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2)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06 19:21:0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45353 bytes)

創業失敗後,我貼錢給小店辦葬禮

 看客 看客inSight 2023-09-01 01:17
 
 

倒閉小店招牌,拚湊普通人的創業夢

 

 

從春熙路走到太古裏,在成都最繁華的步行街兩側,每天都能見到新店開業擺出的一溜花籃,和禮炮響過後落下的一地彩紙。這樣的場景,作為“小店治喪委員會會長”的加加大已經看過了很多遍,但每次心裏還是會一陣欣喜,又一番落寞。

 

在自己的第一家果蔬汁店倒閉後,加加大用三年時間收集了50家倒閉小店的招牌辦展,也在一次次走街串巷中傾聽了上百家普通小店的創業故事。

 

這之中,有一夜爆火的網紅店,苦心經營的夫妻店,也有經曆幾代人的家族老店。在“小店追悼會”上,樸素的招牌字體拚湊出個體經濟的跌宕浮沉,有市場經濟的優勝劣汰,也有疫情下的掙紮生存。

 

追悼會上的黑色,不僅代表對小店消亡的哀悼,更帶著幾分“喪事喜辦”的幽默。畢竟,對加加大和參展的前店主們來說,關店隻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而不是世界末日。 

 

 

 

摘下第一塊小店招牌

 

2016年,加加大第一次創業失敗。

 

轉讓店鋪時,看上去還很新的招牌被大錘狠狠砸下,接著被新店主丟進了環衛垃圾桶。它在一堆瓜皮爛紙間格外突兀,總給人一種“洗洗還能用的感覺”。

 

猶豫再三,加加大又把招牌撿了回來。

 

那時的加加大也沒有想到,有一天會以這種形式紀念自己的果蔬汁店

 

此時距離她在滬漂時的出租屋裏第一次萌生開店夢想,僅僅過去了一年多的時間。

 

那時的加加大在一家廣告公司上班,畢業一入職,就開啟了每天加班熬夜的乙方劇本:

 

從寫字樓擠最後一班地鐵回家,到出租屋裏蜷縮一晚,第二天繼續打卡上班。有時趕了幾晚上的設計方案,被甲方一句話就否決了。重複而無效的勞作讓她感到麻木,也讓她看不到未來。

 

那段滬漂的日子裏,加加大為數不多的開心記憶,是約上幾個朋友去公司邊上的一家串串店擼串、喝啤酒到淩晨。不管加班到多晚,那家串串店的燈永遠暖暖亮著。店主夫妻倆是重慶人,和加加大算半個老鄉,她有時候會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從家鄉到上海一路打拚的往事。

 

這讓她想起,以前在四川自貢老家的時候,樓下有一家“長生麵”,生意也是這樣紅火。

 

加加大對小麵情深意切,收集招牌時甚至淚灑當場,後來還在展覽中專門設置了“麵館靈堂”

 

相比自己在寫字樓裏拿著微薄的工資日複一日地熬,開一家自己的小店,對加加大來說越來越有吸引力。

 

這時,正好有個朋友邀請她開店。兩個剛畢業沒幾年的年輕人,同樣厭倦了按部就班的寫字樓生活,於是一拍即合,一起回到成都開了一家果蔬汁店,開始徹徹底底地為自己打工。

 

從店鋪名稱到店牌設計、製作,加加大都親自操辦。一位親戚願意幫她解決一部分房租問題,於是她將選址從老舊小區換到了租金高昂的商圈,心中勾畫的小店藍圖也愈發清晰。

 

她將全部的資金和心血投入到店麵上,然而開業第一個月,人流量卻遠遠沒有達到她的預期。之後一連幾個月,她經常因為客人不多一個人坐在店裏發呆。

 

在轉讓店鋪的時候,加加大因為沮喪,沒有收集店裏的東西留作紀念,後來她覺得很遺憾

 

最初的新鮮感過後,日複一日地榨果汁、貼標簽、收款付款,似乎重新把加加大打回過去那個麻木的自己。

 

小店一虧再虧,當初為了生意興旺而咬牙盤下的高租金店麵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最後,加加大親手摘下了自己設計的招牌。她親手創造的小店裏,還有很多自己的心血和設計,可是這些痕跡都隨著招牌被砸下的一聲巨響而消失殆盡了。

 

她想起自己住過的每個小區門口似乎都有一家開垮的生鮮店,開業促銷時人頭湧動有多熱鬧,倒閉前稀疏的貨架就有多淒涼。這種感同身受,讓她冒出了收集倒閉小店招牌並辦一個展覽的念頭,“給它們一個有儀式感的紀念”。

 

在“追悼會”的“開墓式”上,加加大甚至邀請來了嗩呐樂手和歌舞隊

 

起初的收集並不順利。加加大很快意識到,不同於店鋪開業的鑼鼓喧天、奔走相告,一家小店的倒閉往往無聲無息,忽然就在某一天關門大吉,甚至不會提前告知就連同招牌一起消失在這座城市。

 

“總不能每天在小店門口守著,等著這家店倒閉吧?”加加大苦笑。

 

想了很多個辦法都碰壁之後,加加大找到了自己以前定做廣告燈箱的老板,一問才知道,他們也會在安裝新招牌時幫忙卸下舊招牌。於是,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她跟著安裝工走遍大街小巷,在一家家倒閉小店的遺跡前目送著那些宋體或楷體的招牌被卸下,最後被三輪車帶出這條街巷,淡出人們視野。

 

那段時間,加加大的家裏堆滿了裝字的紙箱,後來有的招牌出乎意料的大,她又專門租了個倉庫

 

折騰了將近三年,加加大一度放下用以糊口的另一份設計室工作,最終才收集到了五十家小店的招牌。

 

“沒有什麽比找一家倒閉店鋪來辦這場葬禮更合適的了。”最終,她在遠離市區的蕭條商區裏找到一個沒水沒電、塵土飛揚的空鋪,風光大辦了一場“小店追悼會”。

 

 

 

“生活”,小店的底色

 

加加大收集到的這些小店招牌裏,出現最多的字是“生”“活”兩個字。

 

對於很多人來說,小店就是自己的大半輩子生計。鄧姐鹵菜、勇軍副食店、楊記麻辣燙,這些小店往往是和一戶家庭的命運軌跡緊緊綁定。而每一塊招牌被摘下的背後,往往是一個普通人夢想的破碎,一個家庭命運的轉折和改寫。

 

從滬漂到創業失敗,同樣坎坷的經曆讓加加大在麵對每一家倒閉小店老板時,有了一種同病相憐、抱團取暖的感覺。然而,並非每位失敗的創業者都能坦然地說出各中的辛酸。很多次,加加大試圖問問這家小店倒閉的原因,但店主隻是在一旁抽著煙,緘口不言。

 

和一眾沉默的店主相比,前網紅小龍蝦餐館的老板陳爽顯得格外有表達欲。他在朋友圈裏洋洋灑灑地寫下了長篇的創業回憶錄。由此,加加大拚出了他跌宕起伏的開店史。

 

加加大把陳爽的朋友圈匯編成了一本“失敗學讀物”《爽文》,對此陳爽非但不介意,還很是得意

 

在35歲那年,陳爽被一家事業單位裁了,妻子又在這時懷孕,家庭的重擔和一手好廚藝讓他選擇開起了餐館。開店沒多久,他就得到了媒體的關注,被作為中年創業的勵誌典型加以報道。陳爽和他的店在網上一下子“火了”,很多人慕名來看望他,來不了的會點個外賣,在備注裏給他寫下鼓勵的話。

 

然而,互聯網的注意力總是短暫的。網紅光環漸漸消散,家裏妻子臨產又需要照顧,他不得不關閉了這家紅極一時的小店。

 

餐館倒閉了,但是陳爽的朋友圈日記卻還是每日更新。有時候,他會在給家人做飯時回憶起自己開餐館的日子。因為曾經的體麵工作,他其實並不喜歡當廚子,命運弄人,他的廚藝卻在人生的關鍵時刻兩次拯救了他:一次是他用廚藝拿下老丈人的肯定,才有了現在的家庭;另一次是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讓他有了創業的資本。

 

也有時候,他的朋友圈日記隻是發泄心情的絮語,或是充滿命運論的玄學創業經。加加大覺得,這些日記就如同“狂人日記”一般,看似是在發狂,甚至有一點點可笑,卻書寫著一位中年創業者的悲涼、體悟和釋然。

 

相比網紅店盛極一時後的落寞,一條街的按摩店、洗腳城紛紛倒閉,則更多的是大勢已去的悲涼。不止一家洗腳城老板告訴加加大,閉店是“用工荒”下的無奈之舉。加加大遇到過一家勉強支撐的按摩店,夫妻倆原本打算閉店,但幸運的是招到了技工師傅,才得以繼續開下去。

 

在這片“倒閉小店公墓”裏,每一塊紀念碑上都有一句小店專屬的墓誌銘

 

“那家店看上去很小,你走進去看隻有四五個床位,但是最忙的時候需要十個技師一起輪番幹,從早到晚根本忙不過來。”而如今,這個行業遇到了一個難以逾越的困難,就是熟練技師逐漸老齡化,而年輕人不願意進入行業。

 

開這家店的夫妻輾轉過很多地方,以前在南京幹,後來因為用工成本高,又聽說成都按摩洗浴文化更普及,於是來這裏開店。但是幹了一段時間後,發現想要賺錢也沒那麽容易。雖然目前生意其實還可以,但是願意從事這個行業的年輕人卻越來越少了,熟練技工隻有那麽幾個,以後招不到人,也隻好閉店轉行。

 

招牌上的地名,提醒著人們小店“生前”對這座城市的期待

 

聽了各行各業的“失敗經”,加加大逐漸對自己血本無歸的創業經曆釋然了。和大企業大資本的翻雲覆雨相比,小店是無比脆弱的,興衰沒落中也少有曲折的故事,更多的是映照出平淡卻殘酷的現實。

 

生意就是生活,也就總有人還是要繼續闖下去。在成都,一家洗腳城倒閉後,很快又會張羅起另一家紅火的早餐鋪。而它的主人也會帶上行囊,在另一座城市的夜晚重新支起招牌、點亮燈箱,生生不息。

 

 

 

倒閉小店,

城市的另一種敘事

 

訴說這些細碎的小店故事之外,加加大其實還有更大的野心。“收集這些倒閉小店的招牌,是希望大家可以從另一麵更了解這座城市。”

 

在偌大的城市裏,數以萬計的小店如同毛孔般遍布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在就業市場不景氣的大環境下,開一家小店,為自己打工,對於年輕人來說也越來越具有誘惑力。

 

但是快節奏的都市生活是殘酷的。上漲的房租,不斷變化的社會潮流,市場環境和政策環境,都會影響一家小店的命運。據企查查數據顯示,在2022年的餐飲“倒閉潮”中,有49萬家餐飲門店注銷;實體門店整體“陣亡”近240萬家。另有數據顯示,21年超過半數的茶飲轉讓店未能撐過一年。

 

有不少年輕人是奔著這塊牌子來看展的,其中很多人特意換上一襲黑衣以表敬意

 

以驚人的速度新陳代謝,角逐出最適宜生存的產業形態,是城市發展的邏輯。2023年1月,北京三裏屯酒吧一條街騰退改造的最後一夜,人們慕名而來合影留念,酒吧老板們與自家酒吧的招牌紛紛作了莊重的告別。

 

一家廢舊老街的酒吧關門,對於一座人口千萬級的城市來說或許並無輕重,但是老顧客們會記得,在這條街的危房被推倒重建後,曾經的酒吧故事還會流傳下去。

 

正因為此,在加加大對展覽的最初設想中,不打算讓氛圍變得太過沉重。

 

她將廢棄招牌的順序重新排列,變成一半戲謔一半玩味的句子——“幹生活好南”“麵香宛在”,垃圾桶邊看似隨意堆放的招牌拚出一個個句子,像是大聲反駁著宣告其終結的世界。

 

有觀眾問起加加大當時開店用的設備,她才發現果汁機的廠商現在也已經倒閉了

 

就連這次關於“失敗”的創作本身,也帶著黑色幽默的意味走向了失敗。

 

“畢竟是‘倒閉’主題,賠錢才算合情合理。”盡管努力壓縮了成本,但為了辦展,加加大還是花完了她的積蓄甚至花唄額度。而直到撤展,這些年的折騰都沒能帶給她多少經濟上的收益。但也不是沒有好的方麵,至少這次,她虧得比上次開店的時候少多了。

 

算起來,這是她第二次創業失敗了。

 

閉展後,大部分招牌還是被送往了廢品站。加加大看著充當展廳的商鋪再度變得空空蕩蕩,心裏還是有點落寞。紅紅綠綠的絢麗燈牌背後,是城市裏無數個普通人的創業夢想;而招牌被一錘錘敲下,是夢想墜落,留下一地雞毛。

 

臨閉展前,加加大自己加入了“吃席”的行列,與“鄧姐”等大佬為倒閉的小店們碰了一杯

 

“但那又怎樣呢?我和很多店主聊天,其實大家也沒有唉聲歎氣。”2023年的新年,加加大重回那些曾經一蹶不振的商業街,發現很多空置了三年的店鋪,好像一夜之間就有了新的主人。“關店隻是另一種生活的開始,而不是世界末日。”

 

而就在布展期間,一家原本要參展的倒閉麵館二次上崗,由此“回魂轉生”,喜氣洋洋地中途退出。

 

搬運著沉重的燈箱招牌,加加大還在繼續用這些小店的“遺物”進行著音樂、海報的創作。

 

聽聞了遠不止50家店鋪的血淚史,加加大徹底明白了“創業很難”的現實,但體驗過為自己幹活的自由後,就再也無法回到寫字樓過按部就班的生活了。

 

如今她正準備開啟自己的又一次創業嚐試:“總的來說,有一家自己的店,感覺還是不錯的。”


===============================================================

985考古生的中年:換過30份工作後,找回「人」的狀態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9-20 21:27 Posted on 北京

 

 

 

文 | 解亦鴻

編輯 毛翊君

 

身份枷鎖

最後一次辭職是去年7月。那會兒疫情居家辦公,我這個人力總監做成了裁員總監,批量地辭退別人,幹的全是髒活兒,還被欠發工資,覺得自己像狗一樣,就把公司給告了。那會兒也33了,感覺到35歲危機,一衝動,主動離職“退休”。

在這之前七八年,我都在各個金融公司、互聯網公司做人力相關的工作,招人、裁人、代表公司參與仲裁。招人的時候,我要給人家畫餅。裁人的時候,我又要跟人家說,這家公司多麽多麽不好。

我麵試過許多應屆生,總會問到他們未來的規劃。其實這是一個無聊又無效的問題,卻成為麵試中常用的提問套路,他們也會用學來的套路回答,重複講對工作和職場的粗淺理解,我就想起以前的自己,如何膚淺,天真,喜歡投機,又怎麽麵對失敗、自處,再陷入虛無。

傑基在一家財富管理公司做人力總監。講述者供圖

2012年畢業時,家裏不巧欠了債,非常缺錢,為了快點找著工作,我在北漂前就先投了幾家公司,攢了好幾個麵試,結果發現流程都很漫長。唯獨房產中介不是,麵完第二天就可以上班了。進去一看,大部分同事沒怎麽上過學,總監衝大家說:“我們有一個新同事,是考古學的畢業生,可見我們這個行業是多麽蓬勃。”

我讀的是南京大學考古係,因為當初覺得自己喜歡曆史。上學時,我從不和同學討論就業跟出路,假裝不想掙錢,隻在乎學術理想。然而在這第一份工作裏,被帶著喊“掙錢!”“掙一百萬!”“成功絕不容易,還要加倍努力!”我心想,這是什麽玩意兒,第一天就想跑路,但是家裏也沒錢供著我,不想灰溜溜地回去。

其實,在大三去漢江邊的考古工地裏實習前,我就意識到,專業跟我的興趣有偏差,考古研究物質文化,需要反複擺弄挖出來的瓶瓶罐罐,分類、寫報告,很枯燥。但臨近畢業,我還是選擇考研,報了北大考古係。因為班裏幾乎都被保研了,我不考,那不是低人一等?對不起自己上的這個985?

最後,內耗、失眠,沒考上,隻能去工作,也不知道想幹什麽。迷茫中去了南京一家出版公司做教輔編輯,和我同批次入職的有南大、東南大學、武大的,9個985聚到一起,又開始互相比較,說自己“其實還拿了某某offer,但是這裏工資給的高,所以就來這兒了。”

我很快對沒完沒了校對高考題感到窒息。強撐到了第四個月,老板突然在周末讓我們去倉庫一起搬書,沒加班費,工人講話還很不客氣。我覺得自己一個985畢業生卻不被尊重,跟對方吵起來,差點打一架。就這樣,馬上辭職,接受了爸媽說的回家參加公務員省考。

我根本不想當公務員,但辭職的時候想的是,“老子不伺候你們了,我以後是公務員,不會在你這個破地方受這氣。”備考又重複了考研的狀態,甚至更痛苦,胡思亂想:當年考了個好大學出去了,現如今又跑回來考公務員,是不是沒出息?難道活著就為了圖個安穩體麵?可又沒退路。

我父母都是體製內的,我不想過那樣的生活,一眼望到頭。最後,考公的成績我至今都沒有去查。消沉了半個月,決定重新回大城市找工作。我爸隻給了我1000多塊,我也不好意思索取更多。

那幾年,除了這傳銷一樣的公司,我還做了一個月地推,每天在街上給陌生人推廣APP,讓他們掃碼下載,還要在身上掛一台錄像,把自己去過哪裏都錄下來,好讓老板監督你有沒有摸魚,拿到第一個月工資,我就立刻跑路了。又送了一天快遞,一單隻能賺幾毛錢,第二天我就開始躲活兒。

我逐漸明白,自己當初不願意放棄的,是一種“身份”。不讀研,我的身份就變得比同學差了,失去了優越感。表麵上考慮的是“理想主義”,實際上是“麵子”,我希望自己在別人眼裏是清高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汙,那些思考就業、掙錢的同學才是俗咖,是不純粹的。

“清高”是一種身份的枷鎖,帶來“我不能被落下”的焦慮。但是在學生年代,我很難意識到這些,扔掉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為了贏

在最初的工作裏,我也不是什麽都沒學到。領導教了我一種作業方式叫“集攻”,一個月不到,我開單了,提成賺了3000塊。我立刻在想,這是不是有戲?

這操作就是,每周挑一天晚上,拿出某個樓盤的業主資料,集中給他們打電話,而且語速要快,語氣要表現出癲狂:“請問您要賣房嗎?!”有時業主會罵我,“你神經病吧!”這時就趕緊換一種話術:“那xxx的房子您要買嗎?”

公司每天給我們講“吸引力法則”,很多同事真的信這個,開工前給自己打雞血,把嗓子都喊啞了。有一次公司租了北工大的體育場,給全體員工開季度會議,上萬人一起在體育場裏喊公司口號:“超越巔峰,挑戰極限,堅持不懈,直到成功!”會場裏的吼聲震耳欲聾,排山倒海,我也跟著喊。

很多人問我,你一個985的畢業生,在那個環境裏,會覺得荒誕嗎?或許有那麽些個瞬間,我會覺得荒誕,但這會一點點淡化,大多數時候我的感覺恰恰相反,那種荒誕變得無比真實,它就是我的處境。我思考的是很實在的問題,比如“每天這100個電話怎麽能少打幾個”“怎麽快一點開單”。也許學曆並不會塑造一個人,環境可以。

開會時,領導反複提及一個成功案例,女孩大概姓“陳”,在公司裏做了個傭金100萬的單子,外號“陳百萬”,領導以她為例鼓舞大家。聽的次數多了,我也開始幻想,我是不是也能掙到大錢呢?

公司會給業績好的員工進行“加冕”,有次會務組悄悄把排名第一的區域經理媽媽從老家請來現場,他特別驚訝,跟媽媽在舞台上擁抱,發言感謝,哭得稀裏嘩啦。就算他原本可能反感這個儀式,但是當他在聚光燈下被嘉獎,被注視,被充分肯定,這種凝視給人的衝擊太大了。

但那個季度,我們組的業績很慘淡,在月會上得到的是“負激勵”。業績排倒數的三個店長,同樣被拉到舞台上,特寫燈光打在他們身上,背景音樂播放劉歡的《從頭再來》。台下所有人看他們如何被羞辱。

我心情特別低落。我一直很想拿下大單,給家裏還錢。有段時間,我瘋狂地去看各種大標的,我也要做“李百萬”。但一個客戶也沒有。我後來才知道,看的那根本不是什麽大標的,項目運作方就是利用轉讓這種方式,利用中介,來給一個有問題的樓盤帶客戶的。

散會之後,剛被羞辱完的店長也一臉喪氣,他卻還想拉著我們加油打氣,號召我們再喊一遍口號。我當時就怒發衝冠,真的受不了了,我說,“你他媽別喊了,都這麽慘了,為什麽還在打雞血?”第二天,我提了離職。

資料圖。圖源視覺中國

在類似工作中折騰了大概兩年,我找到一個相對白領的工作,在一家互聯網教育公司做管培生。入職後才知道,這和房產中介的“集攻”差不多,其實是做電話銷售,邀請教育產品入駐我們的線上平台。

老板搞出狼性競爭,讓第一屆和第二屆管培生之間小組PK,比誰每天的邀約入駐數更多,輸了的那一組要內部投票選出一個員工,當天就把他開除離職。為了贏,我每天打100個電話,跟打了雞血一樣,連贏了一周,把對手組打得隻剩一半了,就兩組合並,再招一屆新員工進來,繼續兩組PK。在這種環境下,人已經被異化了,我有段時間看到對手組的同事離職,不會同情和惋惜,更多是勝利的快感。

那個讓我們搞狼性競爭的老板,其實是北大畢業的,但是老板的人品跟學曆無關。我曾經在象牙塔裏以為,高等教育可以賦予一個人更加完整的人格,其實不是的。老板之所以能做到老板,首先要剝離他“人”的那一麵,剝離人性之後,不能把員工當人來看,必須把員工當成物品,當成耗材。

最後我們組連贏了三周的PK,把每一屆招來的人都吞並了。第四周,雖然我們一直在贏,還是隻發了3000塊錢工資,聽見老板說,還要繼續搞PK,我實在是忍不了了,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人”的那部分快被消耗殆盡了。我就在辦公室裏大鬧,把桌子掀了,凳子踹了,指著老板的鼻子罵,然後辭職走人。

 

兩個賽道

剛在房產中介工作時,我還會冷不丁地問同事,“你哪個大學畢業的?” 被問的同事,有的都是初中畢業的,不搭理我,人家知道我在幹什麽。現在回想起來,這種找優越感的行為很可笑。但我當時隻能用這種方式來消解“身份”上的不自洽。工作不順的時候,我也一度想過要不要脫產考研,我知道那還是在逃避。

身份焦慮這個東西,我從小就有體會。我一個高中同學考上複旦大學國防生,高考分數不如我,但我倆在一塊的時候,別人都會誇複旦,自然而然地把我忽略了,我就感受到落差。這落差會驅使一個人去做本不願意做的事,比如我就是要通過考研,回到我覺得自己本來應該處於的社會位置中。

剛開始工作那三年,我攢的錢都隻住得起群租房。東三環一間朝北的三居室,不到90平,擺滿30多個上下鋪,廁所門口和陽台也有兩張。一個月租金500塊錢,滿鋪率很高。有的舍友往床頭貼豪車的照片,也是踐行“吸引力法則”。頭天晚上,我就在此起彼伏的鼾聲中失眠了。

那陣子我大概換過十幾份工作,很焦慮,每次辭職,就意味著沒錢續租,可能維持不到一個月,又要灰溜溜地回家了。自暴自棄,導致我一直陷在這個循環裏——因為重複性作業太無聊,覺得沒前途,很快辭職,但又實在缺錢,想快一點找到下一份工作,立即掙到錢。我那時覺得喘不過氣,不僅要自力更生,還得幫父母還債。

一次過年,回家的路費還是我問同學借的。有發小當時在太原工作,家裏給安排在不錯的單位,我先跟他打電話,“能借我300塊錢嗎?”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媽讓我問你,你為什麽不跟你媽要錢?”我不知道該怎麽回他,特別受打擊。

心裏頭也有點埋怨父母,為什麽偏偏在我畢業、找不著好工作這會兒,家裏沒錢了。後來有天很晚下班,走在路上我突然覺得,家裏的債不是我欠的,我也沒有能力去還它。那段時間我一直在折騰大標的,發瘋似地跑房源、帶客戶,強迫自己相信能掙到大錢。有次為了留住一個客戶,我專門在他唱歌的KTV外等了4個小時,隻為了他午夜出來時,我能帶他去看一個底商。

2018年某天的下班路上。講述者供圖

天天加班的那幾個月,我回到群租房身心俱疲。有時穿過狹窄的客廳過道,能看到幾個長住客擺一桌盒飯,十來瓶啤酒白酒堆在腳邊。室友多數是普通打工者,也有破產小老板、躲債賭鬼、無業遊民,還有個天天跑北影門口幹群演的哥們。我慢慢也混成老資格了,沒事的時候跟他們一起吹牛打屁。

我在學生時代也接觸過底層,但沒有切膚的體會。那時在考古工地,我指揮工人挖墳,刨了50多座明清墓。黑灰色的棺材,打開之後有兩片死人枕的瓦,旁邊撒著幾片銅錢,都是窮人的墓。工人是附近的村民,一天25塊工錢,都搶著幹。還遇到一個駝背的老奶奶,佝僂得快成90度了,沒人敢聘用她,怕她死在工地上。

後來在群租房裏,中秋節前的一天,一個甘肅小夥張羅了一桌酒菜,熱情招呼我一塊喝點。第二天我還得上班,礙於情麵,坐下喝了杯就回屋睡了。早上起來,看他床邊圍了好多人,說昨晚喝多了耍酒瘋到半夜被抬上床,現在怎麽也叫不醒。我看見他的臉,紫了個大鼓包,呼吸急促。

120來折騰好半天,心電圖還是一條線。最後,他的遺體被拉走,還一塊帶走了幾個人去做筆錄。想起來,我有時還會恍惚。再後來,二房東因為開設群租房被拘留了半個月,我住到房東來收房,又搬了個群租房。我逐漸意識到,自己很長時間不再跟985同學去比較了,與讀研的那些人已經分開兩個賽道。

 

從做題家變成掙錢家

在打雞血PK的活兒裏,開除了對手,我也要參與招新人,積累下招聘經驗,發現做HR是個相對後台的工作,應該比前台銷售的焦慮感小很多。那時經濟沒有那麽緊張,可以花更長時間去應付白領工作的招聘。就這樣,在之後的七八年,進入了另一套生存法則裏。

第一次裁人我覺得開不了口,領導說他來示範,讓我坐一邊看著。這種時刻,麵對平時一塊吃飯一塊下班的同事,把麵孔換一換:“我代表公司正式通知你,我們的勞動合同關係今天就終止了,你收拾一下東西。”然後談賠償,給解除協議,簽字,結束。

技巧是一點點跟領導學來的。他是個懂得世故的人,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平常嘻嘻哈哈,但工作中麵孔變得很快,切換自如。我有時見他半跪著跟老板講話,像狗腿子一樣,感到很不適,但是在他看來,“隻要錢給夠,幹什麽都行。”

後來,辭退犯了錯的同事,我也能有控製感地撥弄對方的神經:“雖然你犯了錯,但老板確實也有一些問題,你沒摸清他的脾氣,不該那樣做。” 訓完了再往回收,有點像PUA。做著做著,我也到了中層,可以頂著人力總監的名頭招搖過市了,不參與物質生產,卻手握“分配”的權力。但我發現,往高層做,離老板越近,工作中那種不適感反而越強。

衝動辭職“退休”後,我感到自己成了社會邊緣人。雖然我已經暫時沒有了收入焦慮——做HR這些年攢下了幾十萬,現在住在北京郊區,每個月租金和社保加起來5000塊,平時沒有太大開銷,但我不結婚、不工作,沒辦法用主流敘事定義自己。

我的時間也不再值錢。為了探索一種不同的生活,我去做自媒體創作,一年隻掙了一萬塊,全靠積蓄活著。但我把曾經的專業知識放進了短視頻裏,用政治經濟學解釋社會現象,在創作中找到了價值感,不再有身份的焦慮。這是前十年的工作裏非常稀缺的體驗。

今年年初,我發了一期視頻講述自己的經曆,關於那些曾經被我定義的“失敗”。我覺得許多剛進就業市場的畢業生會產生共鳴,遇到類似困境的人比我那會兒多許多。

剛發出來沒有多少流量,後來考研出分了,數據突然上漲,還上了熱門。大家很詳細地剖析了自己的經曆,普遍全是迷茫。他們隻知道自己過得不如意,但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知道自己當下的失敗算是什麽層次的處境。

名校畢業幾年,考不上編,考不上研,考不上公,工作也不順,沒有錢——處處是這樣難以啟齒的恥感,和死循環。有人看了我的視頻有些釋懷,但仍然覺得很迷茫。

傑基視頻下的網友評論。圖源網絡截圖

我想起當年保研的同學,學了文科,後來去讀博士,今年5月回國了,很長時間找不到一個教職。出國之前談的女朋友前年分手了,人家從某財大畢業,去了四大做審計,在金融圈掙了幾年錢,按揭買了一套房子。而他沒錢買房,沒法在北京落腳。他又去讀了一個博士後,進科研工作站當一年臨時工,現在也到期了。

那姑娘後來寫了一段時間的相親日記,發在公眾號上。她寫每天跟有房的男方相親,發現這樣的人很多,有房也隻是很普通的一個小中產,她又焦慮了起來。

這不是重現我們當年本科那一套嗎?自以為985的學生,象征著一種“身份”,畢業之後回頭一看,985跟屎一樣,一塊板磚拍下去能砸死3個985。現在隻不過是從一個做題家,變成一個掙錢家罷了,變成了一個業主。人真是永遠也不吃教訓,永遠困在自己的符號係統裏麵,還是一個單向的人。

我家裏有時候也催婚。我媽有一次不知道聽哪個七大姑八大婆給的餿主意,給我打電話說,“你今年要不結婚你就別回來了。”整得我還有點不習慣,她很少這麽演戲。我就跟著她一塊兒演,不跟她硬抬杠,敷衍過去就好。

我跟我女朋友都不想結婚。她見過她媽媽生三胎之後,怎麽操勞,得癌症,60歲不到就去世了,不喜歡婚姻生活裏那種狀態。我也是,不想過我父母那樣的婚姻關係。我願意撫養一個孩子成人,可現實來講,我承擔不起養孩子這個成本。我倆可能都對人進入婚姻之後的生活有一定的懷疑。

工作以來,我有時會覺得孤獨,對於社會、曆史、價值觀的思考,身邊人很難共鳴,也沒有那麽多場合去跟人交流這些。好在我女朋友是理解我的,現在在心理上,跟我貼得最近的人就是她了。

我的視頻對於網友來說隻是一種安慰劑,提供了一些情緒價值。不可否認的是,我確實感覺自己更像一個“人”了。我時常想,人還是得經曆苦難,才能獲得自由。失敗的意義不在於要去獲得成功,而是要解構成功,解構功績主義。不過我很難這麽去勸慰這些年輕人,都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對吧?

所有跟帖: 

阿南德最新預言!躲避災難,做一件事!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06/2023 postreply 21:14:44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

發現Adblock插件

如要繼續瀏覽
請支持本站 請務必在本站關閉/移除任何Adblock

關閉Adblock後 請點擊

請參考如何關閉Adblock/Adblock plus

安裝Adblock plus用戶請點擊瀏覽器圖標
選擇“Disable on www.wenxuecity.com”

安裝Adblock用戶請點擊圖標
選擇“don't run on pages on this doma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