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9)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26 18:55:0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406 bytes)
 

28歲,我媽讓我去買精生子

2023-10-24 10:0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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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裏杳

將要直麵的,與已成過往的,較之深埋於它內心的皆為微沫。

我大學畢業至今已滿5年,近3年來,媽媽雖不會每日催婚催戀,但隔三差五會轉著彎兒提起。

最初,她總是問起“不結婚的話,老了怎麽辦”?我擺出一係列反駁的理由,例如“結了、生了就一定會有人養嗎”“未來國家養老體係建設會越來越完善”“買好保險多掙錢”等等。她見嘴皮子占不了上風,便以退為進道:“我沒有著急讓你結婚生孩子,先談戀愛也行呀,人多體驗體驗愛情沒壞處。”我深知其催戀愛本質,用“嗯好”敷衍了事。

我不想生孩子,不是因為外界因素,純粹隻是不想。自小我便沒有當賢妻良母的念頭,甚至無法對大部分女人“做母親”的憧憬產生共情。母愛是很偉大,但我不想做一個偉大的人。況且,子宮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才是那個手握權杖擁有決定權的人,怎可叫他人反客為主,替我做主呢?

屢次未奏效之後,媽媽開始用“魔法”打敗“魔法”——當我說身上長了包很癢、抱怨裝修麻煩時,她均以“談戀愛就好了”來堵我;當我談論起身邊朋友和同事的婚戀八卦時,她不忘見縫插針,話鋒一轉“你呢”?

一日,她突然問我:“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男生?”

“我想要一個與世俗對抗的戰友。我們不必非要完成父輩與社會強加於我們的所謂必經之事,彼此欣賞與尊重,彼此經濟與人格獨立,一同冒險、探索與扶持,完成各自的人生課題,成為那個自己想成為的人。”

我盯著媽媽說完,她用一雙空洞的眼神望著我,仿佛對整個世界起了疑惑。我們之間立著一麵單向透視玻璃,我看得見她,她卻看不見我。

1

我是一個固執的理想主義者,從來學不會順從與妥協。無論聽過多少句“你跟別的女孩子不一樣”“你一個女孩怎麽幹這些”……哪怕這些話語中飽含著千萬種情緒施壓,聽著不好受,但我依舊無法改變,不會被改變。

我從青海一座小城去往天津讀的大學,2018年大學畢業時,我來到成都,跟隨父母參加一場長輩的宴會。詢問過我的戀愛情況後,長輩們兀然談論起同性戀,一位叔叔微微側身,左手夾了支未燃盡的香煙,右手食指指節有節奏地一下一下敲擊著餐桌桌布,白色桌布上浸潤了幾滴涼菜的紅油,他左腿搭在右腿上,懸空的腳尖也點了幾下,吸了口煙後,向我發難:“搞不懂現在的孩子怎麽想的,多惡心啊。你怎麽看這些?”

煙絲燃盡,氣味濃鬱刺鼻,餐桌上空的吊燈隨風搖晃,桌布上被投射的人影在漸漸無限伸展,即將吞沒我這22歲“孩子”的殘影。我明白,他們渴望的不是答案,是順從;我渴望的不是阿附,而是完成一道真正自洽的人生命題。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幾近扭曲變形的影子,真是跟這白色桌布一樣平平無奇啊。我抬頭開口回應:“愛情都不分人種和國籍了,還分什麽性別呢。”

父母並未因此事當眾或者在事後訓斥我,但長期待在單向玻璃另一側的媽媽,有一日問我:“難道大學談一次戀愛就把你傷到了嗎?”

我聽後哭笑不得。18歲前,我就明確知道了自己不想生育,也知道這個想法會在當時地處高原的七八線小城之中激起陣陣漣漪、引發無數爭議,所以從未在人群麵前袒露過。我並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因為解釋一次又一次的成本遠超於沉默。

直到遇見初戀,我將真實的自己攤開,一絲不掛,本準備好迎接決堤後洶湧的洪水,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風平浪靜般的平和——他淡淡地說了一句:“我有很多朋友都這樣想,不想生沒什麽。”人一旦從他人口中聽到自己潛意識中本就希冀被認可的觀念,是不會停下來再想想的,因為穿文胸捂出痱子的女人,從不會質疑另一個不愛穿文胸的女人。

但18歲的愛情是一朵帶刺的玫瑰,美麗又危險,絕大多數時候注定無疾而終。女孩在爭執時故意不接男孩打來的40餘通電話,男孩在女孩為他穿了漂亮裙子後無動於衷,卻對朋友偶然穿了裙子興奮不已。18歲的我們幼稚懵懂,不懂愛有界限,還沒學會與自我相處,又藏掖著自己真實的渴望與需求,將任性恣睢、自卑自賤揮灑得淋漓盡致,兩個人捆縛在被拉扯到極致的橡皮筋上度日,等待著時間的一錘定音。我一點也不喜歡那個時期的自己。

大二,奶奶胃癌晚期,家裏亂作一團,初戀拿到了留學的offer,正備戰雅思。我們站在各自人生的分水嶺,那根曾在彼此眼中閃著星光的橡皮筋,最終還是斷了。我煩躁於他對我的不在乎,他煩躁於我對他的不理解,好像彼此都有錯,卻又都沒錯——終究是不合適吧。

 

18歲至22歲的青春,我隻顧著得過且過,逃課、戀愛、玩耍、交際,唯獨落下了學習,也從未認真思考過:未來我想做什麽?在本該提升自我的年紀,卻迷失在情愛的伊甸園裏,“虛度”充斥著人生最多機會的4年光陰。最終,沒有能力獨立的我,被迫接受了在國企工作的父母的安排,有了一份十分穩定的工作,又趕在成都限購前買了房。

本該什麽都不缺的,可內心卻日益空洞麻木,我像極了一個不知足的矯情小孩,把人生的拚圖擺來擺去,感覺怎麽都少了一塊,還是最中央的那一塊。

成人世界是一座賽馬場,離開校園時,人人都會選擇一匹專屬於自己的馬,我胯下的這匹並非瘦骨嶙峋,即使在賽場的評判標準下,它都算得上一匹中等馬,可我卻始終無法接受。每當我試圖拉韁繩、變換賽道甚至更換馬匹時,層層阻礙與次次失敗都在預示著改變處境毫無希望。

這導致我陷入長期的焦慮與抑鬱,整夜整夜墜入黑色深淵捱著等黎明,失眠持續了5年後,工作進入了第4個年頭,26歲的我漸漸開始對人生有了規劃,找到了真正熱愛的事業,不是被他人建議、不是於人流之中被推搡前行。

我決定重啟人生,也學會珍惜並利用父母的庇護,從副業逐漸過渡到主業,完成轉行。拚命追趕的一刹那,曾經與初戀之間的“不合適”的籠統框架逐漸清晰——換位思考,如果現在我的戀人是一個“空心”人,如同當年的自己,終日沉溺情感而沒有自己的人生目標,我也會果斷地結束戀情。人生不是隻有愛情,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

時間很公平,送給每個人同樣的一把鐮刀,將擋在腳前的雜草,割之除之,以此來慶祝長大。對於人生的覺悟,我晚了6年——至於媽媽的疑問,答案是:其實,我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而是看待愛情的角度變了。

2

媽媽的戰術並非隻停留在言語,還有行動,她曾通過朋友給我介紹過幾個男生。其實,我並不排斥相親,趁著業餘時間交個朋友也無妨,但作為初生牛犢,我還是太天真了。

A先生,比我大1歲,軟件工程師。他自我介紹後,發來的第一條微信是:我是某叔叔介紹的,他說你在那邊挺無聊的,有空我們可以聊聊。

這句話堵得我無從下口,躊躇了一下午,我還是不知該如何回複是好。無聊?我其實不怎麽感到無聊呢!或許他並無冒犯之意,但我直覺他不是我要找的人。礙於介紹人與父母的關係,我將真心話咽回,保持禮貌硬聊了幾句。他最後的話是“今天好冷啊”,我沒有回複,實在抱歉,我真的不是英國人。

B先生,比我大3歲,同在國企工作,家庭富裕,相比A先生,社交沒有那麽拘謹,第一天就提出線下見麵。我是個社恐的人,這樣略帶侵略性的做法應對起來有些吃力。當時我正苦惱人生方向,實在無心應對,向他說明情況後便再無下文。

接觸最多的是C先生,他大我6歲,我們倆的父母是同事。起初,我便對他產生了興趣。我從別處聽聞過他的一些經曆——他曾與父母同單位,卻在剛晉升副科的幾天後辭了職,報名了援藏項目,後來跳槽到北京某單位,近幾年在西藏邊境。剛剛踏上官權之船的人,通常會選擇先站穩腳跟,他卻沒有。舍棄與獲得同樣艱難,我試圖從他身上探尋心中的疑惑:他為什麽會舍棄,以及他是什麽樣的人?

他曾經所做之事是我現在待做之事——即探索除與父母同路之外的道路,那條真正屬於自己的道路。所有人都在勸導年輕人安穩與依附,我們卻在拚命逆行而上。這樣一個願意舍棄眼前利益,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的人,我很欣賞。或許,我們是同類。

這些年,C先生的爸爸一直在給他張羅對象,曾介紹過多名女孩,C先生都一一回絕,但聽聞我的性格後,他竟同意相處看看。或許,他與我相同。

C先生開朗健談、情緒穩定,一天的工作結束後,我們會在微信上聊天。他曾說:“我從小在外地上學,與親戚生活,其實我一點不想家。”那一刻,我像是看到另一個自己——我自小隨父母在外生活,但他倆工作繁忙不常在家,身邊又沒有親戚。我們都習慣一個人,對於“家鄉”這個詞語沒有強烈的歸屬感。媽媽常說“哪裏的黃土都埋人”,於我而言同樣如此。我想,或許我們之間可以產生共鳴。

但不等我歡欣,聊起婚姻觀時,我們就出現了分歧——是的,還是生孩子,這座壁壘,擋在我與外界碰觸的正中央。

“可能是你還沒有碰到合適的人,時間會改變一切,理想是理想。”他說自己從前也不喜歡小孩,但近兩年改變了看法。

但我認為喜歡小孩和養小孩是兩種概念。

“你是不想養嗎?”他又問。

“比起生,養更難,付出的不隻是金錢,還有陪伴。將孩子教育成一個擁有強大內核、成年後能勇於麵對這個現實世界的人,是一場極其難以把控的修行。現在‘喪偶式婚姻’,(把孩子)丟給長輩照顧,這些現象想想都令人窒息。不止大人疲憊,孩子也無法得到有更多選擇機會的環境。犧牲自己來成全這份責任心,我做不到。”

最終,我等來C先生的“你想得太多了”。想太多啊,可真的是我想太多嗎?家中有個泳池,你嫌蓄水與清理麻煩,將之擱置,幾年後你突然喜歡上遊泳,想起了那個泳池,直接開閘,卻發現泳池早已在風吹日曬中年久失修,怎麽也無法出水。

他試圖用話術來改變我,試圖把我當作螢火蟲裝進透明玻璃罐中,放置在家中的木質收藏架上,若有人來做客,他或許會將瓶口上的遮布拿開,指著說:“看!這是我的收藏品,漂亮吧,還亮著光呢,等她再老些,我就會把她做成標本。”

我不禁有些好奇,他曾經用類似的話術改變過多少個女人?將鋒利的欲望與負麵的情緒藏在身後,唯露出一小塊衣角,不是二十多歲的青澀莽撞,不至四五十歲的難以捉摸,原來,三十幾歲是這般模樣。或許,我不該企圖尋找同類。

C先生的時間會改變一切,我的時間卻教會我堅定一切。不生孩子是我的底線,我逐漸失去耐心,如同刺蝟一般,豎起藏在身體下方的尖刺:“繁衍不是女人的使命。冷漠也罷,自私也罷,沒有什麽比自由地活下去更重要。這是我對人生的選擇,我願意承擔選擇的代價。”

我將偏激的情緒嵌進尖銳的文字裏,我們的可能性已然被我送至閘刀下,隨時會終結。

不料,他並沒有與我爭論,隻是淡淡回了句“明白了你的看法”。我身上那裹著層層烈火的尖刺瞬間沒了支撐,他情緒穩定地為我鋪了一層台階,我走下台階冷卻下來。

或許,是時候到此為止了。

3

幾天後,C先生來成都出差,我本想著若他不提便不再見麵了。不料,他還記得之前的約定。出於禮貌,我還是赴約了,當天我沒化妝,我想以自己最真實的26歲的狀態麵對他。

冬天傍晚來得早,他下午會議延時,我坐在星巴克裏等他。見麵前,他說晚飯他請,我不好駁他的麵子——媽媽說“在外要適當地給男人麵子”——便提前問他要喝什麽我請。雙方有來有回,這是年齡增長與經濟獨立帶來的益處,成年人之間恰到好處的距離感。

見麵時天黑盡了,借著霓虹燈光,C先生出現在我眼前一瞬間,我竟然覺得這個男人還不錯——身高合適、皮膚幹淨、發型清爽,身上沒有刺鼻氣味,交談起來同微信上有很大區別。

他看了看我,笑著說:“你和你爸爸長得還挺像。”

我很驚訝:“嗯?你知道我爸長什麽樣?”

“怎麽可能不記得領導們長什麽樣啊。”他微笑道。

一切都有了答案——多次拒絕別的相親對象,卻同意見我,是礙於人情世故、礙於我爸爸,而不是真的對我感興趣。他有他的目的,我也有,隻是不同而已。

周五夜晚,飯館門口熙熙攘攘,人們排起長隊,我們坐在門前,穿插在人群之中。天空飄起小雨,些微落到頭上,倒不足以打斷我們的對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便不見蹤影,12月的風穿過人群撲到我腿上,突然,C先生看向我的膝蓋,問道:“你是不是冷?”

“是有點。”我低頭,看向膝蓋,發現自己的雙手正在上下揉搓,不由心想:這手是什麽時候放上去的?沒想到,這個肩膀寬壯的男人還挺心細。

“那我們進去等吧。”他起身詢問店員。

店裏空調開著暖風,下夜班後,我在外辦了一整天的事,有些犯困,開始走神。C先生似乎有所察覺,稍稍沉默,再拋出一個話題。在店員的提醒下,我們提前點起菜,巧合的是,我們竟都不愛吃香菜和土豆,這令我很是驚喜。

C先生坐在對麵,半晌,突然指著我麵前的空碗對店員說:“麻煩換一個碗吧。”

“怎麽了?”

“碗裏有東西。”

我低頭看了半天,才發覺碗中有個小黑點。上菜時,店員送來一個紅包,他接過後遞向我,示意我拆。剛好,我蠻喜歡這種小確幸。

火鍋店人聲嘈雜,實在不是初見的好地點。紅油吐出密密麻麻的泡泡,一縷縷熱辣氣息從裂開的縫隙跑出,纏繞著隨風向上。C先生侃侃而談,嘴唇翕動,說了不少近期部門裏副職評選、工作經曆、同事關係、高中往事,我如同在黃昏末了拿起一本書,紙張泛黃,字跡時而清晰,時而被幽暗日光奪去半身。

同處一個行業,我們有不少共同話題,聊著聊著,就梳理起共同認識的人來。他記得其中每個人的名字,我恰恰相反,記性差且臉盲,看我費力回想,他微笑安慰。我們之間6歲的年齡差仿佛被抹除了,我倆仿佛不是第一次相見,同他交談如與家中表哥聊天,鬆弛自然。

我們默契地沒有在飯桌上談論婚育,不提及存在的矛盾是一種尊重。事後,我對朋友說:“要不是他想生孩子,我就追求他了。其他矛盾都可以,甚至異地,可偏偏生孩子不行。”

難得遇見如此合拍的人,可能18歲的我會命令自己的原則讓路,但26歲的我卻做不到了,即便空窗許久。因為,生育方麵,我是不可能為他人改變原則的。

萊蒙托夫筆下的畢巧林徘徊於公爵小姐與昔日情人薇拉之間時,曾在日記中寫下:“我常常問自己,我為什麽如此執拗地去獵取一個我無意勾引、也永遠不會同她結婚的少女的愛情呢?……要知道,占有一顆年輕的、情竇初開的心,是莫大的愉快!這樣的心好像散發著醉人芳香迎接第一道陽光的鮮花。應該在此刻把它摘下來,聞個夠之後,扔在大路上,也許會有人撿起來的。”

這些字眼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你是個女人,你是一朵隨地可棄的鮮花。對萊蒙托夫的才華,作為讀者,我傾慕他;作為女人,我厭惡他;作為人,我該說些什麽呢?對待C先生,我同樣矛盾。

那次見過之後,我和C先生漸漸沒了交集,他再未找我聊天。直到不久前,我本打算向他請教工作上的問題,卻發現他將我的微信刪除了。如同我將他移到我心中那一排排的圍欄外一般,他也將我悄無聲息地從他的世界中抹去了。那一晚,我們坦誠是真,隱藏也是真。

“他年紀到了,想找一個家庭條件不差的適孕女人做老婆,老婆負責生養孩子、照顧父母並打理好家事,而他負責專心在異地搞自己的事業。你這樣的女人,什麽硬性條件都符合,唯獨不想生孩子,不好駕馭,你們不是一路人。”朋友的話一針見血。

漸漸的,我看清了局勢,在重視延續血脈的大環境下,沒有多少男人能夠接受我這樣的女人,但或許爸爸媽媽可以。

4

媽媽的糖衣炮彈柔和卻又直接,她每出一步棋,我防守的同時也在思慮如何反攻。

一同討論熱點社會新聞,這是我與媽媽一直以來的習慣,成年後,我嚐試利用這一習慣“滲透”。我不定時地搜羅各類新聞分享給她,例如醫療教育、房價貸款、離婚率、996、數字遊民、性侵猥褻、MeToo、韓國低出生率、日本老齡化、英國脫歐、俄烏戰爭。

在超市采買時,我會在嬰幼兒用品貨架前特意停留,指著標有高昂價格的標簽與她談論一番:“300塊錢一罐的奶粉,而很多人的工資隻有3000塊。”有時,我向她訴說身邊休完產假的女同事重返職場後被邊緣化的遭遇,講她們爭取機會時,會得到無數句“你要喂奶,照顧孩子的不是嗎”的回複,她們生生被折斷未來。

媽媽喜愛煲劇,我又從此下手,假借看帥哥之名帶她接觸動漫、B站、鬼畜視頻、網絡用語,甚至是國外同性題材的影視劇。現在她已經掌握“PUA”“奪筍”“xsl(笑死了)”“yyds(永遠滴神)”“紙片人”“牛頓說這裏不歸我管”等等網絡熱梗,碰到不懂的詞,還會向我詢問一番,聽完感歎一句:“哈哈哈,還挺有意思。”

“其實不想戀愛和結婚的話,可以直接生孩子,自己來養。”最近一次在餐桌前,媽媽放下碗筷說道。竹筷碰撞著瓷碗,敲擊聲雜亂而刺耳,仿佛要宣告著什麽。

“怎麽生?買精子嗎?既能挑選孩子的‘雙商’,又能挑選瞳孔和頭發的顏色。”我反問道。我本想讓媽媽就此知難而退,畢竟,現在仍有不少父母無法接受這種買精觀念。

始料未及的是,媽媽竟爽快回道:“好啊,去買個質量高的,我給你掏錢。”

我緊緊咬住手中的兩支竹筷,筷子末端被兩排牙齒不斷擠壓後打起架來,互不退讓。在此之前,網絡上關於“多地精子庫麵向大學生發布捐精招募倡議”的報道甚囂塵上,看來媽媽也看了不少。這個驚訝占據了所有神經傳導,牙齒的痛覺被延遲,待我反應過來,竹筷上已布滿深淺不一的牙印。

見我被打了一悶棍似地默不作聲,沒有像往常一般反駁質疑,媽媽雙唇上揚,層疊眼皮掩住的眸子裏流出一絲光亮,眼尾皺紋舒展,仿佛打了一場勝仗,有些得意。

那一刻,我真正明白了,原來在媽媽心中,“老公”這個男性化的稱謂與存在並不重要,重要的隻是孩子,隻是我。

 

其實,我很幸運,我的媽媽並非是一個絕對的傳統女性,她的接受和理解能力都很強。年少時,她總教導我,一個女人的經濟地位直接決定家庭地位,哪怕遭遇天大的困難、哪怕掙得再少,女人也不要放棄工作。

與爸爸結束異地之前,媽媽在老家縣城的事業單位做會計,每日擺弄算盤。我6歲時,她被調職青海,橫跨2000多公裏,進了爸爸的單位,夫妻團聚。不過,調動後的媽媽沒能繼續做會計,她被迫去到陌生崗位——檔案管理與統計,原因是,我爸爸也是會計,在所有人眼中,兩口子都在財務科,要避嫌。

爸爸緘默,媽媽卻是跟誰都能聊上兩句的性格,深邃眼窩下遺傳了姥爺的大眼,鴨蛋臉線條流暢,高聳鼻梁下有一張大嘴,愛笑、愛說,職場飯局上,一圈白酒敬完,還能聽到她幹脆清晰的笑聲與交談聲。看著其他非雙職工家庭的同齡女人,她對我說:“如果不是跟你爸一個單位,他升職,我也想像她們一樣往上爬。畢竟,兩口子總得有一個要避嫌。”

能喝、能說、能來事,媽媽具備那個年代在國企生存的所有手段,到頭來,卻連一個開始都沒有。“高中那會兒學數學,我擅長算數,你爸他擅長幾何”,或許是她與爸爸過往裏唯一的相同起點。

當了幾十年“某夫人”,除晉升外,媽媽完成了作為一個好媽媽、好妻子、好女兒、好兒媳該做的一切,甚至還得到過先進個人表彰。不少人說媽媽沾了爸爸的光,但我始終不這麽認為。童年的寒暑假,由於家中無人照顧,我每日都要早起跟隨父母去到單位,媽媽犧牲午休加班的模樣,我現在仍曆曆在目。

“我知道他們會這麽說,嘴長在別人身上,我管不著,我不在乎,因為我知道自己的付出配得上這份榮譽,這本就是我應得的。”媽媽說。

她很早就開始對我進行性教育,這方麵的內容我總是比課本上提前知道。月經初潮來臨前幾年,每逢她的特殊日子,她便將我叫去廁所,指著紅色血液印記說:“不要害怕,不要羞恥,等你長大些,也會和我一樣。”我們大膽談性,不曾避諱,她說:“教給你這些,不是為了讓你肆意妄為,而是讓你學會在關鍵時刻保護自己。”

人性的陰暗、性的非羞恥、直麵非議的勇氣,這一切都藏在媽媽的教誨之中,並在我身上埋下種子。早年間,媽媽評價我,性子像極了年輕時候的她,近幾年卻評價我性子越大越叛逆。或是她年紀長了,亦或是我不想成為她,我在最後那一秒躲過了玻璃罐瓶口。

5

有一年,年後初二,才買不到半年的新車被剮蹭了,正當我懊惱時,媽媽說:“車嘛,本來就是消耗品,就算你不去撞別人,別人也可能來撞你,我們無法左右意外的發生,沒必要太在意。”

後來,我照貓畫虎將這從她那裏學來的豁達回饋於她。一次,她買到一條心儀的裙子,卻被爸爸評價了一句“這是年輕人穿的款式,你都50多歲了”,她就此不再碰那條裙子。我厭惡這種言論——衣物存在的初衷不該是為人服務嗎?人不必去迎合物品,不然何苦為其花費金錢與時間呢?為何要主動或被動地給人生設限呢?

“不要聽我爸的,穿衣服本來就該圖開心,你喜歡的就是最適合的。”就算涉及爸爸,我也不會退讓。

同樣是糙米,父母一輩說:“這玩意兒又硬又剌嗓子,精米才是好東西,小時候幾乎都吃不到。”年輕一代說:“這玩意兒健康,是粗糧,天天吃白米飯不膩嗎?”

曾經,我很困惑,為何媽媽幼時教我獨立與突破,待我成年後,卻又想讓我順從與依附,如此矛盾。不過,在理解“糙米論”後,我明白我們本來就“不同”,沒什麽好糾結的。

“你也成年了,自己的路自己走,想要什麽就努力爭取吧。”在意識到我轉行的決心後,媽媽現在常說這句話。我們之間不會水火不容,也從未真正強迫彼此,隻是,我們都需要時間。

爸爸年輕時是個沉默寡言的工作狂,雖然在媽媽眼裏,他有著並不少言的一麵。在不少人眼中,爸爸是一位才子,媽媽說當年愛上他,是因為他習得一手好字以及一封封才華橫溢的情書。小學時,我曾在家中書櫃中翻到一本爸爸上學時的日記,卻被他畫在頁腳的鋼筆素描吸引,在爸爸身上,我看到愛好是探索世界的另一種方式,讓人們在嚴寒中保持溫熱,匍匐向前。

如今爸爸即將退休,心態轉變,下班後也少了許多應酬,便漸漸拾起年少時的愛好,業餘時間不是跑出去攝影,就是練書法,並將心愛的十年老車改裝好,計劃一退休就帶媽媽上路,自駕環遊全國,閑來之時再賣賣照片。

我暗自感慨:看來,叛逆是遺傳啊。

我很幸運,父母從不打壓,也未曾說過“你看別人家的孩子多好,你怎麽這麽差”“你肯定做不好”之類的,隻是教導我: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攀比;在不犯法的前提下,勇於嚐試,相信自己;有機會就抓住,沒有就低調蟄伏、等待時機。

我與媽媽之間的博弈還會繼續,但我知道她不會攻城略地、命令我改變原則,我也不會圍棋吞子,將她變成我所期望的模樣。我們並不完美,這盤棋沒有輸贏。媽媽沒有錯,我沒有錯,A、B、C先生也沒有錯,隻是我們不同罷了。

每日清晨醒來,我都在無比慶幸自己的選擇。雖然不想生育,但我相信愛情,至於婚姻,這不是我人生裏的必修課。如今,我即將28歲,依舊是一個有著子宮的普通女人,依舊不想生孩子,依舊會大聲說出:“我的子宮我說了算,不好意思,你沒有話語權。”

如果愛你的人卻要剝奪你的權利,那這份愛不要也罷,因為它太假了。

文中人物名、地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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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賭鬼父親身邊逃離

2023-10-20 07:5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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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木糖醇

文字記錄生活點滴, 講好身邊故事

1

2022年4月的一天,晚上10點,我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接通後,那頭先傳來吵鬧聲和嗬斥聲,之後就響起了大鵬的聲音:“阿亮你在哪呢?我在你家,給你發信息咋不回,明天都清明節了。”

大鵬是我的初、高中同學,畢業之後我倆各奔東西,我在縣城工作,他成了我們村的駐村民警。他大晚上出現在我父母家,讓我心裏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大鵬沒有賣關子,迅速講起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沒多大事,趙小偉把你叔打了,你叔報警,要我們把趙小偉抓進去。明天你們一家人還要掃墓,我們也不能真把他關幾天。這樣,我先把人帶回所裏,你晚上過來把他帶回去。”

我鬆了口氣,又有些頭疼——小偉是我小叔的長子,也是我的堂弟,一直以來他們父子的關係就不好,沒想到這次爺倆竟然鬧到了派出所。

掛斷電話,我迅速收拾好東西,便驅車趕往老家鎮上的派出所。10點半,派出所一樓大廳依舊燈火通明。不多時,大鵬晃晃悠悠地走出來,示意我到門口說話。

還沒來得及寒暄,他就先挖苦我:“你們家都成我們所的常客了,以前是你叔,現在是你弟,你們也不管管,別真出了大問題。”

我給大鵬遞了一根煙,他兀自點起來,之後兩個火星閃爍,煙霧慢慢升騰。我重重地吐出一口煙:“難啊,你也知道他那個性格,悶葫蘆一個,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他要是不願意說,怎麽勸都沒用。”

大鵬麵無表情,半晌才說話:“你叔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子不教父之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一支煙抽完,大鵬讓我再等一會兒,他要再進去教育小偉一番,希望能用警察的威嚴“鎮住”他。十幾分鍾之後,小偉跟著大鵬出來了,他一米七幾的個子,身材卻很單薄,不知什麽時候染了一頭黃發,額前的劉海把眼睛都藏了起來,看起來就像個混混。

鄉下派出所還算清閑,大晚上接到警情,還是父子互毆的案子,值班民警對小偉的態度自然不算友善:“叫你家人過來簽字!”

我接過筆,看著材料上小偉的身份證號碼,才恍然意識到,這個被人嫌棄的男孩還是17歲,要再過幾個月,才算成年。

 

小偉小小年紀,身上就貼有很多“標簽”:叛逆、不良少年、童工……而這些不堪,與他的父親、我的小叔趙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叔叔是爺爺奶奶最小的兒子,前麵有四個兄姐。他們小時,由於爺爺奶奶要幹農活,我父親作為長兄,從小就要看管弟弟妹妹,他用紅背帶把小弟綁在後背上,然後給妹妹們喂食、換衣服。因為後背總被我小叔尿濕,父親也曾向爺爺訴苦,爺爺隻不耐煩地說:“你是老大,照顧弟弟妹妹是應該的,你比他們懂事,讓一下他們有什麽大不了的!”

到了80年代,小叔長大了。當時小鎮上還沒有完全通電,到了晚上莊稼人就呼朋喚友打撲克,但大多數人隻圖個消遣,賭博的少之又少。那時男人打,女人也打,小孩子就圍坐在桌旁看,小叔從小耳濡目染,很快就掌握了各種牌的打法。他最喜歡玩“炸金花”,但和同齡人玩牌,往往輸贏參半。他不服氣,把自己輸的原因歸咎於“那隻是小孩子間的玩鬧,沒有賭注,不能發揮出我的水平”。

小學還沒畢業,小叔就開始賭錢了,上了寄宿初中後,沒了爺爺奶奶的管製,他越發肆無忌憚。為了賭博,他開始變著法子向家裏要錢,今天“把錢丟了”,明天“把朋友的東西弄壞了需賠”……次數多了,他不敢再向爺爺開口,就偷偷向我父親要。那時我父親已經參加工作,他疼愛這個小弟,暗地裏給了他不少錢。

漸漸地,爺爺也發現了小兒子的反常,於是某天突然殺到學校去,把正在宿舍賭博的小叔逮了個正著。爺爺把他帶回家先關了他幾天,見他確實沒有讀書的心思,索性就讓親戚帶他去廣東打工。

當時許多十三四歲的毛頭小子紮進了南下打工的熱潮,小叔雖未成年,但也在一家工廠找到了工作。熟悉環境之後,他打聽到廠外有一個地下賭場,很快就成了裏麵的常客。工資輸完了,他就找理由向親戚朋友借,開始大家還會慷慨解囊,事後知道他借錢不是用於正途,就都不待見他了。隻有我父親待他一如既往,每次隻要他開口,多少都會給他一些錢。

在廣東漂泊多年,除了一口流利的粵語和一身賭債,小叔幾乎兩手空空。到了年關,總有人來爺爺家裏催債,他就扔下家人躲出去。2002年,有債主向法院起訴了他,因為找不到人,法院就到爺爺家查封財產。這種事在我們村還是頭一遭,左鄰右舍聚在爺爺家門口看熱鬧,爺爺又羞又氣,直打哆嗦,揚言要和小叔斷絕父子關係。

事後,我父親出麵安慰爺爺,又拿出積蓄幫忙還債。他覺得小弟就是太年輕,如果結了婚有人管著,也許就能痛改前非。

2003年,在親戚的介紹下,白淨帥氣的小叔和鄰鎮的一個女孩看對了眼。爺爺不想那女孩誤入火坑,就把小兒子濫賭成性的事和盤托出。女孩有些猶豫,可終究耐不住小叔的死纏爛打和信誓旦旦,後來還是成了我的嬸子。

2

2004年,小偉呱呱墜地,他剛滿月,小叔就獨自返回廣東打工了。沒了家人的約束,小叔很快惡習複燃,當嬸子意識到不對勁時,他早已賭了多次。麵對妻子的勸誡,小叔不以為然:“賭博怎麽了?賭博就不能賺錢了?我有錢給你就行,你管我做什麽?”

重回賭桌的小叔似乎時來運轉,贏了不少錢。為了讓好運常駐,他不惜花重金往家門口移植了一棵“風水樹”——其實那就是一棵普通的桂花樹,但小叔愛惜得不得了,認定以後財源滾滾就靠它了。

嬸子身體恢複了些後,就孤身一人去廣東找小叔,但小叔早已從原先那家工廠辭了職,消失了。嬸子通過親戚,輾轉尋到了一棟二層的自建房,那裏一樓是個平淡無奇的小賣部,但推開二樓的大門,一股刺鼻的煙味就嗆得她呼吸困難——不到十平方米的屋子,裏麵擠滿了亢奮的人,有的大聲吼叫,激動地拍打桌子,有的抓耳撓腮,唉聲歎氣。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嘈雜不堪。

透過人群,嬸子尋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小叔的身影,當時他正坐在賭桌邊緊張地摩挲著紙牌,手邊是各種麵值的鈔票。嬸子撥開人群,拽起他就要往外走,他不肯,兩人拉扯間,他揮手就把嬸子甩了出去。嬸子重重地摔在地上,還撞翻了一旁的桌子,撲克牌被掀起,散落一地。眾目睽睽之下,小叔並沒有扶她一把,反而咒罵她是“掃把星”,隻會阻礙他賺錢。

從此之後,他們夫婦的關係大不如前,小叔也開始頻繁輸錢。小叔把這一切都賴在嬸子身上,說她衝撞了財神,影響了他的賭運,甚至向我父親抱怨:“有人給我算過,隻要她還在家裏,我就發不了財,這幾年我輸錢都是她害的。”

小叔認定,離婚後自己才能轉運,但那時小偉還很小,嬸子不肯。有一回,小叔又用汙言穢語辱罵嬸子,爺爺氣不打一處來,拿著扁擔就往他身上砸。小叔吃痛,對著爺爺就是一腳,嘴上還罵罵咧咧的。家裏頓時亂作一團,受到驚嚇的小偉縮在嬸子身後瑟瑟發抖。等爺爺緩過勁來,小叔已經逃得沒了蹤影。

 

小偉6歲那年,嬸子再也受不了小叔的冷暴力,答應與他離婚。她離開了家,什麽都沒帶走,包括小偉。

臨走那天,嬸子給小偉買了很多零食,還有一套新衣服。小偉好奇地問為什麽,嬸子沉默不語,隻是緊緊地抱著他。小偉被壓得難受,推開了她,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了。爺爺從兜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信封遞給嬸子,裏麵有一遝鈔票——他覺得小兒子混賬,實在愧對兒媳。可嬸子沒有收,似乎是決心要斬斷和這個家的所有聯係。

嬸子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裏,小偉每天都哭著要媽媽,爺爺不知道該如何向小孫子解釋。也就是那年秋天,爺爺鬱鬱而終,所有人都認為小叔是罪魁禍首。

家散了,小叔卻依舊我行我素地往牌桌上湊,三天兩頭不見蹤影。小偉時常沒飯吃,要餓著肚子睡覺。我父親看不過去,到了飯點便喊小偉來我家。當時親朋好友都怕和小叔扯上關係,連帶著也疏遠小偉,甚至有人因為小叔欠債不還,言語間對孩子也很不客氣。小偉雖小,但也有自尊心,有時他不願過來吃飯,我父親便留一份飯菜給他送過去。

2011年,父親找到小叔,讓他不管怎樣都要好好照顧孩子,但小叔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推脫。後來,小叔幹脆提出把小偉寄養在我家。父親實在想不出更好的辦法,就回家跟我母親商量,母親很不情願——這些年,小叔以各種名義向我父親借錢,到了約定好的還款日卻一拖再拖,最後竟直接賴賬,現在又要讓他們幫忙照顧孩子,估計也是一毛不拔。

那時我正在外地上大學,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去勸父親不要接這個燙手的山芋。但父親有自己的考慮:“是我沒照看好你小叔,才讓他走到這個地步。現在你嬸子走了,你爺爺不在了,我不管誰管?也不過多張嘴吃飯,如果你爺爺還在,也不想小偉沒人照顧……”

父親堅持讓小偉搬來我家,小偉不理解,問道:“大伯,為什麽要搬到你那裏去,我爸爸不回來了嗎?”“大伯,我爸爸去哪裏了?”“大伯,我什麽時候能回去?”

父親向來不善言辭,隻能敷衍說他爸爸工作忙,很快就會來接他。其實,父親也不知道那些問題有沒有答案。

來我家之後,一開始小偉會追問“很快是多久?”後來他不再問了,多數時間都是低頭沉默。父親問他想吃什麽,想買什麽玩具,他也總是搖頭,或回答“都可以”。

寄人籬下的生活讓小偉生出了一種超越自身年齡的成熟與隱忍。當時我家做飯還是用土灶,劈好的木柴壘在屋外,有一回小偉去搬柴火,被藏在柴堆裏的黃蜂蜇了,他的手臂、手背和腿火辣辣地疼,眼淚直流,但什麽都沒說。直到晚上吃飯時,我父親發現他的胳膊腫了,他才道出實情。

3

2012年,小叔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時間,招呼各種狐朋狗友聚眾賭博,把爺爺的老宅搞得烏煙瘴氣。小偉放假的時候回去住,趕上小叔賭到興起,還會讓他代自己抓牌。有牌友看不過去,硬塞給小偉幾張碎鈔,讓他出去買零食。我父親得知此事,擔心小偉被那群人帶壞,便很少讓他再回老宅了。

沒過多久,小叔為爭搶賭場地盤參與了一場械鬥,他和同夥被警方抓獲,都判了刑。

出獄後,小叔似乎老實了不少,沒有再往外跑,而是在老家種起了臍橙。父親以為他得了教訓,能安心生活了,就讓小偉回家跟著他一起生活。小偉沒有拒絕——至少沒有吵鬧——那時候,也沒有人在意一個小孩子的內心想法。

小偉回到親生父親的身邊時已經上四年級了,但他與小叔並不親近。小叔時常不見蹤影,小偉不會問他去哪兒了,小叔也不會說。有時小叔會打電話說不回來吃飯,小偉就自己解決,有時小叔幹脆忘了家裏還有兒子這茬兒,小偉就在家傻等。

慢慢的,小偉習慣了,他每次都做兩個人的飯,如果小叔沒回來,他就留作第二天的早飯。

 

2016年,小叔領著一個名叫燕子的女人進了家門。燕子比小叔小了整整十歲,小叔讓小偉喊“媽媽”,小偉低著頭不說話,小叔惱怒,要把他趕出家門。燕子攔下小叔,讓小偉以後喊她“阿姨”就可以。小偉這才偷偷打量起燕子——她身材微胖,笑嘻嘻的,看起來很喜氣。他不懂為什麽還有女人願意嫁給自己爸爸這樣的爛賭鬼。

這個問題,親戚們也想不通——燕子是初婚,小叔是二婚,而且還有前科和賭博的惡習。我母親曾問過燕子,她說他們以前在廣東打工的時候就認識了,她說小叔會照顧人,“除了好賭,其他都很好”。

婚後,燕子在鎮上的電子廠上班,每天兩點一線,偶爾會給小偉帶些東西,有時是好吃的,有時是玩具。起初小偉抗拒不接,燕子就把東西強塞在他手上。時間久了,小偉就接受了燕子的存在,但依舊不肯改口喊“媽媽”。

一次,小偉在學校打架,推搡間把同學的眼鏡給折斷了,老師讓雙方家長到學校協商,可小叔的電話怎麽都撥不通,小偉隻好打電話給我父親,沒想到最後去學校的竟是自己的後媽。

一見麵,燕子沒有立刻責罵小偉,而是耐心詢問他為什麽打架。小偉說自己和同學因瑣事發生口角,但對方說話越來越過分,不僅嘲笑他爸爸是勞改犯,還說他是被媽媽拋棄的累贅。他氣不過,打了同學一巴掌,後來兩人就扭打在一起。

老師讓他們相互道歉和解,小偉卻倔強地低著頭不說話。燕子怎麽勸說都不見效果,最後沒辦法,隻能由她道歉、賠錢。小偉的脾氣又臭又硬,回家後燕子不免多說了他幾句,小偉卻冷嘲熱諷:“我爸我媽都不管我,你憑什麽管我?”燕子又急又氣,紅著臉,半天沒說話。

那天晚上,小偉離家出走了。燕子慌了,她一邊聯係小叔,一邊聯係老師,然後和我父親沿著村道一路找尋,嗓子都喊啞了。他們找了一夜,等天亮了打算報警時,小偉卻鬼鬼祟祟地回家了。看到他安然無恙,燕子雖然生氣,但最終什麽都沒說。

這時,小叔才從外頭趕回來,一進門就給了兒子一巴掌,質問他去哪兒了。小偉沒搭話,小叔一怒之下就把他綁了起來,解開皮帶就抽他的後背。小偉慘叫,燕子把小叔拉住,把小偉護在自己身後,之後又是安慰又是敷藥。

經過這次毒打,小偉和燕子的關係拉近了許多。我父親勸燕子不要再生孩子了:“小偉有你照顧我就放心了,其實一個孩子也挺好的,你們也省很多事情。”燕子隻是尷尬地笑笑,什麽都沒說。

2017年,燕子懷孕了,小偉時常陪著挺著大肚子的燕子出門遛彎。後來,他同父異母的弟弟出生了,燕子每天圍著新生兒轉,小叔也罕見的在家待了好長一段時間。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小偉慢慢意識到,燕子終究是別人的親媽。

4

孩子滿了周歲,燕子就準備去廣東投奔一位親戚,對方給小叔也謀了一份司機的工作。他們出發的那一天,天灰蒙蒙的,燕子興致很高,起了個大早收拾東西,大到嬰兒車,小到衣服、鞋子、奶瓶,大包小包裝了好幾袋。小叔抱怨雜物太多,隨手就把一個壞掉的琴丟進了垃圾桶。

小偉僵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燕子沒說他的去留,他害怕開口詢問會觸犯某種忌諱,惹得小叔生氣,把他撇在家裏,隻好守在一旁等著。東西越收越多,當他看到自己的東西被一一挑出來時,一種委屈和不甘湧上心頭。他把臉撇到一邊,緊緊攥著拳頭,才沒讓眼淚流下來。

我父親去送行,很快就發現了小偉的異常。父親強壓怒火,質問小叔為什麽不帶小偉一起走,小叔隻淡淡地回了一句:“我們都還沒安頓好,他去幹什麽?”小偉把自己藏在門後,探出半個腦袋,看著小叔和燕子抱著孩子漸行漸遠,直到身影消失,還是沒等到他們回頭。不知不覺,他的眼淚又噙滿了眼眶。

父親不放心小偉一個人在家,就讓他收拾東西,再搬到我家。已經13歲的小偉,雙手束在身體兩側,低頭躲避著我父親的目光,沒有應答。父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隻能讓他先到我家吃中飯,小偉這才木訥地“嗯”了一聲。

到了中午,小偉遲遲沒來,父親去找,發現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爺爺留下來的老宅用的還是老舊的木杠插銷,插銷一旦放下,就隻能從裏麵打開。父親敲門,屋內沒有反應;拍門,好一會兒屋內才傳出小偉略顯煩躁的聲音:“我不餓,我不吃。”

父親沒有在意,說會把飯菜放在廚房裏,等他餓了再來吃。可到了傍晚時分,放在廚房裏的飯菜紋絲未動。父親忍不住,又去叫小偉。房門依舊緊鎖,屋內沒有開燈,透過窗戶上的縫隙,隻看到房間裏昏暗一片。父親拍了好一會兒門,屋內還是沒有任何回應,父親怕小偉尋了短見,對著老舊的木門使勁踹了起來。

木門“砰”一聲重重地撞到牆上,借著屋外的光,我父親這才看到小偉躺在床上,蜷著身子,正在低聲抽泣。我父親鬆了口氣,說:“你一天沒吃東西,飯菜我熱一下,等會你出來吃。”

傍晚,小偉終於坐到了桌前,他垂著腦袋,神情麻木。我父親熱好飯,小偉吃著吃著,眼淚又掉下來了:“為什麽他們都不要我?媽媽走了,爺爺走了,他們都走了,其實我會聽他們話的,我可以好好學習,我可以幹很多活,為什麽還是不要我……”

那天,小偉反常地說了很多話,傾吐之後,他的情緒平複了許多。很多問題,我父親也給不了答案。

突然小偉又問:“大伯,其實大伯母也不喜歡我,對不對?”

“你大伯母不是不喜歡你,隻是對你爸有意見,你爸走了太多彎路,你大伯母不想和他扯上關係。”陳年舊事父親沒有說太多,畢竟上一輩的恩怨和小偉無關,他隻是錯生在這樣的家庭。

我父親的回答讓小偉緊繃的身體一下鬆弛下來,似乎卸掉了一塊壓在身上的大石頭。父親又提出讓小偉搬到我家,小偉沉默了許久,拒絕了:“大伯,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我。”

我父親不再勉強,隻能定期給小偉準備一些菜,每逢節假日,家裏殺雞宰鵝,就裝上滿滿一大碗給小偉送去。小偉收下,吃完會把碗洗幹淨,然後趁我家裏沒人的時候,再悄悄把碗放回廚房。

5

小叔在廣東安頓下來之後,父親就讓他把小偉接過去讀書——自從他們走後,小偉就開始曠課了。可小叔推說學籍不好辦,遲遲沒有動靜。

小偉上了初中,就成了問題少年,他經常翻牆跑出學校,老師找他談話,他都以沉默應對。老師無奈又找小叔,他煩不勝煩,從廣東回來收拾這個大兒子。起初,小偉挨揍還會服軟,但如此反複幾次,他不再屈服,甚至直接叫囂:“有種你就打死我!”

小叔氣憤不已,甚至打算把小偉送去那種全封閉式的管教學校,但我父親怕小偉受虐待,一再勸阻,這件事最後才不了了之。

初二那年,小偉退學了。未成年的他根本找不到工作,我父親怕他出去跟人瞎混學壞,就聯係了在東莞經營服裝批發店的遠房表姑。表姑表示自己需要導購和打包工人,我父親尋思小偉個性內向,再不濟也能幹打包的活兒。

臨行之前,我父親特地給小偉買了一部新手機,還硬塞了他一千塊錢:“去到那裏多聽你表姑的話,待不習慣就回來,大伯再給你想辦法。”

 

小偉離開了老家,我父親也一直關注著他的動向。

據說,他因為性格沉悶不討喜,在笑臉迎人的服裝行業,隻能一直做打包的雜活。他在表姑那裏幹了快一年,過了自己16歲的生日後,設法進了電子廠,又從東莞輾轉去了惠州。期間他換了幾份工作,做過五金店的學徒、文化公司的後勤……但收入都很低。

小偉一直和我父親保持聯係,逢年過節會給我父親打電話,每次回老家也會給我父親準備禮物。父親對此感到欣慰,每每說起,都不忘數落我這個親兒子還不如侄子懂事。隻是,小偉對待小叔就沒有這麽多的善意了。他們父子不在同一座城市,彼此少有問候,偶有聯係也都是小叔開口向小偉要錢,說是要幫他存著娶媳婦。小偉不給,小叔就罵他是狼心狗肺的東西:“也不想想,沒有我能有你嗎?”

久而久之,父子之間的隔閡越來越大,最後幾乎形同陌路了。

6

汽車發動,我帶著小偉離開了派出所,他靠在車窗上失神地看著窗外,外麵昏暗一片,什麽都看不清。路上,我詢問小偉的近況,他隻是簡短地回答幾個字,多數時間都保持沉默。

到了家門口,父親聽到停車聲,很快就從房子裏出來了。他晚上喝了酒,沒法騎摩托車,原本是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派出所打聽情況的。看到小偉平安回來了,他終於鬆了一口氣,連說“回來就好”,又催小偉趕緊去休息,絲毫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小偉離開後,父親告訴了我這晚他們父子倆衝突的原委:小叔又向小偉要錢,小偉不給,他就想強行翻小偉的包。爭搶中,兩人扭打在一起,小叔吃了虧,不服氣,就報了警。

終究還是錢的問題,也不完全是錢的問題。

 

次日就是清明節,家裏的男丁要上山祭拜祖先,小叔一個人走在前頭,我和父親並行,小偉落在最後。

到了地方,小叔對著爺爺的墳頭抱怨:“老頭子真是偏心,風水都向著老大去了,家裏出了大學生,又買房又買車,難怪我運氣這麽差,還有個混賬兒子。”

我們都沒有理會小叔的陰陽怪氣,小偉更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和他搭話。小叔自覺沒趣,祭拜結束就先行離開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對父親說:“小偉最聽你的話,你也不勸勸。”

父親緩緩開口:“勸什麽,是勸小偉低頭認錯,還是勸他把錢拿出來?你小叔有一天認真教小偉嗎?現在憑什麽要小偉孝敬他?”

我並不讚同:“畢竟‘家和萬事興’,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總不能一直各過各的。”

“狗屁的‘家和萬事興’,你小叔當初怎麽不聽你爺爺的?當初怎麽趕走的你嬸子?小偉連頓飽飯都吃不上時,怎麽不說‘家和萬事興’?”父親大聲細數小叔的罪狀,說到最後還不忘提醒我,“還有,你也別添亂,小偉做什麽決定是他的自由,這幾年吃了多少苦,隻有他自己知道。”

父親說完,就招呼小偉回家,正在一旁鋤草的小偉聽到,響亮地應了一聲“好咧!”

他麻利地收拾好東西,跟在我父親身後,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陽光鋪灑下來。見我沒有跟上,小偉突然回頭,朝我咧嘴:“哥,走了,回家。”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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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子辨貧富?你和有錢人隻差一雙長筷子!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26/2023 postreply 20: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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