣沉迷於二人世界,遲遲不願孕育下一代,理由是“多出來的小毛頭整天不是屎就是尿,會打擾我們的幸福、打亂我們有序而平靜的生活”。他們想多玩兩年,好好享受人生,這思想在當年還是十分前衛的。

為了不使李賀文產生太大的生育壓力,或是在公婆麵前不好做人,趙力偉親自出馬與父母攤牌,將責任完全攬在了自己的頭上。老兩口當然有些許不滿,但同時也樂觀而自信地認為等兒子兒媳玩夠了,早晚還是會走上生兒育女的老路,所以就順水推舟,做了對開明的父母,暫時並未催逼。

意外緣起於一場看似平常的酒局。

在那場男人間的聚會上,姐夫趙力偉和小舅子李賀強因不滿對方吹的牛逼太過,當場互相拆穿、取笑,話趕話兒“硬剛”了起來。口舌之爭迅速升級,臉酸的李賀強首先發難,跑進廚房尋來一把鋒利的剔骨刀,一麵叫囂著要教教姐夫如何做人,一麵揮舞著利刃作勢朝趙力偉撲了上去。

眾人見這倆人真鬧急眼了,紛紛上前拉架,越勸越來勁的李賀強也沒有完全搞清楚那混亂中的一刀究竟是怎樣被自己堅定而準確地送出去的——那一刀紮在了趙力偉的大腿根上,那條被盲選挑中的股動脈被挑開後,血先是“咕咚”一下冒出來一小股,之後便不由分說地“嘩嘩”朝外流淌。

與座的人還都是一些見過場麵的人呢,饒是如此,仍舊全體被嚇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竟然是束手無策,誰也不敢動傷者,也不懂怎樣替趙力偉止血。趙力偉是在極其清醒的情況下見證了自己意外死亡的全過程的。

目擊者說,當時趙力偉拖著血汙的身體,朝自己的小舅子,麵目痛苦、猙獰異常地撲了過去,他艱難地用一雙血手死死抱住小舅子那兩隻不停打擺子的腳踝,急切地說:“賀強,賀強,救救我,救救我!”

“打電話報警啊!”有人說。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提議,但因為這個提議提及的是110而非是120,就刺激到了剛剛行凶的李賀強那根極其脆弱的神經。年輕而莽撞的李賀強絕望又恐懼地撲向呆立在四周的每一個人,像驚弓之鳥一般哀求大家:“千萬不要報警,千萬不要報警,我跟他鬧著玩兒的,他是我親姐夫……”

李賀強向每個人解釋自己出手的動機,解釋他和姐夫之間親密無間的親屬關係,這無疑又浪費了一點兒趙力偉與死神賽跑的寶貴時間。待終於有人清醒過來說“應該先將人搶救過來再說”時,趙力偉已經如同一張死豬皮一樣癱軟在地上了。他疲遝遝的,雙目呆滯、眼神渙散,一條腿時而輕微地抽搐著,成了一堆不再有生命活力的軟肉。

在座的人終於清醒了,該打120,他們像無頭蒼蠅般四處亂摸亂撞尋找著電話。也有人跑去廚房尋找止血用的幹淨毛巾,結果卻隻找來一塊擦地的破抹布。場麵重新陷入混亂。

趙力偉於送醫途中不治身亡,李賀強終於酒醒,總算意識到自己幹下了不可挽回的蠢事。他沒有半點猶豫,立馬去所轄派出所投案自首。

 

當李賀文接到噩耗,急匆匆趕到醫院時,還是不肯相信好好的一個大活人,活蹦亂跳的,竟會突然間死去。怎麽會呢?是不是?昨天還好好的,還一塊兒洗腳呢!

洗腳水是她給丈夫打來的,趙力偉將一雙大腳探進溫熱的水裏,清澈的水在燈光下微微泛起漣漪,迅速淹沒了他的腳踝。他的小腿長有濃密的黑色腿毛,被水一泡,就輕輕浮了起來,有點兒像河裏的水草。李賀文看著感覺很有意思,笑嘻嘻地搬來一把椅子坐在他的正對麵,兩下就脫掉了自己的襪子,很隨意地將它們丟棄在地板上,之後,她將兩隻白皙、纖細的小腳丫踩在丈夫的腳背上……

她不肯相信。

但當那失去獨子的、絕望的、憤怒的婆婆像一枚手榴彈一樣徑直朝她彈射過來時,她一下看到了婆婆要與她同歸於盡的決心。李賀文駭然大驚,不由得連連後退。婆婆衝過來,對她沒頭沒腦地扇耳光、扯頭發,用指甲摳挖她,那老邁的拳頭居然會有那樣的力道。她的腦袋裏“嗡”的一聲,心裏突然間明白了,丈夫這是真真正正地、永永遠遠地離開自己了。凶手還是她的親弟弟。

她木然地站著,任由婆婆發泄怒氣,聽著仿佛來自地獄裏的、撕裂人心的、痛不欲生的呼號哭叫。她同樣心如刀絞。她感覺不到挨打時身體原本應該產生的疼痛,甚至隱約希望婆婆將自己打死就好了。她不想活了,她太傷心、太絕望了。她不知道該怎麽辦。她能聽得見自己的肉體被捶打、撞擊、拉扯的聲音,但很奇怪,她認為那是別人在挨打,不是她。

李賀文被打倒在地,一聲不吭。她想去看看自己的丈夫,她仍舊不相信他已經死了。這不可能!這一定是個玩笑。趙力偉那個人最愛開玩笑了。她隻希望這頓毒打能盡快結束,之後她會毫不遲疑地爬起來,親自去檢驗丈夫的死訊是真是假。

後來還是醫護人員叫來了安保,把老太太從李賀文的身體上拉開。獲得自由的李賀文爬起來,毫無目的地跑了兩步,就一跤跌倒在地上。她想站起來,但腿是軟的,她一步也邁不出去了。

3

李賀文被婆婆打到一隻耳膜穿孔。她的娘家也沒閑著,那裏充斥著埋怨、哭罵、詛咒、痛惜。之後他們開始找律師、找證人、研究案情。而她的婆家則不停地咒罵“老李家不得好死、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死一萬次不足惜、應該斷子絕孫……”

李賀文聽得都麻木了。她顧不上檔口了,也沒有再想什麽生意。十來萬打的新貨壓在庫房,靜靜地等待換季之後變成過季的積壓品。那些新貨原本被寄予厚望,但此時此刻沒有人再在乎它們了。就讓它們躺著吧,在陰暗的庫房裏自生自滅。

出事後,李賀文一直沒有哭,她隻是十分詭異地保持沉默。婆婆總是動不動就打她,有時是抽冷子甩她一耳光,將她打得當場愣住;有時就像一隻老鷹,徑直撲上來朝李賀文的麵門狠狠抓挖一把;有時會突然由背後扯住李賀文的一綹頭發,死死抓住不放,直到將它們從頭皮上硬生生地扯下來為止。

晚年喪子的婆婆痛不欲生,除了責怪老天不公,就是指責老天收錯了人:“為啥死的不是你!啊?”

李賀文說,她實在無法回答這個棘手的問題,隻好繼續忍耐,繼續保持著她那難能可貴的沉默。她能說什麽呢?她一開口就是錯。

後來,我們去看望李賀文,她機械地詢問我們:“也許慢慢就好了,也許時間長了就好了。是不是?是不是?”顯然,她並不在意自己是否會得到答案:“現在是過一天算一天,熬過一個小時就少一個小時。”

她說到這裏忽然間停住,目光陡地變得警戒起來,渾身的每一根肌肉纖維組織都繃得如同一張被做成弓的藤條。她幾乎是無意識地低垂下眼簾,隨後臉上露出詭異的微笑。

“每天晚上,每天晚上,”她眼眶裏終於蓄滿了悲傷的淚水,她捂住自己的臉,“我不想回家,哪兒哪兒都是趙力偉,但是我不回去我又能去哪裏?我抱著他的衣服,那上麵還有他的味道!人怎麽能說沒就沒了呢?我現在隻能抱著他的衣服在床上哭,我再也不能抱著他哭了。”她抽泣著,兩個肩膀一顫一顫的,“我哭睡著了醒來,以為他還活著。我真不願意睜開眼睛。”

我們隻能蒼白而毫無說服力地安慰她:“慢慢就好了,慢慢就好了,一定會好的。”

但我們心裏都十分清楚,事情遠沒有我們所說的那樣簡單。

 

李賀文的檔口一直緊閉著,似乎已經被所有者遺忘。當她重新在行裏出現,事情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據說李賀強判了,誤殺,七年。但趙家不服一審判決,上訴了,但法院維持原判。

被這場意外折騰得人困馬乏的當事者們,終於默認下這個結果。李賀文以為自己終於可以獲得喘息恢複的機會了,就重新開了檔口。舊貨被打包儲泡發售,十來萬的貨,幾千塊就被人低價收走了。掛版的背景布重新換了一塊。模特兒還能用,但是落了不少灰。不過沒關係,擦擦就又幹淨了。

進貨、掛版、賣貨,上行、攏賬、下行。日子平靜下來,一切似乎都在慢慢恢複。就像所有的傷口到最後都會結痂,李賀文的臉上開始露出笑容。

但很快,她就又笑不出來了。

那個無時無刻不在受喪子之痛折磨的失獨母親,滿腔的怨恨無法排解,也無處發泄,所以她向兒媳提出了一個匪夷所思、又好似有幾分道理的要求——她要李賀文終身不能改嫁,要至死為她無辜枉死的兒子守節,要李賀文終身不許離開婆家,得為他們老兩口養老送終。

如果李賀文不答應呢?老太太說:“我反正已經是一把老骨頭了,土埋到脖頸子了,我豁出去這條老命也要把你們老李家那根獨苗兒給掐折了。”

李賀強入獄前,他的兒子剛好滿周歲。老太太說到做到、言出必行。那段時間,她比上班還積極,早上五六點鍾就去李賀文的娘家敲門報道。老人家心思周密、計劃詳盡,早已預料到親家不可能給她開門,於是就拿個小馬紮,帶著幹糧,挎個熱水壺,武裝到牙齒,在親家的家門口一坐就是一整天。累了她就靠在門上打個盹,有尿了就地解決,搞得李家苦不堪言,四鄰怨聲載道。

親家母蹲守門口時,李賀文她媽就會氣急敗壞地給女兒打電話。她在電話裏從來沒有憐惜過女兒的喪夫之痛,還斥責李賀文當初不應該找趙力偉那樣的丈夫:“要不是你,你弟弟能跟他喝酒嗎?要不是他,你弟弟能進去嗎?是你把你弟弟親手送進去的。你弟媳婦兒天天鬧著要回娘家,你婆婆又來這一出,你還讓你親爹、你親媽活不活?你痛快把她給我整走,不然我死給你看。你啊你啊!我怎麽生了你這麽個閨女?你害得咱全家不得安寧。”

李賀文掛了電話,撂下檔口的生意就直奔娘家。但婆婆豈會輕易撤退?李賀文當然知道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什麽,但一想到婆婆看她的怨毒目光,她就不寒而栗,她不敢答應,甚至十分害怕。她想著能拖一天是一天吧,以為婆婆鬧一鬧,無趣了自然就會偃旗息鼓。

但李賀文顯然低估了一個母親的能量,仇恨使那個年逾六十的老太太精力格外充沛,在折騰了一白天之後,經由短暫的休整,她半夜三更又拿著備用鑰匙去兒媳那裏“捉奸”。她打開門後,徑直衝進李賀文的臥室,迅速地掀開被單。見沒有野男人,她又撅著屁股,像一條精明的老狗那樣伏低上半身,拿一隻手電筒掃描那空空如也的床底。

婆婆不允許李賀文化妝,每天早晨去李家“站崗放哨”前,她會先來到李賀文的檔口巡視。如果李賀文化了妝,她就一聲不吭,從檔口拿個盆,不聲不響地出去,從廁所裏接半盆水,小心翼翼地端回來,再一言不發地將水朝李賀文臉上潑過去。緊接著,她撲上去拽散李賀文的頭發,破口大罵:“我兒子屍骨未寒呐!你就打扮得跟個妖精似的?我兒子是你們老李家人害死的!這是陰謀。你是不是守不住了?這是陰謀。你夥同你弟弟謀殺親夫!老天爺啊,你瞎了嗎?讓她天打雷劈!”

在更為不堪入耳的哭罵聲中,李賀文絕望、崩潰到木然。可就隔了一天,婆婆又能為其他的原因打上門來。

“太累了”是李賀文不想再反抗的主因。當有一天,婆婆又來五愛街當眾破口大罵時,崩潰的李賀文筆直地跪了下去:“媽,別罵了!你說的,我答應你。我生是老趙家人,死是老趙家的鬼。我一輩子不再嫁,我一輩子守著你們老兩口,為你們養老送終!”

陡然間,老太太停止了哭泣,老淚縱橫的臉上現出一股凜然嚴肅之色。她上前一步,居高臨下的逼問自己新寡的兒媳:“你說的話算不算數?”

“算。”

“不算怎麽辦?”

“我不得好死!”

“好。”老太起身,掃視一圈四周,幹枯的老手一揚,“我告訴你李賀文,舉頭三尺有神明,趙力偉在天上看著、聽著呢!還有這麽多人在場見證,說話不算話你不得好死,而且我也絕對不會放過你們老李家人,到時我渾身澆上汽油上你們家去點天燈,我死也要抱著你們一起死!你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媽。我生是老趙家人,死是老趙家的鬼。這輩子我隻有趙力偉一個丈夫。”

老太冷哼一聲轉身欲走,李賀文囁嚅著將她叫住,說:“媽,別去我娘家了,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已經不是老李家人了。更何況是我弟——我也恨他呀,媽!是他讓我沒了丈夫,有啥話不能好好說,非要動刀子。”

見李賀文淚如雨下,老太太臉上才微微動容,眼淚再一次成串地落下。

我聽見檔口的小服務員低聲且充滿了無奈的歎息——是呀,誰又能說這老母親的悲傷與絕望是假的呢?兒媳的親弟弟親手將自己的兒子送上了黃泉路,易地而處,誰又能真正做到原諒兒媳以及兒媳婦一家呢?

 

轉天,李賀文就大包小裹地搬到了公婆家去與兩位老人同住了。搬家時,我們去幫忙,一來東西不少,需要人手,二來也有去給她壯壯膽色的意思。

對於我們的到來,兩位老人表現得十分冷淡,連起碼的客氣都沒有,所以將東西放下後,我們也不便久留。告辭後,大家都沉默不語,認為李賀文這一步邁出去,算是徹底跳進了火坑。都說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她那個婆婆不是省油的燈,她搬過去之後,那老太太能不往死了炮製、折磨她?當然,將兒媳放在眼前,老太太心裏也不可能舒服,畢竟看到那張臉,就會想起自己那枉死的兒子。她會悲傷、痛苦、難過,但是放過兒媳,她又實在做不到。她永遠不可能對兒子的死釋懷。

這簡直就是一個死局。好在大家有幸不在此局中。有人發出“沒想到李賀文能由天堂掉到地獄”的感慨。

這感慨引出了多少人無限的、不能與外人道的心事呀。

4

那之後,老太太果然不再去打擾親家了,但每天必挑肥揀瘦地折磨兒媳,總之,李賀文怎樣做、做什麽都是不對的。

有一次,李賀文半夜跑來找我。那是個初冬,北方也不暖和了,她隻穿著襯衣襯褲。她說自己沒有錢,不是打車來的,是跑過來的,所以不冷。但是我摸摸她的手、她的臉,都是冰一樣的涼。

她說,婆婆半夜躺進她的被窩裏,掐她大腿根兒、一口咬住她的肉,痛苦地說想一口一口生吃了她。她掀起衣服給我看,身上已沒有一處好地方。

我看得觸目驚心,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隻感覺自己喉頭發緊,忍住了淚,拉她進屋。我給她披上大衣,倒了杯熱水讓她用兩隻手捂著取暖。我說:“你跑吧!跑哪裏不混口飯吃呢?早晚這老太婆要弄死你。她是活夠本了,又沒什麽指望,她什麽做不出來呢?”

李賀文捧著水杯,淚眼望著我,可憐得像一隻被關著的雀鳥,漆黑的小眼珠裏全是驚惶與無措。她的眼珠在眼眶裏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滴溜溜地打量著我、瞅著我,之後轉頭朝我家那兩間關閉著的臥室看了看,緊接著低下頭哭了,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妹妹呀,姐能跑到哪裏去呢?這天下這樣大,哪裏有容我的地方呢?我隻能爛死在那裏了。”

她吸了一下鼻水,我偏過頭,淚下來了,我伸出一根食指抹去了淚。

“不能等死。誰也不考慮你了,你得自己為自己打算,這不算沒有良心。就算是他趙力偉的鬼魂現如今站在咱倆麵前,我也有膽問一問他,他就是想看你過這樣的生活嗎?”說著,我站了起來,突然感覺頭皮發麻,胳膊上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但我仍舊堅持說,“如果他告訴我這是他要的結果,那麽,你更無須為他受這些。不值得!”

李賀文哭得肩膀輕顫,她說:“命!妹,這是我的命!這是命!”

我坐在沙發上與她對哭。我理解她說的那個“命”字。

這誰也看不見摸不著的“命”啊!人究竟要怎樣才能擺脫自己的命運呢?我突生極為強烈的憎恨,但轉而又變為一種恐懼。是啊,命多麽可怕,人在命麵前就像一個傀儡,隻能任由它擺布、操控,毫無還手的能力。許久後的一天,我看到人們在玩兒的那些電腦遊戲,就想起了李賀文。我想,人與遊戲中的那些被擺布、被支配、操控的小人兒有什麽區別呢?他們是虛擬的,看不見外麵那些操控的手,他們生死相搏時,會曉得自己不過是屏幕外那雙手打發時間的一種娛樂而已嗎?

 

當晚,李賀文宿在我家,第二天一早,我倆一起去上行。她婆婆早候在檔口門口了,她一見婆婆臉就變得煞白。婆婆上來就揪住她的頭發,問她是否後悔了:“是不是這樣就堅持不住了?是不是在撒謊欺騙我這個老太婆?你不是說要像我兒子一樣給我們養老送終嗎?這才幾天你就往外跑?你不得好死!”

我拚命地拉、拽、攔著,老太太轉身向著我:“再敢拉著,我訛死你你信不信?”

李賀文“撲通”一聲給婆婆跪下了,她蓬頭垢麵、目光呆滯,沒有哭。她說:“媽,我錯了,你原諒我。死我也死在趙家,我再也不跑了。”

見到這個場景,行裏幾個淚窩子淺的老娘們兒都轉過身去偷偷拭淚。

 

數月後,李賀文她媽又來找她,說她弟媳一直在家裏鬧,說什麽“賀強不進去一年得掙多少錢”,七年,就因為一個趙力偉,讓自己七年見不著丈夫,日日守活寡,這日子還怎麽過得下去?天天吵著嚷著要趙家給他們孤兒寡母一些經濟上的補償。

這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李賀文聽出了話外音,婆婆好不容易才消停了,她當然不敢讓弟媳婦來檔口鬧。於是,她搞來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黑色腰包,一部分錢被她放在門口的抽屜裏,那是婆婆日日要過來收的,另外一部分錢被她放在另外一個腰包裏,煩請我們偷偷轉交給她媽。

在此之前,行中的許多人都認為自己過得就不像是人過的日子。可李賀文的事一出,大家又不禁覺得自己的日子還算過得去。一個李賀文,拉高了我們那個小團體對婚姻、生活、生意等等的整體幸福度與滿意度。我們在幫助、憐憫她的同時,也在各自與自己的種種不甘與不平暗暗和解。

 

在我們都以為李賀文將公婆熬到一命歸西就能出頭的時候,一天半夜,她再次出現在我家門口。

她臉上掛了彩,衣衫不整,用十分詭異的眼神看著我,沉默著,什麽也不肯說。我也沒有發問,看那個情形,她應該是需要時間使自己冷靜下來。

她坐了很久,始終一言未發,後來她開口管我借了些錢,又管我借了衣服,走之前說:“妹妹,這錢我不知什麽時候能還上了。”

我意識到她是想遠走高飛了,有些激動,上前去握住她的手:“你跑吧!跑到天邊去,讓他們誰也找不著你。”

她一低頭,淚下來了,雙肩一垮,終於露出那無法隱藏的脆弱。她回握住我一雙手,她的手仍舊是個涼透,像一雙死人的手,沒有一丁點兒熱乎氣兒。

“妹,我其實不想走,我有點兒害怕。”她開始哆嗦起來,“我能上哪兒呢?”

我怎麽會不明白那種怕?但是她沒有別的路可走,再怕也得走啊!這就是活人的難。

我也有些激動,嘴唇也哆嗦著,眼裏蓄著淚。我握緊她一對手,說著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話:“不要害怕,沒有事兒。人挪活,樹挪死。腦袋掉了碗大的疤。趙家現在是火坑,再不濟也不會比在趙家差了。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她抬頭看我一眼,目光由猶疑到堅定。

我重重朝她點點頭,說:“跑吧!伸頭也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一刀,總沒有那一刀重。那是把想活剮了你的刀啊。”

她撲上來,使勁兒抱了抱我,說:“那,我走了。”

我說:“嗯。走吧。有事兒再回來找我們。”

她又收緊一下自己的臂膀,重重地抱了我一下,才鬆開。她像下定決心一樣開了門,我聽見她的腳步聲逐漸消失在樓道裏。

 

第二天上行開檔口的時間到了,李賀文的婆婆如期而至,但這一次她並未等到離家出走的兒媳。

之後那段時間,行裏出現了一道特殊的“風景”:一位風燭殘年的、憔悴的、麵無表情的老太太每天都會坐在一個大門緊閉的檔口前,一坐就是一整天。坐了約一個月後,老太太不再在行裏出現了,聽說她去了李賀文娘家尋了,但對方已經低價出售了房產,搬了家,不知所蹤。老太太因此一病不起,是老頭兒上行處理了後續事宜。

李賀文剛離開的時候,行裏的姐妹偶爾會聚在一起議論她。至於她決心逃離的那晚在婆家究竟遭遇了什麽事兒,誰也不知道。時間一長,大家也就逐漸不再談論她了,後來我離開了五愛街,同時代的那批人也各散東西,李賀文幾乎完全被我遺忘了。

5

再後來,我是在業內的一位老板為一名媽媽桑“贖身”的夜宴中遇見李賀文的。

那間會所挺有名,據說被贖的女子曾混跡澳門,見過大世麵,回來後就一直在這間當會所的媽媽桑,如今終於上岸了——至少在當時、表麵上看來,是如此的。

當然了,這種“贖身”與從前的那種,還是有些本質的不同的。這種是大老板向眾人宣告:從此這女人不必再在風月場所裏浪跡了,以後她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不給她麵子就是打我的臉。同時也是傳達一種“跟著我混有肉吃”的意思。如此值得炫耀的場麵,事主當然要邀請一些人前來作個見證,我就是其中之一。那種感覺很奇怪,也很奇特。

我去衛生間的時候,遇見了濃妝豔抹的李賀文——啊,再也沒有人可以製止她化妝了。她穿著很閃的衣服,露出一半胸來,也露一雙大腿,穿著黑色絲襪,一身的酒氣。

原來她離開之後,竟選擇了這行謀生。我有些不知所措,偶然相見的欣喜過後,是害怕被包廂裏麵的熟人見到的恐慌,更害怕他們知道我與她曾經是很要好的朋友。我內心跌宕起伏,但自認為很好地在麵上掩飾住了這種情緒。

李賀文比我要忙,她很匆忙地給我留了電話就離開了。其實她明明可以很容易獲得我所在包廂的位置,可直到我們這邊的酒宴結束,她連進來敬一杯酒這種應酬也沒有做。由此,我就知道閱人功力了得的她,已經從我那一瞬間的表情變換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我內心的秘密。這既讓我如釋重負,又多少感覺有些遺憾。

我在心裏感歎:人與人重逢,其實就應該當未曾相識,這反而是對彼此的曾經與現在最大的慈悲。

 

回去後,我並未打李賀文留給我的電話,再往後,當我想聯係她的時候,卻找不見那電話號碼了。我不知自己是有意遺失掉,還是確實出於無心。

好在我還是從旁人的口中得知了李賀文的現狀——因為有業務上的往來,我與那金盆洗手的媽媽桑偶爾打交道。她如今在那大老板的公司任職,說話也算是舉足輕重。一次,她偶然對我說,她有一個叫李賀文的姐妹兒,這些年攢了不少錢,幹脆金盆洗手,開了家小旅館自己當起了老板娘。她遺憾自己大手大腳慣了,沒算計,對李賀文流露出向往的表情來:“幹了這麽些年,混來混去身上卻沒幾個大子兒。不像人家,對未來有計較。”

聽到這兒,我心裏卻“咯噔”一下,想起那句“人生何處不相逢”。我想,既然是有緣人,我不應該再回避,於是專門找了一天,登門拜訪。

李賀文的小旅館開在沈陽某條街上,容留的全部是特殊職業女性。當然,李賀文不允許她們將客戶帶回來。與我倆上次在會所時遇見不同,李賀文這次並未作誇張的造型,打扮得十分清減,是普通婦女的裝束。但那張臉仍舊可以嗅到風塵的味道,那是長時間在風月場所浸淫的結果。哪怕歲月老去,痕跡依舊在。抹不去。或者,難以輕易被抹去。

見到我,李賀文先是眯著眼看,後馬上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來。我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這雙手,已多少年不曾再相見了。我想起她離開那晚的情形,多少有些激動。

我很自然地撒了一個謊:“你的電話號碼,後來怎樣也找不到了。”

她猶豫的神情告訴我,她可能是想要擁抱我,但又怕我嫌棄她,於是我主動擁抱了她,輕輕拍著她的後背,說:“你總算熬出頭兒了!”

我們分開懷抱,彼此輕拭微濕的眼眶。

“多少年了?”我問。

“你算唄!”她拉我坐下。

她告訴我,她的婆婆中風了,再也不能四處去尋找她、折磨她了。在得知這一消息後,她重新上門去看望,還會不時去照顧婆婆。但婆婆並不領情,會突如其來地朝她的臉上啐上一口唾沫,還會故意將屎尿屙在褲子裏讓她收拾。婆婆去世後,公公再娶,他們再無聯絡。

她弟弟李賀強因在獄中表現良好提前出獄,但是出來之後高不成、低不就,還抱怨姐夫的死毀了他一生的偉大抱負,所以他一家大小一直由李賀文接濟。

“無所謂了,他是我親弟弟,那個是我親侄子。姑侄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嘛。等我有那一天,他給我養老送終。”

我抬頭看她,不明白在她終於獲得完全的自由的時候,為什麽又回身,親自將鎖鏈加身。

“我不可能再嫁人了,也不可能生育。我大侄就跟我兒子一個樣,他是我的指望。”

聽完她的話,我知道我們兩個的世界“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了。都過去了。我感覺略微遺憾。我知道我們很難再見了。也許李賀文也對此有所感應,臨別她拉著我的手,說:“這以後見你一麵太難了。”

我與她客氣著,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怎麽會呢?我們在一個城市。這下,我還認了門,知道了你的老窩兒。”

她很勉強地笑笑。

 

那天回家,我在樓下我遇見一個賣鐵嶺榛子的,是一個長得黑不溜秋的中年婦女。她紮著頭巾,戴著大口罩,麵前放了兩個筐,是傾斜著放著的,顯然白天已經賣出去不少。

我打聽了價錢之後稱了兩斤,到家裏才發現這狡猾的婦人並未如約將夾榛子的鉗子給我,我懶得下樓去找她,我記得家裏是有,但不知被擱在哪兒了,找了兩處地方沒找到,便不願意繼續尋找下去。

我將榛子放在餐桌上,抓出一把放在左手,右手又抓一把,然後兩手互相拍。我尋找到很容易打開的榛子吃起來,卻發現這榛子吃起來並不香,有的竟微微發苦。

雖然不喜歡吃,但我仍舊一個粒一個粒吃下去。那些不容易徒手打開的,我便將它塞進我上下後槽牙之間,兩齶骨上下輕輕咬合,就能聽見“咯嘣”一聲。我很喜歡那種感覺,認為自己那時像一頭獸咬開了獵物頭蓋骨一般,這讓我發現了進食或者咀嚼的樂趣。

窗外漸漸黑下來,我沒有開燈,坐在黑暗裏不停地咀嚼,聽見牙齒互相研磨的聲音。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那個靠仇恨炮製兒媳才能讓自己活下去的婆婆;想起了那個怪罪枉死的女婿斷送了自己兒子七年自由的媽媽,為兒子向寡婦女兒討要經濟補償的媽媽——這些人啊,她們應該是愛李賀文的親人,她們以受害者之名,以弱者的形象、姿態出現。她們都不容易,就李賀文容易。她們當中有沒有哪個人曾經極為短暫地心疼過李賀文一下呢?

婆家與娘家,終於合力將李賀文變成了她們想要的樣子。她們終於收獲了她們理想中的李賀文。對於李賀文來說,無疑,這些都是防不勝防、不能避免的,如同命運般逃脫不開,隻能教她臣服。

一個人活在這世上,究竟要多麽有智慧,要多麽清醒,才能不受傷害地全身而退呢?才能逃得脫這樣的處心積慮的圍剿?不,好像也不是處心積慮。那該怎樣去形容才好呢?我不知道。

我隻認為,這是一場近乎完美的、使獵物完全無知覺的獵殺。

我起身,摸黑走過去,按亮了燈鈕。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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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是否存在? 五個最接近真實的神秘事件,結尾讓人意想不到 l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1 bytes) () 10/30/2023 postreply 20: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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