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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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工傷認定辦公室的2年

2023-09-22 11:4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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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魁葵

一粒長著眼睛的微塵

1

2010年7月,剛從大學畢業的我進入市勞動能力鑒定中心做起了專員。當時,這家鑒定中心還隸屬於市人社局工傷處,承載著全市企業的工傷傷殘鑒定工作。隻要是受了工傷的職工都要來此做傷殘級別鑒定,拿到結果之後,社保局和企業才能按照傷情等級給他們發放相應的醫療金、賠付款以及調整工作崗位。

我剛入職,領導就派我跟著“認定辦公室”的科長熟悉業務——他同時兼管“認定”和“鑒定”兩項工作。作為一個小專員,我的工作內容十分繁雜,包括但不限於:宣講政策、接收鑒定資料、聯係醫生,協調醫院、在固定時段籌辦大型鑒定會議、組織專家外出鑒定、與企業溝通、做終審資料、配合行政複議,仲裁……總之,除了不幹醫生的工作,啥都幹。

那段時間正趕上全國“老工傷納入社保體係”,那些早年因工致傷的“老工傷”職工要由企業管理轉交社會管理,這樣可以減輕企業的負擔,改善受傷職工的康複條件。當時中心不僅要鑒定市內近期發生的工傷,還要對各企業申報的“老工傷”進行複檢定級,各家企業還源源不斷地送來申報材料,我們的辦公室一時間傷情檔案鋪天蓋地,工作量暴增。初入職場的我很震驚:一個城市裏,怎麽每天都有幾十、上百號人受傷呢?

我經手的第一件工亡案,至今想起來,還感覺觸目驚心。

張師傅是一家製造企業的普通工人,在碎石產線上負責石料切割。傳送帶上等待切割的石料有大有小,偶有石塊卡住機器,工人們就要做相應的處理,好讓生產順利進行。那天,一塊石料又將機器卡停了,張師傅站在已經停了的設備回轉麵去取石頭,誰知這時運輸帶突然又運轉起來,容不得人反應,張師傅被慣性帶倒,隨著石塊一起跌進了切石機……

後來,這家企業的經辦人送來厚厚的一遝材料,我隻看了兩張照片,胃裏就開始翻騰。事發現場慘不忍睹,張師傅被卷進碎石機後,連個囫圇的身體都沒有留下,那些血肉模糊的人體碎片把石塊都染成了紅黑色。二十歲出頭的我很沒膽的慫了,我開始害怕意外,總覺在這世上,人就如同草芥一般脆弱。

張師傅的案子很快得到認定,工亡撫恤金也迅速申報了下來,後續的賠付工作由醫保中心和企業共同辦理,各項撫恤金會由醫保中心打到政策規定的銀行卡中。案件結了,張師傅的妻子跟著企業經辦人來了鑒定中心一趟,其實她是不用出麵的,但經辦人說她想來謝謝我們將她老公的事順利辦結。

那天,張師傅的妻子抱著三四歲的女兒,表情木訥地站在樓道裏,她穿著一件看起來很廉價夾克,但打理得很幹淨。小丫頭大概還不能明白“爸爸沒有了”的意思,或許是太過壓抑的環境讓孩子有些難受,她時不時地哭。張師傅的妻子麵無表情地哄好懷裏的孩子,之後無聲地向我們鞠了一個躬,一直到走,都沒有流一滴淚。

看著這對母女離去的背影,我切切實實地感受到,跟人命比,錢實在太廉價了。科長對我說:“聽說(張師傅)挺實誠一人,工作踏踏實實。這石頭大一點兒小一點兒,都不至於這麽寸。你待久了就知道了,老話說的沒錯,‘人爭不過命’。一通意外,人生就天翻地覆了。”

2

李鶴是在一個寒冬爬進我們辦公室的。

那年冬天特別冷,我上下班路上穿著厚厚的棉服都凍得發顫。一大早,我裹著衣服走進黝黑的辦公樓,突然就發現地上趴著一個人影。我嚇了一跳,趕緊打開廊燈,結果嚇得喊了出來:“你誰呀?”

那是一個光頭男人,臉特別圓,很胖,但仔細看他那慘白發灰的臉色,就明白那不是胖,是浮腫。他趴在地上,一隻腳不自覺地晃動著,動一下就喘一口粗氣。他一隻腳穿著鞋,另一隻腳上隻剩襪子,鞋什麽時候弄丟的,他也不知道。

見我貼在牆角,他趕緊說:“別怕,我叫李鶴,工傷職工,來找科長。”

李鶴說他家裏的老人生病住院了,孩子上學了,家裏沒人,他實在著急見我們科長,就自己爬了出來。好心的鄰居幫他叫了出租車,司機把他放在我們樓前就走了。他說話的時候一直用力撐著脖子,但頭還是一下一下的點著地,明顯頸椎無力。後來,周圍的人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坐著,但他拒絕了,說自己身上髒。

爬進我們辦公室,見到科長後,李鶴的第一句話是:“毛蘭是不是來了?”

科長一頭霧水,搖頭:“沒見,她沒來。”

“可我聽說她又來鬧了。”李鶴擔心地說,“她鬧到企業去了,非逼人家撤銷我的工傷認定,經辦人不理她,結果她跑人家家裏鬧,連廠長家都去了。”

科長從前年的資料裏調出李鶴的檔案遞給我——他是一家老廠的車間工人,工作時從高塔上摔下來,導致高位截癱,胸部以下失去知覺,四肢活動受限。這是明顯的工傷,從認定到鑒定都非常快,他的傷情合並屬於二級傷殘,除了能拿到一筆賠償金,每個月社保基金和企業還會一起給他發放生活費,後續的生存和康複治療都不成問題。

但最大的問題,卻出在他愛人毛蘭那兒。科長告訴我,他去調案子時見過毛蘭,那女人和其他心情沉悶的家屬不一樣,表現得活躍善談。當時她反複追問賠償金的事,科長也沒多想,畢竟她丈夫受重傷,一家人要麵對高額的醫療費,多問問也是正常的。誰知幾項賠付金一下來,毛蘭竟卷款消失了,沒有離婚,也沒帶走兒子。

李鶴的醫療支出有社保報銷,企業每月還依法給他發放工資,他的父母有退休金和儲蓄,雖然因為毛蘭損失了一大筆錢,但一家人的生存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隻是,苦了孩子——家裏接二連三發生變故,讓李鶴剛上初中的兒子變得畏畏縮縮。

可沒想到,大概過了半年,毛蘭又回來了,她先給公婆道歉,又想辦法讓兒子原諒了她。在孩子的哀求之下,婆家人再次接納了毛蘭,但是沒想到這是放虎歸山——很早以前,李鶴曾跟風買了一份商業保險,毛蘭不知從哪兒聽說這份商業險一次性賠付更多,而且一旦社保賠了,保險公司或是不賠,或是隻賠個差價。於是她就不幹了,她想讓我們撤李鶴的工傷認定,不走社保,換商業險賠付。

“你們一定不敢讓她撤認定啊。”李鶴趴在地上,懇求著。

我也不清楚那份商業險的條款是如何寫的,但我實在擔心毛蘭是被人騙了,更怕她坑了李鶴——因為無論商業保險怎麽賠,毛蘭的意圖都很明顯,她就是想卷走更大的一筆錢。

我們安慰了李鶴一番,說不會那麽輕易地撤掉傷殘認定的,之後科長還親自送李鶴回了家。

 

幾天後的一大早,鑒定中心的接待室外圍了一群人,接待室的門似乎從裏麵鎖上了,一個穿著灰白短外套的女人死死地頂在柵欄門上,向裏麵高喊:“憑什麽能認定不能撤銷?能認不能撤,國家機關強買強賣!”

科長說,這個女人就是毛蘭。她大概四十多歲,瘦,綁著個低馬尾,麵相挺刻薄。

怕她這樣鬧會影響大家工作,科長就出麵解釋:“你以為局裏能隨便認定案件?能認定是因為李鶴就是工傷,如果上級複議我們認定錯了,那是我們工作失誤。但事實就是事實,認了,與事實相符,才是對李鶴負責。”

我們的處長也清楚李鶴的事,他反問毛蘭:“你有沒有良心?工傷保險一次性賠付是按工資標準來的沒錯,可是每個月李鶴還有傷殘津貼和社保,到退休年齡還可以正常退休,等於現在有企業和社會養著他,他每個月至少旱澇保收。你要是通過商業險一次性結清賠償金,那錢花完了他靠什麽活?坐吃山空?等死?你兒子怎麽辦?”

“我兒子不用你管,你就給我撤了認定,前麵錢我退了,和你們工傷處啥關係都沒有!”毛蘭還在喊,“我和李鶴又沒離婚,我還是她法定妻子,我現在就是他監護人!”

一旁的科長聽了實在生氣,忍不住說:“你丈夫傷了,你拿了錢跑了;聽說還可能有更多錢,你又回來。你欺負病人,對老人破口大罵,你還是不是人?你連孩子都不管,你還是不是個當媽的?”

毛蘭答不出來,直接躺地上撒潑:“當官不作為!貪官!腐敗!”

認定書已經下了,哪怕毛蘭跑去省裏重新複議,最後得到的結果還是一樣的,她想要的不可能得到。我再見李鶴,是他父母帶他一起來工傷處表示感謝。他們說毛蘭又帶著一筆錢跑了,這回還是沒離婚,依舊沒帶孩子。

雖然我在工作中見過一些夫妻因伴侶傷殘而分手的例子,但毛蘭出格的言行還是讓我感到很窒息。那時我正在戀愛,忽然就對親密關係產生了懷疑,我不知道我和男友那看似正常、甜蜜的愛情,如果遇到大難,會發生什麽變化。

那天,我忍不住在辦公室裏感慨:“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在咱這兒體現得太極致了吧?”

科長卻說:“你不懂,飛和不飛都好不到哪兒去。感情好的夫妻情侶分手很痛苦,可不分手的,其實也很痛苦。這事兒怕是當事人自己都想不明白,你又怎麽分對錯?”

3

一個月後,我接到了一例需要外出鑒定的案子,就帶著醫療專家出發了。

傷者名叫陳英洲,一級傷殘,全癱,脖子以下喪失知覺。他是“老工傷”,因為所屬的單位效益不錯,他過去的生存、醫療問題都被安排得比較妥善。資料顯示,陳英洲年輕時是一名貨車司機,在為單位運貨的途中遭遇了交通意外,雖然被救回一條命,但從此失去一切活動能力。受傷時他隻有二十七歲,剛結婚半年,那時他的妻子趙敏懷有兩個月的身孕。

我們到達時候,陳英州的妻子、已經五十多歲的趙敏,已經等在院門口了。他們家住在一樓,是個帶小院的老房子。一進門,我和醫療專家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和大多數傷者家的淩亂不同,陳英洲家的小院很幹淨,還種了不同品種的花,天頂是黃瓜架子搭的,屋內更是一塵不染,到處都擦得亮亮的。

“你們家都是你一個人打理的?”專家好奇地問。

“兒子也一起幫著拾掇。”趙敏答。

陳英洲的房間簡潔幹淨,他側躺在床上,陽光正好照在他身上,看上去暖暖的。專家撩開了被子,他癱軟的身體早已變形,全身的皮膚失去了活力,呈現出一種不健康的雪白色。雖然臥床多年,但他身上居然沒有褥瘡的痕跡,連見多識廣的專家都不禁讚歎起來。

“右胳膊能抬起來。”陳英洲搖擺著他那海草一般、隨時會落下來的胳膊給我們展示,“這些年就能抬起來這些,沒勁兒。”

話沒說完,他的右臂就不受控地墜了下去,專家試了試他的握力,搖了搖頭。

做完全身檢查,確定和資料相符,按照往常的慣例,我們就該走了。可這一次,向來很少跟家屬聊閑天的專家,竟然破天荒的和趙敏聊了起來:“陳師傅幾乎沒有生過褥瘡,你照顧得很好。”

“一開始不會弄,也破過皮,時間長會照看了,反正就是多翻身、多按摩。”

“那你這麽多年沒睡過整覺?他這樣的狀態,翻身的頻率很高。”

“年輕的時候能熬,現在熬不動了,幸虧孩子大了,我倆能輪著來。”趙敏打開了話匣子就收不住了,“他出事兒那會兒我剛懷上孩子,我當時連一家人一起死的心都有了,可是看他怪可憐的,他對我又好,就舍不得了。我們單位好,給他把津貼按時發著,還安排兒子進廠上班,鄰居人好,都願意給我家幫忙。”

聽見趙敏一直誇著這個好、那個好,專家由衷地說:“我很佩服你,你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啥熱不熱愛,人活一天就得讓他活得像個人樣。”趙敏指著院子裏的花花草草,“他也去不了哪兒,能扶他坐起來,就讓他看看這些。我們都想開了。”

 

回去的路上,專家一直感歎,說趙敏是個難得的好女人,能幾十年如一日的堅守住一個家,“二十八年,不是兩年八年,你看他們家,比普通人家都幹淨。”

可我卻覺著趙阿姨可憐,一個女人最好的二十八年就這麽過去了,她相當於一輩子守活寡。人人都誇她好,誇她人品難能可貴,但我並不敢深想這樣的誇讚到底是好還是壞。我再次想起科長的話,同林鳥在大難來時各自飛,或不飛,都好不到哪裏去。

專家歎息:“人好是一種習慣,吃苦也是一種習慣。你以後見得多了就知道,她這樣的人不多,是真不多!”

4

沒多久,專家的鑒定結果出來了,陳英洲依舊被評為“一級傷殘”,順利地納入了社保統籌中,趙敏還專門打來電話感謝我們。但更多的“老工傷”卻沒有他這麽幸運了,這些人所在的企業要麽在改革的大潮中破產解散,要麽就是效益不好,這讓他們的生活雪上加霜。

那天,一個名叫陸穎的老太太進了我的辦公室,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無助的氣息。我知道,她肯定也是某個企業的“老工傷”,最近才新納入社保。進屋後,她遞來更換輔助器具(比如義肢、義眼)的申請,我就問她想要更換什麽。

“這個,上顎。”老太太突然張開嘴,上手轉動兩下,直接從口中摳出了一個千瘡百孔的上顎假體。那個假體的薄片上滿是小洞,已經爛得不成樣子了。

我趕緊看工傷檔案,上麵寫著,陸穎在70年代被企業調往新成立的項目部工作,還參與了一個大壩的修建工程,被分配到了板車組,負責用架子車在工地上運送石塊。一天她在步道上拉車,路側的重錘車正在砸山石,就在她路過時,不知何故,重錘車的方向突然偏了,用來砸石頭的巨大重錘直接向步道擺來,正中她的麵門,人當即被砸翻,整張臉血肉模糊。

時隔多年,初次診療的病曆上,醫生描述病情的字跡已經模糊,我隻能從密密麻麻的兩張紙中看出個大概:傷者麵部粉碎性骨折,腦脊液滲出,全身多發性骨折……

陸老太太湊近我,指著那些和皺紋混在一起的坑窪和縫針留下的永久性疤痕說:“我的臉當時就毀了,聽他們說,我臉上的骨頭有的都碎成了渣,嘴裏,這上麵,碎完了,整個成空的了。我一直昏迷,醒來的時候已經到上海的醫院了。”

她沉浸在過往的回憶裏,臉上浮現的神情有些複雜,悲哀中似乎又摻雜著些許驕傲:“手術都是在上海做的,他們把我臉上沒骨頭的地方給撐了起來。當時單位對我的事情很重視,一說咱本地醫療不行,當時就聯係了上海的醫院,後來幾次手術都是單位送我去上海做的。”

說完,陸老太太從檔案袋裏掏出一堆零星的碎片,有些東西都已經稀碎了,但有一個巴掌大的紅本被她單獨包在一個塑料袋裏。我打開一看,那個紅本子皮上寫著三個燙金大字:勞模證。

做鑒定工作以來,我見過不少證書,很多受工傷的老職工都是兢兢業業工作的人,他們獲得的證書各個不同,有大有小,有單位發的,也有政府頒的,不過像陸老太太這種小小的勞模證,我還是第一次見。

陸老太太像遞寶貝似地把那個證遞給我,一改剛進門時的頹廢樣子,眉飛色舞地說:“我是勞模。我在單位時就當過先進,受傷以後,區上給我評了勞模,我的大紅花還是區長親自給我戴的。我回來以後,一年半都沒上班,好多企業邀請我去演講……”

我一時沒緩過來,看著那堆亂七八糟的資料問她:“廠裏經辦人呢?”

“廠子早都沒了,哪還來專門的人經辦?”陸老太太歎氣,指著自己的嘴巴說,“這個已經七年沒換了。”

輔助器材有使用期限,像她用的這種上齶假體,一般要兩三年更換一次,她這個實在是超時過長了。

我問她單位是啥時候沒的,陸老太太說挺早的:“一開始還有人資的人管我們,後來也不知道又換成誰,反正換了好些,也沒人聯係過我。直到去年底,有人通知我們去指定醫院做鑒定,說是把我們給納入社會統籌了,以後看病、換器具自己跑就行。”

我聽明白了,這是一家不願意管“老工傷”的企業。其實,很多企業就算破產倒閉了,也會請專人負責管理、服務那些因公傷殘的老工人。但有些經辦人不想管,就找新工作走了,也有的經辦人嫌工資低、事兒又麻煩,就讓那些還有自理能力的“老工傷”自己去跑手續。我心想,真是誰也靠不住。

我又問道:“你們也沒個‘勞模待遇’?”

“要啥待遇?勞模還能硬要待遇嗎?那還有臉當勞模?”

“好歹有人管一下啊!”

陸老太太趕緊幫單位解釋,說單位效益不好,沒錢:“現在能歸社會管我就滿足了,人資管不管都沒關係,隻要能更換就是大好事。”

我無話可說,把她的表格和資料都收拾好,陸老太太好像突然被鑒定袋給拉回了現實,又變成了一臉苦相。她再次把破了的假上顎取出來給我看:“原來單位給我做的都是最好的,但那時候技術不行,都是硬的,吃東西硌得疼。後來技術好了,膠做的,軟乎,和正常嘴一樣,軟的硬的都能吃,可軟的口水會腐蝕啊,單位又沒錢給換,唉!”

我看著那個薄如蟬翼的假體,它早已失去了支撐力。幸好“老工傷”被社保納入了,不然多年連正常工資都沒有的人,怎麽能付得起後續的醫療費呢?

陸老太太把小小的勞模證單獨放進塑封袋裏保存,寶貝似地裝進檔案袋,準備離開了,臨走時還在念叨:“真不想麻煩大家,但是這個壞完了,疼不說,就怕它徹底撕破了。我都吃了幾個月的稀飯了,連軟饃都嚼不了。”

送走她,我問科長:“陸老太太這樣的人是不是挺多的?他們恨嗎?後悔過嗎?”

科長說,這樣的老人還有很多,即便企業破產、效益不好導致他們生存困頓,他們依舊對企業保持忠誠,哪怕明知自己已經被企業拋棄了,可提起自己過去獲得的榮譽,也還是高興:“那個年代的人,事業心不是我們能比的,也不是你我能理解的。”

我的確不理解,比起榮譽,我更希望自己健康,畢竟人僅靠精神支撐生活太難了。後來我鑒定過形形色色的“老工傷”,也見過很多企業的經辦人,其中一個五十多歲的經辦人用一種看透世事的態度對我說:“我幹了咱這業務,見了太多可憐人。咱是看明白了,人生不過一句話:安全第一,好好活著。我兒子學工科的,他畢業進廠實習,我就天天叮囑他別太把工作當回事兒:‘廠離了你照樣轉,你要是拚出個毛病來,人生就毀了。社會發展得這麽快,企業都風水輪轉,誰能真管得了你一輩子?’現在他在培訓學校當老師,我放心多了。”

5

2011年秋天的一個上午,我們辦公室來了一個拄著雙拐的中年男人,他走路緩慢但還算平衡,看樣子不是受傷初期,恢複了有一段時間了。他的身後還跟著兩個女人,分別是他的母親和妻子,三人穿著打扮比較考究,明顯不是工薪階層。

男人遞上兩年前的工傷認定書,上麵寫著,他叫汪國淇,是“誌宏建築”的總經理,傷情為股骨頸骨折、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因為內固定術後一直沒有恢複,他的傷情鑒定拖了許久。從兩年前拍的CT片看,他當時的骨折程度很深,而最近的病曆報告則寫明,他的股骨頭壞死了。

“你是企業高管?為什麽你會親自來?”我很詫異,因為隻要參加了社保的單位,一般都有負責這項業務的經辦人,不會讓高管親自跑手續。

說起這個,汪國淇一臉怒容:“別提了,我在工地巡視的時候,建築材料直接從四樓砸下來,要不是戴著安全帽,當場我就得死。可我出事後,老板隻去醫院看過我一次,放下五萬塊錢就再沒出現過。我為了工作受傷,他們醫藥費不出,後續事不管,我找到公司,他們居然趕我走!”

工傷賠付金一部分由社保出,另一部分由企業出,數額參照傷者的平均工資標準。汪國淇是拿年薪的高管,按照他的工資標準來算,“誌宏建築”要賠不少錢。

汪國淇一臉憤恨地告訴我,他在“誌宏建築”做總經理之前,已經在另一家地產公司做了十年的中層領導。那是一家家族企業,所以即便他能力再強,手握資源再多,也沒有上升空間了,因此一直想跳槽。四年前,“誌宏建築”的老板從外地來本市搶占市場時,公司規模小,手上又沒有資源,就痛快給出高薪讓獵頭去本地的地產公司挖高管。談上升空間和薪資時,老板幾乎沒怎麽考慮就答應了汪國淇的全部要求。入職四年,汪國淇動用自己的資源,為新老板簽下了幾個大項目,年底分紅、月薪和獎金也拿了不少。

出事後,往日跟汪國淇稱兄道弟的老板突然就翻臉無情了,一開始他去公司找,行政還對他好言安慰,後來再去,公司的人看見他幹脆閉門謝客。按照工傷保險規定,工傷職工休養期間,單位不能私自解除雇傭關係,公司明麵兒上並沒解雇汪國淇,但工資的發放標準卻完全不一樣了。汪國淇的妻子是家庭主婦,從沒工作過,他母親的那點兒退休金也完全不夠支撐一家人已經習慣了的高品質生活。很快,他們就開始動用過去積攢的老本兒了。

“物質啥樣我都不在乎,可是人爭一口氣,我任勞任怨,動用所有資源貢獻給公司,為什麽最後會落得個兔死狗烹的下場?”汪國淇不服氣,他拖著傷腿,一趟趟吵上門去要老板給個說法,但對方避而不見。可能是沒注意休息,外傷沒恢複好,他的傷情最終發生了病理變化,“等疼得不行再去檢查,結果股骨頭壞死了。”

聽說汪國淇因傷轉病,公司直接連他的工資都停發了。財務在私底下跟汪國淇講,老板已經算了筆賬,如果按照標準,他這傷情能定到七至八級,一次性補償金要賠十幾個月的工資,再加上交通費、膳食費、護理費等等,不把分紅算進去,公司都要白掏幾十萬。現在他又股骨頭壞死,老板更不願意負擔他停工休養的費用和時間成本了。

“你的資源他不用了嗎?”我好奇,“兔死狗烹也得留後路呀。”

汪國淇搖頭,一臉悔恨:“老板覺得我的資源已經掌握在公司手裏了,賠這些錢,他完全可以再高薪招一個總經理獲取更多的資源,而不是把時間和錢浪費在一個不能再給他們創造價值的人身上。”

我看了看他的病曆,突然有了一個疑問:“治療股骨頭壞死的手術挺成熟的了,你們先把關節置換手術做了不行嗎?事情可以慢慢解決,健康不能耽誤。”

汪國淇的妻子本來還好好的,一聽這話,突然就開始抹眼淚了:“老汪不做,他說誰讓他受傷誰就得負責,要是他好了,誰還能信他?他這腿就是證據。”

汪國淇沒說話,他的臉上寫滿了執拗。

 

兩個月轉瞬即逝,汪國淇的鑒定報告出結果了,“誌宏建築”的律師來取結論書,我好奇地問了一嘴這事兒的進展,可律師隻是諱莫如深地笑了笑,並沒透露任何內情。

一周後,我接到省鑒定中心的複議通知,說“誌宏建築”不服鑒定結論,讓汪國淇去省裏重新做一次。我問省裏的同事,這麽明確的結果有啥可複議的?這種傷情不可能再變結果。同事說:“拖延戰唄,企業常用的手段。”

在工傷賠付這條路上,每家企業都有自己的一套解決問題的方式,但最常見的逃避責任的方法就是“拖”和“磨”。對有財力的企業來講,時間是談判的利器,傷者通常沒有能力長時間等待,他們盼著拿錢趕緊看病,治好了快點兒工作賺錢。可就算正常法律流程完結,也並不代表傷者能立刻拿到賠付金,有的企業會通過各種方式鑽空子,繼續拖延賠付事宜。部分傷者會將企業告上法庭,但這背後浪費的時間和造成的精神傷害會層層累加。在大多數人漸漸放棄抗衡時,企業聘請的律師便伺機而動,找傷者最疲憊的時刻來進行談判,本來要賠十萬的,可能就賠五萬,本來要賠五萬的,兩萬就可以拿下來。

個人與企業爭鬥,就像以卵擊石。

在處理汪國淇工傷的這件事上,“誌宏建築”的老板早就打好了算盤,他認為花幾萬塊的律師費打官司是以小博大,很劃算。隻是沒想到汪國淇的固執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兩年多的時間裏,他不手術、不工作,哪怕動用家裏的老本兒過日子,也斷然拒絕了律師的壓價提議。他拄著雙拐跑法院、等裁決、不接受調解,除了想要拿到自己應得的賠償金,還堅決要求“誌宏建築”向他道歉。

我們知道他心裏頭有怨恨。在以往的工作中,我們見過太多結果不如人意的案子了,科長就勸他:“為了贏得更好的未來,退一步就退一步吧,別太糾結當下的一點兒利弊,沒了健康吃的才是大虧。”

但汪國淇不這麽認為,還是一門心思籌備打官司。他妻子告訴我們,現在雙方鬧得很僵,人家揚言要把汪國淇拖死,讓他以後再也沒辦法在業內混飯吃。而他已經兩年多沒有收入了,加上看病、陪護,家庭經濟狀況日漸堪憂。

汪國淇打斷了妻子的話:“不能退!人不能被這麽欺負住,我要的是一個道理。錢我可以不要,以後下苦力都行,但我就是要一個態度,一個道歉。”

“你要是再這樣下去,下苦力都輪不著你!”他妻子急吼吼地喊了出來,這次,汪國淇沒出聲。

在鑒定中心工作了兩年,我看到了許多人因公致傷致殘,因意外改變了人生。那些人那些事讓我逐漸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是非黑即白這麽簡單,我開始常常對自己說:“胳膊拗不過大腿,別執著,能不硬碰硬的時候就不要一條道走到黑。除了安全和健康,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地球離了誰都轉,唯獨自己不能不在乎自己,自己能指望的也隻有自己,其他的東西都不值得耗費心力。”

見汪國淇還是堅持,我也勸他:“汪總,麵子和日子相比其實也沒有多重要,適當認慫,放過自己吧。”

“不是麵子,是尊嚴!”汪國淇依舊執拗,“就算繼續零收入,這官司我也要跟他們打到底!”

6

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顆強大的心髒,我很難像科長那樣撂下工作就可以不想那些事,這份充斥著負能量的工作,讓我逐漸對生活失去熱情。我變得越來越膽小,不敢冒險,走路都怕牆突然倒了砸到我;我渴望成為做任何事都能身心投入的人,但現實是,我每做一件事都要思前想後,盤算到底值不值得;我非常想要一段好的感情,可還沒開始,我就會懷疑和否定對方……

那時候我年輕而敏感,太害怕每天麵對不正常的人和事,讓自己也變得不正常。2012年年底,我從鑒定中心離職了,辦的最後一件案子,傷者是一個年輕女孩,名叫穗穗。

因為單位不配合,穗穗的工傷認定程序走得很不順——工傷案件分為“認定”和“鑒定”兩個步驟,隻有在認定傷害確屬工傷範疇後才能進行傷情鑒定。我剛工作的時候,這兩個程序都歸“認定辦公室”執行,之後幾年才分開。

我很反感那種不給員工正規參保、出了事一看要單獨承擔大筆賠付金就死活不解決問題的單位,所以一直關注著穗穗。我對她的事略有耳聞:她在一家會務單位上班,在試用期期間,單位以“轉正後補繳社保”的名義違規欠繳了她三個月的社保。結果就在那段時間,單位接到了一個“低碳騎行活動”的執行業務,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這次活動最後變成了“團建”,要求員工們利用周末騎車環湖。

我曾問過穗穗:“為啥是‘團建’呢?工作就直說唄。”

穗穗答:“要是周末工作,就涉及三倍工資或者調休,如果是團建,占用假期也算公費遊玩,單位就不用發錢或者補休假了。”

活動當天,穗穗在活動現場領到了一輛插著旗幟的自行車,加入了騎行大軍。一開始路麵平穩,速度不快,她也沒有捏過閘。後來騎到一段大陡坡的時候,車速越來越快,她捏閘想減速,才發現車子的後閘竟是壞的——車子隻有前閘,突然捏閘,前輪立停,車子驟然豎起,讓穗穗在陡坡上直接摔了個“倒栽蔥”。她的頭重重砸在地上,從前額到顱骨中間粉碎性骨折。

第一次和穗穗見麵,她透出一股清冷的氣質,我看著那張漂亮的臉,實在看不出她顱腦損傷,還有高級別並發後遺症。科長負責認定工作,已經和穗穗很熟了,就對她說:“我再檢查一下你傷處,單子填完就直接找專家去吧。”

穗穗雙手在頭上扒拉了幾下,摘下了假發。我這才看到假發下的頭顱,震驚了——她的整個頭是歪的。

“見鬼了?”穗穗自嘲了一句。

“不是。”我趕緊低頭看她的認定書核對她的傷處,膽戰心驚。

“這裏不是骨頭,是金屬。”穗穗怕我看錯,指著顱骨凹陷處靠後的位置說,“這裏靠近大腦,用合金代替頭骨撐起來了,整個麵積太大,就先撐住最危險的位置,後麵還要繼續手術。”

那天穗穗的母親也來了,她趁穗穗去廁所的時候對我們說:“我們還得鑒定後遺症關聯,我女兒頭壞了就算了,腦子也壞了,你們看她現在好好的,其實整天發瘋,突然就怒了,半夜三更摔桌子、砸板凳,嚇人得很!這孩子一輩子完了,她還不讓我跟別人說,怕丟人。”

等母女倆走後,科長讓我把後遺症鑒定的表格也放進檔案袋裏,然後講起了題外話:“我們去醫院調案子的時候她男朋友還在,走認定和仲裁程序的時候也是她男朋友車接車送,最近卻再也沒見過了。”

聽說穗穗的男朋友在她受傷後一直陪在她身邊,還當著眾人的麵表示自己會對她不離不棄,可是當穗穗頻繁的出現精神問題時,兩人還是分手了。科長說,顱腦損傷嚴重成穗穗這樣的,以後大概率會產生癔症,也就是各種妄想症、精神病。穗穗現在隻是摔杯子砸碗,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還可能出現更嚴重的暴力傾向。

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子,因為一次小小的意外,一輩子就這麽完了。翻轉的人生,悲慘的故事,我在這份工作中已經看夠了。

後來,我拿著離職報告對科長說:“原來我以為無論什麽工作幹多了就能適應,但這個工作我是越幹越覺著不適合了。我還年輕,可我已經開始討厭現在這個謹小慎微、什麽都不敢相信的自己了。”

 

尾聲

離職後,我換了一個非常安靜的工作,沒有爭吵,沒有官司。

當周圍的環境變得平和,我的心態也逐漸回歸正常,但還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調整自己,才讓夢裏不再出現各種不忍目睹的殘肢與傷痕。

愛人說,我是難得的情緒穩定的人。我說是的,生氣隻會傷害自己,不值得。除了生孩子,任何事都不值得我拚盡全力消耗自己了。

第一份工作教會我“要過好當下的每一天”,這成了我唯一堅持的目標。未來太遠,轉折很多,能及時行樂的已經是很好的人生了。好好愛自己,比什麽都重要。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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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周刊|加入“靈修”後,他們從裸辭到負債百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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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幾年,許多人對現代社會高度理性的氛圍深感失望,於是徹底投向強調身體直覺的身心靈領域。諸如冥想、療愈、正念、瑜伽等身心靈方法,成為人們熱衷實踐的內容。

身心靈產業已經變成了一個龐大的“礦區”,根據《全球心理健康數字療法價值趨勢報告2016—2020》的數據,2020年全球數字心理健康領域發生了44起融資事件,累計融資9.07億美元,同比增加52%。

但當強調直覺、放下批判的觀念走向極致,身心靈的一切又如何驗證?在這個快速增長的龐大領域裏,人們打開心靈,渴望掌握獲得幸福和財富的魔法。但在這裏,同樣潛藏著被人抓住弱點並狠狠利用的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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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加入“靈修”後,他們從裸辭到負債百萬
作者:新周刊
發表日期:2023.9.25
來源:騰訊新聞
主題歸類:洗腦
CDS收藏:人物館
版權說明:該作品版權歸原作者所有。中國數字時代僅對原作進行存檔,以對抗中國的網絡審查。詳細版權說明

作者 | 劉車仔

編輯 | 晏非

題圖|《我的解放日誌》

2022年2月21日的上午,柚子毫無預兆地從幹了三年的工作單位辭職,背著瑜伽墊和她為數不多的行李,以及她全部的積蓄4280元,踏上從西安去往成都的高鐵。

這是她的朝聖之路。她的目的地,是距離成都市區30公裏左右的一家高檔療愈酒店“釋玥森林”。這是一座中式風格的療愈酒店,就建在龍泉山上,周圍被森林環繞。即便是最普通的房間,房費都需要4280元。

一般來說,這不是一個低收入打工人會考慮的度假酒店。但柚子許了個願,希望有人可以請自己住這個昂貴的酒店,然後偶遇自己的身心靈導師“學霸貓”。

這個看起來近乎荒誕的敘事對她來說,是驗證魔法的一大步。此行就像通向霍格沃茨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如果一頭撞上去頭破血流,那她就會接受——生活就是如此,魔法並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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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霍格沃茲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圖/《哈利波特與魔法石》)

一直以來,有兩種版本的人生在柚子腦海裏盤旋。第一種是從各種故事裏了解到的,“人生是肆意玩耍,你可以順利自然地成為你想成為的自己,獲得祝福”;另一種是,“人生就是要學會吃苦,不斷在比較中忘記自己,在各種不適合自己的遊戲裏,反複定義自己是很差勁的‘輸家’”。

她對自我的定義是“人生的輸家”——喜歡寫作,卻偏偏寫不好高考作文,於是自暴自棄選擇了理科,最後上了一個很普通的大學。她是那種我們都熟悉的、東亞社會裏被教育打壓的女孩,但她有一個天才般的寫作夢想。自卑和抱負的衝撞,過早地壓垮了她。

大學畢業後,她越來越確定自己屬於第二種敘事,於是忘記自我,接受家人的安排,做社會人應該做的工作。她原本以為,走進社會一段時間,自己就會變得“現實”。但痛苦總是找上門來,對她來說,每天上班都需要極大的能量。

2019年開始,柚子開始跟隨學霸貓學習“零極限清理法”。“零極限”提供這樣的一種世界觀:人們可以百分百對自己負責。如果感到不安,那都是因潛意識裏的擔憂、害怕、期望而起。當這些情緒都能被看見,並逐一被接納、感恩、放下,生活就會變得極為簡單。做到這一點,人們的視野將會重新變得清晰,而自身所具有的一切因緣,包括各種資源、機會等,自然會浮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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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靈避難所。(圖/圖蟲創意)

此後,這個身心靈社群成了她的心靈避難所,學霸貓踐行的身心靈奇跡成了她的精神養分。她的肉身每天在工作單位裏掙紮,心靈則靠“零極限”的咒語清理著這一切。

2022年2月21日之後的那一周,沒有一分錢的她,像錦鯉一樣在豪華酒店住了一周,也見到了心靈導師學霸貓——對於一個涉世未深的女孩來說,這一切堪稱奇跡,於是,她把自己的人生撒手交給了魔法,逐漸飄離現實生活。

這個身心靈社群裏有幾千個人,其中70%以上都是女性。不隻有柚子這樣的女孩,還有創業的女性、被裁員的女性、被傷害的女性、被東亞式教育打壓長大的女性……她們都被某種解決生活困境的魔法吸引了,或者說,很多人別無選擇地走進了這裏。

“奇跡”

過去一年,柚子過上了一種過山車式的奇跡生活。在電話裏,她說到這些奇跡時,語氣中仍然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

2022年2月21日,她抵達釋玥森林酒店時,天已經快黑了。打車花了她100多元,但前台報價後她才發現,她的錢不夠訂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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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玥森林酒店,被一片森林環繞。(圖/官網圖)

她在社群裏發了一條消息:我正在釋玥森林酒店前,誰能給我200元?我就能辦理入住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她稱作“顯化”成功:過了一會兒,她真的收到了群裏不少人打的錢,入住了酒店。

奇跡接連發生。從21日到26日,每當她覺得自己要被酒店掃地出門的時候,便又有群友幫她續上了酒店,於是,她實現了之前許下的“希望有人請我住這個酒店”的願望。

那是夢幻的一周。正值旅遊淡季,酒店所在的山頭幾乎一個人都沒有。但在她的感受裏,昂貴酒店的體驗似乎並不重要,因此她不願意多提及。最重要的是,這個奇跡的出現告訴她,還是要跟著自己的感覺走。

一年多前,柚子總趁工作間隙時,伏在桌上寫著清理雜念的“咒語”,直到寫滿整整一頁“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才作罷。

這份編外辦事人員的體麵工作,是柚子的父親托關係找到的。父親告訴她,等待機會,也許有一天她可以順利入編。

這份工作並不複雜,但談不上安心。每天上班,她和其他同事的手機會被放進一個籃子裏,隻有上廁所或下班的時候才能取出。她每天都為領導毫無來由的責備和控製而提心吊膽,對此,她隻能對自己清理、清理、再清理。

是“零極限清理法”和學霸貓的奇跡踐行,給了她辭職、離開主流生活的勇氣——“人們無須努力,一切本就自然順利。”而人們需要做的,隻是不斷進行身心靈的“清理”,照顧好自己內在的小孩。

離開成都回去之後,柚子聽從內心,租下一眼看中的房子。每個月房租3000元,押一付三的錢是她從微粒貸和花唄裏麵借出來的。在咖啡店打工了一個月之後,柚子便徹底不工作了,盡管她身上一分錢都沒有。

她一直想成為一個作家,並以此為生。但如何開始呢?她沒有信心。

她開始在社群裏連續更新著自己的起心動念,她把自己寫的內容叫做“流水賬”。我看完了她所有的內容,在“今天想吃什麽,做了什麽事情”的內容裏,夾雜了很多坦誠的思考和靈光乍現的洞察。但她喜歡貶低自己,把這些歸類為“流水賬”,這樣她就可以一直回避自己寫作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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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想寫作,於是她逃避寫作。(圖/《我的天才女友》)

不工作以後,她會在出租屋裏打坐修行,但她的很多念頭總會被“今天吃什麽”帶走。天氣好的時候,她會出去騎車。她聽從學霸貓的教導,把瑜伽墊鋪在地上。因為導師說,即便什麽都不做,隻要瑜伽墊鋪在地上,久而久之,也會養成每天練習瑜伽的習慣。

她的“流水賬”後麵,往往帶著收款二維碼。但真的有人不斷打錢進來,大多數時候是幾十塊,也有幾百塊或者上千塊的。柚子是許多人的“功德箱”,人們通過打錢給柚子,實現金錢流動,獲得能量擴張。也有很多人喜歡看柚子寫東西,有人打完錢評論道:其實很想知道,躺平不工作的柚子,究竟可以靠奇跡支撐到什麽時候?

有時候群友打來的一點錢,會被柚子立馬用於還款。更多時候,她拿著這些錢,去吃想吃的海底撈、魏家涼皮和甜品。她一點也不像一個身無分文的人。

但這種修行,時常伴隨著恐慌發作。她恐慌於朝不保夕,不知道明天會不會餓死,以及還款日到了該怎麽辦。但每當這樣的時刻到來,她就對自己進行清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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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平和氪金,居然能在這個社群裏形成閉環。(圖/圖蟲創意)

身心靈社群,憑什麽吸引她們?

2017年開始,連續創業的學霸貓創建了自己的冥想品牌“輕鬆冥想”及社群,“零極限清理法”是輕鬆冥想社群所打底的方法論基礎。

這個理論來自一個叫做修·藍的美國人。2007年,他寫了一本叫做《At Zero》的書,這本書在2010年被引入中國,被翻譯為《零極限:創造健康、平靜與財富的夏威夷療法》,核心要義是“荷歐波諾波諾”,即“對不起、請原諒、謝謝你、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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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心理學者伊賀列阿卡拉?修?藍2022年1月15日逝世,享年82歲。(圖/方智出版社)

2019年某一期課程,學霸貓在線下課程中篤定地告訴大家,她第二次讀這本書時突然悟了:“生命有它自己發生的軌跡和發生順序,我盡量不要擋生命的路。”她將帶著大家逐一清理關於財富、婚姻、人際關係等種種問題,做具體的實踐。

這一期課程價格為1999元。目前,微信端顯示的累計購買人數為700多人。

2021年,互聯網從業者陳蔓蔓遇到了行業大地震,被大廠裁員了,順勢在家調理身體,但還是擺脫不了焦灼的狀態。此前,陳蔓蔓一直覺得自己在職場上很有上升的希望,但突然被裁員的事實,一下子顛覆了她過去信奉的“努力就能改變”的價值觀。

但偶然在喜歡的播客上聽到了學霸貓的分享之後,她突然眼前一亮。

一次線下課程中,學霸貓講完了一些清理自身的理論後,便帶大家冥想。她會引導大家感受自己身體的部分,接著坐下來與自己對話,比如接受父母的一切等。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奇妙感受,很多人會很想哭,接著便能迎來一種內心的澄澈和廣闊,好像對一切都釋然了。

2021年左右,西西也加入了學霸貓的社群,當時她是大廠的產品經理。此前28年的人生裏,她一直在學校裏度過,高考、大學畢業、去國外繼續讀書,最後通過校招直接進入大廠。她感覺,周圍都是和自己差不多的人,自己幾乎也沒有什麽人際交往的經驗。

在那個小環境裏,她好像越來越不快樂,感覺自己總在做一些煩瑣的事情。領導總給她安排一些難以獲得資源支持的任務,她不知道為什麽,也不懂得如何應對。2020年體檢的時候,查出來她的身體裏有一個10厘米的囊腫,她後知後覺,這是工作上的壓抑所帶來的。

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在最脆弱、迷茫的時候,遇到了學霸貓和“零極限清理法”。對陳蔓蔓來說,最開始她隻是進去“倒垃圾”,傾瀉自己的情緒,其他女孩也會在這裏傾訴平時不方便和身邊人聊起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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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靈給了痛苦的人一些火光。(圖/《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

社群裏的氛圍很包容,任何分享好像都能得到接納,尤其是群主學霸貓,總會給大家點讚甚至評論。此外,在這裏還能看到各種各樣的有關創業的、情感的,以及家庭關係的故事,時間久了,陳蔓蔓感覺自己產生了依賴,每天忍不住一直刷。

陳蔓蔓第一次參加線下課是在2021年夏天。當時每一期都有一個主題,但實際上,很像是學霸貓本人階段性的人生感悟和讀書心得。每次課程會進行4—5個小時,中間穿插她自己的、學員的或者朋友親曆的故事。學霸貓講完之後,會有其他人分享自己的人生困惑。

我聽了學霸貓線下課的錄音版本,那更像是在輕鬆地聊天。她說話很敞亮,總是說著說著就大笑起來,底下的學員也跟著笑。她時而會有非常精準的人性洞察,然後用各種案例故事來疏解潛藏於人們內心的焦慮。最後,她會告訴大家,一切都會沒事的,隻需要敞開、自信地接納,去做一切你內心想做的事情。

也許是她非常篤定、自信的語氣,加上她本人的成功光環,人們總會相信並接受這樣的撫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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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燭、禪石可以讓人更快進入冥想。(圖/圖蟲創意)

2021年,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西西和學霸貓幾乎天天都會約飯逛街,那也是她“豁然開朗”的一陣子。那時候,她已經辭職去了一個初創公司。學霸貓身上自信蓬勃的能量啟發了她,她學會了把自己放在與他人平等的位置上,再去看待需要解決的問題,不再卑怯。學霸貓總能非常自然地站在中心位置,這也讓陳蔓蔓得到了啟發。“中國人從小被教導要謙虛,要聽從權威的話。但有一天,有個人以親身示範告訴你,你應該高調展示你自己,讓自己被看到,這對很多女孩子來說是有意義的。”

氪金、負債,和屹立不倒的魔法師

一般來說,修行往往對應著放下欲望。但在身心靈社群裏,清理的功課卻直奔財富欲望而去。

在學霸貓的解讀中,經濟下行、市場緊縮,僅僅是人們“匱乏”“緊張”的習性在發作。因為匱乏,所以人們麵對金錢顫顫巍巍,不敢作為。越是這樣,金錢越是遠離。要克服這種習性,清理對金錢的恐懼,便要選擇流動大量金錢的方式來打開自己的能量。

2021年7月,學霸貓把社群改名為“學霸貓·霍格沃茨凡學貴婦分校”,社群裏的金錢“擴張”遊戲慢慢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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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金錢流動。(圖/unsplah)

那段時間,學霸貓經常帶著西西逛商場購物、買名牌服飾、住五星級酒店、在豪華餐廳喝下午茶。這是群裏的人們踐行的一種生活方式:愛馬仕(奢侈品牌)能量很高,買東西不要看吊牌價格,不要用優惠券……

最誇張的一次,西西在一天之內刷了10萬元——買了一件5萬元的大衣,外加一個5萬元的包。“那個時候覺得自己好牛。”她感覺自己處在一種興奮的狀態。

2021年9月底,陳蔓蔓到成都去參加學霸貓的線下課。當時,她也想驗證一下群裏所提倡的生活,“住在五星級酒店,工作狀態會不會更好?”

那些天,她幾乎都在逛街買東西。成都的城市氛圍讓她感到放鬆,每一家店的服務員態度都很好。她嚐試著買衣服不看價格,隻看心不心動、喜不喜歡。因為按照學霸貓的說法,如果開始看標價,就意味著你開始匱乏了。

事後想起來,陳蔓蔓覺得,正是因為“一些常識與玄學混雜起來,包裹著消費主義”,讓人消除了大手大腳消費的緊張感。

通過學霸貓,西西在線下認識了一個在上海大廠裏工作的女孩。2022年3月左右,她來到成都聽線下課,課程結束後,上海疫情開始,女孩回不去了,便在成都待了下來。在那兩三個月時間裏,女孩每天住在五星級酒店套房,每個月需要花費將近10萬元。

學霸貓每天都帶她逛街購物。在一個名牌手表店,學霸貓勸說她買一隻幾十萬元的手表,並告訴她這個手表必須買,因為“戴在手上,你跟別的產品經理講開發需求,底氣就足了”。最後女孩還是開了新的信用卡,當場買下了那隻手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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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員陷入購物消費熱潮中。(圖/圖蟲創意)

隨著社群一輪又一輪的擴張,學員中刮起了一陣陣負債消費的風潮。住大平層、打豪華車、去新榮記吃下午茶、不斷開信用卡……學霸貓戴一個手鐲子,所有人就跟著去同一家店裏買手鐲。不僅如此,大家說話的風格也越來越像。

金錢遊戲成了社群裏最激動人心的修行,消費主義成為人們“顯化”的動力。

那段時間,西西天天刷星球(社群),看著各種“能量擴張”的故事。“簡直歌舞升平,雖然真實的世界裏每天有各種疫情的新聞,但星球裏是一片淨土,每個人都很快樂。大家每天都在說,今天穿得美美的,買了什麽好看的衣服,去哪裏喝了個下午茶好快樂。”

一年左右的時間,西西消費驟漲,花了四五十萬元。但相比起其他人,她的消費居然還是相對克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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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裏興起歌舞升平的消費狂歡。(圖/unsplash)

這也許就是學霸貓所創建的“輕鬆冥想”許諾給大家的捷徑——做什麽事情都要輕鬆,不用吃苦,不要糾結,跟隨自己的喜好。當內心批判的聲音垮掉之後,所有人似乎都獲得了一種神聖的體驗。“就像站在一尊金燦燦的佛祖麵前,會產生一種敬畏之心,而自我就坍縮掉了。”

久而久之,整個社群裏所有人的金錢能量真的擴張了,“匱乏感”也消失了,仿佛人人都真的成了“貴婦”,但陳蔓蔓感覺到,人們的金錢觀好像也出現了偏離——四五千元可能隻是一晚上酒店的價格,人們對錢失去了實感。

這也是為什麽社群裏的人如此慷慨,柚子經常能在群裏收到各種打款、被請吃高檔餐廳、住高檔酒店的原因,而這也實現了柚子個人的“奇跡”——什麽都不做,成為隻需要供養內心的小孩。

隨著時間推移,2022年,陳蔓蔓經常刷到社群裏各種關於負債清理的內容。當我在社群裏搜索“負債”標簽,除了一本“躺平負債兩百萬元”的日本心靈雞湯書籍,還看到很多人的負債清理內容。不少人在拆東牆補西牆後逐漸發現,每個月的還款總額已經超出還款能力,隨之而來是巨大的恐懼,頭腦發蒙、四肢無力,各種評判的聲音從四麵八方冒出來。

但由於“零極限清理法”的高度自洽,最後這些恐懼也會被“清理”掉,他們“格局再次打開”——結果是找朋友借錢、取出公積金,或者回到家鄉靠父母接濟,讓父母幫忙還債。

在某一條負債清理內容下麵,有一個顯眼的評論:“實話說,看到這條的時候我開始緊縮,胃部痙攣。”接下來是自洽的轉折,“不過比起之前的巨大恐懼,已經好多了。持續清理這種情緒吧,每一個巨大的情緒,都是彩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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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群裏關於負債的內容。(圖/相關軟件截圖)

金錢觀打開、卸掉理性思考之後,踐行財富功課的人們,也經常劍走偏鋒。

群友小智曾寫文章分享自己被騙的經曆。基於“生命不會出錯”的信念,他被一步步邀請進入投資群,在幾天的時間裏陸陸續續投入了10萬元。

在發現10萬元被騙了之後,他“內心平靜”,去理發,買了吃的喝的,回家開始打掃,進行清理,把不要的、大件的東西都扔掉。“我看了一些星友也是這樣做的,都是被騙了之後,開始打掃清理,我就學習一下。”

與此同時,群裏開始出現一些新的引流的生意。有人建立web3社群,交6000元才能進群。也有人做起了其他的療愈社群,收費一次上萬元。

從2019年到2023年,進入“學霸貓星球”的價格從299元/年變成999元/年,她的課程也經曆了幾輪的漲價,從第一季的199元到999元,第三到第四季突然全部漲價為9999元。

除此之外,還會有不少學員找學霸貓做個案谘詢,這是從來沒有放到台麵上的付費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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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霸貓關於漲價的推文。(推文截圖)

2021年,陳蔓蔓找學霸貓做過一次個案谘詢。第一次,學霸貓幫她梳理自己的感受,教她學著冥想,收費2000元。第二次谘詢是邊喝下午茶邊聊天進行的,價格變成了5000元。

在身心靈圈子裏,個案谘詢是一種很普遍的用戶轉化。但不同於心理谘詢的是,身心靈導師不一定有相關資質,不管是收費還是工作內容,完全取決於個人,往往缺乏平台或市場監管。

西西告訴我,後來如果有學員想要跟學霸貓提問題,就必須打錢,一個問題收費999元甚至更多。很多人認為,通過這種方式可以鏈接學霸貓的高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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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跡會不會發生,也無可驗證。(圖/《我的解放日誌》)

事實上,學霸貓本人就是“踐行靈性得到成功”的一麵鮮明旗幟。

2015年正值人們熱衷創業的年代,從浙大社會學係畢業的學霸貓就在深圳試圖創業。2017年左右,她找到了自己的身心靈修行的道路。直到2021年,課程開始漲價,學霸貓也一改最初很樸素的風格,變成了性感貴婦風。

她身體力行地踐行這套財富擴張的理論,消費經過幾次升級。從深圳回到成都之後,她日常出入五星級酒店,穿各種名牌、開豪車,練瑜伽冥想,更新公眾號內容,與各種名流聊天。她講課的內容越來越隨性,也越來越像大師,總是一副隨時開懷大笑、什麽都能清理的樣子。

可以說,學霸貓本人就是最好的神跡。她每天似乎隻需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當一個貴婦,寫寫自己得心應手的內容,曬一曬自己的愛情,就能過上遵從自我內心的生活。這也是柚子和所有人想要印證的奇跡。

沒有人不想成為學霸貓,人們都希望學霸貓的“奇跡”出現在自己身上。但收集了如此多信任與寄托的學霸貓,不顧一切引領大家走進了消費社會許諾的泡泡中。

靈性泡沫

從短期來看,“零極限清理法”給很多人帶來了一些內心的平靜。但現實生活中,大家真的因為“零極限清理”而生活得更好了嗎?陳蔓蔓和西西心裏越來越不安,她們意識到,很多女生遇到了各種人生問題,還在這裏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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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霸貓的愛情觀裏,要清理掉自己在愛情裏的受害者傾向。(圖/相關軟件截圖)

陳蔓蔓在線下見過一些女孩,她覺得很難受,“這些女孩一天到晚把魔法掛在嘴上,天天聊學霸貓吃了什麽穿了什麽”。而在“零極限清理法”下,一切都會被清理掉,包括任何不對勁的感覺和批判的聲音,一個飄離現實生活的靈性閉環因此形成。

如果有質疑學霸貓的內容出現,學霸貓便會持一種智者麵對調皮孩子的態度——“我寬恕你”,其他人則不分青紅皂白地點讚。

問題就在於,在“心總不會出錯”的前提下,裸辭、負債、被騙的人越來越多,但“金錢流動,財富擴張”的理論,又創造了一種即便負債被騙,生命也盡在掌控中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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徹底放下思考,徹底躺平。(圖/圖蟲創意)

人們身上似乎長出了一個“靈性主人格”,現實成為幻象,靈性敘事占據了主要思維,以至於很難和她們展開對話。

當我給柚子發一些寫作訓練班課程、鼓勵她真正開始寫作的時候,她說:“我暫時不想寫自己的故事,我在等自己的心意,除了我,任何人說了都不算。”

我問:“你的心意是什麽?”她回答:“生活不是簡單一個問題就可以回答的呀。”然後,她又回到了悅納自我的閉環中,“我反正挺允許自己不寫和寫得更差勁一點,人可以不因為努力、刻苦、優秀,也能夠得到金錢、認可和愛。”

今年,在躺平了一年多以後,柚子退出了社群,回到了老家。

在那不久後,有群友錄了一期播客,指出社群裏的“邪教”苗頭。我問她如何看待這件事以及為何退群,她表示並不願意評判這一切:“你沒辦法證明那些人自說自話是否是對的。”她給出的退群理由是:“總有一些魔法是專屬每個人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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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靈性的世界裏,飄離現實生活。(圖/《天然子結構》)

在今年徹底離開社群之後,陳蔓蔓不斷反芻過去一年多的經曆。

在當下的大環境裏,當一個女性選擇獨立,得到的社會支持更少。她和很多女性一樣,都看到了玄學所提供的某種解決問題的可能性,但那也許更像是一個逃避問題的捷徑。

1984年,心理學家約翰·威爾伍德提出了“靈性逃避”的概念。在世俗中麵對自己無法解決的傷痛或遭遇巨大的挫折時,少有人會直麵痛苦與黑暗,而是選擇曲線救國,用麻痹痛苦的方式來解決問題。

在當下,靈性逃避的方式很多,學霸貓以及她的社群隻是其中之一。但大多數人不願意認為自己是在實踐靈性逃避,即便負債或者被騙很多,也不願意稱自己為“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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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靈沒有標準,提供的是儀式感的消費市場,談的都是主觀感受,於是也很容易混雜牛鬼蛇神。(圖/unsplash)

在跟我聊完的那個晚上,陳蔓蔓說自己生了一場病,嗓子發炎。離開社群之後,她似乎需要不斷進行自我的排毒。在那之後,她總是找一些出了社群裏的人一起交流。她需要不斷地反思,她希望社群裏的人能早點離開,重新回到現實生活。

但讓她感到矛盾的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人們就是需要心理按摩。那些已經付出了巨大的成本或者負債累累的人,更難以離開。

“就像一個坐著熱氣球飄離地麵的人,已經飛得很高很高了,飄在空中,大家喊她,她聽不見也不想聽見。她不敢往下看,因為想要回到地麵的話,會很痛的。”

校對:鄒蔚昀,運營:嘻嘻,排版:陳澤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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