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8)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22 16:59:13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2684 bytes)

女兒vs媽媽:北京小升初實錄

2023-09-21 11:49: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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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食欲X永愛

Z世代作者,已有多部作品售出影視版權。用筆書寫人間。X國家一級造價工程師、一級建造師。

前言什麽是好的教育?這是個很難給出標準答案的問題。但肯定不是“狂熱”地激勵孩子,《媽!這是我的人生——令人又哭又笑的母女成長實錄》以母女二人的親身經曆為藍本,以雙視角的創作方式,探討教育的本質。 永愛——一位曾積極致力於激勵女兒的媽媽,王食欲——一位被激勵了十幾年的女兒,組合搭檔經曆了“坎坷又有趣”的教育之旅。學才藝,搞學習,“偷偷摸摸”發展愛好,考上北京四中道元班,備戰北京電影學院藝考、高考,創業,留學等等,讓王食欲踏上了比同齡人更豐富、深刻的自我認知之旅。

女兒篇:升學不是孩子一個人的事,而是全家的任務

 

新的升學方式發布,家長們全慌了

新的升學方式發布,家長們全慌了升入 4 年級,班裏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了。曾經無憂無慮地在操場上奔跑的孩子們,仿佛一瞬間長大了,紛紛坐在課桌前盯著書本,和家長一樣愁容滿麵。

我看著焦慮的同學們、忙碌的老師們和那些在校門口竊竊私語的家長們,感到茫然。但我的同學們似乎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位女同學用稚嫩的嗓音和過分成人化的口吻告訴我:“你爸你媽沒告訴你嗎?以後小升初不考試了,電腦隨機給咱安排學校!”“啥叫‘隨機’啊?”我問她。

她也不知道。小學 4 年級,我們的數學課還沒講到“隨機數”呢。“就是……就是……我爺爺說,就是跟買彩票一樣!你抽中了,就能去好學校!誰中獎都有可能,不按成績排名,這才叫公平呢!”這位女同學告訴我,“除非你特別特別優秀,可以提前被好學校錄取,不然你就等著去隔壁中學吧!”

聽到“隔壁中學”這 4 個字,我立刻想到了被警察帶走的亮亮哥,頓時汗毛倒立。我心中惴惴不安。小學 4 年級,我家剛剛搬到東四環,附近並沒有我心儀的學校,恐怕電腦是沒法讓我中大獎了。那天,我回到家,問我爸媽:“咱們能搬到陳經綸中學附近去嗎?”

我爸媽剛剛從搬家的煩瑣和勞累中解脫出來,聽到我居然想再搬一次家,頓時火大。我趕緊把女同學說的“隨機中獎”的事情講給他們聽。當晚,他倆眉頭緊鎖,圍坐在電腦前,瀏覽了很久的教育論壇。第二天,我媽媽決定親自接我放學。她還特意提前 20 分鍾到校門口,向門口等孩子的其他家長打探了消息。

很快,4 年級第一個學期的期中考試結束,新班主任召開了一場氣氛嚴肅的家長會。在會上,班主任苦口婆心地強調:“小學 4 年級是分水嶺。4 年級以前的知識都很簡單,你家孩子隨便學學也能考雙百分,但 4 年級之後可就不一樣了,稍微鬆懈就會掉隊。如果你家房子和戶口不在重點中學的學區裏,那就要注意了,要提前報考為升學做準備的衝刺班!”

所謂“衝刺班”,是指重點中學為了提前選拔優秀生源而開辦的學科培訓班。這個培訓班裏成績優秀的小學生可以獲得提前錄取的資格。而且,這個培訓班的老師大多是這所重點中學的授課老師。這能讓學生提前熟悉校園環境和未來老師的教學方法,也算學生和學校雙贏了。

我最不願意回憶的就是小學 4 年級到 6 年級的那段時光。那 3 年裏,我所有的課餘時間都被衝刺班填滿了。

衝刺班一般隻設 3 個科目:語文、數學和英語。我當時的目標學校有 3 所:陳經綸中學、北京市第二中學分校和北京市第八十中學。有 3 所目標學校,意味著我每一所學校的衝刺班都要去上,並且為了045提高通過率,每所學校的衝刺班的每一個科目我都報了名。這就意味著我每周要在 3 所學校來回奔波,上 9 門課。而且 9 門課的內容其實大多有些重複。

周末是最忙碌的。周五的晚上我必須把學校布置的作業全部寫完。周六一早 7 點,媽媽就要開車帶我出門上課,除了一日三餐的休息時間,我一口氣要上到周日的傍晚。周日晚上回到家,我還要完成這兩天來,3 所學校、9 門課的全部作業,如果做不完,第二周的周一和周二也要搭進去。

在這樣的循環往複裏,我逐漸感覺自己變得像盤子裏任人切割的黃油,需要切成方形,就被切成方形;需要抹平,就毫不猶豫地被抹平。我並沒有提出太多質疑,因為身邊的同齡人過得都和我一樣。

就算有人反抗,提出不去上衝刺班,他也會被焦慮的家長推進教室裏。升學的容錯率很低,而所謂“正確”的選擇又實在太少。就連這群 10 歲左右的小孩子,也被家長們裹挾著向升學這個通過人數有限的獨木橋進發。在這些家長看來,隻要能過河、上岸,進入理想的中學,剩下的事情就都不重要了。

但剩下的事情,真的不重要嗎?就算過了獨木橋,上了岸,然後呢?未來呢?

在我更小一些的時候,我身邊的成年人最喜歡問我未來想做什麽。我會告訴他們我想當航天員、想當作家、想當花樣滑冰運動員……可升入 4 年級,他們不再問我這個遙遠的問題,而是把目光聚焦在當下。他們會問我:“你想上哪所中學?”

我會告訴他們:陳經綸中學、北京市第二中學分校和北京市第八十中學。

他們滿意地點點頭,仿佛我隻要說出口了,就能做到似的。隻有我的父母才會真正為我的升學焦慮。他們摸著我的頭,叮囑道:“你要是想去這 3 所學校,就得努力了。”

可是,上哪所中學,光憑我自己就能決定嗎?

 

列 Excel 表,準備簡曆……沒錯,我在小升初

暑假結束後,我就上 6 年級了。在小學的最後一年,我就像受了什麽刺激似的瘋狂學習。地攤盜版讀物培養了我的閱讀興趣,讓我在衝刺班裏麵對卷子時坐得住,在課桌前麵對教科書時學得進去了。不懈的努力讓我終於考進了衝刺班的前 3 名。這本來意味著我板上釘釘地可以進入好學校了。可是,直到 6 月畢業季,我仍舊沒有收到任何一所中學的錄取通知。

很快,家長們發現,小升初的規則變了。學校不再被鼓勵開設課外培訓班,衝刺班也不再是提招入學的途徑。想要被提前錄取,特別是被好學校的實驗班提前錄取,必須通過層層複雜的麵試和投簡曆環節。

如果隻說學習成績,我還算拿得出手;特長也學了幾樣,古箏考級、創新發明大賽、國畫和華羅庚數學競賽也都有所涉獵。可這些都隻能算“加分項”,不能算“決定項”。決定項涵蓋:大隊長、中隊長、校三好、區三好和市三好、比賽的前 3 名、考級的高級別、國畫展的參展經曆。這些我都沒有。

一個在記者麵前胡說八道的孩子,一個因多動症去挑了 3 年小棍兒的姑娘,一個招老師討厭的學生,怎麽會擁有這些榮譽呢?漸漸地,我發現身邊很多同學早早地就被招入了新學校。這些被提前錄取的學生們喜氣洋洋地耳語,討論著未來寬敞明亮的校園,期待著升入初中後彼此還能做同學。我回到家把學校裏的情況告訴了我媽媽。

“早幹嗎去了?都什麽時候了,你女兒還沒學校上!”別的家長鄙視地對我媽媽說,“小升初哪能光看成績啊?一味讓孩子去努力,咱家長也得做調研啊!”

在北京,優秀的學生實在是太多了。隻是成績好的孩子,會被淹沒在人堆裏。激烈的升學競爭,讓考核學生的標準已經不再隻是成績,而是能夠在升學過程中作為考核標準的一切變量。但這些變量絕非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可以控製的。父母需要去研究日新月異的考核標準,並針對這些標準為孩子提前做好一係列的準備——孩子不僅要有漂亮的成績單,更要有光鮮的簡曆。

如此看來,在北京,升學不是孩子一個人的事,而是全家的任務。媽媽知道她也得像我上衝刺班一樣努力了。她做了一個 Excel表,上麵密密麻麻地寫著各類學校及其招考信息。她每天都在給朝陽區那幾所不錯的初中打電話。她問招生辦的老師有沒有可能讓我參加麵試或者筆試,我的簡曆到底有沒有通過初篩。

但所有人都遺憾地告訴媽媽:“你女兒不是三好生,沒做過班幹部,考級級別不高,比賽名次一般。除了成績好一點,其他的恐怕不符合我們的招生標準……”

我媽媽萬萬沒想到我的小升初居然是這樣的結局。難道我們一開始努力的方向就錯了嗎?還是說,我努力得還不夠嗎?

最後,我報考的每一所朝陽區的重點初中,都沒有讓我去麵試。媽媽劃掉我們的 Excel 表中最後一所朝陽區的學校後,對我說:“如果這些學校沒錄取你,就是因為它們配不上你。你在媽媽心中,永遠是最努力、最優秀的孩子。”

我並不能被她的話打動。因為,我們班裏成績倒數幾名的同學,在電腦劃片的安排下,進入了我想去卻不能去的學校。

6 月的最後一天,我的轉機來了。

 

媽媽帶我去了一所民辦中學參加跨區提招考試。這是一家位於天安門廣場附近的外國語學校,傾向於招英文好或是會第二外語的小孩。這所學校在崇文區(現為東城區),從我家坐公交車過去至少需要一個半小時。沒有家長願意自己的孩子每天花 3 個小時通勤的,但這所學校是允許我跨區考的最近的也是師資最好的學校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這所外國語學校居然讓我參加筆試。我輕輕鬆鬆地花了不到一半的考試時間就做完了卷子。我享受著其他還沒做完的同學羨慕的目光,提前交了卷。然後,這所學校當場就判完了我的卷子,招生老師熱情地拉著我的手,問:“你願意來我們學校念書嗎?”

我當然願意。這是第一所給了我參與學業成績競爭機會的學校。在我心中,它就是全世界最好的初中。

那天傍晚,媽媽拉著我的手走出了外國語學校的校門。我們去了我未來 3 年即將坐車回家的公交車站。媽媽指著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站名,教我要坐幾路車,要在哪裏換乘,幾點是末班車……不遠處的崇文門老城樓在落日的餘暉裏看起來沉默而寂靜。它似乎早就看慣了幾百年間在它足下來來往往的倥傯了。

我們沿著綠意盎然的東交民巷散步,一直走到長安街的華燈都亮了起來。

很多年後,我在三浦紫苑的小說中看到這樣一句話:以為隻靠努力就無所不能,這也是一種傲慢。

 

媽媽篇:我就是你們口中的 “小鎮做題家”!

 

小升初時,女兒被區裏的重點中學拒之門外

2004 年暑假過後,女兒該上 4 年級了。距離上初中還有 3 年,但小升初的各類信息開始在家長中傳遞,大家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籌劃孩子的初中目標學校了。作為家長,我也被裹挾得有點著急。但怎麽給孩子選擇一個理想的初中呢?那時的“小鎮做題家”,真的就是個毫無經驗的無頭蒼蠅,不知道該往哪兒撞。

2007 年之前,北京市的小升初政策是可以敞開了擇校,跨區擇校也很普遍,一個好學生甚至可以選擇幾個名校作為意向學校。

我周邊的家長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送進公立名校。因此,擺在這些小升初家長麵前的,就是怎麽利用好 3 年時間將孩子送進公立名校。擇校的各種渠道信息在家長中廣泛傳遞。

有的說,某某某名校每年招數學成績突出的;有的說,某某某校要全國公共英語 4 級以上的;還有的說,在科技興趣班拿過區裏和市裏的競賽獎的,排名靠前的,幾個公立名校都要;還有的告訴我,某某某校要田徑成績好的;還有的家長說,說一千道一萬,孩子必須是市級三好生才有希望;更有家長說,不參加這些公辦名校的補習班,有什麽都不行……

我女兒所在的小學是個區重點。正因為是區重點,學校各個方麵都抓得比較好。在女兒 2 年級時,學校就在放學後給孩子們安排了數學培訓班。這個培訓班設在放學後,既可以解決家長接孩子的困難,也可以為孩子的小升初提早做準備。

“小鎮做題家”不知道家長們說的哪個信息更準確,隻是覺得,學什麽都有用,就給孩子全部報上吧!

於是,可憐的女兒除了數學以外,還要上校外的全國公共英語等級考試輔導班、朝陽區少年宮的科技班……最重要的是,從 4 年級開始,我還給她報了全區排名最靠前的幾所公立名校的補習班。

 

從 4 年級開始,女兒再也沒有了周末,周末有兩個半天都待在補習班裏苦讀。補習班其實跟這些中學沒有直接關係,隻是使用這些中學的教室,聘用了學校的老師。事實上,上補習班也未必能讓孩子進這些重點中學,但很多家長還是趨之若鶩。

在陪孩子上補習班的周末,有些路遠的家長也不再回家,就陪在學校外麵,在風雨裏等待;有些“心大”的家長則順便逛逛商場,用這點時間幹些自己的事情。這時候的“小鎮做題家”得找個安靜的地方去看職稱考試用書。工作崗位風雨飄搖,多增加自己的專業技能,才能以不變應萬變。“小鎮做題家”在偌大的北京無依無靠,一旦失業,女兒可怎麽辦?那種惶恐和不安全感無形之中化為了我“雞娃”的動力。我必須加緊“雞娃”,才會有安全感。

遺憾的是,“小鎮做題家”隻知道埋頭苦幹,拚命“雞娃”,卻不知道抬頭看路。小升初,哪是我埋頭苦幹就能如願以償的呢?到了我女兒小升初的 2007 年,電子學籍限製了多重擇校,電腦派位成為當年小升初的升學方式之一。根據戶籍或家庭實際居住地的房產證明等材料來辦理跨區擇校,也使得跨區擇校變得很難。

我曾經在 2007 年春節過後,拿著女兒的簡曆去過北京四中。當時讓我對北京四中望而生畏的除了競爭激烈之外,還有戶籍問題。我們的戶籍在朝陽區,在北京四中周邊也沒有房產,跨區擇校難度實在太大。

2007 年 3 月,北京市小升初政策出台。按照政策,我的女兒小升初隻有 3 種選擇。

一是跨區擇校不再可能,隻能選擇朝陽區內排名靠前的幾家公立名校,而且必須是這些公立名校的實驗班,還有以藝術、體育、科技創新為由頭的特長班。這類學校教學質量好,屬於國家義務教育範疇,不用多花一分錢。但每個小升初的學生隻能選兩個學校參加實驗班或特長班的提招。

二是可以從北京市內各個區裏選擇民辦公助名校或私立學校。這類學校教學質量也很好,但需要每年花費五千元到幾萬元不等的學費,屬於半義務教育。

三是如果擇校沒成功,也沒考上民辦學校,那就得等電腦派位。相比較而言,能夠進入公立名校當然是最好的,既能享受到免費的義務教育,又能享受到公立名校優質的師資。因此,這類公立名校成了所有家長為孩子爭奪的第一目標學校,競爭非常激烈。

 

6 年級後半學期,補習班裏已經有幾個孩子陸續被公立名校錄取了,而女兒卻沒有收到任何通知。這 3 年裏,女兒的成績在補習班裏都名列前茅。我萬分焦慮,不知道出了什麽問題。我也多次找補習班裏的老師詢問,他們總是跟我說,別急,孩子這麽優秀,最後還是有希望招錄進去的。

小學畢業考試結束,我特地找了女兒的班主任,谘詢她的學習情況。班主任非常體貼地跟我說:“學校不讓公布學生們的成績和排名,咱家孩子成績非常好,班裏排名第三。升學的事,您也要抓緊。我聽說班裏已經有一些孩子被重點校看中了。”

“您知道咱們班有多少孩子已經被好學校看中了?”

班主任回答:“我也是聽孩子們自己說,沒有發通知,不能亂說。”

“那咱們學校有推薦資格嗎?”

班主任為難地看了我一眼:“一般市級三好生,學校會推薦的。您女兒不是三好生,推薦是沒有先例的。”

不久,區裏排名靠前的幾所公立名校開始麵試擇校生。

這些學校不約而同地把麵試時間選在了 2007 年放暑假之前。麵試當天,我陪著女兒去了考場。場麵十分壯觀,密密麻麻的學生聚集在大操場上,被老師們分成許多小組,一組一組地進去麵試。

女兒從考場出來的時候,興奮地跟我說:“老師的問題,我都答上來了!我還把她們逗樂了!”

我問:“你說什麽把老師逗樂了?”

她說:“老師問我:‘你感覺自己學習好不好?’”

我問:“你怎麽回答?”

她興奮地說:“我當然說我學習好了!他們看看我的簡曆,問我為什麽覺得自己學習好,卻沒有當上三好生。”

我緊張地問:“你怎麽回答?”

她眨眨黑亮的眼睛,笑眯眯地跟我說:“我說,我們老師不喜歡我!然後他們就都樂了!我感覺他們能錄取我!”

什麽叫童言無忌?什麽叫“死”了都不知道怎麽“死”的?我心裏悲哀地想:指定完了!

聽完孩子說的,我就趕緊聯係閨蜜,想再請教一下女兒入學的事。

當我們在校門口等到那個領導時,事情已經無可挽回了。那個領導依然笑眯眯地見了我們,我簡單地把孩子麵試的情況跟他匯報了一下。

他慢慢悠悠地跟我們說:“名單已經確定了,咱們孩子沒有被錄取。主要原因是她沒有當過三好生,其他指標也都不過硬、不夠突出!”

看著我失望的樣子,他說:“小升初政策,免試就近入學。學校實驗班和特長班的招生就隻能按硬性指標往下篩人!同樣是三好生,學校會選擇北京市三好生;同樣是公共英語考級,級別越高,被錄取的可能性越大;在數學方麵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沮喪到了極點。6 年來,女兒學這學那,風裏來雨裏去,學習成績挺好,竟然上不了一個區重點學校!想到這些,我就忍不住掉了眼淚。

那個領導安慰我說:“按照以往的招生情況,您家孩子這麽好的學習成績,我們學校大概率是能招她的。但今年小升初政策使跨區擇校難度增大,很多優秀的學生無法選擇朝陽區外的好學校,隻能留在區裏競爭。優秀的學生多了,招的人又少,學校就隻能好中挑好。您也別急,看看孩子報名的其他學校的情況。”

我搖搖頭,說:“其他學校估計也沒有希望了。”

領導說:“區裏這幾個學校都是在搶優秀的學生,選拔學生的標準都差不多。學校更願意要在某些方麵表現出天賦的孩子,而不是反複練習知識點取得好成績的孩子。作為家長,咱們的主要問題是,培養孩子麵麵俱到,沒有一項特別突出。”

這句話一下子點醒了我! 3 年來,我就是盲人摸象啊!孩子小,不知道學什麽、學到什麽程度能被重點中學錄取。作為家長,我怎麽能隻知道蒙著眼拉磨,不知道多了解一些招生信息呢?哪怕我多接觸一些教育界朋友,也能耳濡目染地知道一些小升初招生的準確信息啊!

更讓人心疼的是我的女兒,3 年裏的各種補習班浪費了她多少美好的時光?這些時光卻在小升初的現實麵前被毫不留情地一筆勾銷了!我自責地說:“的確,小升初不是孩子交了白卷,是我交了白卷!都是自己教育方向有問題,沒有做好小升初信息搜集工作才會如此啊!”

我淚眼婆娑地感謝了人家,跟著閨蜜離開了學校。

 

回到家,我就特別注意接聽電話,希望另外一所區裏排名靠前的學校能給我們通知。女兒的同學陸續接到了這些學校招錄的通知,我家的電話就像壞了一樣,沒有學校來電。我再也坐不住了!

眼看著自己的同學陸續接到了名校的錄取通知,甚至一些學習成績不如她的同學也進了這些名校,滿懷自信的女兒突然遭受了巨大的打擊。當得知自己是因為不是三好生,且其他方麵也不夠突出才進不了這些名校時,她失望極了。

她的神情裏充滿了沮喪、委屈和迷茫。剛上學那會兒,她覺得自己能夠學到知識就是很開心的事情;後來,她發現取得好分數,能讓媽媽開心,自己也快樂;現在小升初的失敗讓她發現,有好分數也未必足夠,還要針對升學來設計自己的學習成長方案,設定自己努力的方向,才能不事倍功半。

她以為隻要好好聽媽媽的話,不辭辛苦地去上補習班,努力取得好成績,自己和媽媽的目標就能達到。然而,小升初的失敗告訴她,不完全是這樣的。她的眼神裏滿是對我們沒能做好升學調研和指導的責怪。雖然沒有把話說出口,但我能看得出來她內心的埋怨:“你們要求我的,我都做到了。你們怎麽就不能向那些家長學習,把自己學習成績普通、當不上三好生的孩子送進好學校呢?”同時,她也對自己 6 年裏不好好表現、不努力爭取當三好生充滿了自責。

那時候,優秀的民辦公助學校大多在西城區和海澱區。如果去這些學校,女兒就得住校。我征求女兒的意見,但她說打死也不想住校。

於是我們決定舍遠求近,先去崇文區一所民辦公助學校參加校招考試。民辦公助學校的招生標準跟公立名校相比,更在乎學習成績。對於它們來說,招到成績好的孩子,提高進入北京市、區重點高中的升學率是學校發展的命脈,更能使其成為招來“鳳凰學生”的梧桐樹。因此,這所崇文區的民辦中學更重視筆試。

為了招到學習成績好的孩子,招生老師當場判卷,當場公布招錄結果。那天,我女兒提前半個小時就把卷子寫完了。她穿過一整間教室的考生,將卷子放到了老師的講台上。招生老師讓她站在旁邊等,自己很快閱了卷。看著我女兒答出的滿分數學、語文和英語卷子,招生老師兩眼放光,抬頭狐疑地看著我女兒,問:“你這麽好的成績,怎麽沒去市區重點公立學校?”

女兒並不避諱,直言道:“他們沒要我,因為我沒當過三好生!”招考老師欣喜地拉著她的手問:“你確定來我們學校嗎?可別等其他公立重點學校要你了,你就不來了!”

女兒堅決地回答:“他們要我,我也不去了,就來您這兒上學了!”

我不知道女兒當時是出於賭氣,還是出於對無法進入其他重點學校的不滿,她竟然不留餘地跟老師許下了諾言。

招考老師高高興興地跑到教室外,把我叫了進去,勸我道:“我們學校每年初中升高中時,70% 的孩子會考上區級以上重點高中。您的孩子來我們學校,隻要肯努力學習,一定能考上重點高中!我希望你們今天能確定下來,我們可以馬上給您女兒發入學通知書!”

我看看女兒,女兒搶在我前麵說:“我就想來這所學校上學。”

旋即,她扭頭對招生老師說:“您趕快去給我打印錄取通知書吧!”我驚訝地看著站在我前麵的女兒,心裏非常惶惑。我還沒來得及把這所學校跟其他民辦公助學校做比較,還不知道她這個決定是好是壞。可女兒態度如此堅決,而我也沒能力為她找到更好的機會了。我隻好對招生老師說:“那就請您給我們發入學通知書吧!”

離開招生辦公室,我們娘兒倆手拉手往家走。我問女兒:“你這個決定是不是太倉促了?咱們以後萬一後悔了怎麽辦?”

我年僅 11 歲的女兒抬起頭看看我,一副士為知己者死的樣子,堅定地說:“隻有這個學校欣賞我、稀罕我!所以,我哪兒都不去了,就去那兒!”

我心裏很不是滋味,暗暗期盼小升初的挫敗千萬不要讓女兒的心理扭曲。可我這個無能的家長,也隻能找補一句:“學校教育固然重要,但個人的努力才是主因。如果自己不努力,再好的學校教育都沒有用。初中 3 年咱們可得抓緊,不能像小升初這樣被動!”

女兒點點頭,答應我:“我一定會努力成為學校最優秀的學生!”

那天我們聊得特別開心。女兒的懂事卸下了我的心頭重負。我破例帶她去吃了長安街上剛剛開業的必勝客。

本文選自王食欲 永愛《 媽!這是我的人生——令人又哭又笑的母女成長實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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窮歸故裏,“水土不服”

2023-09-20 11:4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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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淼淼

喜歡用文字記錄生活

“你哥這次可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這有什麽丟人的?誰規定不能回自己家鄉了!”

2019年盛夏,在哥哥決定從南方大城市返回我們這個十八線小縣城後,我和丈夫展開了一場“唇槍舌戰”。雖然反駁時自己表現得氣勢逼人,實際上,我內心也不免有些擔憂。

至於要回來的原因,哥哥說是因為父母哭哭啼啼,以死相逼,怕自己年紀大了兒女不在身邊,無人盡孝道。父母則說是哥哥在南方,自從有了二胎後,生活負擔沉重,離家又遠,不能伸予援手。

但真實原因,或許連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或者不言自明。

1

2006年,23歲的哥哥大學一畢業,便隻身背上行囊,揣著父母給的800塊錢路費去了南方大城市闖蕩。他那時像大多數剛走上社會的有誌青年一樣,懷揣夢想,鬥誌昂揚,也曾在心中暗暗發誓要混出個人樣來。但學電子商務專業的他,卻並未抓住那幾年電商經濟快速崛起的機遇,從門店銷售,室內裝修,到自己承包工程,前前後後折騰了一番,結果卻並不像電影裏演的那樣苦盡甘來、飛黃騰達。

“我這十來年算是白折騰了,到頭來,要錢沒錢,要房沒房。”哥哥如是總結。

2012年,侄女欣欣出生後,母親便去了南方幫哥嫂照看孩子,閑不住的父親在老家一個人承包了十幾畝地,常常忙得吃了上頓顧不上下頓,積勞成疾,母親隻能將侄女帶回老家照看。哥嫂對於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深感自責,欣欣3歲時,迫不及待地又將孩子接到南方上了幼兒園。但母親不能隨行,侄女的接送就成了問題,本來就覺得對女兒有所虧欠的嫂子幹脆辭去工作,在家專心照顧孩子。哥哥當時和朋友合夥開的裝修公司還處在起步階段,不僅賺不了什麽錢,還要不停地墊付資金。

侄女到了上小學的年齡,哥嫂在當地沒房沒戶口,隻能東奔西走托人找關係把她送進了鄰市一所不錯的私立小學。學校雖遠,勝在是雙語教學,還有校車接送,隻不過一學期4萬多的學費,對哥哥來說並不輕鬆。麵對別人對女兒學費太貴的質疑,嫂子總是心有不甘地反駁:“我小時候沒上過啥好學校,就是砸鍋賣鐵也要讓孩子上好學校。”哥哥在一旁則不作聲。

2018年哥嫂又有了二寶。侄子不滿百天,哥哥承包的工程出了問題,賠了錢,又與合夥人產生間隙。跟朋友分道揚鑣後,哥哥索性在家照顧起嫂子和二寶,但坐吃山空使家庭矛盾急劇上升。吵吵鬧鬧中,哥哥腹痛難忍,去醫院,醫生診斷說他闌尾發炎,拖的時間太長,已出現嚴重感染,建議住院,待消炎後手術。父母聞訊,帶著5萬元積蓄火速前往。

到了南方後,父親每天守在醫院,麵對病床上麵色蒼白、腹痛難忍的兒子,著急地跪在地板上喃喃自語,祈求神靈的保佑。

“唉,你哥這日子就沒法過了!”去了不到一周,母親便跟我抱怨,“我大概算了一下,他們這一天光吃飯上就得200多,加上房租,還有兩個孩子的花銷,這樣下去可不得要了你哥的命!”

電話那頭母親又是一陣無奈的歎息——其實她說的情況,我是略知一二的。

6年前侄女出生時正值春節,趁著休假我去了趟南方,一則看望嫂子和侄女,二則待嫂子出了月子好送母親回趟老家。那時候高鐵還未開通,火車單程就要耗用近30個小時,考慮到路費,又舟車勞頓,哥嫂一年也回不了一次老家。

那也是我第一次去南方,火車過了郴州,窗外的樹木明顯綠了起來,天氣並不是想象中的溫暖如春,身著羽絨服也不能阻擋那股子沁人的陰冷。在出站口,我遠遠就看到了已經微微發福的哥哥。他說話的口音像個當地人,說今年的冷是個例外,往年這個時候是可以穿短袖的。

哥嫂那時租住的是兩居室,樓下是商場,四樓有個懸空的公園。房子挺大,顯得家具少得可憐,我在的半個月裏,幾乎沒見到太陽,天氣陰冷得讓人有些無所適從,屋裏地麵經常是薄薄一層水,像剛拖完地的狀態,晾曬的衣服好幾天都沒有幹的意思。倒是街邊清新如洗的棕櫚樹讓人耳目一新。

哥哥那時在一家建材公司上班,十天半個月都基本在外出差,聊起 “走南闖北”的工作狀態,他語氣裏盡是厭煩:“我現在聞到方便麵味都想吐!”許是入鄉隨俗,哥嫂家和當地人一樣,每餐都得有肉、有湯,一隻雞一頓飯就沒了,像榴蓮這種昂貴的水果也是隔三差五往家裏買。母親看到,總忍不住嚷嚷:“以後日子還長著哩,錢要省著花!”哥哥卻不以為然:“錢財這些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吃進肚子的才算是自己的。”

 

半個月後,哥哥出了院,父母逃也似地坐上了回家的火車。在北方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父親對南方潮濕的天氣極不適應,當地的方言又聽不懂。他有智能手機,但掌握的功能僅限於打電話,出了門就兩眼一抹黑。他每天隻能困在幾十平的出租房裏,忍受孩子們的吵鬧及小兩口頻繁的口舌之爭,切身體驗了十幾天“水深火熱”的生活後,就此打消了和母親一起幫哥哥照看孫輩的念頭。他幾次三番勸說哥嫂回老家生活,以便在需要時有個照應,可已經在南方生活了十幾年的哥哥,無法想象一家人回去要怎麽融入闊別已久的故鄉。

父親見勸說無果,便在電話裏下了最後通牒:“你們不回來就是把我往死裏逼!”

一貫主張“好男兒誌在四方”的母親也禁不住感慨:“隻要娃兒們日子能過好,他想在哪兒隨他自己,可現在他這日子咋過嘛?”

2

2019年7月中旬,哥哥一家四口風塵仆仆地抵達我所在的城市,隨之而來的還有堆積如山的行李。父親和母親也早已來家等著幫忙,電視機,衣服,被褥,兒童自行車……一箱箱的行李擠滿了陽台。

“怎麽這麽多東西?”我知道有孩子,東西不會少,但還是不免有些驚訝。

哥哥一邊吃力地搬著行李,一邊喘著氣說:“我在那邊十幾年了,亂七八糟的東西積攢了不少,這次回來,該送人的送人,該扔的扔,已經精簡了很多。”

1歲3個月的小侄子正是蹣跚學步的時候,咿咿呀呀撲閃著大眼睛四處好奇地打量。7歲的侄女飛舞著衣裙,不知疲倦地在行李中穿梭,確認自己的芭比娃娃安全到達後,一陣雀躍。

“你要不在我們小區租個房子,然後找個工作,這裏畢竟是省會,機會多,離咱老家也近。”晚飯後我收拾著碗筷,想著怎麽能讓讓哥哥快點安頓下來。

哥哥坐在餐桌前雙手托頭,一籌莫展。父母坐在旁邊也不言語,似乎默契地等待哥哥的答案。房間裏靜悄悄的,過了許久,哥哥沉沉地抬了抬眼皮,喃喃道:“我累了,想睡會兒。”隨後便緩緩俯下身子,將頭埋在雙臂裏。

“那你去床上好好睡會吧。”望著哥哥猩紅的雙眼,我才意識到——那麽多行李需要收拾托運,離別時一堆的事情要處理,30多個小時的火車,他定是好些時日沒怎麽好好休息過了。

蜷縮在椅子裏的哥哥,瘦小得像是回到了小時候。

 

哥哥大我不到兩歲,小時候家裏條件不好,父親常年在外找活計,母親懷我時,挺著大肚子,要照顧哥哥,要養豬,要幹莊稼地裏的活,時不時還要應付生產隊分配的任務。哥哥在小侄子這麽大時,母親迫不得已,已將他送到外婆家撫養。她後來每次提起,總是忍不住要抹眼淚:“那時候太可憐了,軍娃沒奶粉吃,隻能吃些黑麵糊糊,長得像個大頭娃娃,1歲多了,連門口那台階都爬不上去。”

外婆家在縣城,條件比我家好不少,但離我家有30多裏路,路非常不好走,翻山越嶺,遇河趟水,在交通不便的年月,足以讓人望而生畏。父親隻在逢年過節才會擠出一天時間,帶上點錢和母親特意積攢的“好吃的”,騎著二八自行車去外婆家匆匆探望一眼哥哥。那時候去縣城打個來回,一天時間也是緊緊巴巴的,中間過河還要扛著自行車,這種匆忙又磕巴的行程,父親很少會帶上年紀尚小的我。

我快7歲時才對哥哥有了具體的印象,那時他到了上學的年紀,從縣城回到了我們的小山村。他站在滿是青苔的院子裏,白皙又消瘦,天藍色的短袖幹幹淨淨,領口最上麵的扣子也扣得一絲不苟,儼然一副小大人模樣,夕陽的光線透過梧桐樹葉落在他的笑臉上,像初春剛探出頭的嫩芽。與我黑得令人稱奇的頭發不同,哥哥有一頭棕咖色的頭發,日後也成了他調侃自己小時候營養不良的佐證。父母那天匆忙得連個潦草的介紹環節也沒有,便直奔主題:“快,叫哥哥!”但我死活叫不出口。哥哥似乎並不介意,該跟我一起玩還是一起玩。

我一時不太適應這種兄妹關係。一次母親讓我喊在河邊玩耍的哥哥回家吃飯,走到他身後,我突然不知道該怎麽說,思慮再三,蹦出一句:“你媽讓你回去吃飯呢!”隻聽噗嗤一聲,橋上路過的鄰居姐姐笑道:“你們兩個是同一個媽!”我一溜煙竄回了家,生硬愚笨,真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

哥哥在學校高我一個年級,他屬於嘴甜的小孩,膽子也大,在村裏別的小孩還在流鼻涕,他已經能保持一貫的幹淨整潔了。學校裏表演節目或體操比賽,老師們總喜歡讓哥哥站在最前麵,村裏人也常在我母親麵前道:“你沃娃子(方言:指男孩)長得排場,哪裏像是咱山裏娃喲!”

小時候,村裏的小孩都比較能幹,哥哥也不例外,每次放學後,他要麽自己做飯,要麽去尋豬草,有時候也幫父親上山砍柴。

上了初中後,我和哥哥都得住校,隻有周末才能回家。偶爾在學校打飯時碰到,他總是往我的碗裏塞個包子,叮囑我要吃好。那時候學校食堂最貴的飯是鹵麵,滿滿一大洋瓷碗,要5毛錢,包子、豆腐腦之類隻要2毛錢,但我從沒有買過,我每周從家裏的炕席底下拿走2塊5毛錢,盡可能使用飯票,延長這些錢在自己手裏時間,我想象著整日忙碌的母親看到炕席下的錢還有剩餘,也許會稍微不用那麽焦慮。但哥哥似乎並不像我這麽想,他給我的感覺是花錢大手大腳,穿梭在鹵麵、包子、豆腐腦中,選擇起來似乎隨心所欲。直到我工作後,碰到哥哥的一個初中同學,她閑聊道:“聽你哥說初中那會兒他每周夥食費不到5塊錢,經常都吃不飽,我那會兒家裏一周給20,根本就花不完,早知道,給他分點兒。”

考入高中後,我和哥哥都借住在外婆家,有時一個月回一次家,有時更久。脫離了父母的管控,哥哥的個性也開始凸顯。活躍的他很快和城裏的同學打成一片,任賢齊和周渝民的海報相繼出現在外婆家的牆上,用來學英語的複讀機裏時常出現流行歌曲的磁帶。初中時那套過於成人化打扮的西服被扔到一邊——他喜歡黑色的毛衣,潔白的襯衣領往外一翻,一條恰到好處的淡藍色牛仔褲,一雙白色喬丹運動鞋,胳膊底下時常夾個籃球,意氣風發。

從學校到外婆家會經過一道長長的巷子,哥哥上下學總喜歡哼唱著歌,有時是流行歌曲,“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等待著我的愛,你快回來……”有時是信天遊,“對壩壩的那個圪梁梁上那是一個誰,那就是我那有名的二妹妹……”狹長的巷子是天然的擴音器,歌聲在裏麵流轉,時常逗得同行的學生們哈哈大笑。每當此時,我要麽放慢腳步,要麽加快步伐,恨不得離他幾裏遠,而哥哥則沉醉在自己的歌聲裏,走得春意盎然。

2002年高考結束,哥哥的分數剛好壓上二本線,現在看來並沒有多麽優秀,但本地高中一個班50多個學生,能跨上二本線的最多不超過5個。母親本想讓哥哥複讀一年,考個更好的大學,但哥哥堅決不肯,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外麵的世界。

 

我的思緒從回憶裏拉回——如今,曆盡千帆之後,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早已消失了,現在的哥哥更像是一個陀螺,被生活不斷抽打,卻快要奄奄一息。

嫂子到我家後一直在旁邊默默地照顧小侄子,也是一臉愁容。跟哥哥回鄉這個決定,她是百分百不同意的,這不僅意味著她要適應新的氣候、融入新的人際關係,還意味著從此遠離親朋好友,放棄那好不容易踮起腳才碰到的絢麗和繁華。最要命的是,孩子們也失去了更好的教育資源。

第二天,哥哥便叫來了搬家公司,馬不停蹄地將行李運回了老家。

臨別時,他說:“要不你也辭了工作,咱倆一起幹個啥。”

“你先回去安頓好,再想想幹些什麽。”我回答道。

其實我明白哥哥的意思,兩個人一起總歸有個照應,但我當時剛生完孩子不到一年,丈夫工作的地方離家太遠,我隻能每天白天把孩子交給婆婆,晚上下班再跟婆婆換手,生活像打仗一樣。我的身體快要到了極限,稍微久坐就感覺頭暈目眩,抬不起頭,也睜不開眼,為了保持清醒,我經常在單位的衛生間用涼水洗臉,大冬天時不時需要在辦公室外麵的陽台上吹冷風,脖子後麵時刻都貼著頸椎貼。麵對每天做不完的報表,辭職的念頭不是沒有過,但也隻是一閃而過。我在這個單位已經幹了8年多了,快逼近35歲這個職業門檻了,領導剛找我談了升職加薪的事,另外,每個月近5000的房貸,也不能全推給丈夫一人去承擔。

何況,還有身後父母的期許。

我有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不能在家人需要幫助的時候伸出援手。但和哥哥一起返鄉,且不說村裏人異樣的眼光,我也實在承擔不起後果。身體固然重要,但從貧寒中走過的人,最容易犧牲的就是健康。說到底,我們都是在泥沼中艱難求生的魚蝦罷了。

3

哥哥最初返回家鄉,父母的臉麵在村裏確實是有些掛不住的。

村子夾在秦嶺山裏,村裏人的思想也像是被疊嶂起伏的山脈阻塞了一般封閉落後。他們對“幹部”有著無限的崇拜甚至敬畏。七八歲的時候,我和哥哥在外婆家,常常聽她嘮叨:“你們兩個好好念書,將來長大當了幹部,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嘍!”那時候,一道川幾百戶人家,誰家要是出個大學生,家喻戶曉,“成龍成鳳”的人從村裏走過,人家都得高看你幾眼。經曆了那個上了大學就有“鐵飯碗”的時代,父母更是將我和哥哥能考上大學、出人頭地作為他們的奮鬥目標,我們家在農村也屬於貧寒的家庭,父母幾十年操勞,將所有的財力和期許都傾注到兒女身上,實屬不易。頭些年,村裏的人見到我父母,都是稱讚和羨慕:“你們厲害呀,供了兩個大學生,以後可享清福嘍!”父母麵上謙謙地笑笑,但是心裏早就樂開了花。

2006年我上大學期間暑假回村,有人問:“你現在分配到哪裏工作了?”我哭笑不得,隻能糾正:“國家早都不包分配了,我還在上學。”那人詫異地回頭望著我,言下之意,“那你上大學幹啥?”工作之後,有一次回家買了排骨,父親看到後也一臉惶恐地說:“買這幹啥?這是人家幹部吃的!”

我家群山環繞的村莊(作者供圖)

村裏上過大學的人,幾乎都想方設法留在了城市,哥哥算是第二個返鄉的大學生——第一個是後麵村子的一個男生,據說大學畢業後被騙進傳銷組織,隔了四五年人是回來了,精神卻有些不正常了,我回老家時在村口碰到過一次,看到他總是癡癡地笑,頭發髒得能擰出油來。

作為家裏的長子、父母的希望,在村裏人的眼中,哥哥本應是頂立門戶、光耀門楣的人,現如今,非但沒有出人頭地、衣錦還鄉,連“在大城市工作”這種值得村裏人誇耀和稱讚的、最後的自尊和體麵都被打破了,父母不由得感到顏麵掃地、臉上無光。村裏人問起哥哥的情況,父親閉口不談,母親則是寒暄著岔開話題。

但農村的口舌就像雨後的野草,一夜之間便蔓延到了每個角落。村裏沒有秘密,從誰家媳婦跟人跑了到誰家母豬生了多少個崽,事無巨細,隻需一個晌午,廣場上的“情報局”就會將消息散布出去。

我家裏時不時就有人來打探和求證:

“兒子回來了呀!回來了好,離家近……”

“軍娃在縣城幹啥呢?咋樣嗎?”

“你兒子厲害呀,又能掙錢又能帶娃,你咋不給人家帶娃去呢?”

不過,麵對現狀,相較於村裏人的議論和“看笑話”,父母還是更在意哥哥的日子是否能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實實在在地過下去。

 

“馬上開學了,欣欣上學的事情還沒有著落,可咋辦呀?”母親在電話中著急地說。此時離9月1日正式開學就差2天了,而哥嫂一家已經回縣城去1個多月了。

“咋不給娃早早辦嘛!”我也跟著著急起來,急忙給哥哥去了電話。

“辦事的人說名額緊張,等別的孩子開學有了剩餘名額第一個就給咱。放心,他既然收了咱們的錢,肯定沒多大問題。”哥哥似乎很有把握。

9月1號,我給母親打電話詢問侄女上學的情況。母親失落又無奈地說:“欣欣今天去村裏的小學上學了,人家都開學了,讓娃待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兒。”

村小就是我和哥哥小時候上的學校,這幾年生源流失嚴重,周圍幾個村小合並到一起,一個班也不到20個孩子。知道村小的老師教育方式和觀念都比較落後,稍微重視孩子教育且有點辦法的家長,都把孩子轉到城裏了,讓下一代上自己小時候上過的村小,心裏總有道坎過不去。

我又趕忙撥通了哥哥的電話,他在電話裏說:“辦事的人把錢退給我了,實在是沒有多餘的名額,人家校長親自把我帶到教室外麵看,教室裏黑壓壓一片,70多個學生,滿滿當當,想加個凳子進去都沒地方。”

那所XX中街小學算是縣城公辦小學中口碑比較好的,這幾年家長擠破腦袋把孩子往進送的激烈程度,哥哥未曾預料到。沉默良久,他在電話裏歎著氣說:“唉,總會有辦法的。”但聽起來更像是安慰自己。

“今天淋成了落湯雞,心也跟著涼透了。”晚上看到嫂子發的朋友圈狀態,得知她下午執意抱著小侄子冒著大雨去接侄女放學,我不免一陣心酸。但嫂子有自己的堅持,剛進入到新環境的女兒需要及時的安慰和開導,從未離開過自己的小兒子也不忍任他在家嚎啕大哭。

 

一周後,欣欣終於去了縣城上學——其實隻是城郊的村小,離縣城近些,其中求人過程的繁複程度我不得而知,但想必也是不容易的。哥哥暫時在家,每天往返3次接送侄女上下學,但不到一周時間,欣欣的上學之路便在哭鬧中戛然而止。

那天,哥哥照常去接欣欣放學,等了好久才看到欣欣慢吞吞地走出來,老遠就看到小小個人哭喪著臉,等走近了,才看到孩子兩眼通紅。

“咋了?學校有人欺負你了?”哥哥緊張地問。

侄女不作答,噘著嘴,撇過頭,氣鼓鼓地走得飛快。

哥哥趕忙追上去問:“到底咋回事?你倒是告訴我呀!”

“別問了,我不想說!”侄女有些不耐煩,聲音裏已經有了一絲哭腔。

哥哥不忍再追問,一路忐忑地和女兒回到家。進屋一見到媽媽,欣欣再也憋不住內心的委屈,開始嚎啕大哭:“我想回以前的學校,我不想在這個學校了,嗚嗚——”

嫂子趕忙攬過欣欣,仔細問了事情的原委:下午上語文課時,老師覺得欣欣寫字有些慢,就批評了一句,欣欣當時不知怎麽就回懟了老師,那個老師年紀比較大了,哪裏容得了學生頂嘴,順手拿起書本就打在孩子手上。從沒有經曆過如此待遇的欣欣在課後偷偷地抹眼淚,繼而就發生放學時的那一幕。

“我娃不去這學校了,大不了我們再回南方去。”本來就對現在這個學校不太滿意的嫂子拍著桌子,義憤填膺。

家人的失望和指責,女兒的抱怨和不滿,讓哥哥開始懷疑自己當初也許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侄女不去上學的幾天裏,他寢食難安,又消瘦了許多,思來想去,隻能繼續厚著臉皮找做生意的朋友、當官的同學,輾轉奔波,最終得到了縣城另一所公辦小學的入學名額。

但辦事的人說:“你娃沒有當地的學籍,隻能從一年級重讀。”

“那咋行呢?娃已經在南方讀過一年級了,咋能再從一年級讀起,女娃娃家年齡可耽誤不起。”哥哥急得直搖頭,但他也不明白,為啥女兒是老家的戶口,入學卻不能有學籍,況且當初從原來學校轉出時,該辦理的手續也都辦完了。

哥哥又火急火燎地聯係了欣欣原來的學校,說明情況後,學校在網上提交了申請,侄女的學籍檔案才轉回了老家,成了一名“名正言順”的二年級插班生——此時距離正式開學已經整整過去了1個月。

女兒上學的問題總算是解決了,哥哥如釋重負,隨後便在欣欣就讀的小學附近尋到了一處兩室一廳的房子,月租500塊,沒有取暖設施,沒什麽家具,就是足夠大,一家四口足矣。房子還算幹淨,簡單打掃一下,那些從南方顛簸而來的行李,也在某個落日的餘暉中,乘坐著二姨父的三輪車,跟隨著自己的主人,在坑坑窪窪的鄉道上,跌跌撞撞地去了新的歸處。鍋碗瓢盆,柴米油鹽,大大小小的東西,陸續進入到新的住所。

對於新家的安排,嫂子自始至終不願參與,她依然用沉默和賭氣表達對回鄉的抗議。

4

生活兀自繼續,不給人喘息的機會。孩子上學的問題解決了,經濟問題又迎麵而來。

小縣城是人情社會,關係網密得能絆死人。哥哥了解了一圈,發現高中時期的同學,如今要麽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要麽憑借父輩的照應混成了各種領導,級別高的也大有人在。相較之下,哥哥覺得自己在外闖蕩十幾年的成果簡直不能直視:“這世界真是太魔幻,當年班裏那些搗崽子(方言:調皮搗蛋的孩子),現在搖身一變,成了這個台長,那個副局長。”

老家沒有什麽支柱產業,正兒八經的企業都沒有一個,上班打工的機會寥寥無幾,就連收費員、保安之類的工作,也需要有熟人介紹才能幹。回來不久後,朋友給哥哥介紹了一份交警的工作,一個月2500,食宿不包,五險一金更是談不上。

“誰去幹那工作,簡直是糟蹋人呢!”哥哥覺得好像受到了侮辱,徹底放棄了找工作的念頭。

思慮再三,他打算重操舊業,繼續幹自己的老本行,建材銷售。他從朋友處買了輛二手麵包車,走街串巷地推廣宣傳,加上朋友及同學的幫助和介紹,也算是有了事情可做。

 

“曾經我以為我是孫少安,後來我覺得我是孫少平,現在我才發現我連王滿銀都不如。”

2020年夏天,哥哥朋友圈的一條狀態跳入眼簾,讓我對他的狀況不免有些擔憂。

幾日後,哥哥來省城辦事,吃飯間,他飲下一瓶啤酒,紅著臉說:“咱家那些親戚現在都看不起我,上次鵬鵬(大舅的兒子)要去杭州找工作,大舅當著我的麵說,‘跑那麽遠幹啥,你看你軍哥,在外麵跑了這麽多年還不是回來了’。唉!你都沒見大舅那一臉的輕蔑和不屑。換成那幾年,誰敢這麽說?”

說完,哥哥仰起頭,又一瓶啤酒下了肚。

在南方打拚的那些年,哥哥每次回老家都頗為“風光”,那時他衣著體麵,頭發打理得鋥亮有型,說起話來也是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偶爾會冒出幾句粵語,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大城市的新鮮和神秘。他對幾個表弟表妹也相當闊氣,每次回來都少不了給零花錢。那時候親戚總說:“軍娃人長得排場,打小就看著就是個有出息的娃娃。”幾乎所有親戚都覺得哥哥以後定居在那個大城市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安慰了哥哥幾句後,為了轉移話題,我問他生意上的事情怎麽樣。他淡淡地答道:“縣城的生意不好做,墊出去的貨款收回的周期長,基本上是熟人介紹,不好催得太緊,掙不了什麽錢,湊合著夠家裏的日常開銷。”

飯罷,聊起最近的一些見聞,他又開心起來,給我看了一些他的同學做農產品電商的視頻和圖片,說自己也打算做類似的農產品項目。我勸他,目前的事情先做著,畢竟隔行如隔山,先了解著,等機會成熟了再著手幹。

但哥哥還是很快注冊了一家公司,並煞費苦心地組合了兩個孩子的名字作為公司名。從香菇、木耳,到核桃、豆腐幹,凡是家鄉稍微有點名氣的土特產,他都扒拉了一遍。憑借在南方積攢的人脈,一開始倒也紅紅火火地開了上百單,但因為沒有別的銷售渠道,縣城裏稍具規模的四五家超市,土特產供應商基本都是政府指定的,他根本沒機會插足,於是生意逐漸清冷。我建議他做自媒體,或許能打開一條新的渠道,結果他毫不猶豫地拒絕:“自媒體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

小地方的建材需求並不多,需求量稍大的單子,基本都和政府基建項目沾邊。找門路,托關係,幸運的情況下,可能會分到點“蛋糕渣渣”,然而回款的時候,就讓人頭痛不已。有段時間,哥哥反反複複奔波在去市裏的路上,邊哼哧哼哧地趕路,邊在電話裏跟我發起牢騷:“賣建材時要找關係,現在要錢還得找關係。”還未等我開口,他又自我開導:“存在的即合理,接著要吧!”

雖然回款不痛快,但有生意總比沒有的強,哥哥還是在縣郊租了個百十來平的場地做倉庫,隔三差五和他那些“朋友們”喝喝酒,打聽些生意上的消息。

5

“方晴(嫂子)跑了,你大(方言:爸爸)去追了。”2021年除夕夜,在外麵一片爆竹聲中,母親打來電話,一改往日講電話時的大嗓門,聲音很小,但聽得出來剛剛哭過。

了解了大概情況後,我趕快給哥哥撥去電話,見我已經知道了嫂子離家出走的事情,電話那頭的哥哥沉默不語。

“天寒地凍的,她一個人能去哪呀?先把她找回來!”我著急地說。

“她要離婚,欣欣她要帶走,小寶留下。”哥哥的聲音低落又疲憊,一股深深的無力感似乎順著電話蔓延過來,“離就離吧,我太累了 ,幾乎天天吵架,怪我回老家,怪我沒買房,怪我沒給她好的生活。爸媽也嫌我沒本事,我在這個家壓抑得要死。”

“嫂子也不容易,來到咱這兒人生地不熟,一切都要適應,她也是一時生氣說的氣話,這麽冷的天,先找回家再說吧!”

一番勸解之後,哥哥騎上電動車追上了去縣城的路,走了三四裏地,就看到了獨自走在寒夜裏的嫂子。嫂子執意要去縣城的出租屋裏待幾天,哥哥便隨了她的意,將她送到了縣城。

通往縣城的路(作者供圖)

大過年的,別人家都是團圓熱鬧,一片祥和,怕嫂子一個人在冰冷的出租房裏形隻影單,第二天一早,在父母的催促下,哥哥騎著自行車走了60多裏山路從縣城把嫂子接了回來——當時疫情正鬧得凶,車輛可通行的大路都被封堵了,隻能偷摸著走山路。半夜到家時,哥哥裏麵的衣衫已被汗水浸透,但比起冰冷的衣服,嫂子嘴裏“沒本事”三個字更令他心寒。

導致他們這次爭吵的罪魁禍首,依然是房子。

早在侄女出生後,哥嫂就有了在南方買房子的打算,但那時兩人工作都沒幾年,一下子拿出幾十萬首付,著實有些困難,便尋求執意要在老家翻蓋老房子的父母給予經濟支援。嫂子曾勸說過我父母,將家裏蓋新房的錢用來在城裏買房子,以後一家人都去城裏生活。但父親始終認為,落葉歸根,人不管走到哪裏,老了都是要回到故土的,為子孫後輩們留下一處遮風擋雨的庇護所,是他這輩子一項重要使命,世世代代的祖輩們都是這麽做的,村裏那些老一輩出人頭地的人,最後也不是回來了嘛,在那麽遠的地方買房子,是多麽虛無縹緲的事情。

商議未果,父親撂下一句話:“你們以後有能力的話,自己在外麵買,我得把我的任務完成嘍,這世事以後還不知道怎麽變呢!”

小兩口買房子的事情也隻好作罷,嫂子心中不悅,哥哥看到父親態度如此堅決,也隻能在一旁悻悻地道:“那是人家的錢,人想怎麽花就怎麽花。”

這件事就成了日後家庭矛盾的導火索。

2016年過後,房價突然像一匹脫韁的野馬絕塵而去,讓哥嫂更是望塵莫及。到了2019年,連小縣城的房價也從兩三千一下子飆升到了五六千。哥哥徹底不再考慮買房的事了,大城市的房子買不起,縣城的房子買了沒多大意義——現在從村裏到縣城,開車也就半個小時,家裏的小院更寬敞,為了小縣城的房子付出大幾十萬,實在沒有必要。

但嫂子更想擁有屬於自己的小家庭的房子,她千裏迢迢從南方大城市來到北方小縣城,卻連屬於自己的安身之所都沒有,每次看到朋友圈裏之前認識的人曬著各自光鮮亮麗的生活,一股難以抑製的委屈和悲憤就像是要衝破喉嚨,讓她忍不住想要發火。

 

轉眼到了2021年春天,嫂子在縣城找到一份電器銷售的工作,待遇各方麵在本地還算不錯。嫂子熱情能幹,腦子也活泛,很快就幹得得心應手。母親也在縣城的出租房裏幫忙照看兩個孩子,一家人的生活迎來了好的開端。

但微小的矛盾總是在雞毛蒜皮中被無限放大。嫂子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喜食米飯、炒菜和煲湯,母親則是典型的北方人,對於各種麵食欲罷不能,對於菜品搭配不甚講究。婆媳均不讓步,日子久了,難免生出不滿。嫂子覺得吃麵食不頂飽,沒到飯點就餓得心發慌,母親覺得米飯太幹,難以下咽,吃下去就像石頭擱在胃裏堵得慌。母親習慣節儉,時常對哥嫂扔掉的飯菜和果蔬露出惋惜和不滿的神情。

在一次小侄子生病時,矛盾徹底爆發了。

小侄子不知因何緣故,上吐下瀉。母親堅定地認為是嫂子給孩子吃了太多肉,消化不了,嫂子則認為是母親不聽勸告,在孩子不舒服的時候給孩子喝了奶。兩人各執己見,火藥味急劇升級,戰火快速從孩子生病轉移到了一樁樁一件件陳年舊事之中,陳穀子爛芝麻一一細數一遍,就事論事的言語爭辯最終演變為惡語相向的人身攻擊。母親奪門而出,帶著傷心和悲憤,晚上10點多打車回了家。

此後,哥哥一邊忙於自己的營生一邊帶著小侄子,父母則打打零工,貼補一下哥哥。哥哥雖多次推辭,但母親對於不能幫他帶孩子多少心懷愧疚。就此,雙方心照不宣地達成了一種平衡和默契。

6

2022年春天,哥哥“自己弄個啥”的念頭又蠢蠢欲動。

他陸續聯係了老家的同學:“人情社會嘛,臉皮就得厚,以後說不定還得找人家幫忙呢!”

其中,有個在高速路口開麵館的同學,一次酒後透露,說自己的麵館一年能輕輕鬆鬆賺20萬。哥哥聽聞,很受鼓舞——那麵館他去過,地方不大,味道也一般。

思慮了幾日後,哥哥鄭重宣布,要開個餐館,但這個提議立馬遭到家人否決。

“你會做嗎?專門請個廚師成本有多高?”

“做餐飲都是起早貪黑的,你能受得了那苦嗎?”

“現在疫情反複,你沒看多少店都關門了,你這純粹是給房東送錢!”

被家人潑了一圈冷水之後,哥哥心中的熱情也所剩無幾,但也並未就此甘心。2個月後,他打來電話,有些神秘地說:“告訴你件事情,我開了家蛋糕店,已經開業了!”

“什麽時候的事情?從來沒聽你說過呀!”我驚訝不已。

“我早都有這打算了,隻是不想像上次一樣,商量完總是這不行那不行,最後什麽都幹不成,所以這次我索性自作主張了。” 電話裏,哥哥聲音輕快,“等你下次回來,親自給你做個蛋糕嚐嚐。”

“你會做嗎?”我打趣道。

“咋不會?我天天看師傅做,怎麽著也能做個八九不離十。”

後來過了大概有2個月時間,哥哥也沒再打電話來,我忙於家裏的瑣事,也無暇問及蛋糕店的事情。

經過上次母親和嫂子吵架的事情,哥哥覺得母親給自己帶孩子,勞力又勞心,寧願自己辛苦點,也不想讓母親受這個罪。母親對不能幫到哥哥始終不能釋懷,一日和我電話中閑聊,又說:“你哥現在忙得很,要接送兩個娃上下學,晚上還要給欣欣輔導功課,還要照看店裏的事情。你嫂子上那班也累人得很,有時候晚上十一二點才能回家,咱給娃輔導不了功課麽,也做不了人家的飯,唉!”

聊到後麵,母親又神秘兮兮地說:“你哥給你說了沒?他的店被偷了。”

“被偷了?”我心裏一驚。

“聽你哥說,那人拿了店裏的電腦,當天收的現金,還有做蛋糕的原輔料,不知道這人啥目的嘛,偷材料這些幹啥?是不是有別的目的?”

“就是為了錢財而已嘛!要是有別的目的就不會隻拿這些了,拿材料可能純屬好奇吧!”我趕緊打消母親的猜疑。

放下電話,我本來想給哥哥打個電話問下情況,但想想自己好像也不能幫上什麽忙,還給人徒增煩惱,便作罷了。

但沒過幾天,哥哥便打來了電話,說起蛋糕店被偷的事情:“已經報警了,沿街的幾家店都被偷了,調到當晚的監控,那人蒙著臉,大晚上也看不清楚,估計是抓不到人了,隻能自認倒黴了。”

聽起來哥哥的情緒並沒有很低落,而且小偷也沒有針對性,我也稍稍安心點。

“店裏的生意還湊合吧,維持個家裏日常開銷倒是沒問題的,但是地方小嘛,人都沒有預定的意識,總是需要的時候當場就要拿走,著急的時候也做不出來。上次有個顧客,芒果過敏來鬧事,還給人賠了300塊錢。”

“這不是都要提前問顧客的嘛?”我說。

“咱這兒的人有的之前沒吃過芒果,你問他過敏不,他說不過敏,結果吃了才知道過敏,也隻能認栽,不過是個經驗教訓,以後這塊要讓顧客簽字。”

 

2022年暑假,我帶著女兒回了趟老家,出了車站,便看到在站外等待的哥哥,差點沒認出來。他整個人好像被充了氣一樣,眼睛快擠成了兩條縫,並不近視的他,竟然戴上了眼鏡。

“咋了嘛?這是!”我問道。

“鬼知道呢!你看看,全身都長滿了,癢得人覺都睡不成。”哥哥邊說邊抬起胳膊,湊近了讓我看——我這才發現他的胳膊、脖子、臉上都布滿了小丘狀的紅疹子,連頭皮都未能幸免,整個人都浮腫起來。“醫生說我可能是水土不服,你說搞笑不搞笑,我就是這兒長大的人,這水土還不認得我了!”

“要不換大醫院再看看吧?”

“先不看了,已經開了一堆的藥,內服的,外塗的,試一段時間再看。”

應哥哥的邀請,我去了他的蛋糕店,不大,卻明淨整潔,蛋糕師,店員,加上哥哥,3個人。

“咱這都是非常好的動物奶油,健康好吃又不膩。”哥哥拿出親手做的蛋糕,熱情地邀請我品嚐。品味著他做的蛋糕,望著他忙碌的背影,我心中不免感慨萬千,那個當初縮卷在我家椅子裏茫然無措的影子,早已蕩然無存。

在蛋糕店待了會兒,便去了哥哥的住處,嫂子難得忙裏抽閑請了半日假。閑聊間,她突然問我道:“我想買個房子,你說買到哪裏好?”

“我也不清楚,我離開這兒都十幾年了,這裏我也早已不熟悉了。都說房價要回落了,你要不再等等看?”我說。

“不等了,不等了,前幾年就說房價要降,最後還不是上去了,唉!”嫂子利索地削著蘋果,似乎打定主意,這次一定要買房。

下午,我同哥哥一起回了村裏,孩子們在院子裏嬉笑玩鬧,哥哥坐在沙發上,不時翻著手機頁麵,憂心忡忡。

“咋了?”我問。

“幹啥都不容易哩!”哥哥一聲輕歎。

再三追問,我才得知,最近有兩三個人經常來蛋糕店門口鬧事,說是蛋糕吃壞了人,又要潑油漆,又要打人,蛋糕師嚇得兩天沒敢來上班。開始哥哥對他們好言相勸,建議坐下好好談,後來發現他們隻是耍橫,並不是真心索賠,便報了警。可警察一到,他們便一哄而散,警察一走,他們又蜂擁而來,好幾天生意沒辦法做。我建議找到當時買蛋糕的顧客,哥哥說來鬧事的幾個人裏麵根本沒人來買過蛋糕,但他加了其中一個人的微信,微信頭像顯示的是縣城另一家連鎖蛋糕店的名字。

“沒事,警察說了,鬧事的人再來了,立馬給他們打電話。”看我比較擔心,哥哥寬慰道。他提醒我不要告訴父母,免得他們擔心。

 

尾聲

去年中秋節過後,母親打來電話:“你哥想在大轉盤那兒開個超市,一天能折騰得很……”

我聽出母親的言語間有一絲絲不易覺察的欣喜,附和道:“不知道能行不?”

“眼怕怕,手叉叉(母親的口頭語,形容事情看起來不好幹,但隻要上手慢慢幹,就能幹成),咱先幹起來再說!”母親扯著嗓子喊,如她一貫打電話時的狀態,似乎總擔心電話那頭的人聽不見。

今年年初,曆時3年的疫情算是告一段落,嫂子依舊早出晚歸,為了心中那個“房子夢”,努力著,獨自堅守著。哥哥閑了下來,時不時在電話裏疑惑道:“疫情的時候總覺得生意難做,現在疫情過去了,反而更難做了,街道上的人都不知道跑哪裏了。”所以,開超市的事情,他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眼見著小縣城的房價回落,我便問哥哥是否要著手買房子的事情,他的回答,態度堅定:“我有這錢幹啥不好?買房子就是個大坑!”

本文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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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臉女子靈異兇案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22/2023 postreply 17:1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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