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7)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20 20:51:3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5227 bytes)
 

一個學渣決定考縣城公務員

2023-10-17 08:48: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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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李飛道

努力找尋平凡生活中的笑點。

 

“文化執法情”微信群裏隻有四個人,我、劉軍、陳哥和官鬆,我們曾是在區文化執法隊一起“戰鬥”過的兄弟。

2022年,我在冷清許久的群裏詢問:“什麽時候各位有空?大家聚聚。”在漫長的等待後,劉軍,陳哥陸續回話,讓我先定時間地點。我將聚會的地方定在文化局後麵的那個蒼蠅館子,過去我們常去吃飯的老地方。這時,官鬆回複:“祝三位哥老倌吃得開心。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官鬆在六七百公裏之外的地方工作,很少來省城。算起來,我已經有好幾年沒見到他了。正當我和官鬆開玩笑時,劉軍又發來消息:“不好意思,吃飯那天我有事,隻有改下次了。”

我嘴上說沒事,下次再約,但我心裏知道,多年以後大家各奔東西,想要重聚一堂,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1

第一次見到官鬆,是2014年。

那天,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夥子出現在我們文化執法隊辦公室門口,探頭探腦,欲言又止。正好當天有一家網吧要來執法隊接受處罰,我便毫不遲疑地斷定他就是網吧派來的人,於是叫來同事,要給這個小夥子做詢問筆錄:“今天,我們對本周一你們網吧接納未成年人上網的案件做詢問調查筆錄。”

小夥子目瞪口呆地望著我,猛然搖頭:“我不是網吧的人,我是來麵試的。”

我一臉歉意,心想:小夥子,別怪哥認錯人,隻能怪你長得像一個違法亂紀的網吧網管。

小夥子叫官鬆,22歲,想來我們執法隊做臨時工。趙隊長低頭看他的簡曆,半天不語。官鬆擔心自己應聘不上,便主動開口:“我雖然是大專畢業,但讀書時語文成績不錯,寫材料、開車、出外勤都沒問題!”

趙隊望著官鬆,依然麵無表情——其實他早就認真看過官鬆的簡曆了,知道他很適合。一旁的我非常了解趙隊此刻內心的隱秘想法:小兄弟,你可別誤會了,現在不是你能不能被錄取的問題,而是錄取以後你願不願意長期留下來的問題。

那年區文化執法隊很缺人,全隊十多人的編製,實際在崗的隻有五人,其餘的同誌都被長期抽調到其他科室和單位了。在人口上百萬的省城主城區,我們五人要做全區文化、廣電、新聞出版、體育、旅遊市場的執法監管工作,管理市場經營主體近千家,“一人當三人用都不夠!”

於是,在2013年秋天,文化局委托第三方勞務派遣公司在網上發布了招聘公告。公告上說,工作地點為省會某區文體旅遊局執法大隊——這看起來有點吸引力,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因為待遇實在太低了,隻比本地最低工資高一點點。為了避免沒人報名的尷尬,職位描述中甚至沒敢寫工資待遇,隻說有意者電話溝通。

這樣的待遇能招來活人已經很不錯了,何況還來了一個看起來熱情高漲、精力充沛、對這個世界懷有美好想象的年輕人,趙隊怎麽會拒絕呢?官鬆自然被錄取了,安排在我們辦公室,協助我和劉軍做執法工作。

我和劉軍也是2013年通過公招考進的區文化執法隊,經常搭檔外出執法。我一直很感謝《行政處罰法》的製定者——他規定現場執法人員不得少於兩人,我想:這人一定在基層待過,而且很可能就是一個文化市場執法人員,當他某次單獨外出執法時,一手拉住在網吧上網的未成年人,勸他不要跑,配合取證;另一隻手抓住網管,命令他不要去櫃台主機毀掉證據;由於兩隻手都沒空,他隻能嘴裏含著筆做現場檢查筆錄——這時他想,以後若有機會參與法律製定,一定要建議現場執法不得少於兩人,還要想一個好的理由——對了!就說要兩人執法才能夠互相監督。

官鬆的到來,減輕了我和劉軍的工作壓力,當他在辦公桌前整理私人物品時,我和劉軍主動過去幫他打掃衛生,搬運雜物。官鬆連連道謝,我們說不用,同時心裏念道:“你千萬不要改變主意臨陣脫逃啊。”

 

官鬆到崗第一天,臨下班時,他收拾著物品,哼著小曲,臉上洋溢著馬上就能回家的幸福笑容。這時我拍拍他肩膀:“為了表示對你的熱烈歡迎,我們決定今晚讓你一起加班。”

官鬆猝不及防。我安慰他,不必大驚小怪,以後就知道在執法隊,加班是家常便飯,正常下班是意外情況。

官鬆問:“加班做什麽?”

“外出執法。”

“你們白天已經外出執法了,晚上還要去?”

我一臉神秘:“晚上學生才放學嘛。”

文化執法隊的全稱叫“文化市場綜合執法大隊”,檢查網吧是否合規經營,是主要工作之一。智能手機能上網了,去網吧的人日漸稀少,網吧的生意大不如前,為了增加收入,個別網吧老板鋌而走險,接納未成年人進店上網打遊戲。他們通常會預先找幾張成年人的身份證放在吧台,遇到沒帶身份證的顧客或者未成年人,就用這些身份證幫忙登記。

我接到過許多家長的投訴電話,每次都會聽到類似的悲傷的故事:家長拚命掙錢為孩子,孩子卻逃學上網打遊戲。掛掉投訴電話,執法隊馬上出動。我們換上執法製服,開執法車向家長投訴的網吧駛去。學校周邊是我們常去的地方,雖然法律規定學校附近兩百米範圍內不能開設網吧,但兩百米外的網吧裏依然能發現未成年學生。對於一些中學生來說,別說兩百米,就是兩萬米,也阻擋不了他去遊戲中當“英雄”的決心。

鑒於官鬆第一次參加執行行動,劉軍指導說:“去網吧執法,要是發現有違法行為,李哥負責控製現場,取證;我做檢查筆錄。”

官鬆又問:“那我做什麽呢?”

我開玩笑道:“我們對網吧罰款,網吧肯定不滿,他們會派出打手,你負責擊退打手,以一敵十!”

說笑間,劉軍已經在翻看資料了,那上麵是網吧列表:“今晚重點查5家網吧,例行查27家網吧,一共32家。”

官鬆聽到這話,高興地說:“才32家,也不多嘛。”

開車的陳哥冷笑道:“什麽?‘才32家’?”他學官鬆的語氣,還把那個“才”字咬得很重。

很快,官鬆就後悔自己說過的話了:很多網吧在街巷深處,車子到不了,隻能步行;網吧多在2樓甚至3樓,需要爬樓梯;在網吧裏尋找未成年人,得仔細檢查,來回走動;為了檢查消防通道是否暢通,還要反複上樓下樓確認……這分明就是一個體力活。

工作結束,回到單位已是晚上10點半,看官鬆顯得很疲憊,劉軍說,沒事,多跟我們跑幾次就適應了。兩人正聊著,一旁的陳哥突然大聲嗬斥官鬆:“咋廢話那麽多?再不走就趕不上公交了!”

官鬆反應過來,趕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去公交站,陳哥在後麵喊:“跑快點!”

官鬆是得跑快點,不然錯過公交,他就隻能打車,得花好幾十呢!我們幫他計算過,他每月的工資扣除房租、吃飯,基本所剩無幾。如果打車,那他這一天就等於白幹了。官鬆為什麽要租那麽遠的房子呢?當然是因為單位附近的房租、消費都高,如果住單位附近,那他一個月也就白幹了。

2

很快,官鬆就顯現出了一個新人所具備的優秀品質。

一開始,我們隻拿一些簡單的工作給他做,誰知他很快就將手裏的工作做完,然後依次小心地問我們還有沒有需要他幫忙的事。我開玩笑:“當然有了,我打字兩個小時了,你過來給我按按肩膀。”官鬆當真了,挽起袖口就準備開按,我忙擺手製止:“要不你學習一下我們以前寫的總結和文件吧?”官鬆欣喜地點頭,像是領取了獎勵一般。

我把一大摞工作資料搬到他桌上,這些資料對新手來說十分枯燥難懂,我估計他翻不了幾頁就會知難而退。可等我忙完手中的事情,再回頭看他,發現他正在逐字逐句地默讀文件,還在筆記本上記錄重要語句和政策要點,寫得密密麻麻的。

半個月後,官鬆就主動要求承擔核心工作,比如整理每個月給上級部門報送的報表及信息。我們叫他不要急,他堅持道:“就讓我試一下嘛。”我們就讓他試,正當我要教他時,他說不用:“又不是研究原子彈,我看過你們以前做過的。”我將信將疑,便去忙自己的事了,過了一個多小時,官鬆拿著他完成的信息和表格給我們看,果然無可挑剔。官鬆抬頭挺胸,笑了笑,看著我們,眼神裏有點小得意。

從進執法隊的第一天開始,官鬆就不停地向我們請教工作上的問題。有次他問我:“李哥,你是怎樣做到每次剛進網吧,鼻子就像狗一樣能聞出哪裏有未成年人的?”

“你會不會比喻啊?”我說,“其實這也不難,一是熟能生巧,看得多了,18歲以上和未滿18歲的臉還是有區別的;二是和他對話,未成年人說話的語氣、表情的稚嫩,很容易看出來,而且絕大部分未成年人都不太會撒謊……”

我邊說,官鬆邊認真地用筆記錄,看他記得那麽認真,我便告訴他實情:“其實,我每次進網吧,隻要與未成年人眼神相接,他就會眼露慌亂,哪怕隻有一丁點也會被我捕捉到。畢竟我們穿了執法製服,而孩子往往是瞞著家長進網吧,所謂做賊心虛嘛。”

隻用了極短的時間,官鬆就適應了執法隊的工作,看起來像一個熟手了。這令局裏其他的同誌感到詫異,但在我看來,這實在是水到渠成。

一位領導跑來問這小夥子表現怎麽樣?劉軍答:“不管是領導安排、還是同事請他做的事情,他都不推,欣然接受。不管手上同時接到幾項工作,他都不拖,按時按質完成。”

事後,官鬆說:“軍哥,我那麽辛苦、努力,你就這麽點評價?”

我說官鬆:“你知道嗎?這已經是軍哥對一個普通工作人員的最高評價了。你想,對任何工作不推辭,不拖拉,而且還有質量地完成,如果單位每個人都能達到以上要求,那就不會出現人浮於事、懶人庸人的現象了。”

官鬆似乎聽懂了,又似乎沒聽懂,他不再發問。

 

一次,我們外出執法,又在網吧裏發現了個未成年人。做現場檢查記錄時,正好那個男孩的母親找來了,她氣喘籲籲,看起來像是找了很多家網吧才找到這裏。她先看了一眼自己的兒子,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之後徑直走到吧台,大聲怒斥網管缺德,放任未成年人進網吧上網。

罵完網管,這位母親拽住兒子的胳膊,要將他拉回學校。男孩冷冷地扭過頭去,不看母親,堅持不走。他母親突然就哭了,哭聲引得一些人側過頭來看,但很快這些人又轉過頭去盯著電腦屏幕,繼續玩遊戲——對他們來說,隻要天不塌下來,現實世界裏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我們過去勸,官鬆拉了一張凳子讓那位母親坐下,劉軍給她遞了一瓶礦泉水。看我們身穿製服,她的眼睛裏有了信任,抽泣著說自己是單親媽媽,幾年前和丈夫離了婚,一個人帶孩子,她白天在工廠做皮鞋,晚上去茶樓掃地。她兒子正在讀高二,此前已經三番五次偷拿家裏的錢來上網玩遊戲了。

“他本來是個讀書的好苗子,當年高分考上重點高中,自從上網後,成績一落千丈。現在他大了,我管不住了,學校老師也管不住他,隻希望你們能管住網吧,別接納他上網……”

男孩站在一旁,一臉不屑,眼神都在嫌他媽太嘮叨。說完這些,那母親起身抓住男孩的手,要拉他走。男孩卻憤怒地掙脫,狠狠地推開了母親。他母親一個踉蹌,退後幾步,跌坐到一把座椅上——要不是那裏正好有把椅子,她肯定要一屁股坐地上了。

官鬆立馬快步上前,抓住男孩的領口吼道:“你幹什麽?她是你媽!”

男孩也意識到自己下手重了,眼神低垂。官鬆鬆開了手,但氣還未消,狠狠地說:“你知道天天這樣玩遊戲,將來會考什麽樣的大學嗎?你知道考不上好大學,以後會混得多慘嗎?”我從未見過官鬆這樣凶狠的表情,那個男孩也呆住了。那個傷心的母親停止了哭泣,用感激的眼神看著官鬆。

之後,官鬆又劈裏啪啦地罵了一大堆,將男孩拉到網吧人少的角落。我遠遠地看到他對男孩不停地比劃著,說著,男孩微微點頭。最後,男孩竟然安靜地跟著母親離開了。

我們給這家網吧下達了相關法律文書,回到車上,一直等我們的陳哥問怎麽查了這麽久。我看了一下時間,確實,今晚我們的下班時間得推遲40分鍾。劉軍說我們剛發現一個未成年人上網,官鬆耐心地教育了那個孩子。陳哥沒說話,隻有一聲歎息。

收隊回單位的路上,官鬆感歎:“未成年人上網,本來是家長、學校的事,但家長學校管不住,最後一道防線就是我們執法隊,我們要盡最大的力量啊。”

我問官鬆今晚為什麽這麽激動,他默不做聲。我又問:“你是不是有故事啊?來,說出你的傷心事,讓我們也開心開心。”

官鬆隻是笑笑,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沉默了一段時間後,他突然說:“看到那個上網的小孩,我就想起高中時的自己。說起來,我人生的轉折點,就發生在網吧啊。”

3

有一段時間,官鬆似乎對考公務員很感興趣,聽說我和劉軍都是通過公招考進來的,他很是佩服,總是問我們考試的相關細節。劉軍問他是不是想考公務員?官鬆苦笑:“想歸想,可怎麽考得上?我就是個學渣。”

劉軍正色道:“我看以你的學習能力和做事的水平,至少考邊遠地區的縣城公務員是沒有問題的。”官鬆還是搖頭,說我們不了解他。

後來,在我們的追問下,他才斷斷續續地講出了自己的故事。

其實,官鬆讀小學、初中時並不是“學渣”,他還在班上考過前幾名。他就讀的那所初中離家不遠,但他執意要住校,為此還和父母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我以為他是早戀,想在學校裏偷偷摸摸地耍朋友,官鬆卻搖搖頭,說不是,“因為我受不了父母”。

官鬆的父母管他管得很嚴,從他上小學一年級開始,父母就對他各種不放心,去哪裏,跟誰一起玩,玩什麽,什麽時候回家……無論大事小事,都得一一向他們匯報。一起玩耍的時候,其他小朋友都無憂無慮,心無旁騖地敞開耍,隻有官鬆提心吊膽,總要默默計算著回家的時間,“幸好我讀小學時市麵上還沒有監控賣,要不然,他們肯定得在我房間裏安監控”。

上了初中以後,官鬆發現那些家在農村的同學都住學校宿舍,放假才回家。他想擺脫父母,就提出住校,一開始父母不同意,他就騙他們說,住校上早晚自習方便,不用家長接送,遇到不懂的問題還能隨時請教成績好的同學。他跟父母為是否住校吵過、鬧過,後來父母強不過他,隻得同意。

住校以後,官鬆本想好好學習,考出好成績給父母看看,但網吧的誘惑實在太大了,一開始他是趁放學以後去網吧玩遊戲,後來竟然敢直接翹課。他的學習成績大不如前,但靠著從前的“老本兒”和初三下學期的突擊複習,中考時也勉強踩線考上了重點高中。

進入高中後,他依然是網吧的常客,但高中的學習難度陡增,從高一開始,他的數學就再也沒有及格過,變成了一個“學渣”。他父母十分後悔,對他的管教更嚴格了,說:“你看,正因為當時我們放任你去住校,才讓你變壞,你就是得讓人管!”

高考,官鬆隻考上專科,父母很失望,但他卻很高興——因為能離開父母了。大專畢業後,父母要求官鬆回老家上班,托關係給他安排了一份體麵的工作——在某銀行做櫃員。雖然是合同工,但勝在工作穩定,收入也還將就,可官鬆不喜歡這份枯燥的、被監控時時盯著的工作。父母和他大吵一架,又說起那句:“你看,正因為當時我們放任你去住校,才讓你變壞,你就是得讓人管!”

2013年8月,官鬆揣上自己打暑期工攢下的一千多塊錢偷跑來省會,想要闖出個名堂。但來了沒多久,他就感到很迷茫,不知道自己以後能幹什麽。他先去了一家運輸公司幹了半年,後來發現在那兒學不到任何技術,沒啥長進,就離開了。他找工作四處碰壁,最後輾轉來到了我們執法隊。

我問官鬆為什麽會選擇來我們執法隊工作,原以為他會回答“這是政府單位,能來工作很有麵子”之類的話,誰知他淡淡地回了一句:“因為我是個大專生,不好找工作。”

我狠狠地斥責他:“你這個小子,把我們單位當什麽了?”見他沉默不言,我又笑道:“我知道你工資低,生活上有什麽困難盡管跟李哥提,李哥什麽都可以幫你,除了借錢。”

 

轉眼間,官鬆來執法隊半年了。

一次下班後我們聚餐,官鬆喝了幾杯啤酒,臉漲得通紅。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回家,便送他。官鬆擺手說不用,我還是堅持把他扶上了公交車。

到了他的住處附近,官鬆清醒了,讓我回去。我說:“來都來了,你就不請李哥上去喝杯茶?”官鬆說他那裏沒有茶葉,我說喝自來水也行。他麵露難色,正在猶豫之間,我已經推著他向前走了。

官鬆帶我東拐西繞,穿過一條房屋破舊、道路坑窪的小巷,在一座80年代修建的建築前停下腳步。他領我走上樓梯,在樓道拐角處,我聞到一股股濃烈的尿騷味。他不時提醒我:“小心腳下的香蕉皮和狗屎。”我說:“小心什麽?”剛說完,就感覺踩到了軟綿綿的東西。官鬆指著我腳下說:“小心狗屎。”隨後又恭喜我要走狗屎運了:“李哥如果想每天都有狗屎運,就每天來看我就是了。”

走到門口,我不放心,覺得鞋底的狗屎沒擦幹淨,便繼續用衛生紙擦。官鬆說沒事:“住在這裏,誰沒踩過狗屎呀,沒踩過狗屎,你都不好意思進屋。”

門大開著,裏麵傳來了各種嘈雜的聲音。進了屋,我先被刺鼻的煙味嗆得咳嗽連連,接著一股夾雜著酸、腐、臭的沉悶氣體向我襲來,不得不用手捂住鼻孔。這是一個“套三”的房子。每個房間都擺滿了上下鋪,除了床,幾乎沒有其他的家具家電。有幾人坐在床上玩撲克,有人躺在床上抽煙,還有人討論今晚要去哪裏跳舞,去哪裏找美女。我準備和他們打招呼,但沒人看我。

房裏沒有凳子,隻能坐床上。官鬆睡在下鋪,那個屋裏,隻有他的床鋪與眾不同:床單被套整齊幹淨,床下物品堆放有序。我問他:“你怎麽租這樣的房子?”話剛出口我就後悔了——這不是明知故問嗎?房子便宜呀。官鬆說,他已經習慣了住這樣的房子了。

我看到他的枕頭邊擺了幾本書,再仔細一看,是《公務員申論考試輔導》,《事業單位行政能力測試習題集》。我驚訝道:“原來在偷偷預習呀!”官鬆有點不好意思,說自己隻是沒事看一下。

第二天中午吃飯時,幾個同事就開始動員官鬆參加公務員考試。我先說:“你選擇住上下鋪,是因為收入低,你收入低,是因為在我們執法隊當臨時工。其實你完全能在社會上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比如在網吧當網管,進工廠。但你還是選擇了我們單位,因為你早已把在政府單位工作作為你未來的職業方向了。”

官鬆沒有否認,但他說自己學曆太低,大部分職位不能報,就算報了也考不上。

劉軍鼓勵官鬆,說他寫材料的水平表明他的申論考試成績不會低:“你還有一個優勢,就是在政府部門上班,了解政府的運作,各項工作的處理措施,而公考裏很多試題都與此相關。”

官鬆還在猶豫,陳哥就拿自己舉例,說他工作這麽多年一直是臨時工身份,沒有編製,個中滋味隻有自己知道:“我不希望你走我的老路。”

官鬆陷入了沉思。

4

2014年下半年,官鬆要準備考公了。和我們一樣,他經常加班,學習時間不多。每天晚上加完班,他滿身疲憊地回到住處,坐在床頭,一手拿筆,一手捧書,打起精神看書。期間,他要盡量屏蔽四周賭博的吵鬧聲,喝酒的劃拳聲,以及濃烈的煙味,酒味和垃圾的腐臭味。

官鬆參加了幾次考試,成績一次比一次好,甚至在考一個縣城的工商局時,隻差了0.01分就上岸了。官鬆感覺自己每次麵試都差一點點火候,我們分析原因,覺得是他不夠自信。得知兒子差點成功,他父母建議他辭掉工作,全職備考,但官鬆很快拒絕了:“在公考中取得的一次次進步,都是從工作中悟來的,而不是通過刷題刷來的。公考中的申論和最後的麵試中的問題,在工作中都會碰到。隻要認真工作,善於思考,多總結,就是應對公務員考試最好的方法。”

官鬆在工作上也越來越老到,我們配合得越來越好。一次在一家網吧檢查時,官鬆竟然在我之前發現了一個上網的未成年人。

那個男孩振振有詞:“為什麽我不能在這裏上網?”

官鬆脫口而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第三十一條、第三十三條和第三十六條。營業性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不適宜未成年人活動的場所,不得允許未成年人進入,經營者應當在顯著位置設置未成年人禁入標誌;對難以判明是否已成年的,應當要求其出示身份證件。”

男孩說:“對呀,既然是未成年人保護法,就應該保護未成年人在網吧上網的權利。而且我在這裏上網是查閱學習資料,並沒有打遊戲,行政執法也應該人性化。”

男孩說話邏輯通順,不卑不亢,官鬆回頭望了望我和劉軍,期待我們去支援。但我們都沒有反應,劉軍轉頭就去寫現場檢查筆錄,我遠遠地站在一邊——我們都認為這是一個鍛煉的好機會,如果官鬆成功說服這個男孩,說不定自信心就會增強。如果不能說服,那說明他還欠火候,需要進一步鍛煉。

官鬆隻猶豫了幾秒,便說:“同學,你說的有道理,但大部分的未成年人都沒有你這樣自覺。我工作這麽久,你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在網吧查學習資料的人,你一定是附近著名的X中的學生吧?不愧是天之驕子啊。”

男孩的態度明顯緩和了,微微點點頭。官鬆又說:“但你也應該考慮一下,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樣優秀,很多未成年人都是偷了家裏的錢,逃課來網吧玩遊戲,他們的父母是有多絕望啊……”

最終,官鬆成功說服了男孩,同意配合我們調查取證了。

 

2015年,官鬆報名參加國考,在篩選完全國2萬多個崗位後,他傻眼了——以他的大專學曆,管理類專業,能報考的單位就2個:省會的海關和離他家500多公裏外的某縣城國稅局。

即使是考縣城國稅局,競爭也異常激烈,招3個人,卻有近千人報名。但官鬆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考上,他知道,隨著時間的流逝和年齡的增長,像他這樣的大專生,以後能報考的職位將越來越少,考上公務員的幾率會越來越低。

臨近國考的那段時間,正是某專項行動整治時期,執法隊缺人手,工作緊張,天天淩晨一兩點鍾才能收隊。官鬆不好意思為了考試請假,於是每天回到住處先喝咖啡或濃茶,再堅持複習一個小時以上。

筆試前一天,他還在加班,回到出租屋已是半夜兩點半,倒頭便睡。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第二天早上8點還沒起床,被劉軍,陳哥和我合夥潑了一盆冷水。他猛地驚醒,趕緊把枕頭邊的手機拿過來一看,正好是早上6點。

因為要趕最早的地鐵去郊縣的考點,他隻好放棄洗漱,迅速披上衣服,拿上資料便出了門。等到了考點才想起自己沒吃早飯,而這時距離進場隻剩15分鍾了。偏在這時,他的肚子又痛了起來。他有點懵,不明白此刻自己的肚子是想裝進食物還是想清理垃圾。有什麽辦法能兼顧?官鬆的大腦飛速運轉,忽然看到考點大門附近的小賣部開著,他快步走過去買了一聽紅牛,然後拎著飲料衝進了廁所。他在裏麵蹲下,一邊清理肚子,一邊往嘴裏灌飲料。

或許,逆境真的能讓人爆發能量、超越自我。這次,官鬆筆試、麵試一路過關,最終考上了稅務局。

做了公務員,官鬆也沒有鬆懈下來,從進入稅務局的第一天起,他就要求自己花更多時間學習業務。2018年,還主動報名參加脫貧攻堅駐村隊,他說要到基層去錘煉、提升自己。

5

2022年,官鬆完成了村裏的工作,被單位派到省會來參加培訓。得知這個消息,我在“文化執法情”群裏再次提議聚一聚,劉哥、老陳立馬同意。我說:“看來還是官鬆的魅力大呀。”

1個月後,我們在文化局後麵的那個蒼蠅館子裏見麵了,幾杯啤酒下肚,官鬆談起了自己考公的艱辛,我問他:“你到底是什麽時候堅定了要考公務員的?”

官鬆說,這得從他進入執法隊3個月後的一次執法行動說起。

那天我們查完一個網吧,官鬆回到車上,感慨怎麽會有這麽多未成年人逃學到網吧來打遊戲。劉軍讓他分析分析原因,他想了一下,說:“一個是未成年人的自製力差,網絡遊戲的誘惑大;二是家庭原因,一些未成年人家中沒有可以支持上網娛樂的電腦,而且就算能在家中上網,也免不了與家長發生衝突,網吧成為未成年人們躲避家長說教的場所;三是網吧的原因,有些網吧利用各種手段違規接納未成年人上網;四是監管力度不足,基層文化執法部門人員數量少,管理覆蓋麵窄,無法對全部網吧實施全麵、及時、有效的管理。”

我和劉軍都聽呆了,沒想到他總結得這麽全麵。我又問:“那你覺得應該采取哪些措施呢?”

官鬆又從立法、執法、學校教育、家庭教育和社會輿論等各個層麵詳細談了自己的看法。等他說完,我猛然醒悟,大聲說道:“這要是一個公務員考試的申論題目,官鬆你這不是給出了標準答案嗎?你丫的不考公務員簡直浪費呀。”劉軍也深表讚同。

官鬆說:“就是在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或許真有那個實力考上公務員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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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母親遺棄後,他不再相信愛

2023-10-16 10:23:07
9人評論

作者恩和

人各有掙紮,輪不上誰同情誰。

“非典”那年,我正在當地一所大學讀大三,學校把我們本地生放回家後就封了校門。當時女生宿舍流行看《老友記》和《欲望都市》,我在電腦裏下載了整套劇集在家看。我的第一台電腦還是小旭幫我攢的台式機,他說電腦還是攢的“合適”。可沒用多久,播放器就打不開了,我便叫他來修。

小旭悶著頭,駝著背,目光呆滯,麵無表情,一張臉被電腦屏幕照得時而慘白,時而青灰,要不是偶爾點動一下鼠標,看上去活像個死人。電腦有什麽問題,我不問,他不說;我問了,他也不說。難怪我媽常說他“八竿子打不出個屁來”,不得不說的話,隻在鼻子裏哼哼,讓聽的人恨不能揍他一頓。

我把一盤切好的橙子留給他,再回來時,橙子沒動。見他正重啟電腦,我估摸是完事兒了,就湊上前去。氤氳在他周圍的一團濃烈的油臭味兒撲麵而來,我本能地皺了皺眉,退後了幾步。他隨意點開了我存放美劇的文件夾,鼠標很快落在了“Sex and the City”上。

“A片啊?”這是他那天來我家後說的第一句話。死人活了,他動了動肩膀,毫不猶豫點進去,又迫不及待地打開一集,推動著進度條。

我知道他並不了解這部劇,隻是被“Sex”這個單詞吸引了。我知道,這兩年他隻對這個感興趣。

拖了幾下,沒看到想看的內容,他泄了氣似的一扭頭:“沒勁!”然後站起身走了。

看著小旭的背影,我不知道說些什麽。本來應該很有朝氣的年齡,他卻顯出一股老態,頹廢又邋遢,四肢晃蕩在寬大的衣服裏,像個稻田裏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的稻草人。

1

小旭是我小姨的繼子。他小我幾個月,算是我表弟。

當年小姨要嫁給離婚帶孩子的小姨父,我姥爺死活不同意。為這事兒,姥爺差點兒和小姨斷絕父女關係。後來因為小姨懷孕了,姥爺才不得不答應——那年小旭五歲。

我從小在姥姥家長大,我媽是幾個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作為家裏我這一輩兒的第一個孩子,我始終沒有同齡的玩伴,直到五歲那年的暑假,我第一次見到了小旭。

那是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後,我一個人蹲在院門口,無聊地撿著地上的小石子扔向街對麵的牆,又看著它彈回來,姥姥養的白貓“大鳳”懶洋洋地趴在我身邊的石頭墩子上打盹。

這時,小姨的聲音從巷子口傳來:“到了家給你們拿北冰洋喝啊!冰鎮的!”

小姨邊說邊和一大一小兩個人朝這邊走來,我興奮得啪嗒啪嗒跑過去,一把抱住了小姨的腰。

“呦!你怎麽跑出來了!快叫……叫鄭叔叔!”小姨笑著看了看身旁的男人,“我大姐家的閨女。”

“鄭叔叔。”我一下明白了,仰頭問他,“你就是我小姨的對象吧?”

他沒說話,隻抿嘴笑。小姨把臉扭過去,早樂得合不攏嘴。小姨說過,他是我們當地有名的國營大廠的車間主任——這在80年代,算是“科級幹部”了。後來小姨說話時,總得意地以“我們鄭主任”開頭。

鄭主任看起來歲數比小姨大不少,瘦高個兒,黑臉膛,左手拎個西瓜,右手牽個男孩。那男孩比我矮半頭的樣子,一樣又黑又瘦,害羞得不敢抬眼看人。我歪頭找到他的眼睛,一抹微光飄忽閃過。

“小旭,跟姐姐玩吧。”鄭主任說完就和小姨一起進了院子。

站在我對麵的小旭,穿著一件短袖的淺藍格子襯衫,領口很幹淨,米色的短褲下露出細細的兩條腿,一雙球鞋也像新刷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麽整齊利落的男孩,可他的目光總是遊離閃躲,還用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搓撚額頭左上方的一小綹頭發,一直就沒停。

“小旭?我比你大也比你高,你得管我叫姐姐。”我開門見山,毫不客氣地亮明自己的優勢,“你叫一聲我聽聽啊!”

他仍然不停地撚頭發,那一小綹頭發已經被撚得集結在了一起。“姐姐。”他遲疑了一下後開口了,還是沒看我,搓撚頭發的手倒是放了下來,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俊秀的麵容,消瘦且幹淨,眉毛濃濃的,眼睛大大的,還是雙眼皮。他目光靈動,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細直的鼻子下,是一張小巧的嘴。若不是黑瘦的臉龐和濃眉,簡直就是大人們正看的古裝電視劇《紅樓夢》裏麵的薛寶釵。

小旭在我的帶領下,把姥姥家院子裏的角角落落都視察了一個遍。他不像其他同齡男孩子那樣淘氣,乖巧地跟在我身旁,時不時問這問那,每次開口,都會先叫“姐姐”,很是稱我的心。

沒一會兒,小姨就挽著鄭主任的胳膊從屋裏出來,有說有笑的。我問小姨他們要去哪兒,小姨說:“看電影,小孩看不懂的電影。”

鄭主任走過來,伸手摸摸小旭的頭:“聽姥姥話,晚點來接你。”

小旭看著他爸和我小姨離去的背影,站在原地忽閃著長睫毛若有所思。

“別管他們,咱們玩咱們的。”我對小旭說。他沒動,又開始抬起手來撚頭發。

“晚上姥姥肯定給咱們做好吃的!對了,你還沒叫姥姥呢!那也是你姥姥!到時候,你還得管我小姨叫媽呢!”我邊興奮地說邊去拉他的手,他的手竟是冰涼的。

“我不叫!她不是我媽!我媽在北京,她說過幾天就來接我走!”小旭一下子又怒又衝,儼然變了個人,猛地甩開我的手,跑到牆根兒蹲下,低頭繼續搓撚頭發。我愣在原地,覺得很委屈。這些明明是姥姥姥爺跟小姨說話時不止一次提到過的,我媽也說過,怎麽會有假?

“好吧,不叫就不叫。”我不願意失去這個可愛的弟弟,“那,你媽接你去北京了,你還會回來找我玩兒嗎?你還是我弟弟嗎?”

“嗯!”小旭點了點頭,然後抬起眼睛看向我。他明亮的大眼睛裏濕乎乎的,似乎還帶著怒氣,讓人有些害怕。

 

那個暑假,幾乎每個周日,小旭都會跟他爸來姥姥家,然後他爸就帶我小姨去看電影或者逛公園。小旭會把他在奶奶家的玩具帶來玩,走時再一個不落都帶走。也不是什麽值錢的玩具,不過是各種端著槍射擊的塑料小人兒,小手指那麽大,分綠色和棕色兩種顏色,有站著的,跪著的,還有趴著的。他蹲在地上排兵布陣,嘴裏噴著唾沫星子“突突突”地指揮作戰。好幾次,口水都噴到了我臉上。

“你忘了帶走也沒事,反正你下周日還來,我幫你保存。”我覺得小旭每次都把玩具帶走,有點兒小氣。

“不行,那都是媽媽給我買的!”小旭把一個個小戰士裝進上衣口袋,還用髒手在口袋外麵拍一拍,“我媽來接我,我就直接走了。”

他揚著下巴,晃蕩著腦袋,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可姥姥說,他媽不回來了,小旭以後就是我小姨的兒子了。懷著不想失去這個弟弟的小私心,我心裏挺美的,沒告訴他。

我雖然知道小旭最迫切的希望,就是他媽媽回來接他走,可我哪裏會想到,如果他媽“不回來了”,對於他意味著什麽。我更不會想到,他心心念念的這個美好“希望”,最終指向的是另一個深淵。

2

小旭同父異母的妹妹珊珊比他的親媽來得要快。

珊珊被小姨和小姨父從醫院抱回姥姥家那天,我正和小旭在院裏玩兒。一家人圍在小嬰兒周圍,哄的,逗的,笑的,喊的,恨不能把孩子吞了。

我用姥爺給我做的小板凳扣貓——我經常趁大鳳睡覺時,拿著小板凳悄悄走到它跟前,猛地扣在它身上。它拚命把頭從小板凳的窄邊下鑽出來,後背使勁往上頂。它越頂,我越壓,它越喵喵叫,我越覺得好笑。

“你不能這樣對待小動物,它得多難受!快放開它!”小旭扭著脖子衝我喊,“你再禍害它,我就不跟你玩兒了!”他滿臉嚴肅,用水汪汪的大眼珠子瞪著我。

“我就是逗逗它,沒使勁。”我把板凳拿起來,大鳳嗖一下跑沒影兒了。

“你有妹妹啦,你高興嗎?”聽著小嬰兒貓叫一樣的啼哭聲,我興奮地對小旭說,“你可當哥哥啦!”

小旭沒說話,用手指頭把他腳邊磚縫裏的泥土使勁往外摳,摳了一溜溝,然後用摳出來的土把一個匍匐著端槍的塑料小人兒嚴嚴實實埋上了。我看到小旭的眼睛裏滿是灰塵。

 

那年我和小旭都上了當地的一所小學,我在一班,他在三班。在學校裏碰到,他靦腆著不愛理我,周日也不常來姥姥家了,我們見麵的機會日漸稀少起來。

到了三年級學校組織春遊,中午我在班級指定的休息區吃餅幹,突然有一個人靜靜地站在了我麵前,一抬眼,我驚喜地發現,是小旭。

“小旭!好久沒見你啦,你怎麽不來姥姥家啦?”我高興地看著他問。

他眼神明亮,似乎想說的話要從眼睛裏鑽出來。羞澀地一笑,眼睛眯成一條縫,長長的睫毛更顯得濃密。

“我媽媽給我來電話了,還給我寄了新衣服和文具。”小旭聲音不大,卻很激動,顯然是難掩內心的喜悅,“我媽說了,等她忙完了手頭的事情,就來接我。”他黑亮的眸子中閃著光,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卷曲著,在陽光下顯得歡快又可愛。

“真的?那太好啦!”我雖然覺得他始終不管我小姨叫媽,確實有點“那個”,可我還是從心裏為他高興。姥姥說過,他媽不會回來了,可我寧願相信小旭早晚會被他媽接走的。因為隻有提到這件事時,小旭才會笑,他的眼裏才有光,才會像個孩子一樣沉浸在幸福中。誰會懷疑一個如此柔軟又滿懷希望的人說的話呢?

小姨那兒,有珊珊叫媽不就行了,我想。

可小姨總為小旭不喊自己媽耿耿於懷,周日她和小姨父經常帶我和珊珊去公園劃船,我從來沒看到過小旭。我問小姨父小旭怎麽不來,小姨父每次都說“他在奶奶家寫作業呢”。後來小姨父單位分了房,小姨一家從姥姥家搬到了他們自己的樓房裏,小旭卻依舊住在奶奶家。

“那個家是珊珊的家,不是我的。再說,我媽來了找不到我怎麽辦?”一次大課間活動時,小旭撚著他左額角的那一小綹頭發對我說。

他始終堅信他媽一定會來接他,他的衣服和書包從不像其他男生那樣邋遢,總收拾得利索整齊,好像隨時都準備離開。他在學校再見到我也開始打招呼了,還總是叮囑我不要禍害大鳳,到了北京會給我寫信。

可他這一等,就又是好幾年。等到了我們都小學畢業了,又趕上了國企改製。小姨嘚瑟了很長時間的“我們鄭主任”,在國營大廠停薪留職,開始“放長假”。我媽說這叫下崗,就是沒工作了,也沒人給開支了。那段時間,小姨三天兩頭跟小姨父吵架,經常跑回姥姥家哭訴。

“這日子沒法過了!一個大老爺們兒整天在家喝悶酒,動不動還亂發脾氣,又不是就他一個人下崗,還不活啦?窩囊廢一個!”小姨咬牙切齒,用手絹揉著哭腫的眼睛,“反正我一個人的工資就夠我和珊珊的,他兒子讓他自己想辦法去,甭想指著我一個人!”

我媽和姥姥都勸小姨不能把事情做絕,畢竟一家人,什麽你的他的。小姨一聽,更不樂意了。

“一家人?到現在了,連聲媽都沒叫過!大姐,換你,你能樂意給他花錢?”小姨用伸得筆直的四根手指頭把桌沿兒拍得啪啪作響,“我聽老鄭說,人家他媽嫁了個軍官,早又生了個男孩了,誰還管他!哼!就這麽一根筋!他但凡懂點兒事,我還能錯待他不成?”

我縮在一旁編玻璃絲手鏈,準備畢業典禮完了送給幾個要好的同學。我給小旭也編了一個鑰匙鏈,是把小手槍,藍色和白色相間的,他可以拴在他奶奶家的家門鑰匙上。我想,這邊是他妹妹珊珊的家,那邊又是他沒見過麵的弟弟的家,估計他很長時間都要住在奶奶家了。

我把一根玻璃絲的一頭用牙咬著,另一頭用力扯,勒得手指生疼。小旭知道這一切嗎?他媽真的不來接他了?明明是答應他的。小旭如果知道他媽另有了兒子,如同他爸有了女兒,他會怎麽想?如果他還不知道,我該告訴他嗎?我該告訴他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媽很可能就沒打算回來接他走嗎?

可這些,怎麽又能是跟小旭一樣大的我能夠了解和想明白的呢?

我氣惱地把那根玻璃絲拽得老長,長得沒了彈性,長得失去了透明的光澤,長得變了形,什麽都編不了了,廢了。看著手上勒出的紅印兒,我覺得這個世界對小旭好不公平,他隻是想跟媽媽在一起,每個小孩都想啊!難道有錯嗎?我好心疼他,可我,卻什麽都做不了。

我在操場上把藍白色的小手槍送給小旭時,他沒提他媽,隻說了“謝謝”,然後衝我笑了笑,很真誠的那種。那是我時至今日對他的記憶中,他最後一個柔和的笑容。

小學畢業那個暑假,我始終沒見過小旭。

3

小姨父第一次因喝酒被送到醫院,是小旭送他去的。

那年我和小旭都上初二,雖然不在一個學校了,但他有時候會到學校門口等我,每次說不了幾句就走。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是:“我就是個傻X。”

初二的小旭還是很瘦,但個子已經竄起來了,眉目也長開了。他鼻梁挺闊,眼睛越發細長,眼神時而迷離,說是近視了,還說自己不戴眼鏡看他爸就像個糟老頭兒,又像一團肮髒的泛著酒臭味兒的爛紙,讓人惡心。

“我有時候真他媽的想給他一腳!”他坐在黑紅色山地自行車的車座上,一隻腳踩著馬路牙子,另一隻腳蹬在車蹬子上,時不時用腳底板帶起車蹬子捯一圈,又停在半空中,飛輪倒轉的聲音便戛然而止。

“操!那天又他媽喝多了,你小姨不管,說弄不動他,給我打電話!現在知道給我打電話啦?”他滿臉的不屑,揚著下巴,下嘴唇微微兜上來,向上吹了口氣,把擋住一隻眼的長劉海吹得紛紛揚揚又落下來。他的劉海是從左往右分的,左額角的那一小綹頭發依然緊密地集結在一起,慵懶卷曲地盤旋著,一看就是經常被撫慰的樣子。

“我還真就去了!要不怎麽說我是傻X呢!傻X都比我強!”他撲哧一下笑了,笑得生硬,“喝成酒精肝了!真他媽爽!喝吧!喝死拉倒!”他邊說邊不解氣似地把車鈴鐺按得“嗶嗶”響。

每次我都當他是來找我傾訴一下的,並不在意他滿嘴的髒話,這個年齡的男孩很容易就這樣。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能跟他說點什麽。他越來越收斂不住的戾氣呼呼往外冒著,好像誰要攔著,他就會毫不留情地狠狠揍誰一頓。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他消瘦又充滿沮喪的麵容下,其實是一種不堪一擊的脆弱。他努力掩蓋,可越是用力,就越會放大那脆弱。就像一根被拉扯到極致的弦,持續地發力,隻會走向崩斷。

 

初三,我媽把姥姥接到了我們家的樓房住,姨和舅舅們經常來看姥姥。

一個周日的下午,小姨帶著珊珊來我家,剛沒說幾句話,小靈通就響了。

“什麽?馬路牙子上!好,好,我這就過去!”小姨急得站了起來。

我和姥姥急忙問怎麽回事,小姨一邊拿起包往外走,一邊恨恨地說:“我這輩子真是欠他的,又喝多了,這回好,躺馬路牙子上啦!我們對門看見了,這不趕緊給我打電話!丟人現眼到家啊!”

“去,跟著你小姨!”姥姥衝我微微一努嘴,接著回過頭去,一手摸著珊珊的頭,一手拉著珊珊的手,“珊珊陪著姥姥,一會兒大姨給做好吃的。” 

“不行,我得給鄭旭打電話,我哪兒弄得動一個醉鬼!”小姨把剛裝進兜的小靈通又慌慌張張掏了出來,往小旭奶奶家撥電話。

我們趕到時,小旭已經到了,他正蹲在地上用手拍著他爸那張紫紅色的老臉,像是琢磨著怎麽把這一攤爛泥收拾起來。

小姨父躺的地方離一個垃圾桶不遠,仿佛那地方不是車水馬龍的大街,而是自家臥室的床。他睡得正酣,像個被哄著的嬰兒。他頭發上蒙著一層灰塵,額頭和臉上滿是泥垢,右邊顴骨的皮肉擦破了,凝結了一層深紅色的血痂。淡藍色襯衫的扣子扯開了好幾個,露出幹瘦的胸脯。鞋隻剩了一隻,另一隻不知去向。一件米色的夾克衫被團著扔在了不遠處的地上,已經肮髒不堪。還有一個綠色的啤酒瓶子滾開在幾米外。

小姨撿起了那團夾克衫,又四下找了找鞋,沒找到。她把那件髒兮兮的外套遞給我,然後和小旭一邊一個,貓著腰,把小姨父扶著坐起來。小旭背著身蹲下去,把他爸的兩條胳膊搭在了自己瘦弱的肩膀上,一用力站了起來,隨即向前彎下腰,用手向後兜住了他爸的膝蓋後窩兒,他的腰身吃力地顛了幾顛,穩穩當當背起了他爸。

小旭臉色蒼白,一句話不說,任憑他爸軟綿綿的四肢在自己身體兩側當啷當啷垂墜著,儼然像背著個死人。三三兩兩幾個路人,紛紛咬著耳朵指指點點。

突然,小旭一腳踢飛了擋在腳下的那個酒瓶子——也不知道這是他爸喝光的第幾瓶酒了。那個酒瓶子擦著地麵,轉著圈飛出去,撞在了旁邊一家門店的台階上,爆裂的碎片四處飛濺,台階上兩個看熱鬧的店員驚慌失措地跑進店裏,周圍的人也陸續散去。

“操!他死不死啊!”把小姨父送回家後,小旭跟我一起下了樓,他邊說邊扭轉著身子用力拍打衣服上的土,“看見了吧,我這個傻X隻有在這時候才有用!在他們眼裏,我就是幹這個使的!我真他媽有出息!”

他扭頭使勁甩出一口唾沫,那口唾沫無賴一般貼在了樓道牆壁上一個專治性病的小廣告上,然後沿著肮髒的牆皮緩慢地往下淌。

4

之後到初中畢業,我隻聽到小旭提到過他媽一次。

那是個雨天,小雨淅淅瀝瀝一整天都沒停。放學時他在學校門口等我,沒穿雨衣沒打傘,整個人看起來黏糊糊的,還是叉著腿坐在自行車上,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黏膩失落地盤旋在發際,濕潤的臉龐傷感得像隻受傷的小動物。他眼神呆滯地看著地麵上的什麽東西,又似乎什麽都沒看。

“你就這麽淋著啊!”我推著車站定了問他。

“你有親媽親姥姥疼著,我怎麽跟你比。”他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我身上的雨披。

“別這麽酸!什麽事?你爸又喝多了?”我從不在意他調侃和嘲諷的口吻,我知道他說的是心裏話,他沒人傾訴。

“我給她打電話了。”他停頓了一下,沒理會我的問話,“你猜怎麽著——空號!你說逗不逗!”

他挑著眉毛,誇張地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突然意識到,他口中的“她”,是指他媽。他不再叫“媽”了,換成了“她”。

“這兩年她給你打過電話嗎?”我問。

“初中了就沒打過。”他拎起車把,自行車的前軲轆被提起來,又落下去,“我不甘心,昨天給她打過去,空號了!真他媽完美!”他不停地拎起車把又放下,自行車的震動帶動他的手臂也一顫一顫的,“都是騙子!隻有我最傻,全他媽是騙子!我就是全世界最大個兒的大傻X!”他越說越激動,突然蹬起車子,飛進了細雨中。

我一身雞皮疙瘩——騙子?我算不算呢?

細雨下成了霧,將小旭的背影吞沒了。事情發展成這樣,我是不是也有責任呢?如果我早一點告訴他,他媽可能壓根兒就沒打算回來接他,他會不會能早一點開始認清現實呢?可我當時明明跟他一樣期盼並相信著他媽的到來,我希望,也喜歡看到小旭眼中透出光的樣子。

 

那天之後,小旭沒再來找過我。聽我媽說,小姨父經常醉臥街頭,有時候摔得鼻青臉腫,都是小旭背回家或者送到醫院。小姨在家裏給小旭收拾出了一個房間,讓他搬過去住,小旭沒去,隻偶爾過去吃個飯,吃完就走,沒話。

再次見到小旭,是在姥姥的七十大壽上。那時我已經上了本地一所省重點高中,小旭去了一所職高學計算機。小姨說,小旭搬過來跟他們一起住了,可就是“悶葫蘆一個,抽煙喝酒倒一樣不少,跟他爹一個德性”,還頻繁地換著女朋友。

壽宴結束後,親朋好友各奔東西。小旭騎著車拐過來,一叉腿停在我麵前:“這種席麵能吃飽嗎?走,擼串去!我請!”

小旭一邊瀟灑地甩著頭發,一邊從兜裏掏出煙點著。他的劉海染成了一種晦暗的金黃色,半遮著眼,眼鏡片很厚,架在高高的鼻梁上,斯文中帶著些許不屑。他依舊臉龐瘦長,皮膚黝黑,左額角那一小綹頭發黑不黑,黃不黃,有些毛躁,雖然還集結著,卻顯得極不自然,潦草地尷尬於發際之外。

“你請那敢情好,哪兒有不去的道理!”我推起自行車,爽快地答應了。

小旭帶我到了一家他常去的店,下午時分,客人稀少。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隨意點了些串兒,他又點了幾瓶雪花,等串兒時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他歪著頭,身子向後靠在白色的塑料椅背上,右腳腳腕兒搭在左膝蓋上,一手夾著煙,一手把玩著打火機,車鑰匙扔在一邊。這看似瀟灑的故作姿態,卻怎麽看都透著股難掩的傷感。

我隨意看了一眼他的車鑰匙,發現鑰匙鏈竟是那個我送他的小手槍。玻璃絲暗淡老舊,縫隙裏布滿泥垢,跟他身上刻意磨出一塊白一塊白的時髦牛仔服和嶄新的旅遊鞋格格不入。

“這鑰匙鏈你還留著?都舊成這樣了。”我有些感動也有些好奇地問他。

“那你再給我編個新的唄!”他用力嘬了一口煙,又扭頭把那煙霧噴得老遠。透過厚厚的眼鏡片,我看到了小旭目光中久違的親切。

“你真是天真,現在到哪兒買這種玻璃絲去?”我笑了笑說,“小時候多好玩兒啊!我禍害大鳳,你瞪著大眼珠子衝我喊,送你鑰匙鏈你還跟我說謝謝,假模假式的,現在我還能想起你當時那小樣兒來呢!”

“我是夠天真的!還是長大了好,不像小時候總被騙。我現在他媽的誰都不信!”他目光轉而冰冷,扭頭高聲衝老板喊,“老板,多來辣椒!”

“過去的事兒,別再多想了。”我知道他指的什麽。

“真的!尤其你們女的!說的話能信嗎?他媽的沒一個好東西!”小旭話一出口,抬眼看了看我,“看在你送我鑰匙鏈的份兒上,不算你。”他略微收斂了語氣,拿起鑰匙塞進了褲兜,又在煙灰缸裏磕了磕煙灰。

我一時語塞,說不出是驚訝,委屈,尷尬,還是哭笑不得。我知道這句“不算你”,並不是簡簡單單因為那個鑰匙鏈。我可能是唯一了解他的希望、又看著他希望破滅的那個人。他知道我曾經真心期盼他的希望成真,但他不知道的是,我也曾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的希望不可能成真,隻是我從來沒勇氣告訴他。

“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吧。”我回了回神兒。我沒想到小旭今天的激烈反應,但作為“女的”,我不知道是該為女性辯解一下,還是就事論事。

“扯淡!”小旭冷冷地說,“難處?有難處就能破壞別人家庭?你小姨,要不是她當年勾引別人丈夫,我們家能散?我能沒人要了?”他又用力嘬了口煙,幾顆火星飄落下來,隱沒在他的牛仔褲上,“再說那個騙子!欺騙一個年少無知的五歲小孩那麽多年,還是親生的,你說這得無恥到什麽地步?”

他咬牙切齒地越說聲音越大,瞪大的眼睛中竟透出猙獰。

“其實,好多事並不是我們看到的那樣。”我覺得說什麽都是無力的,蒼白的,可我總想說些什麽,我不願意小旭就這樣陷入痛恨和絕望。

“你知道嗎,有段時間我始終納悶,這世界為什麽要造女人這東西,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女人就是用來耍的!就是得耍她們!你知道嗎!狠狠耍她們!”他口中的“耍”字一次比一次咬得重,邊說邊用力拍掉褲子上輕薄散落的煙灰,像是要把內心的鬱結和痛楚驅逐開去,又像是在和仇恨與“醒悟”擊掌歡呼。

“就我那嬸兒,別以為我不知道她背著我叔幹了點什麽!再看看現在我周圍那一個個小*****們,沒一個要臉的!不耍她們,難道他媽的還等著她們像那個騙子一樣再來耍我嗎?”他頭一歪,眼中爆裂而出的憤恨毫不掩蓋地噴射在我們之間的空氣裏,膠著於他吐出的白色煙霧中。

5

我大三臨近期末時,非典也接近尾聲,電腦城裏開始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熙攘。我帶舍友丹丹來找小旭買CD隨身聽。

小旭那時在電腦城裏有兩個攤位,一個自己幹,一個出租。在電腦城租攤位,是他叔叔在他職高畢業後給他出的主意。他奶奶因房子拆遷,搬到了叔叔家住,叔叔便強行切斷了奶奶這麽多年對他的供養,“也該差不多了”。叔叔讓小旭自食其力,順勢讓他跟他的酒鬼爹住一起去,“好有個照應”。

“哎,我好不容易攢的錢,你可得幫我弄個純進口的。”丹丹愛好收集音樂光盤,總惦記換個好點兒的CD機。電腦城裏電子產品魚龍混雜,雜牌貨和二手貨不少,得有認識的懂行的人才會跟你講真話。

“找我弟沒問題,放心,還能便宜。我都跟他說好了。”我一邊打著包票一邊拉著丹丹往小旭的攤位走。

“找鄭旭啊?”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扭頭瞥了一眼我和丹丹,繼續背對我們蹲在地上,分碼著一大摞光盤,肥碩的腰間贅肉爭先恐後往外擠,帶出了肮髒的內褲,“拿貨去了,快回了,轉一圈再來吧。”

“你們認識?他怎麽知道咱倆找誰?”丹丹好奇地問。

“不認識啊!”我也正納悶。

“嗨,鄭旭最近換口味啦,半老徐娘換年輕姑娘了,忙得很……”豬頭男聽到我和丹丹的話,頭也沒回自顧自叨咕著。

“說什麽呢?我是他姐!找他買東西!”我厲聲衝那豬頭說,又尷尬地瞄了眼丹丹。丹丹正往那豬頭手中碼著的光盤上看,我也順勢看過去——那些光盤的封麵全是赤身裸體的女人照片,各種媚態淫姿,被日文、韓文半遮半掩著。

沒等小旭回來,我就拉著丹丹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小姨來看姥姥。

“你媽呢?”她把自己蒸的幾個菜團子塞給我,示意我拿給姥姥,神情嚴肅。

“廚房呢,怎麽了?”

聽了我的話,她便轉身去了廚房。小姨平時有什麽事都先找她大姐。我跟上前湊熱鬧,被姐妹倆轟了出來。

姥姥房間的窗戶外就是廚房的大陽台,我邊和姥姥吃菜團子,邊豎著耳朵聽小姨和我媽說話——我隱約感覺,是小旭的事兒,因為不到一周的時間,我媽就問了我兩次小旭是否找過我,如果找了,讓我推了,少跟他來往。我都沒吱聲。

“我看現在是摟不住了,什麽女人都敢碰,整宿整宿不回家。你說我們這關係,又是這種事,說不是,不說也不是。按理說有老鄭在,我不必多嘴。可他整天就知道喝大酒,對他兒子不聞不問。他兒子什麽樣兒我管不著,可這不是還有珊珊呢嘛!珊珊還小呢,這什麽影響啊!”小姨一提到青春期的女兒,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大。

“對珊珊的影響,你得跟老鄭亮明。”我媽也憂心忡忡地說。

“那是必須啊!而且我還跟老鄭說,你可提醒你兒子,珊珊可是他親妹妹,再怎麽胡來,不能打親妹妹的主意,那跟畜生有什麽區別?珊珊要有點兒什麽事兒,我跟你們爺兒倆同歸於盡!”小姨揚聲,一巴掌拍在案板上,把菜刀震得顫了又顫。

“還不至於,他又不是不知道珊珊是他親妹妹。”我媽勸慰著小姨。

“不至於?大姐,有些事兒我都不好意思開口跟你說!我都臊得慌!”小姨突然把聲音壓低,話語卻從繃緊的嘴唇和半咬合的牙縫中,狠狠地擠出來。雖然看不到小姨的臉,我卻能想象出她因嫌惡而扭曲的表情。

“到底怎麽啦?”我媽問。

“那天珊珊晚自習回家,到樓下小房放自行車,誰知還沒到小房門口,就聽到了聲音,把她嚇壞了,趕緊扔下車子跑上樓來叫我,說樓下小房裏‘有人有動靜’。我當時還沒明白怎麽回事,趕緊下樓——媽呀!你猜怎麽著?小房門反鎖著,裏麵‘嗯嗯啊啊’的,動靜那叫一個大!估計過路的都能聽見,真是一點兒臉也不要了!這要是我親兒子,我非跟他斷絕關係不可!”小姨不停用手指頭敲點著案板,厭惡的口氣中帶著一絲嘲諷。

小姨的聲音變得扭曲又刺耳,一種失落包裹了我。小旭是有問題,但你們又有誰真正關心過他呢?我憤憤地想。我看著手中咬了幾口的菜團子,本能地生出一股厭惡,這厭惡裏,有沒有小旭的份兒,我也說不清。

我們那時住的樓房,樓下都會有個兩三平米的小房,方便各家各戶放雜物和自行車。從小姨發現那件事之後,到了珊珊下晚自習的時間,小姨都會提前下樓,讓女兒上樓,自己再把自行車放進小房去。有一次珊珊剛要上樓,就看見小旭和一個頭發五顏六色的女人從小房裏出來了。小旭趾高氣揚地和小姨、珊珊娘倆擦肩而過,不認識一樣,那女人似笑非笑,還在珊珊身上使勁挖了一眼。再後來,光是被小姨撞見過的,就有三四個不同的女人了。

小姨含沙射影地“點”過小旭,可小旭始終不吭聲,依舊我行我素,時不常在小房製造“動靜”,像是有意挑釁。小姨不得不罵罵咧咧三天兩頭拿著84消毒液下樓清理小房。

 

幾天後,小旭幫忙給丹丹買了個原裝的鬆下CD機。到了他下班的點兒,我去電腦城門口等他,他胳膊下夾個盒子,正站在台階上找我。高度近視的他那天沒戴眼鏡,把眼睛眯縫成模糊的一撮,像極了小時候他左額角上那一小綹頭發。那綹頭發被他多年來鍥而不舍地撚啊搓啊,始終微微盤旋在發際,安靜地陪伴著他。現如今,它們已經模糊了,像主人莫名丟失又無力找回的希望一樣,虛無得近乎囂張。

小旭把CD機遞給我,我接過來,抬頭看著站在我麵前的他:臉色暗沉,眼窩凹陷,恍惚的眼神黯淡無光,兩腮像是用嘴故意往裏嘬出兩個坑。

“想吃麻辣燙了,一起吧。”我說。

看著他木訥又冷漠的表情,我真想聽他說點什麽,哪怕是像以前一樣痛恨的咒罵也好。我想起了他的QQ簽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隻看到煙”,我想讓他把他心中的那團火扒拉扒拉,也許他能好受點,冒出來的煙也不至於這麽嗆鼻子辣眼。

“不了。”他不看我,哼哼出倆字,轉身走了,像極了一個悲傷無骨的遊魂。

我一時間恍惚了。腦海中又浮現出童年時那個善良可愛、眼睛裏星光無限、心中滿懷希望的小男孩的身影。可那身影早已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遠,越小,漸漸融進了一片絕望的虛無中。

6

小姨父常年酗酒,最終得了肝癌,整個人枯黃瘦弱。小姨因為要照顧病人,早早辦了病退。珊珊還要上學,家裏沒錢正常看病,最終兩口子決定,保守治療,隻拿最基本便宜的藥長期服用。這種半放棄的治療態度,加上小姨父對酒精的嚴重依賴,大夫建議不能一下子把酒斷掉,可以定量給,不然他身體會更難受。

到後來,小姨父藥也不吃了,每天隻喝限量的酒。他的眼白成了一種凜冽的黃色,分布著斑駁的血絲,整日窩在沙發裏,可以好幾天不說一句話不做一件事,隻一點點抿酒喝,廢人一般在迷迷糊糊半醉半醒中“享受著”不知還剩多少的時日。說白了就是,病不治,酒照喝,活到哪天算哪天。

小姨每次來我家看姥姥,除了無奈地罵一罵酒鬼丈夫,總還少不了對繼子的各種奚落和嫌棄。

“自己掙錢了也不知道給他爹點兒。”

“別看他整天悶葫蘆似的,胡搞瞎搞可很有一套呢!”

“這小子什麽人都敢沾,不怕染一身髒病。”

“他最好少回來,省得把家裏弄髒,我還有個姑娘呢!” 

……

那次取了CD機後,我一直沒見過小旭。他的QQ頭像總是黑白的,不知是隱身還是不在線,跟他說話也不理。有事兒找他,要連著打好多次電話,他才遲遲回撥過來。有一次他在QQ上給我留言,說要見個麵,當時我正在上考研輔導班,沒上線,後來看到消息再聯係他,他又沒了動靜。

聽小姨說,小旭經常連著四五天不著家,電腦城的生意也不上心。前段時間他還接到法院的傳票,據說是他整天在網上約女人瞎搞,被人設計了,最後不得不把這幾年並不多的積蓄都賠出去才了結。

我始終不知道他想約我見麵說什麽事,我也不知道我們再見麵時能聊點什麽。我的腦海中時常浮現出他病態頹廢的身影和黯淡無神的目光,還有那如同遊魂一般在我麵前飄忽而過的冷漠和絕望。慢慢的,我從想聽他說點什麽——就像以前他每次找我時那樣——變成了後來的怕見他。

怕見他,是因為我再看不到他眼中的光,再聽不到他出於善良、興奮或者傷感、憤怒時說出的讓人心有動容的話語。那個滿眼星辰、懷抱希望的男孩,永遠不在了。我知道他這兩年的變化,知道他因為偏執、憤恨而沉迷的事情,不是能拿到桌麵上來說的,那是讓人感到羞恥、難以啟齒的。可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帶著仇恨的自暴自棄。

我想,他隻是想找個出口,或者說,這是他從幻滅的希望走向無盡的絕望後,能讓他感受到一些平衡的本能的反擊。可如果他真的是在報複這個充滿謊言和欺騙的世界,甚至如他所說,以對女性的玩弄來作為報複方式的話,那麽他會意識到,這是以吞噬自己為代價的嗎?

有一段時間,童年時天真善良的小旭和長大後遊魂般晦暗的小旭會在我腦海中爭先恐後地閃回。我想,是因為愧疚也混雜於其中吧。自始至終,我的所謂傾聽和勸慰都太微不足道了,甚至有些事不關己的虛偽。我還曾不止一次地擔心自己因為沒告訴小旭“真相”而被他說成“騙子”。

而作為同齡人,又是在家族中有所交集的“姐姐”,我無論在哪個方麵,都有著比小旭強大的優越感。這是一道無法逾越的牆。我即使再看到他,也無法真正幫到他,甚至我從沒有想過要如何去幫他。雖然我沒有像其他親戚那樣對小旭有片麵的、不公平的鄙夷,但我也從沒站在小旭的立場,為他說過什麽,做過什麽。從沒有。

姨和舅舅們言談話語中,早已經不承認小旭是這個家庭中的一員了。各種節日、生日和過年的家族聚會中,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避開“鄭旭”這個名字。事實上,小旭可能自始至終就沒被這個家庭接納過,更何況後來的他已經和“流氓”這樣的詞聯係在了一起,不容傾聽,不容辯解。這種“聽聽都髒耳朵”的上不了台麵,和玷汙家族的羞恥,讓小旭以小姨繼子的名分,徹底消失在了親友們口中,連聲名狼藉都夠不上。

7

大學畢業幾年後,我定居異地,工作,結婚,生子,過著眾人都認為是正常人的生活。小旭原來的手機號成了空號,我沒有他的新號碼,後來自然也沒有加他微信。我沒朝小姨和珊珊要——說什麽呢?

聽說,我結婚後不久,小旭也結了婚。他妻子是縣城的,比他小幾歲,來城裏打工,還在小旭的攤位幹過很長時間,是被小旭“耍”過、但唯一一個對他不離不棄的女孩。珊珊說,她這個嫂子人很好,很踏實,長得順眼,說話也親人,隻因為是縣城來的,總覺得比她哥低一頭,時時處處唯唯諾諾,她哥想理就哼哼兩句,不想理,看都不看她一眼。結婚後,兩個人搬出去租房住,她哥依舊在外麵換著花樣玩兒,跟結婚前沒兩樣。她嫂子有時給她發信息聊兩句,本想傾訴一下的,可每每話到嘴邊又吞回去,認命似地以苦笑收束住了。

小旭對妻子的無視,對家庭責任的不屑,似乎在我的預料之中——這些能維係一個人情感世界的重要紐帶,在小旭心裏又值幾斤幾兩呢?他隻是不想再被欺騙和無視,便先發製人來把自己保護起來。這搶先的一步,是傷疤,也是遁甲。

小姨和小姨父倒是在知天命之年不久就抱上了孫女,小姨和小旭的關係也因此有所彌合,畢竟新生命的到來總是令人心生喜悅的。可當上奶奶沒兩年的小姨,卻因為突發心髒病驟然離世,多年依賴她照顧的小姨父也因為不能接受這個突然打擊,在她走後不到三個月,便因重度酒精中毒不治,走到了生命的終點。那之後,隻聽我媽說過,小旭和珊珊因為父母的房產產生過短暫糾紛。除此之外,兄妹倆人也基本沒什麽往來了。

麵對女兒,小旭對於父親這一角色是如何自處的,我也不得而知了。

 

這兩年,80年代的懷舊小物件又流行了起來。我在網上搜到了多年都買不到的小玩意兒,買回各種顏色的玻璃絲,教女兒編手鏈。一邊編,我一邊跟女兒回憶自己小時候的事情,女兒聽得津津有味。

我挑出了藍色和白色的玻璃絲,想編個曾經送給小旭那樣的小手槍,卻怎麽也記不起編法了。我試著繞來繞去,晶瑩透明的玻璃絲在我手中,被胡亂繞成了個解不開的死結。

我記起了我回娘家辦婚宴那天中午,敬酒過後,賓客們紛紛沉浸在餐食酒水中,我一個人從喧鬧的大廳跑出來透氣。坐在酒樓門廊的一把套著紅絲絨椅套的椅子上,我拽了拽拖地的裙擺,在裏麵把高跟鞋脫下來,雙腳踩在地上。陽光照在臉上,我不覺得煦暖,隻有疲憊。

這時候,透過門廊的玻璃窗,我看到了站在馬路對麵的小旭。他的頭歪向一邊,黑框眼鏡後麵,我看不清他的眼睛。陽光下,小旭麵向我,嘴角微微上揚,衝我點了點頭,說不上是笑。

我也衝他點了點頭。我本能地想開口喊他,想著是不是應該邀請他過來,或者走過去跟他說點什麽。可終究,不知道是什麽阻止了這一切。

恍惚的瞬間,小旭轉身離開了。他枯瘦落寞的身影,就這樣一點點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中。

本文人名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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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人都沒意識到的問題:富人推崇這個觀念,隻為了讓你繼續窮下去!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20/2023 postreply 21:5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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