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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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父親和他的農民兒子

2023-10-11 11: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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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蔡寞琰

學法律的文字愛好者

1

2023年3月,我回鄉祭祖。族人不論之前是否親近,皆鄭重其事,提早備齊三牲酒禮支持我。我尚在途中,便接到親戚電話,“我們曉得你這幾年不快活,肯回來讓叔伯嬸娘看看,我們歡喜,尤其八十多歲的田爺爺,問了好幾次。”

村裏人都知道,田爺爺曾是顯赫的將軍之子,後來家道中落,和大多數人一樣,成了貧苦農民。他大半輩子都在做苦力,兒時我見他打井、修河堤、挑重擔,總是喜笑顏開、毫無怨言。偶爾有人當眾提及田爺爺出生於南京,曾被蔣宋美齡抱過,他也不曾停下手中的活計,隻是怡然自若道:“是有那麽回事,大人都喜歡抱小孩嘛。”

田爺爺與我的祖父、姑奶奶是幾十年的老友。我祖父一輩子深居簡出,與村裏人並不親近,平日裏也極少串門。我從小便知,若是在家裏和學校都找不到祖父,那他一定是在田爺爺家,兩位老人或談笑風生,或拉二胡,或看書。有時祖父什麽也不做,隻是在田爺爺家的竹椅上小憩片刻便回。

村裏人都說我祖父是“冷麵少爺”,即便作為他最疼愛的孫輩,我也少見他開笑臉。隻有在田爺爺家,我才感覺祖父是一個“有人味的可愛老頭”。為此我問過祖父:“田爺爺家是否有什麽法寶?”

祖父的回答意味深長,“謂賢者之交誼,平淡如水,不尚虛華。”怕我聽不懂,又補充道,“與君子打交道,勿用設防,不耗心神。”

後來,祖父預感自己時日無多,還特意交代我:“田爺爺是我的朋友,不是你的朋友,我不願你有事去煩他,攪擾了我們的清涼。”祖父去世後,我一見到田爺爺就忍不住想哭,他總會刻意彎腰緊握我的手說:“我不擔心你,幾好的苗子,不用擔心的。田爺爺是沒本事的人,隻能對你說幾句沒用的話。”

自從我去鎮上讀初中後,我和田爺爺見得更少了。後來上大學,我們在村裏遇見過一次,田爺爺笑容滿麵,對我看了又看,“我說過的,你比我們這些老家夥要強多了,這是你爺爺的福氣。”

 

這幾年,我的姑奶奶總是會想起一些舊友。時至今日,她仍叮囑我:“回村的話,替我去看看你田爺爺。”

這次回鄉,得知田爺爺在等,快到村口時,我便將車停在路旁,決定步行進村。前來接我的鄉親中有人調侃:“是不是沒有開豪車,怕村裏人笑話?放心,就算騎電動車,你也是挺好的。”隻有一些老人明白我的想法,他們說:“是該如此,我們領你一同步行回村,車子待會來開。”

那日陰雨連綿,春寒水涼,當我冒著冷風著走到老槽門口時,田爺爺已站在路旁等候了,他沒有打傘,花白的頭發上掛滿了小水珠,見到我時,趕忙緊握我的雙手道:“後生可畏,故人風範猶存,你們幾個年輕人身上的魅力真是令人——著迷啊!”

我知曉田爺爺在誇我時,興許也是想起另外兩位一百多年前的年輕人了:他的父親田先生,以及我曾祖父德秀公。他們在意氣風發的年紀,舍家為國,視死如歸,不易其心。身上的魅力,不知令多少同輩與晚輩著迷。

2

一百多年前,我們村就有蔡、田兩大姓,他們一同從外麵搬遷至此,一向井水不犯河水,輕易不幹涉對方家族內部事務。

田先生生於一個落魄地主之家,他勉強上了三年私塾後,家裏再無力負擔。田氏族人不如蔡氏重視教育,所以即便他天資過人,亦無人出資提攜。對於田先生無書可讀的境遇,蔡氏族人隻有惋惜。好在田先生從小便意誌堅定,篤誌好學,雖無法繼續入私塾,卻不放棄求知,他借書自學,向人求教。

當時,村裏最有學問的人是我的曾祖父,他是國內首批新學師範生,畢業後放棄清政府安排的公職,回鄉當了一年郎中,家中有海量藏書。對於前來借書和求教的田先生,盡管曾祖父年長其十幾歲,卻是禮遇有加,有問必答,非大人對待孩童的態度。

後來,曾祖父外出參軍、革命,對田先生仍多有記掛,常吩咐家人,但凡田先生前來借書,孤本亦不吝,而在此之前,曾祖父的書是概不外借的。每逢曾祖父還鄉,他必贈予田先生各類書籍,還會推掉宴請,專門與田先生交談半日,為其答疑解惑。田先生亦視曾祖父為師長,舉止謙恭有禮。

那時節,曾祖父是闊少爺,在家中萬事不愁;而田先生則要幹農活,隻能忙裏偷閑看書。相傳,有次他上山砍柴,左手拿書,右手握刀,注意力全在書本上,一不留神,腳底打滑從山上滾了下去。他身上傷痕無數,書卻被他捧在懷裏,除了封麵皺了點,完好無損。

有大人笑話田先生:“難不成幾張紙比命還重要?”

田先生不假思索道:“我思慮甚少,隻記掛還有幾篇文章未曾讀完,所謂‘朝聞道,夕可死矣',道從何來?又去何處?存於書,傳於人,幾張紙有時確實比命還重要,幾千年華夏文明皆存於書。” 

彼時,田先生隻有十一歲。

一年後,田先生因穎悟絕倫,文采斐然,被一所私立學堂聘為教書先生。當眾人誇他“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終於可以扔掉鋤頭、柴刀時,田先生也沒有暈頭轉向,“萬般皆平等,讀書不負人,才是對的,我沒覺得扔掉鋤頭、柴刀便算一朝得勢。我的鋤頭和柴刀暫放家中,那是耕夫的立命之本。”

為避免固步自封,田先生白天教書,晚上仍挑燈夜讀。

 

不同於我曾祖父年輕時的叛逆不羈,與父母爭得麵紅耳赤,田先生性情溫和內斂,對母親畢恭畢敬。他父親去世後,母親靠紡線養活他們兄弟三人,所以即便他誌存高遠,也是商量著與母親說:“孩兒二十歲之前,哪兒也不去,就守在您身邊。待我二十歲以後,還望您允許我去外麵走一圈,若我尚有一口氣在,定當歸來侍奉母親大人。”

老太太是明理之人,對自己兒子說:“我的崽不是籠子裏的雞鴨,早上放,晚上關。他是天上的老鷹,展翅便能飛,穩當有力,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累了回家。”她對兒子唯一的要求便是要成家,“你今天成家,明天就能走。娘要你有個家,哪天娘不在了,至少你屋裏還有人,回來有熱飯吃。萬一你在外邊有個啥,還有人出來找你。娘怕到時候老了走不動,找不到兒子,一個人幹著急,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至於兄弟,以後各有各的家,你不過是個客人,客人能住多久?你那個先生德秀哪裏都好,就是家不成樣。他在外麵受傷,還不是家裏的女人去找?”

此時,田先生十九歲,他應允母親的請求,說家成業就並無不妥,“我本就一耕夫,不至於好高騖遠,不求女方綽約多姿,端莊穩重我便有五分歡喜,初見時再多一分惦念,便是十分美好,相看兩不厭,自然久長。有合適人家,您出麵讓媒人幫著張羅即可。”

很快,離村子十來裏路的地方,有一戶肖姓的人家願與田家結親。肖家女子讀書不多,卻是端莊本分的農家姑娘,對田先生也是一見傾心。

鄉村裏,曆來不乏好事者,見人好事將近,便會鬼鬼祟祟地活動,有人跑去肖家挑撥,“有些年頭了,田家依舊清貧,那誰掙得那點錢,大多補貼家用了。更何況讀過書的人總是不安分,他與那德秀少爺一樣,怕是要去外麵大鬧天宮的,弄不好命就丟了。家裏的女人不用說,你看李聰明(我的大婆婆)有多苦。說不定田家是想找個不用付工錢的傭人,照顧那一大家子,這樣田家郎在外麵省心省力。”

之後,肖家女真的去拜訪了我的大婆婆,倒不是因挑撥之人的話起了作用,而是她想問嫁給那樣的男子到底有多苦?要怎麽做才能幫襯自家夫君?

大婆婆作為過來人,告訴肖家女:“你一開口,我就知道與我當年一樣,太晚了。既然你問起,該說的話,我也得走個過場說幾句。你得問他一句話,是否喜歡你?他說不喜歡,你莫再有想頭。他們那種人就算用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會違心哄你半句。若是不甘心,你再問問自己,值得嗎?有些事自己想通了就不苦,不通則痛。至於幫襯,我一想到德秀,便感覺他處處需要幫襯,出門了,瘦了,鞋子破了,受傷了……”

後來,肖家女嫁入田家,隻問了丈夫一句話:“你喜歡我麽?”

田先生回答:“喜歡!看一眼,便多一眼喜歡;不看的時候,心裏滿是喜歡。”

田先生一生不苟言笑,卻在新婚時酸掉了來客的大牙,“讀書人,冷不丁的肉麻。”

“說出的話,酸也好,甜也罷,該是要作數。”

“那是自然。”

此後,田肖氏接過了丈夫身上的擔子,侍奉婆婆,照顧弟妹,屋裏屋外地忙活。而田先生決意去漢口報考黃埔軍校(漢口設有招生點),之後行軍打仗,生死難料,田先生提出暫不孕育子女,田夫人未有怨言,“你說的,我都會照做。”

那天,送田先生到村口,田夫人不願再往前走,也不肯回,“再往前幾步,我怕停不下來;轉身回去,心裏又舍不得。我就在這站一會兒,就當你快回來了,等等就好。”

本來已經消失在她視野裏的田先生,突然又走了回來,“夫人,我剛出門片刻,現在回來了。不過等下還要出門,日子稍久一點,但我會時刻記得轉身回來。”

3

田先生二十歲那年順利考取了黃埔軍校第四期步兵科。當年黃埔招生相當嚴格,分為初試、複試、總試,要考國文、幾何、代數等科目,且對外形外貌有要求,據說胡宗南就曾因身高隻有一米六而被拒之門外,後來由廖仲愷特批參加考試。

田先生入學時,黃埔軍校分為步兵、炮兵、工兵、經理(後勤)、政治,一共五科,其中步兵科最為耀眼,將星如雲,後來國共兩黨的名將多出自於步兵科。據說校長蔣介石最為喜歡黃埔四期,罵四期“妖孽(搗蛋鬼)多”,他的學生都知道,這位校長越是喜歡罵得越凶。而田先生因為在學校表現出眾,蔣介石還親自為其改了名。

田先生畢業後,深得蔣介石信任,被編入警衛團,其前身為黃埔軍校衛兵隊,負責蔣介石的貼身護衛任務,後改編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警衛團,是嫡係中的嫡係。1931年,蔣介石在內外壓力下被迫第二次宣布下野,其警衛部隊被改編,田先生所屬第2師被編為88師,該師為德械師,裝備精良,田先生任學兵大隊隊附,半年後入南京中央陸軍軍官學校深造,隨後任教員,並負責編寫軍事方麵的教材。

自上次離家,田先生有近六年未曾回鄉,雖說時有書信寄回,田夫人視若珍寶,但在其他人看來,“不過幾張穩住她當牛做馬的廢紙,到底又是一個李聰明。”

考慮到夫人讀書不多,田先生寫回來的信多為大白話,比如:“你從來都不是糟糠之妻,而是我相伴一生的佳人。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操練,空閑時看書,偶爾與人對談,但總有停下來的時刻。唯對你的倩影,始終思之如狂,不分晝夜。人間別離苦,然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是山河破碎,民眾流離失所,美好的情感亦會隨之消亡。”

後來特殊年代,田夫人遭到批判,她被揪到台上悔罪,造反派將這封信公之於眾時,田夫人被打出鼻血,嘴角卻仍有笑意。當造反派將信件揉成一團時,田夫人就像瘋了一樣,將這封信奪過來,吞了下去,“這下安心了。” 

田夫人說自己相信丈夫寫的每一個字。自從過門後,她便與我的大婆婆成了好友,大婆婆豔羨,“我也相信德秀的每一個字,他們重名節,守信義,說的話無論肉麻,或戲謔都作數,可德秀不曾對我說,原以為他不會說,如今看來是不對我說。”——那時候,我的曾祖父已在四川與小婆婆定情,並回鄉熱熱鬧鬧地操辦了婚禮,很快育有子女,此時大婆婆已年近五十,孑然一身,三十幾年的等待終究換來一場空。

 

村裏人都認為田先生是老蔣的學生,算“天子門生”,在“禦林軍”當差,以後肯定比德秀的官還要大,他在外麵找的老婆指不定也是年輕漂亮,穿著高跟皮鞋。

田夫人見過我的小婆婆張婉英,盡管她比張婉英還要小幾歲,未有生育,但因常年在鄉間勞作,她皮膚黝黑,全無妝容,穿著老布鞋,看上去還顯老十幾歲。但田夫人始終篤定,“他說在外麵見過的所有時興(美好),都會帶我一起去感受。”

盡管如此,在得知田先生要回來的那一刻,田夫人還是哭得不能自已,她對著鏡子照了又照,對旁邊要好的人說:“還是該借點雪花膏來抹一下。老人家都說了燒筍殼會長麻子,我沒聽進去,現在臉上斑斑點點,再去抓中藥調理也來不及了。”

大婆婆最是理解田夫人,“平日篤定他是說一不二的男子,但到了那一刻,終究是怕承受不了失落,先大哭一場,再去麵對或許能忍住眼淚,女人有女人的倔強。”

得知村裏“又一個在革命後當了官的人衣錦還鄉”,眾人更是紮堆評頭論足,說他不到三十歲便在蔣光頭底下當中校長官,管著一千多號扛槍帶炮的人,以後指定是一方諸侯,可比縣太爺要神氣多了。回來還不得騎高頭大馬,機槍開道,閑雜人等肅靜回避,兩旁扛槍的小兵一路小跑護衛,後排跟幾台馬車,有幾個漂亮的姨太太。

於是,搶著給田家幹活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還有人專門在田家院子打下幾個馬樁,怕到時候隊伍浩浩蕩蕩,軍馬沒地兒拴,“風水輪流轉,現在輪到田家人風光了。”諷刺的是,後來田家被抄家,批鬥田夫人最厲害的,也是這一批人。

對於田先生回鄉,眾人翹首以盼。然而到了那一天,村口出現的僅兩個人,兩匹馬,未有威風凜凜的陣仗,也不見英姿颯爽的長官。年輕的田先生著長衫,腳上穿著田夫人納的布鞋,其隨從一身便服,腰間連配槍都沒有。二人進村便下馬,向長者行禮問好,哪怕是一群仰著脖子搖搖擺擺走過的鴨子,亦駐足相讓。

田先生的兄弟對其過於謙卑的行為心生不滿,抱怨道:“從前咱家沒落了,平日難免對人點頭哈腰。現在手裏有兵有槍,還畏手畏腳的,我就有點想不通了。”田先生當即駁斥:“想不通,就在家好好種地。但凡我聽到有誰敢仗勢欺人,絕不姑息。我們家從前隻不過是艱難度日,家教還在,禮數還有,怎麽說成點頭哈腰?”

田先生進屋後第一件事便是向母親下跪請安。而見自己夫人時,田先生眼神溫柔,俏皮話一大堆。見田夫人麵帶羞澀,扭轉頭望向另一方,雙手不停地拍打衣服上的灰塵,田先生笑著說:“蠻好的,我家夫人蠻好的,再好的也沒見過了。”

4

此次回鄉,田先生欲將母親和妻子接去南京。同時還打算選幾個鄉中的可塑之才送去軍中培養,而自家胞弟、堂兄弟等,田先生一個沒帶。

去南京前,田夫人特意與我的大婆婆告別,讓她以後一個人少去村口等人。大婆婆像是釋然了,“我等我的兒女們(小婆婆所生)回,所幸村裏隻有一個李聰明。”

而田老太太安土重遷,不願前往南京,她囑咐兒子:“隻要你不辜負自己媳婦就是大孝子。我給你看了相,你是有福之人,但你的福不在官運上,在這個女子身上。”

田先生不再勉強,“古人雲:‘鳥飛反鄉,兔走歸窟,狐死首丘,寒將翔水,各哀其所生。'我亦如此,日後自當革故鼎新,但不離故土,不見異物而遷。”

田老太太哽咽道:“人老了,離開故土就是遭罪。可你還年輕,走過舊途,還有前路,就算一時被困,也該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女人在身邊,家就不遠,我當娘的自然也就放心,不會羈絆自己的崽,你不用顧及我。哪天你回來,見著娘成了一個墳堆,千萬要記住了,腳下的黃土,是娘給你鋪的路,要往前走。”

後來有人想起這段對話,說老太太那會兒身上多少帶點“通靈”,預知了兒子的命運。

 

田先生回南京後不久,便受到蔣介石的親自接見,調航空委員會,任中校副團長,1936年又調任航空特務旅,升上校團長,負責空軍地麵警備。

到南京後,田夫人才知道圍繞在丈夫身邊的“時興”有多少。後來她回憶起自己第一次去南京的感受時,忍不住發笑,“南京中山路是柏油馬路,不像村裏的路坑坑窪窪,兩旁參天的梧桐樹好看又遮陰,每走幾步,就能看一團團一簇簇的花,小樹叢裏還會‘長’出許多電線杆,路上車多人多,店鋪也是數不過來;坐車到長江邊,我忍不住大喊,‘那是海,南海觀音住的地方,護佑著那一排排的翻船。'他小聲(田先生)糾正我,那是長江,很長的河,流了好久,流去好遠;秦淮河看起來又不像河,男女在一塊喝茶,抽大煙,說笑,日子過得沒一點意思,後來我才曉得那裏還曾是胭脂地,他是(田先生)不會去的,愛去‘花牌樓’那邊買書。”

田先生的房子位於南京東郊的湯山,一幢三層的小洋樓,本來有一個保姆,但田夫人不習慣過被人伺候的日子,便將保姆辭退了。以前田先生忙於公務極少回家,但自從夫人來了以後,無論是在辦公室或是機場,乃至總統府辦公,他都會回家。

即便到了南京,田夫人仍是村姑的打扮,愛穿粗布衣裳,而田先生不曾說她半句。軍官之間常有酒會一類的應酬,田先生不愛參加,有次是宋美齡組織的舞會,他才帶著田夫人一起赴約。軍官太太們個個粉妝玉琢,爭奇鬥豔,唯獨田夫人素麵朝天,在田先生身邊坐立不安。田先生柔聲說道:“舞會很短,一下就結束了,走馬觀花看一眼就行了,而我們一生很長,細水長流,我知道夫人美在哪裏。”

田先生身材高大,長相帥氣,一身戎裝更顯氣質。期間,有些打扮時尚的女人過來邀請田先生跳舞,都被他拒絕,他還拉著夫人的手介紹道:“這是我太太。”

田夫人以為他不會跳舞,便安慰道:“沒關係的,我也不會。”直到一個軍官太太過來問田夫人,“我可以跟田團長跳支舞嗎?”田夫人問田先生,“你會跳嗎?”田先生說,“略懂一點。”那位太太則告訴田夫人,“嫂夫人,田團長是他們這些弟兄裏,舞跳得最好的,在黃埔就會了。”田夫人勸田先生,“既然會跳,就不要駁人家麵子,我也想看你跳舞。”田先生才答應與那位女士跳一段。

一曲終了,掌聲響起,田夫人才發現丈夫早已脫胎換骨,不是村裏那個砍柴郎了,之前她坐汽車,見當兵的給田先生敬禮,也隻當是丈夫當了官,管著幾個人,沒有如此強烈的感覺,那晚她低頭感慨,“原來隻有我什麽都不會,紮在女人堆裏,才發現不是滋味。”

田先生聽後,拉她的手一直沒放開過,之後再沒和外人跳舞。

 

在南京待久了,田夫人發現國民黨軍官有姨太太是再正常不過了的事,拋妻棄子再娶的也不少,還有人將結發妻子一槍崩了的。不少人勸說田先生找個摩登有知識的姨太太,都被田先生冷臉拒絕。田夫人也曾表態,若丈夫再找個年輕漂亮的,她不會有意見,“黃臉婆是有點拿不出手。”

田先生回道:“我心裏隻有家國天下。除此以外,就是你了。我一直戎馬倥傯,本想著等時局安穩一點,再生兒育女。現在想來,是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實屬不該。”

1937年7月7日,田夫人產下一子,即後來的田爺爺。不巧的是,當時田先生因公務在身,未能趕回。7月8日,田先生被緊急召回,不是因為喜得貴子,而是盧溝橋事變的消息傳到了南京。次日中共中央通電全國,號召中國軍民團結起來,共同抵抗日本侵略者。7月17日,蔣介石在廬山發表談話,“……戰端一開,則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的決心。”

不久,我的曾祖父寫信給田先生,開頭變成了:“XX兄鈞鑒,鄙人垂老,有事相求……”而他所求之事並非為了個人,而是呼籲國民黨將領積極整軍備戰。自1931年“9·18事變”開始,曾祖父便憂心“法西斯猖狂無度”,而他年過五十,兒女成群,“欲卸甲歸田,頤養天年,無奈日軍狼子野心,侵占華夏領土,中日之戰無可避免。我雖年邁,仍有舍身報國之決心。”至抗戰全麵爆發,曾祖父仍在四川籌集兵員、物資等支援前線抗日。

田先生雖儒雅,到底是血性軍人,他給我曾祖父回信:“先生無憂,學生身死為國殤。”

此後,田先生一直堅守在機場。

5

1937年8月15日,日軍飛機首次空襲南京,使南京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中國空軍起飛迎戰。這些飛行員皆自告奮勇,沒有一人是抓壯丁抓來的。

田先生甚是喜歡這些飛行員,這些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有的曾是中央軍校的學生,有的來自清華大學,有的留過洋,個個青春洋溢,多才多藝,明朗可愛。做飛行員需極強的接受能力,還必須受過一定程度的教育,他們在航校學習的專業科目包括空軍戰術、飛行學、航空機械學、航空兵器學、航空儀表學、氣象學、照相學、轟炸學、偵查術,數學、物理、化學、力學等。有些學生在航校受訓一年左右便順利畢業,升空抵禦外辱。

用田先生的話來說,“若在和平時期,他們是才俊,是美男子,是藝術家,是科學家,是學者,是政府要員……無論去哪裏、做什麽,皆為佼佼者,他人之榜樣。我一個從鄉裏來的砍柴郎,對其多有羨慕,自愧不如,相形見絀,青年們太耀眼了。而國難當頭,他們自告奮勇進入航校,成為飛行員,明知九死一生,卻毅然升空。”

這些飛行員多出自於鍾鼎之家,書香之族,知曉何為生死,何為富貴,更知道何為家國,就如他們的校訓所說——“我們的身體、飛機和炸彈,當於敵人兵艦陣地同歸於盡”。

 

南京空中保衛戰持續了4個多月,這一百多天是田先生“一生中痛入骨髓之記憶。”

田先生是以“惜兵”出名的,淞滬會戰與日軍作戰的中央軍便是他的老部隊,整個德械師差不多全部打光,他本就痛心疾首,想將自己補充進去,被蔣介石拒絕了。

自從值守機場,田先生一顆心便懸在了空中,幾十年都沒放下,“說兒行千裏母擔憂,這些娃娃算不上遠行,升空作戰,有時就在頭頂,咫尺之間,重回跑道隻需幾分鍾,卻回不來了。” 

每次飛行員起飛前,田先生都會朝他們大聲喊:“要回來啊,你們千萬要回來——”

而飛行員總是回頭一笑,如藍天般清澈,他們當中曾有人對田先生說:“我們每打下一架敵機,國人便少一次轟炸,哪怕同歸於盡,也要讓日本侵略者在空中有所忌憚。我們中國還有人能飛上來,且死戰不退。即便不能回來,無非是換一個時空守護。”

“聽起來,他們是去學堂讀書,唱歌,歡喜耍鬧。等到下學時,一個個跑著回家。”

據日本海軍中佐阿部信夫的記載,僅8月15號一天,中國戰機被擊落至少9架,日軍也有5架被擊毀。9月19號,日軍再次轟炸南京,除了軍事目標,還全麵轟炸了平民區,包括學校,車站,碼頭等。千年古城在日軍的轟炸下淪為一片廢墟,濃煙滾滾,到處屍橫遍野。在這一天,中國有33名飛行員再也沒能返回機場。

抗戰不到一年,中國六百多名飛行員幾乎全部戰死。整個抗戰期間,共計一千七百多名飛行員,最後所剩無幾,平均年齡不到23歲。其中包括南開大學創辦人張伯苓先生的四子張錫祜,大法官沈家彝的兒子,清華才子沈崇誨,林徽因的胞弟林恒,《巨流河》作者齊邦媛的初戀張大飛,以及在武漢鏖戰感動千萬國人的陳懷民,其親屬在祭奠時留下文字記錄。

聽聞兒子殉國,張伯苓哭著為兒子叫好,“死得好!死得好!吾出身水師,今老矣,每以不能殺敵報國為恨。而今吾兒為國捐軀,可無遺憾了!”而此前張錫祜給父母的信中寫道,“兒雖不敏,不能奉雙親以終老,然已不敢為我中華民族之罪人,遺臭萬年,有辱我張氏門庭,此次出發,非比往常內戰,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林徽因也在《哭三弟恒》中寫道,“你相信今後中國多少人的幸福要在你的前頭,比自己要緊。那不朽中國的曆史,還需要在世上永久。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為何我還為著你哭?隻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麽給自己……今天你沒有兒女牽掛需要撫恤同安慰。而萬千國人像已忘掉,你死是為了誰!”

陳懷民犧牲,他的女友知道消息,穿著他送的旗袍跳入了長江,他妹妹將自己的名字改為“陳難”,陳懷民父親說道,“懷民之死,頗得其所,惜其為國,盡力太少。”

6

田夫人產子後,田先生隻回過一次家,見兒子在熟睡中,他不忍吵醒,守在床邊,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接著電話響起,他交代了幾句話,便又匆匆走了。

轟炸聲時常響起,田夫人日夜擔驚受怕,好不容易睡下了,卻總是夢見田先生血肉模糊。別人聽到警報聲都是往防空洞躲,她卻聽著像“報喪”,說家裏得有人守。

得知大校場機場、中央大學等地相繼被炸,而田先生音訊全無,電話線也斷了,田夫人不想兒子未能見著父親一麵便接到噩耗,在9月19號這一天,她再也受不了熬煎,抱著孩子“發癲一樣”出去打聽田先生的消息,沒想到碰到了大轟炸。

日軍飛機上的炸彈下雨一樣落下,並伴有掃射的聲音,瓦片、木板跟著就碎了。田夫人當時走在一段鐵路邊,突然爆炸聲此起彼伏,情急之下,她趕忙鑽到火車底,剛護著孩子趴下,炸彈便在四周開花,一隻血淋淋的斷手飛到了她麵前,手上的玉鐲子完好無損,人命卻沒了。田夫人看著懷裏的孩子,嚇得直打哆嗦。

田夫人在火車下躲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碰上幾個當兵的路過,她終於被帶到了機場。當時已是半夜,田先生仍站立在機場的跑道旁,像是保持警戒,一言不發。見夫人兒子來了,他抱起孩子抽泣道:“皓月當空,孩子們保家衛國,去了。”

那一晚,田先生照鄉裏的規矩,朝著夜空喊魂,“孩子們,回來啊,你們要回來……”喊到最後田夫人也哭了,回應了一聲,“我們回來了。”田先生仍癡癡道,“天上的還沒回來呢。那個教我英語的孩子,那個會吹口琴的孩子,那個練過武的孩子……一個團的人怎麽就等不來一架飛機。飛機飛走了,人得回家,是不是這個理?”

後來,田先生在給我曾祖父的信中寫道:“藍天下,青年勇士們無一畏死,熠熠生輝。”

至12月12日,中國損失戰機二百多架。南京最後犧牲的一位飛行員叫樂以琴,生於富商家庭,犧牲時年僅23歲,他曾說:“我決以鮮血灑出一道長城,放在祖國江南的天野。”他父親收到撫恤金後,創辦學校,讓當地學生免費接受教育。

 

南京失陷後,田先生隨航空特務旅撤往武漢。1938年4月29日,日軍為給天皇祝壽獻禮,出動27架戰鬥機,18架轟炸機空襲武漢。近百萬人望見中國飛行員與日機鏖戰。陳懷民及其戰友擊落日機21架,其中戰鬥機11架,轟炸機10架。

之後國民政府遷往重慶,日軍又對重慶、成都、廣州等地進行了轟炸,達幾百次之多。有次,日機囂張至極,直接轟炸機場,一向溫文爾雅的田先生也忍不住罵娘了,親自跑出去端起機槍對天掃射,配合地麵部隊的防空炮,擊落了一架敵機。

中國軍民一直苦戰至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舉國歡慶,重慶街頭萬人空巷,敲鑼打鼓,鞭炮聲一直未停。而田先生依舊坐在機場的跑道上,望向天空。這時有士兵報告,說有個女人鬧著要進機場,接她的未婚夫回家。

田先生問那位女士:“你未婚夫是哪個?”

女士喃喃道:“他是飛行員,應該要降落了。”

田先生這才知道,這位女士的未婚夫早在兩年前就殉國了,而女士卻不管不顧,非要進去打掃機場,“他要降落了,地麵有些不平,小石子硌著飛機,回家的路可不能顛簸。”

7

田夫人在武漢淪陷之前,一個人帶著孩子逃難回了老家。在南京住過幾年洋樓的她,回鄉第二天便卷起袖子幹活,毫無架子。當別人問起南京的“時興”,她才邊幹活邊笑著聊幾句。

抗戰勝利後,田先生晉升為少將,任軍官訓練團團主任,教授軍事戰略戰術。消息傳回家鄉,鄉鄰皆向田家道賀,可田夫人依然風輕雲淡,“什麽官不官的,他平安就好。我見過打仗,都是當官的衝在前頭,當兵的也是爹媽生的,他們保家衛國,當官的怎能耀武揚威?”

解放戰爭時期,國民黨軍隊兵敗如山倒,田先生看清了形勢,他寫信回來告訴家人,“一擔穀一斤的肉(一擔穀子的價錢買一斤肉)可買給老人小孩吃,一擔穀一丘的田(一擔穀子的價錢買一丘田),千萬不要買。”

家裏有人回信:“你就一個兒子,怎麽就不給他置辦點田地?”

田先生來信強調:“那你就是害了他,不多說了。”

盡管田先生早早地預料到了內戰的結果,但他忠於當年的選擇,有人勸降,被他拒絕了,他說:“人各有誌,各有堅持,不必勉強。”也正因為如此,他說自己未曾說過過共產黨半句不好,還多誇讚。有次,田先生得知我的姑奶奶是進步青年,正積極申請加入共產黨,他說,“忠於理想是對的,我與素貞(我的姑奶奶)其實是一樣的,不同的是,或許共產黨能比我們做得更好。”

1949年,國民黨敗退台灣,卻仍有不少官員借機斂財,在船上托運汽車,黃金等物品。當時去台灣的船票與金圓券一樣,一天一個價,有人單靠倒賣船票就得到了一箱金條。而此時田先生任空軍地麵警備司令部少將參謀長,本可大發橫財,然而他盡忠職守,不徇私情,堅守到最後,從未想過要派人去鄉下接母親、妻兒。

蔣介石從機場撤離後,田先生也跟著到了台灣。在他看來,使命已經完成,念著母親妻兒在大陸,他應該回家了。有同僚勸他,回去的話怕是連命都沒了,反正大陸的老婆老了,兒子隻有一個,還不如在台灣找一個年輕漂亮的,生一堆孩子。

田先生沒有理會,趁著有一架飛機要回大陸接某個要員,他踏上了回家的路。飛機降落後,飛行員告訴田先生,隻有半天時間,到時候會準時飛回台灣。田先生讓他不要等了,“台灣是我們的國土,但那裏不是我的家,我答應妻子,要回的。”

等他再進家門時,田夫人哭著問他:“你還回來做麽子?往台灣那邊才能活啊。”

田先生緊緊抱住她,“你是我舍不掉的人,我一直想和這麽好看的女士共舞一曲,要不然會終身遺憾。”說著,他領著她跳了一段舞。

 

田先生回鄉這年,田爺爺十二歲,“雖不是第一次見他,卻是第一次認識他,因為有這一次的相見,我再也沒忘記過他的模樣。”

多年後田爺爺對此有過糾結,“僅從他個人遭遇來看,我當然希望他不要回來,人在極端條件下,是應該自私的。可是作為兒子,我真的好滿足能見到他,且有一年時間的陪伴,又是千金不換的。”

回鄉後,田先生在中學當起了國文教師。除了教書,他就是陪伴夫人和孩子。他在家時總是搶著做飯,每天還會給夫人梳頭,田夫人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有白頭發了,田先生就輕撫她的發絲道:“是啊,這些事本來在南京就該我來做的,是我夢寐以求想做的事,等了好久啊。”後來,田夫人回想起這段往事,經常自言自語:“那哪裏是拿槍的手哦。”

夫妻二人關係篤深,至今仍有田先生的學生記得,有次田先生正在上課,突然發笑,回過神來後立馬向學生道歉,“諸位見諒,我想夫人了。”在那位如今也已80歲高齡的老人的記憶裏,那也是田先生在課堂上唯一失態的一次。

田先生對兒子雖然嚴格,卻從不打罵,即便他犯了錯,也是悉心教導,“有些錯,是要犯一次才曉得那是錯,無妨。”以至於田爺爺私下疑慮,“父親真是端著機槍打日本兵的長官嗎?”

一年後,曾做過國民黨高官的田先生被押往東北勞改農場。臨走前,他回頭對田夫人喊:“夫人莫哭,我現在雙手不得空(被綁),沒法給你擦眼淚,對不住啊,我都還沒看夠你。”

對兒子,田先生交代:“要攢勁(努力)讀書,不求富貴,但求心安。我沒能留下什麽,在想箱子裏放了幾塊手帕,以後你母親哭的時候,要記得替我給她擦眼淚,要輕輕地啊。”

田先生被帶走後,村裏的一些人認為他這麽大一個官,家裏一定藏了不少金子,於是將當年剛滿十三歲的田爺爺捆了,不信撬不出來。田爺爺被二十幾個人五花大綁,往死裏打,疼得哇哇叫。如今的田爺爺向我做被捆綁的動作時,臉上仍能看到驚恐與痛苦,他說當時他母親在一旁看著,天都喊了下來:“唉喲,我有呢,把我崽放了,我帶你們去。”她將那幫人帶到一棵柚子樹下,低頭說金子就埋在下麵,那些人貪婪地挖了一會兒,發現梆硬的土,不像是埋過東西的地兒,反手就給了她一耳光,“金子呢?”

田夫人哭著喊:“唉喲,我哪有金子,就隻有一個他(田先生)送我的金戒指。我讓你們過來挖金子,是想讓孩子透一下氣。”

那些人聽了火冒三丈,便將田夫人“吊半邊豬”,用繩子綁一隻手,一隻腳再吊起來,連扇耳光,用竹簽刺她的乳房。田夫人說:“鬥我,就放過孩子好嗎?”

8

那兩年,田夫人總被打得鼻青臉腫,血淋淋的。

田爺爺緊握手帕,“爹爹讓我給母親擦眼淚,哪想到要用來擦血。”田夫人讓兒子將手帕收起來,“我沒事,手帕要收好了,娘沒哭。”

田先生被關押的頭幾年,還能與家裏通信,他每次寫信都會告誡兒子要讀書。田爺爺滿是無奈,“我是想讀書啊,可那會兒已經沒什麽能讀的書了,都被那幫人抄走燒了。”當時一家人連吃飯都成了問題,每次隻能抓一把碎米煮粥,鍋裏的米湯能清晰地照出人的大腦袋。為了省給兒子吃,田夫人隻抿幾口就說飽了,後來她餓得渾身浮腫,比挨打的時候還難看。

講到這裏,田爺爺還回頭望著床上病了好幾年的妻子道:“後來我成家了,她(田奶奶)說娘不能這麽熬,便單獨抓一把米用小小鍋給娘煮一把稠的,哄著娘吃了,那個小小鍋如今還在呢。逢年過節,我們才能吃一頓白米飯,碎米不夠,就等飯熟了再蒸一次,看著就多了,這就是‘再蒸飯’。如今她(田奶奶)一年四季都在床上,我八十多了,不要兒女攏場(參與),給她端屎端尿心裏樂意。”

“另外,我要說啊,除了她(田奶奶),你爺爺(我的祖父)當我娘也是親娘一樣,經常過來打招呼(照顧)。最苦的還是我爹,從不抽煙的他,寫信回來讓我們寄一點煙葉過去,我們寄過去後,包裹和信件被打了回來,之後就杳無音信了,直到後來,他過身(去世)的消息傳來我們才曉得。”

 

田先生未曾與解放軍有過正麵衝突,算不上大戰犯,被關押時,本來隻要寫份悔過書就能得到釋放,可他因拒絕公開悔過,一直在勞改農場被關押到1961年。那年特赦,田先生的名字也在名單上,可惜他卻在被釋放前死在了農場。他的屍體被草草處理掉,不知所蹤。田夫人得知消息,難過得嘔血,她剃光頭發,捧著手帕哭喊:“那雙溫柔手僵了,我要祭奠他。”

按鄉裏的規矩,祭祀時需要準備滿滿一碗米飯,壘成墳墓狀。田夫人四處求人借米,想祭奠完了就還回去,卻依然沒能湊齊——那是連草根樹皮都要搶著挖的年頭,哪還有大米。就算有一抓,別人也擔心有借無還。最後,田夫人隻借到了半個蘿卜,那主人還反複叮囑她:“千萬不要吃了啊,皮也要留著。”

幾年後,田夫人也走了,臨終前她說:“你沒有落地,那我就飛萬裏來找你。”

講到這裏,田爺爺顫抖地翻開桌上田先生所著之書,“我讀書不多,看不懂我爸爸寫的東西,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羞愧。說來,我隻在土改時受了難,不像你爺爺,經常被當成‘臭老九’揪上台。可你知道嗎?當有人為我慶幸沒有讀書而躲過後來的劫難時,我有多難過?我寧願自己讀了書,天天挨打。那是知識分子最後的擔當,他們的存在,才能讓人看見時代的荒唐。”

抗戰勝利後,田先生曾出版了幾部著作,其中一本由白崇禧題寫書名,國民黨陸軍中將王俊,學者陸侃如(其妻為馮沅君,馮友蘭胞妹,中國第一位一級女教授)等人作序。田先生雖為軍人,因學問出眾,國民黨諸將包括白崇禧、李宗仁等人都尊稱其為“田先生”。為了讓中國不再飽受外辱之苦,他著書告誡中國軍人當學文習武,心憂天下,愛國守節,他在自序中寫道:“然則軍人安可以糾糾自足,而不折節讀書。致貽‘不學無術’之譏乎?故必進而明於進退奇正之方,深於仁義廉恥之道,上有體國之念,下懷救民之心,博通古籍,尚友古人,此又我有誌軍人,所當自勉者也……”

田爺爺問我:“我父親是愚忠,我們村裏人,包括我都覺得他愚忠,你說對嗎?”

我捧著那本書認真閱讀了幾頁,然後鄭重地對田爺爺說:“田先生不是愚忠,要不然他不會回鄉。那一年短暫的時光,可能才是他此生最想要的。至於他說的每一個字,您都照做了。”

這麽多年以來,田爺爺頂著“將軍兒子”的名頭,在鄉間做著苦力,但他秉承父親的教育,從未憤憤不平,也沒有與人發生過糾紛,“我拉板車,砌河堤,去工地,心裏想著的是我不能給父親丟臉。我不好吃懶做,我不和人起衝突,不怨天尤人,就是苦,也要堂堂正正,萬不能做小人。”

再往後,歲月跌跌撞撞,到了我父親這一輩,我們村一共考出了四個大學生,我家有兩個,田爺爺的兒子也是其中之一。田爺爺說:“我們兩家都沒丟先人的臉,都是憑一口氣,憑自己的真本事體麵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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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文盲」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10-08 21:23 Posted on 北京
 
 

文 | 周航 

編輯 王一然

視頻剪輯 沙子涵

 

一個慈祥的老太太是怎麽樣的,陶錦芳就是怎樣的。85歲的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喜歡笑,笑起來時歪過頭,像小女孩一樣害羞地捂臉,指縫悄悄露出眼睛。

這樣一位家人口中總是樂嗬嗬的老太太,卻一直有一件心事——年輕時,她做過兩年半老師——現在提起來她總是感到心酸,但同時,她不允許它被忽視。

去年5月,老伴去世,陶錦芳罕見跟孩子生了氣。孩子們專門請人給父親撰寫了碑誌,用大兒子話說,“寫得非常漂亮”,洋洋灑灑一千多字,“蓋棺定論”了父親86年的人生。

其中,43年教師生涯占了500字;用針灸醫治鄉親,晚年畫畫也有上百字。而關於結伴一生的妻子陶錦芳,文章隻有30字。接著便以數百字筆墨,概述了六個子女和孫輩的學習和工作履曆。

“那我呢?”

陶錦芳覺得自己似乎成了不重要的一個配角。碑文裏稱她陶孺人,古代指大夫妻子,後來用來尊稱婦女,“尤為可褒者,公與德配夫人陶孺人,伉儷情深,夫婦同心,以身垂範,教子猶嚴”。她也不喜歡這個稱呼,好像自己隻是一個家庭婦女,“我多少也念了幾年書。”

大兒子李含茂今年67歲了,他體會到了母親的情緒,也感到愧疚,而且他才意識到,直到現在,母親也沒有放下半個多世紀前的遭遇。

1957年,19歲的陶錦芳從靖遠師範學校一年製畢業,先後在中堡、營房灘兩所小學任教,成為那裏罕見的女老師。但老師隻當了兩年半。1959年底,“反右”之風刮到黃土高坡,丈夫是營房灘學校校長,被打成右派,她也受牽連,一起被趕回老家,自此終日跟土地和灶台打交道。

後來,丈夫“平反”了,改革開放後恢複公辦教師身份。陶錦芳也希望能做回教師。上世紀90年代,她來到蘭州帶孫子,也放不下這件事,一年總要跑上幾次,多則十多趟。從土路到水泥路再到柏油馬路,從教育局到信訪辦再到法院,縣政府從兩三層的矮房子搬到後來的高樓,幾個孩子的車也不知道換了多少輛,始終沒得到想要的結果。

直到十三年前,老伴腦梗,她不再那麽頻繁跑。以前,車一開進靖遠縣,她就感到暈眩,血壓也高。現在,每天兩粒降壓藥減到了一粒,聊起這件事血壓不會那麽高,不過一旁的兒女聽著,覺得她語氣還是顯著激動。

往事也會不時地闖入她的生活。五六年前一個上午,陶錦芳在小區亭子打麻將,突然出現一對夫婦,提著禮物,叫她陶老師。時隔太遠,陶錦芳記不得對方是誰,但男人說自己是她當年的學生,後來做了營房灘小學校長,聽說她跟李校長住這,專門來看望。
她的麻將搭子,小一輪的老太太們,從此也開始叫她“陶老師”。但陶錦芳聽到總覺得苦澀,讓她們可不敢這麽叫,“隻做了兩年多,後麵沒做了”。
隻有知道那些年的經曆,才能理解陶錦芳的苦澀。她還記得從學校被趕回去是個下午,她跟丈夫背著行李,邊走邊流淚。回村60裏路,他們一直走到深夜,記憶中連月光都很稀薄,進村時漆黑一片,沒有雞叫,也沒狗叫。
回憶這段往事,陶錦芳唱起一首叫《駝鈴》的歌,說貼切地描繪了當時心境:默默無語兩眼淚 耳邊響起駝鈴聲 路漫漫霧茫茫……當心夜半北風寒……
這首歌她唱過很多次,但9月中旬的這天,因為情緒激動,她忘詞了。坐在蘭州兒子的家中,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厚重的眼皮下此刻泛著亮光。
丈夫家貧苦,1959年冬天,被趕回村後他們住的仍是窯洞。那時候她還有一雙細嫩的手,每次切辣子,“手崩得沒處放”。
回村後不久,丈夫在村裏辦起學校,上課算工分,地裏的活主要就是陶錦芳做。最辛苦的是冬天拉架子車,那時沒有塑料薄膜,要運沙子覆在土上,這樣麥子才不會被凍傷,她一個人拉不動,年幼孩子就在後麵推。
除了大兒子,五個孩子都是最窮苦的時候生的。那個年代,生孩子好像是件平常事。幹活幹著幹著,覺得要生了,往家裏一跑,生下孩子,再接著幹活。
一轉眼,曾經年輕的母親現在已經是家族裏最老的一個,臉上皺紋像歲月衝刷過的河床一樣溝壑密布。但她身子還挺拔著,打麻將也算得過來牌,大多數時候都能贏上幾塊錢。
現在每天,陶錦芳活動範圍不超過小區。她上午在亭子裏打麻將,中午睡兩小時,下午接著打牌,吃完晚飯,在床上躺著刷手機,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她已經很多年不怎麽寫字了,沒有場合寫。十多年前,她跟丈夫想過寫自傳,買來本子,沒怎麽動筆,老伴腦梗,她照顧他,就都不寫了。就連拚音,現在也都不大記得了,1957年,她還被邀請去給全縣老師教過拚音,現在她想打一個首都的都,“DU”拚成了“DW”,連忙不好意思地擺手。
經的學生們為陶錦芳寫下的證明。周航 攝
全國政協委員王承德為老師陶錦芳手寫的證明。周航 攝
寫的最多的就是各種申訴材料。現在檔案袋裏還有好多份,有的內容一模一樣,就是字跡不一樣了。二十年前,用毛筆寫的小楷還能看到筆鋒,再到七八年前,手使不上勁,字也變得歪歪扭扭。心裏的委屈,很少跟孩子們說,但她說,寫出來就好受多了。
在一份申訴書裏她寫道:“我曾經是個有理想,有抱負的知識女性,卻變成‘文盲’,承受著心理的煎熬,有誰知道我是怎樣熬過來的呢?”
陶錦芳一直向往上學,或者說,渴望成為知識分子。那個年代,女孩讀書並不多見。但陶家有私塾,陶錦芳說,從奶奶到母親都很重視女孩教育,她們也跟男孩一塊,每天坐在學堂,念四書五經。
他們的老家靖遠縣三合村,陶家曾是地主大戶,他們的爺爺被人稱作陶老爺,家裏有傭人做飯,雇幾十個長工,住的房子“跟電視劇裏《喬家大院》一模一樣”,家裏掛滿了橫匾。
她渴望成為“三叔”那樣的人,還是民國時期,有一年過年,三叔帶著女朋友過來拜年,家裏女孩都不允許拜年和上香,但三叔的女朋友就可以。她偷偷在門口看,三叔女朋友留一頭短發,穿得跟所有人不一樣,至今腦海中還有記憶。
對陶錦芳來說,讀書也意味著自由和地位。她的大姐,當年因為不喜歡,沒跟她們一塊上私塾,後來嫁給農村家庭,連回娘家的自由都沒有。後來她進了靖遠師範,記得另一個嫁了人的同學總是在宿舍納鞋底,那個同學說,自己考上師範後,家庭地位提高了,“婆婆也不給活了,丈夫還給她倒洗腳水。”這些她都看在眼裏。
說起來,她還是陶淵明後代。陶錦芳拿出族譜《金城陶氏家譜:靖遠平川分譜》,上麵記載,明初朱元璋派徐達來到甘肅,陶氏後人隨軍,後來在此繁衍,到他們是第十六代。陶錦芳姐弟五個,她的兩個妹妹都標注了身份,分別是中專醫生和教師,她名字旁邊則空蕩蕩的。看到這個,老太太沉默了一陣,喃喃道:“心情很複雜,很酸楚。”
弟弟錦彪對族譜最不滿的則是,這個家族裏很多女性,包括他們的母親,連名字都沒有出現,這個80歲的老人很是憤懣,“沒有女先人,你們都是從哪來的?”
說起姐姐陶錦芳,她的弟弟妹妹最先想到的就是聰明。小時候,她就是管著弟弟妹妹和長工幹活的角色,“她讓做什麽就做什麽。”弟弟錦彪評價姐姐陶錦芳是“最攢勁的一個女人”。攢勁的意思是厲害、頑強,就說六個孩子都考上了學,“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陶錦芳一直記著母親說過一句話,“不要被人看不起,狗餓肚子也要豎起來尾巴”。盡管自己和丈夫都遭受衝擊,但她依舊相信,人是要讀書的,“不讀書不明白道理。”具體什麽道理,陶錦芳現在能說上來的也就是“尊老愛幼”。
在那個年代,讀書意味著缺少勞動力,沒有工分,口糧就少,意味著父母承擔更多。本家的親戚還說,“尕(小)媽那麽多娃出來上學,一個比一個穿得幹淨”,別人以為家裏衣服多,隻有她知道,是自己不睡覺也要把衣服洗好晾幹。
每個晚上,孩子學習到幾點,父親就陪到幾點,陶錦芳則在廂房做著針線活,帶著另外三個孩子,因為常年做針線活,現在她的右手食指明顯內曲。有時候,陶錦芳還教孩子數學,紙不夠,就在院子裏拿根樹枝,在沙子上做簡單的方程式和分數運算。
1977年恢複高考,不到28萬個錄取名額,報考人數570萬。靖遠縣三合村是上萬人的大村,陶錦芳回憶,當年大概有兩三個人中榜,其中一個就是他們的大兒子李含茂,考上了定西衛校,一年多後,1979年,大女兒和二女兒又同時考入了定西衛校。
一門三個大學生,名聲傳到了縣裏。當然,在孩子們的回憶裏,鄉民議論裏的主角通常是父親,“李老師家了不得”。家庭命運從那一刻開始迎來改變。不久之後,丈夫恢複公辦教師身份。
而陶錦芳一直沒等來她想要的教師身份。最後一次得到回複是2016年,據縣信訪辦文件,縣裏成立了調查組,隻查到陶錦芳師範學校學習檔案,但沒有工作分配記錄,“陶錦芳反映其為國家公派教師,沒有任何依據”。
陶錦芳沒法接受。按照調查組說法,當年是丈夫私自將她帶到學校任教,但她說,當年是師範學校發了一個紙條,她才能去學校報到,“計劃經濟的年代,能隨便去教書了?”
調查組也沒有認定她被“右派”丈夫牽連,而是自行離開學校,“沒有任何文件或書麵材料,能夠證明是組織讓你回家的”,且她從教生涯很短,“你要求落實退休待遇的上訪訴求沒有政策依據”。
陶錦芳覺得這個說法更荒謬,“那個年代受牽連是客觀存在的”。
討要教師身份的過程裏,還有一件麻煩事,當年檔案丟失了,包括任教證明、工資單等。她說,政策落實辦的人交給了教育局,後者則說沒收到。

 

周末,陶錦芳和弟弟妹妹一起打麻將。周航 攝

這麽多年,陶錦芳也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沒那麽早嫁人,自己的人生會怎麽樣。她跟丈夫算得上青梅竹馬,但她沒想那麽早結婚,可家裏人定了,隻能從命。當年,也是因為丈夫家貧困,公公又癱瘓在床,她才選擇上了一年製的師範,這樣能早點出來掙錢。
她還留著一份從檔案館複製的文件,皺巴巴的,脆得周邊有些碎了。當年,靖遠縣人民委員會專門向靖遠師範學校出具函件,把她從靖遠中學轉了過去。
如果當年繼續讀大學,人生肯定會不一樣,說起這老太太有點得意又有點不好意思,笑得眯起眼睛,“可能會當官,也可能會做生意。”
她大概確實有些組織才能。小學裏,她是學校學生會主席,帶三道杠,寫的作文經常被表揚。現在回想,也就是比別人多知道一點,能寫出“為社會主義奮鬥”這樣的句子,但當時她還想過成為作家呢。哪怕前幾年在小區,她也是領導,帶著退休老頭老太太吹拉彈唱,丈夫也在裏麵拉二胡,直到被投訴擾民被迫解散。
教書的時候,她還曾渴望進步,報名了大學函授。函授班上到一半,他們就被趕回了村。
即便在那段艱苦歲月裏,她也不是沒有別的機會。那時丈夫在村裏辦學,娘家那邊也請她過去辦,上了一個多禮拜課,丈夫跟她說,要不還是不上了,家裏孩子要照顧太多活要做,她也就不去了。
這麽多年,她從來不會向丈夫吐露苦水。她說,他們是互相抬舉著過完一生,“抬舉”的意思是互相尊重、欣賞。丈夫已經去世一年多了,現在回憶起來她還會紅眼睛。而關於人生,“不敢後悔,再後悔就活不成了。”
她想起政治經濟學課本上一句話,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那個時代沒法讓人按自己的想法活”,“每個人命不一樣,我就是受苦的命。”
夫妻倆也從來沒有說誰虧欠誰。隻有一次,丈夫腦梗後躺在床上,或許是知道沒法再幫著她一塊去討回教師身份,說“這輩子是我虧欠了你”。她拉著手趕緊說,“不虧欠”,“人一生哪有完美的,現在算總賬,還是好的”。
現在,他們的六個孩子都有了下一代。三個兒子合夥開了一家軟件公司,員工一百幾十號人;三個女兒,都在體製內工作,大女兒醫院院長、二女兒做護士長,如今都以高級職稱退休了。
參加家庭宴會,她稱之為“坐桌”,會穿上高跟皮鞋,套上絲綢披肩,依稀還能看到當年“大小姐”的風範。
這麽多年討要教師身份,也不是一無所獲,用弟弟錦彪話說,“至少縣裏那些部門都知道她的事了”。陶錦芳驕傲的是許多學生沒有忘記她,還在村裏的學生聯合二十多個同學按手指證明她的教師身份,有的學生成了全國政協委員、中醫藥專家,也專門給她寫了證明信,並且附上自己的名片。
前幾年,女兒帶她回過一次老家,時隔半個多世紀,再次來到當年的營房灘學校。校舍好像還是以前他們親手建的石頭房,大門完全不一樣了,他們站在新大門前留了影。現在回憶這趟旅行,陶錦芳還是說不出話,“心情很複雜,有點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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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到40萬年前的先知!這才是人類的真實起源?神話和現實合二為一!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14/2023 postreply 18: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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