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28 18:49:17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2010 bytes)

三明治|大學畢業後,我在煤礦車間當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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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記得剛工作時待過的那個車間,稱為“重選車間”。這是一個最先和原煤(從地下直接開采的沒有經過加工的煤)打交道的地方,

大約需要經過上料、往煤炭中加入洗煤介質等,加工過的煤才會進入下一個工序。

隻要機器在運轉,就有轟隆隆的震天聲,說話都靠吼,有些年紀大的員工會耳背,長久的噪音導致。輪到夜班時,機器運轉正常的話工人們可以在廠房休息室的長條凳上輪班睡上一兩個小時,隻要保證每個崗位上有人清醒著就好。習慣了在噪音下入睡的老員工,如果哪天夜班趕上機器檢修或者其他特殊情況廠房需要“停車”,他們就沒辦法安心入睡,因為太安靜了。

在重選車間上一個班,即使口罩裹得嚴嚴實實,下了班依然是灰頭土臉,鼻腔裏充滿黑色的煤灰。車間的窗台上也鋪滿一層厚厚的煤灰,機器的表麵掛滿灰塵。上完一個12小時的班,必定會先洗澡再回家。

 

那時的我經常在值夜班的後半夜從車間的窗戶往外眺望,看著天空的顏色一點點變化,蒙蒙亮,微微紅,染紅一整片天邊的紅,然後大亮。偶爾絕望到穀底,從二樓往下,看到那個貫穿兩層樓深的充滿粉塵泥漿的黑暗的大池子,人生變得黯淡無光。

苦熬著的一切邏輯是這份工作是一個正式工,這一點對於我們那座煤礦城市的人來說很重要。

也是許多沒有工作的人的夢寐以求。

 

 

01 畢業

我大學畢業那年遇上金融危機,工作並不是太好找,當然我也沒有認真地去找工作。

畢業前夕我在去留之間陷入兩難,是留在省會城市還是回到家鄉,我掙紮糾結,拿不定主意。同學們有的等著去讀研究生,有的等待來年再戰,有的搬去學校周邊的小區過渡再做打算,也有在畢業前瘋狂的去人才市場找工作,租房子。我們寢室比較佛係,隻有一個室友早出晚歸出去找工作,其餘的都不著急。那時我們感慨自己學的專業“很垃圾”,一點也不專業,我們好像都不具有找到一份好工作的能力。象牙塔裏待慣了,沒有了學校這道圍牆的庇佑,我們不知道如何去麵對這個社會。

後來我做出了回家的決定。我不像是一個迫不及待踏入社會大顯身手的畢業生,而僅僅是一個結束一段求學生涯的旅人,一個踏上回家歸途的空白者——對未來的規劃腦袋裏一片空白。

火車票應該是提前買好的,那時還不可以網上售票。一趟超級便宜劃算的綠皮火車,幾乎跨越半個省份的距離,價格隻需24元,大約運行四五個小時。現在再也坐不到那種綠皮火車了,舊的,慢的,不那麽著急的,載著舊時光的。

火車把我載到了家鄉,也把我推向了社會,麵對社會我是被動的,不適的。好在家作為緩衝地帶,承接了我的手足無措。母親說讓我在家休息休息,讀了這麽多年書。我也偶爾跑跑人才市場,遞遞簡曆,大約還參加過一個銀行的麵試,好像也沒下文了。留在省會城市的同學約我去某快餐店當服務員,底薪700元,我想去,母親不讓。

大約在家待了1個多月,家裏的座機響了,母親接的電話。說廠裏(我們那的廠礦企業)組織部找我,問我要不要參加礦務局組織招聘的考試,針對礦務係統近兩年畢業的職工子弟。

我考上了,和我一同考上的還有六個高中同班同學和兩個小學同學。

礦務局是個礦務係統,屬於國企,下轄20多個煤礦和若幹洗煤廠。我們那年分配是屬地原則,你來自哪個礦區還給你分配到哪個礦區。我家是洗煤廠,所以我理所應當地被分到了廠裏,和我父母一個單位。我入職那年母親50歲剛好退休,父親仍在職。當然也存在特殊情況,我的一位小學同學男生就沒有按屬地分配到我們廠,而是去了一個有升職希望的新區,還不用下井。他爸爸早年做生意,有錢,可以幫他去礦務局總部活動。

我進到廠裏,為我此後無盡的痛苦絕望和對父母無休止的抱怨和無理取鬧埋下隱患。

 

02 分配

7月畢業,8月考試,9月份就已經入職了。我和一個小學同學女生,還有一個托關係找後門的男生一起被分配到選煤廠。為什麽說他找後門呢,因為他的家在礦上,他本該分配到礦區,但分配到礦上的男生可能就麵臨著下井,所以托人分到廠裏,最差也都是地麵的工種,最髒最累的活大不了就是車間。

即使同是車間,不同車間工作的輕重程度和作業環境存在著很大差別,因為洗煤的工藝流程不同。雖然大部分的洗煤工序都是機械自動化,但也需要人工。我自己待過的是“重選車間”,要最先和原煤打交道,上料,洗煤,加工,每天轟轟隆隆,灰頭土臉,總之“很髒”。加工後的煤再進入“浮選車間”,具體的工藝流程是什麽樣的,我不得而知。兩個車間雖在同一個廠房,但如果從一個車間走到另一個裏,會感到明顯不同,浮選車間無論是噪音強度還是空氣中漂浮的粉塵都要小很多,偶爾從他們車間路過就感覺好幹淨。

我的小學同學就分到了浮選車間,我則被分到了重選車間,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這成了我此後一段時間內和父母抱怨的說辭之一。我埋怨他們為什麽當初沒有找人,因為後來聽說小學同學的父親提前找了關係,那個同學才得以分配到那個車間。

工廠裏新進的年輕職工一般有幾種情況。一種是技校畢業直接分配,技校也是礦務係統內的單位,父母至少有一方是礦務係統的職工。畢業生被分到各個廠礦區,身份多是工人,如果不走後門一般會被分到生產一線幹比較髒累的體力活。家裏有人的話分配的工種可能好點,比如不用下井,不出意外的話就幹到退休。

還有一種是每年畢業季,企業到煤炭相關高校招聘對口的大學畢業生,這種進到企業就是幹部身份,最低也是技術員,他們在礦上以後是當領導的後備人選。

除了技校分配和對口高校招聘的,還有我們這種通過考試招聘進來的。雖然也是本科畢業,但因所學專業不對口,身份也不同,前者是幹部,後者就是工人,進到企業後直接去一線,沒有所謂“高校光環”。當時也會忍不住抱怨不公平,但沒有人會聽你說這些。

最後一種就是純粹走後門,但很難很難,非一般人可以做的到。我考上的那一年媽媽朋友家的女兒就這樣忽而進入了礦務係統。她媽媽是在所有的事情都做妥之後才往外宣揚的,一是表達自己的女兒也不差,有了工作,二是低調炫耀自己家背景很硬。她的叔叔還是大爺是礦務局某某廠的一把手,硬生生把她安排進去了,當然不會是幹部身份,是工人,但幹著較輕鬆的活。

工人和幹部身份不同,待遇也不同,以後在礦上的職業前景也差別很大。但總的來說能進礦務係統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畢竟算是鐵飯碗,礦上分配的女技校生找對象都比較吃香。一般情況下人進去就是一輩子,不會再跳出這個圈子,我父母就是如此,我姑姑小叔他們也是如此。

現在想想其實也沒什麽好抱怨的。在車間裏當工人作為我的第一份工作,同事們對我真的很好。隻是在最初的新鮮勁褪去之後,我開始不適應,我的大學同學們可沒有一個要在車間裏頭上夜班。我為什麽要在這裏苦撐著,我無時不刻不想著逃離,但更多的是抱怨,對父母的抱怨,我抱怨他們為什麽不給我找人調換工作,為什麽看著我這麽痛苦,卻還讓我去那裏上班。

那時的我開始懷疑人生,變得敏感易怒,母親經常隻是默默承接了我的無理取鬧,歇斯底裏和對他們的大吼大叫。因為她沒有更好的辦法。

我想激烈反抗,但聽不到聲音。即使聽到了也毫無用處。軀殼還在那裏,還在那個環境裏。

 

03 車間

重選車間是全廠公認的最累最髒的車間工段。工段又分為幾個小班組,其中的原煤班組是最先和煤打交道的班組,是重選車間最髒最累的班組。一個不在車間工作的、坐辦公室的廠裏的其他人如果犯了錯誤,懲罰的手段之一就是分配到原煤班組,像是“下放”。

我被分配到重選車間的其中一個班組。班長是和我母親差不多大,是個女班長,這在車間裏很是罕見,一般當班組長的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女班長姓熊,我們親切的稱她為“熊班長”,據說她的力氣很大,幹起活來從不輸男性,班組裏人都服她。

一個班組大約十一二個人,老員工占六成,年齡多在45歲以上,除此之外加上我一共四個25歲以下的女孩子。領了工作服和安全帽,班長指定一個40+的女性員工當我的師傅,姓蘇,人很好,永遠紮一個馬尾辮,說話總是笑眯眯的,我總覺得她單純。

班組裏的人對我都很好,生產一線的車間裏幾乎沒有大學生,當時我是整個重選車間的唯一一個。一開始他們覺得新奇,不讓我幹很重的活,甚至偶爾還會把我當成小孩子。那時的我剛畢業,像一張白紙,沒有任何社會經驗,對車間裏的一切也都覺得新奇,常常抱有一種好玩的心態。我回家會和母親笑著說單位的事,比如我和母親說我從沒見過車間裏那麽大的鐵掀,我單單是拿起來都吃力,別說讓我用鐵掀鏟煤了。而師傅們可以毫不費力一鏟一鏟滿滿的往傳送帶上送掉落的煤炭,我不行,三分之一鏟都很費勁。後來師傅們幹脆把最小的鏟子讓給我,這樣我便輕鬆了許多。

在車間裏大約工作了一年多。我在腦袋裏反複回想這一年,我學到了什麽?又收獲了什麽?

現在我能給自己唯一的確定的答案就是我遇到的那些班組成員,無論是和我父母年齡相仿的老師傅,還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同齡人,他們真的都很好,對我也好。他們幹起活來不會藏著力氣,雖然從事的是辛苦的體力勞動,但同事們的關係融洽,不會藏著掖著或背地裏使壞。大家的相處是開心的,臉上是有笑容的。

是我自己,到最後身體和精神處於接近崩潰的狀態。經常下了夜班回到家卻無法入睡,或者淺淺的睡一會。因為一點點小事可能會發很大的脾氣,通常是對父母。生活的半徑變得狹窄,我把父母當做庇護我的羽翼,同時又對他們不滿。我不滿他們沒有能力給我調動工作,就那麽看著我忍受痛苦。我想如果我有了孩子,我絕不會這樣。我絕不會看著孩子那樣忍受煎熬。父親大部分時候就是緘默,母親隻是在生活上更加照顧我。但這一切填補不了我內心的黑洞。

 

04 逃離

我竟有些不願回憶在車間上班的最後日子,我想模糊它們。反正後來有一陣子我就不去上班了,我以考研為借口逃避工作,結果沒考上,我挺丟人的。

後來廠裏的後勤部門招人,班長和我母親說可讓我報名去那裏上班,不用在車間,也不用上夜班,還是正式工,就是工資少一點,不那麽體麵而已。我就稀裏糊塗的去了廠裏的後勤部。第一次開會,領導坐在上邊,別的話全忘了,記憶猶新而且刺痛我的是,他說有四類人會待在這裏。一類是身體不好的,一類是腦袋(精神)不好的,還有就是為了照顧家庭在工作上已無所求的女人,剩下一類忘記了,反正大意就是但凡正常一點的人都不會到這裏來。

我在想我是屬於哪一類,難道是屬於精神不好的。我可能是那裏麵唯一的大學畢業生,領導說的那些話挺刺激我的,不過那時也是別無選擇,無路可退。那之前我已經請過病假、也離家出走跑出去找工作,不過最後還是回來了。精神幾度崩潰,那時的那份工作對我來說是回歸正常的生活。

說是後勤,其實具體就是打掃衛生的工作。

這工作我大約做了一年多,中間談個男朋友,前後幾個月,後來也分手了。一個高中同學過年期間約我逛街,她說準備考事業單位,說比考公務員容易一些。那時我固執地認為公務員我考不上,競爭壓力太大,一聽說事業單位容易考,我開始有意無意的關注省考信息。在那之後沒多久,省考信息在網上掛出來了,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還真有招我這個專業,地點在X市,隻招一人。2月底才出的信息,3月底考試,我去市裏的書店買了事業單位聯考的書和試卷,認認真真準備了1個月。

3月底到X市參加筆試,5月麵試。麵試結束離開考場,等再進去時就是宣布分數。他們說我是全場最高分,我很激動,走出考場我眼淚就下來了。

10年過去了,我仍然在體製內,但在這10年當中我想過無數次的離開。對我來說迷茫是人生的常態,我常常迷茫。個人的能力也存在短板,也不完全是指工作能力,包括成熟的能力,穩定情緒的能力,和人打交道的能力等等。我想我留在這裏是沒有多少希望的,就是按部就班,在碌碌中伴隨著時間流逝。

但如果一個人和我說“你把編製給我吧”,我想我是不會輕易答應的。現在的編製對我來說意味著我付出勞動可以換取養活我自己和孩子的收入。所以即使有時候生病身體不舒服,我還是會去上班,即使有兩個孩子其中一個還要吃母乳,我還是會到點才走。哪怕半小時我也不敢提前走,我怕對不起自己的工資,也怕別人說閑話。

偶爾心裏會泛出一些無力感,對一些無法把控東西的無力感,對一些明明覺得不對又無法改變的無力感,又或者是自我否定的無力感。我嚐嚐會自我否定,沒有自信。

也許我是幸運的,我擁有了編製,我不再為一日三餐發愁,我可以裹腹。人生有時候也是機緣巧合。

那時的編製沒有那麽難考,那時的考生也沒有那麽卷,那時的就業形勢也沒有那麽嚴峻,那時的工資也沒有那麽高。

 

05 如果

如果我沒有考到這裏我會怎麽樣呢,我會在幹什麽呢?

我不知道,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也許變成那位在台上領導口中的精神和身體都不正常的那種人,因為持續的內心落差和對自我認知的狹隘視野,這些情緒靠我一個人走不出來。而當時的我又是那麽封閉自我,除了抱怨什麽也沒有,父母也幫不了我。長此以往心理一定出問題,久而久之人也就出了問題。

除了工作,當時還有一些無形的東西折磨著我的精神。

那個廠裏幾乎所有的老職工都相互認識,誰家的什麽情況彼此都了解和熟知,而人有時候並非是完全善良的,相反是愛嚼舌根甚至是惡毒的。我想用“惡毒”這個詞來形容,我還想用“笑貧不笑娼”來描述。他們經常拿一把看不見的刀折磨一個千瘡百孔的家庭,以為自己站在道德的製高點,就可以隨意的踐踏一個家庭的“尊嚴”。隻因為那個家當時看起來很“弱”,有些“不光彩的事”,“貧窮”,“別扭”。他們總是用一種固有的眼光去看待那個家庭。我恨他們。我慶幸自己逃離了那裏。

我離那裏越來越遠,偶爾回去那裏,眼裏看到的是斑駁。那裏承接了我的童年,少年,但19歲之後我就離開了。再回去是23歲,再離開是27歲,如今的我37歲了,離那裏越來越遠了。那裏的房子變得破舊,一些房子幾經轉手已不再是原來的主人,廠裏的“原住民”越來越少,我從小到叫著“叔叔阿姨”的人們基本上都到了退休的年紀。

記憶中的廠房、辦公樓、籃球場、車棚,花園、食堂、澡堂子……許多許多“企業辦社會”的痕跡,一個廠可以承接工作、生活和學習,還可以承接一個人的成長。那裏埋藏著許多童年的故事: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因為父親打了她而逃到辦公大樓裏躲了一下午,等孩子的母親回來,孩子的父親笑著和母親說,你看“我打她,她知道跑了”。

還有許多許多的故事,越往前推,越是輕盈。那個花園裏原來有座假山,假山的山口還有水往下流,一個幾歲的孩子一點也不怕,非要爬到那個山口去洗手,被廠長爺爺看到了,還不敢大聲喊她下來,怕孩子受了驚嚇。那個花園裏有兩顆大的桂花樹,一顆開黃色的桂花,一顆開金色的桂花,樹的旁邊有個小亭子,小孩子會踩著亭子下的石凳把手攀到亭子上的欄杆上蕩秋千……

而現在故事裏的小孩長成了大人,大人又有了小孩,時代在變化,物質變得極大豐富,那些記憶尤顯得遙遠而單純。

*以上內容節選自作者的每日書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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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裏,那個喝農藥的年輕人

 第七夜 全民故事計劃 2023-10-23 08:21 Posted on 北京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36個故事—

 

前 言
 
我在急診科工作的這些年,見過各式各樣的就診者。因為“一時想不開”或者單純“嚇唬家人或伴侶”而“自殺”的就診者,在急診人群裏占據了不小的比率,而在這個人群中,青少年往往又占據了大頭。
 
真正決意輕生的人,采取的都是非常決絕又慘烈的方式,這類人幾乎沒有被送到醫院來的機會。而這些臨時起意的青少年們,在被送到醫院後,幾乎無一例外地都後悔了。
 
 
小駿是夜裏十點半左右被送到急診室的。他的班主任、生活老師和幾個室友都來了。
 
一群人圍著小駿急得不行,一見到接診醫生,便都忙著說小駿的情況:他們才下晚自習,小駿是住校生,一回到宿舍他就把自己關到衛生間裏不出來。
 
宿舍有個男孩內急,不住拍門讓小駿趕緊出來。可小駿過了好久才開,衛生間裏一股很重的大蒜氣味,小駿的手裏還有一個空了的農藥瓶。室友嚇壞了,急忙通知了老師,這才把小駿送過來。
 
和周圍老師同學一臉急切的樣子相反,躺在平車上的小駿一臉漠然,對醫生的問診也置若罔聞。
 
小駿剛滿14歲,在上初二,皮膚很白,是那種在常年不見陽光的陰暗中漚出的白,那眼神空洞遲鈍,完全不是這個年齡的少年該有的樣子。
 
我反複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一聲不吭,好在他老師把那個農藥瓶帶過來了,我看了下,是一種劇毒的有機磷農藥。瓶子已經空了,他到底喝了多少也不知道。眼下隻能先給他安排洗胃。
 
小駿被安置在洗胃室後,我們迅速脫去了他的外套,並用花灑反複衝洗他的身體。他的衣服上也被濺了不少農藥,必須要防止這些農藥進一步通過皮膚進入身體。
 
雖然一直不說話,可對我們的操作他還算配合,可在給他插胃管洗胃時他卻開始劇烈掙紮,嚷嚷著說那藥他沒有喝進去,那瓶藥大半都被他衝進馬桶了,隻有一小半讓他潑在了衣服上。
 
我愣了一下,小駿說的可能是真的。按照他老師的說法,這藥他“喝了”半個多小時了,服用了這樣大的劑量,他卻沒有出現非常嚴重的臨床症狀。
 
我先前也碰到過這樣“嚇唬”家屬的患者,可這時候寧可錯殺也不能放過,我還是堅持讓護士給他安了胃管,用電動洗胃機給他洗了胃。
 
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從我們執意插胃管開始,他就不住地哭,說自己沒喝下去,可管子還是從鼻腔下去了。我特別檢查了下小駿的胃衝洗液,液體還算清涼,沒有聞到明顯的農藥味,我也算鬆了口氣。
 
有機磷中毒雖不像百草枯那樣“給你後悔的時間卻不給你後悔的機會”,可中毒劑量大或者搶救不及時,同樣會危及生命的。
 
正值盛夏時節,穿的都是些貼身衣物,農藥多少都還是會通過皮膚滲透到身體一些。
 
洗完胃沒多久,小駿就出現了流涎、流涕、四肢肌纖維顫動等有機磷中毒常見的臨床表現,還說自己頭暈得厲害。嚴重的有機磷中毒會導致患者呼吸肌麻痹,出現譫妄抽搐和昏迷,甚至出現呼吸循環衰竭而死亡。
 
好在通過皮膚滲透到身體的農藥劑量畢竟有限,對機體的影響沒有直接口服那樣大。已經給他用上了解磷定和阿托品,他的生命體征都還平穩,可仍需要密切的隨訪觀察。
 
小駿的父母在工業園區的一家電子加工廠上夜班,得到通知後立刻來了,到醫院時還穿著工裝。我簡明扼要地給他們說明了情況,後續可能存在的風險和並發症,不清楚小駿服毒的原因是什麽,也怕後續的治療情況有變,我隱去了小駿自訴沒有吞下農藥,隻是把農藥倒在身上的細節。
 
怕嚇到他們,老師並沒有在電話裏說明實情,隻說小駿有些不舒服送到急診科了。知道兒子是服了劇毒農藥被送來的,夫妻倆半晌都沒反應過來,兩人都瞪著眼張著嘴,好一陣都一聲不發。直到被我帶去了病房,看到臉色蒼白虛弱不堪的兒子,才相信兒子的確是中毒了。
 
洗完胃的小駿被安置在留觀病房,他的身體偏向一側,腦袋有氣無力地耷拉在床邊,不住地吐著涎水。他的同學都回去了,此刻隻有班主任在照顧他,小心地幫他擦去嘴角的殘留物。
 
和我預料的不太一樣,走進病房的小駿父親並沒有在第一時間感謝及時將兒子送醫並小心照料的班主任。
 
父親黝黑健壯,像一座黑塔一樣駐立在兒子跟前,他沒有說話,可這樣沉默的壓製讓小駿的身體開始顫栗。
 
14歲的小駿,身形隨了父親,比同齡的孩子高出了不少,可在父親麵前,他蜷縮著的身體像一隻被烤熟的蝦。他完全不敢和父親對視,開始劇烈地咳嗽,像是在逃避,還有點尋求同情和保護的意思。
 
我忘了這樣壓抑難捱的氣氛大概持續了多久,它毫無防備地被一個巴掌聲打斷了,隨即傳來的是小駿父親暴吼的聲音,“老子一天天起早貪黑的,好吃好喝地供著你,為了方便你讀書還特意買了城裏的房,你一天天的長本事了,書不好好讀,還敢喝農藥,老子臉都讓你丟光了。”
 
小俊父親的暴吼讓門窗上的玻璃也跟著瑟瑟發抖,就像此刻的小駿,他沒輸液的那隻胳膊把他挨過巴掌的臉護住,妄圖遮掩在外人麵前受辱的情緒,他用嘴巴咬住手指,似乎想拚命壓製住哭泣,可最後他還是失敗了。
 
沒有被鎮壓住的抽泣更是惹惱了父親,又是一巴掌抽下,隻是有胳膊護住,這次沒再打在臉上。“還哭,不中用的東西,除了哭你還能幹什麽。”
 
我和班主任都看不下去了,上前勸阻,小駿母親也護住兒子,半攬著兒子的頭,不住地抹眼淚,一個勁地安慰兒子別哭。可她的舉動再次激怒了丈夫,他撂下一句“就是你從小慣的,慈母多敗兒”後,便到外麵抽煙去了。
 
我以小駿一般情況還不錯,不需要留那麽多人在醫院為由,讓小駿父親回去了。看得出來,小駿非常怕他,有他在這裏,小駿的處境隻會更糟。
 
洗胃的當天夜晚,我觀察得更勤一些,沒有新病人的間歇就上小駿的病房看一眼。
 
每次進病房,都看到母親向小駿哭訴著為人父母的不易:我們為了你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就希望你成績好,我和你爸這輩子就這樣了,這個家以後都指望著你,千萬別幹傻事……家裏還背了好多年房貸,我跟你爸在廠裏一點錯都不敢犯,為了多掙點全勤肚子痛得再厲害都不敢請病假,我們辛辛苦苦全是為了你有個好前途,隻要你出息了,再苦再累我們也覺得值了……明早我就去學校把課本給你帶過來,我問了醫生了,說不嚴重,住幾天就能出院了 ,期中考試成績那麽孬,在醫院這幾天也要抓緊學,不能再落下了,我們的希望全在你身上啊……
 
全程都是母親在絮叨,很久之後,我才聽到小駿有些哽咽的聲音,“就是怎麽都考不好,覺得對不起你們,不敢麵對你們才喝藥了,可是第一口我就後悔了……”
 
這間留觀室空間狹小,可門窗相對,空氣流動性一直很好,可不知怎地,我感到有些莫名的窒息。
 
小駿的父母不敢一直請假 ,便委托親戚幫忙照料。親戚來的時候帶了條叫不出品種的黃狗,小駿一見它就又哭了,說旺旺是他小學就養的狗,上初中後搬到城裏了,父母怕他養狗耽誤學習,死活不同意把旺旺帶來,就丟給了鄉下的親戚。
 
旺旺一見他也是歡快得不行,尾巴搖得像風車一樣。它平時特別溫順,可隻要看到護士去給小主人輸液,忠心護主的它就衝著護士吼個不停。
 
醫院當然不讓寵物進來,可大家看到小駿的情況,倒也沒勒令他們把旺旺帶走,有它陪在這裏,這個孩子才能有點笑臉。
 
和母親要求的一樣,在醫院的這幾天,他大部分時間在看書,旺旺就像隻溫順的小貓一樣趴在地上,每次有護士來輸液,它就又變得警惕起來。
 
第四天複查的指標還算不錯,可以安排出院的事情了。是小駿父親來結的賬,提前給他說過小駿的情況走不了保險,所有費用都隻能自費,他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結完賬回病房時,他看到趴在床上輸液的兒子騰出手來給旺旺喂火腿腸。他怒不可遏地一腳就將旺旺踹到了牆角。先前還在開心吃食的旺旺痛得慘叫,不住地打滾。
 
小駿顧不上還在輸液的手了,直奔牆角,抱著傷情不明的旺旺嚎啕大哭起來。這一舉動再度惹怒了父親,“一天到晚就知道折騰你媽老漢,真是倒了血黴生了你這個討債鬼,考那點分你就準備以後討飯去吧。”
 
盛怒中的他把小駿堆在床旁的那一堆教科書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你讀個什麽昏書。”
 
那一腳踢得實在太重,幾分鍾過去了,旺旺還在持續不斷地哀嚎。這個瘦高的男孩抱著旺旺蹲在地上,哭得眼睛都睜不開。針頭被他扯掉了,針眼處還在不斷滲血。
 
我不知道怎麽安慰這個男孩,隻是幫他把書本撿起,又用棉簽幫他按住針眼。
 
“再堅持一下吧,再長大一點,能離開他們就好了。”這是我對小駿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想起半年前接診的那個喝了百草枯的小女孩,她死的時候和小駿同歲,在喝百草枯之前就有過兩次自殺經曆,前兩次都救回來了,喝了百草枯之後就再沒回得來。
 
我沒有去追問她屢次求死的原因,不過每次和她父母短暫的接觸都讓人很窒息,和小駿的父母很像。
 
接診婷婷是十一月的一個工作日,她是在宿舍割腕之後被送來的。
 
在急診科工作,不誇張地說,隔三差五就會碰到各式花樣割腕的,基本都是女性,而且是年輕女性。追其原因,也幾乎清一色的是“為情所困”,婷婷也不例外。
 
和其他輕生者不同,我遇到的割腕患者,多半是和男友或者老公發生了矛盾,割腕不是為了輕生,而是為了嚇唬伴侶。
 
我經常在值夜班時碰到被男友哭天搶地抱來急診科的年輕姑娘,男友一臉驚恐說女友割腕了,讓我們趕緊救人。
 
可大多數時候,把這些“暈倒”的年輕姑娘安置在清創室後,一檢查傷口,才發現不過是個很淺的劃痕而已,連縫針都省了,消個毒包紮一下就是,而嚇唬的目的已經達到。
 
即使橈動脈被割破,比起其他大血管,橈動脈的出血量也有限,所以割腕自殺能死的,我隻在影視劇中見過,在急診科工作多年,我連一個割腕導致失血性休克的案例都沒見到過。
 
婷婷應該是個左撇子,她割的是右腕,傷口很深,一探查發現好幾根肌腱都斷了。到底是對解剖結構完全沒認知,她能忍住疼痛劃出那麽深的傷口,卻完美地避開了橈動脈,不過這斷開的好幾根肌腱已經嚴重影響了手部的活動。
 
婷婷是附近一所職高的學生,她在宿舍割腕前一直給媽媽打視頻電話。她媽媽在成都打工,看到視頻裏的女兒情緒崩潰,不住地尋死覓活,也著急瘋了,勸女兒千萬別做傻事。她當下就給單位請了假,坐最近的一班高鐵回家。
 
她還在車上的時候,女兒就聯係不上了,急得六神無主的她生怕女兒真的想不開,可女兒一直不願把平日裏關係交好的友人的聯係方式告訴她。這一路上,她也隻能幹著急。
 
好在成都到這的高鐵就一個小時,她下了高鐵就找到女兒的宿舍,一進門她腿都軟了。女兒軟踏踏地躺在床板上,手腕被劃開了,她急得抱著女兒大哭,哭了一陣才想起來打120。
 
婷婷媽到了醫院也還是不住地抹淚,看得出她心急如焚,可麵對著接診的醫生護士她始終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還不時作揖,求我們一定要治好女兒。
 
我勸她別著急,婷婷壓根就沒出什麽血,更不會有生命危險,不過斷了好幾根肌腱,雖然能再縫起來,但斷端會以疤痕的形式連接,這重組的肯定是趕不上原裝的,斷端疤痕的承受力和彈性會比原來都差,很容易再斷裂。手術後需要石膏固定製動三周,再加上後期肯定會有粘連的因素,受這些肌腱支配的手指活動可能也不如原來那樣靈活。
 
婷婷的肌腱斷了好幾根,接起來挺麻煩的,我本來想讓她去骨科辦住院,在手術室裏打了臂叢麻醉去做手術。
 
我坦言,婷婷的情況隻能自費,住院費手術費麻醉費化驗費加到一起,費用不會低。
 
婷婷媽說沒關係,孩子好就行了,她邊說著邊在那隻粗糙的人造革皮包裏找婷婷的證件,她穿著一件很舊的黑色毛衣,袖口已經開線了。不知道她是什麽工種,手上好幾條裂口像東非大裂穀一樣。
 
我正在填住院證的手也跟著遲滯了一下,婷婷斷裂的肌腱回縮得不算太厲害,不需要做很長的切口去尋找斷端,這個手術在急診科的清創室裏打個局麻應該也能做下來,不用去手術室打臂叢麻醉,沒有住院患者必須要做的實驗室檢查,在急診科處理多少可以省些費用。
 
局麻下做這個手術並不容易,才找到了回縮的斷端準備吻合,可婷婷情緒很激動,在台上不住地哭,稍微用點力,斷端又回縮了,隻能從頭再找。
 
為了讓她配合得更好一些,我和她聊了會天,想讓她放鬆點。在交談中我得知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離婚後父親幾乎沒怎麽現過身,母親一個人養活她隻能常年在廣東打工,平日她住在外婆家,隻有暑假和過年才能看到母親。她上職高後母親到成都工作了,離得近了,但可能陪她的時間還是有限。
 
在有一搭無一搭的交談中,婷婷放鬆了很多,她配合得越來越好,我也成功地接好了三根肌腱。
 
可一提到這次割腕的“肇事者”,她又像個突遭變故的幼童般放聲大哭起來。她一激動腕部一用力,最後一根肌腱又回縮了,手術做不下去了,我隻能聽她哭訴。
 
一開始她還是委屈和不甘,說自己從小就沒有爸爸,除了媽媽沒人對她好過,直到他出現了,這世上才有一個真正對她好的男人。
 
她還問我有男朋友沒有,在得到肯定的回複後,她很老成的告訴我,讓我小心自己的男友,天下男人都一樣,得到了就不珍惜,就和她爸爸一樣。這男人追你的時候花好月好,可一到手了就原形畢露了,電話不接微信不回。
 
我笑著問她,為這就割腕了?婷婷再度受到了刺激,放開嗓子嚎哭,像複讀機一樣重複著:“為了他我去死都可以,就他一個男的對我好。”
 
在婷婷斷斷續續的啼哭中,我終於接好了所有被她劃斷的肌腱,給她打上石膏製動後,我建議在急診科留觀幾天,觀察下手部血運的情況,再用點抗炎消腫的藥物,而且她情緒很不穩定,在醫院也方便照看。婷婷媽忙不迭地點頭。
 
在留觀室的這三天,婷婷媽無微不至地照顧著女兒,女兒右手活動不便,她衣不解帶地幫女兒擦臉、洗腳、喂飯喂水,像在照顧一個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幼童一樣。
 
婷婷也全心地依賴著媽媽,手術完後的她非常乖巧,對治療非常配合,沒了剛到急診時涕淚橫流蓬頭垢麵的模樣,被媽媽精心照顧的婷婷,原來也是一個漂亮文靜的小姑娘。
 
婷婷的傷口沒什麽問題,第三天下午換了藥我就打算讓她離院了。可婷婷拉住我,說能不能在醫院再待幾天,在醫院裏每天晚上媽媽都陪她擠在病床上,這幾天是她離媽媽最近的日子,她出院了媽媽也要回去上班了,母女倆又要分開了。婷婷用左手拉著我的胳膊,眼神裏有幾分哀求的意思。
 
婷婷媽到底是沒能如女兒願,那邊已經催她趕緊回去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她離不開這份工作。
 
母女倆就是在醫院門口分別的,我至今都記得婷婷看媽媽坐車離開時淒愴彷徨的神情。我以為作為留守兒童的她,這樣的分別對她來說不過是習以為常的事,可已經十七歲的婷婷,還是像幼年時那樣,哭著追逐載著母親遠去的出租車。
 
我忽然意識到,婷婷這次輕生,不見得就是為了恐嚇男友,多少也有為了得到母親的關注和陪伴的因素。
 
 
接診誌遠是18年夏天,23歲的誌遠是同父異母的姐姐打120送來的。剛到急診科,他姐姐就忙著說誌遠的情況。
 
她一個多小時前看見弟弟發了朋友圈,他失戀了,發布了輕生的念頭。她一開始沒有管,弟弟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了,每次都讓人虛驚一場,這樣“狼來了”好幾次,家裏人也更懶得搭理他了。
 
可後來她看到弟弟在朋友圈更新吃安眠藥的照片,知道弟弟來真格的了,立即趕到弟弟租住的地方。她有那邊的鑰匙,開門進去後發現弟弟倒在廚房,煤氣管被他拔了,滿屋都是煤氣味。當時天色已經有些暗了,她心一急就開了燈,可沒想到直接就爆炸了,好在門是開著的,兩人受傷都不重。
 
就診者是她弟弟,所以一開始我也沒注意她,聽她這麽一說,我才發現她的劉海和眉毛是被火燎過的,臉上和雙手也有輕微燒傷的跡象。
 
聽她說完了弟弟的病史,我才知道這個叫誌遠的年輕人,不僅麵部、前胸、雙上肢都有燒傷,而且看他皮膚的顏色都有些櫻桃紅,又開過煤氣,肯定存在一氧化碳中毒的情況,好在他現在的意識情況還不錯,一想到他還吃了安眠藥,一堆BUG集在一起,處理起來還真的有些棘手。
 
更讓我措手不及的是,誌遠的姐姐將他送到醫院後就打算離開了,說這幾年她已經盡到了做姐姐的義務,他老是這麽折騰,自己也不能陪他玩,今天就差點被這不省心的弟弟拉去陪葬了,她還有自己的小孩要照顧,沒錢也沒空在醫院陪他耗著。
 
雖然我反複建議她一塊留院觀察,畢竟部分一氧化碳中毒的患者起先沒啥症狀,可有些會出現遲發性腦病,嚴重點的能昏迷。可她還是像甩掉了燙手山芋一樣急吼吼地回了家。
 
誌遠的生命體征還算平穩,我先給他安排了洗胃,又請了燒傷科和ICU來會診,可沒人願意收他,燒傷科醫生說他最嚴重的問題還是在內科方麵,又是藥物中毒又是一氧化碳中毒,要收也隻能收在ICU。
 
監護室的醫生說入住ICU費用太高,自殺又不能走醫保,誌遠還沒有一個肯出麵的家屬,最後準扯皮。
 
兩個醫生就在洗胃室門口討論的這些,並沒有避諱患者本人,寫了會診意見後兩人便離開了急診。
 
彼時正在洗胃的誌遠說不了話,他人一直都是清醒的,先看著姐姐離開了,又看到兩個過來會診的醫生都不肯收治他,他的眼圈漸漸紅了,他的眼睛就這麽睜著,看著我們一眨不眨,那絕望無助的模樣像是一條快病死的小狗,還被人拋棄在荒郊野嶺上。
 
就這樣,誌遠“砸”在了我手裏,隻能在急診科治療。好在發現得及時,經過一係列對症處理之後,誌遠倒是沒什麽生命危險了,不過他身上的燒傷麵積不算小,每天的換藥也著實是個不小的工程。
 
他母親來醫院看過他一次,交了兩千的住院費便急著離開。我建議她留下來照看誌遠,雖然他生活還能勉強自理,但這會有個親人在身邊多少還是能好一些。
 
可她果斷拒絕了,說他爸不是個東西,和她結婚前就拋棄妻女,以為和她結了婚有了兒子他能安定下來。可沒想到娃兒還沒滿歲,他又還是狗改不了吃屎,又和外麵的女人糾纏不清。
 
現在兩人又各自組建了新家庭,她也有一家人要照顧,不能一直待在醫院陪兒子。臨走時,她給兒子買了包水果,說了句“你好自為之”便再沒出現在醫院。
 
兩千塊錢自然是不夠的,誌遠住院期間,我們也去催過費用,可每次一開口,誌遠就緊張到口吃,從不敢和我們對視,還不住地絞著手指,好像我們再逼一步,他就可能再走上絕路。
 
好在他的情況沒什麽特殊用藥,即使欠了費,也還能在醫院繼續治療。
 
他被燒傷的地方一直有些滲液,每次換藥時敷料都會粘在傷口上,直接撕下敷料會非常痛,每次換藥時都要在他傷口處倒些生理鹽水浸泡一會。
 
等著泡傷口的空當,我會出去處理其他患者,急診科太忙,我沒有功夫一直守在清創室。他每次倒也配合,安心在清創室等著。有兩次處理完其他患者再回清創室時,他已經戴著外科手套自己把外麵的敷料接下來了。
 
看到我時,他有些不好意思,一個勁地說:“你們那麽忙,還給你們添麻煩,真是對不起。”他還反複強調,這些天看我換藥,他也學會了,他想後麵自己換,不想再給我們找麻煩。
 
初次接觸誌遠時,我對他本能地有些反感,急診科經常收到各種花式作死的巨嬰患者,他們的存在給家庭和醫院都帶來了很大的負擔。可誌遠對所有的醫生護士都非常地客氣,一言一行裏都是藏不住的卑微和討好,像個寄居在遠房親戚家的孩子那般小心客套。
 
熟絡了之後,我也了解了誌遠的一些經曆,他很小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父母再婚後都有了新家庭,隻有幾歲的他像個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他小時候在爺爺和外婆家都住過幾年,可兩邊的孩子都多,父母又都不肯給撫養費,兩邊老人撫養壓力一大,自然也把怨氣發到了他身上,即便是再怎麽爭著做家務,他們也從不給他好臉色看。
 
他小時候一聽《孽債》的主題曲就會哭,“爸爸一個家,媽媽一個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餘的。”
 
大專畢業的他工作自然是不好找,最後隻能勉強做了一份銷售的工作,可是性格內向的他壓根不適合銷售行業,終日求爺爺告奶奶也做不出什麽業績,就靠著一點底薪,生活一直捉襟見肘。
 
工作後他也交了女友,和女友交往的這大半年是他感覺最幸福的時間,他終於有家的感覺了。可他工作一直沒起色,買房更是遙遙無期,女方家長反對得厲害,女方母親更是以死相逼讓他們分手。
 
和女友分手後的他徹底絕望了,覺得被這個世界徹底拋棄了。他終日地失眠,需要安眠藥才能入院,他也在深夜裏在朋友圈裏發過幾次輕生的念頭,其實也是希望女友可以看到,可以回到他身邊,他不希望這個蒼茫的人世間裏,隻有他一個人在孤零零的生活著。
 
可是女友到底是沒有回頭。連續好多天都沒有入睡,讓他精神瀕臨崩潰,他服下攢下的安眠藥,又開了煤氣,想永遠告別這個世界。可沒想到姐姐過來了,這世界到底是有人在乎他的,也是那一刻,他不想死了,想努力活下去。
 
雖然燒傷麵積不小,好在都是淺二度,不需要植皮那些,後期慢慢換藥就好,他沒有明顯的燒傷疤痕,隻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會有比較明顯的燒傷後皮膚色素沉著。
 
出院後的誌遠找了一份外賣的工作,我們也經常收到他配送的宵夜和奶茶。又是幾個月後,他如約還清了住院的欠款。
 
 
2021年臨近春節時,一個二十不到的年輕人來急診科要求拆線。他的小腿因為骨折安了內固定,兩周前剛取出。
 
他好像比一般人更怕痛,每拆一針都要不住皺眉。我問他是車禍導致的骨折嗎,他說不是。
 
是一年前被人騙了五千塊錢,回家後被父親不住責罵,說他一無是處,活著就知道禍害爹媽,怎麽還不去死。
 
他一時氣不過,推開窗戶就跳下去了。那次跳樓雖然被救回來了,但是“戰損”著實不小,腰椎、骨盆、右脛腓骨都骨折了 ,脾髒也破裂了,在ICU都住了一個多星期,術後恢複了好久才能勉強自主活動。
 
右小腿的內固定一年之後就要取出,所以才又來醫院開了第二次刀。
 
我問他跳樓後受傷住院一共花了多少錢,他有些難為情地說用了五萬多。
 
好家夥,五千塊引發的事故,用了高出十倍的價格才平息。而且拆個線都怕疼的人,當初居然也有勇氣從四樓跳下去。
 
我這番感歎讓這小夥也有些尷尬,他說自己跳出去的一瞬間就後悔了,可已經騰空的他沒有返回的機會了。還好命不該絕,他現在已經沒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了,經過這次教訓,他說自己一輩子都不會再幹傻事了。
 
我忽然想起了小駿,那個喝了第一口農藥就後悔了的孩子。隔了四年多了,他已經到了該上大學的年紀,不知道他是否也像這個小夥一樣離開了父母,告別了這樣令人窒息的環境。

 

 

作者 | 第七夜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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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這幾種長相的人不可交!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28/2023 postreply 19:2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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