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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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工地和設計院跑路的工程人

2023-09-19 12: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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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陳公青

為養家糊口而被迫寫作的小職員, 希望有一天能過上不被鬧鍾吵醒的生活

說實話,從事現在的工作是我沒預料到的。我大學的專業是道路與橋梁工程,一個地地道道的理工類專業。身邊的很多人都不相信,我曾幹過工地,鋪過路,架過橋,畫過圖紙,不過都沒能堅持下來,最後當了逃兵,而且還逃了兩次。

1

2014年夏,我從武漢一所工科院校本科畢業。剛走出校門,對未來一片迷茫,就想著離父母遠點,出去闖蕩掙錢。

那時工作也好找,一家“中字頭”的大型施工單位來學校招人,他們在招聘現場直接承諾:新員工,第1年到手工資不少於6萬,轉正後可達8萬,往後隨工作年限增長和職級晉升,工資繼續上漲,除此之外,每年還有5天帶薪年假。這待遇在一眾施工單位中算是不錯的,我趕緊遞交了簡曆。

麵試時,招聘大哥見我是個男的,本科成績也還行,就問我:“我們單位現在在西南那一帶有不少項目,那邊條件可能會有點艱苦,你能接受遠離家鄉,去那邊搞工程嗎?”

我一聽,正合我意:“領導,沒問題的。我正想出去鍛煉下見見世麵呢。”

“好!年輕人就要不怕苦、有幹勁。我們單位是正規國企,平台大、起點高,絕對能給你提供廣闊的發展前景,放心來吧,小夥子!”

大哥一通話說得我熱血沸騰,我都開始暢想升職加薪、當上大領導的美好未來了。二話不說,當場就把“三方”簽了。

辦妥入職手續後,單位給我們同批新人安排了五星級酒店,每日好吃好喝,辦各種團建活動“破冰”,做遊戲、搞比賽,玩得不亦樂乎。團建時有不少女生,不過後來她們基本都靠著家裏的關係去了辦公室。

就當我還沉浸在一派輕鬆愉悅中時,領導一個電話找上門來,說貴州有個項目比較急,缺人,讓我趕緊收拾東西過去,還說給我安排了一個師父,會手把手地帶我。就這樣,沒幾天,我就被“發配”到工地上了。

 

那個貴州的項目是在兩個山頭之間架一座鐵路橋。很多人以為住在山裏每天可以看到花草樹木,聽到蟲鳴鳥叫,欣賞美麗風景。可工地這種犄角旮旯可比不得已經開發成熟的旅遊景區,尤其是我剛被從五星級酒店抓來,著實感受到不小的落差。

首先是“吃”——山裏物資運輸極其不便,每天能吃到的菜種類變化無幾,食堂師傅的廚藝粗獷到不行,做出來的菜大多重油重鹽重口,我們經常吃不習慣,隻能回去吃泡麵。有同事向領導反映,建議換個好點的廚師,結果卻總是不了了之。後來,我們才知道承包工地食堂的老板是公司某位領導的親戚,而廚師又是老板的親戚。

其次是“住”——我們住在工地項目部宿舍,3人一間,地方不算擁擠,還帶空調。但臨時搭建的板房常常漏風,晚上山裏妖風四起,能吹得整座工棚嘎吱作響,即使開著空調,也不怎麽暖和,有時半夜會被凍醒。

最後是“行”——山裏沒有公共交通,工地又在山頂上,上山的路隻是簡易的施工便道,又窄又陡,我們自己根本都不敢在上麵開車。司機師傅是本地村民,每次都在盤山路上七拐八拐秀車技,在車上的我們心驚肉跳,真怕一不小心就葬身穀底。車子沒法直接開到山頂,到了半山腰,我們都得下車。通向山頂的路亂石遍布、雜草叢生,邊上就是懸崖,沒有任何護欄,我們這些做技術員的尚算輕鬆,頂多背點資料文件,如果是測量隊的,什麽水準儀、水準尺、棱鏡都得自己背上去,每次他們都累得滿頭大汗。要是碰上下雨天,路麵變得泥濘濕滑,我們就得加倍小心。到了山頂還不算是終點,因為我們真正工作的地方是鐵路橋的橋頂。橋麵混凝土還未開始澆築,整個橋隻是一個純鋼架子,到橋頂的路程雖然不長,但遠比前兩段路嚇人得多,我們幾乎每天都得從拱腳沿著離地麵2000多米高腳手架徒手爬到拱頂,無任何防護,透過一根根鋼管的縫隙,可以清楚地看到腳下的萬丈深淵。

盡管條件艱苦,但我覺得趁著年輕,應該多吃點苦,在工地上學好技術,將來一定能幹出成績。老同事說,搞施工是一門很吃經驗的工作,在工地上不待個十年八年的,根本混不出名堂,更不要說在技術上有什麽造詣。

那時我多少有點理想主義。理想固然美好,現實卻殘酷,作為技術員,每天在工地上幹的最多的事就是盯著工人幹活,重複且毫無意義,跟著領導呢,除了學了點人情世故,在技術水平上並沒有多大提升。待的時間越長,我越發覺自己根本就不適合幹這行,甚至產生了諸多的不適應,特別是工地上無處不在的酒文化——說真的,工地上那喝酒的陣仗,我現在都心有餘悸。

2

剛來工地時,領導為了歡迎我,安排我和幾個同事到山下縣城的飯館聚餐。出發前,領導給一個同事使了下眼色,讓他帶我去拿點“好東西”,我便跟著他去了項目部的一個庫房。那庫房門被一堆雜物遮掩著,非常不好找,門上還上了把鋼製大鎖。我有點好奇:搞這麽大陣仗,難道這庫房裏真裝著寶貝不成?

同事環顧一周,見四下無人,才拿出鑰匙打開庫房大門。進門後,我大開眼界——庫房裏放的全是酒,而且都是好酒!“茅子”“五糧液”“劍南春”……裏麵還專門裝了台機器,全天候維持恒溫恒濕,就為了保護這些好東西。

就在我驚訝之餘,同事叫我:“別傻愣在那兒了,快來搬酒!”

我趕緊過去幫忙,好奇地問道:“你說,放這麽多好酒在這兒,應該不是給我們喝的吧?”

“那不廢話!這麽貴的酒,我們哪能隨便喝?我們領導求人辦事都得靠它們呢!”同事解釋道,“今天也就是你第一次來,領導說要開幾瓶好酒招待下你,平時我們可喝不上這裏的酒!”

聽完,我還有點小激動,畢竟長這麽大,我都沒嚐過“茅子”的味道。誰知同事翻了一會兒,找出幾瓶“賴茅”遞給我:“小陳,你資曆還不夠,我們就喝點便宜的哈,等你以後當上項目經理,你就能拿真正的‘茅子’喝了哈。”

到了飯館,大家按主次坐好,菜還沒開始上,酒就已經開好了。服務員拿來了白酒杯,大家自覺地盛滿,我估摸了下,一杯大概半兩不到。看大家都滿上後,領導開始衝我發話:“小陳啊,你第一天來,得先做個表率。”

我心領神會,端起酒杯準備一飲而盡,旁邊一位同事急忙阻止了我:“先別急啊,小陳,你這一杯也不夠意思啊,起碼得先來個三杯吧。”

我心裏叫苦不迭——我是酒精不耐受體質,偶爾小酌一下還行,從沒一次這麽大量地喝過。但為了在領導麵前表現,我隻能豁出去了,硬著頭皮連幹三杯,當時就感覺喉嚨和胃裏如烈火灼燒一般,整個人都開始搖搖晃晃,感覺就要不行了。

看到我這痛苦的模樣,領導和同事們卻樂壞了:“小陳,你還是要多曆練下啊。沒事,以後喝酒的機會有的是。”

頓時,我心裏“一萬匹草泥馬奔騰而過”。

接下來是敬酒環節。工程人的飯局上,大家喝酒的速度都非常快,剛敬完一輪,又是下一輪。

“大家給我好好幹,我這個位置以後還要靠你們來接班,將來的西南市場都是你們的天下!”領導借著酒勁,各種“畫餅”,“今年我們單位準備接幾個大活兒,產值肯定能再翻一番,你們的待遇以後都會往上提一提的。”

“領導,我們能幹出這些業績,那都離不開您的英明領導啊!”有同事立馬拍馬屁道。

酒桌上有兩個年輕同事喝高了,也開始彼此用“總”來稱呼:

“李總,你是我們這裏的技術大拿,以後要多指導下呢!”

“說笑了,王總,你才是我們的前輩呢,以後高升了,可不能忘記我們這幫小弟哈!”

大家都喝得很嗨,隻有我感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一句話也沒聽進去。那晚喝下去的酒,估計比我出生以來喝的加起來還要多得多。不一會兒,胃裏突然一陣翻江倒海,我暗道不妙,趕緊借口尿急跑去廁所,好酒好菜一點沒剩,全吐了出去。

吐完回到酒桌,我看著帶來的白酒也喝得差不多了,心想大概可以結束了吧。事與願違,領導又開始作妖:“小陳,你再去搞點啤酒來,我們中場休息下再搞白的。明天是周末,今晚大家盡情喝,我們不醉不休。”

聽了這話,我都要哭出來了,但是沒辦法,無奈地去叫了酒。

就這樣,我們8個人,按“白+啤+白”的順序,清空了所有酒瓶,一共幹掉了4瓶白的,2箱啤的,每個人都喝得醉的醉、吐的吐,我更是直接暈倒不省人事,被同事們抬上車運了回去。

第二天,我睡到了大中午才清醒,醒來後依舊暈暈沉沉、惡心難受,過了兩三天才有所緩解。

 

後來和大家聊天得知,要做工程人,“能喝”是一項必不可少的技能——一方麵,工地大多遠離城市,工友們日常娛樂活動不多,喝酒是排遣無聊寂寞的最佳方式;另一方麵,工地上拿項目談生意都離不開酒宴招待,在領導和業主麵前就得拚命喝,喝的越多代表你越夠意思、越能促進感情拉攏關係,以後就越好辦事——這便是工地酒文化的精髓。

在工地上不會喝酒,就根本沒辦法融入、就沒法成事。我們項目部很多同事都是海量,尤其是項目經理,深不見底,每次陪甲方吃飯都能喝倒一片。像我這樣天生不能喝酒的,在這種環境中,顯得格格不入,以後的發展也多少會被限製。

3

施工地環境複雜,各種人員、材料、機械混作一團,事故多發,這也是為什麽領導會時刻把“注重生產安全”掛在嘴邊。盡管我們單位是正規國企,但同樣存在不少的不規範操作,加上年輕人普遍經驗不足,在一些施工流程上掉以輕心,往往一個小錯誤,就會引起重大的工程事故。

剛來報到時,師父帶我去看現場,他一邊走一邊熱情地介紹,還時不時地提醒我:“小陳啊,你剛來,還不清楚這裏的情況,平時走路一定要小心腳下,要是被紮了或絆了,我們這大山裏還不好找醫生給你治呢!”

話音剛落,就聽到師父一聲慘叫:“我去,這誰把釘子放這裏了!”

我連忙上前查看,原來是他踩到了一個木條上的鋼釘,腳被紮得鮮血直流。

“快叫人,送我去醫院!”師父大叫。

我急忙招呼了幾個同事過來把他抬上了車,送到山下縣裏的醫院。

有了師父的現身說法,之後我每次一到工地上都特別小心,去哪兒都戴著安全帽,走路必仔細看著腳下,生怕哪天也負傷了。

一次,盯一段橋下路基的施工時,為了盡快完工,我們連續作業了好幾個月,用最短時間把路基土給堆了起來,哪承想,堆好的當晚突發暴雨,雨水裹著山石土塊衝下來,瞬間就把新做的路基全毀了,勞動成果付諸東流,給單位造成了近百萬元的損失。

那是我在工地上第一次親身經曆自然災害。看到一片狼藉的施工現場時,我受到了不小的心靈衝擊,不住感歎,幸虧事故發生在淩晨,現場沒有工人,未造成人員傷亡。其他同事也紛紛慶幸說,泥石流一來,想逃都來不及逃。

除了生命危險,還有莫名其妙的“背鍋”風險。泥石流發生後的1個月,單位內部流傳出一個消息——在其他項目上,一個新進技術員發現工人搭建腳手架時存在違規操作,便出言製止,但因為他剛來,沒什麽話語權,再加上那天監理有事沒去現場,就沒有人幫他說話,幾個老師傅嫌改動太麻煩,壓根沒放在心上,依舊自顧自地繼續作業。那年輕技術員見管不住老師傅們,就沒再吭聲。結果,腳手架完工後,承重能力不達標,在施工過程中出現了斷裂,幾個工人一踏上去,直接墜亡。政府立馬派人來進行事故調查,最後的結果令人難以置信——判技術員督促指導不到位,負事故主要責任。

知道這個事後,我們幾個新員工都炸開了鍋,紛紛替那技術員抱不平。但冷靜下來仔細分析,我們發現,法律規定就是如此,“安全生產無小事”,隻可惜那技術員剛出校門就要蹲好幾年監獄,後半輩子恐怕都要毀了。

這樣看來,幹工程屬實“高危”,我們能做的就是吸取這血淋淋的教訓,遇到不規範操作及時製止,施工師傅實在不聽,就及時上報領導,隻有這樣,才能在複雜的工地環境中自保。

 

作為一個施工人,我的作息時間完全取決於工地現場的情況。

如果完成了重要工序,比如墩柱澆築、上部結構架設、全橋合龍之類的,我們就能稍稍清閑些,保證周末雙休,平時可以待在宿舍。要是趕工期或者碰上一些突發性災害,滑坡塌方、洪水、火災之類的,我們就得隨時在崗,隨叫隨到。若像樁基挖孔、下鋼筋籠、澆築混凝土等工序,則必須連續作業,且要在夜間氣溫低的時候開展,這時候我們就得晚上加班。

剛來2個月,一次淩晨打混凝土,為了不發生意外,我整晚都精神高度緊繃,目不轉睛盯著工人幹活,生怕把料打廢了。這一打就是3天,我也跟著熬了3個通宵,領導看我困得不行,才給我換了下來。回到宿舍後,整個人昏昏沉沉,簡單洗漱下我就趕緊上床睡覺,生怕自己會突然猝死。

4

工作第一年的勞動節,正好工地上的事不多,領導說可以放假回家。我高興壞了,在山裏待了好幾個月,總算是可以回去見見父母了,我趕緊買好車票,收拾東西。結果第二天早上,工作群裏突然出現了一條通知——某相關部門局長要在勞動節帶隊視察我們工地,檢查施工進度和安全生產情況,要求負責現場的幾個員工待命,留下來值班,其中就有我。

我們氣到不行,直接跑去質問領導,領導急忙安撫我們說:“這次節假日值班,大家的付出,上麵都是能看得到的,會給大家積極爭取值班補貼,按3倍工資標準發放。”

一聽有“3倍工資”,我們心裏舒服了不少,都老老實實答應值班了。

視察當天,那個相關部門的局長在甲方的陪同下一大早就“蒞臨”了,一起來的還有幾個記者,舉著相機對著領導一頓猛拍。我和幾個同事嚴陣以待,雖然早有準備,但還是有點緊張,生怕被看出什麽問題來。我們的項目經理全程陪同,駕輕就熟地給局長一路講解,局長問的幾個問題,他都對答如流,送走局長後,項目經理一刻也沒閑著,又繼續陪著甲方和幾個局領導不知去哪兒瀟灑了。

後來,我才知道,這次視察不過是那位局長為博人眼球,宣揚自己的偉光正形象而搞出來的一場“秀”——我們單位和甲方、政府部門的關係搞得妥妥帖帖,老早打好招呼了,要檢查什麽,摸得一清二楚。

當然,這些我一點也不關心,我隻盼著我那3倍工資的值班補貼。我們還是太嫩了,後來除了發了點水果,值班補貼是一分錢也沒看到。有頭鐵的同事又去質問領導,領導答複說值班補貼已經包含在每月的績效裏發放了,隻是沒明寫,大家不要再問了。我們知道是被領導忽悠了,但無力反駁、隻能認栽。

加班工資沒有,入職承諾的福利更是打了幾番折扣,不僅沒值班補貼,5天帶薪年假也被各種限製——我們不允許在趕工期休年假;不允許一次性休完所有年假,每次隻能隔很長一段時間後休個一兩天;更不允許紮堆休年假,隻能一個個排隊休。

為了保證工程進度,應對各種突發情況,領導需要你在哪兒,你就得在哪兒。工地上沒有“朝九晚五”,更沒有“下班回家”,吃住都在這裏,即使下班了,也不過是回到項目部。有時候,我覺得自己隻不過是領導手上的一枚棋子,一個電話就必須到位,哪怕是周末節假日,未經領導同意,也不可離開工地,否則會被算為擅自離崗,要挨批評的。

每天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漸漸地,我開始擔心自己這樣會不會與城市生活徹底脫節?同事們基本上有空就是打牌、喝酒、玩遊戲,工地上唯一的女同胞就是食堂阿姨。我會不會也變得和他們一樣?

那段時間裏,我滿心不安,不知道是否還要堅持。

 

不知不覺,我在貴州的工地上幹了1年多,度過了實習期,順利轉正,但這絲毫沒有減輕我的焦慮。

2015年年底,大家都翹首以盼單位能發一筆可觀的年終獎,安心回老家過個好年。當收款短信提示音響起的那一刻,我們幾個新來的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工作,翻到短信頁麵,想看看轉正後到底能發多少薪水。

可看著看著,大家的臉色都凝重起來:

“這怎麽回事啊,是不是發錯了?”

“這也太少了吧,領導當初在酒桌上說的話都是吹牛嗎?”

“當初入職承諾的可不是這個數啊?”

各種抱怨吐槽響徹整個屋子,我們幾個新人互相透了底,原來大家的年終獎都不到1萬,再算上各種補貼福利,全年到手也僅6萬而已,同轉正前的待遇大差不差。我們起初以為,是不是單位少發了一筆?可等了許久,始終沒見到第二筆獎金的影兒。

別的同事有沒有找領導對質不知道,反正我當時就氣得直接給領導發了條短信,說自己這1年多來吃不好睡不好,連年假都沒敢多請幾天,任勞任怨,結果過年就發這麽點錢,這和當初入職說的相去甚遠,今天怎麽也得給我個說法。

沒多久,領導回我信息了,他說今年項目是接了不少,但好幾個甲方資金緊張,有幾筆錢沒能立即收上來,再加上今年人力、物料都在漲,成本大幅上升,導致項目收益不如預期,希望我能理解。還說項目既然已經做了,錢肯定不會少的,明年春天就可以收回來,今年過年就先克服一下。

我已經被領導忽悠慣了,一聽就知道這不過就是緩兵之計。說實話,我真的受夠他們這套“假大空”話術了,本來對工地層出不窮的事兒就很不爽了,再被領導搞了這麽一套,越發激起了我想要離開的心。

5

2016年春天,我下定決心要辭職。當時我暗自複盤了下畢業時的種種選擇,又向幾個同學打聽目前的行業狀況,給自己定了個目標——去讀研究生!

當領導聽說我要辭職考研時,並沒有多驚訝,隻是象征性地挽留了下,說幹完鐵路橋項目,就調我去搞市政工程,工作環境會好很多。

我笑了笑婉拒了領導的好意,直接提交了辭職申請。辭職流程走完,我立馬提桶走人。走出大山工地重新回到城市的那一刻,我感覺無比的輕鬆,仿佛卸下了一個壓在身上已久的大包袱。

辭職之後,我就專心備戰考研,雖然過程辛苦,但結果是值得的。舍不得放棄老本行,研究生專業我就選了道路與鐵道工程,與本科道路與橋梁工程內容相銜接,打算以後繼續在工程行業幹。

2019年秋,我研究生即將畢業,開始了新一輪的求職。這次,我比本科時多了個心眼,咋地也不再去施工單位了,特意選了一家全國排名靠前的大型路橋設計院——這樣就可以坐在辦公室畫圖紙,不用再回到艱苦的工地了。

新單位也是國企,總部設在上海。我先被分配到武漢分公司,辦公地點在市區一棟寫字樓裏,每天就坐在辦公室裏用CAD畫圖,偶爾也會加班,但總算是有了自己的時間,不用被一直按在工地上,我感覺比原先好了不少。然而就當我以為會在武漢設計院幹一輩子的時候,第二次逃跑的“種子”卻悄然埋下了。

 

入職沒多久,我收到去上海總部培訓的通知,想著剛好可以去大城市轉轉,當即答應了下來。

到上海後,我見到了好幾個一批進來的新同事,他們來自各個地方分院。上海總部的領導給我們分了組,每組安排一位項目負責人帶教,美其名曰“通過參與實際項目,達到培訓目標效果”,實際就是在各個負責人手下幹活。

我們組有3個人,隻有我是應屆畢業生,其餘2位都是社招進來的,有些工作經驗。負責培訓我們的是總部的一個負責人李姐。她看上去很年輕,說起話來輕聲細語,完全不是我想象中國企領導的樣子。除了帶我們仨,李姐還有個徒弟,也是上海總部員工,跟著她2年多了,由於他來得比我們早,也算是前輩,我們都稱呼他“大師兄”。

大師兄蠻有意思,沒事就和我們八卦領導。一次,我和他在食堂吃飯,聊著聊著,就說到李姐。

“想不到李姐這麽年輕就已經是項目負責人了。”我感慨。

“別瞎說,她哪裏年輕了?人家在總部都工作好多年了呢。”大師兄回我。

我有點驚訝:“哦?這我真沒看出來啊!”

“你看不出來很正常,那是人家有錢,舍得花錢保養。”大師兄接著說道,“聽說她老公是我們集團領導,在上海有好幾套房呢。”

“那你說李姐平時脾氣應該可以吧,我看她說話都還挺溫和的。”

“李姐平時確實不怎麽罵人,不過她管起人來還是有自己手段的,你後麵可要小心點哦。”

當時,我不明白大師兄這話的含義。後來得知,在我們設計院裏,大概有四成的“老資曆”平時都是不願意幹重活兒的,連領導都很難叫動他們,這些活兒自然就落到了年輕員工頭上——設計院常用的幌子就是“培訓”,把各分院的新員工召集到總部來“洗腦”,讓大家覺得“必須做一些有挑戰性的工作才能成長”——這樣一來,就老老實實地去幹髒活累活了。

像我這種新進員工,在單位沒什麽地位背景的,領導說什麽就做什麽。試用期不用發全額工資,我每月扣除五險一金,到手就6000塊,至於年終獎,單位老早給我們打了預防針,說第一年隻發個幾千塊意思一下,不要多想了。

這薪水在二三線城市可能勉強過得去,但是在上海,就遠低於其他行業了。我們同批來的基本都是碩士學曆,還有好幾個是985名校出身,卻隻能拿著這樣的收入,每天累死累活,真是純純的廉價勞動力了。

6

培訓伊始,李姐對我們客客氣氣,沒安排太多工作,實際上是在暗中試探、默默觀察。我是組裏唯一的應屆生,資曆最淺,也最老實聽話,她很快就露出了狼外婆的真麵目,專挑我這個軟柿子捏,瘋狂壓榨。

“小陳,幫我把這個圖紙打印一下。”

“小陳,把這個橫斷麵圖出一下。”

“小陳,這個縱斷麵,你畫一版給我。”

辦公室裏一會兒一個“小陳”,接連不斷、此起彼伏。我每天回宿舍的時間從晚上7點拖到9點,最後直接變成11點。到了周末,李姐也不會放過我,經常一個電話把我叫到單位加班畫圖,我根本沒有時間出去玩,“在上海轉轉”的幻想算是徹底破滅了。

不比小組裏另外兩個同事,我之前一直在學校裏,設計經驗不足,很多東西都不太懂,不得不經常去請教李姐,但每次找她她都很忙,各種電話接個不停,回答了幾次後就開始不耐煩了,後來索性對我說:“小陳,你還是要自己多研究,如果什麽都問我,那我也沒時間幹活了。”

我向大師兄抱怨:“李姐這太不地道了,想請教點問題,她還有點不高興。”

大師兄反而笑著說:“那可不,李姐現在是大忙人,哪有時間給你解答問題啊。”

“她能有啥忙的啊,雜事兒不都交給我做了嗎?”

“她忙的可和你不一樣哦。”大師兄邊說邊在電腦上打開幾個圖紙,一臉神秘地指給我看,“你可別和別人說哈,這些圖是我在幫李姐畫的,都是給別的單位做的私活兒,李姐每天電話裏就是在忙著對接這些事呢。”

我多少有點明白了。我也聽說過,在設計院裏很多項目設計費都不高,單位接過來,經院長、總工、經營這一輪輪薅下來,下麵真正畫圖的人根本分不到幾個錢,所以有技術、有關係的老資格們會想辦法跳過上麵那幫領導,直接自己偷偷接活兒,“去除了中間商賺差價”。對於派私活的單位來說,直接對接畫圖的設計師,報價就可以更低,不用花大價錢就能把活兒給幹了,簡直是雙贏。

但我們單位明麵上是不允許員工接私活兒的,因為個人沒有相應的資質、沒有合同約定,也不是公司性質,純靠口頭承諾,出了安全事故,這責任就大了。不過李姐膽子確實大,不僅自己攬私活兒,還利用徒弟幫她幹活兒,估計也是仗著有個當領導的老公。

一想到這兒,我質問起大師兄:“師兄啊,你這太不地道了,李姐把單位分的髒活累活全讓我幹了,你倒好,跟著李姐掙錢,估計也分了不少好處吧?”

“好師弟,你可別瞎說,你以為我那麽想做這個嗎?我也怕擔責啊!”大師兄趕緊解釋,“李姐畢竟是我領導,我不敢違抗她。而且你以為我輕鬆嗎?我除了幫李姐幹私活兒,手上還有咱們單位自己的項目,每天幾乎都要搞到晚上12點到淩晨1點才能睡覺呢!”

聽到大師兄也每天加班,我總算是平衡了些:“師兄啊,你比我還是好點,你雖然忙,但幫李姐掙錢,她也不會虧待你啊,怎麽也得給你點辛苦費吧?”

“可拉倒吧。李姐那些都是小打小鬧,大項目她也不敢接啊,每次都是設計些小破路,掙個幾千塊,我也分不到多少。她老公才厲害呢,人家是大領導,轉包分包都他說了算,隨便給別的單位分點活兒,光中介費都不得了呢!”

“師兄,你說等我們以後當上領導,是不是也能有各種搞錢的路子啊?”

“那你是想多了。”大師兄嘩啦給我澆了盆冷水,“我們沒趕上好時代,現在基建已經搞得差不多了,工程行業整體在走下坡路,各個設計院都在收縮,領導位置以後隻會越來越少,像我們這種沒背景沒關係的,當上個小領導,估計都得等到猴年馬月了。”

大師兄一語道破了設計院的窘境——上麵的領導們一個個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各種搞錢,下麵的年輕人每天做苦力,不僅得不到培養,上升空間還被堵得死死的。

“既然我們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了,那這圖畫的還有啥意義?難道一輩子就給李姐他們當賺錢工具了?”我又激動了起來。

“沒意義也得幹啊,總是要吃飯的嘛。”大師兄無奈道,“不過你也別太擔心,你應該也看到了,我們單位基本上都是老員工吃新員工的紅利,等我們再混點資曆,工資也會慢慢漲上去,還能帶幾個小兵幫我們打打雜,就不用搞得像現在這麽累了。”

我不太認同他說的:“師兄,現在的年輕人可都不傻吧,哪裏會願意留在這裏天天給別人做‘奉獻’啊?”

“你看我不就是麽?每年畢業生那麽多,想留下來的大把!現在工作不好找,跳槽也是有成本的,我們單位好歹也是行業裏的‘大院’了,比起那些‘小院’還是穩定不少的。如果你決定一輩子搞設計,那就隻能慢慢熬下去了。”師兄歎道。

萬萬沒想到,大師兄工作也才2年,就已經有如此深刻的“打工人覺悟”了。他說的確實很對,要在設計院立足,如果自身沒有超強的工作能力,熬資曆是最好的辦法,等你熬到可以吃新人紅利,那就算是成功了。

可是,我現在就是被吃紅利的小蝦米。

往後的工作,我再沒有了剛入職時候的衝勁,加上被李姐各種催折,每天上班真的跟上墳一樣。

7

幾個月後,我終於迎來了一絲轉機。

一天,李姐突然找到我說:“小陳啊,你這段時間辛苦了。我們之前做的方案,馬上要開始投標了,為期1周。我希望你能幫我個忙,留下來和我一起完成投標。這周會比之前還要辛苦,但我答應你,熬過這周,你就能徹底解放,可以回分公司了。”

聽完這話,我真是又喜又憂,喜的是終於可以逃出她的“魔掌”了,憂的是接下來的一周,我能撐得住嗎?但我也沒得選,隻能強打雞血,在領導麵前作出承諾:“李姐放心,不管多累,我一定保證完成任務!”

第二天,李姐把我們小組3個人叫到一起開動員會——這次投標要求是設計一條高架快速路,總投資大約20多億,要是中了標,我們單位就可以分到2千多萬的設計費——所以她要求大家先把手上其他的工作放一放,全力以赴投入到投標工作中來,還特別強調,這次投標特別緊急,1周後必須出好所有圖紙。

李姐給我們每個人都分了任務,因為項目前期一直由我跟著她在做,所以這次投標我就成了主力,負責深化圖紙方案,包括整條路的平縱橫設計的出圖,外加一個全互通立交的比選方案。有之前的研究成果打底,剛開始一切還算順利,可就在我這邊出完了好幾張關鍵的方案圖紙時,噩耗突然傳來——因為我們方案裏標注的交通量有明顯不合理的地方,總工把我們的投標方案給否了,要求我們馬上重新修改。

我們趕緊找交通建模的同事問怎麽會這樣,才得知他也在同時忙好幾個項目,分身乏術,就找了個“小朋友”隨便預測了一下交通量,沒想到,測得不對,直接導致我們這邊部分平麵的線型和立交節點的設計廢了。

要是早發現交通量測錯了倒也還好,可此時我們都已經出了好幾張整體圖紙了,設計圖紙平麵圖一改,總圖、效果圖等相關圖紙都得跟著改,牽一發而動全身,本來隻需要收尾的活兒,幾乎是要從頭再來。

距開標隻剩3天,要大改肯定來不及,但李姐堅持:“總工的要求,我們必須全力完成,就算是不睡覺,也得改出來!”

她下了死命令,我們隻能重新來過。第二天一大早,我們3個就來到單位開始瘋狂改圖。為了爭取更多時間,吃飯全點外賣,飯來了,吃兩口對付一下胃,即刻又投入到工作中。我放棄了睡覺,鋪了一張折疊床,困了就躺一會兒,醒了繼續畫圖。頭一天晚上熬了個通宵,第二天就吃不消了,聽別人講話都暈暈沉沉的。

但是再難也得挺過去,為了回武漢,我必須邁過這道坎兒。

最終,我以3天隻睡了5個多小時的代價,換來了領導滿意的圖紙方案。圖紙全部打印裝訂好的那一刹那,我還是有那麽一點成就感的。然而,一腔心血並沒有結出碩果——我們的標書綜合評分排名第二,比第一名隻差了0.2分,落選。

 

盡管投標結果不盡如人意,但李姐信守承諾放我回了分公司。

2020年秋,回到武漢已經半個多月了。經此一番,我的心態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年屆廿八,我更加惜命了——自己的身體確實比不上當初在工地上班的時候了,先前多次高強度熬夜加班,現在心髒有時都會不太舒服。

為了安心,我鼓起勇氣去做了個體檢,還好心髒沒什麽大礙,但就這半年多的時間,原先幹幹淨淨的五髒六腑,長出了腎囊腫、膽囊息肉。

“身體是自己的,工作是幹不完的”,我開始養生,每天上班就泡上一壺菊花枸杞,按時吃飯,定期鍛煉。院裏有很多同事晚上加班多了,就習慣把白天的工作拖到晚上做。我為了能早睡早起,則盡量控製在白天完成工作,堅決不拖到晚上,不在我職責內的工作更是能推則推。

我的變化引起了分公司領導的不滿,他專門查了我的打卡記錄,發現我的加班時長比之前大幅減少,就叫我過去談話:“小陳,感覺你最近工作量不飽和啊,我那天晚上看到大家都在加班,怎麽你的工位上卻沒人呢?”

“領導,我把活兒都幹完了就回去了,不信我可以給您看我這幾天的工作成果。”

“行了,之前的事我就不管了,我相信你不是那種摸魚的人。你也看到了,最近其他同事都很忙,公司承接了一個河南的項目,馬上要出施工圖,正缺人手,你既然有時間,那就派你去那邊幫忙吧。”

好家夥,又是“幫忙”!領導這是認定我上班偷懶,開始給我加活了。我清楚地知道,這次出差絕對不會輕鬆,但是我要再推脫不去,估計他就得發火了。

8

到河南,一下火車我就被接到了單位辦事處開始工作。辦事處就在當地租的一間三室一廳裏,比武漢辦公室磕磣得多,項目負責人姓熊,我們稱呼他“熊總”。此人圓圓胖胖,日常和我們說說笑笑的,跟李姐一樣,看起來沒什麽領導架子,起初也給我一種“能處”的感覺。

當時是出圖的關鍵期,總部領導對工作進度三天兩頭地敲打,要求我們必須按時交出可供施工的完整圖紙,否則年終獎就得打折扣了。為了把我們的勞動力壓榨到極致,領導們還給出了個損招,美其名曰“封閉畫圖”——在工程設計行業裏,有些不人性的單位確實會在一些特殊時期,將各個專業的技術人員配齊後,關在酒店或居民樓裏,規定工作時長,限製出行自由,直到完成任務為止。短期的封閉畫圖是可行的,大家集中專心辦公,確實能加快進度,但是戰線一旦拉長,這麽幹就會對人的身心產生極大摧殘,所以大多數設計院不到特殊時期,一般不輕易使用。

領導出了損招,下麵的蝦兵蟹將唯有聽令行事。我們每天從早上9點畫到晚上11點,中午休息1小時,隻有星期天可以休息上午半天,過節也不例外。上班期間,所有人未經批準不得擅離辦事處,除病假喪假外,直到完成圖紙。

“簡直是喪心病狂、泯滅人性!”這是我和幾個年輕同事的第一反應。

幾個老員工卻習以為常,過來安慰我:“小夥子,我們這行就是這樣,會比較辛苦,不過也就苦這一段時間,等出完圖,你們就輕鬆了。”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話了——真的“熬過這段時間”就能不忙嗎?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忙是永遠都不會結束的,等忙完這陣,就意味著下一陣。

封閉畫圖持續了1周,6、7個大男人擠在20來平米、通風極差的小客廳裏,除了吃飯睡覺,整日都要坐在椅子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腦上密密層層的方案圖,感覺眼睛都要瞎了。每天超長時間工作,沒有足夠的休息、沒有出行自由、更沒有娛樂活動,我壓抑得不行,同事起初還能擠出點笑料解乏,可到後頭大家累得不行,就都垂頭喪氣、寡言少語了。

單位專門在辦事處邊上給我們租了住的房子,但隻有深夜我們才能回去,回去隻想立刻躺下。吃飯更是個麻煩事,好幾個同事提議請個阿姨做飯,但上海總部不想額外增加成本,我們隻能在外麵買快餐,衛生不行,經常一吃就拉肚子。

最令我難受的還不是這些瑣屑,而是我原以為會好相處的熊總。這次封閉畫圖效果極差,出圖進度一度滯後。一旦進度稍有差池,他總作為項目負責人要先負主要責任。於是,熊總再不像初見那般嘻嘻笑笑了,脾氣日益暴躁,經常因一點小事就斥責我們,總認為是我們背地裏摸魚偷懶了。即使我們每天熬到晚上11點,他猶覺不夠,要是走得比他早,就會反問:“你們怎麽回事?我都還沒下班,你們怎麽敢走那麽早?”有的同事畫累了想玩會兒手機放鬆,被他看到後,就會問:“你的圖畫完了沒?你知道現在時間多緊張嘛?沒畫完圖還敢偷玩手機?”

一次,我在外麵又吃壞了肚子,沒完成當天的任務,熊總當著大家的麵直接發飆:“小陳,你昨天什麽情況,圖紙才畫這麽點?”

“熊總,我昨天一天都在拉肚子,身體很不舒服,實在是畫不動了。”

“你這麽年輕就畫不動圖?我看你是加班加少了!你不要解釋,要是下次再這樣,我就向總部報告,扣你年終獎!”

說真的,當場我就想打人,不過最終還是忍住了,畢竟他也算是領導,我不想和他撕破臉皮。

熊總的壞脾氣愈演愈烈,他經常一邊辦公一邊在我們麵前對領導各種抱怨和謾罵。我們擔心他壓力太大,勸他回去休息,他急忙解釋:“沒事,我就是抱怨幾句,發泄一下心中的不快。”我們的心暫時放下來了,可沒過幾天,他又急匆匆地跑過來說:“唉!我這幾天都失眠睡不好覺。昨天我半夜起來做了個抑鬱症測試,顯示我有輕度抑鬱,等搞完這個項目,我一定要去看下心理醫生。”

9

壓抑的工作模式加上不正常的領導,讓一些年輕同事漸漸生出離開的念頭,開始偷偷在網上看招聘信息。我也偶爾會在手機上瀏覽下其他設計院的信息,好死不死,卻被熊總看到了。

不出意外,他又大發雷霆:“你上班期間不好好幹活,看別的單位信息幹什麽?”

“沒啊,我就隨便看看。”我急忙解釋。

“你是不是想跑路?我看你一開始就沒想長留,你隻是把我們單位當作一個跳板,積累了經驗就要跳槽,你真是浪費了單位對你的培養!”

聽到這,我真是火大了,立刻頂了他:“你說的都是狗屁!我來這裏,就沒人好好培養過我,我現在就告訴你,我就是要跳槽,明天我就辭職!”

一旁同事看到這番情景,急忙把我倆勸開。之後我就一直沒再理熊總,自顧自地幹事。

冷戰了幾天後,熊總居然主動找上了我,憂心忡忡地對我說:“小陳,那天我確實衝動了,給你道個歉,希望你不要介意。”

“沒事,熊總,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接受了這個道歉。

“你可千萬別走啊,我們現在正是人手不夠的時候,你要是走了,別人來也沒法立刻接手,這項目負責人我可真就當不下去了!”

說完,他竟當著我的麵哭了起來。我第一次遇到一個大男人因我落淚,搞得我一臉懵逼。

後來,總部也知道了這邊的情況,怕熊總真出什麽精神問題,就把他調走休假去了,我們也終於不需要封閉畫圖了。熊總算是解脫了,可我們還得繼續完成工作。本以為圖紙交了就能回去了,結果甲方怕後期修改大,強烈要求我們留幾個人下來做施工配合,也就是說,至少還要在河南再待個大半年。

我一聽回不去,心裏變得異常焦躁,情緒好像被熊總傳染了一樣,每天吃不下、睡不好。我害怕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變得像熊總那般,因為頂不住壓力而精神錯亂,隻能給分院領導打電話,申請回去。分院領導回複說他們權限不夠,讓我找總部領導溝通,我又聯係上總部領導,坦言再這麽幹下去我也快有心理問題了,想趕緊回去。誰知總部領導壓根不信,讓我再堅持下,等他們找到替我的人。

眼看領導們一個個地都在踢皮球,我知道回去是無望了,那就隻剩一條路了:“這破單位,誰愛待就待去吧!”

一怒之下,我又辭職了。

如果說第一次辭職是入錯了行,那第二次就是遇人不淑了。在設計院工作的這段時間,高強度高壓力確實讓我的技術水平得到了挺大提升,但這種速成式的極限操作也讓我身心俱疲,不說幸福感,就是工作的成就感、認同感,也寥寥無幾。現在想想,倘若當時我能碰到好一點的領導,能循序漸進地培養我,我應該會在設計院幹得更久。

 

辭職後,我決定休息一段時間。2021年春天,我回到老家和父母住在一起,每天無所事事。

有部電視劇台詞說得很好:逃跑雖然可恥,但是卻很有用。沒了領導催促,不用加班畫圖,每天睡到自然醒,這種感覺真的爽爆了。但逃跑是有“有效期”的——我爸媽看到我頹廢的樣子,恨不得立馬把我趕出家門,表情凶惡。

所以,我又開始找工作了,在網上看了不少設計院,但都不是很想去,因為聽說淨是些性價比不高的血汗工廠。就在我迷茫之際,老爸一句話點醒了我:“你不想加班就去政府部門吧,當公務員肯定能輕鬆點。”

對啊,也不一定學什麽就得做什麽。我一門心思準備起了公考,沒日沒夜地複習申論、行測,上網課、做試卷,最後“上岸”去了老家的城建部門。

公務員是不是就可以每天輕輕鬆鬆、朝九晚五?考之前,我也是這麽認為的,現在發現還真不是。我考的是專業技術崗,結果給我分配了個文秘工作,每天各種給領導寫稿子,同樣躲不開加班熬夜。我也曾向領導反映,請他調我去業務科室發揮專業特長,但領導次次以“人事調動是個大事,得好好研究”搪塞過去——說白了,寫材料這個苦差沒人願意幹,我要是調走了,很難再找到一個人。

三線城市小科員每個月到手工資還不如在設計院,反腐倡廉之下,灰色收入沒了,福利待遇大不如前,也就是勉強糊口。但公務員的工作強度確實比工地和設計院小,加班頻率也沒有那麽變態,工資雖低,還能穩步增長。

有時我也會想,如果當初沒辭職,混到項目負責人的話,工資待遇會比現在高不少。但我深知,自己在政府部門寫慣了材料,早已無法回到工程行業了,更沒法適應每天瘋狂加班的工作強度了。

考上公務員沒多久,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步入了婚姻殿堂。如今,“小陳”變成了“老陳”,即將為人父,我再也不敢貿然辭職了。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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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一天,從四點半開始

2023-09-18 09:33:26
10人評論

作者微意

有幸認識諸位,總得用筆記錄下來

一條大路從村子中間穿過,將胡橋村劃為南北;一座破舊的小學矗立在村中間,將村子分為東西。村西頭有一百多戶人家,無論你去哪家人嘴裏打聽我的母親,他們都會說:“海蘭是個做死的命!”

我人生中不能確定的事情很多,但對於鄉親們的這句話,我深以為然,並擔憂著這一天的到來。而且,我無比確信的是,如果有一天我母親真的過勞死,很大一部分的原因,得歸咎於3份早餐。

1

2006年,我上初一,我哥上初二。鎮上的中學離我們家2公裏,走路不到半小時,我和哥哥年紀都偏小,於是選擇走讀。那時的中學6點就要上早自習,一直上到7點半學校食堂才會開飯。我和哥哥每天早早地起床洗漱,寧願在學校的鐵門前等小賣部老板開門,也不願意在家多睡會兒。

那時我父親在遙遠的遼寧,幹勁十足地建設現代化新沈陽。為了讓我們在早自習的時候有力氣讀書,母親會在4點半起床,給我們準備洗漱用水和一份早餐前的“早早餐”——米湯衝雞蛋。從我記事時起,我家一直養著十幾隻雞,除了最冷的臘月,每天都有雞蛋可以撿。那時電飯煲還沒有在鄉下普及,母親把米淘洗幹淨後加水在湯罐裏煮,大約過個20分鍾,湯罐裏響起“咕嘟咕嘟”聲,米湯泛起的泡沫會頂起湯罐的木蓋子,再稍微煮一兩分鍾,米湯就煮好了。

母親先把兩枚雞蛋分別打進兩個杯子,再撒一些白糖,而後提起湯罐兩側的絆(鐵質提手),左手在上,右手在下,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湯罐蓋,漏出一條縫來瀝米湯。湯罐逐漸傾斜,米粒被木蓋子攔住,滾燙的米湯如瀑布般從縫隙裏衝入水杯後,母親趕緊招呼我和哥哥用勺子攪拌雞蛋,蛋黃和蛋清混合在一起,瞬間變成了絮狀。

米湯衝雞蛋做好了,可母親手上的活兒還沒完。她把剩下的米湯倒進大碗,將木蓋上殘留的米粒拿筷子掃進湯罐。湯罐又重新擺到了灶台上後,再在濕潤的米粒堆上紮上十幾個孔,蓋上蓋子,燒上幾把火“衝飯汽”。這樣蒸出的米飯十分幹爽,底下還會結一層金黃的鍋巴,拿溫熱的米湯衝進去,攪碎,香噴噴的鍋巴粥就做好了——這是母親和奶奶的早餐。

灶門口暖色的火光跳動,光影中的母親看著我和哥哥一邊吹氣一邊喝米湯衝雞蛋,提醒道:“慢點喝,燙。”我哥聽話,不緊不慢地喝,我總擔心遲到,不等涼下去就火急火燎地往嘴裏灌,舌頭都燙麻了。

“這裏還有餅幹,先吃餅幹。”母親看著我這猴急的樣子也沒辦法,隻好讓我先吃其他東西。她用來搭配米湯衝雞蛋的餅幹各種各樣,有字母餅幹、小熊餅幹、橙子味餅幹、雞蛋脆餅,還有很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道母親是從哪兒找到這麽多種餅幹的,那時候,我們鎮上連正經超市都沒幾家。

吃飽喝足,我和哥哥就拿著母親早充好電的手電筒去學校了。電筒的光亮刺破黑暗,照亮眼前不過5米的路。抬頭,北鬥七星清晰可見,把我們引向更遠的遠方。

2

第一個“遠方”很快到來,那是我們縣的縣城。

2008年,縣一中為了和市裏的黃岡中學搶優質生源,提前招錄120名初二學生去讀一中的理科實驗班,四年一貫製,直到高中畢業。我很幸運成為了其中的一員,但縣一中距離我家70裏遠,隻能住校。

哥哥在中考之後選擇輟學,開始了學徒生涯。我以為不需要給我們哥倆準備早餐後,母親就可以多睡一會兒了,但在學校的電話亭裏打電話回去才知道,這僅僅是我的一廂情願。

“姆媽你還這麽早起來嗎?”

“嗯,還是4點半起來。”

“你起這麽早準備什麽?”

“你爸啊。還要給你爸做複健。”說這話的時候,電話那頭的母親先是輕歎了口氣,之後語氣輕柔地講,“你初一的時候,早上喝了雞蛋去上學,你奶還沒起來,我一個人在家還能睡個回籠覺。現在你爸這樣,你說我哪有心情去睡回籠覺?”

電話這頭的我聽了,立刻紅了眼眶。

本來,做泥瓦匠的父親,已經是個小工頭了。可沈陽太冷,工地10月就停工,一年前,從工地回到家的父親,閑不住,在老家又找了份事做,一次傍晚收工,他坐我表叔的摩托車回家,路上煙雨朦朧,他們迎麵撞上了大卡車……父親從醫院裏撿了一條命回來,但左腿植入了20多公分長的鋼板,疤痕像蛇一樣盤踞著。

因為這塊鋼板,父親的左膝不能彎曲自如,出院後的小半年裏,我們要給他掰腿、做康複——反複按壓他的小腿,令他的膝蓋骨做一些彎曲的活動。那個寒假,父親橫躺在床上,雙腿懸在床邊,我一手壓住他的左大腿,一手往下摁小腿,讓他的左膝盡量彎曲。我每下壓一次,父親就會像耕地的牛一樣低沉地“哼”一聲,一句話也不說。

這樣的複健工作隻持續了不到一年,任憑母親再努力,父親的左膝蓋也還是落下了終身殘疾。泥瓦匠的工作是做不了了,隻能在家種地,家裏的經濟壓力陡增。

胡橋村是個小村子,分到每個人頭上也就八分地。種地撐不起一家五口的日常開支,更何況我還在讀書,學手藝的哥哥一時間也沒錢應付生活,家裏還要還父親做手術欠下的外債。父母思來想去,和大伯一商量,決定先挪用預留給奶奶準備後事的2萬塊錢買一台碾米機(用來給穀粒脫殼的機器)。碾米的生意並不好做,那時候隔壁村已經有機器了,碾一袋米收7毛錢。

碾米的第一步,需要人工把一袋約80斤的穀子扛起來倒進碾米機的米鬥裏,穀粒通過機器裏的膠輥、米篩,粗糙的殼子才能磨掉。父親那殘疾的左腿,怎麽禁得住每天給客人扛穀袋呢?

但他和母親硬是把這門生意做起來了。他們騰出廚房旁邊的一間十多平米的庫房,架起碾米機,機器啟動的那一下,周圍的地麵震動起來,四麵的鄰居都能感受得到。起初大家不適應,有些抱怨,但轉念一想我父親要靠這吃飯,也就理解了,反倒都來支持他的生意。

為了回報鄉鄰們的善意,父親咬牙堅持給來碾米的鄉親們倒穀子,一袋一袋,一次一次。多的時候,他一天要往米鬥裏倒三四十袋。母親心疼他,從一開始就埋怨:“就知道做好人,給人馱穀袋倒穀子,以後老了渾身都是病,看你怎麽辦!”可父親不聽,隻要來碾米的鄉親一招手,他就會拖著左腿,熱情地上前幫忙。

父親初中畢業,文化不高,沒事就喜歡看新聞,對時事政治熟稔於心。來碾米的多是中老年男性,除了莊稼生產,他們最熱衷談論的就是家國大事。很多人第一次來我家碾米就和父親相談甚歡,相見恨晚,有時米都碾完了,父親還要靠在門框上跟人多聊一會兒。母親性子急,看不慣,總是責怪他:“飯都涼了,還拉著人說話,有這時間還不如多做兩件事。”

母親埋怨歸埋怨,正是靠著周到的服務和“貼心的交流”,父親的口碑很快就積累起來了。十裏八村的人都知道胡橋村有個碾米老板,人熱情,服務好。四季農時教會了鄉親們要趕最早的黎明,他們在冬季的淩晨4點半就來我家屋外喊父親碾米了。父親舍不得生意溜走,趕緊起來,母親自然也跟著起來,因為碾米機一旦開啟,“轟隆隆”的噪音讓人很難繼續睡下去了。

我曾問父親:“為啥大家這麽早就來?”

父親答:“年底了,在外打工的孩子們回了,做父母的想讓他們早點吃上當年的新米。”

3

父親碾米基本是從清晨忙到上午,臘月的時候甚至要忙到中午,其他時間,他就打理自家地裏的莊稼。母親沒地可種,閑得心發慌,她想為我和哥哥攢錢,於是就找到她大姐,拜托她問問在鎮子上做包工頭的姐夫還招不招小工。

我大姨說:“做小工是挑磚、和水泥,這些都是男勞力做的,女的吃不消。”

母親說:“大姐,你還不知道我?我之前一個人在家種地,挑水、挑糞都是我做,挑磚這事肯定也能做。”

我大姨把醜話說在前頭,說大姨爹脾氣臭:“要是事情做差了,他怕是也難給你好臉色。”

最終,母親在大姨爹那裏找到一份小工的活兒,但大姨爹要她很早就得去工地——農村蓋房分大工和小工,人家大工主要負責砌牆、抹灰,小工就做搬磚、和水泥等雜活,每天都要早早到工地上準備水泥砂漿,不然大師傅來了沒料可做。

為了把工地上的活兒幹好,母親延續著早起的習慣。4點半,月光還未散去,太陽遠未升起,四下一片漆黑,起床的她熟練地從枕頭底下掏出一支手電筒,緩步移動,打開房門,穿過正屋的大客廳,穿過樓梯走廊,穿過後屋的客廳,到水井邊打冷水。她不會開燈,因為燈一亮,樓梯間底下的雞窠裏就會發出“嘰裏咕嚕”的聲響,繼而唯一一隻公雞就會仰天長啼。如果我和哥哥在家,這一聲聲啼鳴會讓我們驚醒。奶奶也會被叫醒,不過老年人睡得早起得也早,倒也不用太擔心。

母親摸黑打了井水回到房間,摻著前一晚燒的熱水開始洗漱,這時父親也起來了,他們房間裏的燈驟然亮起來。白色燈管射出的燈光透過粉紅色的薄紗窗簾,從屋外看,像是一麵旗幟,宣告著胡橋村最勤勞的女性,要開始一天的勞作了。

 

洗漱完畢,母親的第一項工作是放雞。

雞是很不可思議的動物。白天人隻要靠近它們,它們會立馬閃避躲開,敏感得很,而到了晚上,夜幕來襲,無論是公雞還是母雞,都會安安分分地擠在角落裏,人伸手去抓,便乖乖就範,任憑處置。

我家的雞窠是父親用舊衣櫃拆下的木板打造的,四腳安裝著滾輪,六麵都呈柵欄狀,木板與木板之間留出大概三公分的空隙用來通風,這樣雞才不易患病,唯一的壞處是雞屎容易從空隙中掉出來。每次母親將樓梯間的雞窠小心翼翼地推出門時,母雞就在雞窠裏麵“咕咕咕,咕,咕咕”,公雞則蓄勢待發,一旦見到光亮,便扯開嗓子啼叫,雞窠所經之處,沿途會留下一地雞屎。

十來隻雞獲得了自由時,已洗漱完畢的父親也已經鑽進後屋的機房開始給鄉親們碾米了。這時母親還不能準備早餐——父親車禍後,母親找算命先生算過一卦,先生說我父親這次之所以能死裏逃生,多虧了家裏的先人坐得高(祖先有靈性,會保佑人)。母親懂算命先生的意思,自那之後,每天早晚都要給家裏的先人敬香,連帶著敬天地和灶神。每逢初一十五,她還會去村裏的三座廟裏拜土地公、土地婆和其他菩薩們。敬完香,把一串鞭炮點響,是母親對一天生活的美好希望,她希望這個家庭的祖先,這個村子的菩薩,能保佑一家人平安工作,平安生活。

晨光熹微時,母親終於可以準備早餐了。如果我和哥哥不在家,主食一定是頂餓的米飯。吃米飯,就需要起鍋做菜,早上時間有限,母親便做一些比較容易熟的菜,像炒各類小青菜、土豆絲等,再搭配一些醃製的鹹菜,日日如此。

早飯做好,奶奶通常還沒起來,父親還在機房裏忙著,母親要趕去工地,便第一個吃。她怕炒菜涼了,不會把菜從鍋裏盛出來,隻舀出來一些和飯吃下,再喝點米湯。她不習慣坐著吃飯,總是一個人端著碗靠在廚房的門框上,一邊匆匆忙忙吃,一邊看著正屋門口,看著屋前的小巷。有時候早起的鄰居拎著大桶衣服走過,看見母親,便搭上幾句話,感歎她這麽早就忙好了早飯。

奶奶若起得早,也不會和母親一起吃飯——年紀越大,她越和急脾氣的母親對付不來,堅持要和自己的兒子一起吃飯。可父親碾完米時,菜已經涼透,飯也結成了硬塊,隻能泡開水,即便如此,奶奶還是堅持等。

忙忙碌碌中,時間到了6點半,母親就該出發了。

4

2010年我讀高一下學期時,明顯感覺到自己跟不上理科實驗班的學習節奏,尤其是化學,令我頭疼,期末測試隻考了38分。

文理分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我想從理科實驗班轉去文科班。因為沒有這種先例,班主任讓我先給家裏打個電話。但我沒有對父母說,他們沒讀過高中,也沒經曆過分班,我不想讓他們對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感到擔憂。

轉文科的事落地後,我才給家裏打電話,電話那頭,父親沒有多說什麽,隻是叮囑:“換個新環境,先適應,再考慮成績。”母親則說:“成績好不好是其次,身體要好,換了班就換了,飯還是要好好吃。我問了海峰(我們村上一屆理科實驗班的學生)他爹,他說海峰一個月吃飯要500塊,你怎麽就200塊?”我沒有說話,隻是想哭。母親在那頭繼續說:“不要擔心家裏沒錢,你讀書的錢,我和你爹都準備好了,飯也要好好吃,一個月不說500塊,300塊錢總還是要吃的。”

我身體向來不好,低血糖一直如影隨形。在母親看來,雞蛋是最好的營養品,上初中的時候,她給我做米湯衝雞蛋,讀高中後,每次放假回家,在正式的早餐之前,她都會單獨給我做一碗冰糖紅棗蒸雞蛋。3個雞蛋打在碗裏,放上3顆紅棗和幾粒冰糖。等煮的米瀝了米湯,就把碗放在米堆上,蓋上蓋子“衝飯汽”的功夫,蛋就蒸好了。

米湯的溫潤和冰糖的甜味會很好地蓋住雞蛋的腥味,這是在學校吃不到的滋味。

 

我在文科班很順遂。2011年下半年我進入高三後,“陪讀”的風氣漸漸在縣城盛行起來。我們班上有一大半的同學都在校外租房子住,有的還是父母一起陪讀。母親也不止一次向我提起要來縣城陪讀,“隻要你答應,我們便會放下手中的一切事過來”。

但我知道,父母手中的事情又怎能輕易放下?我在縣城拚命讀書的那3年,母親也在工地上拚命。她從一名隻能挑磚、和水泥的小工,成長為能開吊磚機的技術工了。一起做工的大師傅們,先是懷疑:“哪有女的來做小工?挑磚吃得消?”後來是感歎:“海娥(我大姨)屋的老三(我母親)不容易,挑磚、和水泥比男的都利索。”到我高三時,隻有佩服:“海蘭真是厲害,三樓開吊磚機,她一個女的都學會了。”隻要我母親休息超過兩天,大姨爹就會打電話過來問她什麽時候能複工——因為吊磚機沒人能開。

父親同樣忙碌。3年時間,他成功地將碾米生意從本村擴展到了四裏八鄉。一到臘月,他淩晨就要開碾米機,午飯都沒時間吃也是常事。他最初的競爭對手、那個隔壁村的碾米師傅,後來也成了父親的客戶,他說:“老胡啊,還是你細心,這米碾得亮堂堂的,還不少稱。”

一般來說,100斤的穀子能碾出60多斤米。父親把碾米機當成寶貝,每隔兩三個月就保養一次,這樣出米也多,100斤穀子能出米70斤往上。如果父親來縣城陪讀,他好不容易積累下來的客戶肯定會被別人搶去。

所以,父母哪有時間來照顧我呢?

母親說:“要不讓你哥過去照顧你半年?下學期我們再過去。”

哥哥離開學校後,先是跟著跟著大伯家的二姐學裁縫,二姐說他“屁股尖,坐不住”,半年不到他就跑了。後來他又跟著大姨爹學泥瓦匠,大姨爹說他“半個月都學不會提刀灰,沒屁用”,不到3個月,他又跑了。最後父親拜托四媽家的細哥給介紹了個做水電的朋友,哥哥跟著人家在武漢學徒,才穩定了下來。

我說:“那不行,哥的水電工作剛步入正軌,還沒出師,這一走就是半年,師父肯定不高興。”

我讓父母安心在家。但到了高三的最後一個寒假,我還是沒拗過他們,從學校搬出來租了房子住,這樣晚上可以多點時間學習。高考前的最後一個月,我擔心再不讓他們來陪讀一段時間,要是高考沒考好,他們肯定會自責一輩子,於是鬆了口。母親先來陪了我半個月,之後父親陪了我半個月,一直到高考。

高考完的那天晚上,父母已經回了老家,我一個人在學校的操場上散步,給他們打電話。母親帶著輕鬆的口氣說:“你考完了我才敢和你說,你當年從理科實驗班轉到文科班,你爹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說你是不是長大了也不聽話了,這麽大的事兒都不提前和他說。”

仔細想想,我沒和父母說的事情多了去了,可父親和母親不也一樣嗎?——從2013年開始,他們就瞞著我和哥哥,租下了村裏叔伯和朋友家的18畝多田地(加上我們自己家的,足足有23畝)。那時種一畝地一年隻能掙400塊左右,掙得多點,也隻有800塊,好點的年景能掙1000塊——而我在武漢讀的大學,一年的學費和住宿費將近8000塊,每月還需要生活費,加起來,得2萬一年。

父親和母親更像停不下來的陀螺了,他們終日忙碌在碾米機房、工地和田地之間。從淩晨4點半勞碌到晚上8點半,無論何時去看,他們都在幹活。但他們從沒有向我抱怨過自己的勞累,我隻能從村裏人的口中聽到“你父母不易”的歎息。

5

2016年6月,我大學畢業,進了黃石一家國企上班。在外人看來,這是一個穩定的工作,意味著我父母可以喘口氣,歇一歇了。

可是,國企雖然穩定,工資卻很低,就在我實習期間,還經曆了一次工資調整。看著那些有20多年工齡的前輩們為了工資是增加10塊、還是20塊而爭執不休時,我又想到了每天淩晨4點半起床的母親——就這點工資,我何時才能讓父母不操勞呢?要是一直待在這裏,以後買房、結婚,肯定還得扒父母一層皮,甚至還得扒哥哥一層皮。

那時恰逢互聯網行業烈火烹油的時候,我在轉正之前的國慶節選擇了辭職。這一次,我提前告知了父母,父親還專門谘詢了讀了博士的小表叔,但依然沒攔住想要趁年輕賺錢的我。

雖然是裸辭,但我自信會很快在武漢找到工作,就臨時借宿在哥哥那裏——哥哥已經出師,靠接單子養活自己,在武漢租了個很小很小的單間,300塊錢一個月。然而現實很殘酷,一連3個月,我一直奔波在聽宣講會、投簡曆和麵試的路上,卻沒收到一個offer。

武漢的大學多集中在武昌區和江夏區,很多時候,我要在5點多鍾起床去找工作。那段時間,在公交車、地鐵上昏昏欲睡之時,我很想知道,每天4點半起床做工的父母是如何保證一天都有精神忙碌的?

 

2017年年初,我終於接受了一個並不太滿意的offer,它來自廣東佛山的一家陶瓷廠,做管培生。農曆春節過後,我就趕去了佛山上班。

陶瓷廠是銷售型企業,培訓了2個月後,我被分配去做招商工作,經常要參加酒局。我從大學養成的每周六固定打電話回家的習慣,也被一場場的酒局打亂了。母親察覺出了異常,我隻好把自己的處境告訴了她。母親放心不下,給我算了個命,算命先生說我不能喝酒,會出事。我答應母親不再喝酒,但做這份工作,實在做不到,我隻能努力讓自己不喝醉。

2017年年底,老總組織全公司聚餐,和我同宿舍的室友酒精過敏,一口啤酒下去都能麵紅耳赤,但為了不給他們部門的老大丟臉,他硬是在老總、其他部門領導來“串門”時連喝了好幾杯啤酒和白酒。我也喝得飄了起來,後來還架著他去廁所吐。他在裏麵吐,我在外麵等,我站不住,就直接坐在廁所門口。來上廁所的同事和領導來來往往,我還得賠笑,說自己“沒事兒”。

那天晚上回宿舍,我和室友說:“不能這麽喝了,沒有什麽工作比自己的身體更重要。”

沒過2個月,室友便辭職北上,在編程培訓班學了半年後,在他姐夫的幫助下做了程序員。又過了3個月,招商部業績不好,全部人員要打散分配到各銷區去。我趁機提出辭職,部門老大認為我是難得的筆杆子,多次挽留,但我還是再次裸辭。

2018年國慶節後,我在深圳找到了一份互聯網行業相關的工作,收入開始穩定下來,而母親那邊的活計則開始走下坡路了。因為國家政策約束,農村建房越來越難,大姨爹能接到的工程越來越少,甚至想要去相鄰的九江郊區接一些房子做。但城裏的建設標準和鄉下又不一樣,活兒越來越難找。

“我和你爹算了一下,16年做了220多個工(一天就是一個工),17年做了200個出頭,今年到現在10月份,才做了150個工,你大姨爹手上已經隻有1套房子(的工程)了,其他事還沒接到。”母親說。

“沒事做就多休息休息,身體第一,姆媽,再有2個月,你都50()了。”

“50也還年輕,我和你爹還說,你過兩年結婚買房子,我們湊湊還能給你出個臥室的錢,現在看隻能湊個衛生間的錢了。”

父母不僅身體操勞,心裏也一直操勞,電話這頭的我好笑又心酸:“以後的事以後再說,房子我自己攢錢,你們掙的錢你們自己存起來,能幫就幫,幫不了也無所謂。”

但父母不會覺得孩子的事情是“無所謂”的,他們總會有方法讓生活有新希望、新奔頭。

2018年年底,他們倆一商量,目光又落在了碾米機上。

轉眼10年已經過去,當初父親買的最新款的碾米機也已經步入了風燭殘年,時不時地壞,有時正在碾米,竟突然罷工。父親要給老客戶們賠不是,然後戴上那副可折疊老花鏡和頭燈,一點點摸索到底是哪個零件出了問題。但總維修也不是辦法,這兩年,隔壁村的年輕人已經買了新款碾米機來搶生意了。

電話裏,父親跟我說起了換新碾米機的想法:“退一步說,不是為了你和你哥今後要用錢,就是為了我和你姆媽以後老了手頭有錢,不花你們的錢,現在還是要這碾米機存點錢。”

我沒阻攔他們,也知道攔不住,隻問:“新機子5萬塊錢,你們有錢嗎?我支付寶裏有活期的,你們要是存款不好動就跟我說,我轉給你們。”

2019年的春節過後,趕在元宵節前,父親終於換了新的碾米機。新機器進門,“九千響”的鞭炮和“八十響”的四喜大煙花響徹空中。家有喜事,極少喝酒的父母在晚飯時喝了些白酒,邊喝邊說辣口,我和哥哥陪著他們。奶奶年歲大了,晚飯已經不吃了。

那晚的月色很亮,照在收拾一新的機房門上,春聯清晰可見——“生意興盛路路發,招財進寶日日來”。

6

新機器碾米的速度提高了不少,老主顧們又回頭找我父親碾米了。母親還是跟著大姨爹做工,能掙一天錢是一天錢,沒工可做的時候,她就忙地裏的活兒。我和哥哥都能掙錢了,父母肩上的擔子輕了些,就把租來的田地漸漸還回去,隻留下9畝多。那一年國慶節,哥哥和談了2年多的女友訂婚了,婚禮定在2020年的農曆春節。

定下婚期後,哥哥更是起早貪黑地掙錢,結果在給業主裝客廳大燈時,燈具的水晶配飾意外掉落,重重地砸到了他眼睛上。那天我正在上班,哥哥的徒弟,也是我小姑的兒子,帶著驚恐的哭腔給我打來電話,說哥哥要馬上手術,急需用錢。我立馬轉給了2萬塊錢過去。

好在送醫及時,哥哥的雙眼保住了,隻是在以後的日子裏需要多次手術修複。哥哥是民工,接的活兒是裝飾公司的項目經理派的私單,沒有勞動合同,也沒有臨時協議。他出事後,我們聯係那個項目經理,那人就人間蒸發了。哥哥隻能自掏腰包治療,前後花了7萬多塊錢,攢的結婚錢都快花完了,還要在家養傷。

我安慰父母說:“好事多磨。”他們也說:“眼睛保住了就好,平平安安就好。”

然而,遠在深圳的我並不知道那段時間父母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他們擔心大兒子的眼睛,又憂慮他的婚事。新媳婦還未進門,隨時都可能生變,他們要與未來的親家溝通,讓人家對這次變故予以理解,還要請女孩對自己的兒子予以信心。

好在這麽多年來,父母在周邊有著不錯的口碑。女孩的父母知道他們的為人,毅然決定與我家共同麵對這突如其來的災禍。生活的車輪一點點駛過,留下的痕跡很深,但也在慢慢彌合。哥哥的眼睛慢慢康複,令人不安的疫情也在慢慢消散。

2021年春節,大年初六,哥哥終於將嫂子迎進了門。時隔9年,繼為我辦升學宴之後,我家再次辦起了酒席。

那天父親喝了很多,攔都攔不住,酒席散場的時候,他還要拉著人喝。大家都知道,此刻隻有我母親能攔住他,但母親沒有,她隻是在一旁收拾,偶爾看看父親還站不站得穩。

我想:讓父親喝吧,他和母親這麽些年的辛苦,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我,哥哥,和所有人一樣,都隻是旁觀者。

婚後,嫂子跟著哥哥一起去武漢打工,已經成了公婆的父母,依舊保持著淩晨4點半起床幹活的習慣。想著不久的將來可以抱上孫子,他們的勁頭就更足了。不過,要是哥哥和嫂子放假在家,父母早起隻能忙其他事,不能開碾米機——機器一震動,在二樓睡覺的嫂子就會醒來,雖說兒媳脾氣好,但做公婆的不能不知道分寸。

母親不再關心一天能做多少事、一年能做多少個工了,她開始經常暢想以後的好日子:

“等你嫂子懷上了,在家養胎,我就不做小工了,照顧你嫂子。有了孩子我就看孩子,沒事了我就和你四媽一樣,有戲看戲,沒戲就看牌。”

“你要是結婚了,肯定住在城裏。你要我去我就去,你不要我去帶孩子,我就在家。”

我知道,這種清閑的生活隻會停留在母親的想象中。等她真的做了奶奶,她依然會是村子裏最忙碌、最勞累的奶奶,她會操心孫子孫女有沒有好好吃飯,操心哥嫂的收入夠不夠養孩子,操心住在城裏的我會不會和妻子有矛盾……

這種循環,我至今無法破解,母親也無法破解,隻能期待未來的日子能給出答案。

 

2021年,已經離職的部門領導鼓動我辭職跟著他一起創業,在深圳做留學生意。雖然在疫情期間做這個項目聽起來不靠譜,但想著有一個機會能離財富更近,我答應了。2年多過去,很多事情不盡如人意,但現在也算是步入正軌,掙大錢的希望還在,讓相隔千裏的父母早點享福的希望也還在。

直到今天,母親還是每天淩晨4點半起來收拾、做早餐,父親還是4點半起來碾米。不過奶奶經不住歲月的侵襲,夏天的6點左右她還能起來,冬天太冷了,她索性一整天都不起來。

這15年裏,我讀書、畢業,離開湖北跑到廣東打工,又去了東北走父親曾經走過的路,現在在深圳帶起了小團隊。老家離我越來越遠,我每年在家的日子加起來不到1個月。

我是個遊子了,再回家就成了客人,母親總想著心思給我做新鮮菜式。她從來不是一個美食家,我小時,她做的菜都是很普通的家常菜,味道沒有任何新奇之處,她自己對於飯菜從來不講究,剩飯剩菜也能扒拉幾口,填飽肚子就行。不過,做了小工之後,她吃上了“百家飯”,在外麵邊吃邊學了很多新菜。

一天晚上,母親給我打電話,說起了可樂黃豆燜豬蹄。她給我詳細拆解了這道菜的做法,遠在千裏之外的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她的開心:“你哥和你嫂子都很喜歡吃,等你回來,我也要給你做。”

我實在想象不出黃豆、豬蹄加上可樂在一起燉該是怎樣的口味,後來回家,母親真的給我做了一大鍋。我帶著好奇嚐了嚐,味道超乎我的想象——豬蹄軟糯還帶著豆香,可樂燒幹後又加深了配菜黃豆的色澤,更豐富了肉的滋味。

既然兩個兒子都喜歡吃,這道菜就成了母親的“保留節目”,每次隻要我回家,母親都會做上一大鍋,一家人能吃上好幾頓。

7

在家的日子十分難得,但無論多不情願,總有離開的一天。

無論是上大學,還是工作後,我都盡量選在節假日的早上離開家,這樣返程坐車就有餘裕。到了出發的那天,我6點多鍾起床,母親卻已經起來快2個小時了。她早早洗漱完畢,等待著,要把敬香的機會留給我。我並不相信那些虛無縹緲的鬼怪神仙,但我相信自己的祖先,也相信我主動敬香,能讓母親相信這一次離別後我能平安。

拿上9根香,放在大蠟燭上點燃,然後分3爐,分別插到正屋大廳靠右邊的條幾上的香爐裏、大門口左側的小香爐裏,以及廚房灶台邊窗戶上的小香爐裏——它們對應著祖先、天地和灶神,灶神在我們這裏叫做“司命”。

正屋大廳裏的香爐是專門買的,六寸大小,刷古銅色油漆,而大門口和廚房的小香爐,都是母親用吃完的八寶粥瓶子做的,太不起眼,有時敬香結束後沒及時收起來,很容易被人一腳踢飛。我就曾不小心踢飛過一次,燒剩下的香棍和香灰灑落一地,我驚慌失措,忙不迭地將它們歸攏,口裏默念“天地莫怪”。

香插好後,還要燒“無表紙”(音譯,一種15厘米見方的黃色糙紙,專門用來在初一十五燒香用,和春節、清明節祭祖燒的大張的黃表紙不一樣),每3張一刀,依舊是大廳、門口和廚房插香的位置各燒上一刀。

最後,點上一掛百響的小鞭炮,等“劈裏啪啦”的鞭炮聲消失,就可以磕頭了。

我在做,母親在旁邊看。磕頭的時候也這樣,我先磕,母親在旁邊站著,說一些許願的話,比如:“祖人在上,細伢胡詣出門在外,保佑他工作順利,步步高升。”

其實,我磕頭的時候已經在心裏默默許願了。剛畢業的那兩年,我希望自己能夠找到個有奔頭的好工作,而最近幾年,我隻希望家人們都能夠平平安安——父母老了,奶奶的腿腳愈發不便,眼睛也看不太清了,哥哥的眼睛曾受了重傷,我在外工作還要攢錢買房。

祖先、天地、司命,三處磕頭完畢,我的敬香儀式就結束了。但母親會再去重磕一次頭。她跪在拜席上,祈禱很長時間,每一句心願訴說出去,像是必定會實現。雖然這個儀式在過去的15年裏已經重複了數千次,但她依然會很用心地去做好每一次。

上完香,母親給我端來她提前做好的冰糖紅棗蒸雞蛋,裏麵有整整3個雞蛋。我一邊吃,一邊隱隱擔心自己的膽固醇會升高。母親不知道這些,見我吃完,她才會安心的去準備送行早餐——麵條煮餃子。

我家在湖北,不南不北,既沒有親手和麵做麵條的傳統,也沒有親手擀皮兒包餃子的習慣。所以,麵條和餃子,母親會提前一天從小賣部裏買回來。

說實話,我並不喜歡吃麵食。我在武漢讀大學的4年,愣是沒愛上熱幹麵,總覺得麻醬在嘴裏塞得滿滿當當,令人手足無措。畢業後寄宿在哥哥出租屋裏的那段時光,他忙著工作,我忙著找工作,我們很少能坐在一起吃飯。

為了省錢,我早餐不吃,中午就找個沙縣吃個飄香拌麵,或者在小飯館裏點一份花飯,晚上就在哥哥出租屋旁邊的夫妻店裏點一份最便宜的原湯麵,什麽料頭都不敢加。偶爾投出去的簡曆有了反饋,我才會加一片幹子犒賞自己。好在那家店的免費小菜很多,鹹菜、泡椒蘿卜片、碎藕丁、酸豆角,每次我都把四種小料加滿,看起來就是豐盛的一碗麵。

我這樣一連吃了三個多月,從此對麵食產生了恐懼。

但那段經曆,我從沒和母親講過,蒙在鼓裏的她一直用麵條煮餃子為我送行。她先接一大鍋水,大火燒開了就下餃子。怕濺出水花燙著,她總是把餃子倒進碗裏,再從碗裏倒進鍋裏。冷凍的餃子咕嚕嚕下水後,得立馬用鍋鏟撥開,否則極易粘鍋。轉身,母親又得去燒火,家裏麵用的柴火,冬天是棉花杆,夏天是芝麻杆、黃豆萁,都是父母從田地裏挑回來的秸稈。

餃子在鍋裏浮沉,母親撒一碗冷水讓它們安靜了下來。還沒等餃子再次翻滾,母親就把麵條下進了鍋裏。一把,兩把,三把,直挺挺的麵條進鍋,瞬間變軟,母親拿起筷子將它們撥開,水中就綻開一朵接一朵白色花朵。

母親將火調小了些,又往鍋裏打了5顆蛋,到時候家裏一人一顆。伴隨雞蛋下鍋的還有一些青菜葉子。此時膨脹的麵條已經翻不動了,母親往鍋裏舀了一勺多鹽,用鍋鏟打散,一鍋麵條煮餃子就做好了。

桌上的飯菜已經很豐盛了,有新做的土豆炒肉,有母親自己醃製的辣醬蘿卜絲,還有前一晚剩下的土雞湯。我舀了些雞湯倒在已經鋪得滿滿的麵碗裏,快要溢出來了,連忙吃了幾筷子麵條。麵條煮得久了,幾乎失去了彈性,餃子除了皮厚一些,沒什麽缺點——隻是,母親每次做麵條煮餃子,餃子都會碎開,不知道是哪個步驟錯了。

我已經不太習慣在早餐的時候配這麽多“大菜”了,大學食堂早餐樣式也多,但我常年隻吃裝在杯子裏的粥、雞蛋、玉米、麵窩,還有包子。工作之後,我吃的就更簡單了,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和朋友租住在深圳的“老破小”裏,買了個京東爆款兩人用電飯煲,每天晚上提前定好時間煮白粥,第二天起床就可以吃白粥配醬菜。後來我們工作忙了,連粥都不願意煮了,就買一些麵包、餅幹當早餐。

擔心我在外吃不好,每次返程之前,母親總希望我多吃點,再多吃點。但我根本就吃不下太多,一碗就飽。母親不再強求,但碗裏的那顆浸潤了麵湯和雞湯味道的荷包蛋,她要我一定吃掉。就這樣,一個早晨,我在母親的注視下,至少吃了4個雞蛋。

8

早餐過後,再清點一下行李,我就該出發了。如果哥哥在家,他會開車送我到車站,如果他沒在,就是父親開著他的電動三輪車送我。

我用一張張車票追逐未知的幸福,母親用一碗碗麵條煮餃子祝福我能追上這些幸福。她打開了後屋的機房門,看著我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村西頭那排水杉樹下。我知道,她也沒有太多時間傷感,很快就要轉身騎著電動車去工地了。等夕陽拂過村西頭那排水杉樹,她才能回到家,麻利地將電動車停到客廳裏,馬不停蹄地從樓梯底下找出農具,趁著太陽還沒完全落下,趕到地裏幫我父親再做些莊稼活兒。

等到夜色逐漸籠罩胡橋村,母親會先一步回來準備晚飯。昏黃的燈光在我家的小廚房裏亮起,成為村西頭眾多燈火中的一盞。等父親從地裏回來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籠罩了村莊,奶奶早已入睡,他們就麵對麵地坐在八仙桌前吃晚飯。燈光砸在漆黑的夜裏,轉眼跌入黑夜。時間漸漸流逝,一切歸於寂靜。

直到次日淩晨4點半,我的母親又會準時起床,洗漱、放雞、敬香、做早餐。

文中人物皆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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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8月高調追思逝者的TA最終落網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19/2023 postreply 19:27: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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