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2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27 19:47: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400 bytes)

一場以卵擊石的職稱申訴風波

2023-10-26 11:05:53
9人評論

作者黑羊

講述好人在不好的環境中無法生存下去的故事

卡爾維諾經典短篇小說《黑羊》講述了一個這樣的故事:從前有個國家,裏麵人人是賊。一到傍晚,他們手持萬能鑰匙和遮光燈籠出門,走到鄰居家裏行竊。破曉時分,他們提著偷來的東西回到家裏,總能發現自己家也失竊了。他們就這樣幸福地居住在一起,直到有一天一個誠實的人到了該國定居。

他不想去偷東西也從不去偷東西,從而打破了這個國家一直以來保持偷盜的習慣以及社會的平衡。很快,社會規則隨之改變,人們還是依然偷盜,隻是變了方式,這時出現了富人和窮人。因此,在那個誠實人出現後沒幾年,人們就不再談什麽偷盜或被偷盜了,而隻說窮人和富人;但他們個個都還是賊。唯一誠實的隻有那個誠實的人,但他不久便死了,是餓死的。

“我覺得我就是那隻黑羊。”在經曆了一次漫長而又艱辛的職稱評審風波後,朋友辰白對我說。

以下出自辰白的自述。

1

2021年9月30日早上,經曆了最後一輪高級職稱答辯後,我長長鬆了一口氣,前後兩個多月的職稱拉鋸戰,終於要落下帷幕了。這一年,我對自己很有信心,因為無論是科研還是教學各方麵,自己都比其他參評者略勝一籌,長達10年來的付出,應該得到回報了。

回到家,我跟先生愉快地匯報了今早的答辯,信心滿滿地告訴他:“今年肯定能上副高了,趕快給我準備慶功宴吧。”

下午5點,職稱申報群裏發出了一條信息:“職稱評審結果已經出來,請大家前往公示欄查看。”我心快跳出嗓子眼,急匆匆騎上電動車,風馳電掣趕往學校,一路上覺得周圍的樹木都仿佛在為我跳舞歡呼。可是,當我站在公示欄下時,在那張紅通通的紙上竟然沒找到我的名字。 

這是我第五次參評職稱,第五次落選。本來我躊躇滿誌,以為在單位有4個名額的前提下,自己定然能勝出,可麵對結果,我的眼淚瞬間流了下來,伴隨而來的還有疑問、傷心和憤怒: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一次又沒有我的名字?

通知單下麵簡單地寫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如有對職稱評審有異議的老師,可向學術委員會申訴。”然而,卻沒有留申訴電話,也沒有聯係人,隻寫了一個辦公郵箱。

臨下班還有5分鍾,我馬上給平時負責職稱評審工作的李X老師發了一條信息,問她我為什麽沒有被選出來。過了幾分鍾,她回了一條:“老師,您好!這是學術委員集體決議。”

我一看“集體決議”這幾個字,更加火了,就直接對她說:“我要申訴。”

那個時候,我的心態已經全麵崩潰,站在單位樓下泣不成聲。所有的人都下班放假回家,歡度十一國慶節,唯有我,墮入無邊的深淵。

2

沒有人知道我為了職稱評審付出了多少努力。

十幾年前,我研究生畢業入職C大,按規定隻能留任行政崗。做了幾年行政工作,我漸漸對每天被瑣事環繞、機械地完成任務的工作環境感到厭倦。幸虧學校給了行政人員轉為教師崗的機會,我立刻毫不猶豫地轉成了教師。

轉為教師崗後,新的問題又出來了:由於我所學專業與所在學院專業不太符合,所以我隻能教一些公共課程,根本無法融入“主流”。我的研究生學曆也漸漸顯得捉襟見肘,隻能在邁入30歲大關時,奮力考博。

考上後,我停薪留職。由於功課落下很多,再加之中間結婚生子,雜事頗多,所以讀博頗為費力。讀博期間,繼續留任行政崗位的同事,已經升任科級、副處級別;做專職教師的,也已評上副高、正高職稱。相形見絀,我內心沒有失落感是假的——人生隻要一步落後,後麵便會步步落後。

當然,我也總結過自己存在的問題:比如自己從小因家庭變故導致內心自卑,性格內向孤僻,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也不懂人情世故,就連領導來了也不知道去倒杯水,更不懂經營關係,搞管理更是一竅不通。

所以,做行政對我來說無異於自掘墳墓,看不到出路。讀完博士,去當教師,搞科研,環境相對簡單,這才是我喜歡的。

 

2016年,35歲的我博士畢業,重返單位。

回來後,我找到了片刻的成就感,經常聽到單位裏很多沒有讀博的同事的羨慕之聲。可很快,這種感覺就被越來越激烈的競爭打破了——隨著學校在全國排名的晉升,開始轉為以科研、人才為導向的發展方向,大量引進高學曆人才,博士已經成為進入學校的最低標準。一些做行政的老同事,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考博或者沒有考上的,目測隻能在行政崗位上做一輩子了,沒有晉升上處級的,可預見的是退休至多隻能是科長了。

而對於我來說,評職稱逐漸成了我工作、生活的全部重心。一來,年紀也到這裏了,再不往前走一步,自己說出去都尷尬;二來,讀博以來,自己也積攢了不少科研成果,條件已經遠遠超過最低要求,屬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地步。

在此之前,我很少對評職稱上心,總覺得自己條件夠不上,從來不敢去嚐試,也沒有認真研究過相關政策,現在真是後悔莫及——七八年前,評職稱相對容易,隻要有幾篇論文就可以,有的老師甚至僅憑發表在報紙上的幾篇“豆腐塊”就評上了教授。真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

等到我開始認真對待職稱,並且把它列為人生頭等大事時,評職稱的標準已經水漲船高,從一開始至少要有4篇“C刊”或是“SCI論文”的硬指標,變成要有“國家社科基金”,論文數量越多越好,等級越高越好,一到兩本專著是必須的,還要有谘詢報告,最好要有省部級以上國家領導人的批示。其餘什麽教學比賽獎、帶學生參加大創項目獎、學生優秀畢業論文獎,最好也要有一堆,且級別最好是省級以上。

所以,擺在我麵前的首要難題是:究竟去哪個組參評?

在我們學校,評職稱被分為幾個大組,每個組又由學科相近的幾個專業組成,而我所在學院的學科,並不在我要參評的小組之列,也就是說,我要想參評職稱,隻能到別的學院組建的小組去。評職稱本來就競爭激烈,組裏再沒有熟人,那麽結果大概率是會失敗的。進一步說,如果繼續在目前的學院工作,對我未來的科研發展也是極為不利的,沒有相應的科研氛圍,也沒有團隊,得不到任何支持,孤掌難鳴。

與我有同樣境況的老師也有幾個,他們最後選擇了轉專業繼續留在這個學院。可我還是喜歡自己的本專業,因此擺在麵前唯一的道路就是調到其他學院去。

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回校一年後,遇到了貴人,幫助我調離了原學院,進了與我專業相符的A學院。A學院的學術地位在全國都是頂呱呱的,像魚兒來到了大海一樣,我喜極而泣,覺得人生終於出現了轉機。

3

然而沒多久,我的樂觀和開心又遭遇到了現實的一萬點暴擊。

A學院人才濟濟,北、清、交、複等知名學府的博士生、博士後比比皆是,更有像哈佛、哥大等國外名校的博士,各類學科帶頭人、引進人才更是如星雲般繁多。我在其中瞬間失去所有的光芒,感覺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不足掛齒。

來之前也有前輩曾告誡過我說,A學院人際關係過於複雜,連他這種八麵玲瓏的人都混不下去。但我卻無知者無畏,不管不顧還是選擇來到這裏。雖然我已經做好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但還是被險象環生的現實,複雜多變的人際關係,派別林立的學術圈層,無情地打壓至十八層地獄。

說是地獄,毫不誇張。我在這裏的4年,走在路上無人理睬,被別人視為空氣;充滿謙卑與熱情地去加一位前輩的微信,轉眼間就被拉入黑名單;前一秒過來對我示好的同事,下一秒在利益麵前能立刻翻臉不認人;認認真真工作,換來的是別人找茬的入口;去開會,主持人介紹了一圈教授、副教授,唯獨跳過我;對學生認真負責,關心他們,卻被他們詆毀為不懷好意,在群裏通知事情都被他們群起而攻之;連夜幫學生修改論文,改報告,第二天他們拿著論文便投奔其他老師門下去了。

沒有課上,沒有課題做,沒有學生帶,我完完全全是A學院的“三無人員”。那些坐辦公室裏的中年女人,眼睛斜愣著,通常回答我提出的問題時,連眼皮都不抬一下,告訴我一個似是而非或錯誤的答案,然後你要繞一大圈,才能弄清楚這件小事的真偽。無論是教學工作還是日常工作環節,總會有人莫名其妙使絆子,在某個暗處殺你一個措手不及。真是應了那句話——人在弱小的時候周圍都是惡人。

在這個看重名頭、以結果為導向的現實世界裏,沒有高級職稱就相當於沒有武器,沒有護身符,沒有遮羞布,任何人都可以看不起你欺負你。當他們探聽到你沒有什麽背景時,更會變本加厲地為難你。所以,評職稱幾乎成了我生命中唯一的信仰和念想。

隨著我堅持不懈的努力,科研成果也逐年增多,抱著學習與碰運氣的態度,從2017年開始,我參加了一年又一年的職稱評審。每年都進入決賽,每年都以極小的差距落選。

我站在台上緊張至極地陳述,台下的評委趾高氣揚地看著我。有一年,當我陳述了之前所做的行政工作時,一位評委甚至直接打斷了我的話:“不要講這些了,誰沒有為學校做過貢獻?”但輪到另一位參評者講他在轉業到學校之前在部隊做了哪些事情時,這位評委卻給他豎起了大拇指,連連誇讚。另一回,當我講到在前麵的學院工作時上過哪些課程,一位評委同樣也是很不屑地對我說:“你之前的課程跟現在毫無關係,你應該講你現在的所上的課程。”而輪到下一位參評者,就連那人在社區做過義工的事情,也被評審拿出來大書特書。

我感覺在職稱評審環節得到更多的是羞辱而不是尊重,不過這樣的不適感很快就會過去,最後的評判結果,我也能心平氣和地接受,畢竟和已經評選上的同事相比,我自認還是存在一定差距。

我想不到的是,年複一年,評職稱竟成了我人生邁不過去的一道坎。每一年都我會以不同的理由落選,而我也天真地以為是自己不夠優秀。

有過來人看不下去,便悄悄指點道:“別傻了,沒有關係,不去找人,怎麽可能評得上?”聽到這話我還有點不屑,我看到的都是憑實力評上的人,所以堅信一定有公平存在,也相信等自己實力足夠強大的那一天,一定可以評上。

4

萬萬沒想到,第五次評職稱,瓦解了我之前所有的信念。

本來以為,這一次我無論是“單項”還是“綜合”都絕對靠前,資曆也是最老,絲毫不落後於誰。熟悉的同事也都說,“今年你一定能評上”。可是結果一出來,讓人大跌眼鏡。

我記得自己站在名單公示欄下淚如泉湧的樣子,委屈、失落、無助、想不通、憤怒,五味雜陳。為之奮鬥了幾年的目標,沒日沒夜起早貪黑的努力,換來的結果就是如此不公平的待遇。

我第一反應便是要提出申訴。工作十餘年來,不要說申訴,就連一句重話、傷和氣的話,我都從沒未和任何人說過,在工作中就算受再大的委屈也都自己忍著。但這次,我真是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

當夜,我給學院領導和職稱評審負責人挨個打電話,他們無一不對我的遭遇感到遺憾,也都連連安慰我。但廉價的話語我已經不想再聽,我隻想知道真相,為什麽?什麽原因?

當然沒有從他們那裏得到任何明確答案,也不會有答案,因為我的成績明擺著放在那裏,大家都不敢輕易否定。隻是究竟要怎麽解釋這個結果,領導在第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給我的回複都是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後語。

國慶節那幾天,我幾乎每晚都睜著眼睛流淚到天亮,滿腦子都在想究竟是為什麽?為什麽老天要這麽對我?是不是職稱永遠都評不上了?我今年40歲了,前途在哪裏?別人會怎麽看我?一閉上眼睛就是無盡的黑暗。我甚至想一了百了,不想活下去了。

 

在之後的日子裏,唯一的救命稻草就隻有申訴。

學院領導在知曉了我的申訴意圖後,不僅沒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反而像論文答辯一樣,準備了很多說辭來應對我。我知道這是行政人員的常態反應,在他們那裏,麵對有人提出疑問,第一時間並不是想著如何解決問題,而是如何解決提出問題的人。相關部門對我提出的問題統統以一種模棱兩可的方式搪塞,那一本厚厚的、隻用來針對老實人的評審規則,此刻變得形如虛設、無足輕重。

在原來分毫必爭的評審標準下,一篇論文、一個獎都有可能是輸贏的關鍵,可現卻美其名曰要“破五唯”(指在高等學校評職稱時,破除“唯論文、唯帽子、唯職稱、唯學曆、唯獎項”的桎梏,主張教育評價要回歸教育的本質、教育的初心,立德樹人成為高校首要任務),不再以論文、科研成果作為唯一評判標準,而是看“綜合實力”。而當我繼續追問,說我綜合實力也是名列前茅時,他們就笑笑告訴我:誰給你排的名次?評職稱從來不排名。

“不排名怎麽評?”我又問。

“主要看評審的無記名投票。”

“評審基於什麽做判斷?”

“主觀判斷。”

說到主觀判斷,那可真是文科學科特有的權重因子,“我認為、我以為、我覺得”,都是掌握著生殺予奪的權力。對這樣的說辭,我當然是極為不滿的——為什麽前幾年參評時都是按排名進行取舍,怎麽今年就全變樣了?

我先生一語點醒夢中人:“真實的原因是你沒有找關係,而別人都找了。在你一次次突圍到最後評審階段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已經到了攻堅階段,其他人都在‘努力’,隻有你天真地以為會獲得一個公正的評判。”

我怒罵:“你什麽都知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先生攤攤手,一臉無辜,其實他哪裏會知道這些彎彎繞繞,充其量是馬後炮罷了。

重點是現在該怎麽辦?忍氣吞聲,向現實投降?還是奮起反抗?這仿佛天問,沒有人能給出標準答案。

家裏的老一輩人告訴我,最好不要輕舉妄動,天下烏鴉一般黑,“自古民告官,哪有成功的?”周圍的同輩人也都勸我想開點,說這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潛規則,為什麽很多人明明知道,就是不敢去說,別人是傻嗎?當然不是,是大家都知道即便去了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會惹得一身騷。唯一的辦法隻能委曲求全,等待機會。

對於這些答案,我都不滿意,也都不認同。我已經當了十多年老實人老好人,人們不會因為我的好而對我有半點尊重和禮讓,隻會變本加厲地欺負我。記得才工作時,領導安排我去下鄉,去離主城區很遠的新校區工作,我毫無怨言地去了,一幹就是好幾年,熬到夠資格返回市裏的校區工作時,領導又對我說,另一位同事要結婚,希望我再發揚下犧牲精神。這麽多年來,單位安排的事情我全都任勞任怨去做,從不敢說不,換來的結果卻是評優秀、先進從來也沒有我的份,好事也從不跟我沾邊。

這些我都沒有怨言,然而評職稱,關乎我的前途、尊嚴以及對我個人能力的肯定,是可忍孰不可忍。連續五年參評都落選,明年難道會因為我的繼續隱忍而獲得機會嗎?不可能的,每年都會有源源不斷的關係戶,會有各種層出不窮的“特殊情況”,我還要等多久?這口氣不出,實在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我自己。

一個朋友知道情況後,給我發來了河南焦作17中姚燕燕老師的視頻——姚老師是中國第一個敢於同不公平的職稱評審作鬥爭的人,道路坎坷曲折,引發了很多人的共鳴。她的事跡激勵了我,她的經曆也讓我感同身受。是她讓我明白,當別人侵犯到自己的切身利益時,一定要勇於發聲,為自己而戰。

接下來的日子,我開始了艱辛的申訴之路。

5

在準備材料上訪的過程中,我發現了此次職稱評選中很多不符合規範,甚至違紀違規的事項,證據確鑿。

職稱評審的每一個環節我都很重視,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每位參評人員的成果我都一一拍照留存,好方便比對。幸虧有了這些照片,讓我很快發現職稱評審過程中的貓膩。

職稱申報材料每年都是按規定在一定時間內上交,然後單位審核、蓋章,上報學校人事處。但實際上,在材料公示階段結束、進入正式評審階段前,仍有參評者不斷更改材料信息,而這些信息的真實性、有效性根本沒有得到有效監督。有的參評者拿著一個莫須有的獎勵作為製勝法寶,當我提出要核查這個獎勵的來源和證明時,對方卻遲遲拿不出來。評審卻理直氣壯地對我說:“我能證明這個獎勵是真的,你實在需要證明的話,隨時可以去開。”

另外,這一年評審,還玩出一個新花樣,某人參與了某個大佬的一個省級或國家級教學項目獲獎了,他()雖然隻是排名第10,但這個獎項的重量遠遠比我自己主持辛苦做出來的項目含金量高幾倍——美其名曰,現在已經不是單打獨鬥的時代,要講究團隊合作,而所謂的“團隊”,無非是某個大佬帶著一群小的們的遊戲。大佬依靠名聲、人脈獲取項目與獎項,再把任務分配下去,小的們有的負責碼字,有的需要跑腿,有的是後麵有資源,被拉攏過來當靠山,最後,大佬們得名得利,小的們也跟著分得一杯羹,各取所需。這些隱性的規則,文件上都沒有,但也都算數,就看評審怎麽說。

隨著我進一步梳理各階段事項,看到了更多掩人耳目、魚龍混雜的操作。我把這些疑問整理出來,不知不覺已經寫了好幾頁的申訴材料。然後,再把這些問題一一對應國家、省裏的職稱評審條例、規則,結果觸目驚心——大部分操作都不符合規範,甚至有的是嚴重違紀行為。

我以為,如果嚴格遵守國家、省級職稱評定法規,那麽這些證據足以推翻此次評選結果。然而,我又一次想多了。

 

我先是在學院反映了這些問題,學院領導一一否認,避重就輕。無奈之下,我隻能把材料報到學校紀委,紀委工作人員很耐心接待了我,傾聽了我的訴求,並保證會把情況如實匯報領導。我同時又將材料遞交給了分管這塊工作的副校長辦公室。

回來等待消息,就再也沒有等到下文。紀委在我的再三要求下,終於有領導同意接見我。在我有理有據陳述了半個小時以後,領導平靜地告訴我,這件事不歸紀委管,他們隻負責貪汙受賄,“除非你拿到證據,否則建議轉到人事部門進行處理”。隨後,分管該項工作的副校長辦公室也回複說不受理此事,需要轉給人事部門。

不要想著一個搞人事的部門會有正義感,他們本來就是評職稱的主管部門,難道會承認自己的錯誤?果不其然,當我把材料交給人事科的一個科長時,對方一臉見怪不怪地說:“這些都不是什麽事兒,學校曆來都是這麽做的。”我質問他:“難道學校可以無視國家法規嗎?”他沒有搭理我,隻說會把材料轉交給領導,讓我回去等消息。

當然,同樣也是沒有任何回複。

 

申訴期馬上就要到了,眼看著在學校各部門投訴無門,我隻能繼續到省教育廳、人社廳上訪。

我第一次到教育廳信訪,保安把我攔到了辦公樓大門外。

我問他:“為什麽不能進去?”

他說:“誰來了都不能進去,隻能告訴我要找哪個部門,由我進去通報。”

我氣憤地對他說:“你們是為人民服務的單位嗎?人民進去要辦事,要先通報領導,領導讓進了才能進對嗎?”

保安看見我態度有點凶,隻能指著旁邊的一道門對我說:“如果有什麽問題要反映,可以找信訪辦的。”

信訪處位於一樓犄角旮旯處,一位畫著精致妝容的中年女性正在那優哉遊哉地喝茶。我隔著玻璃對她說明來意,她很平靜地讓我填表,交材料,然後也是讓我回去等。有了那麽多次“回去等”、然後就沒下文的前車之鑒,我不想再上當,堅決要求見相關負責人員,她也隻好上樓去找人。過了片刻,一位很年輕的工作人員下來了,拿著筆記本把我的訴求,認真地記錄在筆記本上。

我問她:“你們會管嗎?”

她很官方地回複道:“我們會把你的問題轉發到學校,等他們回複。”

我又問:“你們會回複我嗎?”

她說不會,但可以來這裏查詢。

在這次申訴的過程中,我第一次深刻了解了中國的官場製度,以前我連學校哪個部門歸哪管都不清楚,這次短短幾天,我就長了很多知識——雖然教育廳是我們學校的上級單位,但從級別上來說,都屬於廳級部門。同級管同級,有可能嗎?我也不敢抱太大希望了。

我又到了管職稱的專屬部門——省人社廳專技處,找到了分管的副處長。副處長確實很專業,一聽我反映的問題,立刻斬釘截鐵地告訴我,學校還沒有把評審結果報到他們這裏來,“如果真的有問題,我們這裏可以直接撤銷既定結果”。

他的話又讓我看到了一絲希望,他正義凜然的模樣,說話鏗鏘有力的語調,讓我甚至都覺得他就是那個拯救我於水火之中的大英雄。

省紀委我也跑了一趟。排在我前麵的一個老人家,80歲了,之前是一名律師。他很激動地拄著拐杖對著窗口的工作人員說:“我上訪了20年,你們每次都是讓我回去等消息。每次都是回複說轉到哪個部門辦理,沒有一次給過我一個明確的說法。我是個老百姓,要不是這次二十大提出要堅持貫徹依法治國,我都不想來了。我告的是一個廳長,是不是因為他是廳長,所以所有的法院、檢察院都要包庇他?”

我在他身後聽得膽戰心驚、心灰意冷。交完材料,依然是熟悉的那句話:“我們會轉發到你們單位。”

6

各個相關省級部門的“轉發”雖然沒什麽實質性的作用,但對於學校來說,無疑還是當頭一棒。我能想象到,領導們一星期收到來自不同部門的文件會是怎樣的心情。

果然,學校有了反饋。

先是學院領導再次找我談話,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無非就是勸我想開點,一頓心靈雞湯。這些話也許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還有點用,但對我這種經曆諸多社會毒打的中年人來說,就像是諷刺。

我還是堅持質問為什麽,領導不再是模棱兩可了,而是對我的各項成果均予以一一否定。謊話說得如此理直氣壯,真是讓人難以置信,這還是一所追求真理的學校,這還是那些令人尊敬的教授嗎?

我從一開始想為自己找回公平,到現在隻單純想要討到一句公道,我就像秋菊一樣,反複重複著一句話:“我就是想要一個說法。”

我堅持不懈地往上反映問題,學校領導也開始找我。

人事處領導約我麵談,Z處長一上來就正襟危坐,板著臉故作關心地問我:“XX老師,你身體還好嗎?待會兒能堅持住嗎?我們這邊有很多辦公人員,希望你不要吵鬧。”

她把我正常的反映問題看成無理取鬧。聽到這樣的話,我大概知道她要做出怎樣的結論。果然,接下來就是代表學校宣布正式回複:“本次職稱評審沒有任何問題,維持原有的結論。”

我據理力爭,從包裏拿出職稱評審中存在的虛假材料,程序有誤、評審規則不公開不透明的證據。Z處長沒想到我會拿出證據——其實這些材料我早就已經上報給他們了——馬上裝作不知情的樣子說他們不太了解情況,等回去研究後再找我麵談。

第一次談話不歡而散,我預料接下來人事處肯定也不會再回複我的問題。

我又想從法律層麵有所突破,但研究了一圈法律法規後發現,職稱評審並未納入國家法律體係中,說白了,就是雖然有明確的成文法,但卻沒有監管部門進行監督,是高校燈下黑的地帶。

在高校裏,除了行政領導以外,最大的權力來自學術權威,在關鍵時刻,權威人士的一句話就可以斷人生死。所以,在我申訴的整個階段,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發聲支持我,既得利益者沒有必要,跟我一樣處境的則敢怒不敢言。那段時間,仿佛全世界隻剩我一個人,拿著長矛衝向巨大的風車。

 

申訴一個月後的一天,我收到了省裏一個信訪部門給我的回信:“你所反映的問題,我們高度重視,經認真核查,程序沒問題,結果無異議。故不作受理。”

我哭笑不得,沒有任何人給我打過電話,也沒有任何部門過問過,不知道他們是如何核查的?連學校的相關部門還在說要回去核查我說的問題,他們怎麽就能得出沒有問題的結論?

電影中,秋菊打官司最後贏了,現實中可就沒有秋菊了。

教育廳跑了不下十幾趟,第四次見到工作人員時,我所有的負麵情緒噴薄而發,衝著那個年輕的小姑娘質問:“請問你們是轉發單位還是上級主管單位?為什麽每次都隻會轉發,你們難道不能去查一下嗎?這麽簡單的事情,查一下就知道,非要每次轉來轉去的幹嘛?你們再這樣,我就要去法院告你們不作為,到網上去曝光你們!”

小姑娘也隻能無奈又忍耐地對我重複那幾條機械性的答複:“您有權利繼續申訴,我們這邊會向領導匯報,及時處理。”

可自從那次以後,我就再也見不到相關工作人員了,每次去,那位妝容精致的女性都會對我說:

“領導去開會了。”

“不巧,他們早上剛去開會了。”

“開會還沒回來。”

……

不管早上、下午去還是整天杵在那裏,我都被信訪窗口一句話回複——他們開會去了。

人社廳那邊也再沒有任何回複,我又去了趟辦公室,找到那位分管副處長,他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對我義正詞嚴地說:“你有什麽證據?沒有證據不能亂說。”我再多問幾句,他就麵露不悅地反問我:“你要求什麽我們就要照辦嗎?我們有我們的程序,你不要著急嘛。”

他的回複讓人感覺,我才是那個無理取鬧的人。我想,也許是有人找過他了。

學校這邊看見省級部門沒有什麽實質性動作,更加有恃無恐。我也堅持不要臉了,每天給人事處和紀委各打一個申訴電話。

其實,那時我已經對改變結果不抱任何希望了,隻是單純覺得這股氣咽不下去。在我的堅持投訴下,人事處沒有辦法,又再一次約談我。但這次我一點不想去,想著他們信口開河,黑的說成白的,一點不臉紅的做派,我隻覺自愧不如。

7

有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人事處Z處長親自打來的電話,她一改第一次見麵時凶神惡煞的模樣,非常親切地跟我拉家常,邀請我再去座談一回。我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謝謝處長的好意,但如果還是直接宣布結果,沒有什麽解決態度和辦法,還是不耽誤你們寶貴的時間了。”但她一再拍著胸脯向我保證,這次是帶著十二分誠意來的,這樣僵持下去對大家都不好,一定會有一個解決方案的。

既然領導這麽說了,再不去顯得不識抬舉,我也好奇她說的解決方案到底是什麽。先生卻警告我說,可能是個鴻門宴。

次日去麵談時,果然被先生說中了。人事處加學校各級領導,一共有7個人,氣勢如虹地並排坐在我對麵,就好像我是一個待審的犯人。Z處長又恢複了趾高氣揚、皮笑肉不笑的領導做派。我的心往下一沉,後悔自己又受騙了。

坐定之後,她還是像上一次一樣代表學校給我下了最後通牒,告訴我:“結果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改的,你隻能明年再來參評。”

我還是繼續堅持指出評審中出現的錯誤,但這次他們顯然是有備而來,對我提出的問題一一反駁,當然,這些說法也都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我好似諸葛亮舌戰群儒,半個小時過去了,絲毫沒有進展。Z處長見我如此固執就是不肯低頭,隻得又一次氣急敗壞地對我說:“就算你是第一名又怎樣?就算材料全是錯的又怎樣?結果早就在開會前就定了!”

“原來如此啊,早就內定了嗎?難怪我年年都是陪跑。”我迅速抓住她的話語漏洞唏噓道。

旁邊的副處長見狀,連忙出來打圓場,把話題扯到了另外一邊。Z處長氣得全身發抖,對我嘶聲竭力地吼叫:“XX老師,你有完沒完?難不成你要我們每天都為這個事情圍著你轉嗎?你要告誰,處理誰?是不是要把我這個處長拿掉,要把你們院長撤職才罷休?”

我也毫不客氣地反駁她:“如果你們覺得我在撒謊、無理取鬧、無中生有,你們完全可以告我誹謗罪、汙蔑罪,你們可以把我開除。”

她見我冥頑不化,便怒氣衝衝丟下一句:“我可不敢開除你。”然後拂袖而去。

我也站起來,沒再理會其他人,徑直走出會議室。我看見旁邊的那些科員,此刻個個嚇得麵如土色。他們大概沒料到我一個弱女子會敢如此頂撞領導,拚命相搏。

走出來的那一刻,我沒有勝利感,亦不覺得自己失敗,隻是覺得荒謬,明明自己才是正義的一方,自己才是受害人,卻要與全世界為敵。這個世界怎麽了?

出門時遇到單位即將調離的一個前領導,我的眼淚才止不住唰唰往下掉。雖然我之前和他不熟,但他也知曉我的事情。我們在休息區聊了一會兒,他跟我講了他此前經曆過的一些評職稱時不公平的事情,語重心長地告訴我,申訴這件事情注定是不會有結果的,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龐大的機構,難度非常大,幾乎沒有勝算:“所以,解決辦法隻有‘反求諸己’。等到有一天,當你超過別人不是一點半點時,自然沒人敢再攔你。”

我雖然認同他所講的,但一想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充當炮灰,就五內俱崩、氣憤難耐。這樣的結果,對於那些旁觀者,那些勸我想開點的人來說,不過就是“人生處處是挫折,明年再來,大不了每年都去參評,總會評上的,不要不開心,身體最重要”的一套勸說辭。可是隻有深陷其中、經曆過的人才明白這個過程有多麽煎熬多麽慘烈。有誰經曆過十年如一日沒日沒夜搞科研,眼睛快瞎了,頭發大把掉,沒有時間陪家人,沒有時間管孩子?好不容易出了點成果,抬頭一看評審規則又變了,搞完科研還要忙教學。教學不能出一點錯,要保持評教名次排前,要保證每年都有教學成果、帶學生獲獎,近年來又冒出來各種課程評比等層出不窮的名目。

也許在很久以前,憑借自己的努力和才能還可以產出一些成果,在處處看名頭、背景的當下,沒有任何資源的人想要出一點成果,比登天還難。

反正再怎麽努力,我都像是那頭被蒙著眼睛的蠢驢被耍得團團轉。那些坐在辦公室裏的人,嘴動一動就能隨意改動規則,就能摧毀我多年的努力。而規則的改動並不是經過客觀、審慎的考慮,而是基於某一個或某一批人的需要。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將會是一個混學術圈的時代,掌握資源的大佬帶著圈內的人搞圈地運動,然後自行瓜分利益,根本不給非圈內人任何一點機會。作為大學老師,不需要有多強的能力,隻需要巴結好大佬就行……

 

既然無路可走,唯有勇敢發聲。我的意誌堅定,反抗之決絕,恐怕是學校這麽多年來少有的一個。不得已,連校長都親自約談我。我也沒抱什麽希望,隻當是在學校內的最後一次陳述。

校長很耐心地聽完了我長達半個小時慷慨激昂、聲淚俱下的申訴,一直麵帶微笑,從不反駁,也不指責。在最後,他舉重若輕地把問題歸結於專業能力不強的下屬身上,說出現這些問題都是能力問題,而不是主觀所屬,並告訴我:“職稱評審如果隻是遵從簡單排名,那麽還要評審有什麽用?所以,結果肯定是不能改變的。”

最後,校長還善意地勸我,不如躺平算了。說來說去,他還是在為此次評審做辯護。

我沒再繼續爭論和質疑。事到如今,我將所有路都走了一遍,證明都走不通,我也不後悔了。反正,在職稱評審中,一個專家教授的意見等同於權威,一旦做出了決定,即便錯了也不可更改。至於說專家怎麽評判,都純屬“主觀判斷”。

那專家究竟是依據什麽來進行判斷?這當中便存在著無形的人際關係和利益權衡因素。這個道理,我直到現在才明白——參評職稱這麽多年,其實此前已經目睹一些人剛剛才工作一兩年,明明沒有什麽突出的科研成果,卻能順利評上,有的人明明還沒有自己的成果多,卻早已上岸,隻是當時沒有落在自己頭上,所以沒想太多。

可知道了又能怎樣?現狀是無法改變的。沒有背景、不會搞關係的人就活該被犧牲嗎?

答案是肯定的。

“你就是個蠢蛋、笨驢,活該。”我在心裏罵自己。

我把自己的經曆講給了一個同在高校的朋友,她居然天真地驚呼道:“天啊,怎麽可能?你們學校那麽黑嗎?我們這邊很公平的……”我從她嘴裏聽到了對我的不屑,也仿佛看到了從前的自己,我不想點醒她,你以為的公平,隻是還沒親身經曆罷了。

人類的歡喜從來都不會相通。在至暗時刻,人還是隻能靠自己。

8

2021年年底,學校網站上公布了最後的職稱評定結果,這件事塵埃落定。在此之前,我再也沒有收到過任何部門給予我的任何回複和解釋。校長所說的回去研究研究,也隻不過是一句搪塞。

我決定置之死地而後生,找律師去法院起訴,但問了好幾個律師,都說不接這個案子。好不容易有一家律所有意向,但一上來便獅子大開口,收費十幾萬,並且告訴我要有充分的心理準備:“時間長、周期長,還不一定能贏,要贏隻能衝出省門,到中央。”對方還說,姚燕燕的事情為什麽引起關注,讓國家教委都來核查?是因為她把這個事情捅到網上去了,而且她的學校是中學,沒有大學那麽大的勢力。

過了幾天,連這家律所都打了退堂鼓,說是無能為力。

我也曾想過要不要把這件事放到網絡上,讓輿論力量來監督,就算自己毀滅了,至少也能讓那些昧著良心的人能捫心自問一下。但網絡是把雙刃劍,傷人傷己,我也沒有把自己傷口赤裸裸示眾的勇氣,最終還是放棄了。

 

翻過年,到了第二年的1月,我決定徹底放下這件事。

身體接到放下的指令,瞬間獲得了解放,卻也轟然倒塌。春節前夕,我毫無征兆地病倒了,也許是感冒,也許是陽了,我也不想去檢測。甚至想,如果就這樣死去也挺好,就不用再麵對人世間這些糟心事了。

生病再加上心情極度鬱悶,我每天都迷迷糊糊、渾渾噩噩躺在床上,任何事都提不起興致,心裏總是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自己:“你這麽失敗,活著還有什麽意義?”

期間,收到為數不多幾位同事的安慰電話。

同事A跟我說:“千萬不要被別人所謂的遊戲規則所定義,如果你在乎,那麽你終將被控製得死死的。人生還有很多種可能性,何必呢?”

同事B說:“如果想要評職稱,就要懂得遊戲規則。因為隻有你站在圈子裏才能分得一分羹,評職稱不是看你究竟做出多少貢獻,而是你有沒有為某些人作出貢獻,否則別人為什麽平白無故投票給你?”

同事C感歎道:“你看學校裏那些多少年都上不去的老師,我認識的一個老師,評了15年才評上,難道是因為成果不多嗎?慢慢熬吧,沒必要意氣用事,別急,總有一天會輪到的。”

想想周圍的同事,有的混得風生水起,各個圈子都有一席之地,好處占盡,風光無限;有的早已看透真相,隱退於江湖,躺平度日;有的還在苦海中苦苦掙紮,沒有能力改變卻又不甘於現狀。

我就屬於最後一種人吧。

 

2022年,我放棄了參評職稱,準備休整一年。

年底的一天晚上,突然接到一通來自省教育廳的電話,電話那頭是曾經接待過我的工作人員的聲音,她問道:“XX老師,你對之前提出職稱申訴一事的處理結果滿意嗎?”

我大聲地告訴她:“不滿意,我不認同。但你們不都判定了嗎?還來問我幹什麽?”

接下來她就用堅定的聲音說道:“經核實,去年您反映的評職稱事項程序無問題,結果無異議。這是我們給您的最後回複。”

聽了這樣的回複後,我真覺是個天大的諷刺,就平和問她:“既然你們做出了這樣的決定,能否給我一個書麵答複?”

“不好意思,給不了書麵答複,隻能口頭。”

“那為什麽現在才來通知我,要知道國家規定申訴的回複期是一個月,現在都過去快一年了,你們是才想起來嗎?”

但無論我怎麽追問,那人都仿佛機器人一樣,毫不理會我說什麽,就一直在重複:“XX老師,經核查這件事並無問題,我們已經按要求答複您了,事實就是這樣。祝您晚安!”

我掛斷了電話,看著這蒼茫的夜色,想起魯迅的一段話:“上麵的夜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麵不再看見。然而現在卻非常之藍,閃閃地夾著幾十個星星的眼,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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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足療技師的坑蒙拐騙生涯

2023-10-25 11: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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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慎微

男,從事中醫

宗教是一個擁有龐大文化藝術和信仰力的集合體,永遠包容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人,上到弘一法師,下到作奸犯科者,宗教是他們的啟蒙地,也是他們最後的收留地。順理成章地,作為宗教的載體之一,寺院也並不是百分之百的清靜地方,這裏真佛有,假菩薩也多,容納得了蓮花,也容納得了淤泥。

在淮水當地,張伯陽,就是一位公認的“合成型”假大師。

1

去年夏天,我在溫大夫的診所裏小住。

溫大夫是淮水當地一位比較知名的中醫師,他的人生經曆也算是另一個傳奇。他親近宗教學問,但並不迂腐,道學的中正平和、佛學的宏深究竟,他一概不拒。得益於他,我對於修行的世界有了更廣闊的認識。

一次,我們聊到一些中醫學習的趣事,話題跑偏拐到了張伯陽身上。溫大夫頻頻搖頭,哭笑不得地說:“這個人,我現在已經不和他來往了。這小子,不是正經的修行人,是個搞江湖套路的生意家,打著中醫和修行人的名號,搞一些騙人的東西。”

“怎麽說?”我問。

“你知道‘火居道士’嗎?”

我點點頭——《西遊記》第十九回《雲棧洞悟空收八戒,浮屠山玄奘受心經》裏提到過“火居道士”,就是指尚未出家、在家修行的道士。他們可以娶妻生子,不受宗教門派的戒律限製,我熟稔的師友中大多都是此類,司機、醫生、小生意人、金融民工,不一而足。佛是覺者,並非穿黃褂的光頭就是和尚;道士呢,則是“身心順理,唯道是從,從道為事”,這世上所有的限定都是自我相加,就像名字一樣,張三什麽時候不是張三,要他覺悟那一刻。

溫大夫是2012年來的淮水。彼時他剛剛辭掉工作,想在淮水當地開一個中醫診所。初來乍到,在這邊沒有熟悉的病患群,他想著先積累一些經驗,於是搭上朋友的關係,去到一個中醫館坐診。

當時,溫大夫和幾個中醫師想辦一個中醫培訓交流會,館長大力支持,活動場地和設施人手都是現成的。溫大夫單純,以為隻是聊聊天,認認人。那個交流會上半場倒也正常,來了很多淮水當地的年輕醫師,大家互換了一下聯係方式和行醫環境的情報,可沒想到,下半場就出了怪事。

“我和一個大夫被館長單獨叫過去,讓我們給一些熱愛中醫的年輕人露兩手——館長讓我給他們講講課,也不用講經絡髒腑、陰陽五行、《內經》《傷寒》這些太專業的東西,主要講解一下操作技法上的一些東西,也不用很長時間,連講帶示範,二十分鍾完事。” 溫大夫說,“我當時年輕氣盛,也有些底子,更加聽不得別人吹捧,別人一吹,就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了。我立馬就答應了下來,沒想到,這就上了大當。”

我不解,問他:“什麽大當?”

溫大夫唏噓一聲,羞澀道:

“我上了講台才知道,講台底下坐著的那些人,根本不是什麽熱愛中醫的年輕學子,而是隔壁洗浴店的足療技師!都是些三十歲左右的女人,靠背後仰,高翹二郎腿,東倒西歪的。一個個神態疲倦,大黑眼袋,沒有生氣。”

“滿教室的香精味,我的心涼了半截。學中醫的講究‘望聞問切’,功夫到家的大夫,打眼一瞧就知道來人有沒有病,知道病灶部位。中醫上講,人的相貌七年一變、氣色七天一變、神韻七分鍾一變。他們是真聽課學習,還是來走過場應付差事的,都能感覺出來。”

溫大夫心裏不樂意,但是人都站在講台上了,隻能硬著頭皮撐下去。他洋洋灑灑地講了些技法知識,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忍不住了,衝著溫大夫不客氣地說:“老師,你給我們教些重點吧,別整虛的。”

“什麽重點?”溫大夫疑惑道。

女人回道:“你就給俺們講講,按腳的時候按什麽穴位管什麽用就行,尤其多講講哪些能治男人腎虛腰酸、女人宮寒鬆垮,這方麵的按摩手法啥的,得勁猛管用的。你講的什麽陰陽相生相克的,俺們都聽不懂,聽得大夥眼睛都快粘一塊了。”

我朝溫大夫抿嘴,他苦笑道:“你說說,這不是折磨人嘛?”

“那你和張伯陽怎麽認識的?”

“他當時就坐在一堆女學員中間,是唯一的一個男技師,你說,我能記不住他?”

聽到這話,我不由笑出淚來。

溫大夫接著說:“我當時隻想早點結束課堂,沒想到那張伯陽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地問,沒轍,我礙於臉皮就一個接一個地講。好家夥,原本以為二十分鍾就能完事,結果整整拖了兩個鍾頭。”

末了,溫大夫勤勤懇懇地給台下的足療技師們講了氣血和足部的經絡,張伯陽獨樹一幟,拿了個小本子邊聽邊記,又向溫大夫請教,說他喜歡中醫很多年了,沒機會讀中醫學校,能不能自己學呢?

溫大夫當時鼓勵他說:“那你得先坐穩屁股紮下心看書。中醫門檻不高,但越往裏走越深,就像坐一列火車,從哪裏上站都行,可能不能走到關鍵處,就得靠自己了。社會上一些出了名的中醫大夫,也沒讀過科班院校,就是能治得了教授主任治不了的病,所以中醫不難,難的是狠下心學的勇氣和堅持。”

“那這個人還是有點本事的,這種情境下也能沉得住氣鑽研。”我說。

“所以,一個人能出頭,即使是個癩子,那也肯定是有過人之處。”

我戲謔道:“看來你還和他挺有緣分。”

溫大夫聽了這話,連忙低頭喝茶水,臉上顯出一抹苦笑,好似喝了一大口黃連。

2

社會上為什麽總會出現一些反對中醫,“廢醫存藥”,甚至直接喊“中醫是巫醫”、是偽科學的聲音?甚至連儒釋道各家經典現在也直接成了腐朽文化的代表詞?就是因為張伯陽這種混子都成了市場上的香餑餑。

溫大夫感慨:“這能歸罪於群眾的愚頑嗎?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自己人搞壞了環境,任何問題先內省才能看得清楚。真修居山林,小醜坐殿堂,破衣存分骨,敗絮裹冠裳。”

我覺得挺奇怪:“現在大家受教育程度都很高了,為什麽張伯陽這樣的還能立得住腳跟、還能有市場?總不能有人樂意當冤大頭吧?這麽多年,為什麽沒有一個人出來錘假?”

溫大夫撓撓頭,關上院門才給我細細道來:一是因為國家這些年來對於發展中醫藥的大力支持,二是張伯陽善於混圈,借著修行的外衣包裝自己。

現行醫療製度下,其實無論是中醫大夫還是臨床西醫,想給別人治病開方子,都得正兒八經取得《執業醫師資格證》。執業醫師的考試難度,我相信每個醫學生都有很深的體會。但凡進過全國各省市地區的執業醫師考試現場,就能看見很獨特的一幕——同一個考場裏的考生,既有剛畢業一兩年的年輕醫學生,也有三四十歲的鄉鎮衛生院老醫生。

但國家關於中醫的政策有些不同,有一些不需要通過考證也能取得合法行醫資格的途徑,比如“中醫師承”、“中醫特長”——當然,這也需要考試,隻是是另外一種方式罷了,真正有能力的人,老百姓會檢驗出來的。

就這樣,張伯陽這位足療店出身的技師,也真的能去坐診治病了。他究竟有沒有證,或者他的證件裏有多少水分,誰也不知道。他自知沒有摸脈開方的本事,不敢給病人抓藥,搞的都是些推拿按摩的外治法。

再有,他的第二麵大旗——宗教背景。張伯陽平日裏有接觸一些神職人員,不乏淮水一些知名的道長和寺院師父,他有意無意地與師父們套近乎,久了,就開始宣稱自己是某某師父的關門弟子,尤其是他與靜安道長之間,真有一些瓜葛。

靜安道長精通醫道,有一手真本事,但脾氣古怪,不喜人煙,常年一個人住在深山裏。他在山上的寓所是一座小小的、由黃土坯磚壘築的老土房子,房梁年深日久地遭雨淋鼠啃,早已彎曲變形,外牆幾次三番地剝落,他補苴罅漏數次,到如今竟還能在山梁上挺立,堪稱奇跡。

因為離山下的村莊路途遠,除了一兩個長期做供養的居士外,沒人會上山打擾,靜安道長也樂得清靜。張伯陽會來事,經常買一些生活用品跑到淮水各山看望一些住山的修行人。一個實修,一個傍名,誰都想不通他是怎麽搭上老道長的,也還真的學到了三板斧的針灸功夫。

雖然張伯陽的中醫學得像草上雪,禁不起太陽照,但不得不說,這個人真執著,不達目的不罷休。

“別看他是個浪蕩子,可他居然敢下跪——天呐,想想,你遇上一個一言不合給你下跪,給你表決心、表忠心,能夠指天賭咒發誓的人,給你磕頭拜師,這一般人誰招架得住?”溫大夫吐槽道,“張伯陽吃準了住山的出家人心思簡單,不喜與人接觸,有什麽事也不好意思開口。去老道長那拜訪了幾次後,就出錢張羅著找匠人為老道長修房子。你想想,平常人都不能白受別人的好,更何況是出家人。”

出師後,雖然張伯陽常常以靜安道長的“關門大弟子”自居,但隻要是熟悉靜安道長的人,對此都不大相信。靜安道長在淮水相當有些影響力,即使收弟子,也一定規規矩矩地舉行一個收徒儀式,就憑張伯陽一張嘴,誰信?

3

這一番神操作完畢,張伯陽就開始他的坑蒙拐騙生涯。

一次,朋友轉發來一條鏈接,點開後是“淮水市XX醫館”的公眾號,文章內容是對張伯陽的介紹,其中一段自序,我現在都記憶猶新:

“張伯陽,淮水知名中醫正骨推拿師,禪宗皈依弟子,上清派內傳道士。岐黃家傳,幼承庭序,先後求道於九華山和終南山,並於秦嶺山脈七十二峪中幾近求索,發大宏願,曆經艱險,終尋得張良洞遺址,遂入洞苦修三年,參悟玄門,現已有小成。苦修期間精研儒、釋、道三家經典,尤其對於《周易》《黃帝內經》頗有感悟。現坐診於淮水市XX堂國醫館,主行內經推拿、艾灸砭石法。另收心向中醫禪道學子,傳授中醫正骨技法,及鬼門十三針,有意者可添加文末微信,私聊。”

入夥該國醫館之後,憑借著從靜安道長那裏學的針灸術,張伯陽確實為一些患有風濕關節痛的老年病號緩解了痛苦。這些疾病本來誰也不敢打包票說能根治,張伯陽灸完了,相比以前療效巨大,所以他得以迅速在淮水當地打開局麵,在病友圈也積累了相當的名氣。接著,張伯陽開辦了一些養生類的課,一期七天,售價非常有階級感,課程內容基本圍繞著國學和養生經,譬如什麽天人飲食、呼吸吐納、經典讀書、針灸調理之類的,“全課程內,張伯陽老師帶您一起做《易筋經》,調理身體脊柱,為身體排毒”。

其中的“天人飲食”,名字叫得蠻文雅,說白了就是借素食理念的熱風,在農家樂附近包上一塊地,再雇個農民種點菜(也會直接領著那些報了課的學員們下地種菜),然後自產自銷,本質上就是個高配版的農家樂。不過,張伯陽的“農家樂”能夠被買賬且收益不菲,妙在他通過一番感人的表演,請了兩位出家師父來站台——起初,那兩位被蒙騙來的師父,真以為張伯陽要做惠及大眾的福事,但很快就明白過來,自己是掉進坑裏了。

一次課程,張伯陽招徠的客戶們上午還端坐在蒲團上聽師父們講解存正念、行正路、親近善的福法,下午就原形畢露,一個個地談風論水,有的甚至要求師父們看相解卦占卜人生。可佛家弟子哪有命理風水之說,這不是胡鬧?師父們又驚又怒,再定睛細看,麵前這些人,哪是需要擺渡引導的大眾?隻是在五蘊裏撲騰久了,又嫌安樂不能滿足更深層次的私欲的一群妖怪罷了。兩個師父立馬連夜收拾行囊跑路——這種丟臉喪門的事回去也不敢大聲嚷嚷,佛門忌諱口舌是非,為了保全清白,最後隻能吃下這個虧。張伯陽臉皮厚,才不管這些,也不怕被揭穿,反而繼續熱熱鬧鬧地為自己宣傳造勢。

私下裏,張伯陽又做了一些瑜伽養生課和拚接包裝的禪修課程,目標瞄定那些受過良好教育、有一定經濟能力、親近佛道的中產階級,尤其是中年女性。人過中年,錢包漸漸充盈,身體亮起紅燈,趟過職場上的明爭暗鬥,在生活的沼澤跋涉,疲憊不堪的人們開始關注起身心療愈。恰逢其時,張伯陽大師的“儒釋道鹵煮中醫禪修課”就貼心出現在了這群人身邊。

對於一些懂行的人來說,這些課程稀鬆平常,可對這些大半生忙於生計、掙錢後受困於城市的中產群體來說,這是從未有過的新鮮和向往。而早年的足療生涯中,張伯陽捏過了大量的腳丫子,積累下豐富的臨床經驗,形形色色的人都在他麵前卸下偽裝坦誠相見。腳絕對算得上人最隱私的部位之一,手足通心靈,長此以往,張伯陽對人性一定有異於常人的理解。

拋開為中年人解答人生終極問題的禪修課程,張大師也為那些退休後有錢有閑的老頭老太太準備了中醫養生保健課。無論接受過何種教育,人步入老年後,在某些方麵就會跨層次達成一致,比如廣場舞、養生。

4

“行醫不應該有僥幸心理。騙人可以騙一時,但終究會有原形畢露的一天。喏,你看張伯陽,他後來不就出事了。”溫大夫對我說。

“他怎麽出的事?”

“他呀,出名在針灸,出事也在這根針上。”

出事的那個女患者是淮水當地一個車廠的工人,輾轉多家醫院治腰,均無果,經人介紹才找到張伯陽。當時,女患者已經無法下地走路,想請張伯陽上門施針,他大概覺得上門醫病有損他“大師”的威嚴,沒答應。女患者一家都是農村人,心眼直,在電話裏直接問了張伯陽要多少診費,張大師沉吟一番後,漫天要價:治療一次要兩千元,最低購買三個療程,並且要先付錢再治病。

女患者家裏病急亂投醫,因著對介紹人的信任,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和張伯陽約好就診時間,隨後去了國醫館。沒想到,針紮到第二次,女患者腰疼得直接起不來身了。打電話詢問張伯陽,他要不推說是治療時間短,療效沒出來,要不辯解說自己的紮針手法是這樣的,要先引出病氣,再集中火力消滅,總之一句話,是針紮得還不夠,得堅持紮。

聽了這樣一番解釋,女患者家裏萬萬不敢繼續了,轉頭另找了大夫,新大夫說女患者是遇上了“蒙古大夫”,亂紮針,把人紮成了偏癱。女患者家裏當即火冒三丈,他們立馬找人圍了國醫館,張大師挨沒挨打不得而知,反正這事最後鬧到了派出所。

張伯陽也是個奇葩,進了派出所還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不僅拒不承認是自己的技術有問題,還堅持認為是患者及其家屬對他不信任,並要求再紮一次,紮夠療程後再看效果。

女患者家裏一聽這話還得了?堅決不允,當著民警開始問候張大師祖宗:“耗子精穿白大褂裝白求恩呢你,警察同誌你們也都看到了,我家娃娃都被這個假大夫禍害成什麽樣了,別說上班,現在連走路也得靠拐杖。我家娃娃還沒嫁人成家呢,這是謀財害命啊,警察同誌,這個狗屁醫生還不知道害死過多少人?你們可不能放過他!”

最後,女患者家要求張伯陽必須為此負責,除了退回六千元診費,還要求他承擔起女患者後續一切治療費用,否則,就告他非法行醫。這下,張伯陽再也淡定不起來了。但他隻答應退診費,依舊不賠錢,說除非讓他再紮一次。

我覺得很奇怪,問溫大夫:“為啥張大師這麽執著,這看病又不是兒戲,他先前紮了兩次,都沒紮好還加重了病情,難道他就不怕出事?”

“這就是他狡猾的地方。他怕砸了吃飯的招牌,就用了這麽一出戲。這裏麵水混著呢,這些人個個都是人精,他不懂看病,但他不傻,知道怎麽和家屬捉迷藏。”

“那後來這事怎麽處理了?”

溫大夫提高音量,一臉埋汰地說:“還能怎麽處理?這小子可給我坑慘了,最後這鍋居然傳到我頭上來了。”

5

原來,診費退回後,張大師依舊固執宣稱他的治療方法沒錯,甚至還抬出兩個人壓陣,一個是靜安老道長,另一個就是溫大夫。

溫大夫怒罵:“那張伯陽厚顏無恥,說他針灸的本事都是從我倆身上學的。我算他哪門子的老師?除了被騙著給他上過一次課,我後來跟他哪有什麽交集?這小子出事後,居然還給那個女患者家屬說什麽‘徒弟的病人,師父幫忙看’,打發人家來找我。你說說,這不是坑人嘛!中醫隊伍裏有這樣一號人,簡直是糟踐祖師爺。”

靜安道長早在2020年就被其他地方的廟宇請過去住寺了,溫大夫就被女患者家屬找上了門。他好說歹說,一番勸慰,答應給女患者上門看診後,這才把怒氣未消的患者家屬給送走。溫大夫本是懶散性子,平日無事就獨自打坐,被甩鍋也是哭笑不得,第二天就上門給女患者看病去了。

到了患者家裏,女患者的母親捏著一根長棍笤帚站在門口,說:“你們這些假大夫,看看把我家娃娃害成什麽樣了?我家姑娘才二十六歲,治癱了,你們這輩子也別想好過。抵上我們娘倆兩條命,也要叫你們把造下的孽償了!”

被威脅一通,溫大夫也不惱,任由她劈頭蓋臉罵,等她罵累了、氣消了,才不緊不慢地說:“阿姨,讓我先進去看看你女兒吧,再怎麽說,她這病不能耽擱,你擱這堵著門,這受罪的是患者。咱們先看看再說。”

裏屋,一個女孩的聲音響起:“媽,讓人家進來吧。”

聽到女兒的呼喊,母親隻得黑著臉扔了掃帚,將溫大夫帶了進去。掀開門簾,溫大夫就看見女患者直直地躺在床上,腰下和後背墊了四五個顏色不一的枕頭。

“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能下床嗎?”

“不中、不中,沒找那個姓張的醫生看病前,我雖然腰疼,但還能拄著拐走路,這兩天別說下床了,就連側著彎腰,都疼得我身上冒汗。”

“你自己感受一下,看看身上疼的地方到底是酸、是麻、是痛,還是沒感覺?”

“木木的。躺著不動的時候,腰上腿上都感覺木木的。”

“木多長時間了?”

“自從在張伯陽那紮完針,當天晚上就這樣了。當時麻得厲害,現在都是木了。”

溫大夫轉過頭,給女孩母親說:“之前感覺麻,情況還好,說明這孩子病痛處雖然血過不去,但還能走氣。麻的時間久了就是木,血氣就不能循環了,不好治。”

說得母女倆臉色都變得愁苦了些。

溫大夫便動手治療,他請女孩母親幫他把女兒身體穩固住,然後在患者的八邪處先推後按,接著又在幾處大關腧穴循著脈絡一點點找,找準位置後提拿導引幫助行氣。如此兩個小時後,溫大夫擦了擦汗,請女孩再感受試試。

“腰上有點力了,沒有剛才木得厲害了,就是感覺兩個胯骨還是有點緊,像大腿根上壓了石頭一樣,尾巴根兒也能扭轉了,就是一扭動就痛。”

“我待會給你開個方子,你先吃三副,吃完你給我打電話看看效果,然後我過來再給你看看。放寬心,你這個不是偏癱,隻要你好好康複,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也不會有後遺症。”溫大夫緩了口氣,對著患者母親說,“這個枕頭得去了,太軟了不行,要是坐累了,可以用麻袋裝幹稻草,裝實,靠著稻草對她舒服點。”

說完,溫大夫找出紙和筆寫下藥方,向患者母親叮囑了一番煎煮方法,才放心離開。

溫大夫給我解釋說,那女患者得的不算真正的偏癱,隻是被張大師一針紮偏,堵塞了氣脈,氣凝滯在體內走不出去,正好淤積在環跳、承山、陰陽陵等幾處關鍵腧穴。溫大夫也沒有再行針,就是用推拿的方法拍了幾下,抖了幾下,吃藥療養即可。

治完後,女患者當天就能坐著了,一個禮拜後,下床走路已經與常人無異。因為女兒的病情有了極大的好轉,家屬們的怒氣自然而然就消了。溫大夫也跟他們再三解釋過自己和張大師沒什麽瓜葛,所以後來家屬還提了兩袋玉米和西瓜來酬謝。

“很多時候,病人和家屬們的心思都是很簡單的。看病時,情緒不可避免地會波及到醫生身上,這也無可厚非。”溫大夫坦誠道,“醫生也不是聖人,也會生老病死,他們其實比病人更脆弱。做醫生的本分就是看好病,能看好病就是一個醫生最大的功績。”

“德不近佛者不可為醫,才不近仙者不可為醫。”中國社會對醫生的評判標準始終就兩個:一是技術,二是醫德。張伯陽確實從靜安道長那學了點針灸術,但我和溫大夫始終不認為他能夠被稱作醫生,隻能稱為“大師”,一個混江湖的大師,連赤腳醫生都不夠格。

6

之後,張伯陽消停了一段時間。原本一些與他相熟的人也紛紛開始躲他,他掛名坐診的國醫館也迅速將他的宣傳海報撤下,對外宣稱與張伯陽從不相識。

很長一段時間,市麵上都再聽不到張大師的消息。直到我們從另一位居士那裏聽到了一些內情——張伯陽這次之所以“熄火”得這麽快,是因為女患者家屬得知他沒有《執業醫師資格證》,抓住這個點問他要賠償,威脅說如果不賠償誤工費和營養費,就去衛健委和工商局告他。

這下,張伯陽徹底慌了——其實他這些年也確實在本地混出了些名堂,官場上也有熟人,但他主要怕這麽一鬧,不僅要花錢打點關係,而且影響以後的生意。盡管他的一些養生課程正賣得火爆,財源廣進,但在患者家屬步步緊逼下,張大師竟然——跑路了。他跑路跑得滿體麵,對外宣稱是要外出學習,實際上根本沒有離開淮水。他從國醫館撤出來後,國醫館也一口咬定從沒見過這個人。女患者家屬直接懵了圈,他們原本隻是想要些賠償金,畢竟,張大師平日裏都是一副家大業大、視金錢如糞土的氣派。

當然,這還沒完,女患者家屬不知道從哪聽來的消息,知道張伯陽是修行人,於是請了佛道體係內的一個話事人,想請對方從中牽線搭橋,和張伯陽好好談談。這下,張伯陽沒辦法再當縮頭烏龜了,他未來還得在這個地界上混。說到底,他的生意就是打著某某門派的旗號招搖撞騙,跟一些寺院廟宇拉關係。他也結緣了不少出家師父,這些師父們的能量不小,有些兼任著一定的社會職務,有的有一定的政治身份,頗受信徒和在家居士們的愛戴,一些師父在當地宗教體係中還蠻有號召力。當然,很多師父的學問能力都是實打實的,寺廟並非絕對的清淨地,很多事隻能靠自己眼觀心察。

話事人出麵後,張伯陽逃無可逃,他的事在淮水當地圈子內迅速傳播開來。

“針灸一道,需要非常深厚、係統的知識來做支撐,同時還需要豐富的臨床經驗。很多具體的病並不是單靠理論就能治好,醫道鴻深,弄不好就給自己搭進去了。別看小小一根針,是死是活,全在方寸之間,危險著呢。”我知道溫大夫這話別有深意,也是在提醒我。

雖然張伯陽從靜安道長那學了一些針灸術,但是對針灸背後的道並沒有什麽了解。現代中醫有一個很大的誤區,將針灸、脈學、中藥三者分離,隻求紮針的技術,不求托載技術的醫理。張伯陽顯然就是將中醫看病當成搞維修,隻認紮針,下針當作點電焊,拿人當鐵棍治。

 

某種意義上講,張大師這樣的人在社會上橫行無忌,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去寺廟燒香拜佛的都是善男信女嗎?每個人都懷著各類小心思進到佛門,有人求姻緣、有人求高中、有人想發財、甚至有人想逃避“雙規”。中國人最務實不過,他們不拜不管事的神,在我們的神話體係裏,每個神都有他的屬地,每個神都得保佑點凡人,不然就沒香火吃。

張伯陽靠著靜安道長教給他針灸技法,曾經確確實實為一些病人解決了問題,緩解了痛苦,但他也靠著幾枚小小銀針斂財,借道學和中醫之名欺世盜名、招搖過市。很多事情很難一言概之,行業裏有人唾棄他,說他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也有人巴結他,求問發財之道;更多的人作壁上觀,任他在泥池裏撲騰。

十年前,社會上流行“假大師”;十年後,網絡上流行“寺廟熱”。如果有心尋找,我們很容易在各類社交平台上發現一些年齡不大、打著傳播傳統文化幌子的“道長”。他們的視頻背景大多是山清水秀的寺廟,搭配一些宗教器具或道具,文案似是而非、玄之又玄,摘兩句佛道經文,點綴上一些淡泊名利、寧靜致遠的文字,迅速就能吸引來一大批關注。

包裝到位後,他們就開始在網上釣魚賣貨,掐日子開直播,一邊做些免費看八字、看星盤、看手相等鬼扯淡節目,一邊兜售從義烏批發來的“五十年雷擊木”、開光命牌、手串,或是靠點讚、評論、收藏,引導用戶關注後私聊,當一些用戶收到包郵直送的護身符後,他們就嚇唬用戶,諸如,“命格小,你背不住”“護身符得請神,不然就是爛木頭”……然後就是,“+V”轉賬,“道長”們網絡做法,翻黃曆算日子,看看天上哪位神仙今日在家,在線指導請神入符。當然,這也分段位高低,好點的是做內容輸出,大多數都是風水、小六壬、紫微鬥數這些,吃準觀眾的獵奇心理和風水文化的獨特引力。

當然,流量、帶貨,都是台麵上可見的,某些不為人知的線下業務才是紅頭重利。

騙和被騙都是雙向篩選,任何行業的任何騙術,最終指向無非錢和色,行騙方法也都纏著人心裏麵的圍城轉圈。沒有人的心是堅不可摧的,圍城的缺口不是恐懼就是欲望。抽簽抽的不是運氣,是做事的底氣;求保佑求的,是未來的期許。在觀音大士麵前跪得再久,給廟裏的石磚都描上金粉,犯下的錯、造過的孽、貪汙的公款、傷害過的他命、背叛了的人,都不會在一句句“阿彌陀佛”中輕易消解,也不會隨三清殿上的嫋嫋香煙飄散。

7

醫療事故發生後的第三個月,張伯陽又出來蹦躂了——並沒有我們期待的洗心革麵、金盆洗手,他換了個殼子,生意依舊做得四平八穩。

他在城裏另外租了一間鋪麵,掛上新招牌,穿上一身藏青色唐裝,頭頂長發盤簪,重新做回了“大師”,此前經營的養生保健產品和瑜伽禪修課程繼續大賣特賣,買單的信眾絡繹不絕。前不久的醜事仿佛成了老黃曆,和神龕前敬獻財神的香火一樣,成為過往雲煙。

不過,開業不久後,他冒名的道派找上門來,具體談了些什麽,我們不得而知。但談話之後某一天,張伯陽徹底消失了,鋪麵拉上卷簾門貼上了新的出租告示,手機號成了空號。有人說,張伯陽卷著錢跑了;也有人說,張伯陽去了離淮水不遠的另外一座城市。

之前對他前呼後擁的那批人自此閉口不談,茶桌上問起也隻是連連搖頭擺手,低下頭應承兩句“不清楚”“不認識”“關係不深”……時間一長,再好事的人也不會提起這茬,大家不約而同地對他選擇性失憶,仿佛查無此人。

文中人物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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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運旺什麼國家,了解九運把握先機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27/2023 postreply 20:0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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