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小民(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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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間丨就業蓄水池,本碩畢業生正在內卷

豐燁 在人間living 2023-09-11 04:31 Posted on 北京
 
 
撰文|豐樺  編輯|建晴
出品|鳳凰網在人間工作室
 
 
9月伊始,臨沂某大學文學院的講師邢斌,因寫下做外賣員的體驗,火上熱搜。他稱決定‘像底層一樣生活’”,每天騎摩托210公裏110層樓,兼職1個月送了2000單外賣,毛收入7000多元。他記錄下了平台規則、工作流程、個體觀察等內容,用“非常辛苦”來形容體驗過程。
和邢斌體驗式工作不同,更多人因為生存需要,進入這個行業。鳳凰網多方了解,自去年以來,不少高學曆畢業生、裁員潮失業者紛紛做起騎手。被稱為“就業蓄水池”的外賣員行業越來越“卷”。
杭州濱江一處外賣站點的宿舍內,新人外賣員李凱結束了10個小時的工作,躺在床上長舒一口氣。
他是江西人,今年23歲,2022年從浙江某所大學畢業,沒找到工作,於是奔著低門檻、高收入、時間自由三大優勢,成為一名外賣騎手。
但現實很快給他潑了一盆冷水。2023年,騎手人數不斷增加,遠遠超過訂單增加的速度。這不得不迫使每個從業者“卷”了起來。
有類似感受的還有他的宿舍室友們。
例如,睡在他上鋪的是34歲的楊浩東。他此前在教培行業裏做程序員,受行業整頓和疫情影響失業。他還有孩子要撫養,肩負著房貸,工作難找,別無選擇成為外賣騎手。
宿舍裏另外兩人曾經是廚師和便利店店員,一位中專畢業,一位大專畢業。進入外賣行業最大的原因皆是,找不到更好的工作。他們當中曾有人在今年考慮過開網約車,但據兼職司機說,今年網約車麵臨的現狀亦是“人多車少”。
宿舍在老舊小區內,大約50平米,新老騎手混住。室友們在得知李凱的本科學曆後,眼神都透露著不可置信,像是在問:“為什麽你也會跑來做這個行業?”
李凱說,那一刻,他看清了自己和室友們的樣子——失業的人,努力尋找生存下去的空間。
外賣騎手不好幹了。
今年2月的一場早會上,李凱被站長叫出來自我介紹,話說到一半,人群裏冒出來一個聲音,“又來個新人搶活,還是個大學生。”
打斷李凱說話的是一名已經入行五年的全職老騎手,名叫許奕,43歲,四川人,高中畢業。許奕皮膚黝黑、粗糙,習慣佝僂著背,說話有濃重的鄉音。許奕開始對新騎手懷有一種“敵意”,他說,“(老騎手)像被搶了飯碗。”
今年4月,這個杭州外送站點裏的全職騎手又從60人暴增至100人,其中還不乏本科生與碩士生。
同樣的情況還發生在全國多地,鳳凰網從杭州、長春、長沙等地區的外賣站點了解到,2022年9月起至今,不少全職騎手站點的騎手人數,從原先30~40名增至80~100名左右,本科生和碩士生都加入“搶單大軍”。
李凱的母校是浙江某所大學,畢業季,他海投簡曆,但沒有等到回應。他說,同屆學生至少有四成(當年就業率最低69%)和他情況相當,考慮就業大環境“嚴酷”,他想找個工作,作為人生臨時落腳點。
另一方麵,父母總給他打電話,勸說不如回到老家找個穩定的工作。但李凱覺得,杭州是個充滿機遇的大城市,無論是收入水平還是生活便利程度,都更值得自己努力留下。
麵對電話裏父親的關心,他隻好一麵撒謊,說自己拿到了一家藥企的運營offer,一麵開始找零工,賺取留在杭州繼續找工作的生活費。
“送外賣、在便利店或是書店打工,都是留在一線城市的辦法。”
他是在社交媒體上看到外賣騎手招聘廣告的。海報上宣稱外賣騎手“高薪、簡單、輕鬆月入過萬”。他順著海報的聯係方式,找到了杭州的一個外賣站點。
站長招呼新人很熱情,招聘的流程走得迅速,沒有特殊要求,隻要應聘者身體健康、會騎車即可。入職當天,李凱先花了600多元人民幣,從站長手裏置辦好裝備三件套——租一輛二手電瓶車、一個放外賣的保溫箱、一套騎手工服。辦理好健康證後,他拿到了騎手賬號,正式開始騎手生涯。
27歲的碩士生王丹,和李凱一樣,也是大學畢業生。2021年,王丹從一所師範大學畢業後,開始準備公務員考試,初試折戟,為了賺取繼續支持他考公的生活費,他選擇先做兼職騎手。
休息時,王丹總會在商業中心觀察聚集在一起的外賣騎手。他發現,外賣騎手似乎有鮮明的兩撥群體:一撥是年長的老騎手,休息時間總會在室外區域聚集抽煙、閑聊,更喜歡談論工作結束後去桑拿、娛樂;另一撥是新騎手們,在商業中心的書店裏偶爾能看到他們的身影。
杭州某外賣站長告訴鳳凰網,2022年7月是高校畢業生進入外賣行業的節點,在他運營的站點內,先後有20多名本科生、碩士生成為騎手。
“他們的停留時間不超半年,聽其他站點的同行說過,這些高學曆騎手大多是做兼職的眾包業務,用餐高峰時段搶單賺錢,其餘時間會去商場看書。”該站長說道。
另一個高學曆騎手人數爆發的時間節點是在2023年春節後。
湖南長沙雨花區一處外賣站點的站長章雨告訴鳳凰網,彼時,勞務中介向他的站點介紹了超過100名本科生、碩士生。
李凱時常感覺到一種“身份錯配”,他學的是外貿專業,覺得自己坐在電腦前做腦力工作看上去更合理一些。除了大學裏最好的朋友之外,沒人知道他在送外賣。他說,一個大學畢業生送外賣,很丟人,“怎麽混成這樣”。
他和已經找到工作的同學聯係時,總是嘻嘻哈哈地謊稱自己在老家,而那些知道他在杭州想要請他吃飯的同學,他總推脫說自己“太忙沒空”。
除了大學生外,失業者也湧入騎手站點。
楊浩東,曾經是寫字樓裏沒日沒夜加班大軍中的一員。他曾是教培行業的前端工程師,每天用Java語言工作,中午和晚上的飯都靠外賣。
“我從沒看清楚過外賣員的臉,也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送外賣。”他說。
2021年底,行業裁員潮來襲,楊浩東不幸成為離開的一員。三十多歲的年紀和大專學曆,讓他在找工作時不斷被拒之門外。最終,他轉身投向外賣行業,先做兼職騎手,一邊做一邊找工作。後來發現收入尚可,每月能達到9千左右,便全職投入了進去。
33歲的王力,曾經在健身房做銷售,高中畢業。2022年疫情開放後,健身房的客流急劇減少,靠賣課時提成賺錢的銷售們收入銳減。迫於生計,王力也開始做美團外賣的兼職騎手。
王力幹了十多天後,細細盤算了一下:扣掉各種成本,兼職騎手一天收入不到兩百元。為了再增加一些收入,王力還嚐試做網約車司機。他租了一輛車和朋友劃分時段搶單跑車,開車時他總是盯著屏幕等單,搶到一單分成至少十幾元。但訂單量不穩定,加上平台抽成,司機分到的錢越來越少,網約車也難開了。兩份兼職給他帶來日均500多元收入,這讓他在麵對每月4000元房租和4歲寶寶時,有了一點安全感。
人數增加,讓騎手的薪資不斷下降。
做騎手之前,老騎手許奕是一名水泥工。2019年末,新冠疫情爆發,工地停工後,他才開始送起外賣。2020年開始,平台上給騎手的外送費很高,加上補貼,最高能達到20元每單,一年下來,他能存下20萬元。
到了2021年,許奕每個月收入滑落至9000元左右。那一年,他在老家建了房子,欠下了一筆錢,原本盤算著在杭州幹5年就能還清,可按當下的行情算,他起碼要用8年時間才能“解脫”。
情況從今年4月開始變得更糟糕,站點平均日單量不變,每天接到1500單左右,騎手人數漲到了100多人,許奕一個月收入降到5000~7000元。
配送平台大多會設置相應的“評級”製度,等級高的騎手相應可獲得高客單價的配送訂單,而新人則需要不斷地“升級”,從最基礎的近距離、低單價的訂單做起。
在此基礎上,老騎手們往往會選擇高單價訂單,價格較低的會自動流轉給新騎手。像李凱這樣業務不熟練的新騎手,接到的訂單派送費大多不超過10元。刨去每月800元房租、一天10元的電動車電池租用費、30元飯錢,再扣除購置二手電動車、其它送餐裝備的成本,以及超時罰款、交警罰款,入行一月他總共賺了7000多元。
“取、送路程加起來總共7.5公裏,配送費隻有2.7元。平均到每公裏的配送費是0.36元。”李凱算了算,這樣的長距離訂單騎手一小時隻能接2單,時薪約5元,30秒內會被搶走,“不管什麽單子,總有人會接。”
此外,全職騎手的懲戒機製和平台補貼也都發生了變化,一個差評罰款從200元增加至最高500元。李凱接到過一個訂單,客人讓他順路幫忙買一包煙和啤酒,他覺得時間來不及就沒買,結果遇上了一個差評,被扣了300元。
李凱還留意到,配送費和獎勵金一直在下降,他3月份每天賺約300元,4月份跌至每天200元不到。他所在的配送區域,取消了惡劣天氣補助金。
新騎手多了,站長的要求也更高了,比如,騎手每月超時的次數不能超過10次,否則會被勸退。
全職騎手飽和,逐漸超過訂單所需要的配送供給,收入普降,平台開始重新分配訂單。
一名長沙兼職眾包騎手告訴鳳凰網,眾包的訂單減少了。平台更傾向於保證全職騎手的工作量,因此會把配送費更高的訂單分給各地站點。留給眾包的大多是距離遠、單價低的訂單。因此,兼職騎手們開始注冊不同平台的賬戶。
可是,各大平台都在收緊兼職準入標準。例如,主要承接2公裏內配送訂單的美團暢跑、2公裏至5公裏訂單的美團樂跑、5公裏以上訂單的美團同城,以及餓了麽兼職騎手平台,都在審核騎手的差評和超時記錄,一些騎手麵臨勸退或者無法申請加入。
不少兼職騎手被迫離開,或想辦法去站點應聘,轉成全職騎手。另一些承受不住收入大幅降低的全職騎手則選擇離開。李凱看到,在微信和app的騎手社群裏,不少人在轉賣他們的電動車或者騎手裝備。
離開的人,有兩種選擇:一是換一個平台,繼續從事外賣騎手;另一個選擇是回老家。但無論如何,大多數人要賺到錢,還是得打零工。
受到配送供需的變化影響,全職外賣騎手的“人員流動性”開始降低——即便知道送外賣不能成為長久職業,大部分人還是選擇留下。
“出去之後,也不好混。”站長章雨告訴鳳凰網,以往,春節前後是騎手的離職高峰,平均10人裏有3人會離開,但2023年同一時段,整個站點共100人,選擇離職的全職騎手隻有幾人。節前,一些專做兼職的騎手遇到收入不穩定的情況,也讓其他全職騎手們更傾向於“按兵不動”,“這個時間點,所有人都希望更有保障。”
往年春節後,各個站點會通過各個渠道招聘新騎手。這批騎手作為新生力量在春季外賣淡季熟悉街道、路線,在夏天的外賣旺季成為配送主力。章雨回憶,2022年的時候,從中介處招聘一個騎手,需要支付的費用差不多是700元左右,現在則降到了300-500元。
“一年多前可不是這樣的。”章雨說,去年疫情爆發導致外賣訂單大增,各大平台開啟了搶人大戰,但訂單回落後,外賣平台依舊因為搶占市場而繼續增聘人手,變相使每個外賣員能接的訂單和收入減少。
不過,對平台而言,越來越多新騎手加入站點,是件好事:可以倒逼騎手們進行競爭。帶來的結果是——配送速度明顯加快,訂單遺漏的情況減少。
“騎手過剩,自然也就提高了門檻。”在外賣平台負責管理的工作人員向鳳凰網表示。同時,該名工作人員還從某外賣平台的數據得出,從平台的數據來看,實際並未發現單量較往年有顯著的變化,反而是趨於穩定的狀態。
簡而言之,在平台看來,周期性的人員湧入並非是新鮮事,處理的方式也較為簡單。“我們通常會借機推動配送質量的提高,淘汰一波騎手。”上述工作人員說。
《2022年美團騎手權益保障社會責任報告》,把外賣行業稱為“就業蓄水池”,並且解讀這是因為行業的兩大特點:一來不需要入行的門檻;二來從業者時間自由,多勞多得資。
如今看來,“蓄水池”似乎要滿了。
李凱每隔幾天到站點開早會,就能發現周圍的同事換了一批新麵孔。他說,自己不斷結識“年輕且焦慮的失敗者”,他們曾經從事形形色色行業,比如曾在火鍋店、售樓處、流水線、建築工地工作的人們。
“外賣行業的內卷,並不是行業的問題,而是反映出其他行業和整體失業率的增高。另一方麵,本質上是市場沒有給大學生創造更多的就業崗位。”上海金融與法律研究院研究員聶日明認為,外賣行業“內卷”現象,實際上是現階段我國就業問題的縮影。
他認為,就大學生就業而言,高校的核心支持作用不容忽視,“生產者不能把人生產出來之後就不管了。”
他建議,高校應當開設CDO(就業指導中心,Career Development Office),定期舉辦一些招聘會和就業輔導。他特別指出,研究生、博士生的職業尋找非常依賴於社交網絡,因此高校必須要跟社會、企業建立互動機製。
“一些國外的大學、香港的大學,在畢業生畢業後會定期追蹤學生狀態,如果它們不做的話,薪資調查機構會去做這件事情。如果你沒有把你的學生服務好,排名就會降低,就不會有人來報這個學校。目前中國的大學還有非常大的改善空間。”聶日明說。
此外,提升年輕人的就業率,也應該開放更大的就業市場。一些行業被嚴格管控可能帶來蝴蝶效應,許多被迫失業的人在某個時間段進入“就業蓄水池”中,加速“蓄水池”裏的內卷。
2023年5月中,二陽過後的李凱決定不做騎手了。許奕也正準備離開,他說,許多幹了三、五年的老騎手們和他一樣,想回到家鄉,開個小店為生。
李凱騎手生涯的最後一晚,杭州高溫,工作了11個小時的他,騎車緩行至租住的小區樓下。他把車停好後,坐在了不遠處的長凳上。他感覺自己中暑了。
穿過走廊,回到宿舍。他叫了藿香正氣水的外賣。
騎手來得比他想象的慢很多,大約半小時後,李凱的門被敲開。他顧不得和同行眼神交匯,徑直接過了對方手裏的袋子,說了聲謝謝,然後關上房門。
第二天,李凱給站長發了消息:“站長,能不能做個結算,我想離職了。”

*實習生劉禹鑠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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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縣城裏的產科,藏著99個女生的秘密

 初一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6-26 08:21 Posted on 北京
她低下了頭,“我已經通知過我朋友了,她在來的路上,要簽字的話我自己簽就行。”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6個故事—
 

 

2021年,我畢業後來到一個離家不遠的小縣城,成為了一名產科護士。

過去一年的實習,我去過很多個科室。相較於ICU的忙碌和內科的沉悶壓抑,我更喜歡產科,這裏沒有那麽多的生離死別,更多的是迎接新生命的喜悅。
護士長給我安排了專門的帶教老師,她資曆比較高,科室裏的人都叫她潘孃。我那時剛去,自然不敢跟其他人一樣叫她潘孃,一直都叫她師傅。我總覺得她對其他人很溫柔,對我卻很嚴厲。
護士長讓我先在病房學習,等能上手了再進產房學接生。因為在小縣城,地方小,產房和病房分得沒有那麽細化,所有人都要會上產房和病房的班,她們當初也是這麽過來的。
跟著師傅上了一個星期,她問我學到了些什麽。我腦子一片空白,實習的時候就怕遇到帶教老師的靈魂拷問,現在也依然逃不過。
我說了一些大概的東西,師傅讓我把每天學到的東西拿個小本本記起來,下次遇到就翻出來看看,這樣就學得快一些。最後,她還說會定期檢查我的小本本。
那天,我和師傅一起上夜班。接完班不到半小時就來了一個孕婦,羊水已經破了,她一個人來的,沒有任何家屬。
產房老師讓我先幫她做一下胎監,我扶她躺到床上的時候,她的褲子已經濕了一大半,羊水還流到了地上。她當時什麽都沒帶,隻有身上背著一個單肩包。
我幫她換上了幹淨的病號服。
她脾氣似乎不太好,罵我笨手笨腳的,我什麽都沒說。其實也是因為我才上班,很多東西都還不熟悉,也不敢說什麽。
值班醫生過來詢問病史的時候,她說她這次是二胎,之前做過一次剖腹產。她年紀並不大,才21歲。
當她說出第一次剖腹產是在去年11月份的時候,我內心不免一陣驚訝。按這個時間來算的話,她第一胎剛出月子沒多久就懷了二胎。
值班醫生也有一絲無奈,問道:“你生完一胎的時候醫生沒交代你剖腹產懷二胎要間隔多長時間嗎?”
她沒回答。
醫生又問了一些其他的問題,最後問到家屬的時候,她又再次沉默。
看著她這個樣子,值班醫生似乎有些惱火,語氣也不是很好:“你這次也是要做剖宮產手術的,你什麽都不說,家屬也沒有,讓我們怎麽給你做手術。”
她低下了頭,“我已經通知過我朋友了,她在來的路上,要簽字的話我自己簽就行。”
因為當時情況緊急,值班醫生又跟上級領導反映了此事,最後決定行急診剖宮產。產房的老師弄好交接單後就用輪椅推她去手術室。我跟師傅打了招呼,跟她一起去送病人。
師傅帶著我去手術室接新生兒丨作者供圖
 
手術室護士出來接人的時候,問家屬去哪裏了。我告訴她沒來。
 
她翻看了一眼病曆,沒好氣地來了一句:“都要進手術室了家屬還沒來。”
當時在手術室門口,她又獨自簽下了麻醉同意書。
我看著她自己簽下那一堆同意書時,內心還是挺心酸的,不知道她到底有什麽難言之隱,大晚上的一個人跑過來生孩子。
還好手術順利,兩個小時後她便回到了病房。她所說的家屬也一直沒來,師傅問她家屬到底什麽時候來,剛做完手術,必須有人陪護。
她還是低著頭什麽都不說。
出病房的時候,師傅歎了口氣,對我說,這次可能又遇到老賴了。我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她的意思,到護士站之後,師傅叮囑我今天晚上多注意著她一點,沒有家屬陪護,一個剛做完手術的人怎麽照顧小孩。
說完之後,她又到庫房翻出來一個奶瓶。我問她怎麽會有這個東西,她說前些年產科都備著這些東西,有的人來醫院比較急,沒有準備,便直接開單子在這裏買。後麵就不讓這麽做了,但科室還有幾個剩下的。
她讓我把奶瓶拿去洗一下,問隔壁床那家要一點奶粉,先給小孩喝著。
好在隔壁病床的產婦和家屬都有同理心,還教我怎麽兌奶粉。弄好之後,我又抱起孩子,給她喂奶。那天晚上,我們一夜未眠,隨時都要過去看產婦和小孩。
終於熬到早交班,師傅讓他們多注意著點這個病人,沒有家屬,護士長聽完後也是一陣頭疼。
隔天上班時,大家都在抱怨。因為她沒人照顧,當班的護士要定一日三餐送去給她,還要給小孩換尿布,喂奶粉,這些無疑是增加了工作量。
我問師傅,那她吃飯的這些錢從哪裏來,師傅說上報了醫院領導,領導說讓科室自己先負責。最後主任和護士長商量先用科室資金(團體比賽獲得的獎金)頂上。
這幾日上班,師傅都讓我重點關注著那個孩子。我問她怎麽了,她告訴我前兩年也有個女的過來生小孩,跟她情況差不多。做完剖宮產第二天有個男的過來,後麵小孩就不見了,問她小孩去哪兒了她也不說,大家都懷疑她把小孩賣了。夜裏她趁值班護士不注意,自己拔了尿管跑了。
我很驚訝,問師傅她怎麽拔的尿管,師傅說自己硬扯出來的。
從那次之後,科室的人都長了個心眼,大家也沒想到這次又遇到這樣的情況,好在她沒有做出什麽奇怪的舉動。
那天中午,住在她隔壁的產婦家屬提了一袋橘子來護士站,說她們要出院了,特意來感謝一下我們。
阿姨站著跟我們閑聊了一會兒,說起她的時候,阿姨還一陣難過,說她其實挺可憐的。
原來她不是本地人,家在外省,是單親家庭,爸爸死後母親改嫁了。她18歲出去打工認識了現在的丈夫,沒過多久就跟著丈夫回來結了婚。生完老大後丈夫又出去打工了,剛開始還會轉賬回來,後麵就不轉了,說疫情在外麵不好幹。
公婆有三個兒子,丈夫是老二,平時公婆都不怎麽管他們。她這幾日一直聯係不上丈夫,公婆也不肯來醫院。
下午時,她隔壁床的產婦一家出院了,那個阿姨把剩下的一罐奶粉和尿不濕全都留給了她。
她出院那日,來了一個家屬,是她丈夫的哥哥。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不會說什麽話,住院費結清了,那個男的提著小孩的奶粉和尿不濕,她抱著孩子,倆人一起走了。
 
跟了師傅三個月後,我開始獨立上班。
那天晚上淩晨一點多,120送來了一個智力有缺陷的產婦。她長得白淨,頭發也梳得很整齊,隻是目光有些呆滯。陪同她一起來的男人年紀有點大,一開始我以為是她父親。
詢問病史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是她丈夫,比她大21歲。女孩叫劉喬玉,20歲,自小智力便低於同齡人。
我給她打針輸液的時候,她的雙手一直捧著肚子,不願伸出來。她丈夫走過來,對她說道:“打了針小寶才能出來,不打針肚子就會一直痛。”
她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最後把手伸了過來。我怕進針的時候她會突然縮手,便叫她丈夫幫忙按著。
她的手很白嫩,指甲剪得很短,反觀她丈夫的手,指甲縫裏還有一層黑黑的汙垢,或許是常年勞作,他手上的紋理比尋常人要粗一些,泥濘已深陷到紋理之中,很難洗淨。
從劉喬玉的穿著來看,這個大她二十多歲的丈夫似乎把她照顧得很好。
我幫她打完針後,她抬頭看著我,輕聲說道:“我要做媽媽了。”那一刻,她的眼神很清澈,語氣也極其溫柔,就像一個孩子即將得到日思夜想的玩具一般。
我朝她笑了笑,囑咐了她丈夫幾句便出去了。
產房裏丨作者供圖
 
 
淩晨三點,劉喬玉有了規律宮縮,宮口已開到三指,我把她送進了待產室。
因為她和平常的產婦不一樣,很多話跟她說了她也不懂,在待產室時,產房的老師一直守在她旁邊。
好在她宮口開得比較快,淩晨六點左右便上了產床。產房老師準備接生的時候叫醒了上輔班的老師,又把實習同學也叫到一旁,防止生產過程中她不聽指揮出意外。
整個接生過程都挺困難的,疼起來的時候,連正常人都可能無法配合,更不要說隻有幾歲孩子智商的劉喬玉。
胎頭著冠時,劉喬玉不肯再配合用力,也或許是她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已經到了這關鍵的一步,接生的老師也很無奈。最後,值班醫生隻能用手使勁推她的肚子,促使孩子盡快娩出。上輔班的老師和實習同學一人站在一邊,按著她的手和腿。
孩子生出來了,但頭上鼓起了一大個包,產房老師說是因為在產道受到了擠壓,但沒有什麽影響,過兩天就會消失。
劉喬玉的整個生產過程很受罪,孩子出來後,胎盤一直沒娩出。接生老師幫她剝離胎盤時,她疼得大哭,比剛剛生產時叫得還大。
那天我下夜班,劉喬玉還在產房沒出來,我跟下一班的人做了交接就走了。
隔天上班,辦公室裏幾位同事在小聲嘀咕,我過去問她們怎麽了。
小趙老師告訴我,26床那個產婦去年來引過產,當時在醫院還傳得沸沸揚揚的。
我還好奇,26床不正好是劉喬玉嗎?引個產怎麽還會引起這麽多關注。後來,小趙老師跟我說了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劉喬玉的媽媽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和她爸離婚了。她一直跟她爸生活在一起,因為太窮,他爸也沒有再娶。
去年,村裏的婦聯主任發現她肚子漸漸大起來,便到她家問他爸是怎麽回事。她爸一直沉默,不肯說。婦聯主任大概曉得發生了什麽,就報了警,最後孩子引產下來做了DNA鑒定,她爸被判了刑。
大家都沒想到,這件事過去才一年多,她又再次來生孩子。
跟她同村的一個實習同學告訴我們,她爸坐牢之後,家裏隻剩下一個奶奶,她奶奶便做主把她嫁給了村裏一個一直沒娶上媳婦的人。
我聽完後,內心一陣唏噓,也明白了她丈夫為什麽會比她大那麽多歲。
大概中午時分,劉喬玉的病房裏來了一個老人,是她婆婆。麵部黝黑,個子不高,頭發白了許多,穿著她們自己的民族服飾。
我進去她的病房時,男人正在給孩子喂奶粉,她婆婆幫她穿衣服,嘴裏還不停地念叨著什麽,她說的是民族方言,我也沒聽懂。
看到我進去,她丈夫忙起身問我是不是有什麽事。
我告訴他等一下要抱孩子過去洗澡,還讓他要多給孩子吮吸母乳,後麵才能更好地促使乳汁分泌。
他愣了一會兒,我才想到劉喬玉因為智力的原因,可能也無法給孩子喂奶。
我從她老公手中接過孩子,走到她旁邊,仔細地教她怎麽喂。她抱著孩子那一刻,我在她臉上捕捉到了一抹溫馨的神情。
她婆婆沒留多長時間,下午就走了,說是留在這裏還要花很多錢,隻是來看孫女一眼。
劉喬玉出院那日,戴了一個粉色的毛絨帽子,穿著一件紅色的毛衣,是她婆婆那天來的時候買的。臨走時,她臉上洋溢著笑容,對我說道:“我跟小寶要回家了。”
看著她們離去的身影,我隻希望這個女孩在接下來的日子裏能活得快樂一些。
 
在這個小縣城裏,留守兒童非常多,有的孩子一直到上高中都是爺爺奶奶在照顧。很多孩子在最叛逆的青春期缺乏父母的陪伴,可能會走一些彎路。
那天,一個老奶奶帶著孫女來做人流。那時,我已經在產房學習接生。
那個女孩穿著校服過來,我看到她胸前映著XX三中的字樣,因為校服比較寬大,她人又有些瘦小,完全看不出來懷孕。
與一對雙胞胎新生兒的合照丨作者供圖
 
了解了大致情況後才知道,她今年16歲,上高一。根據末次月經推算,她懷孕大概有七個多月。
那天,主任剛好做完手術下來,便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懷孕。她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主任又問道:“你月經這麽長時間沒來,肚子大了有胎動你也沒感覺嗎?”
她沒回答。
一旁站著的奶奶用手戳著她的腦門,罵道:“你怎麽就這麽不聽話,臉都被你丟盡了,我都不好意思帶你過來。”
主任勸解了一番老人家,讓她先出去外麵坐著等一會兒。
奶奶出去後,女孩才說出了自己懷孕的經過。一開始,她說自己是在中考後被人強奸的,當主任仔細詢問時,她又說不是強奸。
那個男孩跟她是同班同學,兩人都對彼此有愛慕之意,中考後,男孩經常約她出去玩。
她不知道這有什麽不妥,隻是一開始的時候會有一點羞恥。上了高中後,兩人雖然不在同一個班,但關係一直很好。
她也聽說過懷孕便不會來月經了,但她沒往這方麵想過。直到肚子變得有些大,有時還感覺裏麵會動,她才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懷孕了。
當時,她非常害怕,不知道該怎麽辦,也不敢跟任何人說。好在那段時間天氣逐漸轉涼,穿上外套也看不出什麽異樣。
後來,她去網上搜索怎樣才能打掉孩子,上麵所說的全部是一些要到醫院去做藥流,人流什麽的。無意中,她刷到一條關於剖腹產的問答,上麵說,剖腹產要劃開腹壁,才能將孩子取出來。
思慮了幾日後,剛好學校放假,她回到家中找了一把尖尖的水果刀,躺在床上對著自己的肚皮輕輕劃了一刀。一開始的時候並沒有出血,她隻覺得有點疼。沒過一會兒,那條口子便流了血,她有些害怕,忙拿了紙巾按壓。
刀口劃得不深,隻是破了一點點皮,她沒敢再繼續下去。就這樣一直拖著,直到那日奶奶發現她肚子有些不對勁,便帶著她來醫院檢查。
門診處的醫生開了住院證,讓她們過來住院部。因為月份大了,做不了人流,隻能引產。
詢問完病史,辦理了住院,當天晚上她便打了引產針。
我問師傅打完針後要多久才能引產,師傅說大概48小時左右。
她引產那天,師傅說我已經在產房待了好長時間了,之前一直都是在旁邊看,這次就讓我自己動手,她會在一旁指導我。
其實引產跟生孩子差不多,隻是提前知道孩子已經沒有了生命。
孩子出來後,師傅已經準備好了一個袋子,讓我把他放進去。那一刻,我其實挺感慨的,別的小孩都是在父母的期盼中出生,卻總有那麽幾個特殊的,還未來得及看這個世界一眼就走了。
跟正常產婦一樣,引產完也需要在觀察室觀察兩個小時才能出去。
她躺在床上,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問我為什麽肚子裏還有個硬硬的東西,是不是小孩還在裏麵。我告訴她那是子宮,剛生完不會馬上收縮,後麵慢慢會自然恢複成原樣,讓她不用擔心。
她轉過頭靜靜地躺著,我不知道她此時在想什麽。但她也隻是一個孩子而已,卻比別人提早經曆了這些。
我整理好所有的記錄單,用輪椅推她出去時,她奶奶已在外麵等候。老人邊走邊抹眼淚,說自己沒管教好孫女。
我隻能安慰她,已經到了這一步,也沒辦法,接下來好好調養身體就行。
從女孩來引產到出院為止,她父母從未出現過,隻有老奶奶在醫院忙前跑後。我隻在送她回病房的時候聽到老奶奶打電話給她兒子,說孫女沒什麽事,讓他們不要著急回來。
大概是那邊讓女兒聽電話,她接過了奶奶的電話,卻什麽都沒說,我仿佛看到她眼底有淚意,但一直忍著沒流下來。

 

口述 | 鄭佳

作者|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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侃爺(Kanye West) : 靈媒揭秘他已被秘密處死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22/2023 postreply 17: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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