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10)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30 15:48:15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7346 bytes)

為妻十二年,離婚一年半

2023-09-27 10:5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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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提希豐

專業撞南牆不後悔選手

今年夏天,華中地區的盛夏依舊酷暑難耐。彼時,距離我發現老莫出軌,火速搬家分居,果斷立案起訴恰巧滿一年。去年準備離婚時,我寫了一篇《為妻十二年》,沒想到一年後,我隻能寫一個未完成的後續。

8月初,我收到薄薄的一紙判決書:“本院認為,原、被告係自由戀愛、自主結婚,雙方結婚多年並生育一子,有一定的感情基礎。為了更好地維護家庭穩定,有利於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對原告訴請離婚的請求,本院不予支持。”在意料之中,卻又超乎情理之外。

這一年艱難訴訟的時光格外漫長、難熬,陪伴著我的好友們得知結果,幾乎都是同一個反應:“證據齊全怎麽就還不判離?女人離婚才是世界上最難的事!”他們和在無數個日夜裏糾結此事的我一樣,無奈又氣憤。

可無論何種情緒來襲,無論未來還需要多少次奔走,我對於離婚這件事的無比堅定,從未變過。

1

2022年8月,常住地的區法院正式對我起訴老莫離婚糾紛一案進行立案。收到傳票後,從未做過被告的老莫立馬炸了毛。最愛麵子的他大概永遠也未曾想過,相處十多年的妻子會將他告上法庭,毫無征兆,且不留餘地。

老莫不知道我徹底放棄這段婚姻的根本原因並不是他出軌,而是攤牌之後他用拙劣的借口拒不承認,並且暴虐地對待我和兒子康寶,毫無悔意。那一刻,我百分百確認,這個男人不配繼續和我共度此生。

我帶著康寶火速搬家。起初,老莫以為這隻是我的一時氣憤而已,過了一兩周仍不見我有任何妥協,便開始不斷打電話威脅:“隻要讓我看到孩子,我就立馬把他帶回老家,你不撤訴,一輩子別想見他!”

考慮到孩子的讀書問題,我在學校正對麵的小區整租了一套三室兩廳,距離原本的家隻隔了兩個路口。租房協議用的都是我母親的身份證簽的,就是怕老莫知道我的新住址。沒想到,他很快就在夜裏找過來,威脅我開門,直到物業來人才肯離開。後來我才得知,他是從在中國移動工作的朋友處查到我手機辦理了新的居家網絡,從而得到了我的新地址。往後的半個月,他又上門來敲過幾次,見無人回應,隻好作罷。

暑假結束前,我跟康寶的班主任打了一次很長的電話,如實說明目前家裏的狀態。班主任老師同為女人,在我平靜的敘述裏能與我共情,她的一席話讓我安心:“以後放學家長接送時,我隻認你和孩子外公,我也會和其他值日老師溝通好,在學校肯定不會讓孩子爸爸在你不知情時帶走他。”從老家趕來幫我照顧康寶的父親也總寬慰我:“大部分無賴都是嘴上喊得歡,實際什麽事也不敢做。就算他把康寶搶走,也沒人願意幫忙照顧的。”

我想了想,確實,老莫失去了我和孩子,好像就成了一座孤島:酒肉朋友不會照顧他的起居、關心他每一種小情緒;老莫的爸媽連續照顧兩個孫輩多年,早就想過自己的生活;小姑子珍珍剛剛二婚沒多久,自然也不會讓人打擾到自己的第二春。這麽一個平日裏耀武揚威的男人,其實身邊並沒有幾個靠得住的親朋。

見不到我,老莫隻能時不時打電話來吵,無非圍繞著幾個“狠招”——要麽叫囂帶孩子回老家再也不讓我見到,要麽揚言一早來我公司鬧,讓大家都知道我是個把老公告上法庭的潑婦,要麽就亂喊一通讓我爸媽和律師不得好死的俗言爛語……那時的他之於我,真的從枕邊人搖身一變成了無賴潑皮。

見我不為所動,隔了一個月後,老莫的態度慢慢緩和下來,開始示好,時不時借著給兒子送牛奶、水果的由頭,對我說些軟話:

“孩子還小,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我真的沒有出軌,隻是跟她曖昧。”

“你隻要搬回來,我一定什麽都聽你的。”

……

每次他承諾的時候,我腦海裏總會閃過過往十多年裏,無數次差不多的畫麵:

“你放心生,孩子我一定親自幫你帶。”

“工作別太累,我的錢都給你花。”

“放心,我即使回來得晚,也是睡在車上了,絕對不會亂來。”

……

過往他那些從未兌現過的承諾,如今成了強心劑一般,堅定了我離婚的決心。我對他說的任何一句話不為所動,絕不會把自己的善良變成刺向自己的尖刀。

在老莫又一次的言語威逼後,我還是撥通了公婆的電話,用最平靜的語氣告知他們兒子出軌的事實,發送開房記錄、小三的錄音供他們查閱。婆婆隻是淡淡回複了一句:“搞成現在這樣,你們倆都有錯。”在那之後,我拉黑了她的微信,因為內心已經確定,這樣寵壞兒子的母親,不會講道理,她隻會站在老莫那一邊。

2

10月10日,法院郵寄了傳票,通過短信發送了《案件受理告知書》等一係列的文書。在繳納訴訟費後,又等了些時日,我的代理律師吳叔告知我:“案子將在11月14日開庭。”

收到傳票後的老莫又暴躁了幾天,還是老三樣,上門敲門試圖麵談被拒,電話威脅我:“不撤訴就弄死你!”我早就習慣,隻是笑著表明自己的態度:“隨便!”他甚至還來我公司找過我一次,隻是恰巧我外出工作,早就知道此事的前台同事並沒有過多搭理他。

我一直滿懷期待地等待開庭,老莫不鬧騰、情緒平和的時候,我也會讓他帶著孩子過周末和爺爺奶奶見麵聚聚。我知道即便自己被傷害得再深,也不能剝奪孩子享受父愛和祖輩關心的權利。

搬家之後,我很少像過去一樣鬱鬱寡歡,甚至連續幾個月都沒有哭過。有爸媽照料我們的日常生活,我有了更多空閑時間跟康寶獨處,陪他運動、休息、遊玩。每個周末我都會帶爸媽和康寶一起出門,露營、參觀礦物博物館、植物園,又或者去吃各類美食……

從康寶出生開始,家裏一直是“喪偶式”育兒。老莫不管孩子的學習,但在康寶考試分數不好時,他會扮演“嚴父”的角色,狠狠地打罵孩子。他很少下廚給孩子做飯,如果康寶不舒服,他就會抱怨是我們做的飯有問題,害孩子得病……在老莫眼裏,女人的職責就是確保孩子身體健康、心智聰慧,但凡有一點問題,就是母親的失職。作為父親,他覺得自己有權利隨時對家人發火,對兒子進行管教。老莫偶爾會帶康寶出去吃飯、玩耍,這些本應是一個父親的日常行為,在他看來卻成了自己額外的付出和貢獻。

分居後,康寶不再受到父親突如其來的壞脾氣困擾,我們通過理性溝通來教育孩子。康寶的生活變得更加開心、充實和自信。有一天晚上,我坐在他床邊給他修剪小腳趾甲,他突然摸了摸我的臉:“媽媽,以後我長大了,要給你買寶石頭盔。”我愣了一下,然後明白了他說的是電影裏女王戴的皇冠。我忍俊不禁,心裏卻有汩汩暖流湧過。

 

等待開庭的日子裏,老莫對我來說仍是一枚隨時會爆炸的炸彈。我在網上閱讀其他離婚故事時發現,有一位已經離婚的女士出了意外,她的前夫不僅自動成了孩子的監護人,還能夠合法地使用孩子從母親處繼承到的所有遺產——原來,即使離了婚,老莫也有可能用著我的存款,繼續花天酒地。

在意識到有這種可能性之後,我迅速委托律師起草了遺囑,並前往公證處辦理公證手續。當天,我帶好戶口、身份證件,以及名下財產的證明文件,包括房屋產權證、銀行存單。同時,我還向目前工作的公司索取了親屬關係證明等文件。在公證處人員的指導下,我填寫相關文件,繳納費用。至此,我的遺囑才合法地完成了公證。

往後,如果我不幸身故,所有現金存款將歸父母所有。我相信他們會善待唯一的外孫。至於房屋、車子,我所占的部分將由孩子繼承。

遺囑生效的那一瞬間,我感到安心了許多,獲得了額外的保障,同時也消除了一份潛在的風險。

 

“雙11”當天,法院突然通知我,老莫提出了“案件管轄權異議”,需要我前往法院進行溝通。

待我匆匆請好假趕到法院才得知,老莫開具了一張他在小姑子珍珍所居住的小區長期生活的證明。我知道證明是假的,卻也毫無辦法——想來也是諷刺,那套房子是珍珍為了提防二婚老公偷偷買下來的,當時我們還特意陪她看了很久的房源。老莫那時跟小區物業混了個臉熟,這一紙證明想必開得格外輕鬆。

我麵前隻有兩個選擇:要麽通過車輛進出、水電費繳納明細等等證據,證明老莫其實仍一直住在我們婚後購買的居所,要麽直接同意變更案件的審判區域。法官與吳叔都建議我,不如按照老莫提出的申請,答應更換法庭,移交案件的速度一定會比舉證、再次跟被告方確認等等流程快速許多。

在專業人士的建議下,我點頭同意。

吳叔無奈地說:“你這個老公不簡單,一定也是私下裏谘詢了律師,依法合理拖延時間,我們也沒有更好的辦法處理。”

原本預計案件移交完畢能在2023年1月開庭,誰知新冠席卷了整個城市。等法院的工作人員跟老百姓一樣“陽完了”,各個區的法院都積壓了很多案件,再著急也隻能規規矩矩地排著隊,等開庭排期。

3

今年1月初,全家首次“陽康”,父母還有些咳嗽,加上康寶的寒假並不長,我們一致決定,今年就在本地過冬,沒有像往年一年去一個暖和的地方過年。

除夕夜,我們做了些家常菜。沒有“外人”在,我陪著爸媽和孩子一起看春晚、打打鬥地主,其樂融融。晚上9點,老莫打來電話,說要來接孩子去我們原本的住所和爺爺奶奶放煙花:“今晚就讓他住我那邊,也讓我好好陪陪他。”

我並不願意讓孩子大晚上來回折騰。我們分居後,老莫從沒給過一分撫養費,孩子生病、日常檢查身體都是我請假帶他去醫院。他爺爺奶奶除了偶爾給他買一堆垃圾食品和零食,從未想過到底什麽樣的生活和習慣才是小朋友真正需要的。

老莫和他的家人永遠隻在自己有空、有精力的時候出現,對康寶展示所謂的親情和愛。在我眼裏,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隻是一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他的父母也並非明事理的長輩,他們極度愛麵子,在新年這種需要“一家團聚”的時刻,才想起小孫子“應該”陪伴在身邊而已。

父親勸我:“畢竟孩子是他們家的長孫,你婆婆雖然不明事理,但康寶小時候那幾年也是由她帶大的,過年麽,就讓他去那邊吧。”

有了我的應允,老莫很快接走孩子。可快零點敲鍾時,康寶突然哭著打電話給我:“媽媽,我想回我們自己家。”

那一晚,全國人民大概都在團圓,我和母親在新年鍾聲響起之前,步行去了舊居所,接回了傷心的康寶。孩子回到家裏,我才知,老莫把孩子丟給爺爺奶奶後,在大年夜就去跟所謂的朋友喝酒、打麻將了,壓根就沒回家。在老莫父親眼裏,零點之前不放鞭炮就炸不走第二年的黴運,而康寶一心想等著爸爸回來再放煙花,拉著爺爺不讓他動買好的鞭炮,同樣暴脾氣的爺爺就衝他發了火。想著準“前公婆”的樣子,我隻覺得可憐又可笑,是怎樣愚蠢的父母才管不住自己的孩子,又安撫不了自己的孫子?同時,我的內心卻有著一絲另類的雀躍:還好我同老莫分居,並且無比堅定地堅持離婚,不然,在未來的無數個節日,我都會被老莫和他一家各種不可理喻的事情所牽絆。

春節過後,我仍盼著案子能早點有進展,拖到了2月,老莫申請移交的法院才接收了我的案子。又過了1個月,律師通知我:“咱們的案子,排到5月底開庭,這都算快的。”

彼時,距離去年立案已經過去了7個月。

 

原本我對吳叔是極度信任的,他的女兒是我和一位閨蜜欣欣共同的朋友,之前欣欣也經曆了一場離婚大戰,請的吳叔幫忙處理,才爭取到了想要的結果。出於“熟人”間的信任,在確定要訴訟離婚之後,我就第一時間找了吳叔谘詢。

吳叔年近50歲,有著豐富的辦案經驗和圈內人脈。去年8月,我把所有梳理好的證據呈現在他麵前——一疊厚厚的資料,包含老莫1年內的微信賬單流水、在外開房水單,多段錄音,包括他威脅我的錄音以及小三承認他們不正當關係的錄音。另外,還有2021年年底老莫和我因瑣事大吵一架後去民政局申請離婚登記的回執單。隻是那次冷靜期過後,他又反悔不願意離,彼時我還不知道他已經有越界行為,考慮到康寶的成長,也隻好作罷。

我將大概的糾紛經過細細講給吳叔聽,並告知我的訴求。吳叔表示:“像你們這種之前就去登記過離婚申請,隻是冷靜期到了又沒去的,又有對方開房證據,那應該能在3到6個月之內解決。”

那時,我還不知道《民法典》頒布後,法院對於離婚案的處理“習慣”——不涉及嚴重的違紀違法行為,且一方不同意的前提下,首次起訴都不會判離。聽聞吳叔淡定的承諾,我便很痛快地把案件交給他代理。

起初吳叔表現得很積極,整理好文書、訴狀等等,很快就約我一起去法院立案。案件的代理費根據原被告雙方資產估算來定,吳叔告訴我:“你這個案子,如果按市場價來說,至少要10萬到20萬元的費用,你是我女兒的朋友,就給5萬的辛苦費吧。”他還表示,這就是包含除了法院訴訟費之外,跟案件相關所有的費用了,會一直負責到我實現離婚目標為止。

當時我隻想著有錢律師才好辦事,很痛快地一次性支付了全部代理費。因為律師費算是打了折,我心裏過意不去,所有證據都親自收集,整理得清清楚楚。原本有些該律師出麵處理的部分,我也盡量自己辦理,盡量不麻煩吳叔。我知道,作為資深律師,吳叔手上一定還有許多其他案件要處理。

直到老莫開具虛假居住證明、申請更換審判庭來以拖延時間時,我才意識到打官司還有許多合法的“漏洞”可以利用,而吳叔從未告知過我這些。從一開篤定地說案件會在6個月內處理完畢,到後來案件由於各種正當理由而被一拖再拖,吳叔隻是表示:“我也不知道你老公這麽難搞。”“那剛好全城都陽了,法院就是這個效率沒辦法。”

在訴訟期間,吳叔並沒有提醒我去開分居證明、保存租住居所水電氣繳費單等可能對我有利的細節。但我又不能完全說吳叔不負責——在案件從原法院移交到新法院的過程中,吳叔去檔案室托了熟人,才把我的案子從小山一樣的文件堆中找出來,親自送去了新法院的接收室。否則,我的案子估計要到下半年才開庭了。

4

在等待移交和開庭的日子裏,我逐漸認清現狀,抱著“永遠把解決問題放在第一位”的心態,開始自我治愈。

分居後,我突然擁有了更多自由支配的時間。爸媽不僅幫忙接送、照料孩子,還做花樣繁多、營養全麵的三餐,像洗碗、清掃、采購居家用品等等家務都不要我沾手了。那些以前需要我花費大量時間承擔的“責任”和隱形的“家務”,突然就從我肩頭卸了下來。和公婆一起生活多年,我一夜之間又做回了爸媽的“寶貝女兒”。

有時間去做喜歡的事,我的幸福感也大幅度增加。每周,我都會去遊泳、練瑜伽,偶爾還會“擼鐵”、做力量訓練。原本總是延遲的生理期變得規律了,即便因為工作原因需要晚歸或應酬,我也再不會壓力重重——畢竟現在的家裏不會有埋怨我“怎麽不按時回來帶孩子”的公婆了。我能隨心所欲地換發型、做美甲、做美容,買自己喜歡風格的衣服,按自己的時間和閨蜜們聚會,不再有人以批判的目光審視我的一切,詢問我花了多少錢。

除了日常生活的“升級”,我還去體驗了以前一直想做的事情。結婚那年,由於老莫忙,我們連婚紗照都沒時間去拍。現在想想,也許這是命中注定的。我約了攝影師,一個人去拍了寫真,記錄自己即將恢複單身貴族的時光。我還和朋友一起去潛水咖啡廳體驗自由潛,去福州旅行放鬆身心,帶家人參觀了孩子最想去的省博物館……如今,我做所有事情的前提隻有一個:心裏開心,卡裏有錢。再也不用等著另一個人反複承諾,最終收獲一場場失望了。

而老莫仿佛對我們的關係似乎還抱有幻想。

初春時節,我帶著孩子回到原住所去拿當時沒來得及帶走的一些衣物和課外書籍,老莫用平板電腦新裝的遊戲支開康寶,把我強抱回主臥,企圖和我發生夫妻關係。我冷靜地告訴他:“你再敢碰我一下,我就告你婚內強奸!我最後跟你科普一次,《刑法》規定,婚內強奸可以判到3年以上、10年以內。”

在我毫不留情地奮力抵抗中,他隻好悻悻作罷。那一張欲望不能被滿足的嘴臉,隻讓我覺得更加惡心。

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回原來的家接孩子或者拿東西,關乎接送孩子的事情,也隻願意在公開場合處理。我買防狼噴霧,以防萬一,也開始規劃去學習點格鬥或者散打技巧。

 

4月初,法院通知我繳納1萬5千元的訴訟費。隨著開庭日臨近,我開始在抖音、小紅書平台上搜索關於離婚案開庭的注意事項,希望能夠做足準備,爭取到最好的結果。通過在網絡世界觀看各種案例和經驗分享,我才意識到,與我有著類似經曆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然而,大多麵對另一半出軌、家暴、賭博等問題無法協議離婚,也對訴訟離婚、保留證據、維護資產等方麵毫無頭緒的年輕女性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在往上留言詢問,查看無數個帖子後,糾結如何邁出第一步。

在那段時間裏,我開始定期在小紅書上分享有關查證另一半出軌、起訴、合理合法取證、聘請律師和在訴訟期間如何重塑自我等攻略。在簡單陳述每個階段的故事後,我提供了具體注意事項和操作方法。

令我驚訝的是,短短1個多月的時間裏,我的粉絲數量從最初的30人增長到了近400人。每晚登錄後台,我發現全是女性發來請教各種問題的私信。有被丈夫家暴3年多的鄉村農婦,身上毫無分文,不知道如何離婚;有和我一樣的城市白領,丈夫反複出軌,但孩子太小,不知該做出怎樣的決定;還有一位懷孕的年輕女孩,去警局領回因嫖娼被抓的丈夫,她不知道是否應該繼續生下兩人的孩子……

我認真閱讀完每一條私信,盡量利用我在危機公關方麵積累的經驗,給她們一些客觀的建議。然而,我知道這些私信背後一定隱藏著無盡的眼淚和無奈。她們中的大部分人在麵對自己破碎的生活時,仍不忘寬慰我幾句,甚至有些女孩的問題遠比我所經曆的更加殘酷和嚴峻。

後來我發現,自己原本隨意的分享、記錄以及與這些素未謀麵的女性的對話,也在慢慢治愈和提醒著我。通過她們,我得知了保留分居後的繳費明細和租房合同作為未來有力的證據的重要性。有人提醒我,首次起訴如果沒有判離婚,應該如何申請法院退還訴訟費;也有人留言說,首次起訴99%都不會判離婚。她們溫和又堅定地向我提供著關乎離婚的所有細節,要我做好打持久戰的心理建設……有些女孩們無私地分享給我的細節,甚至連我的律師都沒有告訴過我的。

5

在我做開庭準備的期間,早已失去工作的老莫告訴我,他一直在積極麵試,隻是不想以離異的身份入職,一旦找到工作,他將按照我的意願辦理手續。然而,我依然不相信他所說的任何話。

到了5月底,老莫告訴我,他陸續參加了幾家公司的麵試,有外企,也有本地龍頭企業,但他總覺得崗位不夠高或者薪酬達不到預期,或者招聘被取消。1年半過去了,他依舊閑賦在家。

我則焦灼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首次開庭日。開庭前幾晚,每到淩晨,我都在腦海裏反複模擬我和老莫的對峙場景:如果他提出一些刁鑽的問題,我要如何應對;我應該穿什麽樣的衣服,才顯得得體又慎重;如果他在庭上暴怒又要打我,法警會不會及時製止……

5月30日,我和吳叔提前半小時到達法院。通知上寫著開庭時間是9點30分,但直到10點,法官才匆匆趕來。老莫那天壓根沒有出現,這次沒有被告的開庭,成了“走過場”。

法官是一位女性,接過我們的訴狀後,她簡單地看了眼,沒有在庭上查看我整理的一遝證據,隻是例行詢問了一些基本問題,比如孩子多大了,什麽時候結的婚,大概的資產狀況等等。

沒有律師的辯護,沒有庭審上的對峙和辯解,整個開庭過程不到15分鍾就結束了。看著空蕩蕩的被告席,吳叔突然對我說:“按法官的意思,這次被告不出席,你們又涉及大額資產分割,應該是不會判離了。”

我內心霎時既委屈又憤慨,原本想反問他:“你當時為什麽要承諾我6個月內一定能解決呢?”

“我也不知道法院不認我們的證據。”他說。

看他也一臉無奈的樣子,庭審又已成定局,我也無心爭吵。

當天下午,老莫假惺惺地打來電話,聲稱自己前一晚有應酬,所以早上沒起來。他表示,如果我不爭搶房產、車子和車位,雙方各自存款不動,他願意給我50萬的補償,調解離婚。我掛斷電話,不禁冷笑,這些糟糕的借口隻讓我更加堅信,不論花費多久時間,耗費多少精力,遠離這個無恥的男人是我此生做出的最正確的抉擇。

後來,我們共同的朋友告訴我,老莫背後有一位也不願意與發妻離婚的朋友給他支招兒。不出庭,就表達自己不願離婚的意願,我國法官平均每年要審理500多起案件,每個人都超負荷運轉,涉及離婚案且被告不到場,法官就會“走過場”,一定不判離。這樣,老莫就能在未來的一年半載裏,再想想辦法。

隻有我知道,老莫為什麽如此拖延離婚這件事——他並非多愛我,隻是對他而言,離婚是弊大於利的。中年男人不肯離婚背後的真相,無非是考慮經濟成本、時間消耗、年齡焦慮以及麵子工程幾個方麵。對他們來說,失去免費保姆、失去一個能夠分擔風險的夥伴比失去情感更讓他們痛苦。更何況,他失業1年多,如果再找不到工作,晚一點離婚他就能多分走一部分我的收入。

所以他仍然時不時地跟我道歉,希望我能帶著孩子搬回去,隻是依舊不承認自己出軌。我非常相信偶爾讀到的一句話:要是你什麽都能原諒,那你經曆的一切都是活該。對沒有道德底線的人狠一點,才是對自己最大的公平。

 

首個開庭日失敗,根據法院的效率,還需要等待2到3個月才能得到判決書。盡管知道大概率的判斷結果,我仍然決心全力以赴,在這段時間裏,合理合法地做我能做的一切,爭取在首次起訴時就能獲得離婚判決。

我一遍又一遍地梳理手頭的證據,其中包含老莫和小三開房6天的記錄,小三親口承認事情經過的錄音,他毆打孩子的視頻以及無數次威脅我和家人的錄音。此外,我還有一遝厚厚的他的銀行流水賬單,裏麵記錄著他無數次在酒吧和KTV的大額消費,以及為小三購買奢侈品的情況等等。後來,一位小紅書的粉絲提醒我,我還可以補充孩子親口描述爸爸打媽媽以及孩子願意跟著我生活的視頻作為證據。

知道吳叔心思不在我的案子上,我又去找了幾位不同的律師谘詢,甚至還找了遠在天津做法官的大學同學請教。

在6月底,我重新前往法院,遞交了一套新的資料作為補充證據,以支持我的案件。這些資料包括之前老莫威脅要藏起孩子而我報警協調的出警記錄、兒子親口錄製的視頻,以及我對案件的客觀補充說明——法律規定如何、本案事實如何。希望通過清晰的邏輯和鐵證般的事實,打動法官。

7月底,老莫突然聯係我:“有獵頭給我提供了一個青島的高層管理崗位,已經麵試幾輪,你一直不回頭,那我可就準備去了。”

想到老莫能離開我和康寶居住的城市不再騷擾我們,我爸媽都開心極了。我立馬趁熱打鐵,想要勸說他同意離婚:“那不如你告知法官你同意離婚,一審我們就讓法院做資產分割。”

老莫電話裏雖然同意,可我知道,這事兒也許另有波折。果然,在聯係吳叔之後,我得知雙方確認離婚意願,必須本人親自到法院說明情況並簽字。

但凡任何需要老莫花時間的事情,總是不會太順利。我們原本約定在周三下午2點見法官,但老莫臨時又說:“新公司要我打印銀行流水,隔天就去報到,我可能要晚2小時到。”我和吳叔隻好向法官道歉,又重新約定了下午4點的時間。然而,到了4點,老莫卻不接我電話,隻發來微信:“我這邊還沒搞完,這事兒是小事情,沒我入職重要,等下次回來再說吧。”

跟法官再次致歉後,我走出等候區,也放棄了對老莫最後的一絲絲信任。

自從我踏上訴訟離婚之路,就像是一位苦行僧,萬般意外和無奈都成了一種修行。經過2個月的焦灼等待和不斷自我治愈,我終於收到了一份判決書,正如吳叔所預料的,首次起訴並未獲得離婚判決。雖然我早已做好心理建設,但想到因為離婚未能成功而浪費了一年的時光,心裏難免失落、難過。

然而,在我經曆了幾天的失眠、焦灼後,事情突然出現了轉機。

6

在老莫啟程奔赴青島入職的第二天,我和老莫共同的朋友小西,不知從哪兒得知了我起訴未判離的結果,他主動跟我說:“姐,其實有件事情我應該早點告訴你,老莫曾因性騷擾被報警過,這事兒也許對你有用。”

在小西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才得知,從2022年9月起,也就是我和老莫分居的第二個月,老莫便開始跟一個女孩搞曖昧。11月,他喝醉了酒,試圖強奸那個女孩,對方報了警。

我和小西隻是點頭之交,很意外他願意這麽幫忙,甚至給了我那個女孩的電話。他一再跟我道歉:“我知道老莫脾氣不好,也隻敢在他離開以後才說。其實,我應該早點告訴你的。”我笑笑表示沒關係:“沒有離不掉的婚,多消磨一年青春而已。”

隔天晚上8點,我在次臥點開手機錄音,撥通了那個朵朵的電話。起初,我擔心朵朵會很抗拒和我接觸,於是我帶著全部的誠意,先把我和老莫的過去種種說給她聽。也許朵朵也曾被渣男傷害過,多少對我有些共情,就在電話裏把老莫對她的所作所為全盤托出:

早在2018年,朵朵因經營玉石工作室和老莫相識,老莫找她買過幾次手串,他們逐漸熟悉起來。那年年底,朵朵的母親患癌過世,老莫在葬禮上忙前忙後,還開車幫忙接送朵朵親友。那之後,兩人關係逐漸變得親密。當時,老莫告訴朵朵,說自己已經和妻子分居很久。

2019年春,朵朵飛去重慶找閨蜜遊玩,而恰好老莫也在重慶出差,通過朋友圈得知朵朵也在後,強烈要求朵朵和閨蜜一起與他共進晚餐。飯後,老莫紳士地提出送兩人回酒店。朵朵回房後,老莫卻突然發來信息,說要到她的房間坐會兒,聊聊天。當夜,朵朵已經發現老莫似乎有些不軌的意圖,於是關機,沒有理會。那之後,朵朵再也沒主動聯絡過他。

到了年底,老莫為工作頻繁參加飯局,有一次他以對方對玉石感興趣的名目,邀請朵朵一同出席。晚餐時,朵朵發現幾位老男人不斷給她灌酒,席間的情色話題也越來越多,便找了個借口早早離場了。事後她才得知,老莫原本想在那個酒局上灌醉她,然後將她“送給”其中的一個領導。這件事情讓朵朵心中警鈴大作,和老莫的交往就此淡了下來。她刻意不給老莫任何見麵的機會,僅僅保持朋友圈點讚的關係,偶爾也通過同城快遞賣幾隻小手串給老莫。

到了2022年9月,朵朵發現老莫在她這裏買手串的頻次突然高了起來,她雖然盡量不和老莫見麵,可老莫總在微信上反複告知她:“我已經和前妻正式辦完了所有離婚手續。”

朵朵雖然對老莫沒有任何想法,可也沒直說對他不感興趣。2022年11月是我起訴老莫的第三個月,沒有了我的日常陪伴,老莫也許是急需宣泄,經常在淩晨給朵朵打電話訴苦。

11月8日,半醒半醉的老莫在夜裏不停敲打朵朵家門。朵朵無奈,隻能開門,試圖勸說他打車回家。老莫卻推著朵朵徑直倒在了沙發上,撕扯她的衣物,試圖強奸她。好在朵朵是個勇敢的姑娘,她毫不留情地踢打了老莫的下體,又撿起掃帚上的不鏽鋼棍,大喊著把他趕出了家門。朵朵知道老莫性格暴躁,獨居女生終歸怕無賴上門報複,當晚,她撥通了親弟弟的電話,讓他趕來她家。

後麵3天,老莫一會兒在微信上道歉,說自己是一時衝動,一會兒又罵朵朵:“這些年老子幫了你多少忙,在你這買了多少東西?你怎麽就不把我當自己人!”

“雙11”白天,我在法院處理老莫提出的“管轄權異議”,當晚,老莫卻又敲響了朵朵的家門,沒想到開門的是朵朵又高又壯的弟弟,他一把抓住老莫。在弟弟的陪伴下,朵朵報了警。也許是命中注定,當天上門的張警官,竟是當初老莫阻止我搬家、威脅要藏匿孩子逼我報警後,上門調解的那位。

老莫在朵朵家門外,拿出手機裏和朵朵的聊天記錄,不停解釋:“我們是朋友,我沒騷擾她。”可朵朵卻直接播放了之前老莫深夜打電話給她口無遮攔的錄音。張警官大概也記得老莫的一些不良行徑,當晚就告誡他:“如果再來上門,或者電話騷擾這位女士,我就拘留你。”

沒在朵朵那裏占到便宜的老莫,後來對外跟朋友們宣稱,朵朵是出來賣的風塵女子,因為價格沒談攏,才跟他鬧翻了。誹謗和辱罵似乎能讓老莫一解心頭之氣,也更加讓朵朵確認要遠離這個人渣,在所有通訊、社交平台上,她徹底拉黑了老莫。

 

我同朵朵講了這一年的離婚訴訟所經曆之後,朵朵主動提出:“隻要有我能做的,對你起訴有利,我都願意幫你。”

第二天,我在朵朵家小區門口接到了她,一個很溫柔、瘦小的女孩,卻有著堅毅而果敢的眼眸。我們在張警官的幫助下,順利拿到了記錄老莫“性騷擾”的出警記錄,朵朵甚至貼心地寫了情況說明,簽字、按手印,附上自己的身份證複印件,以便我呈交法庭佐證。

吳叔得知後也提醒我:“千萬不要讓老莫知道我們有新的突破,要在第二次起訴時,給他致命一擊。”

至此,我的離婚訴訟,仿佛在短暫的黑暗中,重新凝聚了些許光芒。

 

老莫抵達青島後,馬不停蹄地跟著新老板出差,好像已經投入了新的角色。我出於私心希望他年入百萬,再遇良人,盡快放棄我們的婚姻。吳叔和我一起算了算日子,首次起訴判決書在8月10日後生效,我們隻能等待半年,也就是在2024年2月10日後,繼續二次起訴,而那一天,剛好是農曆新年的大年初一。

相信等到新的一年到來,我一定等得到期待的結果。這個結果無關乎情愛和過往十多年的時光,它是重啟我人生的一把鑰匙,也將在這些風雨呼嘯而過的日子裏,去見證一場公平。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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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搬起桌子,從初中輟學了

2023-09-26 12:1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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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田舍郎

初中輟學,農民工,幹過縫紉工、泥瓦匠、水電工、鍋爐工等

1

1995年,讀完了5年小學,我順利地考上了初中。那個年代九年義務教育還沒普及,分數不夠就上不了初中。我的小學同學大部分都輟學了,即便是這樣,我讀初一時,新生還是擠爆了中學。往年的初一都是6個班,到我們這一屆變成8個班,一個班坐90多人,教室裏擠得像北京的公交車。

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開學那天,有一個女生從教室的後門伸頭往裏看了一眼,說:“哇,這麽多人呀!算了,坐不下了,我不上了。”說完,扭頭就走了。

我們入學後,學校開始建新教學樓和學生宿舍。全鄉人民每人出50.56元。1996年,學校又開始建禮堂和新食堂,全鄉每人出30元。我們鄉有4萬多人,在那個年代,這種“集資”是一筆巨款。後來聽同學們說,當時的楊校長貪汙了不少錢,被抓起來了。

我的大多數同學都留過級,有的還一留再留。有個同學,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時候他讀二年級,等我讀初三的時候,他才去讀初一。到了初三就不讓留級了,有的學生沒考上高中,就重回小學讀五年級。學校裏有些初三男生都十八九歲了,胡子都黑了。

由於沒有留級,到初一時,我成了班裏年齡最小的幾個男生之一,個子也是最矮的。長期的營養不良讓我麵黃肌瘦。開學的時候,好多同學都有家長送。我爸我媽都沒來送我,我隻能自己用自行車馱竹簾、被子和大米。(竹簾:臥具。以前農村很常用,年輕人沒見過。把手指粗的竹子截成兩米長,刮去節疤,用細繩子編起來。

那是一輛破舊的二八大杠,沒有擋泥瓦,也沒有刹車。想停車下的時候,要抬腳踩住前輪,靠鞋底和輪胎摩擦來減速。我的個子太矮,騎在車杠上,伸著腳尖勉強能夠踩到腳蹬子。50斤大米裝在編織袋裏,放在後座上。走到半路,自行車摔倒了,米袋也摔了下來。我扶起自行車,想把米袋重新搬到後座上,卻搬不動。我又把自行車放倒,把米袋掀到後座上,卻不能把自行車扶起來。我累得氣喘籲籲,毫無辦法,直到天快黑了,遇到一個過路的好心大叔,才幫我把米袋搬上了後座。

從家裏帶來的米要在學校食堂換成糧票。糧票是鎮上的通用貨幣,可以在街上的商店裏買東西。1斤麵值的糧票當1元錢用。家裏每周讓我用8斤半的糧票,都是計算好的,一兩都不多——每周6天課,一天3頓飯,每頓飯都要用半斤糧票,星期六放學就回家,晚飯不用在學校吃,這樣一算,每周要在學校吃17頓。偶爾有個雙休日,我就非常高興,不但可以在家多玩一天,還可以省下1斤半糧票。

每周還有5元錢的菜金,我覺得有些少,可我媽說:“你大姐一周3塊錢就夠用了。”我媽並不知道,我大姐上中學的時候1角錢就能打1份菜,等我上學的時候,最便宜的菜也要2角一份了,頓頓都吃最便宜的菜,也得3塊4。剩下1塊6,是買學習用品的錢,我還要從這裏麵擠出5毛,買一包方便麵帶回家——我大姐上中學的時候,每周都要帶一包方便麵給小弟,到我上中學的時候,也是如此。小弟比我們都小得多,我和大姐都很疼他,每個周六的傍晚,他都會等在村口,見我回家就急忙迎上來翻我的破書包。

也許有人會奇怪,給弟弟帶廉價的垃圾食品算什麽疼弟弟?可在我們小時候,方便麵對於我們來說算是難得的美食,一年也不舍得吃上一包。那時候我們村還沒有電,到了晚上,我們小孩子經常去隔壁村子裏看電視。有一天,我們看了一部香港的警匪片,片名早不記得了,但其中有一個情節我沒齒難忘:因為警務繁忙,警官通知警員加班,並給他們每人丟了一包方便麵。有的警員就很不滿,抱怨道:“不是吧sir,又吃方便麵,會吃死人的!”我們都非常不理解,那麽好吃的方便麵,他們居然不願意吃,真不知道他們怎麽想的!

有一個星期,我丟了2斤糧票。把課桌裏的書都掏出來,翻了一遍又一遍,仍舊沒有找到。怕父母知道了責罵,我也不敢說,也不能跟同學借,就那樣硬掙著,肚子餓得咕咕叫。好歹把這一周撐了過去,可到了周末,我連一分錢都沒有了,就沒有給小弟買方便麵,小弟很失望,哇哇大哭起來。我也感覺很內疚,好像父母給的夥食費裏本來就應該有他的一包方便麵,是我把那包方便麵貪汙了一樣。

我的手很大,手指也很長,與我的身高很不匹配。我覺得是正長身體的那些年沒有吃飽導致的。後來每想到此,我就不後悔輟學了。我在建築工地打工的時候,夥食同樣很差,但白米飯是管夠的,你吃得多,老板還高興,這說明你有力氣。

他們常說:“能吃就能幹。”

2

我們的中學分為南北兩個大院子。北院是我父親那一輩人上中學的地方,有幾排舊瓦房,老師的家屬樓也在這裏。在院子的最北邊,有一排舊瓦房,是學校的食堂。

食堂的紅磚牆上有4個打飯的小窗口,年長日久,窗口四周積滿了黑糊糊的油垢。全校有1000多個學生在這裏打飯,擁擠是難免的。一堆學生總在窗口前擠過來擠過去,有的碗都被擠掉了,好不容易打到的飯撒得到處都是。也有同學會把擠癟的飯碗直接扣在另一個同學的頭上,燙得對方直叫喚,對方扒拉掉頭上的飯菜,兩個人就拚命地扭打在一起。

讀初二時,我們班的教室離食堂最近。為了避免打飯時擁擠,我和同桌汪明就把碗放在課桌抽屜裏,下課鈴聲一響,抓起碗就飛快地往食堂跑。我倆剛把飯打到手,扭頭一望,黑壓壓的人群就湧了過來,忙彎起腰,雙手把飯菜護在懷裏,從人堆中鑽出去。

一天下午,第三節的下課鈴聲一響,我倆又像往常一樣,抓起碗就往食堂跑。打過飯才發現後麵一個人也沒有。我倆忽然想起來,那天是星期三,還要加一節思想政治課。可已經打到手的飯菜不能倒掉,我倆隻得把飯放到課桌抽屜裏,引得全班同學哈哈大笑。

學校的早飯是一小鏟幹飯,上麵再澆一勺稀飯。午飯和晚飯都是大半碗幹飯。按說份量也不少,可菜裏沒油,不經餓。菜有2角一份的,有5角一份的。我們大多數同學都隻能吃2角一份的。冬天經常吃土豆、蘿卜、大白菜,土豆永遠不削皮,切得比鉛筆還粗。夏天有豇豆、辣椒、西紅柿之類的時令菜,但菜裏經常能吃到小蟲子。我在炒豇豆裏吃到過手指粗的芝麻蟲(它們最喜歡吃芝麻葉,身上的花紋跟芝麻葉一模一樣,所以鄉民稱其為“芝麻蟲”),渾身綠油油的,帶著小尾巴,看著很惡心,吃到了,也隻能用筷子扒拉掉繼續吃,不然就得餓肚子。後來,我跟朋友說起自己在中學飯菜裏吃出芝麻蟲的事,他說,芝麻蟲現在成了好東西,網上叫“豆丹”,好幾十塊一斤呢,比牛肉都貴!上中學時天天想吃肉,可這麽好的一條肉竟被我丟掉了,真可惜!

那時候,老師家裏偶爾會有酒席,吃罷飯,送走親戚,老師的家屬就把桌上的殘羹冷炙折籮到一個大盆裏,第二天加熱一下,端到學生去食堂打飯的路上賣。家屬手握一把大勺子坐在菜盆邊,剩菜5毛一勺,雖是一些難看的殘湯剩水,可聞著挺香。有個同學很喜歡吃這種折籮,每逢有賣,他必要買上一勺,細細地吃。直到有一次他從剩菜裏吃出一個煙蒂,從此才不買了。

街上也有幾家賣學生飯的小店,也收糧票,我們有時候會去小店裏吃。糧票分半斤、一斤、二斤的麵值,小店裏的飯菜比學校食堂好吃,但份量很少,一斤糧票1小碗米飯,上麵蓋半勺菜,幾口就扒拉下去了。如果敞開肚皮吃,我起碼可以吃3碗。雖然吃不飽,可在小店裏吃,不用爭搶,吃完了也不用洗碗,因此也有不少學生選擇在街上吃。

有個中年男人,也開了這麽一家小店。他隻有一個人,給學生打飯的時候顧不上找零。學生們都是吃完了飯再向他討要零票。後來有的同學發現他記性不好,每次吃完了飯,就說剛才付的是二斤票,讓他找,他也並不懷疑,誰讓他找零他都給。賣完一餐飯,剩不下幾張糧票,沒幹滿一個月,他就關門了。

家裏比較有錢的同學,可以經常去吃2元一盤的炒米粉。我也吃過一次,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炒米粉。學校大門邊那家小店除了賣炒米粉,還賣小百貨,有個姓吳的同學經常去吃得滿嘴油光,吃完站起身把手一揮:“大哥,記在我的賬上。”到快放假的時候,一算賬,傻眼了,他一個人的賬就記滿了一個算術本,竟然賒了300多塊錢。大哥直接把他扣下了,讓人給他爸捎信,拿錢來贖人。他爸帶錢來把賬還了,同時抽出了自己的皮帶。我們坐在教室裏都聽到了小吳的慘叫聲,之後,他就輟學了。

那時候因為欠賬輟學的同學可不少,我們村的小周欠了500多,他爸去還了賬,揚言要收拾他,他嚇得沒敢回家,直接跟著親戚跑到外麵打工去了。20多年過去,那個賣炒粉的大哥和他老婆還住在老地方,現在每天炸油條賣油條,兩人的頭發都花白了。

3

對很多人來說,洗碗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對於那時的我們來說,洗碗有著太多的故事。女生們在北院洗碗,北院有好幾個水龍頭。男生們則在南院洗碗,而南院隻有一個水龍頭,幾百個男生共用,可想而知有多擁擠。

水龍頭離地約1米高,下麵有個長寬約有1米的水泥池,池子四周是泥地。大家都搶習慣了,也沒人客氣,每個人一上來就帶著一股怨憤之氣。A正在用碗接水,B突然把自己的碗伸上去,“啪”地一聲把A的碗砸開了。B還沒接半碗水,C又把碗伸上去把B的碗砸開了……D的碗又砸過來,A的碗又打回來,E的碗也湊了過來……更多的碗砸過來,隻聽得一片“啪啦啪啦”的撞擊聲,把搪瓷碗上的瓷都磕掉了,露出裏麵白色的鐵皮。

碗還沒洗幹淨,鞋和褲子已經濺濕了。爭著爭著,就有人互相往對方身上潑水,問候對方的母親,接著就是互毆,互相揪著脖領子,摔倒在水池四周的泥水坑裏扭打。沒人勸架,趁他們打架的時候,別的人得趕緊圍過去洗碗。

學校東邊有一個大池塘,我們稱之為東湖。不願在南院爭搶水龍頭的男生就去湖邊吃飯、洗碗。南院和北院之間夾著一條汙水溝,汙水溝邊有一條小路,我們順著小路走到頭,就有一個伸到湖中的岬角。岬角的右邊幾十米外是學校的圍牆,南院唯一的大公廁就建在圍牆邊,排泄物直接流到湖裏。岬角的左邊是村莊,有很多牛糞就堆在湖邊的空地上。所以,湖麵雖有百畝,可供我們洗碗的,也隻有這一片半畝大的岬角。岬角上有兩棵放倒的樹,來得早的同學就坐在樹幹上,來得晚的同學就蹲在湖岸邊,或者直接坐在地上。

我們來洗碗的時間都是固定的,時間長了,水中的鯵鰷魚也掌握了這個規律。我們在湖邊吃飯的時候,成群的鯵鰷魚就在水邊竄來竄去,水花亂濺。有人洗碗了,魚都擁過去,爭搶為數不多的幾顆剩米粒。碗很好洗,因為沒有油,隨便用手抹幾下就幹淨了。有一次,我猛地把碗扣下去,貼著泥地拉上來,翻開碗,就抓住了一條一拃長的鯵鰷魚。我很想吃掉它,可想著它可能去公廁那邊吃過排泄物,又趕緊把它丟掉了。

南院僅有的一個水龍頭還經常停水。我們大多數人連洗臉盆都沒有,有洗臉盆的同學會在睡覺之前接半盆水,留著早上洗臉。若停水了,大家便都拿著毛巾去蘸那半盆水。10多個人甚至20多個人洗半盆水,水先是變成灰色,再變成黑色,之後就沒有了,都被毛巾吸幹了。

這樣混在一起洗臉,極容易傳染疾病,很快,同學們都開始害眼(角膜炎)。以前,大人嚇唬不聽話的孩子,都喜歡說:“我打你比害眼還狠!”現在,我們終於知道害眼有多狠了——眼睛受到刺激,分泌了大量的眼屎,和睫毛結在一起,把眼睛都糊住了。每天早上醒來,要用指甲慢慢摳掉睫毛上已經變硬的眼屎,才能睜開眼睛。

害眼越來越嚴重,眼珠子通紅,眼皮很重,會不由自主地往下耷拉,止不住地往一起閉,難受得很,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都看不清了。勉強撐到中午,去診所買了一管眼藥水點點才好些。

 

1998年初,新食堂建成了。新食堂有10幾個水龍頭,從此再也沒有學生去湖邊洗碗了。

水龍頭帶給我最大的變化是:我開始刷牙了。之前我從未刷過牙,肚子都填不飽,哪有閑錢買牙膏牙刷呀。不止我一個人如此,我們全村的男女老少也幾乎沒刷過牙。後來有打工回村的人開始刷牙,蹲在自家門口刷得滿嘴白沫子,還被村裏人嘲笑:“出門幾天學洋了,燒得不輕!”

說起來真嚇人,小時候,我親眼見過父親用指甲貼著門牙刮下一坨黃澄澄臭烘烘的牙花子,抹在紙片上,把紙粘住了(牙垢多到能當膠水用)。我也學父親,用指甲在門牙上刮,卻刮不出什麽,還挺羨慕地問父親:“爸,我怎麽刮不出牙花子呀?”父親說:“等你長大就有了。”

小時候,若要問我最討厭哪個季節,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是冬天。因為每年冬天我的手和腳都會生凍瘡。手指先是紅腫,跟鹵熟的豬尾巴似的,接著開始潰爛,指背的肉皮整個爛掉了,可以看到通紅的肌肉。沒有厚棉衣,也沒有棉鞋。冰天雪地,教室裏也沒有暖氣。老師不在時,大家就跺腳取暖。一個人跺,所有的人都跟著跺,直跺得教室裏塵土飛揚。

讀小學時生了凍瘡,起碼還能在家裏燒些熱水燙一燙,可是中學連冷水都不易得。早上手腳冰涼,並不覺得太難受。到了中午,溫度升高,手腳暖和過來了,就開始癢。哪有什麽心思聽課,隻顧著抓癢去了。兩隻手還好,可以互相抓撓,腳穿著鞋子,沒法伸手下去抓,隻能把兩隻腳放在一起蹭。隔著鞋子,總也蹭不到癢癢地方,難受得恨不能把兩隻腳剁了。

成年之後,懂得照顧自己了,吃飽了,穿暖了,也不再生凍瘡了,這才慢慢發現冬天的美,也不再討厭冬天了,可小時候的冬天真是一場噩夢。

我們讀初中的時候還有勞技課,不能請假,不能逃課。學校的操場原是東湖的湖汊,學校有一間房專門用來放鐵鍬、洋鎬、手推車、掃把之類的工具。一到勞技課,學生們就得拿上工具,去平整操場。有的挖土,有的推車,體育老師背著手站在高處跟包工頭一樣指揮著我們,誰幹得慢了還會遭到嗬斥。連著幹上兩節課,下課了就把工具放在原地,會有另一個班的學生來接著幹。反正每天總有幾十個學生在挖土推車,一屆屆的學生,愣是挖掉了山頭,填平了湖汊,填出了一個大操場。

老師不但在校內使喚學生,還讓我們去校外的農場勞動。有時勞技課前,會開來一輛大卡車,老師把車鬥後門打開,學生就爭先恐後地爬上去。大卡車上擠滿了人,為了防止學生被顛下去,還在四周攔了繩子。我們被拉到農場裏,割麥子,拾棉花。老師為了調動我們的積極性,割麥子時,每人分一壟,大家都怕自己落後,拚命往前割,比幹自家的農活還賣力,拾棉花時,地邊放一台磅秤,拾到中午,把每個人拾來的棉花稱重,多的表揚,少的斥責。辛辛苦苦幹一上午,連一口水都沒喝著,又被卡車拉回學校。下午再拉上另一班的學生去農場。

4

讀初中期間,最令我難受的就是住宿了。如果我早一年上學,就沒這麽多學生。如果晚一年上學,新宿舍就建好了。可我偏偏就趕上了最倒黴的一年。

三個年級的女生都有宿舍,就在北院的大瓦房裏。初三的男生因為課程緊張,也有宿舍,我讀初一時,表哥讀初三,我還去他的宿舍裏睡過幾夜。早上,他們排成一排站在宿舍門口撒尿,查衛生的男老師突然從門洞裏竄出來,連踢帶打,眾人提著褲子作鳥獸散。

初一和初二的男生沒有宿舍,隻能睡在教室裏。我們的臥具——竹簾和被子——就放在教室後麵。竹簾貼著後牆根摞在一起,被子摞在竹簾上。教室的後麵坐著一排大個子同學,上課的時候他們就靠在被子上,有些人擤過鼻涕,就順手抹在別人的被子上。

每個班男生有50人左右,老師從不給我們安排固定的位置,全由學生自己爭搶。每天晚自習時,別人在專心複習功課,我卻常常走神,總是擔心晚上睡哪兒——隻要有一尺寬的地方,就夠又瘦又矮的我容身了,可就是這樣的一小塊地方,都要靠拚命地爭搶才能得到。

晚上9點,下課鈴聲一響,教室裏就像馬蜂炸了窩,不等女生走出教室,所有的男生都往教室後麵衝。90多張課桌把教室都擠滿了,見女生被堵在過道裏,好多男生就跳上課桌,從桌子上往後跑,把課桌都蹬翻了。

大家都是先搶竹簾,把被子都翻倒在地。我好不容易搶到兩張課桌,把竹簾架在課桌上,再回頭找我的被子。被子早已被人踩在地上,踏滿了腳印子,跟地毯似的。撿起被子,拍打掉土灰,鋪在竹簾上,躺下之後終於放下心來:嗯,幹得不錯,今天終於有地方睡了。

有的同學還尿床,其中一個男生特別嚴重,每天都尿。他每天都裹著又騷又濕的被子睡覺,身上騷氣刺鼻,他從過道裏走過時,有的女生直捂鼻子。有一天上體育課跳山羊,我的同桌汪明跟他一組,汪明當山羊,他沒跳好,一下子騎在了汪明的脖子上,把汪明氣哭了。

 

有一晚,我又搶好了地方,把竹簾鋪下去,返身去撿被子,抱著被子回來時,一個大個子卻把我的竹簾扔到了地上。

“你為啥把我的竹簾扔了?”

“我沒扔,我來的時候你的竹簾就在地上。”

他的旁邊還有二尺寬,我抱起竹簾,說:“那你把竹簾往裏麵鋪一點,讓我睡一點吧?”

他把竹簾盡量鋪開,岔開雙腿,伸直兩臂,以“大”字形仰躺著說:“沒位置了,你去別的地方睡。”

我扭頭看了一圈,教室裏每一塊空地都被人睡滿了。我說:“讓我擠一晚吧,找不到空地了。”

說著,我就把竹簾往上放。他突然跳起來,抓著我的竹簾扔到了教室外麵。我那時候是真恨他呀!明明能睡下兩三個人的地方,他非要一個人霸占著。我也抱起他的竹簾想丟出去,卻被他一把抓住了,他對著我的臉上打了一拳,鼻血嘩嘩地往外流。我跟他打了起來,可他比我大3歲,高我一頭,就是兩個我加起來也打不過他。

多日為了搶床位繃緊的神經斷了,這學真沒法上了,我當晚摸黑跑回了家。一個人走在路上,四周黑黢黢的,我並不害怕,我滿腦子想的都是拿把刀殺了那個大個子。我父親過年的時候給鄉親們殺豬,有一竹籃大大小小的刀,裏麵有兩把非常鋒利的牛耳尖刀。晚上教室不關門,拿著尖刀,走到他的床前,跟我爸殺豬一樣,對著他的脖子捅下去,就能要他命。我那時候不懂法律,不知道未成年殺人不用償命,我怕警察槍斃我,我還年輕,不想死啊。

我回到家已經10點多了,父母早就睡了。聽我叫門,父親起來給我開門,說:“你咋半夜裏跑回來了?”

“我不上了。”

我在家放了3天水牛。我已經極其厭學,但我還小,不知道輟學後幹什麽,隻能還去上學。汪明也很弱小,他對我說:“別跟他們爭搶了,搶不過他們的,跟我睡在外麵吧。”

當時,有8個年齡小、個子小的男生就睡在教室外麵的廊簷下麵。那裏也不錯,就是有蚊子,隻能像魯迅在仙台時那樣,“用被蓋了全身,用衣服包了頭臉,隻留兩個鼻孔出氣”。

再也不用爭搶了,可以從從容容地把竹簾抱出來,鋪在凳子上。還可以趴在窗台上,隔著窗玻璃,看著燈光明亮的教室裏同學們來回奔跑著爭搶“床位”:一個大個子抱著一個瘦弱的同學的腦袋,對著牆壁撞得咚咚響,直接撞成了腦震蕩;有一個大個子為了搶床位,對著另一個同學狠抽了兩個耳光,那個同學滿嘴都是血……

現在想想,那時候真是早該去廊簷下睡的,萬一哪天被同學失手打死了,他都不用償命。

 

後來天越來越冷了,我和汪明就合在一起睡,鋪我的被子,蓋他的被子。到了冬天,打霜了,我倆還睡在外麵,跟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似的。早上起來,頭發上都是白白的霜,被子外麵潮乎乎的。

臨睡前,躺在被窩裏,陣陣北風拂麵,看著漫天寒星閃閃,我和汪明就掰著手指頭算日子,算算除了寒暑假,除了星期天,還要在走廊裏睡多少個夜晚才能把初中熬過去。每一夜都好漫長啊!我們那時候好羨慕那些住在鎮上的同學,還有老師的孩子,他們除了學習,啥也不用管,每天下了晚自習,就一起說說笑笑地從容離去。他們家裏遠比我們有錢,穿得暖,吃得飽,有自己的房間。

長大後看《匆匆那年》的後記,我就想:我們這些底層的窮人哪有什麽“匆匆那年”呀,每一天都是煎熬,巴不得時間快點兒過去呢。

5

我讀初二那年,新的宿舍樓終於建好了。現在那棟兩層的筒子樓還在,我在衛星地圖上找到了,測量了一下,長70米,寬15米。樓從中間一分為二,女生住東邊,男生住西邊。

宿舍樓中間有個十字走廊,每天晚上,老師的家屬和街上的小販就在十字走廊擺小攤賣吃的。一晚上也賺不了幾塊錢,可他們還經常為了爭地盤吵架,甚至打架,互相掀攤子。那時候學生都窮,他們賣的吃食也很簡單便宜,主要是油條、菜角、菜包子之類的。小販們用小竹籃裝著吃食,蹲在牆根下,有學生走過,他們就吆喝。大家白天就沒吃飽,下了晚自習更餓了,家境稍好些的同學就會買一些。可我沒錢買,從他們中間走過,聞著食物散發出來的香氣,我就忍不住咽口水。有時候餓得睡不著,就去買一個菜包子,三兩口吞下去,頓時像吃下一顆仙丹,渾身舒坦。

我們班的男生分到了兩間宿舍,20來人住一間,雙層的大通鋪。很擠,那也比睡在教室裏強多了。我們都高興地把被子從教室裏抱了過去,從此再也不用擔心沒地方睡覺了。

我們去新宿舍本來可以穿過鄉政府家屬院之間的過道。有的男生尖叫打鬧,還有的男生亂吹口哨。家屬院的人一氣之下,就找來泥瓦匠砌了一堵牆,把過道堵住了。我們隻得繞到街上。走到街角,男生們就站成一排往那堵新砌的牆上撒尿。家屬院的人察覺了,就推開樓上的窗子罵。今晚罵走了一撥兒人,明晚又去了一撥兒。有一晚,男生們正圍在牆下撒尿,月光明亮的天空突然下了一陣傾盆大雨,等聞到騷臭氣,大家才明白撒下的是一盆尿,從此再也沒人敢對著牆角撒尿了。

新宿舍啥都好,唯一的缺點是沒有衛生間。廁所在東湖邊,離宿舍樓有點遠,晚上大家都不敢過去。東湖裏每年都要淹死人,人們傳說湖裏有水鬼。

夏天我們男生晚上幾乎每天都去東湖裏遊泳,10多米深的水,一口氣潛不到底。一年夏天有5個男生打掃完教室也去湖裏遊泳,他們到的時候大多數同學都已經走了。遊完了上岸穿衣服時,發現有一堆衣服沒人穿,這才驚覺少了一個人。4個人忙跑回學校報告老師,老師和派出所的人扛著捕魚的大網去湖裏打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把那個男生撈上來,屍體都硬了。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同學的名字裏有個“龍”字,他龍鳳胎的姐姐名字裏有個叫“鳳”字,於是謠言四起,說什麽龍鳳相克,他姐把他克給死了。

我們的班主任和另一個老師被學校派去通知家長,這個同學的爹媽都是農民,當時正在水田裏拔稗草,聽說學校的老師來了,急忙跑上來,把老師讓到屋裏,顧不上洗腳上的泥,就給老師倒茶,還要殺雞做飯。老師急忙攔住他們——這飯不能吃呀,要吃了,那還如何開口?

同學們口口相傳,說蹲坑時水鬼會突然從坑裏伸出一隻手把人拽進去。於是大家就站在宿舍裏朝窗外撒尿。近千個男生,都往窗外尿,那可不是鬧著玩的,很快學校就發現了。

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讓每個學生湊幾角錢,買一個桶擺在宿舍裏,早上由值日生提到廁所倒掉就可以了。可學校偏不這樣做,他們讓學生會製止學生,每晚都有幾個大個子男生拿著手電筒站在宿舍樓外,聽到哪一扇窗口有撒尿聲,就急忙摁亮手電照過去,大聲斥罵。

有一天晚上11點多了,有個同學把頭伸出窗外看了看,說:“這幾個王八蛋應該回去睡了。”說完,對著窗外尿起來。

樓下突然有幾道手電光照了過來,同時聽到一聲暴喝:“誰在哪裏撒尿?”

他的同夥答道:“是203室。”

“你確定嗎?”

“沒錯,從西數第三個窗戶。”

“走,上去揍他媽的……”

那個頂風作案的同學急忙爬回自己的被窩,與此同時,我們聽到樓梯上響起了“咚咚”的跑步聲,聲音順著樓道急速而來,緊接著就聽到咣當一聲,我們宿舍的門被踹開了。插銷崩飛了,一個同學放在門後的塑料盆也被撞得稀爛。幾把手電光對著宿舍亂掃,大聲喝問:“剛才是哪個鱉孫在窗口撒尿?”

所有的同學都擁著被子,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裝睡。他們連問了好幾遍,沒一個人搭腔。

“都裝死是吧,給我打!”

我們每個人都被揍了幾棍子。等他們走了,大家都罵那個撒尿的同學。

窗外不讓尿了,有人就尿在宿舍裏。有一個人尿,所有的人都跟著尿。宿舍裏被尿出個大水窪,騷氣刺鼻,跟睡在街邊那些無人打掃的公廁裏差不多。每個人都從外麵尋回一塊磚頭放在床板下麵,晚上脫了鞋,要把鞋並在一起放在磚頭上,以免鞋被尿浸濕了。

床鋪是用鋼管搭成的,所有的鋼管都被尿腐蝕得鏽跡斑斑。照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整個床架都得塌掉,我們不被熏暈,也得被床板砸死。

後來,有同學發現,往窗外撒尿有人管,往窗外倒水卻沒人管。於是,那個同學就尿在空醬瓶子裏,再潑到窗外去。大家覺得這辦法不錯,共用起這個瓶子。可惜瓶子太小了,如果控製不好,就會淋一手。再後來,有個同學從家裏帶來一個大罐頭瓶,徹底解決了大家小便的問題。

弟弟比我小8歲,我問他上初中的時候怎麽上廁所,他說跟我們那時差不多。有一天,他一個同學尿在啤酒瓶裏,放在桌子上,同學剛走,檢查衛生的老師來了,指著瓶子問弟弟這是誰幹的?弟弟說不是他,老師摸了摸瓶子,說:“宿舍裏就你一個人,這瓶子還是熱的,不是你是誰?”說完,老師踢了弟弟一腳,弟弟被迫提著尿瓶穿越人來人往的校園往公廁走去。

“你看我倒黴不倒黴?”

6

同學們都喜歡管班主任叫“老班”。老班40歲左右,教英語,長得挺胖,細眯縫眼。他很愛笑,眼睛本來就細,一笑起來就隻剩下兩條縫。

英語模擬考試的時候,試卷總是不夠,不知道什麽原因。初三的學生都大了,老班也不敢說給誰不給誰,隻好讓我們抽簽。他拿出兩根火柴,折斷其中的一根,然後把兩根火柴並在一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隻露出兩個火柴頭——誰抽出的火柴頭是整根的火柴,誰就有試卷。老班總是讓成績好的同學先抽,並故意把整根火柴往上拱一點。所以,幾乎每次都讓成績好的同學抽到試卷,偶爾有英語成績差的同學抽到了,老班就誘導他們把試卷讓給成績好的同學。

有個大個子同學,英語成績很差,有次老班走到他麵前時,他站起來說:“這次我先抽!”說著,伸手就把整根火柴抽了出來。

老班尬笑幾聲,遞給大個子一張試卷,問:“你要試卷挺積極,你會做嗎?”

“就是不會做,我才要學呢。”

老班指著卷子說:“你給我讀讀,這一句是什麽意思?”

大個子哪會讀,低著頭不吭聲。

老班覺得難住了他,就說:“你看看,你不會啵?你啥都不會,這試卷給你就是一張廢紙呀!把卷子讓給別的同學做吧。”說完,就要拿大個子的試卷。

結果大個子伸手就把卷子奪回來撕碎了:“這是我應得的卷子,我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我要它是沒啥用,可我就看不慣你假惺惺地搞什麽抽簽!”

老班氣得臉上的肉直抽抽,伸手指著教室外麵說:“你給我出去!”

“出去就出去,這破學校,我早不想上了!”

大個子說完,把桌上的書都收到課桌裏,搬起來就走了(桌椅都是學生自己出錢買的)。

 

初一上學期期末考試,我們班的成績是8個班中最好的,年級前3名都在我們這裏。我考了第10名,得了獎狀。之後,我的成績一路下滑,初三時隻有數學和地理成績很好,語文和英語都不及格了。

我們年級的“狀元”姓魏,眼睛高度近視,有人就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眼鏡”。他是城裏人,看著年齡明顯比我們大,顯得很成熟,穿的衣服也比我們高檔多了。剛開學的時候,同學們都以為他是來實習的老師。據說他在城裏沒考上重點高中,他父親找關係,把他送到鄉下,又從初一開始讀。

有一次作文,作文的題目是“假如我是XX”。我們這些沒出過山村的放牛娃都寫:假如我是老師,假如我是醫生,假如我是村長,能吭哧吭哧憋出來幾百個字就算不錯了。而人家小魏寫的是:假如我是聯合國秘書長。洋洋灑灑幾千言,什麽環境保護啦,世界和平啦,老師非常喜歡他的這篇作文,一進教室就誇他寫得好,把他的作品當作範文為我們朗讀了一遍。

小魏學習很好,可他的同桌學習極差,每次考試都是抄他卷子。可有一次考試,他考了98分,同桌卻考了100分——有一道選擇題他不會做,就先空著,留到最後做,同桌照抄到這裏看他沒選,就胡亂選了一個,結果卻蒙對了,他最後對著這道選擇題反複考慮,卻選錯了。老師念成績的時候,我們都笑起來。

年級“榜眼”是我們班主任的侄子,也是留級生。他哥比他還厲害,是我姐他們那一屆的年級頭名,後來考上北大,轟動全鄉。

初二快結束的時候,老班宣布,誰想留級,可以讓家長去跟他說。我考慮了幾天,回家跟我媽說,想留一級,想讓她買些禮物,去跟老班說一聲。可我媽沒有同意——我的兩個姐姐都留過級,二姐還留過兩次。我媽覺得我是個傻子,讀書就是浪費錢。

剛升初三,我就不想上學了,汪明也是。我倆經常說著說著就搬起桌子,作勢往教室門外走。

“真走假走?”

“真走!”

“我走了你要不敢走咋說?”

“誰不敢走誰是狗!”

他搬起桌子往前走了2米,扭頭看著我。我不甘示弱,搬起桌子往前走了5米,扭頭看著他。他又搬起桌子走到教室門外,我也搬起桌子正準備隨他走出去,他卻搬著桌子跑了進來。

老班隨後走進來,嘿嘿笑著說:“搬桌子幹啥?不想搞了?你不用害怕我的,想走隻管走,我不攔著。說實話,你就是留下來也沒有考上高中的希望。”

有一天,汪明又說他不上了,搬起桌子就往外走,一直搬到了樓下。

我趴在陽台上喊他:“你真不上了?”

他仰頭對我說:“真的,這次是真不上了。”

我忙衝下樓去幫他抬桌子。抬到街上,他從親戚家推出一輛舊自行車,還有一截繩子——原來他真的早就準備好了。

7

初三下學期剛開學沒幾天,老班就給我們這些成績差的同學每人發了一本薄薄的《職業指導》。內容我記不太清了,好像是某某倒賣服裝發財了,某某搞養殖致富了,某某搞種植豐收了……總體的意思就是:人生不隻有讀書一條路,社會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可以大有作為。

凡收到這本書的同學,都在老班的勸退之列。指名道姓讓誰走,肯定不行,老班就經常通過這樣的日常行為,對我們造成一種壓力,讓我們主動離開。比如,他會把學習好的同學都調到前幾排,跟他們有說有笑,對後幾排成績差的同學則不聞不問,仿佛他們不存在,即便開口,也是旁敲側擊,冷嘲熱諷,給我們潑涼水,說我們考了也沒用,浪費時間。

人越來越少,後麵大半個教室都空了。不能再等了,我也該走了。搬起桌子的一刹那,我的心裏忽然咯噔了一下:這就算結束了麽?

我還從來沒穿過校服呢。初一剛開學不久,老師在教室前頭擺了一台量身高的尺子,所有的同學都挨個上去量身高,準備訂校服。當時我的身高是142厘米,我回家告訴我媽拿錢訂校服,她說:“沒錢買,買什麽校服,你身上的衣服不能穿嗎?”我二姐卻有兩套校服,一套穿,一套換著洗。我那時候可羨慕穿校服的同學了,因為我自己身上的衣服很舊很難看,相比之下,校服就很漂亮了。

過年的時候,我媽帶我去街上買新夾克,燈芯絨的,很結實。我試了試,說大了。她卻說小了,反而買了更大一號的,說是長大了還能穿。多年以後,我媽說,她看我穿著新夾克在前麵走,她和我大姐在後麵偷著笑,因為新夾克跟大衣一樣,下擺直接垂到了我膝蓋。

她就讓我穿著這樣的衣服去上學。4年後,我已經長到1米75,這件夾克穿著依舊很寬鬆,我還穿著它去新疆打過工。

 

放暑假的時候,老班讓人捎信,讓我拿70塊錢去買初中畢業證。那時候去建築工地當小工,一天也難掙10塊錢。70塊不是小數目,我覺得不值。

我爸拿錢給我,說:“沒有初中畢業證,你就是文盲,以後要進掃盲班學習,耽誤幹活,去把畢業證買回來吧。”

我沒去,白天放牛,晚上把電視機搬到院子裏,全家人一邊編煙葉一邊看古天樂和李若彤演的《神雕俠侶》。

10多天後,我爸和我用架子車拉著烤好的煙葉去街上的收購站。架子車很笨重,我拉著車彎著腰,往前伸著頭,不知道怎地,就想起幾個月前楊校長的講話:“日他奶奶的,不怕你們不好好的搞,再過幾年你們就看出差距了。到那時候,學習好的同學坐在屋裏吹著空調就把錢掙了,學習差的隻能回家種田,拉著架子車抻著頭,累死你們!”

賣完煙葉,父親又拿出70塊錢讓我去買畢業證,我還是不去。

父親搖搖頭,說:“不去算了,你在這看著架子車,我去街上買些東西。”

我把架子車推到樹蔭下,躺在上麵睡覺。1個多小時後,父親拍醒了我,笑著說:“我把你的畢業證買回來了。”

 

初中輟學之後,我當過包身工,挖過水溝,砌過磚牆,縫過衣服,裝過水電,燒過鍋爐,買來的畢業證從沒用過,早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剛輟學那幾年,我經常後悔,後悔沒能好好學習,我經常在睡夢中又回到了學校。在大學的建築工地當小工時,我很羨慕那些與自己年齡相仿、正在讀大學的人。後來慢慢也淡然了,唯獨悔的是輟學之後把書丟到一邊,放棄了學習。現在,我依然每年到處打工,像隻無頭蒼蠅一樣亂撞,白白浪費了很多時間,也沒能掙到什麽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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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告訴你痛苦和快樂是一回事,千萬別覺得他是在扯淡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30/2023 postreply 18:30: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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