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1)

來源: FormatRun58 2023-10-02 17:49:2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56446 bytes)
 

一個底層美少女的墮落史

2023-09-28 1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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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聞音

我在拘留所看人間。

1

許佳瑤進拘留所時剛滿十六歲。

據說,她的到來在所裏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因為她長得實在太漂亮了。1米76的身高,往那兒一站就抓人眼球,偏她又長了一副骨肉勻稱的身材,是天生做模特的料。頭也生得小巧,脖頸修長,精致的五官再配上一對兒甜美的酒窩,青春逼人。

許佳瑤入所的第二天,我到單位接班,剛進管教辦公室,同事趙姐就迫不及待地把我拉到電腦前,從係統裏調出了許佳瑤的檔案,“你看,連入所照片都這麽漂亮。”被拘留人入所時會現場拍照片錄入係統,沒有化妝,沒有打光,更不會刻意挑好看的角度,再加上被拘留人多半都是垂頭喪氣的,所以照出來的照片幾乎沒有好看的。但許佳瑤是個例外,我盯著她的照片欣賞了半天。

之後我把鼠標往下拉,看到她的身份證號,發現她是2003年出生的。2019年,許佳瑤才剛滿十六歲,按照《治安管理處罰法》的規定,對已滿十六周歲不滿十八周歲,初次違反治安管理的未成年人,不執行行政拘留處罰。也就是說,被送來拘留所的許佳瑤已經不是第一次犯事兒了。

“她是為什麽來的?”我好奇地在係統裏翻找,沒想到“案別”那一欄裏赫然寫著:賣淫。

進拘留所的違法人員裏,賣淫嫖娼的通常要占很大比例,但我實在想不通,許佳瑤為什麽要冒著被抓的風險去賺這個髒錢,如果真想不勞而獲,以她的年輕美貌,她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一個願意包養她的土老板。

麵對我的疑問,趙姐搖了搖頭,“她這個案情比較複雜,不是單純的賣淫那麽簡單。嫖客錢洪軍說,他是被‘仙人跳’了。”

 

自從畢業後進拘留所上班,我見過的嫖客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但是像錢洪軍這樣“有頭有臉”的人,還是頭一次見。

錢洪軍是本地某國企的小領導,有社會地位,也不缺錢,兒子就讀於本市最好的學校,據說還有望衝擊清北這樣的名校。“本來在外頭也算是風光無限,可是進到咱們這裏來,真就是落毛的鳳凰不如雞。”趙姐的語氣裏帶著三分惋惜,四分譏諷,“昨天辦手續的時候,我看他整個人都恍惚了,背都有點駝了。你說他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據錢洪軍交代,他和許佳瑤是偶然遇見的。聽許佳瑤的口音,他們是老鄉。

在我們這個小城市,從錢洪軍的老家來務工的人並不多,所以錢洪軍見了老鄉倍感親切,兩人順勢攀談起來。許佳瑤說自己出來打工,一個人在外地也沒個熟人照應,過得挺不容易。這番話讓錢洪軍想到了自己——二十年前,他隻身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經過一番摸爬滾打,終於在這裏成家立業,站穩了腳跟。回想起初來乍到時的種種艱難,錢洪軍不免對這個可憐的小姑娘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幫她租了房子,還時常去探望、接濟她。

一開始,錢洪軍辦這些事的時候是否動了不該動的心思,外人不得而知。兩人就這麽密切地來往了一個多月,感情迅速升溫,隨即發生了關係。錢洪軍本打算享“齊人之福”,但沒想到發生關係之後,許佳瑤就變了一副嘴臉,不斷地找他要錢。

包二奶哪能不花錢呢?對此,錢洪軍是有思想準備的,但許佳瑤獅子大開口,張口就要一百萬。這麽多錢,錢洪軍不想拿,也拿不出來,本地有女人管錢的傳統,家裏的錢都在他老婆手裏掐著呢,他雖然有私房錢,但沒那麽多。

錢洪軍拒絕後,許佳瑤就威脅他,說如果不給錢,她就要去他單位舉報他作風不正。錢洪軍思來想去,還是舍不得掏這一百萬,也拉不下臉去跟老婆坦白,於是回複:“咱們兩個在一起是你情我願的,不違法,我最多就是受個處分,我認了。”

錢洪軍打定主意破罐子破摔,沒想到許佳瑤的態度卻突然軟了下來。她說自己就是過得太辛苦了,想找個依靠,“這樣吧,咱們按次算錢,一次五百,就當是幫幫我。”

相處了一個多月,錢洪軍對許佳瑤有了點感情,就同意了她的提議。然而就在他轉賬五百元之後,許佳瑤再次翻臉,她拿著轉賬記錄威脅他:“你知道你這種行為是什麽嗎?是嫖娼,是違法的!如果我報警,你就要丟工作了。二百萬買你的工作,劃算吧?”

這下,錢洪軍徹底慌了。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如果丟了工作,以後該靠什麽養家糊口呢?直覺告訴他,這二百萬他應該給。但冷靜下來之後他又想,如果許佳瑤報警,她自己也會被抓起來,“她應該隻是嚇唬我而已。”再說了,就算這次給了許佳瑤二百萬,也難保她以後不會繼續找他要錢。這就是個無底洞,填不滿的。

再三考慮之後,錢洪軍決定賭一把,他堅決拒絕給錢。最終,這強硬的態度惹惱了許佳瑤,她一怒之下拿著轉賬記錄走進了派出所……

2

早上開完交接班會,我想立刻與許佳瑤進行入所談話,但這時有辦案單位的民警過來送拘,我隻能先去處理。

又是一位剛滿十六歲的少女,名叫吳珊珊,因吸食毒品正萎靡不振,身上沒有一點青春活力。仔細看,吳珊珊眼圈烏青,瞳孔散大,看人的眼神直勾勾的,再加上她體型壯碩,我心裏有點發毛。辦妥手續後,我立即把吳珊珊送進拘室,打算讓她先適應一下環境,穩定了情緒,下午再進行入所談話。

回到辦公室,我又在係統上打開許佳瑤的檔案,仔細看了她身份證號中代表戶籍地的號段,果然,她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根本就不是錢洪軍的老鄉。

這應該是一起精心策劃的敲詐勒索案,為了引誘錢洪軍上鉤,許佳瑤可能還特意去學習了他家鄉的方言。但一個十六歲的少女,真能獨自策劃、實施這樣的騙局嗎?我猜,許佳瑤的背後可能還隱藏著其他人。

坐在辦公室裏,我浮想聯翩,甚至還有點激動:如果我能從許佳瑤的嘴裏撬出主謀,將線索提供給辦案單位,大概能立個功?可就在這時,不遠處的女拘室裏突然傳出一陣騷亂聲。

我立刻衝過去大喊:“幹什麽呢?”

隻見許佳瑤和吳珊珊正劍拔弩張地對峙著,其他人看到我來,都鬆了一口氣,說她們剛才在拉架呢。從外表看,許佳瑤比吳珊珊高了一個頭,但她身材纖細,要是真打起來,恐怕要吃虧。我讓她倆冷靜一下,就將許佳瑤先提了出去,不是因為我覺得她弱勢,而是怕吳珊珊正在氣頭上鬧起來,我控製不住她。

這個處置讓吳珊珊強烈不滿,她用力踢著拘室門,不住地嘶吼:“是她先動手打我的,憑什麽她能出去我不能出去?”

看她的反應太過激烈,我不得已把所醫請了過來。之後,我們一起把吳珊珊帶到了醫務室,所醫一邊在藥櫃裏翻找,一邊嘀咕:“我這也沒有鎮定劑啊,實在不行吃點穀維素吧。”然後她回頭看了吳珊珊一眼,又說:“她這是還沒下聽(吸完毒還沒過勁兒)呢。”

誰知這句話激怒了吳珊珊,她像瘋了一樣撲過去打所醫,咬著牙擠出幾個字,“你才沒下聽呢!”

我們好不容易才把吳珊珊製伏,又把她銬在窗戶的護欄上。為防她進入拘室之後再度傷人或是自傷,我決定給她上“安全椅”(這種椅子可以固定四肢,限製行動)。即便如此,吳珊珊依然不服氣,她劇烈地掙紮、謾罵,暴躁得像一頭瘋牛。

 

為了避免再度刺激到吳珊珊,我沒有提許佳瑤,而是提了號裏的其他人了解情況。

“雖然吳珊珊這孩子有點毛病,但打架這事真不賴她。”拘室裏的一個人說,吳珊珊剛進拘室時,大家就是正常嘮嗑。看她穿著橘色馬甲,就知道她是因為吸毒進來的,便問她這麽小就吸毒,爸媽不管嗎?吳珊珊說自己爸媽離婚了,沒人管她。

就在這時,許佳瑤突然接話,說吳珊珊的媽跟人跑了。吳珊珊也沒生氣,隨口還了句嘴:“你媽才跟人跑了呢。”結果許佳瑤像被針紮了似的,立刻就動手了。

“這幫青春期的孩子,真是惹不起。”我想,許佳瑤這麽大的反應,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這話戳中了她的痛處。就在我把人送回拘室時,還聽見許佳瑤在挑釁動不了的吳珊珊:“你爸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有什麽可炫耀的?你媽不還是跟人跑了?”

我立刻製止許佳瑤,“你瞎說什麽?我已經了解了,是你先動的手,你出來!”吳珊珊以為我要懲罰許佳瑤,終於不再激烈對抗了。

3

當許佳瑤坐在我的麵前,我內心忍不住惋惜,這麽美麗的女孩,不應該出現在這裏。我理了理思路,問她:“你不是第一次被公安機關處理了吧?”

她無所謂地點點頭,“我之前跟人打架,也進過派出所。”

“為什麽打架?”我追問。

許佳瑤的身體瞬間緊繃,仿佛落入了不太好的回憶。在我的慢慢引導下,她才漸漸放鬆了下來,講起了打架事件的前因後果。

因為長得漂亮,許佳瑤在學校裏很受男生關注,也因此被一夥太妹嫉妒。她們長期霸淩許佳瑤,但她一直默默忍受著。我問許佳瑤為什麽不告訴家長和老師,她說在她很小的時候媽媽就跟人跑了,爸爸也不管她,所以她從來就沒想過向爸爸求助。她也曾把受欺負的事告訴老師,但老師卻讓她從自己身上找原因,“一個巴掌拍不響,班裏那麽多人,她們為什麽就針對你?”那時的許佳瑤涉世未深,不知道被霸淩還可以報警,老師的話讓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一天,許佳瑤又被那群太妹帶到學校附近的一個僻靜的樹林裏,她們輪流扇她耳光。許佳瑤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隻盼望著她們能盡快消氣,放她回家。平時小樹林沒有人去,那天不知怎麽了,一個男生偶然路過,還出麵替許佳瑤打抱不平。

男生叫馬超,是個小混混,輟學後他整天和一群社會閑散人員混在一起,打架鬥毆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在馬超的“示範”和鼓勵下,許佳瑤第一次反抗了——她抓花了那幾個太妹的臉。

因為傷痕太明顯,幾個家長報了警。那是許佳瑤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她沒有抵賴,直接承認了自己打人的行為,也因此留下了違法記錄。許佳瑤進派出所之後,警察通知了她爸爸。爸爸嫌她打架丟人,從此對她更加不管不問、放任自流。

聽許佳瑤講完,我內心生出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治安管理處罰法》中沒有關於正當防衛的規定,所以即便是那幾個太妹挑釁在先,許佳瑤還手在後,她依然違反了治安管理規定。

這時候,有家長“撐腰”和沒有家長“撐腰”的差別就很明顯——那幾個太妹成功地把許佳瑤這個受害者拉到了和她們這些加害者同等的地位上,大家一起成了違法者。

 

這件事平息後,出於對馬超的感激,許佳瑤答應了他的追求。再加上在家裏得不到溫暖,她索性“以身相許”,直接住進了馬超家。

許佳瑤笑著給我講馬超和他媽媽對她有多麽好,“他媽天天給我做好吃的,我到他家之後又長高了些。他天天帶我到外麵逛,什麽好東西都舍得買給我。”

其實,她口中的“好東西”無非就是一杯奶茶、一個漢堡而已。馬超沒有收入來源,自己都要媽媽養,沒有太多的閑錢給許佳瑤花。但就是一杯奶茶、一個漢堡,讓許佳瑤體會到了以前從未有過的被愛的感覺。

我想,如果他倆好好相處,到了結婚年齡,說不定可以組建一個幸福的小家庭。但現在許佳瑤因賣淫進了拘留所,說明她和馬超應該是分手了。我打聽後麵發生的事,許佳瑤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來,她說:“他進去了,被判了十多年。”

被判十多年,那犯的可是重罪,我追問馬超到底做了什麽,許佳瑤卻三緘其口,不管我怎麽問都不說了。我隻好放棄這個話題,問她現在是不是又搬回自己家了。

“沒有,我還在他家,跟他媽一起過呢。”她看出了我的驚訝,又解釋,“我要做個好女人,他雖然進去了,但是我不會跑的,我要等著他。”

我懷疑許佳瑤是被馬超母子洗腦了,於是跟她解釋,是不是好女人和等不等馬超之間沒有任何關係,馬超犯了重罪,證明他並不是一個值得托付終生的良人。

但許佳瑤卻執拗地重複道:“好女人是不會跑的,我媽媽不是個好女人。他媽媽沒跑,我要做他媽媽那樣的女人。”她告訴我,馬超的爸爸在幾年前因開設賭場被抓,現在仍在監獄服刑,而馬超的媽媽並沒有因此和他離婚。

在我看來,馬家根本就是個罪犯窩子,許佳瑤要是堅持和他們攪和在一起,遲早是要被拉下水的。馬超的出現固然拯救了許佳瑤一時的苦難,但卻把她拖進了一個更深的深淵。

4

趁氣氛緩和了些,我問了許佳瑤一些與本案有關的細節,可她又牢牢閉了嘴,什麽都不說。直覺告訴我,許佳瑤敲詐錢洪軍這事兒和馬超脫不了幹係,雖然馬超進了監獄,但他身邊的那些“人脈資源”都留給了許佳瑤。又或者說,沒有了馬超的保護,那群混混很可能已經向許佳瑤下手了。

幾經周折,我打聽到辦理馬超案子的民警是我的一位學長,於是專門去找他打聽了情況。提起馬超,學長忍不住爆了句粗口:“那個畜生!他和另外兩個畜生強迫未成年少女賣淫,人家不願意,他們就把女孩給輪奸了,還美其名曰‘教她怎麽賣’。”

幾乎可以斷定,許佳瑤跟著這樣的人,是絕不會得到幸福的。我想拉許佳瑤一把,學長卻潑了我一盆冷水,“你就別管她了,她敲詐勒索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是告人強奸,因為證據不足檢察院不予起訴。這回她學奸了,往賣淫嫖娼上引,這不是害人嘛。”

我說出我的猜測,“她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怎麽能策劃出這麽周密的犯罪計劃?她背後一定有別人。”

學長這才向我透露,許佳瑤背後確實有一夥犯罪分子,警方已經掌握了相關情況,案件很快就能偵破。

好了,我立功的機會沒了。

 

沒過多久,領導把我叫到辦公室,問我打算怎麽處理吳珊珊的事情。我一下子被問懵了,“就正常處理啊,她在安全椅上不會出問題,等她情緒穩定了再把她放下來。”

領導說吳珊珊畢竟是未成年人,還是應該柔性處理,讓我聯係她的家長來拘留所勸解一下。我感到有點為難,吳珊珊的父母離異了,據說兩人都不管她,可能都不會來。

“你好好給家長做做工作。”領導說。

我隻好硬著頭皮跟吳珊珊的父母打電話,沒想到事情辦得出乎意料的順利,他們很快都來到了會見室。我進了拘留室,站在安全椅前跟吳珊珊商量:“你爸媽都來看你了,我帶你去和他們見麵,但是你不能鬧,要配合,能做到嗎?”

還沒等吳珊珊回答,許佳瑤先插嘴:“她媽不是跟人跑了嗎?你確定是她媽來了?”

這句話又刺激到了吳珊珊,她用力地來回扭動身體,掙紮著用手拍椅子,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道:“你媽才跟人跑了呢!”

我連忙訓斥許佳瑤,讓她不要亂說話,又跟吳珊珊說如果她再這樣不配合,我隻能讓她爸媽回去了。吳珊珊盯了我一會兒,終於服軟,“我配合。”我把她從安全椅上放下來,她的手腕、腳腕因為劇烈的掙紮,都已經磨破皮了。

在會見室,吳珊珊隔著玻璃和爸媽用電話交流了半天。她媽媽看女兒的眼神心疼又關切,我心裏一動。在父母的耐心勸說下,吳珊珊終於答應在所裏好好表現,不會再給管教添麻煩。

會見結束了,我請吳珊珊的媽媽留步,單獨和她聊了一會兒。提起女兒吸毒的這件事,她表現得十分懊悔,“都怪我和她爸忙,沒看好她。”

吳珊珊的家境很好,她爸爸開了幾家連鎖超市,媽媽全職在家照顧她。後來兩人離婚,吳媽媽隻分到了一些錢,而這些錢是不夠她吃一輩子的,“我沒跟她爸爭撫養權,因為她爸經濟條件好,她跟著她爸,在物質上不會吃虧。剛離婚時我忙著找工作,連自己都顧不過來,對孩子也就疏忽了。他爸也忙生意,對孩子的事不是很上心。就是這段時間沒看住,她就沾上了這個東西,現在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我建議他們切斷吳珊珊和“毒友”的聯係,家長要是能看住了,孩子還是有走上正軌的可能。她歎了口氣,說自己有心無力,女兒總是會想各種辦法從家裏跑出去,“總不能把她綁在家吧?”

我說她現在隻有十六歲,隻要換掉她的電話卡,注銷微信、QQ等一係列社交平台,再帶她換一個新的城市生活,她應該就能徹底離開現在這個吸毒的圈子。

吳珊珊的媽媽沉默了一會兒,說:“謝謝管教,我會認真考慮的。”

 

說完這些事,我向吳珊珊的媽媽提了一個請求,“現在我們所裏還關了一個孩子,跟你女兒差不多大,你能不能見見她?”

得到同意之後,我帶著許佳瑤下樓了。路上,她有點忐忑地問我:“管教,吳珊珊她媽見我幹什麽?”

“你和吳珊珊打架,她媽媽想見見你不是很正常嗎?怎麽,你敢和人打架,倒不敢見人家家長了?”

許佳瑤被我一激,不服氣地說:“這有什麽不敢的?我又沒把她怎麽樣。”

見到吳媽媽,許佳瑤還是有點緊張,她終究隻是個孩子。吳媽媽並沒有指責許佳瑤,隻是溫柔地詢問了前因後果,這樣的態度倒把許佳瑤給弄得不好意思了,她主動道歉:“是我不對,我不應該動手,對不起。”

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就跟吳媽媽使了個眼色,她便話鋒一轉,問:“聽說你父母也離異了?你恨他們嗎?”

許佳瑤抿了抿嘴唇,反問道:“阿姨,您為什麽跟叔叔離婚,是因為跟別人跑了嗎?”

吳媽媽看了我一眼,立刻就明白了。她問許佳瑤為什麽會這麽說,許佳瑤紅了眼圈,“我猜您沒跟人跑,您還能來看吳珊珊。我媽就是跟人跑了,她跟我爸離婚之後,我就再也沒見過她。”

“是誰告訴你媽媽跟人跑了?你是不是覺得媽媽把你拋棄了?”吳媽媽說:“我也是一個離了婚的媽媽,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單身女人在社會上立足很難很難,你媽媽沒來看你,可能是因為她自己也在艱難謀生。如果有一天她經濟寬裕了,她一定會回來找你,你好好生活,等著她回來,好嗎?”

許佳瑤沒接話,但她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絲光彩。

接下來的幾天,許佳瑤和吳珊珊相安無事,我期待她們出去以後都能走上正道,但又覺得在拘留所隻待了短短幾天,或許不會有那麽神奇的“改造”效果。兩個同齡女孩一比較,可能吳珊珊還要好一點,畢竟她的父母沒有放棄她。但許佳瑤就艱難了,沒人真正為她好,也沒有人幫她,她的未來隻能靠她自己選擇。

5

許佳瑤出所那天,我幫她辦手續的時候看到了錢洪軍。這個中年男人灰頭土臉的,已經完全沒有了往日小領導的瀟灑氣度。有人問他出所之後有什麽打算,他苦笑了一下,說:“老婆要跟我離婚了,我打算回老家,不知道兒子願不願意跟我回去……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並不可憐錢洪軍,如果他能忠於婚姻,就不會鑽入別人設下的圈套,他的下場完全是咎由自取。我隻可憐他的兒子,本來這個少年有大好的前途,現在家庭出了這樣大的變故,不知道會不會影響他的學習,改變他的命運。

我對許佳瑤說:“你出去之後找份正經工作吧,也不要再跟那些社會閑散人員聯係,不要再做這樣違法的事情了。”

許佳瑤的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說:“我再想想。”

大概過了一個月,許佳瑤背後的那幾個人陸續落網,他們因犯敲詐勒索罪被送進看守所,之後進監獄是板上釘釘的事。那個頭頭三十多歲,專搞敲詐勒索,馬超原來就是跟他一起混的,漂亮又沒有主見的許佳瑤在他看來就是一個工具。

因為許佳瑤未滿十八周歲,且不是主犯,認罪態度良好,沒有判處實刑。我替她高興——那幾個壞人進去了,沒有人拉她下水,她以後走上正道的可能性又多了幾分。

 

三年後,我已經結束了在監管支隊的輪崗,來到刑事技術崗位上,在法醫室工作。這天,刑警來為一起敲詐勒索案送檢,我在委托書上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許佳瑤。我連忙向送檢人確認許佳瑤的樣子,“她是不是很高,1米76,長得特別漂亮?”

“對,你認識她?”

“我原來在拘留所工作,曾經拘過她,那次她也是敲詐勒索。”我在心裏歎了口氣,“都過去好幾年了,她還是在幹這個……”

送檢人見我認識許佳瑤,便多說了幾句。

三年不見,許佳瑤已經成了一個孩子的母親。在懷孕時,她就威脅那個已婚男人,說如果不給她20萬,她就去他單位和家裏鬧。孩子生下來後,她又以要撫養費為由向男人要錢,最終男人選擇了報警。

現在,警方要確認這個孩子是否是男人親生的。“要是親生的,這事警察也管不了,他的孩子他就應該給錢,多少都不能算敲詐,他覺得多就協商少給點唄。不過他懷疑這孩子不是他的,他們的血樣我們都采集過來了,你們幫忙給做個親緣關係認定。”

第二天,鑒定結果出來了,那個男人並不是孩子的親生父親。刑警拿到鑒定報告後,立刻開始對這起敲詐勒索案開展偵查。由於許佳瑤正在哺乳期,她得以取保候審,但無論如何,她這一次都不可能逃脫法律的製裁。

得知這個消息,我深感遺憾,這個美麗的女孩終究還是沒能掙脫命運的桎梏,一步一步,滑向了墮落的深淵。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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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姨,小姨文學的背麵

 李由 真實故事計劃 2023-05-25 20:54 Posted on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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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不久,互聯網上有一個小姨文學的風潮。小姨們從物質匱乏又充滿規訓的年代走來,活得恣意、獨立、有主見,被視作敢愛敢恨的形象。在一個多子女家庭裏,小姨的身後,站著她的姐姐們。

大姨作為長姐,在家裏忍辱負重,扶持弟妹,是小姨文學的另一麵。

 

小姨和大姨

我媽媽是家裏的“小姨”,她的形象符合當下流行的“小姨崇拜”中推崇的特質。

在我媽講述裏,她的人生是一場個人奮鬥史。

年少時為了保住在班裏數學成績第一名的成績,我媽每學期拿到數學參考書後,回家要先自學一次,把參考書中的練習題做六遍。因為這種刻苦,她的數學成績從來都是第一名,從小學到大學畢業均是如此。

靠著在所有學科保持相似的刻苦,她成了家族裏唯一考上大學的人,靠著學習離開了故鄉外出闖蕩。後來又因數學極好,獲派去北京進修,接觸到了中國較早一批計算機。學成回到貴州,她成為了一名計算機教師,也讓我家成為家鄉最早擁有電腦的家庭。那是90年代初,互聯網還未在中國普及,我家早早開設了私人電腦培訓班,媽媽作為教師教C語言。她至今保持著對知識的渴望,充滿探索精神,腦袋裏總會蹦出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經常慫恿我爸開車去往無人知曉的山旮旯裏冒險。

充滿傳奇色彩的媽媽,在往後餘生成了小輩們仰望的小姨。

與媽媽相比,大姨的成長故事則略顯平淡。她長大後經曆上山下鄉,回到故鄉後,去了鋼鐵廠上班,而後嫁給了與外公熟識的江西朋友的兒子,兩人養育了一對子女,過著平淡的日子。

不僅如此,大姨在幾個兄弟姐妹之間顯得並不討喜。她穿著老土,思想保守,管得很寬,總是在弟弟妹妹玩樂時缺席,還常因為過度關注小輩們的婚戀和工作,被視作迂腐的代表。完全是“小姨”形象的反麵。

記憶中,我跟大姨的對話多半發生在廚房裏。

大姨應該不熱愛廚房,從廚房的整潔程度就能看得出。她的廚房總是髒亂的,水槽邊上是發黃的百潔布和鋼絲球,碗櫃裏,碗碟和各類雜糧胡亂堆放在一起,碗櫃壁上已經結下厚厚一層油垢。沒有人願意在這樣一個廚房裏久留。

但不論願不願意,大姨總是在這樣的廚房裏忙碌,下午三點,晚上十點,都能看見她的身影。

初中時,我右手大拇指上莫名長了一個瘊子,怎麽都去不掉。一次晚飯過後,我把碗端去廚房,大姨見了給我說,你去路邊采一棵狗尾巴草,把莖削尖,從瘊子裏穿過去,係個結,隔一個星期就好了。

起初我不信,沒當回事。幾次聚會,大姨見我的瘊子還在那裏,就自己下樓采了狗尾巴草,強行在我身上實踐她的偏方。

我對大姨不相信現代醫學還要強行在我身上實踐偏方的做法感到不滿,跟她頂了嘴。但一周後,瘊子真的好了。再次見到大姨,她挺著脖子說,“看,好了吧,給你說你不信。”我啞口無言。

我們家剛搬到大姨家附近時,大姨總會打電話邀請我們去她家做客。我常因為要去她家做客叫苦不迭,她家在8樓,沒有電梯,去到家裏也隻能尷尬地坐著,聽她嚼親戚們的舌根子。

但就是這麽一位大姨,卻在一條隱秘的暗線裏,影響著全家人的生活。

我媽察覺到自己那頗為得意的人生與大姨息息相關時,已經人到中年,在我們家搬到大姨家附近之後。

一次大姨邀請我媽去逛街,走過延安路,大姨笑著指了指路邊一條小巷,對我媽說,“你剛出生那會,我隻有五歲,每天要走幾條街過來給你打牛奶喝。之後你喝的牛奶都是我打的,你知道嗎?”我媽明顯不知情,尷尬地搖搖頭。

後來我跟身邊的人聊起,才發現在家庭故事中,總有這麽一位大姨,她們多數時候是沉默的,卻經常因為過度幹涉親戚們的生活,被視作守舊的化身。大姨常被簡單地歸類為小姨的對立麵,但實際上,大姨也有恣意的想法,隻是她們過早地把人生奉獻給了家庭。

 

長姐

我媽家裏有六個孩子。她自己小時候是出了名的兒馬婆(貴州方言,形容性格像男孩子的女孩),童年時每天隻有兩件重要的事:學習和瘋玩。上深山去采摘野果,下河抓魚,危險的地方總有我媽的身影。

有一次,她聽院子裏的小孩說,銀杏樹的最頂端能聽見神仙說話,便召集幾位好友,一同爬樹。等我媽爬到樹尖,天色已晚,大家體力也耗費殆盡,幾個人在樹上睡死過去。其中一位同伴翻身,從樹上掉了下來,砸破了頭,鮮血直流,疼得哇哇直哭。我媽沒事人似的從樹上下來,最後是大姨出麵道歉,才平息事件。

回憶起童年我媽才發現,那時候的她沒有憂愁。家裏的事,我媽從不過問,事情通常也不會找到她,她的吃穿用度都被家裏的大人和姐姐們安排得妥妥當當。在她的記憶裏,家裏條件優渥,不愁吃穿,她的頭上常年紮著的兩條漂亮的麻花辮,暗示著她享受著所有家庭成員的寵愛。每逢過年,外婆會去找裁縫給家裏六個孩子一人做一套衣服,她總能獲得一件“上海風”小花裙。

在我媽的童年,還沒有我們小一輩的時候,大姨還不是大姨,而是家裏的大孩子,令兄弟姐妹們聞風喪膽的長姐。

有一次,外公從鄉下回來,在前院搭了一座平房,初夏的陽光正照到平房房頂,大姨從市場上買回十斤土豆,組織一家人曬土豆片。

大姨把塑料盆支起來,給弟弟妹妹們分配任務。最後一個環節是將切好的土豆放到平房頂上晾曬,孩子們躍躍欲試,結果發現房頂隻有我媽一個人能上去,她抓住一根鐵絲,就能翻上房頂,於是大姨把這個任務交給了她。

大姨承擔焯水的工作。焯水是個技術活,焯得不夠土豆會變黑,焯過了土豆太軟也不利於製成土豆片。

那時候,大姨是一個組織者,她總是用遊戲把家人捏在一起。

媽媽對大姨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是大姨自童年就有一個名號叫“黑旋風”,是四舅給她起的名字,意在說明家裏大事小事都由她鋪排,誰要是做得不對,就要挨打挨罵。聽大人說,大姨打罵人的樣子凶猛剽悍,像李逵。

大姨年少時暴打我四舅的事,街坊鄰裏都知道。那時候四舅還在當兵,一次家裏接到醫務室通知,說四舅高血壓嚴重,昏厥過去,搶救不醒,讓家屬過去看看。外公外婆都出了遠門,隻有大姨在。14歲的大姨,著急忙慌地買了3斤蘋果,動用自己的社交能力,跟火車司機爭取了免票坐上火車頭,趕往四舅駐紮的營地去探望他。

火車上,大姨餓著肚子,舍不得吃手裏的蘋果。車搖搖晃晃開了一天一夜,大姨見到病榻上的四舅,心疼地坐在床邊。沒想四舅忽然瞪大眼睛問:“你怎麽來了?”

“你不是生病了嗎?”大姨反問。

經過大姨仔細盤問,才知道四舅因為不想出勤,對血壓計做了手腳,謊稱自己患有嚴重高血壓,佯裝昏厥。

得知真相,大姨氣急敗壞地揍了四舅一頓。之後,每每四舅想要證明大姨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便以此為證,“她打我的時候絕對就是黑旋風李逵。

小時候我媽對她大姐的處境不了解,也不關心,隻是兄弟姐妹們起哄,對著大姨叫嚷“黑旋風李逵”時,我媽也會跟著叫兩句。

三姨同樣是個喜歡瘋玩的人,她常帶著我媽去一張裝有蚊帳的床上,把蚊帳當幕布,床當舞台,而後在上麵跳舞。我媽還記得,有一次她和三姨跳得過於用力,床板塌了,轟的一聲,惹來了遠處的大姨。

“你們一天就知道瘋瘋瘋!”說罷,抬手就要打。我媽和三姨四散逃開,嘴裏嚷著:“黑旋風李逵又開始了!”

小時候,弟弟妹妹們談不上多麽喜歡這位長姐。三姨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媒人給她介紹過一位家境優渥的軍官。到了見麵的日子,三姨穿上自己最為時髦的衣服,出現在對方麵前。結果回來時,對方退了這門親事,打電話給大姨說,“你家三妹太時髦了,我怕政審不過關。”

大姨聽了火冒三丈,劈頭蓋臉罵了三姨:“你一天天妖精古怪的,你以為人家稀奇你那個鬼樣子。”三姨回罵她:“你管天管地什麽都要管。他看不看,我都要穿得漂漂亮亮的。我寧願死了,也不要變成你這樣土眉土眼的人。”

我媽還記得,那天三姨走後,她撞見了正在床邊哭泣的大姨。我媽天性貪玩,閑來無事就會在家晃悠,經常撞見在角落掩麵哭泣的大姨。麵對此種情景,她會裝作沒看見走開。

我媽從沒詢問過大姨具體為什麽哭泣,她隻覺得,大姨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進入不了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好像也不關我的事。”她總結。

後來我媽上了高中,考上大學,大姨則去鋼鐵廠當了文員,她們的生命軌跡自此斷了交集。之後,我媽成了家族裏的傳奇人物。

我這幾次回家,跟大姨熟絡起來,經常會跟她聊天。在這個過程中才得知,我媽的記憶有嚴重偏差,或者說她對自己的成長經曆有很大一片盲區,而在這片盲區裏修修補補的,就是她的長姐、我的大姨。

作為家裏的大女兒,大姨那時候過的生活和承擔的責任,都和我媽這個小女兒不同。

大姨是1958年生人,比我媽媽大5歲。外公外婆年輕的時候頻繁去鄉下搞運動,去一趟要小半年才回來,每個月就往家寄10元錢。孩子們由家中長輩照管,長輩忙不過來,就會找年幼的大姨幫忙。

在大姨的記憶裏,當時家裏的幾個孩子,隻有她一人靠得上。我媽和幺舅,他們太小了。二姨很小的時候跟六個小夥伴去山裏采野果,吃到了有毒的果子,中毒休克,後來勉強被救活,落下手腳不協調的病根,端不住東西,時不時會打爛家裏的東西。三姨出生時家裏沒有糧食吃,餓得患上軟骨病,到了4歲都無法正常走路。四舅是男孩,外公心頭的寶貝,重活累活都不讓他幹。因此家庭事務都落到了大姨一個人頭上。

喂雞、做飯、洗碗、打掃和給廚房添柴火,打從大姨記事起,生活就被種種家務占滿。約是大姨3歲的時候,長輩就把家裏所有關於排隊的活都交給了她。後來有了弟弟妹妹,每天早上,大姨起床,給三姨的床鋪換上新的草紙當做尿不濕,而後就要走3公裏,去給二姨、三姨打牛奶。

我媽和我四舅出生後,大姨的家務活變得更多了。大姨記憶中自己永遠有洗不完的衣服,更為頭疼的是被單,家裏六個兄弟姐妹,一人隻有一床被子,被單必須當天洗完、曬幹,再縫好。每及周末,同伴們娛樂的時間,大姨就獨自抱著被單去河邊洗。她必須在早上洗完,趁中午的太陽,把被單平鋪在鵝卵石上晾幹。下午收回來縫好,才能保證晚上大家都有被子蓋。

家務活總也做不完,學習上,大姨就隻能等家裏人都睡著後才有時間寫作業,往往已經是淩晨一兩點。學習用的燈泡隻有30瓦,光線本就昏暗,為了防止各家換燈泡偷電,燈泡上還包著厚厚的封條,光線更暗了 。從小在昏暗的燈光下學習,大姨落下了眼疾,長大後病痛也時常複發。在生長發育的關鍵階段睡得太晚,大姨成年後個子也沒長起來,她成了全家最矮的人。

除了日常的家務,大姨每個季節還背負不同的事務。秋末蘿卜豐收,霜降過後的蘿卜清脆香甜,價格又比其他蔬菜便宜。外公從遠方寄回的十幾元錢,大姨會早早存下,在這個時候去買一大筐蘿卜製成酸蘿卜,再買一筐蘿卜葉子製成鹽菜。有了大姨置辦的這些醃製品,一家人在沒錢買菜的日子,也能勉強度日。

冬天家裏陰冷潮濕,六個孩子的手腳耳朵都會長起凍瘡。起初外婆外公還會管,後來他們被送到五七幹校勞改,再也顧不上家。大姨心疼弟弟妹妹們一個個因為起凍瘡又癢又疼,開始學習做襪子。她找一雙完好的襪子作參照,試著用紗線像打毛衣一樣,把線織成一雙襪子。做好了發現不對,又拆掉重做,不斷重複直至成功做出襪子。

用這種逆向工程的方法,大姨學會了做衣服、褲子、裙子,每過年,她就去采布給姊妹們做新裝。後來我媽媽才知道,記憶裏那些裁縫做的“上海風”小花裙,其實是出自她的大姐之手。

 

圖 | 大姨用逆向工程的方法學會了畫畫
家務繁重,有時有忙不過來,大姨不得不找人幫手,通常是身體完好又適齡的四舅。但四舅生性頑劣,每每到了這個時刻,他都磨磨蹭蹭不願意幫忙,還不忘回懟大姨。氣得大姨打他一頓。被大姨揍得多了,也是他後來給大姨起名為“黑旋風李逵”的導火索。

在大姨的童年,家裏幾乎沒有替她分憂的人,她除了背上生活重擔之外,還要飽受不理解之苦。

 

長姐的習慣

時過境遷,如今問到是否有叫苦和委屈的經曆,大姨總會說記不起來了。她隻記得長輩說的話:“你是老大,你要帶好頭。”這句話成了她一輩子做事的基本原則。

作為家裏的老小,媽媽在家中備受姐姐們的寵愛。她最熱衷提起的一個段子是,自己衣櫃裏的衣服多數都叫得出姓名,這件是三姨送的,那件是大姨送的。我媽今年60歲了,她從沒買過毛衣,但是衣櫃裏的毛衣卻堆得滿滿當當,多是大姨相送。大姨買的衣服通常印滿大花,顏色明麗,時常也被我媽認為不符合她的身份。

我們的家庭對話裏從未出現過大姨,但細數起來,我家從鍋碗瓢盆到食材,再到衣服,多數都是來自大姨。

今年3月之前,我家一直處於防疫狀態,親戚們沒有走動,隻有大姨來我家探望過兩次。一次是在口罩告急時,她給我家送來了一批口罩,另一次是防控期間,大姨抱著一壇自製糟辣椒出現在我家門口。媽媽接過糟辣椒,草草謝過大姨就打發她回去了,因為害怕傳染,媽媽門都沒讓她進。疫情期間家裏食材總配不全,這壇糟辣椒最後成了絕佳的增味劑。

從小到大,每當我家遇見什麽事,大姨總會像哆啦A夢一樣出現,但轉眼我們又會忘記她的存在,好像救急是她的職責。

所有姊妹中,大姨最疼愛我媽。我媽聰明又生得漂亮,大姨小時候特別喜歡打扮她。早晨有空,大姨就把我媽叫來,給她梳起兩條麻花辮子。大姨總說我媽是公主,她自己也是按照對待公主的方式寵著我媽。大姨從不讓我媽承擔任何家務,大事小事也為我媽擔著。

後來時代逐漸放鬆,她們家的家境也變好了一些。外公出差,不時還會帶一些餅幹回來,分給大家。大姨舍不得吃自己那份,每次拿到餅幹,她就找一塊幹淨手帕包起來,放在我媽枕頭下麵,讓她吃。

我想大姨可能也有個“公主夢”,隻是她希望這個夢實現在我媽身上吧。

媽媽和大姨的生命軌跡,似乎在我媽考上大學的那一刻,有了不同走向。我媽是恢複高考後第一批大學生,而大姨則因為年紀較長,錯過了有高考的年代。我媽考上大學的時候,大姨已經在鋼鐵廠當文員。

那時候通訊不發達,我媽考上大學的事還是一個親戚寫信告訴大姨的。在鋼鐵廠的日子裏,她每天都記掛著家裏的弟弟妹妹,尤其是我媽。害怕打擾我媽學習,她就給家裏其他親戚寫信,通過親戚來掌握我媽的情況。

得知我媽要去上大學,大姨很高興,我媽到學校報到的時候,還是大姨找了一輛車,親自把自己疼愛的妹妹送到學校去。

剛去學校,我媽就展露出了她生活不能自理的一麵,她把剛剛辦好的學生證和一個學期的菜票全弄丟了。當時糧食供應緊張,菜票丟了不是小事,我媽一下慌了神,坐在床上直哭。大姨見狀趕緊聯係上一位在學校工作的親戚,給媽媽寫申請,把學生證和飯票辦妥。又在學校陪了自己疼愛的妹妹半個月,教我媽基本生活技能,看著我媽逐漸學會獨立生活,大姨才放心離開。

離開後,大姨仍然堅持給親戚寫信掌握我媽動向,這些我媽已經不得而知。對於我媽而言,大姨似乎在那時已經完成了她的使命,逐漸從她的生活中淡去。

在大姨漫長的餘生裏,她仍舊保持著當好長姐、照顧弟弟妹妹的習慣,也依然把我媽媽當作公主。每次外出看到好看的衣服,她都會首先想到我媽,然後不由分說地買回來,送到我媽手裏。大姨似乎是在大腦裏植入了一個程序,隻有疼愛弟弟妹妹,才是姐姐正確的行動。

這些年大姨明顯老了,皺紋利落地鋪在她的臉上,因為眼瞼塌陷,她的眼睛眯得隻剩下一條細縫可以看見。

她的身體每況愈下,我幾次回老家去,她不是剛做完手術,就是在準備去做手術的階段。大姨育有一對子女,兒子忙於工作,女兒跟著丈夫在海外生活,也常年照顧不到她,隻有大姨夫陪著大姨,應付她那逐漸失控的身體。

把弟弟妹妹和孩子都帶大後,大姨終於自由了,接踵而至的是一種強烈的失重感,她曾經圍繞著家庭旋轉的那部分精力突然沒了出口。

親人不在身邊的日子,大姨養了一條西藏獵犬,叫阿布。早些年阿布很活躍,吃飯時,會跑到桌邊作揖乞食,逗得大夥哄堂大笑。後來它太老了,對三餐之外的食物失去了興趣,隻是趴在沙發一角,垂頭喪氣的,怎麽逗它也提不起精神。

 

圖 | 阿布生前的樣子
大姨很喜歡阿布,阿布則像大姨的影子。大姨曾是個健談的人,喜愛社交,忽然有一天,像阿布對零食失去興趣一樣,大姨對社交也失去了興趣。家裏人去飯館聚餐,大姨會跳過寒暄環節,帶著阿布去飯館周邊遛彎。打麻將的時刻,大姨也不再參與,隻是坐在一旁,抱著阿布,呆呆地望向電視。

三年前,阿布的身體徹底失去了消化食物的能力。大姨喂它吃的,它就嘔吐,找醫生看病也檢查不出問題。後來有一天,大姨做好飯,照例去叫阿布吃,發現趴在沙發一角的阿布已經再也叫不醒了。

大姨的童年是繁重而沉默的,不過也有讓她至今想來都興致勃勃的事情。大姨喜歡說起童年夏天去遊泳以及冬天跟大家圍爐夜話的故事。隻有在這兩個片段裏,她才能確證自己也是個喜歡玩樂的孩子。她說著說著,會突然感慨:“我也是個娃娃嘞!

- END -

 
撰文|李   由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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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子力學證明世界是虛幻的 !| 這個虛擬世界的規則是什麽?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10/02/2023 postreply 18:5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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