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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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鎮煙販的複仇記

2023-10-13 11:30: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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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肖晉中

農貿批發販子

前情回顧

 

《鄉村煙草倒賣,一場停不下來的貪吃蛇遊戲》

 

前言 在一次“倒貨”的過程中,鄉鎮小煙販子陳山遇到了同行“孤獨的狼”,對方結結實實坑了他一把。 這仇必須得報,陳山托了十裏八鄉的煙戶們終於尋摸到了這匹狼的蹤跡,他精心設局,想來個甕中捉鱉。 哪承想,前前後後下來,才發現這場局裏,大家互為獵物。

1

自從在麻田鎮和“孤獨的狼”搭上線後,我表哥陳山耐住性子,隔了三五天後才給對方發了信息,拿賣煙的事套話。聊上兩句,陳山就知道對方是個老狐狸,根本不接話茬兒,隻推說自己在外地跑生意,陳山手上如果有煙,隻管給他留著,15塊錢以下的煙他全包,有多少要多少。陳山轉頭就聯係上縣裏幾個煙老板,私下打聽到,過去的1個月,“孤獨的狼”就跑過來2趟,給他回信息時,人正擱鄉下收貨呢——這老小子嘴裏沒一句實話。

去年夏天出事後,陳山下鄉收煙的生意就停了下來,之前經營關係的煙店,一知道他出事,更是紛紛沒了音信。煙這種熱手貨,哪怕陳山不收,總有人上趕著要,陳山明白,自己被人撬了生意,他也不惱,在商言商,生意場上講感情那是棒槌,人前三分場麵話,遇難全靠銀子推。

陳山從自家超市櫃台上取下一份禮酒,拿衛生紙淋上水,擦幹淨包裝盒上的浮土,爾後就帶上,找到了東光鄉的老熟人胖老板。胖老板收了一瓶“西鳳”,才給他吐了點實料:“這些販煙的和我們不一樣,咱們是小打小鬧,做生意不出窩;人家不一樣,全國各地地跑,哪兒都通,有門路,不然他敢這麽大量地收煙?兄弟夥,不是咱說你,你做生意的時間短,是綠籽花椒剛出味,皮麻心不麻。你加的那個微信,名字叫什麽‘孤獨的狼’那個,嘿嘿,我告訴你吧,這微信上和你聊天談生意的是一個人,下來和你接頭收貨的是另一個人,誰是正主老板,你細細上心去。”

“你的意思是說,這老板還不是這兩個人?”陳山湊上前,敬上一支“黑蘭州”,邊遞邊請教。

“瓜慫,天底下哪有老板幹跑腿的活?”胖老板接過煙,翹起二郎腿,眼睛半眯半開,頗為得意地指教道,“那個高個子慶陽人就是個‘騾子’,隻管定點收貨放貨,他說話不管事,關鍵還得是微信上聊的那個人,那才是小老板。你在微信上聽見講本地話的那個人,就是他,名字叫什麽我不曉得,隻知道他是人家大老板的弟弟,專門負責收包括咱們縣在內的四區五縣的煙——嗨呀,說到底,這幾個人都是一家,全是親戚關係。”

“親戚?”

“幹這一行的,尤其是大戶,不是親戚,誰敢放心把這活兒交給外人幹?”

“合著這個‘孤獨的狼’就是個皮包公司,一個微信號裏麵藏了好幾個人?”陳山繼續問,“他這麽大的煙量就沒出過事?就我那不景氣的小攤,隔三差五就來人查,掙兩個錢全搭進去了,一年到頭還不夠給公家褲腰帶裏添香油錢。”

胖老板鼻子裏噴出一團白色煙霧,長籲一聲:“日他娘的,就咱們這個地界,公家是個什麽樣誰都清楚,這都‘雙規’過多少任省長、書記啦。官字兩張口,吃了東家吃西家,咱們做小買賣的能怎麽辦?像供先人一樣供著唄。”說著,他丟了煙頭一腳踩滅,嗓子裏一陣滾動,呼哧咳出一口腥臭的濃痰,對著陳山送過來的酒說:“你的事,我也知道點,做生意沒有不交學費的,吃點虧,忍忍就過去了。老老實實守鋪子,別想不著邊的事,我告訴你,成不了,那些四處跑煙販煙的上下都通著哩,不信你就試試。”

 

從麻田鎮回來後,整整一個月,陳山的兩隻腳都沒著過家,除了忙活農貿市場卡車運輸的活兒,他還想另外盤下一處攤位點,做水果鮮送的買賣。不過,在我老舅看來,這是“胡弄球”:“家裏現成的煙店不經營,跑來跑去找生意,這水果生意是好做的?鹽泉縣巴掌大,幾戶吃糧幾戶吃水果這都數得過來,縣城消費比不上大城市,貴的沒人要,賤的嚐嚐嘴。一街道的水果攤起早貪黑,幹一年也掙不出半兜硬貨,做生意看風水的,在哪座山頭唱哪的山歌。嗬,鹽泉縣賣水果——那是王八撒尿,站不起來腳。”

這些奚落,陳山全當成耳旁風,要做什麽買賣,他心裏拿得住,他早在農貿市場選好了一處攤點,但沒急著去談租金,他在等,等一個讓他能下定決心的機會。

很快,這個機會自己就來敲陳山的門了——“孤獨的狼”發了一條微信給他:“今天到鹽泉收貨,你那的煙夠一秤不。”

陳山回:“大小煙都有,攢住了,下午店裏有人,來取。”

2

看著“孤獨的狼”發來的信息,陳山心裏躍躍欲試——他要報複。

自家的煙被“孤獨的狼”倒賣到山東,後被山東地區的煙草局查獲,被定性為跨區域售煙。罰款、送禮、降煙檔和停煙,該走的手續都過了一輪後,陳山一盤賬目,發現一年的煙草利潤賠了一大半,唯人沒出事。他咽不下這口氣——憑什麽替人“扛雷”?倘若飛來橫禍找不到源頭也就認了,可現在他摸到了債主,那這筆賬他必須好好算了,“算不成,那就鬧一把火”。

陳山狠下心思忖,給幾個叔伯家的兄弟打去電話,喊他們來家裏吃酒,多餘的話沒在電話裏說。掛斷電話,他就往堂屋抬了三箱“大綠棒(啤酒)”,喊我老舅去醬肉鋪買一隻板鴨、半斤鹵煮,又囑咐我舅母去灶房收拾一盤醋拌三絲、兩道葷菜,末了,他又熬了一鍋葛根水,裝暖壺裏溫著。

我老舅看見這架勢,察覺到苗頭不對——他兒子一個半杯倒,攢個酒局幹甚?等陳山三個本家兄弟陸續到來,放心不過的老舅趁端菜招呼的空隙,拉過陳山叮囑:“你做事不要胡來,看著點你那幾個弟兄。”

“爸,沒事兒,待會來個‘客人’。等下我招呼的時候,你在前院看會兒鋪子,我們在裏麵吃點飯,聊聊生意上的事。”

說完,陳山便進了堂屋,招呼叔伯家的兄弟們入座,親自給每個人的空杯裏斟滿啤酒,笑說:

“等下我這來個‘客人’——就上次我家鋪子出事,坑我的那個煙販子。一會兒人來了,我請他進來聊聊天,你們隻管吃菜,要是那賊娃子要走,你們就幫我把門守好。”

“酒隨便喝,我這還有瓶‘劍南春’,一會給你們起開。就一點要求:咱不動手打人。你們就坐這兒幫我鎮鎮場子,要是那賊娃子打我了,你們別慌,先錄像,牆角這備著泡沫紙,拿紙包住了再上手。”

“大壯以前學過畫畫,知道人身上哪塊肉最厚,你倆跟他學學,找好安全區再上手。”

陳山家的鋪麵是半開放樣式,加蓋了一間彩鋼瓦房,門裝得很寬,方便進出貨。櫃台收銀處左麵開了一扇門,連著堂屋和後院。堂屋一切準備妥當後,陳山就坐在前院鋪麵門口等。

很快,一輛白色麵包車出現在村道上。透過灰黃色的前擋風玻璃,陳山確認了那正是他要等候的“客人”,隨即從兜裏摸出一盒“白塔山”,調動好臉上的表情,迎了上去。

“路上辛苦,來來,抽根煙解解乏。”陳山熱情地招呼慶陽人進店鋪,“給你毛巾,剛拿開水燙洗過,擦擦臉解解乏。”

慶陽人瞥了一眼陳山遞過來的煙,沒接,用毛巾抹完臉再抹了一圈脖頸,自顧自地從外衣兜掏出盒“紅利群”,點了一根,又抽出一根回遞陳山,闊開腿,站在陳山麵前揶揄他:“賣煙的還舍不得抽煙嘛,陳老板?”

“我們小生意人,攤攤小,賣什麽舍不得用什麽。”陳山注意到這人遞煙的手指骨粗大,皮膚粗糙。

“十個開店的九個這麽說。”慶陽人看向陳山,問,“煙在阿達(哪裏)放著呢,都準備好了?”

“煙都裝蛇皮袋碼整齊放在屋裏頭呢,外麵不敢放,走,先進屋,你進屋喝口水歇歇腳,我給你搬去。”

“在後頭?”慶陽人指著後門問。

“這後麵就是。你個兒高,小心碰頭。”陳山邊說邊請他往堂屋走。

到了門口,陳山站在一旁,側過半邊身子為慶陽人掀門簾,對著屋裏的本家兄弟說:“趕忙的,來‘客人’了,大壯你讓個座兒,到門口坐著去。”說著,拿腳撥開大壯的凳子,挪開個空兒,請慶陽人入座。

“這(都是)家裏麵幾個親戚,房頂漏雨,今天天氣好,我專門請他們過來幫忙修修屋子,正吃飯著哩!來來,你也一起夾筷子菜,遠路上過來不容易,你先墊墊肚子,我去給你拿煙。”陳山拿出一副碗筷遞給慶陽人,然後對二伯家的陳熊說,“你們幫我招呼好客人,我拿煙去。”

大壯順勢就坐到了門口,跟堵牆似的把門嚴嚴實實把住,大家三下五除二就將那慶陽人圍緊,夾菜勸酒,屋子裏頓時熱鬧起來。陳山倚在門口聽響,隨即放下了心,輕手輕腳地走回鋪裏,囑咐我老舅將後門鎖上,沒他的允許,不要放陌生人進來。

老舅照做,麵上亦不聲張,隻待大戲開演。

3

陳山提著一個滿鼓鼓的蛇皮袋,抱著一個裝水果的紙箱回到堂屋,他進來就將貨放在酒桌旁,然後轉身鎖上了門。

那慶陽人慌忙站起身問:“陳老板,大白天的關門幹甚?”

“嗨呀呀,沒事兒沒事兒,你是不知道,之前我這兒被煙草局的上門檢查過一次,我人膽小,咱們做生意還是安全點兒好。本來都是些小本買賣,不多貪錢,要是再遭一次,那今年就白幹咯。”

“大壯,去把燈打開,讓屋子裏亮堂點。”說著,陳山解開了蛇皮袋口的綁繩,朝慶陽人說,“你點點數。”

慶陽人也不客氣,走過來就將蛇皮袋裏的煙貨全騰出來,5條一摞,碼齊溜了堆在地磚上,仔細清點外包裝和煙號。陳山站在一旁看他清點——這男人是個老手,點煙速度快,手底下麻利得很,陳山這批貨裏夾了幾條從其他煙店收來的煙,他都準確地挑了出來,摞在貨頂。

“‘黑蘭州’15條,‘好貓’4條,‘白塔山’12條,像‘白塔山’這類煙上麵給的少,我也是從熟人那尋來的2條,原本想著拆開當散貨賣的,既然你過來了,索性一起給你拿走好了。”陳山邊介紹邊說,“生意是要常來往的,成不成另說,誠心我可是都拿出來了。”

“你說的都對著哩,陳老板——”慶陽人把點好的煙重新裝進蛇皮口袋,站起身對陳山說,“貨我都清完了,除了你說的,另外還有5條‘哈德門’,一共是36條煙。陳老板,是不是所有煙都放在這了,還有沒有?有的話都拿出來嘛,我來一趟也不容易,一次多帶點,免得跑趟趟。”

“煙都在這了。有煙我還能不賣嗎?”

“那就算算賬,開錢走人,不耽擱你不耽擱我,我還有一堆子事要伺弄。搞麻利點。”

“不急不急,再坐會兒。”陳山將蛇皮袋旁的紙箱拿過來,“這裏麵另外還有些貨,您再掌掌眼。”

說罷,陳山打開紙箱,從裏麵掏出一小遝A4紙,分別是上次煙草跨區銷售的罰款單,情況告知書,被沒收的煙貨照片的確認簽字文件。陳山啪地甩在慶陽人麵前,一雙眼睛目光銳利地盯著他:“看看吧。”

“陳老板,這是什麽意思?你把我弄得手腳都沒地放了。”那慶陽人腦子轉過彎,立馬明白今天這是場鴻門宴,行動神色再不複剛進門時的隨意,他看了看周身圍了一圈的漢子,說,“買賣不成仁義在的嘛,陳老板,你要是嫌我開的價錢少,咱們再商量,你這弄的,叫人心裏頭不是味。”他話在嘴邊吐,眼睛卻滴溜溜地轉,又掏出“紅利群”散煙賠笑,“爺們兒都吃根煙,大家別著急,先坐下,開門做買賣,咱們坐下商量。”

陳熊一巴掌拍掉遞過來的煙,指著慶陽人的鼻子罵:“我哥讓你看單子,你眼睛戳尿桶了?聽不懂人話是不是?皮緊了欠收拾,我們幾個弟兄夥就給你緊緊皮!”

“看、看,這就看——”見陳熊一身社會氣,那慶陽人身子頓時軟了,不敢再浮笑,忙不迭哈下腰撿起那一遝A4紙,點完臉上一片迷茫。他不敢先吱聲,隻能看向正在夾菜吃的陳山。

陳山慢條斯理地將視線從酒桌移到他身上,停下筷子緩緩開口:“你看我這饞嘴,早上忙沒來得及吃口飯,現在才吃,還沒來得及問老板你貴姓?你看我這榆木腦袋,連稱呼都沒問,得罪得罪。”

“小劉,小劉。”慶陽人立馬應聲,“陳老板你先吃,吃完了咱們再聊,不急不急。”

陳山坐著沒動,口氣平淡地對陳熊道:“莽子貨,人家劉老板給你遞煙,你都接不穩。劉老板給的是好煙,可不是我這7塊5的‘白塔山’。你把掉的煙拾起來。”

“我這兒有,是我沒給穩,掉地上的不要了,兄弟你再抽一根。”慶陽人把煙盒推過去,陳熊沒接,自顧自地撿起地上的煙,夾在手裏走到一旁。慶陽人端著煙盒的手就這麽停在半空中,收也不是,舉也不是。

“點煙啊,劉老板,怎麽著,你是隻給煙不給火,讓這幾個兄弟幹舔舌頭?”陳山來了一句。

慶陽人沒法子,硬著頭皮挨個給一圈的人點上火。陳山把煙夾在手裏沒讓點,拿眼睛斜瞟著他:“劉老板,還認得那幾張紙不?”

“陳老板,我是個沒文化的粗人,你看這裏頭是不是有什麽誤會?”慶陽人賠笑道。

“你看不懂方塊字,‘12345’總識得,你看不見煙草局的罰款單上明晃晃的3萬塊錢?這數字寫到公家的單子上,那就不隻是數字了,都是我掏出去的真金白銀。”

慶陽人依舊懵著,他一邊諂笑一邊觀察著屋內的動線,陳山見他的眼珠子轉個不停,就知道這人還沒老實。

陳山不再客氣,騰地起身,抓起手邊的筷子朝著慶陽人的臉砸了過去,聲音陡然爆開:“你他媽的是不是以為我今天和你在這演戲呢?你以為我是在黑吃黑訛你錢?弄慫子,老子的*****也比你們的心眼白,不明白是吧?來來來劉老板,今個我給你好好掰扯清楚!”

陳山將去年煙草跨區販賣的禍事一五一十地擺給那個慶陽人,包括送了哪幾份禮、置辦了幾桌酒席請客、打點的大小名目等,每說一項,就在A4紙上記下一項。

不到半晌,慶陽人的臉色就在一眾漢子的目光中變得白透紅、紅透黑,整個人像一支被踩滅的煙蒂,蔫巴成團。

4

陳山提來裝滿煙貨的蛇皮袋放在慶陽人身旁,再將酒桌上的菜碟推到一旁,把白紙黑字的債款明細和煙草局開的罰款單上下並列鋪開在他眼眉前,指揮大壯:“給劉老板拾掇張凳子。劉老板,別站著了,喏,坐吧。”

慶陽人沒敢坐實,人矮了半截下去。陳山坐他對麵,硬硬地支著,像藏在棉花堆裏的尖石頭。他取出一個新紙杯,倒上酒,是那瓶“劍南春”,端到慶陽人跟前頭說:“劉老板,事情就是這麽個過程,你說說,這個事怎麽搞?”

慶陽人雙腿並攏,兩隻手叉在胸前,一臉苦澀,道:“陳老板,我知道這個事你吃了虧,但這批貨也沒經我的手,它怎麽跑山東去的,我也不知道。冤有頭債有主,你今天約我過來拿貨,咱們也是第一次打交道,你說‘生意要常來往’,不能第一次照麵就讓我背這鍋,咱得有個理法,對吧?”

“劉老板,你這話什麽意思,推鍋?想賴賬?你不認是吧,我這有監控錄像,當時煙草局的來查,我也給他們看了,來我這兒買這批煙的不就是你麽?怎麽,難不成你還有個孿生兄弟?你說做事要有個理法。行,今天我和你說道說道,生意上有虧損我認,煙草局檢查我也認,但你們自己掙錢背地裏害人、坑同行,爺們我的肚量吃不下。現在不僅吃不下,還要把以前咽進去沒消化的反芻出來,讓你們也嚐嚐。”陳山額上青筋暴起,大叉開腿,眼神鎖著劉販子,寒聲道,“劉老板,說吧,我聽聽你的說辭。”

“陳老板啊——”慶陽人突然一改虛與委蛇的嘴臉,誠懇道,“這個煙的事,你不是不清楚,大家都是二道販子,甚至是三道販子。沒錯,之前我是在你這買了煙,可我是在周邊的縣出的手,這煙最後倒騰到哪兒,我哪知道?咱們這行的規矩就是這樣,貨一出手概不負責,當麵收錢當麵清賬,哪有事後翻舊賬的道理?生意不能這麽做,沒有這個規程。”

“你的意思是不認賬?”

“我就是給老板跑腿收貨的。老板的事兒,我是一點都不清楚的。”

“哪個老板?誰是老板?你們這些人老板多得很。你不認,行,那你就給你老板打電話,我和他聊。”

慶陽人不說話,也不動,一臉的潑皮樣,開始幹坐磨耗。

陳熊氣不過,抄起地上的塑料板凳佯裝要打人,大壯急忙拉扯住他。陳熊遂丟了手裏的家夥什,指著慶陽人大罵:“在我們這兒耍潑?爺們沒見過戴眼鏡的研究生,像你這種四條腿的死蛤蟆、癩流氓,咱試過手的不少。我哥這會兒還跟你好言好語地商量,臉是自己掙的,別端給你你不要,你再坐這兒裝死,那我就讓你換個姿勢——躺著裝!”

“來,你來,你敢往我頭上來。不來,你是我胯下射出來的。”慶陽人扭過身就罵,“你們有本事盡管打,老子今天不走了,拘留所都不敢押老子24小時,我看你們哪個敢?”他又指著陳山鼻子斥道:“我要報警,你們這是搞黑社會,是綁架。還有你,他媽姓陳的,有種你弄老子試試?我走著進這間屋,要讓你抬著轎子請出去。你弄我,我出去就讓你這店倒閉!”

陳山看著他演,臉上一派凜然,瞄了下他的褲兜,確認了他並沒有偷打手機報警,鬆了一口氣,也摸清楚了這人的斤兩——他不敢報警。

“大壯,去把窗簾拉住,把牆角的泡沫紙拿過來。”陳山直起腰,轉過身,語氣溫和地對慶陽人說,“劉老板,我能開這個店開到現在,就不怕你找人弄我,你以為就你衙門裏有人,我沒有?”

“你有個你大的球!”慶陽人直接撕破臉皮恐嚇,“你也不打聽打聽,煙草局張科長是我屋裏頭的舅舅,管這個片區的執法隊隊長和我們是什麽關係?你爛慫一個,裝什麽上頭有人?自己手上長幾根指頭心裏沒球數?你有本事打電話搖人,今天我偏要看看,你的草帽鞋子裏麵能扯出幾根線頭。”

“好好好。”陳山忽然拍手笑了,“你說得太對了,我確實是裝的。我不像劉老板,認識煙草局的張科長,你們關係硬,手彎彎繞兒多。”

“行了,大壯你都錄好了吧,記得多保存幾份發過來,我等會兒微信上發給劉老板——哦,不對,是那個‘孤獨的狼’。”

陳山起身把門鎖打開,笑嗬嗬地像沒事人一樣,對慶陽人招手說:“劉老板,你不是還有生意嘛?那你先走,我們以後再聯係。”

慶陽人的臉一下凝住了,眼神陰翳,去了色厲內荏的裝相,語氣萎頓下來,像根發黑軟爛的香蕉:“陳老板,你看你,聊生意就聊生意,怎麽還弄起高科技了?我是個粗人,說話毛躁,你心裏別有成見。”說著,他立馬端起桌上的酒杯:“我給陳老板和幾個兄弟賠個不是,今個出來不長眼,說了許多酒話,大家不要記,不要怪,這酒我幹了。”說完,他故作豪爽,仰麵幹了一杯。

陳熊乜眼看姓劉的演戲,搖搖晃晃裝作醉酒樣起身,靠著牆在一旁叫罵:“讓你喝了嗎?這麽貴的酒是給你喝的,賠錢!”

“陳老板,你看看,這——”

“行了,劉老板,我也不為難你,你回去趕緊打電話,既然你說話做不了主,那你就找一個能做得了主的,這件事今天結束不了,那改天咱們就換地方再聊。”陳山咧嘴笑道,“和氣生財嘛,都是生意人,反正這個坑不是我填就是你們填,不管怎麽弄,生意還是要經常做的。這個視頻你放心,我發你老板微信了,這次的貨先放我這兒,你把桌上的那遝紙帶回去,也讓老板們看看,大家夥心裏都有個數。大壯,暖壺裏裝的是葛根水,你給劉老板找個幹淨杯子倒上,讓劉老板喝上點兒,解解酒。不然,他把我的話都當醉話忘咯。”

 

慶陽人走後,陳山並沒有徹底安心,對他而言,堂屋裏的敲打並不算是報複,生意場上的恩怨情仇哪能用浮於表麵的情緒宣泄,掙回實打實的利益才算數。一個視頻錄像能威脅到什麽呢?這都是文人的糾纏,長期在底層活動的生意精們,賴賬都是看家本領,更何況人家是真上頭有人,想整治自己,明的暗的手段海了去了,能怕他一個小視頻?

這些,請姓劉的入甕前,陳山早在腦子裏盤過一遍,所以,剛才趁出門搬煙貨的空當,陳山吩咐我老舅爬上那個慶陽人的麵包車搜搜看。陳山也運氣好,那麵包車居然沒鎖,老舅在車座底下和後廂中翻到了一大批煙貨,種類繁多,煙號五花八門,老舅當機立斷,也錄下視頻,並拍下了車牌。

視頻握在手裏,陳山心裏穩了點。他自己在體製內待過,官場明爭暗鬥,互相傾軋,再大的官也怕沾染到腥臊。要不說老祖宗聰明呢?“官”字,一個屋簷下兩張吃飯的嘴,親上不親下,那這個官也立不住,那姓劉的家產再大,還能把所有的嘴都喂飽?

5

傍晚,太陽剛過屋簷線,陳山就收到了“孤獨的狼”發來的微信消息——是一個手機號。陳山打了過去,等待電話接通時,他發現這個手機號的歸屬地是河南。

“喂?”電話接通,陳山問。

“你是陳老板?”對方問。外地口音,男的,語氣相當謹慎。

陳山回:“是我,你是?”

“啊,是這樣的,今天我們小兄弟去你那做買賣,發生了些不愉快,他給我說了,事情我也知道了,小兄弟喝了酒說話沒個輕重,要是哪裏得罪了陳老板,陳老板抬抬手,都是做小生意的,不容易,什麽事情都可以商量著來。”男人打著官腔說,“不過陳老板,我給你打這個電話的意思,是問問這個事你想怎麽個搞法。”

“我的意思和劉老板說了,劉老板沒給你匯報,還是——”

“他喝了酒嘛,說話稀裏糊塗的,我也是怕聽岔意思,所以打個電話過來,具體的事情再和陳老板商量商量。”

“我的想法很簡單嘛,咱們的生意可以經常來往,但這個坑不能讓我填吧,不管這個煙倒騰了幾把手,但貨是你的人接手的,出了事不能裝不知道,你說對不對?”陳山慢悠悠地說,“劉老板走的時候,我讓他帶了張條子,上麵寫得很清楚,為了這件事,我上下花了多少錢、費了多少心力,這不是我要哄騙你們,都是實實在在的東西,有賬可查。當然,我的關係肯定沒有劉老板的科長親戚大,禮送出去不少,現在中間這些費心費錢的事,我也不再提,請客送禮跑關係,這些錢沒關係我認。但這個3萬元的罰款,你說怎麽算?”

“陳老板,”那男人說道,“事情說事情,但是我這個人也是講規矩的:第一,這個煙的事,就像你說的,已經棺材板上釘釘子了,再去查是從哪道工序上出的問題,也沒有啥意義;第二,你們錄的那個視頻,我也看了,這個東西放明麵上,到底有多大作用,你心裏也知道。俗話說得好,做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這個東西可能對你來說不是個好東西,反而是禍害,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曆史上多得去了。”

“最後一點,”男人停頓了下咽了口唾沫,繼續道,“我給你認真地說,3萬的罰款,我個人給你掏3千塊錢,這個事就算了了。你要是同意,馬上微信轉賬到位;你要是不同意,那就按你的想法來,至於結果如何,那咱們就扳扳手腕,試試鍋是不是鐵打的。”

陳山沉默,心裏掂量著:要從這些人嘴裏摳出錢不是個簡單的事,他們流動性大,出了事能跑,但自己是住家戶,哪能和他們比?

“5千塊。”陳山說,“我還有個要求,生意咱們還可以照常做,但以後我這邊出貨,整條都改散裝出。”

散裝拆賣查不出煙號,那男人自然不願,還要扯皮,但被陳山拿話堵死了:“今天劉老板來我這兒,下了車車窗都沒關,我這鋪子臨街,村道上閑晃的人多,幸好我讓人給他看著車呢。放心,隻要劉老板來我這,人車我都給照料齊全,絕對丟不了東西。做生意嘛,都是互相照顧……”

說完,陳山聽電話那頭有隱隱約約的交談聲,他也不催,耐住性子等,過了大概2分鍾,電話那頭又有了聲:“5千就5千,不打不相識嘛。陳老板,我也不和你糾纏,這錢我掏,就當咱倆認識了,交上了朋友。至於你說的煙貨改散裝出,就依你的想法,我這邊都好說。完了,我這邊找個朋友把錢送過來,你給他寫個收據,怎麽樣,咱倆舊賬圓滿,這件事就算了了。”

“能成。”陳山回道。

事已至此,陳山知道再跟他們掰扯下去沒有意義,能要回5千塊已經到頂了,剩下的錢就當是交了皇糧,做生意哪有當常勝將軍的。整個縣的煙草市場裏,這些流動販子能量最大,除了能打通外省市的各個關節,本地也有他們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像“孤獨的狼”這樣搞大單的,攤子鋪得大,資金充足,收煙都是成批成批的,煙貨全控在手裏,拋售的時候瞄準煙價最高點,一點點拋,最後吃下最大的蛋糕,哪是自己這樣的散戶能撼動的?本地煙草販子多為小打小鬧,也不抱團,況且現在的社會,誰家的生意大誰就得勢,就能將十裏八鄉的各處煙店的煙貨壟斷。在他們眼裏,自己這樣的小販子,就是那路邊的一棵草,隨手都能拔掉。

6

隔天晚上,有人找上門來,來人叫黑玲玲,是本地最大的女煙販子,也是本地生意圈子裏的一個傳奇。

黑玲玲人如其名,膚色油黑發亮,日常穿著一身舊衣,披一條花毛線圍巾,開著輛改裝過的三馬子鄉裏鄉外地跑煙。雖然黑玲玲不修邊幅,可沒有人敢小看她,她丈夫是個出租車司機,大姑子在縣裏的機關單位上班。這個年近半百的女人靠著販煙在縣城裏為半傻兒子置辦了4處房產,她衣服上破開口洞的不是洞,是銅板上的錢眼。

黑玲玲煙草生意做得大,收煙多年,最是清楚怎麽避險,絕不在家裏存貨。她在縣城周邊幾處農村租了農房,專門儲存收購來的煙貨,每次市縣兩級檢查,她總能提前獲悉消息,要麽開著三馬子溜去外縣,要麽待在家直接裝病。

最歎為觀止的是,黑玲玲的存煙貨的倉庫會“移動”。每當有突擊檢查,縣裏各個煙販一嗅到味兒,都會想法子隱藏。貓有貓道,狗有狗門,黑玲玲那個平日裏看著不中用的男人,此刻就站上台前——當市裏空降而來的稽查隊和民警挨個對煙店進行檢查時,黑玲玲的男人便喊上熟識的車隊朋友,將一些容易暴露的煙貨全部裝在出租車裏,再分散開來——這下好了,縣城的出租車就成一個移動煙庫,任憑稽查隊想破天,也想不到。

除了與查煙的官鬥智鬥勇,黑玲玲也特會來事兒,豁得出去,媚上欺下、心狠手辣,嘴上“哥哥”“叔叔”喊得勤快,真有好處,手起刀落,抵著對手腰窩捅個來回,絕不含糊。

“媽的,餓死當官的也餓不死黑玲玲。足夠下賤也是種能耐,她掙錢,我不眼紅,也看不起。”陳山說。

不過,黑玲玲怎麽會來陳山的店裏?要知道,撬陳山生意的就是她——去年出事後,陳山在鄉下的貨點基本上都被黑玲玲打價格戰搶走了。這個黑玲玲不會無緣無故地上門來,肯定沒好事。

“小陳,”黑玲玲背著一個破破爛爛的黑色皮包進門,寒暄道,“你家老頭子今天沒給你看店啊,這老漢不知道多幫幫娃娃的忙,又躲清閑了。唉,虧了小陳你勤快,忙裏忙外的,成頂梁柱了。”

“喲喝,是玲玲姨來了,那有板凳,快坐下歇歇。”陳山招呼道,“我爹出去找他那幾個老夥計推牌九去了,剛走沒幾分鍾,你今天生意怎麽樣?”

“啊呀呀——”黑玲玲坐在板凳上,順手拿起貨架上一瓶冰紅茶開了蓋,先喝了一大口,喘出一口粗氣,爾後才說話,“忙得一天沒喝水,今天我跑了一圈也沒尋上生意。這兩天的行情你是知道的,最近煙草公司不開煙,下麵都沒生意,想收點貨不容易。我之前路過你這幾次,看你店裏人還不少哩——我今天過來是專門給你送東西的。”

“送東西?”

“就你前兩日和吳老板商量好的事情。”黑玲玲起身將身上的皮包解下,放在櫃台上說,“我今天跑了趟外地,碰上吳老板,吳老板說他之前欠你的貨款一直沒開,他微信上沒錢,轉不了賬,托我把4千5的貨款給你帶過來。你清點清點。”

黑玲玲將黑色皮包的拉鏈拉開,推到陳山麵前。陳山掃了眼包裏的錢,沒動,冷笑一聲道:“哎,這不對勁吧?玲玲姨你怕不是搞錯了,吳老板欠我的是5千,怎麽成4千5了,你給打個電話再問問?”

黑玲玲臉上掛出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說道:“這怎麽回事?我走的時候,吳老板就交代了這麽多,多餘的我也沒問。要不這樣,這些錢你先收下,差的5百塊,到時候讓吳老板微信上補給你。我待會兒得去送個貨,你給我打個收據,我回去交差。”

5千塊變4千5,這裏麵肯定有貓膩,大名鼎鼎的黑玲玲咋可能幫忙送錢,這女人屬老鼠的,一身賊光——陳山將皮包裏的錢拿出來,開始清點,那錢竟還是有零有整夾著包的。陳山強忍住罵人的怒氣——連這點便宜也要占,這女人可真是奸猾到頂。

陳山細細將錢數了兩遍,故意磨蹭著。反倒是黑玲玲著急起來:“天嬢嬢呀,你這麽大的店開著,老板當著,數個錢,倒像個擺攤攤的老婆子。我這還有活兒,你好歹利索點。”

陳山忍不住得意起來——好你個黑玲玲,平時跋扈慣了,今天我就要來挫挫你的貪性。數完錢,陳山在收據單上寫下:今收黑玲玲代送肆仟伍佰圓整。然後將皮包連收據一並交還給她。

哪承想,黑玲玲拿了收據掃了一眼,突然對著陳山大罵:“你看看你寫的啥?你什麽意思?我讓你寫個收據,你就寫我帶來的錢你如數收到就成,你寫個4千5是啥意思?你倆之間的生意,我又不知道是多少錢,我拿這收據回去,吳老板還以為我吃了回扣,這哪成?!”

陳山又氣又笑,譏刺道:“天底下寫收據哪有不寫錢數的,你還是個生意人,走出去問問,看哪家寫收據不寫明錢數。你是掙錢掙昏頭了,反天罡。”

“我不管別人,反正這收據,你得給我重寫,就按我說的,給我寫了我走人。”

“走?你剛喝的水還沒付錢,飲料是3塊,錢付了再走。”陳山壓住火,冷臉道。

黑玲玲倏然拉長了黑臉,嘴張得盆般大,舌頭都要掉到下巴上:“我又不是給你們當雷鋒的,跑完腿,連瓶水的交情都沒有?天嬢嬢呀,看這年輕老板心多毒辣,別人家的水都賣2塊5,就你貪心,賣得貴——收據重寫,我再給你開錢。”

到這兒,陳山徹底清楚怎麽回事了——這心爛的黑玲玲,吞了5百塊錢不說,還想在收據單上玩文字遊戲,她以為別人都是湯湯水腦殼,不曉得其中利害?陳山再不和她廢話,直接打通了之前的河南手機號,當著黑玲玲的麵,把情況簡要一說,然後就等著電話那頭回話。

“你把電話給她,我問問她。”電話那頭的人說。

陳山開了免提——哪怕到這一步,黑玲玲依舊麵皮不紅不燙,安然自若,她接過電話後關了免提,故意大聲說話,裝傻充愣。陳山站在櫃台後,玩味地看著她演。

“真是好心沒好報。”黑玲玲把手機撇摔過來,嘴裏嘟嘟囔囔,“我今天是幹多餘的事了,幫你們忙,還要讓我墊錢。我告訴你,這錢是我自個的,算我幫你們兩家忙了。你重新寫張收據,錢數都寫清楚!”

陳山再次寫好收據,黑玲玲接過,從褲兜裏摸出皺巴巴的5張鈔票,扔在櫃台上。臨走,她趁陳山沒防備,又從櫃台上搶走一瓶果粒橙,舞動一雙粗短腿,快步跳上三馬子扭開鑰匙就跑了。

陳山瞠目結舌,心窩子著火,卻一個字也罵不出來,最後隻得苦笑一聲,撿了散在櫃台上的鈔票,認栽。

黑玲玲的作派在這一帶有目共睹。陳山親眼見識過她因為兩盒煙在買主麵前撒潑打滾、脫褲子要挾,他可不想因為兩瓶飲料被這牛皮癬似的主兒纏上。錢沒了可以再掙,粘上黑玲玲,那就是捅了黃鼠狼窩,惹一身騷。

7

事情過後,陳山很快就摸清了黑玲玲和吳老板之間的瓜葛——原來,黑玲玲男人和吳老板是表兄弟,之前在微信上聊生意的“孤獨的狼”,那個說著本地方言的男人,就是黑玲玲那邊出的人。鹽泉縣地處山區,雖人口數量龐大,但大多散於主城區之外的各個鄉鎮上,這使得頒發的煙草執照戶數遠超鄰縣。市場“潛力”巨大且本地煙販子寥寥無幾,黑玲玲自然盯上了這塊肥肉,可她又吃不下,有的地兒路難走,交通成本高,最後隻能忍痛喊來了外地親戚吳老板。她也不吃虧,平日裏幫吳老板四處攏貨,也能保障自己的收貨賣貨。

陳山知道黑玲玲不是吃虧的人,先前甩了她臉子,以她那睚眥必報的脾性,但凡自己以後還要端這碗飯,兩人之間擦槍走火就在所難免。

“怕什麽怕。”陳山給自己鼓勁,“做生意,最忌諱前怕狼後怕虎,要是一帆風順,那就不是做生意了。種地的,看老天爺臉色吃飯,搞生意,吃人家的冷臉子可以,可是背地裏吃暗箭,那就得和對方拚刺刀。”

陳山細細思量了一番接下來要走的路。沒過多久,他將家裏的店鋪又甩給了我老舅,自己忙活著去農貿市場上跑運輸。雖然起早貪黑,但陳山吃得下這份苦,對他來說,苦不可怕,窮才要命。

不過,跑運輸吃青春飯,隨著年歲增長,陳山當兵時落下的一些老傷病也慢慢開始找上門來,開車時間超過一個鍾頭,腰椎頸椎就開始抗議。因為要進冷庫搬凍貨,陳山還患上了肩周炎,早上一覺睡醒,兩肩一陣陣麻痛。

跑車的過程中,陳山發現了一些新的做生意的道道——說著要賣水果的攤位,實際上是他預備來做煙貨轉運中心的好地方——農貿市場北朝向最裏那間,位置深,客流量少,左右都是空鋪,路寬,方便進出車,又不引人注意。跑運輸後,陳山摸清了鹽泉縣的周邊鄉鎮,以往他收煙得先進再出,不僅流動周期長、現金流回收慢,且有安全隱患,如今盤一個鋪麵做幌子,方便他跑車帶貨。當然,陳山的目光不止於煙貨,因為搞煙的油水已被現有的幾戶煙販瓜分幹淨了。

最近,國家上調了煙草稅,漲幅不小。煙稅漲了,煙草局掙錢,國家掙錢,各省財政也能挺挺麵子,可苦的是每一個被專家和智囊選擇性忽視的煙民。陳山不理解,怎麽宣傳上天天講,煙葉產量越來越高,社會形勢越來越好,反倒是煙民想抽口煙怎麽越來越難呢?

煙販子這邊,往後的路隻怕越來越窄,按現在的情形,20塊以下的煙一直處於缺貨狀態,10元以下的煙基本上是長期斷貨,或許要不了幾年,市場上的一些老牌便宜煙就要停產。煙草的紅利看似被他們這些煙販子搶來搶去,實際上大家都是吃點肉渣渣,坐莊的都是上麵的人,陳山的小買賣比起人家的大生意,簡直是一毛比一百,未來,索性再換個掙錢的門路就是。

年少時,陳山覺得自己和這片土地上的父輩不一樣,他們陳舊、麻木,是過了時的黑布麻鞋,自己是新時代的人,老家和鄉村怎麽會困住他?如今,陳山知道自己也進入了這個輪回,接過父輩手裏的扁擔、煙槍,脫下炫潮的皮鞋,換上舒適的布鞋,重新回到了這片沉默廣袤的土地。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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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護自閉症兒子的13個中秋節

2023-10-12 10:5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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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夜的眼

我用夜的眼,尋找光明。

1

小珂兩歲時,表姐就發現了兒子的異常。雖然在其他方麵,他和同齡孩子都沒太大的差別,但當其他孩子已經能說會道時,小珂隻會叫幾聲爸爸媽媽。

表姐和表姐夫劉正說到此事,劉正並沒有太在意:“小珂隻是說話沒那麽利落,慢慢就會好的。”當時的表姐是一個標準的賢妻良母,一切事情都以表姐夫為中心,性格溫順帶點怯弱。表姐夫那樣一說,她雖然有心反駁,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又過了快一年,小珂的語言能力並沒有太大改善,表姐又漸漸發現一些其他異常反應。比如有一次,表姐給小珂買了個玩具,小珂卻盯著玩具一動不動。再仔細一看,表姐驚得心顫——小珂雖然盯著玩具,但眼神卻是空洞的,麵無表情。

類似的情況越來越多,表姐心中越發不落穩。過了一陣,她尋了個借口向單位請了假,瞞著表姐夫和公婆帶著小珂去市裏的兒童醫院做檢查。

給小珂看診的是一位知名的兒科專家。經過幾個小時的檢查,醫生鄭重其事地告訴表姐,小珂患有輕度自閉症,好在現在及時發現了,“隻要治療得當,他是有很大的機會痊愈的”。

然而,醫生也提醒表姐,雖然小珂的病症目前還不嚴重,“但如果護理和治療不當,病情也可能會迅速惡化。因此,孩子隻有在家人全程照顧的情況下,再輔以藥物治療,才有可能逐漸恢複。”

出了醫院大門,表姐牽著小珂的手,心在一抽一抽地痛。丈夫家中到小珂這一代,已是三代單傳,公婆對小珂是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如果他們得知小珂患有自閉症,又會怎麽想?

那一天,表姐到家時已經晚上7點多了。麵對婆婆的數落,也不回應,隻抱著小珂洗澡、吃飯。她好想哭一場,但暫時又不能讓公公婆婆知道,隻能強忍住。晚上躺在床上,表姐流著淚告訴了表姐夫小珂的病情和醫生的話。

起初,表姐夫完全不相信,說他倆都健健康康的,家族裏也沒人有這種病,“我兒子怎麽會得呢?”直到表姐拿出檢查資料和診斷結果,麵對那些白紙黑字,他傻眼了。表姐夫妻倆都是文化人,自然明白這病意味著什麽。

“醫生說了,小珂的病情還不嚴重,但需要有人全程照顧。我想好了,辭職專門帶小珂。”表姐輕聲對表姐夫說。

表姐夫問:“你不是很看重你那份工作麽?好不容易升到單位中層,你舍得辭職嗎?”

“舍不得也要舍,隻要兒子好,我什麽都舍得。”

“那就委屈你了。你放心在家帶小珂,我掙錢養家。”

第二天,表姐夫、表姐和公公婆婆開了個家庭會議,決定將全家的重心放在小珂的病情治療上。隨後,表姐迅速辦了離職手續,成了小珂的專職護理。

2

表姐大我三歲,是姑媽唯一的女兒,小時候,我們兩家住在長沙同一個小區。姑媽身體不大好,早早就離職在家養病,一家三口全靠姑父一個人上班掙錢。那時候我父母工作忙,經常托姑媽照看我和妹妹,所以我與表姐的關係很好。

表姐大學剛畢業那年,姑父有段時間腹痛厲害,去醫院檢查後,發現已是肝癌晚期,花光了家裏的積蓄,還是不到三個月就去世了。為了照顧有腿疾的姑媽,表姐特意在離家近的伍家嶺找了一份工作。

我大學畢業後也留在了長沙工作,住在嶽麓區。彼時,表姐已嫁給了在開福區的同學劉正,兩區相鄰。無論我從單位還是家裏去表姐家,開車最多也隻要二十多分鍾,我便常去表姐表姐夫家蹭飯,關係自然更加親近了。

2002年農曆八月十五,小珂出生。表姐的公婆開心極了,覺得這生日真是太好了,中秋團圓,大吉大利。我也替表姐開心,表姐則說叫表叔聽著沒有舅舅親切,以後小珂就叫我舅舅。

開始幾年,小珂的生日我都是不請自到。而關於孩子的病,起初我也隻是覺得有點 “與眾不同”——不愛說話,也不愛搭理人——但也隻當是孩子的個性,並未深究。直到表姐離職才明白。

 

表姐剛離職那兩年,公婆還很配合,一直照顧小珂。然而眼見病情完全沒有好轉,兩位老人就明確表示,希望表姐夫妻倆再生一個孩子。一開始,表姐夫還敷衍搪塞,但沒多久便和他爸媽結成統一戰線,做起了表姐的工作。

表姐對我說,她也曾想過再要一個孩子,但看到公公婆婆對小珂的嫌棄態度,又想到自己懷孕和生產後,小珂肯定無法得到完全的照顧,她放棄了。

久勸無果,公公婆婆一氣之下回了老家。對於自己爸媽的離去,表姐夫表麵沒說什麽,但實際上對表姐的態度也大不如前。

到了表姐離職的第三年,小珂六歲生日那天,表姐準備了一桌子菜,小珂剛許願吹滅蠟燭,表姐夫就接了個電話,留下一句“同事找我有事”,便開車離去。那些年,表姐夫已經當上了科長,在單位裏混得確實不錯。

到表姐離職的第四年,雖然公婆和表姐夫對治好小珂逐漸失去了信心,但她依然全力以赴。不僅閱讀了大量關於自閉症兒童康複治療的書籍,帶著小珂去了廣州、上海、北京等一線城市醫院,四處尋求康複治療的方法。還花重金請長沙的兒童心理專家每天輔導小珂兩個小時。花費少說也近10萬,而她本人也幾乎成為兒童自閉症護理的專家了。

盡管如此,小珂的病情依舊沒有顯著改善,隻是沒有進一步惡化而已——隨著年齡的增長,小珂的語言表達稍微多了一些,但與同齡的小孩相比,差距依然很大。看著孩子無精打采的樣子,表姐說自己時常都想流淚。

3

2009年10月3日,農曆中秋,小珂7歲了。

這一年的中秋假期與國慶長假重疊,原本我打算和妻子、女兒一家三口去海南旅遊,然而考慮到姑媽也在半年前去世,表姐的日子越來越難過,我猶豫後還是取消了行程。

這天,當我趕到表姐家時,菜已擺在了桌子上,卻沒見到表姐夫的身影。表姐告訴我表姐夫在單位值班,不能回來,我還心裏納悶,國慶中秋連假,單位都沒人了,值哪門子班?何況真的值班,也可以回來陪兒子吃個生日蛋糕呀。

小珂剛許完願,表姐的手機就響了。她接電話時,隻“喂”了一聲,就沒再說一個字,臉色卻越來越陰沉。掛斷電話,她的臉色已經變得鐵青。我感覺一定出了大事,但表姐看一眼小珂後才說,“吃完飯再說”。

起初,表姐幾乎沒吃什麽,隻有我和小珂在吃。我告訴她,不管出什麽事,飯總得吃,不然身體怎麽頂得住生活的風浪。表姐卻盯著小珂看了足足一分鍾,然後,猛地端起碗來,幹吃了兩大碗飯。看她將和著淚水的飯一粒不剩地吞下,小珂怯生生地走過來,依偎在她胸前。

飯後,安頓好小珂,表姐的情緒已經平靜,這才告訴我電話的內容。打來電話的是表姐的前同事麗麗,當初表姐辭職時,好幾個人都覬覦她的位置。麗麗本來並沒有太大希望,但當領導要表姐推薦人選時,表姐提名了麗麗。因此,麗麗很感謝她。

表姐說:“還真巧,今天麗麗和幾個朋友去酒店吃飯,見到劉正帶著一位年輕女人和一對老年男女也在用餐,她們那桌靠著劉正那桌。”

表姐夫以前去單位接過表姐,麗麗認識他,但表姐夫卻並不認識麗麗。飯桌上,表姐夫對那個年輕女人非常殷勤。談話內容更是讓麗麗感到震驚,原來那對老人正是表姐夫的父母,年輕女人是表姐夫在外麵找的女人,已經懷孕4個月了。幾個人正在商量如何把表姐趕走,讓那個女人登堂入室。麗麗驚詫之餘,打開了手機錄音,錄下了表姐夫等人說的話。

我聽後肺都快氣炸了,想立即打電話質問表姐夫。但表姐卻攔住了我,一臉平靜地說:“從今天開始,我要做一個全新的自己,一定要治好小珂的病,讓小珂成為一個正常人。”

我看著剛30歲的表姐,眼角已經有了魚尾紋,她的平靜讓我明白,那曾經的柔弱已經離去,而堅韌正從她的內心長出來。

 

很快,表姐和表姐夫離婚了。表姐夫想盡快將小三轉正,同時避免影響仕途,選擇了淨身出戶,還給了表姐20萬的補償。表姐什麽要求都沒提,隻要了小珂的撫養權。房子原本就是表姐單位分的,自然也留在表姐名下。

對於這個結果,劉正和他爸媽求之不得,因為擔心表姐反悔,他爸媽甚至還多給了表姐10萬元,作為“賣斷”小珂的撫養權費用,還要表姐立下字據——無論小珂今後的情況怎樣,都不能再找劉正麻煩。

表姐協議離婚的全程我都在現場,見劉正和他爸媽的無恥樣貌,我數次忍不住要發火,表姐卻一直製止我。她拿起筆,在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力透紙背。

離婚後,表姐雇人將家裏的鎖全換了,家具也全都賣掉。之後又把屋內粉刷一新,買了新的家具,還帶著小珂照了張合影,裝上鏡框放在客廳電視櫃上。

房間的家具很簡單,隻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張單人床和一台二手電腦。客廳裏也隻有一桌四凳,一張簡易沙發和一個電視櫃。廚房和衛生間除了新買了一個小冰箱,連洗衣機也沒有。

我問她為啥連個洗衣機都不買,表姐說:“手洗,省電還幹淨。”

我明白,她是準備陪著小珂與自閉症打持久戰了。隻是我不知道這種持久戰到底有多長,希望又在哪裏。

 

其實表姐離婚前,我媽就經常勸她再生一個。即使劉正出軌,我媽也勸表姐別離婚,她擔心表姐一個人走不下去。

但任憑我媽怎麽勸說,絲毫沒有動搖表姐一個人帶小珂的決心。我媽實在沒辦法,隻得跟我爸嘮叨,要我爸以舅舅的身份去勸勸表姐。我爸隻說了句:“劉正那渣人,林芳離開他是對的,有誌氣。”一句話頂得我媽直憋氣。

就像最開始那位醫生說的,小珂的病情並不是太嚴重,經過4年的努力,小珂的語言障礙慢慢變輕。為了培養小珂的興趣,表姐買了很多玩具,但每個新玩具,小珂最多隻玩5分鍾,就失去興趣了,無論表姐怎麽引導,就是不再碰。

不過,表姐卻無意中發現,孩子經常會盯著她的電腦看。有一天,小珂又站在表姐的電腦前,表姐突發奇想,在電腦上下載了一個貪吃蛇遊戲,教小珂怎麽玩。沒想到,小珂一學便會,玩得不亦樂乎,幾天後便十分熟練了。

表姐感到非常驚喜,原來小珂的智力並不是很差。但很快,她又發現小珂隻對貪吃蛇遊戲有興趣,即使她又下載了其他幾款遊戲,小珂看都不看,隻專注於貪吃蛇。

4

這一年,表姐想著怎麽也該為小珂找個學校,讓他像其他孩子一樣正常上學。然而,她跑遍了附近的幾所小學,校長得知小珂的情況後都委婉地拒絕了。

但表姐並沒有放棄,她找到居委會,通過居委會出麵和學校溝通,最終,一所學校的校長勉強接受了小珂,但卻有言在先——小珂跟不上課程,他們不負責任。

隻要學校肯收,表姐就放下心來,她當即保證,自己會親自輔導小珂的學習。開學第一天,表姐就帶了把椅子,在教室外的走廊靠窗的地方坐著,而小珂則坐在教室裏靠窗的位置——是表姐要老師這樣安排的。母子倆隻隔著一扇窗子,小珂有任何問題,表姐立刻能看見;而隻要小珂轉過頭,他也能見到媽媽。

第一天上課,老師也非常貼心,不僅向同學們介紹了小珂,還請表姐上台作了自我介紹,並要求同學們不要欺負小珂,“小珂媽媽就在教室外麵陪著,是為了回家好好給小珂補習。”表姐也聽出老師的話外音,那就是讓同學們別受她和小珂的影響。

開始幾天,還真有些影響。上課時,孩子們總會時不時透過窗戶看表姐,有的孩子即使看不到,也要轉頭望一望。老師幾次想讓表姐離開,可一看到表姐那懇求的眼神,趕人的話就說不出口了。好在,孩子們也很快適應了表姐的存在,不再轉頭望向她。

表姐每天認真聽課,回家後不厭其煩地輔導小珂。除了陪小珂上課,還製定了小珂這個年齡段的康複計劃——那個時候,並沒有太多專為自閉症兒童提供康複治療的機構,自閉症兒童康複完全依靠家庭的引導。但大多數家長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孩子患有自閉症,或者不願麵對這個問題,這嚴重影響了小孩的治療。

表姐告訴我,醫生說小珂的自閉症是出生時缺氧窒息造成的,“他跟先天性遺傳的自閉症兒童不同,隻要陪同專業,幹預得當,小珂不僅可以康複,有可能還會有不小的驚喜。”

當小珂專注於打貪吃蛇遊戲時,表姐除了遵醫囑按時給小珂吃定量的氧西汀和合曲林等藥物外,還有意識地引導小珂關注其它有趣的東西,比如在電腦上下載一些童話影片等等。此外還在食物上加以研究,做到一周內不給小珂做重樣菜,而且還是對兒童有營養功效的菜。就這樣,到二年級期中考試的時候,小珂的成績居然達到了班裏學生的中等水平。

表姐很開心也很知足,那晚特地做了幾道菜,打電話要我和妻子過去慶祝。吃飯的時候,表姐笑得很燦爛。這也是自從離婚後,我看見表姐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容。

 

那時,我和妻子上班,女兒隻能給離休的嶽母帶。

嶽母住在芙蓉區,女兒上學也自然在那裏。每當節假日女兒一回家,我和妻子就會帶她去表姐家玩。小珂和我女兒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他雖對別人漠視,但隻要我女兒一去,便拉著她一起玩貪吃蛇、做作業。那個時候,小珂與我女兒說笑的樣子,誰也看不出有什麽問題。

上學之前,小珂見到我總有些漠然,我找他說話,他要麽盯著我一言不發,要麽對我的話充耳不聞;上學後,許是集體生活的潛移默化,或者是我頻繁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慢慢開始有了溝通。我再去的時候,他總會拉著我說幾句。後來一次過生日,他還邀請我一起吹蠟燭。唱生日歌時,他忽然開口說:“舅舅,你唱得真好聽。”

那是小珂第一次由衷地誇我,我激動地抱起他轉了兩圈,他那稚雅的笑聲,如湘江水一樣清澈。

5

小珂小學六年,表姐一直堅持陪讀,和所有小學生一樣,將一到六年級的課程學了個遍。

學生考試她也參加,老師批準她的請求,每次考試發她一張試卷,考完試後,表姐也會將試卷交給老師打分。她每次都是滿分。表姐不僅將老師們當成自己的老師,還和他們處成了朋友。逢年過節,老師們也會熱情地邀請表姐上他們家去。

小珂上初中後,表姐依然在走廊裏聽課,回家後再對小珂進行二次輔導。雖然這時小珂的語言表達能力還不如其他孩子流利,但學習基本沒有問題,成績也一直保持在中上水平。

隨著小珂的成長,他對表姐的依賴也越來越重,他從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也不與同學交往,更別說社會活動了。除了學校和家之間“二點一線”,小珂對其他地方一無所知。

起初,表姐並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她覺得在自己的保護下,小珂的自閉症已經康複得差不多了。然而,這種自信很快在現實麵前支離破碎。

小珂讀初二的一個周五,表姐重感冒,沒有去學校陪小珂,中午去醫院輸完液後想著回家睡會,放學前再去接小珂。可她的頭昏昏沉沉,睡醒後發現已是晚上八點多了,家裏仍然沒有小珂的身影,她趕緊打電話給老師,老師說小珂一放學就走了。

表姐在從家到學校的路上來回找了兩次,都沒找著人。快急瘋了的她打電話給我,我也趕緊帶著妻子和她匯合。快到晚上10點,我們已經失去希望,準備報警。

此時,表姐接到一個電話,她顫抖著打開手機,按下免提,一個陌生的男聲傳來,問小珂是表姐什麽人。確認身份後,男子告訴表姐小珂現在在湘江大橋上,他想帶小珂下橋,小珂死都不走,一直要找媽媽。男子說他現在在橋上看著小珂,要表姐快點過去。

表姐慌得連聲“謝謝”都沒說,攔了輛的士,帶著我們直奔湘江大橋。一到橋邊,就看見小珂站在人行道上,旁邊有一個男子守著。車還沒停穩,表姐就打開車門,衝上橋去。她跑到小珂身邊,上下左右地打量一遍,然後緊緊抱住小珂,哽咽地哭出聲來。

我站在一旁,向那男子表示感謝。等表姐情緒平複下來,我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該給人道謝了。表姐略顯尷尬地轉過頭,牽著小珂向那男人鞠了一躬,從身上掏出五百塊錢,表示酬謝。男子急忙擺手,說這點事都要錢的話,那他枉為男人了。

我連忙說,我們都沒吃飯,一起吃個夜宵。表姐見狀,也誠懇相邀。那男子還在推辭,而且準備離開,我沒說話,拉起男子便向橋頭的燒烤店走去。其實,我心中的確有個疑惑,小珂學校離湘江大橋足有二十幾分鍾的車程,還與小珂從學校回家的方向不同,小珂怎麽會來到這裏?我想留下那個男子問個明白。

邊吃邊聊中,我們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第一次放學獨自回家的小珂,剛離開學校沒多遠,就被幾個初三學生攔住,說是要護送他回家。小珂不肯,其中一個男孩就踢了他一腳,小珂怕了,乖乖上了他們叫的的士。

當然那群孩子並不是真想送小珂回家,而是為了找樂子,他們打車到湘江大橋邊後,便留下小珂,揚長而去。小珂找不到回家的路,也不知該往哪走,隻得呆呆地站在橋上。過往的行人來去匆匆,也沒問小珂為啥一個人站在那裏。

直到晚上九點多,江成(男子的名字)下班過橋時,發現正在抽泣的小珂。他上前詢問情況,但小珂剛受到驚嚇,見又是一個陌生人,既驚又怕,自然什麽也不肯說。看問不出什麽,江成便在小珂書包裏找到他的學生牌,學生牌的背麵有家長的電話號碼,江成這才聯係上了表姐。

得知整個經過後,我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小心眼了,江成這個男人不錯。

第二天,表姐向學校反映了這件事,相關學生受到了通報批評,學生家長還專門到學校給表姐賠禮道歉。表姐並沒有計較太多,隻是要他們好好教育孩子,如果小珂出了什麽事,那將是大麻煩。

6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但小珂卻受到驚嚇,夜晚常常做噩夢,不久,成績就直線下滑。不僅如此,除了表姐外,更是拒絕和任何人接觸。

有天淩晨,表姐打電話給我,說她一個人在湘江邊。我嚇了一跳,勸她別做傻事,我馬上過去。我拉起妻子,打車按照表姐發的定位趕了過去。找到表姐時,她正坐在江邊的長椅上流淚。

妻子忍不住抱住了表姐的肩膀。我從沒見過表姐這樣子痛哭,即便當初劉正拋棄她,她也沒有這樣傷心過。盡情地痛哭一陣後,表姐一臉淒然地說:“陪著小珂這麽多年,可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這麽多年的心血全白費了……”

我問出什麽事了,表姐便說:“我帶你們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推開表姐家的門,隻見客廳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砸碎的碗碟和飯菜。表姐頹喪地說,吃飯的時候,她隻是簡單問了小珂這次考試考得如何。誰知,小珂竟然忽然暴怒,砸了桌上的碗碟,還將書包裏的書全撕了,之後就一聲不吭地回房睡了。

表姐驚呆了,她第一次見到小珂如此不可理喻。看著地上的碎片,她感到萬念俱灰,隻覺得這麽多年的付出頃刻化為烏有。她在沙發上哭過之後,又獨自跑到江邊,想偷偷地離開這個世界。然而,江風一吹,她又冷靜下來,想著自己要是就這樣走了,留下小珂一個人可怎麽辦?於是,隻得打電話給我。

我走進小珂的房間,看著熟睡的小珂,那一聳一聳的鼻翼,我心裏很是難過,也很心痛。

這晚,表姐說了哭,哭了又說。我沒勸,也不知道怎麽去勸。我知道表姐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有人傾聽。等她將心中的苦楚傾訴完,情緒得到宣泄,便會重新振作起來。

果然,第二天早上,表姐又恢複了原來的冷靜。她和我分析了小珂的情況,也懊悔自己在引導小珂康複的同時,卻忽視了怎樣帶著小珂融入集體和社會。自從上次事件之後,她才驚覺自己過於保護小珂,致使他沒有一點自我生存的能力。

“即使小珂徹底康複,卻因為我的引導不當,讓他變成一個極端的社恐,那又有什麽意義?”表姐自責地說。

最後,表姐決定讓小珂休學半年,先去上海做個檢查,再帶他去個好的療養院住上半年。好在表姐此行去上海的花銷,大家也不用擔心太多。表姐剛離婚時,看到離家不遠的地方新建了個大型市場,門麵隻要10萬一間。表姐立即決定用離婚時劉正給的錢買了兩間,簡裝之後租了出去。姑媽去世後,老房子自然歸了表姐,表姐也租了出去。

隨著城市的發展,門麵房的租金也是水漲船高,這時已經漲到了每個月一萬了。每個月三套房子的租金都足夠覆蓋表姐母子倆的所有開銷,還有不少結餘。

 

表姐當天便去學校為小珂辦了休學手續,第二天母子倆就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車。兩天後,她打電話給我,說專家檢查後說小珂的自閉症已基本上康複,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消除嚴重的社交恐懼症。

在療養院那半年,表姐經常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們的情況。

療養院位置靠近黃浦江,環境幽雅清靜,交通方便。住進去後,表姐就請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學專家,為小珂進行叛逆期心理輔導。療養院的老人們都是有著深厚知識修養的人,他們經常組織聚會和活動。隻要一有活動,表姐便帶著小珂參加,和療養院的老人交朋友,聆聽他們的故事。

為克服小珂的社恐心理,表姐每隔三天帶他去乘坐公交車,去附近的菜市場和超市。這些都是人流量很大的地方,剛開始時,小珂表現出一定的抗拒,緊緊地拉著表姐的手。但隨著幾次嚐試,他的戒備心逐漸鬆懈,開始慢慢鬆開表姐的手。

半年下來,小珂變得活潑開朗了許多。他主動和療養院的老人們交流,功課也在表姐的輔導下也沒有落下,回到原班級參加期末考試時,成績還有了提高。

7

表姐回來後,我發現她也有很多變化,變得更加忙碌。原來,在這半年中,表姐建了一個自閉症兒童家長微信群,群裏有近二百人,僅長沙地區就有二十幾個。大家在群裏互相交流,分享輔導自閉症孩子的經驗。表姐也將小珂從小到大的轉變和反複的過程發到群裏,還分享了很多自己這些年照顧小珂的經驗。

我國的自閉症患者超過1000萬,每1000人中就有1到2個患者,其中自閉症兒童超過200萬,這個數字不容小覷,而且還有增速的跡象。表姐說,從加入她微信群的家長來看,患有自閉症的90%都是男孩。

“有自閉症兒童的家庭是很悲哀的。”表姐講,她群裏的自閉症兒童家長,有一半目前都是單親家庭,其中八成都是媽媽獨自帶著孩子與自閉症抗爭。還有一部分媽媽正處在離婚的邊緣。有自閉症兒童的家庭,特別是那些有自閉症重度兒童患者的家庭,身在其中的家長,看不到一點希望,耐心和堅持卻在一點一點地磨損,完全沒有生活的樂趣。

 “隻有極少數自閉症兒童的父母,能夠雙方攜手麵對自閉症。要想帶著孩子對抗自閉症,需要專業知識、充足的資金和時間,缺一不可。”表姐如此感慨。

 

2017年中秋節,小珂15歲的生日,表姐找了個酒店,請了她微信群裏八位比較說得來的自閉症兒童家長,一起為小珂過生日。

在酒店裏,表姐擺了兩桌。那八位自閉症兒童家長將自己的孩子也都帶了過來。大人一桌,小珂和那8個孩子一桌。

那天,小珂盡顯大哥哥的做派,給每個孩子夾菜添飯,有個孩子不小心將湯汁弄在身上,小珂馬上扯了紙巾,很小心地擦拭著。那個正要哭的孩子居然憋住哭腔,還用手撫摸了幾下彎腰的小珂的頭。

小珂在照顧那幾個孩子吃飯的時候,還給他們講起了童話故事。小珂每講一段,就對著另一桌的我笑笑,我便向他伸出大拇指。得到我的讚揚,小珂笑得更開心了。許是自閉症兒童的心靈相通,散席後,那8個小孩真把小珂當成大哥哥了。

中秋生日宴後,表姐更忙了。小珂回校上初三,狀態穩定,表姐一周隻需去學校三次。其餘時間,她將更多的精力放在了幫助群裏的自閉症兒童的輔導上。在那個群裏,大家都把表姐當成了主心骨,任何小問題都要來向她請教。

8

眼看著小珂逐漸回歸正常,讀書成績又好,劉正父母又打起了歪主意。

前幾年,劉正仕途順利,順風順水地坐上了局長的位子。官大了,巴結的人便多了,起初,劉正還把送來的東西和錢扔在地上,以劃清界限。碰壁之後,那些人開始改變戰術,把心思動在劉正老婆身上。

果然,無論是錢還是物,她統統來者不拒,同時保證一定會讓劉正辦好相關事務。偏偏劉正在老婆麵前顯得有些無能,不管什麽事,隻要老婆一說,他立馬照辦。當初,這個女人給他生了個女兒,雖然劉正父母不太待見,但劉正卻很喜歡,兩位老人也沒辦法。

2021年,小珂高三時,劉正東窗事發被雙規,兩個月後,被判15年有期徒刑。他把所有的事都擔了下來,他老婆隻在看守所待了不到兩個月,就被放了出來。

那女人出來後,立馬賣了劉正買的房子,並與劉正離了婚,帶著女兒和錢回了娘家。劉正爸媽這時候才又想到了小珂。

兩位老人私下裏去學校看過小珂後,找到表姐,要表姐將小珂的撫養權歸還給他們。表姐不怒反笑: “這一切都好商量,目前小珂正在準備高考,他成績並不算突出,別為這事影響了孩子讀書。等高考結束,一定會給二老一個答複。”

見表姐態度友好,劉正爸媽心滿意足地走了。

我知道表姐不可能放棄撫養權,何況小珂已滿18歲,現在再討論這個問題已經毫無意義,小珂有權利自己做決定。

 

2022年,小珂參加高考,最終考取了長沙本地的一所大專院校。對表姐來說,這著實是意外之喜。

雖然小珂的自閉症恢複得差不多了,但社恐症依然存在,情緒也時有反複,有時也還會無理由地拒絕參加集體活動,更喜歡一個人待著。隻是,見過了那麽多自閉症的案例,表姐深知患有自閉症的兒童從小能讀書且還能考上大學的,確實是鳳毛麟角。

這年,陽曆9月10日是中秋節,也是小珂的20歲生日,5天後,小珂的大學就要開學了。

雖然疫情當道,但當時長沙還是允許掃碼登記的小型聚會。表姐又擺了酒,生日宴和升學宴同時舉行。表姐請了她群裏所有長沙自閉症兒童的家長,還有不少親戚,當然也少不了小珂的同學們。同學們一到,小珂立刻興奮起來。離開席還有一會,他們圍坐一桌,有說有笑地聊起升學的事。

酒席剛開始不久,劉正的爸媽便闖了進來,一進門便大聲嚷嚷:“小珂是我們劉家的獨苗,今天請客都不叫我們。我們正好帶他回去認祖歸宗。”

兩位老人七十多歲了,那些知道內情的人不敢言,不知道內情的人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見兩位老人一屁股坐在主席桌上,表姐走過去笑著說:“既然二老不請自來,那就好好吃了再走。”劉正媽站起身,一拍桌子說:“吃什麽酒呀,我們是來帶小珂回我劉家歸宗的。”然後,轉頭招呼正在和同學說話的小珂:“小珂,來跟爺爺奶奶回我們劉家。”

見老人如此無禮,表姐的臉沉了下來,正要說什麽時,小珂卻示意她別說話。他摟著表姐的肩膀對劉正爸媽說:“老爺爺老奶奶,你們弄錯了,我不姓劉,我姓林,歸什麽祖,認什麽宗呀?”

當初,劉正和他爸媽放棄撫養小珂後,表姐就去派出所將小珂的姓改為隨母姓林了。還沒等劉正爸媽開口,小珂又接著說:“您二老也別說了,我知道是怎麽回事,也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告訴您,任何人都別想將我和我媽拆散,我媽叫林芳,我叫林小珂。”

小珂隨後又走到劉正爸媽前,將二位老人按在座位上:“老爺爺老奶奶,今天是我的生日和升學宴,您二老就在這好好吃頓飯,我才20歲,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不過我得告訴二老,我的名字叫林小珂,我永遠都不會改。”說完,就回到他同學之中去了。

聽著孫子這席話,劉正爸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最後也隻得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宴席結束前,表姐宣布即日成立自閉症兒童家長義工團,宗旨就是幫助自閉症兒童家長群裏需要幫助的家庭,讓他們能融入正常的生活。今天宴席上收到的所有禮金,共計13萬元,都被作為義工團的啟動資金。

義工團的聯絡員由上次參加小珂生日的八位家長組成,表姐作為總發起人,負責組織和安排義工團的日常事務,並協調和對接自閉症兒童幹預機構的工作。第一個報名的義工就是小珂,他的同學們也紛紛踴躍報名。受到感染,很多在場的自閉症兒童家長也加入了義工團,我和妻子當然也不甘落後。

宴會結束後,我拉住表姐悄悄問:“為啥江成江大哥沒來,他不是追你追得緊麽?”

表姐告訴我,她已拒絕江成,“他和他妻子的事情一直沒了結,我不可能做這種事兒。”江成的妻子幾年前因一點小事離家出走,江成找了她兩年,但至今沒有消息。而他家裏有個女兒要養,不工作不行,江成才沒繼續尋找。

我有點遺憾地說:“這是你離婚後的第十三個中秋節,也是小珂二十歲生日,不管學校好差,小珂終於也考上大學了。如果能和江成走到一起,那就圓滿了。”

表姐輕聲一笑:“這世上哪有圓滿的事呀,即使江成再好,我也未必會答應。小珂的路還長著呢,我不想連累他人。”

“有一點遺憾也是可以讓人懷念的!”表姐又補充道,言語中充滿了滄桑。說完,她用手整理了一下額前的長發,我看到她的頭皮上似乎已經有了一撮白發,眼睛不禁發酸。

這一年的她,才剛43歲。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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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一眼識別渣男?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18/2023 postreply 18: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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