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22 08:23:56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93230 bytes)
 

我的健美夢,被性騷擾毀掉了

2023-10-19 10:15: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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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閏土

有人出生就在羅馬, 有人生來就是牛馬

2022年,為了備考警察崗位的公務員,我拉上好友一起,決心把孱弱的身體好好鍛煉鍛煉。好友一直幹著攝影師的副業,因著工作認識了各行各業的人,通過他萬能朋友圈,我們找到了晨晨——這個女孩熱愛cosplay,經常出入漫展,彼時正對健身有著極大的熱情,甚至已經參加過幾次健美比賽,妥妥的圈內人士。聽了我們的請求後,她絲毫沒有猶豫就接受了我們“拜師”的請求。

在健身房裏第一次見到晨晨,她的身影讓我不禁眼前一亮——結實的背部肌肉像蝴蝶翅膀一樣,線條分明,肚臍旁邊是清晰的馬甲線,灰色的瑜伽褲將挺翹的臀部包裹出一個美麗的弧度,小麥色的皮膚散發著陽光和活力。晨晨是個自來熟,主動為我們介紹起各種器材,我倆就像拽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跟在她身後,穿梭在彪形大漢之間。

往後,我們仨成了那家健身房裏一道獨特的風景線——體型小巧的晨晨,站在我們兩個1米8的大高個旁,每每在我們力竭時便給予輔助支持,不時還會搭配一點語言激勵:

“就40公斤的杠鈴,你都舉不動,以後抱你女朋友,可別摔個狗吃屎!”

“細狗(健身領域裏稱呼體型較瘦的人的貶義詞)!你行不行啊?!”

後來,為了集中精力備考,我砍掉了健身的時間,直到12月份省考結束,才重新見到了晨晨。此時晨晨已經快畢業了,可她始終找不到對口的工作,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有次在健身時,我問:“晨晨,你練得那麽好,為什麽不嚐試去做健身教練?”不料,聽到這話,晨晨的臉瞬間一白,之後沒再跟我說話。

直到健身結束,她主動約我去酒吧,借著酒勁,才有勇氣說出她的故事,也向我揭開一個中專女孩為了健美夢所要遭受的痛苦折磨。

以下,是我根據晨晨的講述整理而成的。

1

我出生在南京的一個小市民家庭,父親是廚師,他做得一手好飯菜,卻有著像火一樣的暴脾氣,但凡我的成績稍微不如他意,就巴掌招呼。母親雖然溫柔,性格也懦弱,凡事都以父親的意願為主,父親教訓我的時候,她甚至會在一邊苦口婆心地勸導:“丫頭,你爸這都是為了你好,你成績考好點,不就不會吃這苦頭了嗎?”

我也試著努力過,可成績始終得不到提升。身為差生,我在班裏受盡了老師的白眼,一直得不到任何認同,一度患上了抑鬱症,直到中考結束,這種狀態才得以緩解。不出意外,我的中考考得相當差,雖然父母還想“棍棒之下出狀元”,但是事已至此,給我找個學上才更現實一些,就為我填報了城西的一所中專院校。

但是在專業的選擇上,我和父母又產生了分歧,他們想要我填報會計、計算機或者環境藝術設計這種畢業後容易就業的專業,可那時候我隻想填報動畫這個專業——在身處抑鬱的漫長時間裏,隻有動漫給了我一絲慰藉,我幻想自己在動漫搭建出的幸福世界裏遨遊,從而躲避現實世界中成績單上一個個的紅叉。父親再一次想用巴掌改變我的意願,但又害怕醫生說的那些抑鬱症輕生的案例發生在我的身上,便遂了我的心意。這是他第一次向我妥協。

可如願選了專業後,我並沒有獲得想象中的快樂。中專課程本就很不專業,同學們的素質也參差不齊,課堂秩序都不能正常維持,有的老師為了穩住學生,幹脆在教學時間播放動漫,美其名曰“學習優秀作品”,實際是討好學生,“你好我好大家好”罷了。

我覺得自己本就有限的時間又一次被無情浪費了,自此,我的心思徹底遊離到了課堂之外,試圖去做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因為熱愛動漫,我自然而然地愛上了cosplay,趁著上學的空閑時間,扮成喜歡的角色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漫展。漫展後,會有攝影師來邀請我拍上幾組照片,也有形形色色同樣喜歡我cos的角色的人跟我搭訕。我生平第一次獲得了如此多的認同,強烈的喜悅充滿了我的身體,就徹底迷上了這項活動,為了拍出更好的照片,我甚至會省吃儉用雇個攝影師全程跟拍。

不過這種作為coser的“小確幸”也沒能持續太久。一次漫展上,我正像往常一樣按攝影師的要求擺著姿勢,旁邊一個經過的男生看到後,小聲嘀咕了一句:“這樣的‘虎式坦克(形容女生身體肥胖的負麵網絡用語)’也敢cos這個角色了?真是毀了我心中的白月光!”

雖然他的聲音很小,但我和攝影師都清楚聽到了每一個字。攝影師有點尷尬,向我提議要不換個地方繼續拍攝,我則忐忑不安地看著自己cos服露出的腹部。此前,我從沒想過這一點點肥肉會有什麽不妥,但那個男生的話像針一樣紮痛了我——如果不能做到完全“還原”,那和毀了這個動漫角色又有什麽區別?

那天我草草結束了漫展之旅,一回家就將自己鎖進房間,研究起如何減肥。對我來說,生活裏美好的事物本就不多,美食算一個,我也從未想過減肥和健身的事,現在,連這最後的美好都要舍去?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糾結和焦慮中沉沉睡去。

2

不管怎麽逃避,新一天還是到來了。在美食的誘惑和被人矚目的“小確幸”中,我還是選擇了後者。畢竟,在過往的人生裏,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被人排擠和忽視,我太想太想有一個能被人關注和稱讚的機會了。

我開始跟著運動軟件裏的課程試著減肥。課程琳琅滿目,簡直能讓人挑花了眼,在什麽都不懂的情況下,我就挨個試了一遍。中專課程少,下午3點10分就放學了。到家後,我立馬甩開書包跟著課程來了一套有氧操,接著再做各種瘦腿和減肚子的操,直到身上大部分肌肉都喊“救命”了,我才依依不舍地停下來。

晚上吃飯才是我一天中最痛苦的時候,父親那一手好飯菜,尤其是那道紅燒排骨,以往都是還沒端上桌,我就聞著味兒迫不及待地去廚房提著筷子偷吃了,而現在,我隻能一個勁地扒著素菜,碗裏隻盛了可憐的一口米飯。父親一臉疑惑地夾起一塊排骨,聞了聞,然後放進嘴裏,一邊吃一邊嘟囔:“這排骨味兒沒錯啊?丫頭,你咋不吃啊?難道是身體不舒服?”母親摸了摸我的額頭,擔憂道:“怪了這孩子,也沒發燒發熱啊,怎麽連最愛的排骨都不吃了呢?”

我不好意思跟他們說正在減肥的事兒。如果我坦誠地告訴他們,以父親的脾氣,一定能用唾沫星子把我的飯碗給填滿。我選擇悶不吭聲,風卷殘雲般消滅完碗裏的食物後,就將自己鎖回房間繼續訓練。

那一段時間,連上課的時候,我都會偷偷拿出手機、戴上耳機,做上一節“5分鍾修長天鵝頸”。周邊的同學都一臉詫異看著我,也愈發疏遠我。不過,我也不太在意,自顧自地做著自己的事情。

節食和無時無刻的鍛煉,效果顯著,我原本略微臃腫的小肚子隱約現出了“馬甲線”,手臂上鬆垮的“拜拜肉”也緊實了許多,甚至肱二頭肌和肱三頭肌都有了細微輪廓。我在班裏居然有了不小的人氣,許多微胖同學看到我的變化,嘰嘰喳喳地圍到我身邊摸著我的肌肉問:

“晨晨,你的胳膊好細,是怎麽練出來的呀?”

“晨晨,你居然有腹肌耶,我想瘦肚子,該怎麽去鍛煉呀?是跑步還是健身呢?”

“晨晨,你看我是先減脂還是先增肌比較好呢?”

……

看著周圍同學們目光裏的嫉妒、羨慕和討好,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被他們拽住的胳膊上冒出了雞皮疙瘩——這些人平常或多或少都說過我的壞話,如今,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跟我套近乎。

原來,健身也能讓我成為被人矚目的那一個。

中午吃飯,我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好幾個想減肥的女同學簇擁著我一起去食堂,她們想請教健康飲食,這讓我哭笑不得——我自己都是靠節食才瘦下來的,哪裏懂什麽健康飲食?我隨意點了幾個素菜,他們就奉為圭臬,打了相同的飯菜,看著她們皺著眉頭硬往下咽的樣子,我心裏一陣發笑。

晚上,我抱著枕頭興奮地在床上翻滾,被人矚目的感覺就像一隻調皮的小貓不停地舔著我的心尖,我感覺渾身都輕飄飄的。翻來覆去睡不著,我索性打開短視頻APP,看起比基尼健美運動員的比賽視頻。那些穿著鑽石比基尼賽服和水晶高跟鞋的女健美運動員們,身上肌肉緊實,彰顯出一種無與倫比的力量感,那正是我想要的那種女性的剛性美。她們是我心目中的“花木蘭”,我羨慕極了,手裏不停地戳著屏幕上的小愛心。

“我能不能成為她們中的一員呢?”我不由自主地嘟囔出一句,反應過來後,卻被自己嚇一跳。當時我剛剛接觸健身幾個月,連健身房都沒去過。“不可能,我不是那塊料。”我又搖了搖頭。

但很快,腦子裏又冒出另一重糾結——我究竟是哪塊料呢?初中的時候,父母看著我那羞於見人的成績,怒罵我不是讀書的料;中專的時候,老師看著我畫的動漫人物,頻頻搖頭說我沒有天賦;現在,我好不容易在健身上有了一點兒成功……難道我要一直認命,一輩子做個Loser,連一次贏家都沒有成過?

我再一次將目光投向短視頻裏的比基尼健美運動員們,那場比賽已經迎來了最後的冠軍,她穿著閃閃發亮的紫色比基尼鑽石賽服,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到頒獎嘉賓麵前,低頭戴上屬於她的金牌,並舉起主辦方定製的冠軍寶劍,對著攝影師們的長槍短炮露出燦爛的微笑。

閃光燈像流水一樣傾瀉在她身上,寶劍、賽服、水晶鞋和冠軍身上塗滿油彩的肌肉,都在這一刻綻放出最耀眼的光。這道光也直直地刺進我心裏,我對自己說:我要打健美比賽,成為比基尼健美運動員。

第一次,我有了一個叫做夢想的東西。

3

要打職業比賽,光靠在家做這些減脂訓練遠遠不夠。我在各種團購軟件上扒拉了半天,最後選定離家比較近的一家商業健身房,按照上麵給的聯係方式,約了一位教練的體驗課。

前去健身房之前,我已經在各種平台上看過私教課的價格,動輒上萬的價錢,讓我看得心驚肉跳——這個數字可是父母兩個人努力一個月才能賺到的血汗錢,也是我承受不起的價格。所以我在平台上盡量自學著各種器械的使用方式,打算後麵以自學自練為主。

我在心裏反複默念:“隻是白嫖一次私教課,絕不花錢買課!”然後騎上小電驢前往那家健身房。健身房開在商場裏,我說明來意後,前台小姐姐對我露出了熱情的笑容,扭頭對著別在口袋裏的對講機說了兩句,之後就引導著我先在大廳的沙發落座,還貼心地送上了一杯水。我受寵若驚地雙手接過,心裏過意不去,又想到要是體驗過以後卻不買課,會不會浪費了教練的時間和熱情?我內心更加愧疚了,像隻鴕鳥一樣蜷縮在沙發上,生怕被前台小姐姐看出來怯意來。

“您就是預約體驗的會員吧?”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抬頭一看,一個穿著黑色緊身短袖的男人站在我麵前。他梳著油亮的小背頭,結實的肌肉將衣服撐得鼓鼓囊囊,短袖上印“私人教練”四個字。

我連忙站起身,點了點頭。教練便領著我參觀健身房的力量區。晚上正是健身房一天最熱鬧的時候,各種器械麵前站滿了揮汗如雨的肌肉大漢,我平常就對肌肉男有些畏懼,一下見到這麽多人站在一起,感覺周圍的空氣好像都被壓縮了,有點喘不過氣來。我低下頭盯著教練的後腳跟,做賊似地穿過一個又一個健身器械,根本沒聽見教練的口若懸河,隻想著趕緊逃離這片人海。

“好了,這台史密斯機剛好空著沒人,我們試一試。”教練突然在一台怪模怪樣的器械前停下,我猝不及防,差點撞上他的後背。聽到他的話,我才想起今天來的目的,連忙放下背包,按照教練的指示,彎腰站在了史密斯機杠鈴杆的下麵。

“史密斯深蹲能夠有效鍛煉到你的臀部肌肉和腿部肌肉,我們來試著做一個深蹲。”教練一邊說一邊將雙臂穿過我的腋窩,“我這是在保護你,防止你承受不了這個重量,出現安全事故。”

教練隻給我上了5KG的杠鈴片,所以我開始並沒有感到非常吃力。可是漸漸地,我感覺到教練的胳膊在不停地蹭著我的胸部,使我整個人像被他抱在懷裏一樣,他的身體緊緊地貼著我的臀部,隨著我的蹲起,不停地發生摩擦。

我立馬明白,自己這是被性騷擾了——我的性騷擾“雷達”很靈敏,此前做coser的時候,我也曾遇到過心懷不軌的攝影師,他們拍攝時總讓我擺出容易露出裙底的姿勢,或者將自己的身體擺得很低,對著我的裙底瘋狂按快門,也有人渣在漫展時打著攝影的名號加上我的聯係方式,然後在聊天時隱晦地表示可以“肉償”拍攝,或者直接發出一串侮辱人的數字。這種事兒不勝枚舉,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拉黑刪除。

我連忙掙脫教練的束縛,紅著臉想說些什麽,然而教練卻搶先開口:“我這是想幫你保護一下,沒有別的意思,你得慢慢適應這個過程。”

難道在健身房想好好鍛煉,不僅要被性騷擾,還要被教練PUA嗎?我氣得說不出話,抓起背包,風一樣地跑出了健身房,直到騎上小電驢回家躺到自己床上,眼淚才不爭氣地落了下來——我明明隻是去健身房體檢一下私教課,都會被性騷擾,我的健美夢還能繼續嗎?

4

我緩了好幾天,心情才平複下來。後來的一段時間裏,這事一度成為我的夢魘,讓我睜著眼度過一個又一個難熬的夜晚。就此,我徹底放棄了請私教的念頭。

我仔細研究了一圈家附近的商業健身房,最後選擇了一家看起來人流量較少的24小時連鎖健身房。這家健身房主打“沒有私人教練來主動推銷課程”,24小時營業,我好得以避開晚上的人流高峰期,在清晨和下午來鍛煉。這兩個時段裏,大部分人都還沉浸在夢鄉,或在工位上為生活奔勞,健身房裏再沒有了我第一次去的那種窒息感,我也有了充分研究健身器械的空間。

日複一日,獨自訓練一年半以後,我有了較為明顯的肌肉輪廓。有時對著鏡子洗漱,我總舍不得穿上衣服離開,想多欣賞一下鏡子裏肌肉分明的自己。那時,我加了很多健身群,雖然隻是個“小透明”,但是看著那麽多圈內大佬發來的消息,我也相信自己總有一天能跟他們一樣,站上奧林匹亞大賽的舞台。

每天放學後,我都會騎著我的小電驢來到健身房訓練。下午時段人少,久而久之,我跟負責該時段的私人教練和來訓練的會員也漸漸熟了,不少女私教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誇讚我訓練得不錯。一次,一個女私教在日常吹捧完我以後,說:“晨晨,既然你已經有了相當不錯的水平,為什麽不去參加一些健美比賽來證明一下自己呢?”

我有點猶豫,作為一個剛接觸健身一年半的菜鳥,我害怕上台,害怕失敗,也害怕丟臉。但那個女私教仍積極地鼓動我,還遞來一張比賽的傳單:“這是一個健身學院組織的比賽,你去試一試,作為新手,能讓人眼前一亮也說不定。”

我接過傳單,看到上麵列出的幾項比賽項目:“健身模特”“女子比基尼”“健康小姐”“女子形體”。彼時我對於健美比賽一竅不通,平常看的也多是穿著比基尼賽服的女健美運動員的比賽視頻,所以下意識地以為“女子比基尼”是最常見的項目。所以猶豫再三後,我決定參加這次健美比賽裏的“女子比基尼”項目。

後來我才得知,基本上,所有健美比賽都要求女子參賽運動員穿比基尼賽服,幾個常規項目裏,“健身模特”對肌肉量的要求相對最低,隻需備兩件賽服用作比賽展示;而“女子比基尼”不僅需要一定的肌肉量,還要看肌肉線條以及分離度,參賽選手的台上展示效果也是評分裏的一部分;“健康小姐”以及“女子形體”則需要誇張的肌肉輪廓,以及更高的分離度和低體脂率。

就這樣,我稀裏糊塗地開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備賽。我對比視頻裏的女子比基尼運動員和鏡子裏的自己,自信地覺得我的肌肉量也差不多,隻要再把體脂率降一點,拿個名次應該不是什麽難事。我沒有備賽經驗,就按照之前減肥的法子,認為隻要節食就一定能把體脂率降下來,所以在現有食量的基礎上,又減去了一大半。那段時間吃午飯,我總被同學們戲稱為“小鳥胃”,說我吃的比她們家裏養的小貓還少。

可真正要減脂依靠的是健康飲食和適量控製,我粗暴的節食方式立刻遭到了身體的反抗——饑餓狀態下,除了身體活動,我根本提不起勁去做健身動作,一運動,手腳一陣酸軟,腦子暈暈沉沉,好像要吐出來一般,尤其是深蹲和硬拉這種全身性、大消耗的動作,做完更是累得喘不過氣,腦袋暈得下一秒就能睡著。久而久之,我再也沒了健身的欲望。可我還自負地想著“減脂出線條”也能有不錯的成績,仍舊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控製飲食上。

我的另一件煩心事是賽服——水鑽比基尼賽服動輒要兩千多塊,對我這樣一個沒有收入的窮學生,幾乎是一個天文數字。為了減少開銷,我網購了廉價的水鑽,跟著網上的教學課程,自製了一件比基尼賽服。高跟鞋,我手工實在做不了,隻能在二手APP裏與賣家唇槍舌戰了半個小時,好不容易才把價格砍了下來。但即使這樣,參賽的花費也讓我本就瘦削的錢包迅速幹癟了下來。

 

參賽當天,為了有更好的狀態,我給自己斷了食。在更衣室換上自製的比基尼賽服時,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吃了一驚——辛苦練出的肌肉輪廓早不見了蹤影,引以為傲的腹肌也變得模糊不清,整個人的肌肉狀態“糊”成了一團。

到了噴油彩的場地,同場競爭的選手們個個肌肉線條清晰,連肩膀肌肉都鼓得像小包子,她們經驗豐富,提前用報紙將賽服包裹好了,以避免油彩沾染上水鑽影響反光效果,工作人員操作機器塗完油彩後,她們還會喊來助理將塗抹得不均勻的地方人工填充。最後利用這個空當,她們再拉拉拉力帶讓肌肉充血,甚至畫一個美美的妝。

我孤身前來,傻乎乎地任由工作人員噴油彩,自然就染到了比基尼賽服上,我本就狀態差勁,此時更是像一隻蘸滿鹵汁的烤鴨。別的選手已經在練習姿勢、調整肌肉狀態,我還在手忙腳亂地擦比基尼上的油彩。

聽到我們這一組的叫號聲後,我混混沌沌就上了台,急匆匆地跟在同組選手的屁股後麵走。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台下的大燈“嘩”一下亮了,閃得我眼前一片白,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在舞台上。看著台下黑壓壓的人頭,聽著各種嘈雜的議論,我踩著高跟鞋的腿開始發抖。

身邊的選手已經嫻熟地露出一個標準笑容,邁著自信的步子走到裁判台前,開始根據裁判指令擺姿勢,努力地將自己肌肉最美的一麵展現出來。我則頭也不太敢抬,悶著頭像軍訓齊步走一樣衝到了裁判台前,腦袋一片空白,事先學好的動作也忘得一幹二淨,隻好扭頭看身邊的選手的動作,現學現賣。可想而知,這些蹩腳的動作多麽僵硬,更別提能有什麽美感,有裁判沒憋住,輕輕笑出了聲。我隻能豎著耳朵熬到結束的指令響起,灰溜溜跑下舞台。

後來我在健身群裏認了一個“師父”,才知道我當時敢上台,簡直就是梁靜茹給的勇氣。健美選手備賽,很少節食甚至斷食,反而會更注意碳水以及其它營養成分的攝入,賽前甚至要適量補充一點碳水,讓自己達到一個更好的狀態。此外,在台上做肌肉展示時,因著距離和角度,肌肉量會顯得比自己照鏡子時小上一圈,所以增肌不到位就減脂的我,注定更像一隻烤鴨。

5

第一次見到師父真人時,我有些震驚——他胸肌厚實,緊身背心被高高地撐起來,碩大的肱二頭肌彎舉時會鼓出驚人的彎度,四十多歲的人,除了臉部略顯蒼老,肌肉的活力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個年輕小夥。

師父那時在健身群裏相當活躍,別人提出的健身疑問,他事無巨細一一回複,所以我發起了好友申請,請他帶帶我。

訓練時,師父的手也偶爾碰到我的身體,但並不會像第一次去健身房遇到的私教那般,隻單純是為了糾正我的動作和感受我的肌肉發力,令我著實鬆了一口氣。

健美比賽多以男性為主導,女性受製於傳統觀念,參加比賽的運動員,除了被社會上的男性戴有色眼鏡加以審視,說什麽“穿個三點式就敢上舞台,心裏也不知道害臊”,還會被一些男性運動員言語性騷擾。接觸師父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建設,隻要“性騷擾”的雷達一響,我就會立刻做出反應。幸好,擔心的一切並沒有發生。

跟師父接觸多了,我逐漸明白了健身圈子裏拜師收徒的“潛規則”——健美比賽大多是商業性質,評判大多有著很明顯的主觀因素,每個評委的打分依據可能各不相同,即使你自認為肌肉量和線條有著奪冠的實力,結果名落孫山也正常。為了能快速出成績,許多人會走一個捷徑——拜師。健美比賽裏的裁判大多是圈內早早成名的前輩,拜在他們門下,一方麵能學習一些健身技巧,避免走訓練上的彎路,另一方麵是拉近關係,在比賽中如果遇到了老師的熟人,看人情大多也會給出不錯的成績。

對於健身圈內的前輩大咖來說,收徒早從以往的傳道授業變成了一門生意,“拜師費”也水漲船高,從幾千上萬到如今幾萬到十萬不等。有的健身大咖不僅自己收徒弟,他們的徒弟出成績以後也會再收徒子徒孫,而且會向前輩大咖“上供”一定金額的“拜師費”,久而久之,一個類似傳銷的利益集團就形成了,坐在金字塔頂端的師父們享受著弟子的供養,弟子們則打著師父的旗號參加比賽,再去向別人推銷自己的課程牟利,利益捆綁,讓師徒關係愈發畸形。

不過,我的師父沒有向我索取任何費用,還貼心地給我做了日常飲食的科學規劃,以便呈現更好的訓練效果。隻是那時候的我不明白,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我跟著師父每日勤懇訓練,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漸漸對他有了一種含糊不清的情感。師父比我父親小不了多少,但是卻給了我一種從未體驗過的被關愛的感覺,剛開始接觸時,並沒有摻雜任何令我討厭的性因素。

他健壯的身體讓我癡迷,每次輔助我做動作貼近我的時候,他身上的雄性荷爾蒙氣息都會熏得我臉上一陣發熱。我之前沒有什麽戀愛經驗,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喜歡上了他。這想法魔鬼一樣纏著我,以至於我健身的時候甚至都有點無法集中精力去感受肌肉的發力。

然而,沒等到我對這段含糊的感情下一個真正的定義,師父居然搶先對我表白了。一次訓練結束以後,他約我吃晚飯,閑聊三兩句後,突然說道:“晨晨,通過這一段時間的接觸,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姑娘,你是否願意做我女朋友?”

聽到這話,我有些猝不及防。他不等我回複,又循循善誘道:“你看這段時間,我免費帶著你訓練,一直盡心盡力地幫你,這就是我喜歡你的表現呀。晨晨,你應該不討厭師父吧?”

我確實不討厭他,就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師父就顯得十分高興:“既然你不討厭我,那要不就試著跟我處處對象?”

我被他這一番話繞昏了頭,恍恍惚惚地就答應了他。就這樣,本來想好好拜師學藝的我,卻成了師父的女朋友。

之後,在健身房裏遇見熟人時,師父會公開宣揚我倆的關係,我一度感到既羞澀又高興。這段關係初始,我在這個年長男性身上確實體驗到了相當程度的體貼和包容,不真實的幸福感像棉花團一樣將我包裹起來,我好像活在一個精心為我編織的童話世界裏一樣,享受著師父對我全身心的溫柔。當師父要求我履行女朋友的責任時,我自然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一向靈敏的性騷擾“雷達”,也在他刻意營造的溫柔鄉裏,頭一回失去了作用。

 

可再精心偽造的童話也有結束的時候。

師父正備戰一個健美比賽,隨著比賽時間逼近,他的脾氣變得愈發暴躁,在訓練我的時候也失去了原有的耐心,態度變得有些咄咄逼人。起初,我並不知道這一切的改變是因為什麽,還不停自責沒有考慮到他的感受,直到不經意間在車裏看到他拿著針筒對著腿部注射藥物,才知道問題的根源不是我,而是類固醇。

在健美比賽裏使用激素藥物來提高成績,基本是圈裏一個半公開的秘密。為了能在短時間內出成績,很多人甚至都沒弄懂訓練動作就開始注射類固醇,然後大搖大擺地站上比賽舞台。自然健身受限於自身的天賦,要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才能鍛煉出少量肌肉,可如今健美比賽肌肉標準愈發挑剔,憑自然健身鍛煉出的肌肉量和體脂率,實在是差強人意。國外機構曾經做過實驗,一個毫無鍛煉基礎的普通人注射類固醇後,即使沒有做過任何鍛煉,肌肉量也會急速上升。

藥物饋贈的效果顯著,但索要的代價也昂貴,不僅是錢,還有運動員的健康。連醫生都要小心謹慎去開的處方藥,一群連基本醫學知識都不懂的門外漢怎麽可能會科學合理地使用?許多用了類固醇的健美運動員的肝功能和心髒都或多或少有些異常,不少國外的健美運動員年紀輕輕就因此去世。

另外,雄性激素的攝入過多,會導致男性陽痿,會讓女性長出胡子或聲音變粗。可即使有這麽多的副作用,仍有許多人前赴後繼地打開這個“潘多拉魔盒”。國內合法渠道對類固醇藥物使用有限製,可健美運動員對它極易上癮,自然滋生了藥物走私,或者是去購買各種雜牌“神藥”,安全性也就無從談起。除此之外,胰島素和利尿劑,也會被健美運動員用來獲取更好的狀態。

在此之前,我從未想過,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自然健身”的師父,暗地裏居然也參與著這樣的勾當。類固醇已經影響了他的情緒和性欲,他毫無顧忌地在我麵前打藥,然後在我身上粗暴地發泄性欲。這讓我逐漸明白,師父對我根本沒有什麽愛情,隻不過是一個年長男性利用關懷來侵犯我的一種手段,一個正常的中年男性,怎麽會對一個跟他女兒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下手呢?

我拉黑刪除了師父的一切聯係方式,退出了共同群聊。我的健美夢再一次被玷汙,這一次,我還賠上了愛情。

6

這段經曆,每次回憶起來都讓我犯惡心。但因為有師父帶我入門,我也在健美比賽裏拿了一些名次。

健美比賽分職業聯賽和健美協會的業餘比賽。職業聯賽,比如奧林匹亞賽,隻有獲得了職業卡資格的運動員才有機會參加;健美協會的業餘比賽要求則相對低一點,主要是為了選拔出更好的健美運動員。我經常參與的是一些城市業餘賽,獎金並不豐厚,那點獎金也無法支持我備賽,我都是厚著臉皮問父母伸手,但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

報名費用一般在600元左右,很多比賽都在外省市,等於額外多出一筆路費和住宿費。在備賽期間,還有飲食費用,找老師來糾正舞台展示姿勢的費用,同樣都是不小的支出。動輒上萬元的投入,卻看不到什麽回報,引起了父親的不滿:“健身鍛煉鍛煉身體就可以了,去參加那些健美比賽,穿得跟那什麽一樣有什麽意思?還花那麽多錢!有這個工夫,還不如兼職打打工給自己賺點零花錢!”

父親的話沒錯,底層家庭支撐不了這樣一項燒錢的愛好,如果不能用這個愛好變現支撐我繼續追夢,恐怕最後隻能放棄了。我不想放棄,便打算找一份健身教練的兼職——一般來說,健身房教練沒有課程安排時都可以隨意使用店裏的器械,這樣既不會耽誤我的訓練進度,也能節省一些辦年卡的開銷。之前,因為零用錢緊張,我一直辦理的都是月卡,有一份工作,能有效減輕我的負擔。

經過一番精心挑選,我在求職網站上敲定了一家健身工作室。相比商業健身房,健身工作室人流小,選擇在這裏鍛煉的客戶也基本都會購買私教課,而且女生客戶占了很大一部分,避免了與太多肌肉男共處,會給我增加了一點安全感。

健身工作室的老板是個笑起來一臉和氣的中年人,我和他談好了“底薪1800加60%銷售提成和課程提成”的報酬。這提成比例在行內算是相當不錯了,動輒上萬的私教課,隻要談成一個單子,拿到的提成就能負擔起我一段時間的比賽費用了。我十分感激老板,一度以為自己遇上了一個好人。

我一向“社恐”,為了開單,我厚著臉皮向來探店的客人推銷我的課程,甚至會去街頭和學校裏進行“地推”,可是卻一無所獲。我心裏很明白,私教課的費用很多人負擔不起,隻能暗自祈禱能遇上一個有錢的“闊佬”。

不過,還沒等到“闊佬”出現,我那1800元的底薪就沒了蹤影。

一個周末午後,外麵正在下雨,我在工作室值班。沒有一個客戶,老板在前台百無聊賴地打瞌睡,我便自顧自地開始訓練。做到最後幾下引體向上的時候,我的力氣耗盡,剛想鬆開手落地休息下,卻感覺身體一輕,一雙大手從背後將我舉了起來。我透過鏡子一看,發現老板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了我身後。

雖然他冷不丁地出現小小嚇了我一跳,但想著他是輔助做動作,我心裏更多的還是感激。我做完落地,剛想跟他說一聲謝謝,卻發現他托在我身後的雙手非但沒有鬆開的意思,反而還在一點點地往前移動。

“晨晨,你看疫情影響,我這店的生意也不是很好,之前萍萍離職了,你是知道的吧?”

我忍著不適點了點頭。萍萍是跟我差不多時間進來的一個做兼職的女孩,前幾天因為一直開不出單被老板辭退了,我害怕跟她一樣,所以這段時間裏一直在拚命地推銷課程。

“你想,我為什麽辭退了萍萍沒有辭退你呢?”老板的手愈發往前,已經摸到了我胸部的邊緣,“隻要你聽話,底薪我可以給你漲到5000元,開不出單子,我也不會辭退你,你看這樣如何?”

絕望湧上了我的心頭——來了,性騷擾又來了,我隻是想安安心心健身,老老實實打工,為什麽總遇見這樣的事情?

我一把將老板推倒在地,連健身包都沒拿,騎上小電驢就回了家。到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顫抖著手將老板的聯係方式全部拉黑刪除,那1800塊的底薪也根本不敢去討要。

7

中專隻剩下最後一年,兼職可以不做,但實習證明卻必須要解決。在中專蹉跎了幾年青春,動畫設計的專業知識我是一點沒學到,畫出來的作品也隻能滿足自娛自樂而已,根本找不到工作。不過,即使是水平不錯的同學,也大多沒有找到本專業的工作——哪個正常的動畫公司會願意招一個中專生呢?

為了解決我的工作,父母操碎了心。母親在一個物業公司做保潔,幾經折騰為我尋到了一個物業公司的工作,可我實在不願意二十歲就和一群四五十歲的阿姨們混跡在一起。母親對我的叛逆十分氣憤,父親也直罵我作逼倒怪(南京話,形容人很作,讓人看不慣):“好好一份工作,為什麽就不願意去幹?”

我想了想問題的答案,可能我還是不願意放棄健美夢吧。

跟父母鬧了別扭,我隻能自找法子。幸好,在之前的比賽裏,我結識了一家網紅健身房的老板,離開健身工作室後,我就去了他那裏健身。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我向老板請求給我一個當教練的機會,對方就同意了。

網紅健身房對新教練有3個月的“保護期”,期間每月底薪2000元,可如果一直沒有業績,賣不出相應課程,底薪會降為1500元——這個數字甚至低於南京市最低工資。即使推銷出了課程,分成也不固定,最底層的教練的銷售提成和課程提成隻有可憐的25%,隻有慢慢做到主管,才會有更高的提成。做到主管後,所負責的小組開了單子,又能拿到一筆提成。另外,主管還有一個權利,如果有教練離職,那麽他手上剩下的課程就可以指定某一個教練去接,接手的教練也能獲得相應的課程提成。“新人體驗課”也多是由主管來安排,能接觸到新人,自然能獲得更多開單機會,所以教練們為了提成,會像舔狗一樣圍繞在主管身邊。

我們組的主管是健身房的元老,老板的左臂右膀。每當他從我身邊經過,總會伸手在我的屁股上拍一下,聽著令我羞憤的響聲,帶著玩笑得逞的笑容離開。私下裏,他會以一副過來人的腔調,裝模作樣地給我傳授“社會經驗”:“晨晨,健身房裏這種男女之間打打鬧鬧、拍拍屁股都很正常。如果你老是端著,一副正兒八經的樣子,反而會讓人覺得太裝,認為你有問題。”

我第一次見到將性騷擾說得這麽堂而皇之的,可眼下我確實需要這份工作,所以隻好忍著惡心聽他灌輸,平時盡可能地繞著他走,不給他騷擾我的機會。主管見在我身上沒有什麽突破口,馬上又盯上另一個新來的女教練,那個女教練不僅不在意他的性騷擾,反而時不時地和他調笑幾句,惹得他開懷大笑。

我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有女生能接受得了性騷擾?直到看到業績單,我才得到了答案——因為本來我和那個女教練當月都沒有開單,可她卻有一筆可觀的提成。那筆單子我記得很清楚,是主管領著一個想減肥的小姑娘開的單,怎麽轉身一變成了女教練的呢?私下裏,一個熟人教練跟我說,那個女教練早跟主管勾搭在一起了,主管就把自己的單子送給了她。這對主管來說隻是損失一部分提成,但對於新教練而言,那就是保住飯碗的救命稻草。

“可總體來說,損失的錢不還是主管自己的嗎?”我問。

“你懂什麽?剩下的那部分,女的會給主管‘肉償’,各取所需罷了。”

 

大部分客戶付不起昂貴的私教課費用,體驗課結束後就會拒絕買課。為了開單,教練們無所不用其極。

有人會恐嚇客戶,說客戶身上有諸如盆骨前傾、脊柱側彎等等問題,如果自己瞎練,問題很有可能會更加嚴重,甚至半身不遂。有的客戶被嚇到以後,會掏出錢包乖乖買單。實際上,教練並非醫生,大多連人體結構都認不全,解決不了任何人的體態問題,隻是給客戶製造焦慮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另一部分教練還會以“武力”威壓,比如借口帶客戶去體測室裏測體脂率等身體數據,一旦客戶不願意購買私教課,便立馬換一副嘴臉,幾個男教練一起堵著大門,逼迫客戶買單。

如果有客戶確實付不起動輒上萬的私教課費用,這也難不倒那些品性低劣無下限的教練——儲蓄卡裏沒有錢,花唄和信用卡總有借貸額度,這兩者要是不夠,他們甚至會貼心地為客戶聯係小額貸款,直到客戶借來足夠的錢買下他的課程。

這就是健身教練要經受的“潛規則”嗎?要獲得好業績,就得討好主管,甚至獻上自己的身體,或者違背道德底線坑害信任我的客戶們。我想實現自己的健美夢,可這夢想得在潛規則和性騷擾橫行的行業裏生根發芽,這一切如此荒唐,我還要在這條荊棘叢生的道路前行嗎?

 

尾聲

約我喝酒前幾天,晨晨剛剛選擇了辭職。

“還沒有畢業,我就已經失業了兩次,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她的臉泛出紅暈,歪著腦袋跟我說。那時公考剛結束,成績未出,我也處在一種極端焦慮的狀態,所以假裝聽駐唱歌手唱歌,回避了晨晨的問題。兩個對於前途一片迷茫的人,隻能借著酒精安慰自己。

2023年政審結束,我確認“上岸”,聽到我的好消息,晨晨很興奮:“你為我指了一條新的道路。”在我的建議下,她決定先自考本科,然後再去考取體育研究生。

“那你還打算繼續參加健美比賽嗎?”我問。

晨晨沒有回答,隻給我發來了她最新的比賽照片——22歲的她,穿著藍色比基尼賽服,終於在奧林匹亞業餘賽的舞台上,綻放出屬於她的光彩。

文中人物名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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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中產家庭的買房之路

2023-10-18 11:08:43
24人評論

作者南山秋

理性樂觀派, 用自己的方式與自己和解

1

邵蕾是個樂天派,她奉行“有花堪折直須折”,最討厭“未雨綢繆”。在她看來,人生一世短如白駒過隙,何必思前想後萬事操心?隻有吃吃喝喝、順其自然,才是最值得的。

她年輕的時候從未為買房發過愁。作為土生土長的本地姑娘,她從小就被媽媽耳提麵命:“女孩子是不用自己買房子的。”當然,她媽媽往往還會重重地加上一句:“不過你結婚的時候一定要找有自己房子的男人,千千萬萬不要和公婆住一起。”

所以,年輕時的邵蕾常常漫不經心地對我說:“哎呀,我們幹嘛要自己買房子,而且了,如果一個男人連房子都買不起,你敢和他結婚?”口氣活脫脫就是她媽媽的翻版。

我有時會笑著反駁她:“自己買一套也沒什麽不好啊,理直氣壯得多。萬一吵架了,起碼有個容身之處是不是。”

邵蕾卻認真了,叮囑我:“我媽說,女人要是自己有房子,當心引來心術不正的人。我媽老同事趙叔家的姑娘就是這樣,自己家裏有錢,便想著怎麽都無所謂。後來和一個沒房子的男人結了婚,她掏錢買了房,結果沒兩年就離了,男方硬生生分走一半房產。後來我媽的老同事們都說,那男的搞不好就是衝著她家房子來的。”

可閨蜜們誰也沒想到,號稱“不買房”的邵蕾,後來卻雲淡風輕地成了我們中的“置業大戶”:

2007年,她與相戀3年的鍾樂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那時本地房價尚未起飛,他們買下了遠城區銀湖區的一處房產做了婚房;2012年,她的女兒出生後不久,夫妻倆便置換了位置更好的、在青華區的一套140多平的四居室;2016年,她家買下一棟別墅,上下3層加地下室,另有寬闊的前庭後院,成了我們朋友圈子裏第一個置下別墅的人。

我們閑談起來,都羨慕邵蕾隻用不到10年便輕鬆實現了“三級跳”,喊她作“人生贏家”,邵蕾麵對我們的羨慕,有時謙虛地笑笑,更多時候則飛快轉開話題,一副不願多談的樣子。

2020年夏天,邵蕾找到我,聊一座新開盤的樓盤。我微微咋舌:“這個樓盤確實挺好,但全是大戶型,最小的也要180多平,均價5萬多,你這樣一套算下來最少也要1000多萬了吧?”

在樓盤均價2萬多的本地,千萬級別的房子妥妥算是豪宅。當年,邵蕾在大學畢業工作3年後,跳槽到一家大型軟件公司,之後十多年,一步步做到了地區分公司核心部門的副總。她的丈夫鍾樂也在一家大型商業地產公司任職多年,趕上了行業最黃金的年代。邵蕾曾語焉不詳地向我提起過,說他倆年收入少則五六十萬,多的時候七八十萬也沒什麽問題。那時我還沒有對這些抽象數字生出過多的驚歎,而此刻,我分外強烈地意識到了邵蕾的購買力。

邵蕾卻不似我想象的興奮,緩緩歎了口氣:“你知道我其實一直是不熱衷買房的。到目前為止的每一步,我好像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外人看我有別墅開寶馬,以為風光無限,其實,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2

2007年邵蕾和鍾樂籌備婚事時,不可避免地麵臨著買房的問題。

邵蕾的父母都在本地一家大型國有企業工作,家裏的房子是80年代單位給分的宿舍樓,地處鬧市,一小區裏擠擠挨挨的全是熟識的老同事。小區雖是樓房結構,但大家仍保留著昔日住平房時的習慣,有事沒事就互相串門或是聚在一起聊天,熱熱鬧鬧。在歲月的衝刷下,如今的宿舍樓已露出斑駁的灰色,但勝在位置好、戶型大、結構佳,單位還不時出資給房屋做維修加固,所以即使住了30多年,看起來也不算太破舊。

住慣了市中心大房子的邵蕾父母,在女兒籌備婚事時,對房子的首要要求就是:市中心的大戶型。邵蕾一開始也覺得父母的要求無可厚非——按本地的風俗,新人結婚,“男方出資婚房,女方陪嫁家電”,更何況,鍾樂的雙親還都是知識分子,“應該是講道理好溝通的人”,且鍾家家境殷實,“拿出買房子的錢應該是沒問題的吧”。邵蕾那時甚至會在閑暇時暗暗揣測:婆家究竟是會幫忙出首付,還是能豪氣地拿出全款讚助?

但邵蕾萬萬沒想到,他們的要求很快就吃了個軟釘子。鍾樂的父母說話客客氣氣的,卻沒有留太多餘地:“是的是的,新房當然應該是要買的啊。但是我們實在是沒有多少積蓄呢。我們老兩口盤算了一下,要留出裝修的錢,留出辦婚禮的錢,還要留出彩禮錢,剩下的,就至多隻拿得出20多萬了。這個樣子,市中心的房子肯定買不了了,不過我們在銀湖區看了套房,挺不錯的,湖景房,環境好,戶型也好,隻要50萬不到。我們出20多萬,能負擔一半首付,這樣子他們小兩口月供也輕鬆。你們覺得怎麽樣?”

邵蕾與父母錯愕間,她的準婆婆看向他們,斯斯文文的麵龐,話說得誠懇又謙遜:“如果銀湖區的那套房子你們看不中,那還有一個辦法就是:我們把所有的積蓄拿出來買房,看能買到盡量靠近市中心的位置。這樣的話,別的地方可能就得親家多擔待一下了——裝修就隻能簡單裝一下,婚禮也從簡,彩禮嘛,也看看能不能少要點……”

邵蕾和母親對視了一眼,沒有出聲。這個婚房的方案與她們的預期相去甚遠——銀湖區是本市的遠城區,鍾樂父母看中的那套房,距離市中心有15公裏,隻有2路公交車,一路晃晃悠悠,得1個多小時才能到市區。

邵蕾和鍾樂不可避免地遭遇了處對象以來最大的危機:邵蕾覺得婆家肯定有所保留,按他們日常的消費水平,不相信他們隻能拿出20萬;但一向脾氣軟軟、好說話的鍾樂,也顯露出了邵蕾從未見識過的強硬:“我家的經濟狀況,你難道能比我更清楚?我媽說沒錢了就肯定是沒錢了。要結婚,處處都是花錢的地方,裝修、婚宴、彩禮,加起來已經快把我爸媽的家底掏空了。再說,我們也不是不給買房啊,銀湖那套房子怎麽不好?那麽多人買呢!別人能住,我們怎麽就不能住?”

邵蕾媽媽也生了氣:“以前覺得他家通情達理,還想著以後好好走動、把親家當朋友處的。這樣看來,他們真的是不好相處的人,你以後結了婚,可有好日子過了。”

鍾家一口咬定沒有商量,邵蕾媽媽的態度也異常堅決,隻有邵蕾在中間左右為難。她確實是沒看上銀湖區的那套房子,可也不知道該怎麽辦。

她曾在腦海裏閃過一絲念頭:當時市中心的房價大概8000元左右,若是買上一套100平左右的小三居,總價也不過90萬以下。自己和鍾樂上班以來雖沒有刻意攢錢,但好歹也有一點積蓄,要不拿出來添到一起,買套近一點的房?

可鍾樂說,就算這樣能湊夠首付,市中心的房價也超出了他的預算:“兩套房有至少40多萬的差價呢,多少人一輩子都攢不到這麽多錢。而且,買市中心的房子,每月貸款也會高出不少,壓力太大了。”

邵蕾媽媽聽了女兒的想法,更是一跳三丈高:“他們打著小算盤不肯買好房子也就罷了,你還傻乎乎自己貼錢進去?不行不行,千萬別這樣啊傻姑娘,趙叔叔家女兒的遭遇你忘了嗎?你掏錢買房,小心人財兩失啊!”

兩家人僵持許久,搞得邵蕾和鍾樂差點一拍兩散。捱到最後,雙方才各退一步:邵蕾同意了買銀湖區那套房,鍾樂父母承諾,過兩年再給他們買輛代步車。

我那時勸邵蕾:“你現在正好去考駕照,考下來,有車代步,距離也就不成問題了。”

“哪有那麽簡單,一輛車,平時他開還是我開?”邵蕾眉頭皺得擠作一團,“現在最大的問題是,因為這件事,我媽和鍾樂媽已經不說話了!”

直到2008年底邵蕾和鍾樂舉辦婚禮時,兩個親家間的罅隙仍未和緩。婚禮全程,鍾樂媽媽沒有一絲笑模樣,麵龐還不時露出若隱若現的陰霾,讓全場親朋好友都看出了異樣。

婚禮結束後,我悄悄問邵蕾:“你媽和鍾樂媽還在鬧矛盾呐?”

邵蕾的臉苦了下來:“是啊,一直沒和好,之前起碼麵子上還過得去,結果這次婚禮把我媽氣瘋了,說:‘大喜的日子,他媽全程哭喪著臉給誰看呢?’我以前就知道他媽是個所有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的人,這次看來是真的——居然連這樣的場合都能擺臭臉。”

我隻能揀著好聽的話勸:“這說明你婆婆起碼是個心思不深沉的人,磨合好了也許反而更好相處。相比起來,那種笑麵虎才難纏。”

邵蕾說:“確實是這樣,他媽倒真不是耍心眼的人。目前當務之急是我媽這邊——我媽堅持說,他媽能為房子的事給我們擺幾年的臉色,這親家之間就不用再來往了。”

邵蕾媽媽言出必行,邵蕾和鍾樂婚後,兩邊的親家幾乎沒有刻意走動過,連春節都互不搭理。邵蕾也勸過媽媽,無功而返,當她有次無意聽到婆婆跟鍾樂小聲嘀咕說“不是一路人,有什麽好往來的”之後,就徹底斷了和稀泥的念頭。

3

鍾樂家如之前承諾的,在邵蕾和鍾樂婚後第二年給他們買了一輛車,小兩口出行方便了許多。銀湖區雖然偏遠,但自然環境確實比市內好太多。邵蕾每天晚飯後和鍾樂沿著湖畔散步聊天,慢慢也覺得,住在這兒不算那麽糟糕了。

夫妻倆在銀湖區安安穩穩住了好幾年,住到2011年底,邵蕾懷孕了,為著孩子,她不得不重新開始考慮起房子的問題:按政策規定,本市遠城區的學生隻能在本區就讀,上中學時是沒有資格報考中心城區的中學的,而銀湖區幾乎沒有一所能稱得上“優質”的學校。

邵蕾媽媽已淡下去的怒氣又聚集了起來:“你說說你說說,你這結一場婚,反而把自己和孩子弄成了‘鄉下人’。你看看我們大院裏,哪家姑娘像你這樣嫁去遠城區了?要我說,他家就是雞賊又短視,為了省錢,把你們和孩子的未來都耽誤了!”

“我自己是怎麽著都可以的,但是孩子的教育可不能玩笑。”邵蕾隻能準備重新買房了。

挑挑選選,她看中了青華區的一套房——青華區位於銀湖區和主城區之間,是那幾年炙手可熱的新區,房價不算高,但優質房源不少,最重要的是,那裏有幾所不錯的市直屬九年製學校。

邵蕾看中的那套房單價1萬出頭,在當時還算合適,她和鍾樂都很心動,但房子總價算下來要150多萬,首付不是一筆小數目,兩口子把手頭的錢攏在一起也還是不夠。邵蕾找我們幾個朋友借錢——這是驕傲的她第一次向身邊朋友開口。

我擠擠挪挪湊了幾萬元借給她,擔心地問:“你這幾萬幾萬地借,那要找多少人啊,這樣也不是個事啊。”

邵蕾長長地歎口氣,聲音裏充滿了疲憊:“能怎麽辦呢?”

她說,向朋友們開口前,他們夫妻倆最是向婆家求援過的,鍾樂的父母倒是很快回了消息:“沒錢。”雖然這個結果並不太意外,但她還是和鍾樂吵了一架:“你爸媽總是這樣,自己出國旅遊有錢,自己買東西時都有錢,我們一開口就沒錢了?你爸玩攝影,5位數的鏡頭買了一個又一個,那時怎麽不說沒錢了?”

鍾樂卻不以為然:“我爸買什麽那都是他自己的錢。而且我爸媽平時好吃的好喝的也沒少貼補我們,待我們不薄吧?不管怎麽說,爸媽已經給我們買了一套房了,他們沒有給我們再買一套房的義務。”

邵蕾被噎得說不出話,頓了半晌才反擊:“可是,明明有錢,卻在我們困難萬分的時候不幫一把,合適嗎?”

兩人最終誰也說服不了對方,隻能不歡而散,邵蕾覺得自己仿佛墜在冰湖裏,心裏仿佛有些什麽在慢慢坍塌。

我疑惑道:“你和鍾樂收入不是都還挺不錯的嘛?怎麽這幾年也沒攢下錢來?”

邵蕾苦笑:“我倆工作上軌道也才兩三年,每個月的開銷又那麽大,還要還房貸,能攢下多少?”

她停了停,猶豫了好一下子才繼續說:“銀湖區那套房寫的是鍾樂他媽的名字,所以還貸款要從他媽的銀行卡裏走——後來我才知道,鍾樂每個月轉給他媽還房貸的錢時,除了房貸,還偷偷多給幾千塊,說是要把他家付的首付慢慢還給父母。”

我明白邵蕾介意的點,但也隻得半安慰半誇讚讓她消消氣:“你要這樣想——這說明鍾樂很不錯啊,不啃老,也有誌氣。”

“有時候也是覺得他這樣是不錯,但有時候又好恨,恨他滿心滿腦都隻想著不虧欠他爸媽,卻不管我們小家。你知道我最生氣什麽嗎?他這錢是偷偷塞給他媽的,都沒跟我商量,連告知也沒有。我們不是不能給那幾千塊錢,他是覺得我不會同意嗎?再說,夫妻間是可以這樣瞞來瞞去的嗎?”

 

熬到最後,還是邵蕾媽媽出麵了。

當她聽說女兒決定賣掉銀湖區的房子做首付時,慌忙火急地趕去了邵蕾家:“不要賣!這地段現在雖然偏,但都說政府要大力扶持,房子留著估計還可以升值。再說了,你們這買房子,等交房、裝修、透氣,怎麽也得個三四年吧?賣了房子你們住哪裏?寶寶馬上就出生了,難不成你們帶著小孩子出去租房?”

說著,邵蕾媽媽掏出銀行卡,重重地拍到桌上:“這裏麵是30萬,你們拿去付首付吧。我們不比鍾樂家有條件,我跟你爸一輩子就攢了這麽點錢,留下一點點養老,剩下的都在這裏了。蕾蕾你別嫌少,不夠的你再想辦法吧。”

眼淚像井裏莫名泛起的小水泡,在邵蕾的眼睛裏咕嘟咕嘟浮了起來,忍了好久才拚命忍住。她想給媽媽道聲謝,但她一向是不習慣與媽媽柔聲細語的,試了好幾次,都無法把“謝”字說出口。

“不過有一點啊——這房子首付裏有我的功勞,房子要寫我的名字。”邵蕾媽媽飛快地加了一句。

對這個要求,鍾樂和邵蕾都沒有異議——當然,邵蕾心裏還是微微盤算了一下:如果等到以後父母不在了,這房子要辦理繼承恐怕要交不少遺產稅,遠不如寫邵蕾夫妻名字劃算。但這話,她是萬萬沒法對媽媽說出口的。

“況且,”邵蕾略帶不忿地想,“銀湖那套房不也寫的鍾樂媽媽的名字嗎?公平。”

4

2014年,在女兒樂樂快兩歲時,青華區的新房交房了,邵蕾搬入新家。公婆買給他們買的那輛代步車也賣掉了,換了輛20多萬的中檔車——換車時,玩心重的鍾樂心心念念想“一步到位”換成寶馬,被邵蕾強行壓著才沒有“得逞”。

她和鍾樂此時已提前還清了銀湖區那套房的房貸,新房每月7000元的房貸,理論上對他們並不算太重的負擔。但之前還舊房貸款、湊齊新房首付,再加上新房裝修,已經掏空了倆人的存款,如今多出的一個小孩,處處都是不小的花銷,邵蕾漸漸感受到了壓力。

邵蕾和鍾樂默契地在小家內部消化壓力,盡量不在老人麵前展露,但細心的邵蕾媽媽還是看出了端倪——一向花錢大手大腳的女兒,竟然開始跟她討論起超市裏哪個時段的折扣力度更大了——這讓邵蕾媽媽新鮮又焦慮。媽媽從未經曆過買房貸款這些事情,無法想象一個月要交那麽多錢給銀行是什麽感覺,所以不管邵蕾怎麽安慰,媽媽都一直替她著急。

一著急,邵蕾媽媽就想出了個招兒:“你們的舊房子現在不是空出來了嗎?那兒的裝修又新又好,租出去的話,要是租客不愛惜就糟蹋了。我和你爸商量好了,我們倆搬過去,家裏原來那套老房子租出去,租金貼補你們還房貸。”

邵蕾想想,這倒是個不錯的方案:銀湖區的那套房,除了位置偏遠,處處倒都比父母的那套老房子要好。而對於早已退休的父母來說,位置不算什麽大問題——媽媽每天的活動範圍一般就在家和超市之間,而爸爸最多就是在小區裏打一段太極,這些在銀湖區都能得到滿足。還有,銀湖區距離自己現在的新房更近,父母到她家倒是更方便了。

如此一來,邵蕾父母便歡天喜地地搬家了。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大家小家都相安無事。邵蕾在青華區的新房和婆家隻有步行10分鍾的距離,所以平日裏公婆對他們小兩口的照拂就比往日多了一些,老人日常幫忙照顧孩子,接送樂樂上下幼兒園,小兩口下班後還能時不時過去蹭頓晚飯。公婆那邊有什麽雜事,他們也可以迅速趕過去應對。到了周末,要麽是他們帶著女兒去娘家,要麽是邵蕾父母過來陪他們。

邵蕾和鍾樂都非常滿意這樣的生活,直到2015年,邵蕾的父親被單位返聘,變故才又盤根錯節地一點點伸展開來。

邵蕾的父親被單位返聘後,需要常年駐外,於是,銀湖區的大房子裏便隻有邵蕾媽媽一人待著了。邵蕾媽媽是個愛熱鬧的人,本來搬來銀湖、離了往日的老同事們,她就有些不習慣,就靠老伴作陪。這下邵蕾爸爸一不在家,她媽媽就變得無所適從了,寂寞似一頭怪獸,追得她慌不擇路。

她找到邵蕾說:“我搬去你家住吧。”

邵蕾的第一反應,是本能地想否決這個提議,但略一思索,拒絕的話卻說不出口。

她媽媽似乎早已猜到了她想說什麽:“我都想好了,你看,你們家有4間屋子,住下我是沒問題的。我在這裏還可以照顧你們的起居飲食,這樣你們就不用每天往鍾樂爸媽家跑了。我出錢又出力,這樣的好事哪裏去找?”

見邵蕾隻笑不接話,媽媽的語氣嚴肅起來:“我是真的害怕一個人在那裏,房子又大又靜,我不習慣。我最近老是擔心,要是哪天突然生個急病,我一個人在那個鄉下地方真的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啊。”

見邵蕾依然沒接話,她媽媽又下定決心般開了口:“其實也是時機不好,如果你爸的返聘早點定下來,我們也就怎麽都不會搬去你那個房子裏了。我還住我的老房子,這樣哪怕你爸不在家,起碼旁邊都是我的老同事老朋友,我不會寂寞,也不會害怕。唉,可惜……”

媽媽最後的一番話,徹底打到了邵蕾心底。

“如果不是為了想著把房子租出去貼補我,我媽也不用這麽大費周章搬來搬去。再說,這房子一大半首付都是我媽出的呢,她住過來完全是天經地義。”邵蕾有點發狠地想。

好在鍾樂還是很通情達理的,聽了邵蕾的安排,什麽也沒多說,隻點點頭。

5

邵蕾媽媽搬過來與小兩口住,平靜了沒多久,矛盾就件件浮現了出來。

最開始,是鍾樂偶爾不經意地向邵蕾抱怨:“你能不能跟媽說一下,平時還是要注意點。”

他一點點細數著不習慣:

“我在電腦前工作呢,你媽就冷不丁地湊過來問我在忙啥,臉都快要蹭到屏幕跟前了。她嗓門又大,常常嚇得我一激靈。”

“我還在睡覺,你媽就直接衝進房間要絞起被單去洗,我都沒穿衣服,心髒病都快嚇出來了。”

“吃完飯我說打會兒遊戲,你媽就在旁邊不停地勸我別打了,催我有空就去陪樂樂或者做家務去,我媽都沒這麽管過我呢。”

邵蕾忍俊不禁:“你怎麽像個小媳婦一樣啊。”

她伸著手去撫摸丈夫的腦袋,試圖安撫一下,鍾樂卻嚴肅地把頭扭開了:“不是開玩笑。媽住過來我是歡迎的,但是不管怎麽說,分寸感還是應該有的。現在這樣子,我真的受不了。”

邵蕾媽媽的性格,我們這些朋友也大多有所見識:讀書時我們去邵蕾家玩,不論我們湊在一起幹什麽,邵蕾媽媽都會很努力地擠進來,認真地嚐試加入我們的話題,跟我們一起聊天或玩耍,有時即便插不上嘴,也會默默地跟在一起。年少的我們雖然偶有不適應,但總覺得阿姨是熱情隨和,並不認為有什麽不妥,邵蕾更是從小就習慣了,所以從未覺得有什麽問題。而此時鍾樂鄭重地提出意見,邵蕾才意識到丈夫的不自在。她嚐試勸了媽媽幾次,但話不敢說重,媽媽不知是沒聽出來還是不以為意,並沒有太多改變。

有一陣子,鍾樂的公司搬遷加裝修,居家辦公。每個白天,鍾樂都要和嶽母兩人單獨在家,四目相對。那段時間,邵蕾每天出門上班都心驚肉跳,但凡電話鈴響起,她都要嚇個一激靈。

嶽母和女婿的爭吵,終於在各自的不滿積蓄到頂點時爆發了。為了什麽吵起架來,邵蕾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鍾樂收拾了簡單的行李,住回了自己的婆家:“你媽跟我吵架,說房子寫的是她的名字,是她的家。那我就不配住這裏了,什麽時候我們能處理好這些問題,我再搬回來吧。”

邵蕾緊緊捏住了拳頭,又不自覺地鬆開了。她緊緊盯著紗窗上一隻小飛蟲,盯了半晌。那隻小蟲已經上上下下撲騰了好久,仿佛總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能突破籬柵,卻怎麽左突右衝也仍陷在困境。

邵蕾氣急,但看到媽媽那副像犯錯小孩的樣子,又不得不將脾氣收起來,好言安撫。媽媽顯然也有些後悔吵架時的失言,但更多的還是委屈:

“我實在是看不慣他的懶散勁才嘮叨他的。”

“你真是不知道,他在家睡到日上三竿都不起來,牙都不刷就吃早飯。有次我進書房,看到他居然躺在榻榻米上開電話會,躺著躺著還蹺著個二郎腿……骨頭都是懶的。我是實在看不慣了才說他的。”

“他是跟你過一輩子的人,他要有個好的生活習慣,你將來才不吃虧。你說是不是?”

這場不快,最終以邵蕾媽媽搬回銀湖區的那套房子告終。臨走的時候,老太太有點難過,拉著邵蕾的手說:“媽媽真的是巴心巴肝地為你們好啊,不然我不會把養老錢拿出來給你們買房子,也不會把舊房子租出去。結果老了老了,寄人籬下,還沒個落腳的地方了。”

邵蕾的心像針紮一樣疼了起來。送走媽媽後,她給鍾樂發了消息,卻沒有額外多說一句話。鍾樂很快就搬了回來,但邵蕾無可避免地發覺,自己與丈夫之間已經生出了厚厚的一層東西。

生活逐漸恢複到原來的樣子,夫妻倆的感情漸漸回溫。隨著時間的安撫,鍾樂與嶽母之間的矛盾也似乎煙消雲散了。他還是和往常一樣,耐心和氣,知道嶽父常年不在家,會不時地主動帶著嶽母出去吃飯。有幾次家庭旅遊時,邵蕾因突發的工作走不開,鍾樂一個大男人就單獨帶著女兒和嶽母,一路上把老小照顧得無微不至——總之,他又是以前邵蕾媽媽和老同事們之間交口稱讚的女婿了。

“我算看明白了,女婿和丈母娘,就像兒媳婦和婆婆一樣,得保持距離才能保持親熱。”邵蕾跟我總結道。

6

2016年底,本市的房價已經開始飛漲。看著身邊人大多為買房奔波焦慮,邵蕾時常暗自慶幸,感慨自己稀裏糊塗踏準了時機,能在房價暴漲前解決掉住房的問題。

可她的慶幸沒有持續太久。

一天在婆家吃飯的時候,公公突然一臉嚴肅地對邵蕾夫妻開口說:“我和你媽想了很久,想在盤川區買一棟別墅。那套聯排別墅我們已經看了幾次了,很滿意。等這個周末,你們和我們一起去看看,如果沒其它問題,就定下來吧。”

邵蕾驚得一時不知如何接話,她轉臉看向鍾樂,見丈夫並不像自己這般詫異,便立刻明白了這事他早已知情。氣憤一瞬間在邵蕾心頭漾開了,盤旋幾圈之後奔湧而出。公婆和丈夫的聲音落到她的耳中,如同在遠方一般隔膜。

邵蕾努力穩住神,才終於沒在飯桌上再開口。

不記得那頓晚餐是如何結束的了,邵蕾強撐住情緒和鍾樂回到自己家,便迫不及待地發問起來:“買別墅?有錢嗎?誰出錢?我們自己都顧頭不顧尾。”

鍾樂笑嗬嗬地安撫她:“放心,我爸媽有錢,不會要我們出錢的。那個別墅真的不錯,除了市區裏那幾片天價別墅區,這個是離市內最近的別墅區了。我查了規劃,那裏馬上要通地鐵了,地鐵站正開在別墅區附近,以後從那裏坐地鐵20分鍾就可以到市區了。”

邵蕾幾乎笑出聲來:“誰會坐地鐵住別墅?”

鍾樂依然賠著笑:“我爸媽說了,他們這一輩子,現在什麽都不想了,唯一就剩一個‘別墅夢’。之前看過的別墅,要麽太遠要麽太貴,隻有這個片區,又方便又便宜,我爸一看就滿意得不得了。他都快70歲的人了,總說自己半邊身子都快入土了,現在就這一個夢想,由著他們吧。”

邵蕾起問別墅的價格,鍾樂毫不在意:“不貴不貴,上下3層,300多平才600萬不到,地下室和前後院子加起來還有近200平都是贈送的。這樣折算下來,每平米才1萬多——你看看,現在別說在咱們這兒,就算換了周邊的地級市,普通住宅也沒有這個價吧?真的很劃算的。”

邵蕾在心底翻起了舊賬,忍不住腹誹:“不是說沒錢嗎?不是說我們結婚已經掏幹了他們的家底嗎?不是隻能拿出20萬首付的嗎?怎麽如今竟連買別墅的錢都有了?”但她踟躕了片刻,並沒有把這些怨言說出口——與鍾樂磨合多年,她已深知丈夫的脾氣和事關公婆時的態度,懶得平添額外的爭吵了。想到這裏,她便懶懶地說:“他們要買就隨他們吧,他們高興就好。”

鍾樂似乎沒有聽出她的情緒,隻繼續沉浸在對別墅生活的想象中:“我爸媽說了,以後搬去那邊了,房子寬鬆,我們帶著樂樂都一起住過去。他們住二樓,我們住三樓,互不打擾,也方便照應。以後樂樂就不怕沒有地方玩了,那裏全都是她的遊樂場。”

聽到這話,邵蕾猛地坐起身:“不!我不要搬過去跟他們住一起,我寧可住我們現在的房子。是沒別墅那麽大,但我樂得自在。”見鍾樂微微張開嘴想反駁,她飛快地壓住丈夫的話頭:“你跟我媽待過吧,我媽是好人你也承認吧?但你受不了對不對?所以你也不用勸我。”

鍾樂顯然也不想把氣氛弄糟,摟過邵蕾,敷衍著勸慰:“以後再說,以後再說……”

勸慰半晌,他又鄭重地補充了一句:“其實我爸媽要買這套別墅也不是完全為了圓夢,如今有了‘限墅令’,別墅已經是稀缺資源了,賣一套少一套,升值潛力可比一般住宅高得多。爸媽其實還是打心眼裏想給我們、給樂樂留一筆錢,這也是他們做老人的心。爸媽說了,之前折騰了兩套房子都沒寫在我們名下,這套別墅,寫我們的名字,當作他們送給我們的禮物。”

邵蕾沒有接話,她其實還有很多想爭辯的地方,但實在覺得有些累。

7

那套別墅很快就買下了,邵蕾和鍾樂名下無房,倒是省了不少麻煩。公婆拿出100萬,說剩下的首付就由他們夫妻倆自己湊齊。邵蕾那時手頭寬裕,也就沒多計較,補齊了剩餘的首付。一大家人興致勃勃地去看了房,婆婆甚至已經開始規劃前後院子該種哪些花哪些菜了。

與家裏人的歡天喜地不同,邵蕾始終對這套別墅提不起興趣——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她不想與公婆同住。相處久了,邵蕾承認婆婆對他們小兩口不錯,尤其是樂樂出生後,婆婆對孫女的日常起居飲食一應照料得妥妥當當。但她卻一直與婆婆無法太親近,更多的是敬畏——不同於她“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性格,婆婆是一個活得頗為嚴肅的老人。老太太有著典型的老一輩知識分子的模樣,劉胡蘭式的齊耳短發配著金絲眼鏡,平日不苟言笑。婆婆平時說話更是心直口快,每每看到邵蕾做得不妥的地方,就毫不留情地批評,用詞和口氣頗為嚴厲,讓邵蕾常常生出讀書時麵對教導主任的壓迫感。

當年樂樂剛出生時,是邵蕾的媽媽與婆婆打交道最多的一陣子。沒幾天,邵蕾媽媽便有些受不了了——她慣常大大咧咧,做事雖麻利卻馬虎粗糙,這讓親家母頗為不滿。不同於平常親家間的斯抬斯敬,婆婆總是嚴格地提出意見,在邵蕾媽媽看來,甚至有些誇張:

“哎呀,邵蕾媽媽,這個奶瓶怎麽又沒有洗幹淨啊,小孩子的東西衛生要做好啊。”

“邵蕾媽媽,以後注意一點,奶粉要用溫水衝,不然營養物質就都流失了。”

這樣的次數多了,媽媽就忍不住了,常常偷偷把邵蕾拉到一邊抱怨:“她怎麽這麽講究?講究也就罷了,語氣還不客氣。”邵蕾也隻能左右維護,小心勸慰。

有一天,邵蕾剛下班回家,便見到媽媽鐵青的臉:“我今天跟她吵架了,我大聲地跟她說了,我不是保姆,我是她的親家,是來照顧我姑娘,跟她一起平等地照顧寶寶的。”

聽見媽媽把“平等”兩字咬得很重,邵蕾無奈撫額。她了解媽媽和婆婆的性格,自然能想象出她不在家裏時兩個老母親的大戰。

想了片刻,邵蕾字斟句酌地安撫媽媽:“我婆婆就是這樣一個人啊,也沒什麽惡意。隻是一直以來,從來都是別人順著她,她習慣了,講話就多多少少不在乎別人的感受。沒辦法,快70歲的人了,也沒法改變性格了,隻能這樣了。但是她真的是沒有壞心的。”

她媽也長歎一口氣:“相處這麽久,我也看清楚了她的個性了。我知道她不是什麽壞人,不然也不可能相處這麽久。但是這樣的性格我真的是忍不了。我待不下去了。”

“那也隻能這樣了,媽你回去吧,我們再請個保姆,別讓你受氣。”

邵蕾媽媽的眼眶瞬間就有點發紅:“我受什麽氣,都這麽大年紀了,哪個能給我氣受?我是擔心你啊!你性格好,就容易受欺負了。”

邵蕾擠出笑容:“哪有受欺負,婆婆對我好得很。你看她每天變著花樣給我做好吃的。我坐月子的時候,她不是嫌你洗衣服不幹淨嘛,給我手洗了一個月的衣服,哪個婆婆能做到?”

媽媽很久都沒有出聲,最後才輕輕握住邵蕾的手:“你自己跟婆婆好好相處啊。

正當邵蕾為未來跟公婆同住焦慮時,籌備裝修的公婆卻與別墅區的鄰居為院子的劃分起了爭執。本不是什麽大事,但雙方互不相讓,矛盾一路升級,拉扯到了要打官司的地步。

這反而讓邵蕾心下稍安,在她看來,隻要不是明天就要搬去別墅,她今天便仍是可以快活的。

公婆對鄰居的怨氣日增,婆婆甚至打起了退堂鼓:“早知道是這麽不好相處的鄰居,就不該買這套房了。這樣的‘聯排’,沒有像‘獨棟’那樣的距離,又不能像普通住宅那樣關上門不交往,這裏院子挨著院子,隔個柵欄,什麽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我真怕住過來鬧心。”

見婆婆的心思動搖了,邵蕾抓住時機勸阻:“是啊,遠親不如近鄰,像你們這樣,天天待在家裏,要是跟鄰居不對付,那才得不償失。”

說完,邵蕾忽閃忽閃眼睛,電光石火地想出辦法,轉向公公開口:“爸,你看要不這樣,本來我就在發愁別墅裝修的錢——我找朋友大致看了下,這套房的裝修起碼要150萬以上,要是再裝精致點,那就奔著200萬去了,我跟鍾樂盤了一下,付了別墅的首付,我們倆現在手頭最多能拿出的就50來萬了。我倆本來想的是攢一點裝一點,但現在看看情形,我們倒是覺得,別那麽慌著住進去,先看看跟隔壁的關係怎麽處理……”

公公似是聽了進去,點了點頭,沒說話。邵蕾又看向婆婆,見婆婆也麵露鬆動之色,便在心底咬咬牙,繼續說:“我是這麽想的:如果現在不裝修了,那50萬我就拿出來,鍾樂不是一直想要開寶馬嘛,給他買!爸你不是一直說想買輛車嘛,我倆現在開的這輛剛換了沒兩年,也很新,你要是喜歡,就拿去開吧。”

邵蕾明顯看到鍾樂父子倆的眼睛亮了起來。

婆婆猶自客氣了幾句:“那哪好意思要你們的車。”

邵蕾笑顏如花:“當時你們給我們買車,我們現在給你們車也是應當的,沒給爸買一輛新車,我還不好意思呢。”

好,皆大歡喜。

後來聽邵蕾跟我講這些,我有些替她心疼:“你這為了不搬過去,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點。”

她滿不在乎地搖搖腦袋:“隻要不住一起,怎麽都行。”

8

那套別墅的裝修就這樣擱置了下來,大家小家各自回到原來的生活軌跡。

2020年年初疫情暴發,和這個城市裏的市民一樣,邵蕾的父母在銀湖區的房子裏被困了3個多月。期間,邵蕾爸爸生了小病,本是常見病,日常無礙,但因為無法去醫院,家裏備的藥又不足,物資配送也不便,往日窗外幽靜的湖景,此時卻讓老兩口生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邵蕾心急如焚,但隔離讓她有心無力,麵對視頻裏媽媽的一次次哭泣,她的情緒也跟著被拖到了穀底。

直到配送正常,邵蕾爸爸的病情才得到緩解。解封後,她媽媽鐵了心,再也不願在銀湖區的房子裏住了。

經此一“疫”,邵蕾媽媽無比懷念老宿舍樓裏的鄰裏關係——在疫情期間,家屬區的老同事們比起普通社區的居民要團結許多,日常物資互通,相互關照,襯得銀湖區的社區群略顯冷漠。更重要的是,老宿舍樓在市中心,去本市幾家重點醫院都非常方便,這讓老太太越發後悔當初的搬離。

邵蕾媽媽回老房子看了一遭,當初精心維係的家,早已被租戶糟蹋得麵目全非,想要住回去,恐怕要大動幹戈重新裝修一番。這讓她的情緒低落又煩躁,本就是愛說話的一個人,自然越發嘮叨起來。她時常絮絮地在邵蕾耳邊抱怨,說自己當初做了一連串錯誤的決定:

“我最先就不該把養老錢給你付首付,弄得現在重新裝修的錢都沒有了。”

“再就是不該把這邊房子租出去,放著好好的市中心不住,卻跑去‘鄉下’。”

“你說說我,自己有家回不去,卻要住在親家名下的房子裏,心都不安。”

有時邵蕾被媽媽嘮叨煩躁了,也忍不住脫口而出:“你總說住的不是自己名下的房子,鍾樂也抱怨住的房子不是自己名下的,那我把銀湖區那套房過戶給你,你把青華這套房子過戶給我好不好?”

她媽明顯有些心動,但認真考慮了一番,還是拒絕了:“這兩套房子過戶要交好多萬呢。肉都是鍋裏的,轉一圈卻要交那麽多錢,不合算。”

邵蕾便順著她的話說下去:“那怎麽辦呢?”

她媽思索了好一陣,就安靜了下來:“那就算了吧,也沒辦法,就這樣吧。”

見媽媽不抱怨了,邵蕾反而難過了起來,她覺得自己虧欠媽媽太多了。

“結一趟結婚,折騰好幾趟房子,愣是沒讓我媽享到一點兒福。我媽掏空了家底,離開了老朋友,卻隻能住到她瞧不上的‘鄉下’,而且生活也確實不方便。”邵蕾跟我說,“你也認識我媽很多年了,我媽的性格你也了解,除了嘴碎一點,沒什麽壞心眼。可現在,老了老了,我卻弄得她那麽難受。你也知道他們那幫老同事老朋友,現在年紀大了沒什麽事情,整天就在互相明裏暗裏比誰家兒女有出息、誰家姑娘兒子讓老頭老娘享福了。我媽一輩子要麵子,現在都縮著不敢跟人家搭腔,我真的也挺心疼她的。”

這種虧欠感,讓邵蕾動了再買一套房的心思。她計劃得挺周全:青華區雖然有幾所不錯的學校,但終究是新區,教育資源還是比不上主城那幾個教育大區。她想回主城區買套房,自己和鍾樂上班出行生活都更便利,樂樂也能上更好的學校。這樣一來,青華區的房子就可以空出來讓爸媽搬過去——這也是她爸媽近來一直心心念念的事。青華區生活配套設施和地鐵交通都十分完善,小區也是優質小區,房屋戶型質量和小區物業都讓她媽媽很滿意,最重要的是,她媽媽會說:“我終於能住在自己名下的房子裏了。”

 

就這樣,2020年夏天,邵蕾挑挑選選,最終看中了市中心的那處上千萬的樓盤。

房價聽起來有些嚇人,但邵蕾盤算過,並非遙不可及。她掰著指頭和鍾樂計算:“如果我爸媽住咱們現在這套房,銀湖區那套房就徹底空了出來,我們可以把它賣掉,我算了算,賣150萬還是沒問題的。這些錢先拿出一部分還青華區房子的房貸,這樣我們月供的負擔能小一點,剩下的,就可以和我們的存款一起負擔新樓盤的首付。我媽也說了,如果這樣,她就幹脆把老房子也賣了,房款一起拿出來支援我們湊首付。”

鍾樂聽了,臉色不是太好:“那加到一起也還是不夠首付啊,你看上的房子首付可是幾百萬啊。”

其實這也是邵蕾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她猶豫再三,還是說了:“咱們把那套別墅也賣了吧。”

鍾樂對這句話反應之強烈,讓做好了思想準備的邵蕾還是吃了一驚。她並未接話,隻等著丈夫的情緒穩定下來,才慢條斯理地和他算起賬來:

“首先,爸媽跟鄰居的矛盾還沒和解,這麽久了,爸媽都沒再趕著提裝修搬過去的事情是不是?那就說明老太太心裏的那個坎兒還沒過去。所以,你所謂的爸媽的‘別墅夢’,就先放到一邊吧。”

“其次,你想想,我們什麽時候才能攢夠裝修別墅的錢?現在建材人工全都漲得厲害,我估計啊,目前裝下來,哪怕按最簡單的標準,200萬都未必夠了。別說我們現在沒有這200萬,就算真的有,拿去做什麽不好呢?何況,以你媽的個性,我都能預想到,不管我們怎麽裝,她都會不滿意,你說這200萬花得冤不冤?”

“再者,就算什麽都不管,不裝不住也不賣,那個別墅空置著也不是最好的選擇。你有沒有算過賬,別墅每個月的房貸,還有每年的物業費,加在一起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住不進去還要支付這麽多錢,你別跟我談什麽別墅升值,我隻覺得現在這樣子虧得慌。”

這樣一條條細數下來,鍾樂也不再激烈反駁了,當他期期艾艾地問“我爸媽掏錢買的房子我們怎麽好意思賣”的時候,邵蕾便知道,丈夫已經同意了自己的意見。

“很簡單啊,別墅賣了後,你要是不安心,就把爸媽付的那100萬還給他們就好啊。”

見鍾樂不出聲,邵蕾湊到他身邊,抓住他的胳膊搖晃著撒起嬌來——邵蕾很少如此嬌嗲嗲的,但她知道鍾樂是吃這一套的。果不其然,鍾樂假裝著虎著臉,說出來妥協的話:“那我們得說好,除非能賣個好價格,不然可不行。”

9

邵蕾其實早就去中介問過,那套別墅掛牌價已經到了900萬左右了,比起買時的價格漲了不少。據中介的小夥子說,問的人還不少,畢竟樓盤品質不錯,位置也好,本地想買別墅的人大部分都會關注到這個樓盤。

邵蕾心下暗喜,真要能以這個價格賣掉,把公婆的購房款還了,去除自己這幾年付的利息和物業費,還妥妥有不少的盈餘,不管去哪裏買房,都有不錯的選擇餘地。

她一邊叮囑著中介幫自己多留心,一邊緊鑼密鼓地張羅起新房。她媽媽也在跟老同事們聊天時,興高采烈、迫不及待地,邀請大家等她搬到青華區後去家裏玩。她媽媽那陣子樂嗬嗬地跟她暢想:“宿舍區的房子雖然位置好,但是總歸是幾十年的舊房子了。你們這房子又新,裝得又好,到時候大家肯定都會羨慕我,我也終於可以說我沾了姑娘的光了。”

別墅很快有了一個很有意向的買家,但卻在成交價格上僵持住了。對方要求便宜20萬,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我不是拿不出這20萬,隻是這麽大一筆錢,你們總要表示一點誠意。隻要少20萬,我馬上簽合同。”

邵蕾和鍾樂為難了。鍾樂舍不得讓這20萬,畢竟,他們的報價並未高出周圍別墅的報價;但邵蕾迫切地希望盡快成交,因為別墅終究不似普通住宅,意向買家偏少,周圍並不缺少其它的類似房源,她怕熬到最後丟了這個買家。

僵持不下之際,邵蕾的公公發了話:“一分都不能少。”

老頭很少和兒子兒媳如此正兒八經地說話:“這別墅是我和你媽一直以來的心願。一直沒有說搬過去,一方麵是因為和鄰居的關係,另一方麵也是想著搬過去了樂樂上學不方便。但這不代表我們真的不想住去那裏。看你們堅持要賣,我也不好攔著,但是就一個要求,不能為了趕時間而賤賣,一定要安安穩穩挑個合適的買家,這樣我的心裏才不難受。”

鍾樂見爸爸如此說,話也跟了上來:“確實,不是不能賣,但是不能降價賣。20萬呢,可以做多少事情!別墅是稀缺資源,賣一棟少一棟,隻會升值不會貶值。他們不買還會有別的買家,堅決不能降價!”

七嘴八舌到最後,是鍾樂的媽媽一錘定音:“堅決不降。大不了就不賣。我本來就不樂意賣房。我們鍾家從來都隻有買房的事,沒有賣房的時候。賣房,那是敗家子最喜歡的事情!”

邵蕾知道婆婆不是針對自己,但是這番強勢發言依然像槍子一樣打得她心裏發疼。交易就這麽擱淺了,談崩後,對方很快買了其它的房源。邵蕾懊惱不已,為此和鍾樂冷戰了許久。

鍾樂並不理解妻子的堅持,在他看來,目前的生活狀態是最完美的,何苦要再折騰一道?想買新房,就意味著無窮的瑣事,更重要的是,那個高檔社區的房子意味著更重的月供,何苦呢?他安慰邵蕾說:“也不是說不賣別墅啊,隻是不要倉促地賣,碰到合適的時機合適的價格,我們也還是會出手的。”

邵蕾不想說話,她在心底淺淺地對丈夫生出一絲不滿——他的強硬主張和沉默退卻,好像總是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點。在塵埃落定之後,他又常常會生出一些無濟於事的寬泛。邵蕾回想起這麽多年的買房之路,突然意識到,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她獨自一人強撐著走下來的。在缺乏陪伴和支撐的路上蹣跚得久了,她竟也忘了自己究竟要走到哪個方向。

邵蕾無奈,她媽媽更是滿腹委屈。

“本來我媽沒多想搬來我們這個房子的,但是有了期待,再有落差,她就難以接受了。”邵蕾苦著臉對我說,“我也理解她,在老同事那邊的牛已經吹出去了,現在她麵子掛不住啊。我媽一輩子就喜歡和親戚同事朋友家比孩子,我沒給她長臉,結果反而讓她丟了臉。我媽好一陣子不肯理我呢。”

我也不知道怎麽勸慰她了。這10來年,眼看著她一路為房子奔波,日子是越過越好,心事卻也越來越重。這個大家庭裏的每一個人,似乎都有自己足夠立得住的考慮和理由,誰也沒有錯,可為什麽卻依然一路磕磕絆絆格外疲憊辛苦呢?

 

尾聲

邵蕾沒想到,那次一耽擱,別墅竟再也沒找到合適的買家了。挑挑揀揀之下,賣別墅的事情就緩了下來。拖到現在,那套別墅的掛牌價已經比2020年時跌了300多萬。鍾樂一家對此心痛不已,卻更加堅定了不賣的決心:“等著,等漲回以前的行情再說。”

邵蕾換新房的念頭也已經泯滅。疫情3年,她和鍾樂所在的行業都早已千瘡百孔。縮水的不僅僅是收入,也有從前的豪情萬丈。那些曾經滿握在手的未來可期,早已消失殆盡。如今邵蕾甚至有些慶幸當時沒有買下那個高檔的新房,否則每月好幾萬的房貸,隻怕是讓日子雪上加霜。

兜兜轉轉之下,邵蕾時常覺得自己的生活仿佛繞了一個巨大的、徒勞無功的圈子。她煩透了那套別墅——住進去恐怕不是近期能實現的事情了,而雷打不動的房貸和物業費卻是越來越沉重的負擔。不知從何時起,她媽媽也不再絮叨了,換成了時而沉默歎氣,讓邵蕾更是難捱,比跟她敞開了大吵一架還要叫她難受。

有一次邵蕾開著車路過別墅附近,心念微動,便打了方向盤彎了過去。七八年了,別墅區入住率依然比她想象中要低,給人一種略顯蕭條的感覺。看向那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想想這幾年來的一地雞毛,邵蕾沒有一絲欣喜。

呼出的氣很快在冷空氣裏凝成煙,久久不散。初秋的寒意漸漸濃了起來,邵蕾知道,後麵還有漫長的寒冬。她隻能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等到冬天之後,春天總也就不會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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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這兩種人會削弱你的運氣!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22/2023 postreply 09:4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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