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09)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25 18:30:52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13627 bytes)

5萬人消失在「漁民」直播間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9-07 21:22 Posted on 北京

 

文 | 薑婉茹

編輯 毛翊君

 
 

李雨一直生活在漁村,走出家門五六分鍾能到海邊,但她沒出過海,也沒怎麽出過村子所在的連雲港海頭鎮。祖輩是黃海的漁民,村裏十戶有八戶是這樣,不過女孩都不能打漁。到了40歲,她和外界最多的連接就是網絡,之前靠網店賣海鮮,生意不好又開了新店,直播三個月,每天頂多來一兩千人。

排海消息發布的那天晚上,直播間一下湧進5萬多人,她還沒反應過來,一條條留言往上刷:“賣變異魚你可真行”“不要害人”“想當第一批享輻的人就買”……她已經看不到真正的買家需求,也沒人管她的反複解釋——魚都是排海前捕上來的,“沒泡水,沒泡藥,沒動過任何手腳”。她把一條大魷魚舉到屏幕前,保持笑容,“大夥散了吧,陪陪家人洗洗睡吧。”

平時她一晚能賣一兩百單,那天被攪得沒怎麽賣貨。罵人的太多了,拉黑不過來,她忍不住回上幾句,“魷魚8個爪,小黑粉吃完讓你變10個爪,多長幾個小手指帶節奏”。她做海鮮直播也3年了,知道平台規則,跟網友互懟算違規,會被扣分。最後她崩潰了,放下手裏的魚,對著鏡頭喊,“你還讓不讓我幹了……沒招你也沒惹你”“我們就是一個小漁民,讓我把這批貨賣完行嗎?”

李雨(右)在直播間情緒激動,喊話黑粉。圖源直播截圖

以前她都能忍住,直播時碰到顧客講價說,漁民就是撈一下魚,來錢容易。她想,那是拿命換的錢。前一陣子,她的一個舅舅被船上的大桅杆打了一下,50多歲人就沒了。

父親也在去年病重,走的時候60多歲,李雨認為是長年累月的捕魚生活導致積勞成疾。漁民出海要趕潮水行船,淩晨輪流守夜,看見魚蝦就得起來幹活。忙的時候父親一天隻睡兩個小時,吃口掛麵、煎餅對付一餐。夏天曬得跟“黑碳球”一樣,身上禿嚕皮,冬天手上全是凍瘡。沒活的時候盼著開海,到了8月又容易被海蜇蟄,身上一大片都是紅的,生疼。

眼下又到了開海期,漁民們就指著年前的幾個月海鮮旺季,生意好的漁船能掙上十幾萬。李雨一家辦完漁政手續,台風耽擱了幾天,店剛開工,才捕了十幾天魚,就遇到排海的事。每年本就有近六個月要“養海”,漁民們隻能修船補網,時不時去鎮上的蘇魯海產品批發市場搬貨,打打零工。

直播間被“攻陷”兩天後,李雨情緒激動的喊話在網上被傳播,受到了關注。像她一樣,不少海鮮主播也遭到惡評,有主播說“十五年的努力,隻在今天,一個時辰之內什麽都沒有了”。直播的時候,還有人把“賣完改行”的字條貼在衣服上,或是說要賣船,邊說邊抹淚,真真假假難以分辨。

00後小溫刷到這些視頻,決定支持主播,在一家看著“很慘”的店裏買了10包蝦滑。後來才發現,這店至少有三個超百萬粉絲的大號,銷量40多萬。隔了幾個小時,小溫再打開直播,主播已經換了人,但還是帶著哭腔,“眼淚又沒幾顆”。這回評論區沒什麽人罵主播,哭的原因就變成了“100塊隻能發8包,大家非要10包,虧本了還得發”。“可他們本來就是100塊10包的”,小溫說。

小溫感到同情心被利用了,氣得退了貨,再刷到同樣的台詞就舉報。他發了個帖子吐槽,幾個同樣為支持漁民下單的網友留言說,“(主播)天天演一模一樣的劇情”“看了起碼十幾家,都是這樣”。

李雨說她還雇不起職業主播,隻有表妹幫襯,每天都是自己早上六七點起來,分揀貨品、打包發貨,再準備一下直播。周末也不敢停工,兩個孩子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小學,顧家和養家隻能占上一頭。現在她無法預料海產行業會怎樣——祖祖輩輩靠了一輩子黃海,感覺似乎快要靠不住了。她在想,“還年輕,有手有腳的,(之後)賣點牛羊肉、雞鴨肉也一樣。”

8月24日晚,海鮮直播間湧入大量惡評。圖源直播截圖

同樣的焦慮在海域蔓延。從李雨家往北,馬哥在大連的渤海邊做了十幾年捕撈,擁有兩艘船,價值上千萬。今年九月開海前,他在短視頻平台上招船員,應聘的人明顯比以前少。船員們都有顧慮,擔心今年打了魚賣不出去,老板開不出工資。馬哥跟他們保證,簽正規合同肯定穩得住工資,很多人還是不敢幹。

排海的具體影響他還沒看到,但核廢水成了船上繞不過的話題。他猜測收魚的價格要降,“不看好這個行業了”,200多天後捕的海鮮,他估計自己都不敢吃。要是海產賣不動,他打算來年把船賣了,做點別的生意。

“現在都在想賣船”,一位連雲港從業20多年的漁船中介說,最近兩年漁業資源變少,網具多了,本來就不景氣。船主們一點點從小船換大船,很少有不欠債的,一旦還不起貸款,漁船被拿去抵押,就又得從零開始。

據這位中介觀察,賣船的人多,買的人少。比起去年,一艘三四百萬的船,今年大約要降價50萬。最近漁民們在他的中介公司閑聊,說的都是打工漁民麵臨失業,老板麵臨破產,但沒人知道排海的實際影響會在什麽時候來,達到怎樣的程度。

9月4日,馬哥出海捕魚的船。圖源視頻截圖

在海產鏈條的下遊市場,需求變化顯露得更加明顯。一家湖南益陽的日料店營業額直接腰斬,8月24日那天,老板莫秀英連夜發了一篇聲明,澄清店內存貨都是排海前購買的,此後不會再購買深海魚類水產品。老公是店裏的廚師,急了:“你這不就承認用的是深海魚了嗎?”

不少日料店同行以前把“日本空運海鮮”當作賣點,一夜之間全換了說辭,產地變成大連、威海、挪威、法國。莫秀英不想騙人,但24日以後,一周才能等來一桌客人點海鮮,隻吃幾片三文魚。

一位老顧客在對麵街的KTV工作,給莫秀英發信息說,“我這麽愛吃日料的人,老媽都打電話說不準再吃海鮮了,你們怎麽辦呀?”隔壁有家海鮮店,占地四五百個平方,本來都快開業了,現在也沒動靜了。同城的商家直接發廣告說,既然日本料理不能吃了,快來吃我的烤肉吧。莫秀英聽到路過店門口的九歲小孩都在說,核廢水來了,海鮮不能吃。“雖然沒人找上門罵,他們直接選擇不吃,更可怕。”

生意不好了,舍不得花5000塊做一條團購推廣,莫秀英就自己學做海報、剪視頻,但不敢在上麵寫“日式”這類字眼。有朋友跟她說,搞流量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自己的招牌砸了。

剛排海的時候,老公還嫌莫秀英杞人憂天,“恐慌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人”。最近他看連著幾天都沒什麽客人,開始每天皺著眉頭。莫秀英打算把房子抵押了貸款,想等賣完庫存的深海魚蝦,開始研究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反正不做水裏遊的了。店名也不要跟日本沾邊,想改叫輕食鋪,或者私廚料理。

莫秀英日料店的菜品。講述者供圖

但在南京賣牛雜的傅廚無法接受某些轉型,他在為老家福建漁村的親人們擔憂。老家人大多靠養殖紫菜、海帶、鮑魚菜為生,如果之後人們不再買海鮮、紫菜,那整個村最重要的產業就消失了。現在正麵臨一個選擇——紫菜剛收過一茬,還要不要再放苗下去?買苗、雇人工都要花錢,如果投入了幾萬、十幾萬,到兩三個月後收獲的時候,賣不出去該怎麽辦?

某種程度上,他目前是幸運的,自己不用愁這些。父親早亡,自家在海裏的地被人占走,他做不了漁民,就外出學廚闖蕩。24日那天,店裏打工的大姐提醒他搶鹽,他沒當回事,沒想到第二天真的買不到,外賣平台、周邊便利店都賣空了。

後來又有人喊他搶海鮮幹貨,這次長了教訓,店裏放調料的倉庫有5個平方,傅廚一下子買了好幾千的貨,堆滿半個倉庫。剛排海的時候,市場上賣海鮮的老板說,海鮮賣不動了。沒過幾天,不少人開始囤貨,海鮮反而更好賣了,還漲了價。

他的菜品裏也會放一些海鮮,生蠔、花蛤價格持平,對蝦原來賣22一斤,現在漲到了26塊。但是客人們都不點海鮮菜品,買的海鮮賣不掉,隻好店員們自己吃了。如果這樣繼續下去,傅廚想下架沙茶海鮮鍋和海鮮沙茶麵,開發新的肉菜。

最近一陣的見聞,讓傅廚牽掛起在老家的姐姐。她全家都在紫菜養殖業打工,姐夫給人打掛菜的樁子,幹一天400多塊錢,包兩餐和一包煙。這段時間,傅廚時不時就問姐姐,有沒有活兒幹呀,活兒多不多呀。姐姐說最近活兒少了些,現在是防台風的時候,風一吹紫菜都刮跑了,活兒少也正常。

傅廚更擔心的是九月之後,要是旺季活兒還這麽少,就很不正常。姐姐生了三個孩子,如果不得不外出打工,孩子們隻能當留守兒童,“誰會雇帶三個娃的女人幹活呢?”

小時候他最喜歡赤腳去海邊撿貝殼、捉小魚,去沙地裏挖沙蟹,大人們出海了,小孩就眼巴巴地盼著,等漁船靠岸,看看有什麽魚,能賣多少錢,哪些可以自己吃。在傅廚看來,排海之後,大海即將變成一個禁地,不敢再去玩,海鮮也不敢吃,“祖祖輩輩都是漁民,失去了海,還有什麽啊……”

福建收紫菜的漁民。圖源視覺中國

網絡上的風波似乎很快過去了,這個鏈條上留下的是迷茫和猜測。排海對海鮮直播間的銷量影響暫未顯現,李雨打算觀望下,先清完手裏的貨。流量跟著消失了,她直播時人越來越少,比風波前更少,有時隻有上百人。

李雨覺得直播間“也不需要太多人”,買海鮮的主要是老顧客。有人私信她“不是你的錯”,也有人留言為之前的網暴道歉,說不是故意的,隻是跟了個風。隻有零星的黑粉來刷惡評找樂子,她就拉黑他們。24日之後捕的海鮮李雨不敢賣,“真有人吃出問題,咱也承擔不起”。她為自己家囤了些海鮮留著吃,吃了一輩子海鮮,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吃上了。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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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鏡頭下,養老院的一個冬天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9-17 20:58 Posted on 北京
 

文 | 魏曉涵

編輯 王珊瑚

圖 Wendy

 

“我買了十個傻瓜膠片機寄到外公的養老院”

三年前的冬天,我在英國做了一個夢,夢裏到了外公在湖南的養老院。每次去養老院,一定會把他接出來,找很老的理發店修臉、刮耳。弄完之後,我們就坐在一個職工單位那樣的小區院子裏。“真是舒服啊,好久沒有這麽舒服了”,夢裏外公一直說。我抬頭,第一次在夢裏看見灼熱的陽光,透過梧桐樹金黃色的樹葉(灑下來),被刺痛得流淚。

我很少夢見家裏的老人,可能因為太久沒有回國,也一年半沒去見外公了。進養老院之前,他一直住在我們家,差不多十多年時間。老人像是一個家庭裏的守望者,小時候覺得挺溫暖的,你知道回家永遠有人在等你。

真正決定長期住進養老院有很多現實的考量,我研究生出國之前,外公阿爾茲海默症的症狀逐漸顯露出來。一開始是記性不好;然後說胡話,變得特別不講道理;翻箱倒櫃地找他的錢,總覺得被人拿走了。但他並不是24小時都這樣,有時候會變回正常。偶爾控製不住大小便,媽媽給他洗褲子,他還是有意識的,會覺得羞愧。

媽媽還是覺得老人家在養老院太可憐了,再在家裏住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照顧好他。結果就是一天晚上,大半夜聽到關門的聲音,老人家自己跑出去了。家人瘋狂地找,還好他腿腳不是很快,走到(小區)大門口就被找到了。被找到的外公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驚嚇,特別特別慌,說沒有人管他。

即使是一個中產階級的家庭,子女也沒法24小時陪著他。你沒有親自照料過一個老人的生活,就不會知道那是多麽繁瑣。他的身體會變形,不能按他平常的鞋碼來買鞋,因為腳會腫得塞不進去,必須不斷買不斷退,直到買到一個他喜歡的。平時爸爸要上班,媽媽在家陪著外公,也有自己和下一代的生活要忙。媽媽覺得這樣不行,外公身邊一定隨時要有專業的護工,到了那個階段沒有太多選擇,隻能送到養老院。

 

進養老院的過程預熱了三四年,一開始外公肯定不願意,嚐試了很多——在四個子女家輪流住,因為沒長期住過不習慣;再後來在小區裏單獨租了房子,總有矛盾,換過七八個保姆還是不行。最終送他進養老院的時候,他其實已經有點神智不清了,也不再發表自己的看法。

我猜外公大概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吧。不管我們做過多少種嚐試,也算對老人傾注了很大的注意力,但仔細看他的軌跡,還是逐步把老人家排除出了我們的生活重心,我覺得他一定是明白的。

生活中很多重大的事情,都是平靜地發生,我們總以為會有一個儀式感的場景,但很遺憾就是沒有。送外公去養老院那天,他已經不在乎了,也沒有感覺了。它隻是在你心裏起了很大的波瀾,媽媽一個人在家裏哭,“我好失敗,不能讓爸爸在我身邊養老了”。

周末回家媽媽說到這件事,就會紅眼睛。那幾年我忙著考研究生,沒有一天休息,外公也幾乎從我的生活中退場了。他的阿爾茲海默症逐漸加重,以前做飯很好吃的外公不再能做出記憶中的飯菜,我突然意識到,生命中一個很愛的人已經離開了,但他的軀體還在世界上,你甚至沒有機會去緬懷。

做那個夢的時候,我在英國讀研究生,因為疫情也回不去,看不了他。不知道他在養老院過的是一種怎樣的生活?我想留下一個他的視角下,生活的痕跡。買了十個一次性的傻瓜膠片機寄到外公的養老院,邀請他幫我記錄一個養老院的冬天。

 

“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機分給了其他人,我才得到一張他瞌睡的照片”

外公沒有接觸過攝影,生病之前他隻拍一種照片,就是全家福。我特地選了一次性傻瓜相機,按一個鍵就能拍的那種。然後拜托護工把拍完的相機收回來,寄到一個衝洗的地址,也沒有提太多要求,怕增加人家的工作量,對老人家有意見。

收到照片是兩個月之後,我都快忘記這件事情了,媽媽突然傳來一大批文件。我把它打開,那種感覺特別神奇,像參加了一個班級聚會,那些相片是一張邀請函,邀請我進入到他們的下午,通過他們的視角看到他們的生活。

那個養老院在一座二線城市的城郊,規模比較小,老人家才二三十個,失能的偏多一點,每個人都有一台輪椅。之所以選擇這裏,是因為離舅舅家不遠,方便有什麽事能趕到。遠處有山,綠化很好,外麵圍著一圈鐵柵欄。

柵欄像是一種“隔離”,不僅是物理層麵,從社會層麵也是,把他們作為人稍微複雜一點的需求全部抹掉了,保證人活下去的需求。很多事住了養老院你才會知道,那裏沒有帶骨頭的東西,魚吃不到,蝦也吃不到,沒人給你剝,排骨可能隔很久能吃到一點,口味都很清淡。水果給的是最簡單易得的,比如你今天想吃個榴蓮,那是在做夢。

外公是養老院裏為數不多能自由活動的老人。他肯定大方地把相機分給了其他人,所以我才得到了一張他瞌睡的照片。老人的日子沒有昨天,沒有明天,每一天都是今天,隻是被短暫的假寐分成一段段的碎片。

不像年輕人會拍一些風景,他們很喜歡拍人,每一張都有,有一些臉是模糊的,老年人的視線就是很混亂的。如果是一個站得很高的視角,那肯定是護工拍的,想記錄他們照顧老人的樣子;有一些特別矮的視角,那是坐在輪椅上的老人拍的。

照片裏過曝的冬天的陽光,和我夢裏的陽光一樣耀眼。他們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發呆,照片裏很多老人顯得呆滯,眼睛都不聚焦了,口裏含著飯咽不下去,胸前有一個很大的飯兜兜。他們的生活確實就是這樣,無聊空洞,不知道是不是人生的最後一個冬天。

當一個人過得被動,沒什麽生存能力的時候,你會覺得他生活得應該很差吧?這樣的照片居然隻占了一半,照片也比我想象中拍得好很多,花成一團的“抽象派作品”比較少。我還是低估了老人家,他們也會享受陽光,和別人聊天,會拿著相機笑得很開心。

我一邊看一邊笑,人到了老年哪怕是落入到住養老院的境地,生命還是會給自己找很多的“出路”。有一張扒欄杆的照片,一個平時很虛弱的老人,嗖的一下就站起來,可能想要翻牆出去,身邊的輪椅也看不見蹤影,有一種“逃離瘋人院”的悲壯。

 

“養老院的階級以子女關注程度作為區分”

進了養老院之後,外公的生活反而變得更規律,早睡早起。養老院還每天帶他們做操。有長輩在養老院的群裏,就會傳出一些外公做操的視頻。他們有活動室,也兼食堂,晚上放點《新聞聯播》什麽的,老人的味道特別明顯。但我外公是一個很愛幹淨的人,他的房間更多是一種清涼油的味道。

外公住的是單人間,他特別喜歡在自己的房間轉悠,打開他的櫃子,摸摸他的衣服。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會把東西擺得特別整齊,春夏秋冬都要戴個帽子,冬天是羊毛的,春天就是透氣一些的草帽,尼龍或者亞麻的。

在養老院如果多花錢,就可以像外公一樣擁有一個單獨的房間,護工可以在旁邊支個小床,24小時陪著他。我們每周都要給老人寄牛奶、營養品、衣服,向護工詢問老人的情況,這無形中增加了他們的工作量,於是又要給他們買點衣服、吃的或者首飾包包,逢年過節的紅包也得給。

這裏的階級以子女關注程度作為區分,節假日被子女開車接出去玩的,平常子女來送飯的,每周都會收到子女網購物資的等等。養老院裏也有智力殘缺的、被家庭拋棄、和家裏關係不太好的老人,是不會有子女來看你的。

外公三項都有,成為了本院話事人,號令三軍。糊塗的時候會和別的老人打架,成為一隻捍衛領地的老貓。有時候我英國這邊淩晨了,還能看到國內的早晨發來一段外公跟別人打架的視頻。老人家打架是會用輪椅衝著對方的,像小孩子開碰碰車一樣,而這樣的“老年鬥毆”每天都會在養老院更換主角輪番上演。

如果看到照片裏外公一個人站著,其他老人家都是坐著,那估計是他在訓話。印象中外公在我麵前特別和顏悅色,幾乎不會說重話。但他在養老院的視頻裏就表現出那種“老年版狂飆”的氣質。

一堆有點神經衰弱的老人家湊在一起,打架都是想象不到的原因,比如可能隻是路過,外公就覺得他老欺負我,偷我東西,天天往我房間裏闖。我媽和舅舅其實也挺心焦的,就像小時候在學校打架會請家長一樣,養老院會打電話告訴你家老人今天又吵架了。我媽就趕緊給對方子女賠禮道歉,給護工送點禮,再勸外公,那個人腦子不好很可憐的,外公被說服了,其實他不清楚他們倆差不多。

這樣的外公讓我感覺很陌生,但這也是他(不太在親人麵前展露)的一麵吧,我還是很愛他。他可能覺得自己是領導在開晨會,其實以前他完全沒有做過領導,就是一名普通的礦工。年紀大了,可能思維就回到最本質的需求了,不會想著和別人經營一個長期的關係。生命的衰落不一定是無聲無息的,有可能是很暴躁的。

我覺得社會對於“養老”的要求,我們家人是做到甚至超過的,但對一個人晚年的需求的照顧,還是遠遠不夠。比如老人也會渴望親密關係,我聽說過,養老院裏有的老人家覺得護工是我的老婆,為什麽要去你的臥室?

養老院我去過三四次,每次待的時間都很短,也從來沒有走完過。我不太願意回憶養老院的場景,它特別像我童年的那種寄宿學校。寄宿學校的小孩也和老人一樣,沒有人再親你抱你了,也沒有依靠了,會比較誰的媽媽來看自己了?誰是第一個來接自己的?

我很欣慰的是,在照片裏看到了外公拿著照相機笑得很開心的樣子。我好像很久沒見到他笑得這麽開心了,每次去養老院,他總是紅著眼睛流著淚問,你下次什麽時候來啊?待多久啊?過得好不好啊?我總會有意識地親親他,抱一下他,拉著他的手,其實心裏麵很悲傷,我想他不知道已經多久沒被人親過了,上一個親他的人會不會還是我呀?

 

“這裏是招待所呀,過兩天就要接你回家的”

去養老院看他,我和表哥都會推著他的輪椅出去走走。外公膽子真的很小,假如前麵有個減速帶,要慢慢推過去,不然他會嚇得不行。我們有時候有點想玩,就像小時候推超市購物車一樣,推得太快,就聽見外公在輪椅上罵盡了他平生所有的髒話。

生病之前,記憶中的外公屬於那種“運動型男”,穿著回力鞋、老頭背心,走路飛快。有時候會跟別人吵架,看上去很凶,但吵完架去摸他,會發現他的手發涼在抖。逐漸理解他的生活之後才知道,那個年代一個礦山單位的小工人,像個大家長一樣養育四個孩子其實不容易,如果他不把自己撐起來,顯得自己很大的話,生活就會更艱難。

後來失去勞動力之後,老人家就會想要爭奪家庭成員的關注,當時奶奶也在我家住,她倆就會在很小的事上吵架幹仗,比如爭奪電視機的主導權。每次年輕一輩出門他都會很緊張,問你去哪兒?後來已經到了我出門拿個快遞都會問幾句的程度。

長大之後才理解,他是想掌握每個成員的動態,害怕被拋棄。我印象特別深的是,有一次我在臥室睡覺,外公遛狗回來,問有人嗎?我睡得迷迷糊糊沒有回答,就聽見他開始跟狗說話,“又是我們兩個人”。

生病之後,外公的記憶總是錯亂的,和養老院的他視頻,他總是要反應一下,去看他,有時候把我認成他的小女兒,或者把我認成護工。

不清醒的時候他會問,“我這是在哪兒了?”外婆已經去世很多年了,他還會問我老婆呢?記憶中他好像覺得自己正處在壯年。我媽就按照他的記憶告訴他,你現在出差了,這裏是招待所呀,過兩天就要去接你回家的。外公馬上接受了這個設定,很快能安撫他。

他養老院的房間裏唯一關於家庭的東西隻有一個電話簿,巴掌那麽大的,記滿了他要聯係的人。裏麵有一張很老的全家福,照片上我媽媽都還是個寶寶,那是他記憶中的一家六口人。

外公已經不和我們說想回家了。他要回到哪個家呢?女兒家,兒子家,還是自己一個人租房子的家,或者當初那個六口之家?我覺得外婆去世的時候,他可能就已經沒有屬於自己的家了。

我們還是帶他回到了住了一輩子的那個礦山單位上。那年清明節,我們去給外婆掃墓,把外公接出來出了個“遠門”,去了老家,帶他見了年輕時的三四個朋友,那個年代的老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那是我印象中外公進了養老院之後,唯一一次很有尊嚴的、像一個正常社會成年人的樣子。他穿得幹幹淨淨的,坐在沙發上似乎都挺拔了一些,不再跟人吵架或者惶惶不安,恢複了侃侃而談的樣子。

他們不太說得出離別的話,但會默默地抹眼淚。老人家的眼睛有點幹澀,不像年輕人有那麽豐富的眼淚,就不停地用很粗糙的手,去搓自己的眼皮。道別的過程特別漫長,可能前一個小時就說要走了,又沒走喝了杯茶,送到門口,又要再聊個十幾分鍾,上車前一直慢慢走,走一步拜拜一聲。

外婆的墓地在山上,車開不上去,外公也去不了了。我們帶他回了以前住過的平房,外公在那裏度過了他的青壯年,我出生也在那裏,我們的小家庭是依附在那個大家庭之上的。

那個平房已經被拆掉了,整個一排樓變成了一個很大的坑,像是給人挖的墳。但外公特別平淡,說著都挖掉了,緊接著問,那我分的房子在哪兒?告訴他之後他馬上就忘掉了,對他來說已經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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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強手相,你的雙手創造你的人生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25/2023 postreply 20:4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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