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5)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14 20:33:0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261797 bytes)

謝謝你,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大人

 張小冉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9-08 08:21 Posted on 北京

吳薇薇你好,你有沒有在家看電視?看動畫片了沒?我想你了,我喜歡你,再見。

 

 

 

 

2015年,我就職於一家會計事務所。我的老板張老師,接到一家慈善機構的項目詢價,他們需要做一份全麵的審計報告。

 

這家慈善機構是專門服務智力殘疾人的非營利性機構,負責腦癱、智障、自閉症、唐氏綜合症等綜合性智力障礙兒童及青少年的托養、教育、康複及培訓。

 

張老師了解機構性質之後,破例報出了低於行業底價的“友情價”,讓慈善機構的人員有些意外。在那之前,有多家會計事務所為那家慈善機構報出了高於市場均價兩倍以上的“高價”。他們當即選擇合作。

 

之後的兩個月,張老師派我專職負責跟進這個項目。

 

到機構的第一天,工作人員帶我和同事參觀教學樓。特教老師告訴我們,這裏的孩子行動會慢一點,讓我們也放慢腳步。

 

他們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蝸牛寶寶”。

 

走到2號樓時,特教老師向我們展示他們做的手工工藝品。老師說這些工藝品售價10元錢,“錢雖然少,卻是對家長極大的鼓勵。”

 

她說完,另一位特教老師牽著一個男生迎麵走來。

 

男生步履蹣跚,一字一句地做自我介紹:“你好,誌願者姐姐,我叫小年。請問這樣你會不會生氣?”說完他自來熟牽起了我的手。小年有些口齒不清,笑起來很好看。他的手指軟軟的,輕輕地握著我的手心。

 

特教老師在我耳邊輕聲說:小年今年20歲,是輕度智力障礙患者。

 

我回答小年:“我不會生氣。”他高興得手舞足蹈,又詢問我的電話號碼。

 

我告訴他,他從書包裏摸出一個小本子,認真地記下。特教老師笑著對他說:“你有事再和誌願者姐姐打電話哈,不要隨時打給人家。”

 

後來,我時常接到小年的電話,對他家的座機號碼倒背如流。小年每次都是問同樣的問題:“吳薇薇你好,你有沒有在家看電視?看動畫片了沒?我想你了,我喜歡你,再見。”

 

這個僅有一麵之緣的少年無來由的表白,讓我感到不適,不知道如何做回應。

審計項目結束後,我便從那家會計事務所離職,我認為自己不適合做審計。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我也再沒接到小年的電話,漸漸忘記了這件事情。

 

之後的大半年,我嚐試了各類職業,都是草草收場。也摸索著嚐試創業,開了一家DIY蛋糕店做老板,最終也以失敗告終。

 

初戀在那時與我分道揚鑣,失戀和失業的雙重打擊,讓我一蹶不振。我連續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期間吃不下飯,睡不著覺。

 

直到前任老板張老師再次給我提到那家慈善機構,引薦我去機構工作。

 

他對我說:“你是個很有耐心又善良的女生,去那裏吧,那裏適合你。”我一下提起了精神,帶著試一試的心態打算接下這一份工作。

 

 

入職之前,有為期5天的誌願者體驗日。

 

第一天,我被分到“轉銜班”。轉銜班是針對8—16歲的孩子,是從3—8歲“早療班”轉到16歲以上“大齡班”的過渡班級。

 

一個轉銜班有六個學生,兩位特教老師會根據小朋友們的情況量身定製課程。

 

班級有正常的作息時間表,類似幼兒園的接送模式。早上家長把孩子送到機構,他們在班級裏完成吃飯、午休、做操、上課學習、實踐等事宜。特教老師全天陪同,直到放學後家長再來接小朋友們回家。

 

和幼兒園不同的是,一般老師把一件事重複10遍,他們就能學會。而在機構的蝸牛寶寶們,一個指令,可能需要重複學習上千遍。

 

我以為我準備好了。沒想到,正式跨入班級的那一刻,實實在在感受到的處境,讓我一下子慌亂了。

 

有個小朋友兩手捂著眼睛,從指縫間偷偷看我,嘴裏喊著:“陌生人,陌生人。”喊完又咯咯地笑個不停;有個小朋友衝過來緊緊地抱著我,我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麽樣的反饋動作,隻能傻愣在原地;有個小朋友笑著叫我“姐姐”,找我要糖吃;還有一個小朋友用拇指和食指圈成一個圓,讓我陪他吹泡泡。

 

在特教老師的指導下,我教一名10歲的唐氏綜合症小朋友翔翔扣衣服上的扣子。在此之前的一個月,特教老師都在教他這個技能。

 

我耐心地教了他很多次,最終他獨立完成了一次,這讓工作半天信心一點一點喪失的我,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那堂課,給我的內心造成了巨大的衝擊。那是一個陌生的世界。

 

在之後的四天,我分別體驗了後勤部、早療班、大齡班、職業重建班的工作。

 

每一份工作,都隻能用震撼來形容。它們比我預想的要艱難很多倍,耐心和細致,隻是最基本的工作素質。

 

我認識了後勤部的張阿姨,她既是這裏的生活老師,也是一位自閉症孩子的媽媽。每天悉心嗬護機構的孩子們,照顧飲食,清理糞便。

 

她永遠是一副幹勁十足的樣子,會把每天照顧蝸牛寶寶的心得發到朋友圈,她覺得這樣的傳播可以幫到更多的人。從她身上,我汲取了許多力量。

 

誌願者五天的體驗時間,我每一天都過得小心謹慎,很怕自己出錯。盡管工作很繁雜,每次看到小朋友澄淨的眼睛,我的心也會明淨許多。

 

通過五天的觀察,機構認為可以留下我這個沒有經驗,但是非常有耐心的人。他們願意栽培我,認為愛心比技術更可貴。張老師得知這個消息後,替我感到高興,他知道我那段時間情緒處於低迷期,需要在一個新的環境調整自己。

 

在經過幾個月的專業理論學習和實踐演練後,我成為了一名特教老師。

 

 

正式成為特教老師後,我接手了大齡班。第一天,就碰上了一個十分棘手的家夥——王哥。

 

王哥19歲,輕度智力障礙,我們在同一天來到機構,他入學報道,我入職工作。

 

我鼓起勇氣,在學生麵前做自我介紹,剛張口:“小朋友們好,我叫吳薇薇......”王哥打斷了我的發言。

 

他站起來,走到我的麵前,用手指著我的鼻子說:“你不得行!你莫得資格教老子!老子都會。”

 

王哥口出狂言,還用髒話罵我,對於初出茅廬的我來說,實在是覺得備受打擊。我站在教室裏手足無措,眼淚不自覺奪眶而出。

 

由於家庭條件優越,父母對王哥溺愛有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是家裏的小皇帝。王哥讀書時曾是學校的“校霸”,走到哪兒,身後都跟著一群小弟。在機構裏,他也是這副駕駛。

 

“吳薇薇,你好戳哦。”

 

“吳薇薇,你看你,嘖。”

 

“吳薇薇,你莫得文化。”

 

入職的前兩個月,我都很怕見到王哥,他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我的信心。

 

後來,我漸漸摸索到對待“社會我王哥”的方法。

 

王哥會做兩位數乘以三位數的乘法,卻始終掌握不到除法的要領。我經常教他做除法,他當時學會了,第二天又忘得精光。

 

反複幾次,他就耐不住性子了,拒絕我再教他做除法,“老子就不學了!”

 

我不甘示弱,假裝嚴厲地對他說:“必須學!我就是要教你!學不會,不下課!”

 

他不情不願地坐回到我旁邊,“那你教哥撒!”

 

我像哥們兒一樣搭著他的肩膀,送他個台階下。王哥很吃這一套,“你教了我就會了撒,你之前又沒教。”

 

王哥喜歡隔壁班的小花,是全機構公開的秘密,他隨時都在問我:“吳薇薇,你曉得我喜歡哪個不嘛?你曉得我和小花是啥子關係不嘛?我的小花哪去了呢?”

 

我說:“你們是同學關係撒。”他就翻我白眼:“你就裝哈(傻)嘛。”

 

和我熟絡之後,王哥經常對我說:“吳薇薇,哥請你吃火鍋嘛。哥請你吃冷鍋魚,你不去就是不給我麵子。”

 

我和他開玩笑,“王哥的麵子我哪敢不給,你不要光說不請撒,你邀請我,我肯定去。”

 

我以為他說完就忘記了,像所有健忘的孩子一樣。

 

後來我才知道,王哥並非先天性智力障礙。他在小學六年級時,出了一場重大的車禍,由於過多的手術,嚴重影響了他的記憶力,智力因此受損。現在,頭部還留著一條顯眼的傷疤。

 

王哥的媽媽每次來接王哥,都會小心地叮囑特教老師們,一定要避免王哥摔跤,怕他受二次傷害。

 

有次聊得多了,他媽媽感慨道:“我這輩子不會再要二胎了,我怕自己生了一個健康的寶寶之後,就對王哥不好了。”

 

她的樣子有些讓我心疼。站在遠處地王哥突然朝我高聲喊:“吳薇薇,你不要跟我媽講我的壞話喲,小心我不請你吃火鍋了。”

 

他的媽媽回頭看向他,靦腆地笑著,眼裏滿是溫柔。

 

有那麽一瞬,我有些出神,原來他一直記得。

 

 

入職三個月後,我摸索到王哥的套路。拿下王哥後,讓我對於這份工作信心大漲。就在我和王哥建立了亦師亦友的關係後不久,我從大齡班調配到轉銜班。

 

再次見到了翔翔,他貌似忘記了教他扣衣服扣子的我。

 

我們機構的老師們,給唐氏綜合症的寶寶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唐寶。

 

翔翔14歲,有著唐寶們固定的麵容:眼睛小,眼距寬,鼻子凹陷,手指短且粗,身材矮小。很多教科書把唐寶們的形象畫得很嚇人。

 

翔翔每天進教室時會挺直腰板,畢恭畢敬地行一個禮:“大家好。”他還會教其他小朋友,告訴他們要講禮貌,也要每天早上向大家問好。

 

我給他封了一個“最佳小助手”的稱號,他因此很開心。

 

到轉銜班不久,翔翔學會了穿衣服。每次午休結束,他要自己穿衣服,雖然動作很慢,有時甚至要消耗一個小時。我都願意等他。

 

穿好衣服之後,我會帶領小朋友們做操。翔翔有強迫症,接受不了音樂循環播放,他記住了做操時音樂的播放順序,最後一首歌結束之後,他會變得焦躁不安,大聲地告訴我,“關掉,關掉。”

 

等我照做後,翔翔會給我一個甜甜的笑容,對我說,“翔翔有聽話哦,要獎勵翔翔餅幹哦。”

 

翔翔很喜歡衛生老師張阿姨,她偶爾會帶翔翔出去散步。有天傍晚,張阿姨牽著翔翔回來時,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臉上還掛著淚。

 

送翔翔回教室後,張阿姨回到辦公室,我們圍簇過去詢問情況。她始終不說話,將頭埋在雙膝上,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發出喑啞的哭聲。

 

到了晚上,張阿姨又恢複精神抖擻的樣子,才跟我們講起下午的事情。

 

我們機構大門外有兩個居民住宅小區。那天,兩條地下停車庫通道出口處,車子擁堵,排成兩條長龍。

 

張阿姨牽著翔翔正要回機構時,有的司機等得不耐煩了,按起喇叭,兩排汽車較勁似的,喇叭聲瞬間震天響。

 

翔翔被嚇壞了,抱頭蹲在地上,尿了褲子。他突然跳起來,擋在車流的前麵,原本稍微挪動了幾步的車輛急刹停了下來。

 

張阿姨趕緊跑過去,從後背抱住翔翔,大聲致歉,“對不起,孩子是唐氏綜合症寶寶,希望大家不要再按喇叭了,會嚇著孩子。對不起啦。”

 

排在最前麵的貨車司機,伸出頭對著他們吼道:“娃娃都這樣了,還帶出來做啥子!鎖到家裏嘛!”

 

“我聽到那人說這話,當時就懵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街嚎啕大哭起來。唉,丟死人了。”

 

我們都沒說話,張阿姨卻笑了,“哭出來就好了,哭出來就還能堅持下去。”

 

 

如今,我可以自然地擁抱每一個孩子,對於蝸牛寶寶們給我帶來的任何出其不意,我都能見招拆招,我很享受和他們鬥智鬥勇的每一天。

 

前不久,我在機構的超市裏意外地碰到小年,他在那裏上班了。

 

小年看到我,高興地說:“吳薇薇,我上班了,我賺錢了。”

 

他說他最近在努力地學習檢查商品的保質期,例如“2016年7月生產,保質期180天”,他得先把180天,轉換為6個月,再掰著手指頭推算到期時間,這對常人來說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於他而言,卻是個極大的挑戰。

 

我不是小年的老師,他時常跑到老師的辦公室,幫所有的特教老師按摩肩膀。我也和他越來越熟悉。小年一邊按摩一邊說:“老師,您辛苦了。”笑起來的樣子,還是很好看。

 

到辦公室的次數多了,我發現小年每天都穿同一套的運動服,又髒又舊,脖子上掛著一根幾乎看不出是紅色的繩子,拴著一把鑰匙,背著個破舊的書包。

 

去年冬天,小年仍舊穿著那套單薄的運動服來上課,特教老師給他買了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很合身,他穿一會兒就脫下來,認準了他那套運動服。

 

小年的老師說:他的身體,感知不了任何溫度。

 

小年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遺棄了他,他跟著爺爺一起生活。我不知道這個感受不到溫度的孩子,會如何感受人間的冷暖。

 

自從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就很在意手機是否有信號,盡量保持手機時刻暢通。

 

我等著小年再給我打電話,那時我會告訴他:“小年你好,我在看電視,在看動畫片,看的是小豬佩奇,我也想你了,我也喜歡你。再見。”

 

謝謝你們,讓我成為一個更好的大人。

 

口述|吳薇薇

作者|張小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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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布泊向導之死

 小晝 極晝工作室 2023-09-10 21:26 Posted on 北京

 

文 | 徐巧麗

剪輯 | 沙子涵

編輯 陶若穀

 

 

他躲起來了?

在6.12萬平方公裏,相當於哈爾濱城市麵積的沙漠中,尋找一個失蹤的人,並非易事。沙漠裏沒有路,要用奧維地圖確定坐標,車往前開,拖拽出一條軌跡,就是路了。7月29日中午12點55分,一輛銀灰色「狙擊手」駛向沙漠深處。毒太陽剛剛開始,直直照進前窗,開大空調也擋不住車裏的燥熱。
劉傑坐在副駕駛,三名遇難者的經緯坐標他已經知道,打算以此為中心,3公裏為半徑,畫一個圓,在圓內找。如果找不到,再轉去附近的水源地查看。他相信那個人還活著,隻是藏在了某個地方。
前一天,他正在睡覺,接到一位北京朋友的電話,“一個姓賈的人在羅布泊失聯了。”
劉傑脫口而出,“是不是賈小寧?”九天前,賈小寧來過他在敦煌的俱樂部,說要帶一支成都車隊穿越大海道。大海道位於羅布泊的北方,是正規景區,劉傑想,那或許是賈小寧放出的“煙霧彈”。
車隊出事後,警方、民間救援隊,一波又一波進入沙漠,還是找不到賈小寧。他的女兒沒有辦法,翻撿爸爸的關注列表,給一位抖音名以“無人區穿越”開頭的北京朋友發了私信,詢問能否進羅布泊找人,北京朋友隨後想到了劉傑。
進沙漠12分鍾後,他在距離圓心3.2公裏的地方發現了屍體。憑借軍綠色的迷彩太陽服,劉傑認出了賈小寧,那是早前他去俱樂部穿的上衣。在接近六七十度的溫度下,賈小寧全身已被曬得黢黑,半個身子埋進了沙子。
他是這列車隊的向導,也是最後找到的遇難者。地圖顯示,還有12公裏,走到望舒村,有電也有了信號,就能重新恢複和世界的聯係。
那段路地勢平坦,沒有很高的沙山沙丘,是進出羅布泊的一道口子。說是村子,實際無人居住。原先是簡易的研究基地,五六年前,有人投資建起了賓館。賈小寧對這裏很熟,進羅布泊前放幾個油桶在這兒,晚上找幾個空房,將車隊帶過來休息。

 

沙漠中的賈小寧。講述者供圖

“我賈哥不可能出事,這人腳底抹油。”朋友小蘇說。在敦煌市七裏鎮,穿越羅布泊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鄰居老田也覺得他還活著——是不是因為車隊出了事,他躲起來了?最多跑到阿克塞去,那地方還有草。或者是二墩村,沙漠第一綠洲。

這次的穿越路線,賈小寧經常跑,少說也有十多次。六七年前,他就跟隊進羅布泊,做一名廚子。他不像別人膽子大,騎四五米的刀鋒,會哇啦地叫“別開上去,危險!”遇到連續的沙梁,他寧願走回頭路。羅布泊裏,疏勒河的終端哈拉奇湖像個泳池,朋友去裏麵遊泳,他會拉著不讓去,兜售自己的人生哲學——“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

這樣一個人,為什麽會死在羅布泊?朋友們都想不通,“他偏偏死在了最簡單的地方。”

發現屍體的劉傑看到,賈小寧的褲袋裏,沒有手機,也沒有衛星電話。

 

一直在道歉

“有個傻逼,帶了九輛車進去,說是走北線穿越大海道,不知為啥走了南線奔彭加木碑去了,隻帶了兩天的油和食物……”

這個夏天,羅布泊的故事在網上被咀嚼了千萬遍,都致力於刻畫一件事:一個無能向導,帶一群新手,在最熱的季節進沙漠,又接連發生低級錯誤,致使多人身故。迷路、缺水、鬧矛盾,是熱度很高的猜測。排在點讚第二的評論,責怪賈小寧沒使用華為手機,“(如果用了)能通過北鬥衛星發送消息,也不至於命喪於此啊”。

找到賈小寧屍體的第三天,劉傑被中國探險協會委托做事故分析報告。他是協會會員,玩無人區穿越已有十年。那時,他已經和車隊組織者周方君談過話,也掌握不少物證,被認為是最接近真相的人。

按初步調查,車隊一共11台車,進羅布泊的第三天,被迫分成兩路;賈小寧在這個過程中一直在犯錯。

先是頻繁陷車。次數最多的,是一輛廣東「酷路澤」——賈小寧在出發當天臨時加進來的車,跟車主們介紹,是他的朋友。“那幾乎是一輛素車,連輪胎都沒換過,一直在拖後腿。”周方君說。他是成都一家越野車改裝店的老板,這次的車主幾乎都是他的客人,他講述了車隊進羅布泊後發生了什麽:

沙丘綿軟,一個連一個,要想成功翻越,必須踩死油門衝過去,一次不夠,有時還得衝兩次。一次救援少說要耽誤15分鍾。

踩死油門帶來了另一個問題。7月22日,進羅布泊的第二天下午,一輛沒裝副油箱的道奇「霸王龍」車主在對講機裏喊,“感覺我車子有點慢,是不是有點問題。”

車隊一共有三輛「霸王龍」,特點就是油耗高,但隻有一輛加了副油箱,其餘兩輛早早出現了缺油的問題。

賈小寧拿出自備油加上,原以為解決了,但車子跑著跑著,又停下來。周方君才想起問,確定加的是汽油,不是柴油?賈小寧聞了半天,說,“是汽油,但有可能是92的,存的時間也比較久。”而「霸王龍」需要95的油。

羅布泊事故發生地,還留著帳篷和燒烤架。講述者供圖

一天下來,賈小寧一直在道歉,“對不起大家,這次沒服務好,請大家多關照。剩下的都會安排好,把問題全部給解決掉。”晚上臨時紮營,邊說邊幹了兩杯白酒。周方君和車主們還拍著他胸脯,笑笑,“沒關係,出來玩,總是有些狀況的。

狀況到了第三天上午變得更加糟糕。白色「霸王龍」逐漸慢下腳步,隨後是藍色「霸王龍」,十多分鍾後,廣東「酷路澤」也熄火了。整支車隊停下。

賈小寧和修理工小盧下來處理。就在給白色「霸王龍」倒完一桶油的時候,賈小寧發出懊惱聲,“把柴油加進去了。”

又是他。周方君說,倒錯油後,賈小寧神情煩躁,不住撓頭,和小盧一直在討論,該怎麽辦,要不要放油?

地表溫度不斷升高,「霸王龍」車主原本躲在車的陰影處,也去了同伴的車上乘涼。已近正午12點,失去空調的庇護,沙漠腹地的高溫真正彰顯出它的威力。小盧仰躺到車底下,搗鼓油箱,賈小寧站在一邊,時不時躺下去看看。

情況沒有變得更好。小盧又把油管搗鼓壞了,試圖修補。實際上,要想徹底清洗油箱、修補油管,無法在戶外,隻能在汽修廠操作。等待時間久了,車隊的人發出抱怨。賈小寧說,“實在不行的話,我就出去一趟,把車拖出去。”

聽到這裏,盡管其他車的朋友已經把位置騰了出來,白色「霸王龍」兩位車主還是決定出去——進沙漠後,他們一直覺得,羅布泊和想象中不一樣,女車主甚至全身都裹著防曬裝備,隻有耳旁露出一點未被口罩遮蓋到的皮膚。

他們達成了共識。賈小寧開一輛藍色江淮皮卡,帶修理工小盧、兩位車主,從羅布泊撤出。那時,廣東「酷路澤」也被判斷為“要再繼續走,可能要出更大的問題”,打算一起撤出。

“沒事,你們甭著急,我把他們帶出去,兩個小時就回來了。”周方君記得,賈小寧說過很多次這樣的話。臨走時,他還把自己車上的鍋碗瓢盆、米麵、一部分水和一隻雞卸了下來,連同隨隊廚師,全都留給大部隊,讓另一名向導老段,帶大部隊繼續穿越。

周方君以為,賈小寧會很輕鬆地追上來,沒有約定碰麵的時間、地點。

直到次日才發現,已沒人能夠再聯係上他們7人。賈小寧的衛星電話,是「酷路澤」車主找送油人租借的,跟他合用。但是,在分離前一晚,出租這部電話的人正好來送油,他們把電話還給了對方,帶出了無人區。

事後得知,7人撤出的路上遇到一個大沙丘,「酷路澤」過不去了,留在原地。賈小寧一車往出口行駛,承諾返回救援。自此,藍色皮卡載著賈小寧4人,消失在沙丘背後。

 

本次穿越路線(陸巡為文中廣東車「酷路澤」)。講述者供圖

 

大單子

聽完複盤,我產生了一個疑問,整件事情似乎是一環扣一環,扣成了一個死局,但為什麽所有的巧合都指向了賈小寧?8月18日,我來到敦煌七裏鎮。二十年來,他在這片土地上居住,謀生,我試圖在這裏尋找答案。

對於七裏鎮的人來說,羅布泊意味著一條出路。一位修理工說,穿越一天掙的錢,抵得上修五天的車。

技術強、有能力的向導,跑一趟下來可以賺幾萬。他們走沙漠,靠眼睛辨顏色——平路反而暗藏危險,有些路顏色發黑,那是經年的風把石子覆蓋到綿土之上,開上去,車就會陷下去;如果泛白,那是風把一樣細的輕沙匯集到了一塊兒,也不敢往上走;那些髒路、爛路,哪個地方起了包,眼睛看著就是硬的,反而說明結實、安全。

賈小寧沒有跑沙漠的本領。但他朋友多,客人多,漸漸就成為一名掮客。善於付出時間,經營客人與向導之間的關係,但吝於付出金錢。朋友老韓有次搶了他的單子,他大罵對方挖牆腳,“*****,你離了我要餓死!”

這是他今年帶的第一支規模較大的車隊。行程開始前,原本他來找劉傑一起搭檔,劉傑拒絕了——“去了之後,你不帶隊都不行”。在他看來,進羅布泊是拿錢換技術,賈小寧不懂奧維地圖,也不懂GPS,膽子也小。

還有就是摳。向導帶隊,慣常是安排一輛拉油車,隨隊供給。但賈小寧習慣走到哪缺油了,再讓送油車送,這樣能省不少錢。送過幾次油的小範摸清了他的套路:開始先答應1000元一趟,出來後結算,砍價到800元。他一直舍不得買衛星電話,總是去租。去年,他終於花幾百買了個對講機,已是一件“奢侈品”。

這兩年,他時常喝醉酒,坐在沙發上掉眼淚,一個人叨叨。妻子大概知道,他自尊心強,總是受氣。

49歲了,還是大舅子口中無房無車無存款的“三無”人員。妻子是城市戶口,賈小寧出身自甘肅慶陽山村。兩人重組家庭後,心髒病、膽結石、乳腺增生都找上了妻子,掙錢壓力落在了他身上。他脾氣暴躁,幹啥都煩,常常酗酒。逢人吃飯,能不掏錢就不自己掏錢。妻子和女兒逛街買化妝品,他也要念叨,“又浪費錢了”“賺個錢也不容易”。

在無人區掙錢,是一個冒險的行業。許多東西都是不成文的。例如拖車費,如果是在腹地,有向導會要價10萬,客人聽了心裏不舒服。但在七裏鎮卻是另一套說辭——“那個地方給我10萬我都不去”,越接近核心區,風險越大,“車拖不出來,我們就成幹屍了”。

 

賈小寧不止一次和妻子提起害怕,太危險了。可妻子勸他別去,他又反對,“咋不去了,又沒錢花,不掙錢咋弄。”

今年賈小寧特別缺錢。越野市場競爭激烈,羅布泊穿越價格一降再降。以前10人起團,今年五六個也帶。6月,一個團到了敦煌,嫌天氣太熱,吹了單子,賈小寧曾急切盼望,“7月趕快組兩個團,再不動,今年就過去了。”

“要不要來敦煌玩玩?”這是他攬客的方式。5月,他發了一份行程表給周方君——7月下旬出發,5天穿越羅布泊,將打卡飛機殘骸、彭加木碑、小泉溝、哈拉奇湖,最後到達阿克塞結束行程。9800元一個人。

行程表用詞簡略,錯別字頻出,但也埋下不少精心的細節,例如每天都有耗牛肉、羊肉,每餐4個菜,還有火鍋、煙花。這讓周方君輕易原諒了那些錯別字,“越野不像正規旅行社,沒人在乎錯別字,知道意思就行了。”

這是賈小寧今年接的第一個大單子。他和許多朋友得意地提起過這次穿越,至少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招兵買馬。

他找朋友借了一頂足以容下10人的大帳篷,又找朋友借了後勤人員送物資。還要找一位技術好的向導做搭檔,劉傑拒絕後,他找了老搭檔老段——沙漠更像老段的家,曾有一次,碰上一名拿著羅盤迷路的大學生,帶他從反方向出了沙漠。朋友們都讚歎,科學敗給了經驗。

還差修理工。原本常合作的那一位車壞了,他找到了家門口的修理工,32歲的小盧。這是小盧第一次進羅布泊,但賈小寧給他打電話,他馬上就答應了。小盧原本有輛麵包車,今年4月,他買了一輛藍色江淮皮卡,車貸每月2000。兩個孩子讀小學,房貸每月6000,他想接點散活,多條出路。

小盧的藍色江淮皮卡。圖/徐巧麗

7月22日早晨,小盧吃完了牛肉麵,開著新買的藍色皮卡,從自己的汽修店出發。妻子擔心他的安全,他滿口保證,“去幫賈哥拉物資,走的多半是石頭路,三天後就回來。”

早上10點,賈小寧把40斤牛肉、40斤羊肉和兩三隻雞,大桶小桶的飲用水,都放進了小盧的車上。鄰居老田見到賈小寧和他打了招呼。看到邊上還停了一輛廣東車牌的「酷路澤」。

知道他心大,老田囑咐了一句,“這麽熱的天,你進去一定要把藥帶上。”賈小寧擺擺手,說,“我沒時間。”這語氣,老田覺得他肯定不會買了,到附近藥店買了一盒藿香正氣水,塞給他。

 

仰仗沙漠,又畏懼沙漠

 

7月23日晚上九十點,太陽終於舍得從連綿起伏的沙丘中隱匿,漫天星空中,一輪紅色的彎月剛從地平線上升起,染紅了周圍的天空。紅月亮兩個小時後又落下去,攝影師謝言拍下了這一幕,“當時覺得挺好看的”,事後想起來,充滿不對勁的詭異。

這是車隊分離的前一晚。送油車載著幾桶多餘的油離開,大家都覺得,沒問題了,可以安心休息了。

賈小寧仍有些焦慮。這是謝言感覺到的,他是隨隊的旅拍攝影師。雇主出了他的酒店、機票錢,羅布泊“門票”,還有一路上的車馬費,沒有3萬多下不來。出發前,雇主還調侃著威脅他,“如果回來你沒給我出什麽拿的(得)出手的視頻,你會死。”

在車主們的想象中,這原本是一趟沙漠打卡之旅——羅布泊的樂趣就在於城市裏的鋼筋混凝土消失的那一瞬間。男人喜歡在沙漠中體會“過山車”的感覺。而越野車,作為人的延伸,在幾層樓甚至於十幾層樓高的坡度翻上翻下,仿佛置身海洋般自由。

越野圈的人,不在乎時間,一得閑就出去玩。暑假是一個難得的時間點,可以帶上孩子,一個朋友叫上另一個朋友,10天,車隊就湊齊了。他們從成都出發,把車托運到敦煌,托一輛4000元,“(車主)家裏都不差錢,至少有好幾個車。”周方君說。

這趟對他來說,不僅是玩,更是鞏固一下關係——車隊會在他店裏改裝,輪胎輪轂、減震器、燈光、油箱、絞盤、保險杠,花費兩三萬到十萬。但微妙也恰在這裏,他隻能提供建議,要不要加副油箱?要不要改裝輪胎?車主不想加,也不好提醒太多次,“消費屬於自願”。對於賈小寧的失誤,他和車主也都沒明說,“有些東西點到即止,沒必要破壞關係”。

23日夜裏1點多,攝影師謝言起來拍攝銀河,看到帳篷外,賈小寧還在用老式諾基亞模樣的衛星電話,聯係第二趟車送油。他一瓶一瓶喝啤酒、白酒,淩晨2點多還沒睡。

過去的一天令這位向導十分狼狽。陷車,缺油,加錯標號,行程耽誤了,車隊臨時駐紮。但在車主眼中,他給人感覺還是很自信,說話都是“沒問題,你放心”。

在羅布泊,向導與客人之間的信任會備受考驗。沙漠會放大人的欲望。首先是胃口。賈小寧轉行前是個廚子,他每次帶去數十斤的肉,會在前兩三天就被揮霍一空,連麵食都不會留下。出來後客人還會抱怨,說好的頓頓都是肉呢?

然後是臉麵。客人把車改裝完,隻想比賽誰的車性能好,不聽勸,也多少出過事,翻車、受傷。對於向導來說,安全是第一位的,而這兩年的客人,不再以安全為第一位,轉而關注哪種車能越過更高的沙丘。“這個坡這麽高,我車能上去,你上不去,我就在上麵看著你。”一位向導向我解釋沙漠越野背後的競技與攀比。

去年,賈小寧開著一輛二手「坦途」拉兩個客人進羅布泊,客人一看,就發火了——就開這個破車拉我們,是看不起我們?他向妻子吐露,“心裏一下子難受”。那趟出來,就把這車退了,換了一輛二手的黃色「猛禽」。

他仰仗沙漠,又畏懼沙漠,口碑毀譽參半。說他好的,會說他懂得付出,客人前一晚喝了酒,沒來,他會坐在約定的地方一直等,餓得不行了,也不敢離開。家裏的黑色軟皮沙發上,也有不少人領教過他的廚藝,羊肉做法是一絕,紅燒、黃燜、羊肉包子……他常把朋友領到這裏,親自做飯。

 

賈小寧的“會所”,如今茶具都已清空。圖/徐巧麗

回頭客潘賢記得,2021年,自己也經曆了類似這次「霸王龍」車主的情況,在彭加木碑打卡後,大部隊要繼續往前走,潘賢中暑了,想撤回。賈小寧馬上攬了這個活,“我送他回去,因為他是我朋友”,開車把潘賢送回酒店。

不過,就連他的家人也感慨,“他性格上肯定有缺陷”——脾氣急躁,占理的時候,會又哭又鬧,淩晨1點打電話給大舅子,硬要他給家務事評理。處理事情上,他心又比較大,不在乎細枝末節。籌備穿越沙漠的事,一忙起來就不寫物資清單,還會忘記給手機充電。

最謹慎的可能就是開車了,不管是否願意跟他合作,大家一致認為,“出事的藍色皮卡應該不是他駕駛的。”

在七裏鎮,我還見到了許多給賈小寧送過油的人。他們有不同的習慣,有人以鐵桶裝柴油,以塑料桶裝汽油;有人在柴油桶上綁塑料袋以做區分。但也有人不做標記,相信自己的記憶和認知。周方君回憶,這次送油,第一趟車,柴油上綁了塑料袋,但第二趟車並未做標記,是送油人憑記憶區分的。

事故發生後,這些錯誤都算在了他的頭上。在車主的講述中,他們不明白,賈小寧為何車技不行,連續加錯油,還決策失誤,帶著一輛沒改裝的車、一輛動力不足的車,且在沒有衛星電話的情況下單獨撤出?活著的人默契地構建了一個版本:一係列巧合導致賈小寧判斷出錯,最終發生意外。

向導老段拒絕透露任何消息,他的女兒希望撇清父親和賈小寧的關係,稱父親出發之前,根本不知道要穿越羅布泊。老段女兒還稱,大部隊聯係不上賈小寧後,父親一直想去找失聯的人,是車主們拖延了時間。

有車主承認,確實想到過賈小寧會出事,“但那時候是想自保的。”但她認為,小分隊失聯後,曾收到老段的提醒,沒出事之前,不要報警,“我們也是不想報警的,因為要解釋我們為什麽出現在這裏麵”——所謂的羅布泊穿越都是非法。

 

生與死

8月15日,劉傑再次來到藍色皮卡最後陷車的地方。旁邊擺放著三箱啤酒和一桶8L的水,散落著一包香煙、一個打火機。他推測,出事後有人載著這些東西,瞞過檢查站,越過沙丘,給逝者祭奠。

事故發生後,他已經直播了半個月,熱度依然不減。每天晚上,至少有400人在線,把玩每一絲細節,推測每一種可能。重重疑點在每個人麵前鋪開——車隊為什麽要分開?出事的這一組為什麽沒有衛星電話?物資分配是怎樣的?最好奇的是,計劃撤出的7人,為什麽廣東「酷路澤」大難不死,藍色皮卡車全部遇難?

劉傑多方輾轉,找到了與賈小寧最後接觸的廣東「酷路澤」三人。據他們講述,小分隊出發10公裏後,「酷路澤」就在一處陡峭的沙梁麵前停下了,還是動力不足,翻不過去。當時,賈小寧承諾,先送「霸王龍」車主出去,就回來接他們,大概1到2個小時。

24日、25日,三人一等就是兩天。直到7月26日,三人沒有了飲用水,也不見賈小寧回來,決定自救。

早上7:00,天剛亮,車主派出17歲的兒子和朋友,徒步往「霸王龍」事故車的方向走,大約7公裏。到了之後,發現一輛「霸王龍」的後備箱沒上鎖,拿了39瓶礦泉水,2瓶啤酒。他們在「霸王龍」車邊,撿起石頭拚了一個指向自己「酷路澤」車所在方向的標示。

11:30,太陽尚未直射的時候,兩人順利回到了自己車上。隨後,三人慢慢開回和「霸王龍」的分離點,準備把「霸王龍」的備胎點著。“輪胎隻要點著了以後,會冒很大的黑煙,把衣服,車上的垃圾塑料紙,都撿回來燃燒。”劉傑轉述,但還沒到這一步,當天晚上,他們就等到了回來探路的向導老段,獲救。

而繼續撤離的藍色皮卡,開了22.8公裏,在快要出無人區的路段陷車。據拖車人說,車況一切正常,油箱也是滿的。陷車的地點並非軟沙,劉傑以為這種地點不會輕易陷車,直到他看到,藍色皮卡的輪胎在沙漠中更容易陷車,車前輪和後輪,都有一個沙坑。他猜想,賈小寧曾徒手挖坑,想把車子挖出來,但失敗了。

 

三名遇難者與皮卡車、賈小寧的距離。講述者供圖

前麵三具屍體被找到時,距離望舒村出口約15公裏,各自相距兩百多米。最前麵的是白色「霸王龍」車主。隨後是車主的朋友,她的身旁,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水,渾黃色,清理屍體的小範以為是尿,拿起來看,才發現水中有一塊牛肉幹——在沙漠中,這是既能補水,又能補充能量的方式。

最後是修理工小盧。賈小寧的手機最終在他身上找到,是一隻華為手機。他們和大部隊分開的7月24日,晚上6點,還有人給手機智能助手發過“確認重啟”的指示。這表明,24日晚上6點,還有人活著。

賈小寧在徒步大約8公裏後出事。小範告訴劉傑,陷車的藍色皮卡外麵,還有四個人的腳印,但再之後,就隻有三個人的腳印了。

沙漠中的腳印,會被一場風沙掩蓋。劉傑推測,賈小寧可能是25日白天棄車出走,朝出口方向去找救援。26日白天,久等不到,車上三人同時棄車。一開始,三人的方向和賈小寧一致。但在一個地點,三人拐了一個接近90度的彎,自此偏離了賈小寧的方向。那個地點,恰好橫亙著幾座沙山,他們越走越遠,最終與賈小寧相差3.2公裏。

沒有目擊者,這些隻是眾多推測版本中的一種。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賈小寧的死亡報告寫著,他死於熱射病。

為什麽四人選擇棄車徒步往外走?劉傑不知道。他隻知道沙漠中,白天地表溫度可以達到六七十攝氏度,“如果他們不棄車出走,而是坐在車上吹空調,沒準能等到救援。”

 

擦肩

事情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仍有謎團未解。活著的人纏繞其中,他們尋找、猜想、解讀,擁有一套自己的敘事。

賈小寧的家人堅持認為他有一部自己的衛星電話,不知為什麽後來不見了——他出發前一天晚上,妻子收到一個衛星電話號碼,丈夫讓她第二天早上8點叫醒他。這個號碼成為家屬的執念,非要拿著它去營業廳查詢最後的通話記錄,認為這是解開死亡謎團的鑰匙。

王清萍沒想到他的結局是這樣。做向導之後,賈小寧的生活也有了些變化。變得愛幹淨,不再酗酒,還養成了一個新習慣:愛喝茶。茶具一套一套地買,人也更有奔頭,每次從羅布泊出來,累得精疲力盡,全身都是沙子,弄得衛生間也到處都是土。洗個澡,睡一覺,第二天就又出去了。

去年,她感覺賈小寧大方了不少,請人吃飯、喝酒,後來才知道,丈夫帶了38輛車成功穿越羅布泊,當然,那趟車隊的組織者,本就有豐富的經驗。今年9月,他還攢了兩個大團,鄰居老田說,“完全可以不必在最熱的季節進羅布泊。”

 

資料圖

辦葬禮那天,他的黃色「猛禽」車被人“趁火打劫”,王清萍接到電話,“嫂子,沒想到賈哥出事了,先把車開走了,到時候他付的錢我退給你。”那幾天混亂得很,王清萍起先感恩劉傑找到丈夫屍體,後來,她覺得這是炒作、賺錢,又要求他刪除照片視頻。

半個多月後,賈小寧屍體的照片,抵達甘肅慶陽的一個小山村。親戚們看到了照片,責罵“倒黴,死得不吉利”。王清萍沒敢和婆婆提起丈夫的死,隻反複叮囑她不要回老家。

修理工小盧在網絡上收獲了一致的同情。但自從遇難以來,小盧的妻子隻有一件事可以做:等。她不認識圈裏人,隻能去問同是修理店的朋友,是不是出啥事了?他瞞著她說,沒啥事。

等到屍體被送出來,她也就知道了。接著是處理後事。先是還6000房貸,她找弟弟借了錢。隨後,把小盧送到定西老家安葬。半個月後回敦煌,她又開始轉讓開了10年的汽車修理店。她想多周轉點錢,供養兩個孩子,但那輛藍色的江淮皮卡,停在一家修理廠的門口,原本12萬的車,如今降價到8萬,仍舊賣不出去。

車隊組織者周方君認為自己經曆了一個被黑導遊欺騙的故事。事後,他去文旅局反應情況,但隻得到回複:證據不足。這一趟旅程他得不償失,如今與其他車主的關係也尷尬起來,就連死者的葬禮,也沒叫上他。

時間回到7月24日的羅布泊。和賈小寧7人分離後,在技術向導老段的帶領下,穿越車隊打卡了彭加木碑、小泉溝。第二天,他們預計前往羅布泊大峽穀,還剩20公裏,車隊一輛柴油車沒油了。

老段提議,大峽穀周圍埋了200升的柴油,往返3小時,可以帶回柴油。2輛車6個人出發,去程就花了3小時,找油挖油,找路又花了一兩個小時。沙漠的溫度下午7點後就慢慢冷下來,天也黑了,直到晚上9點。6人不敢冒險,隻能原地過夜。

次日返程隻用了1個小時。開始有車主懷疑老段繞路,或者想把車主丟下掙拖車費。老段不再被信任,車子來到原計劃的出口處,發現有數道沙梁梗阻,車隊又陷入頻繁陷車的窘境。周方君決定從原路返回,奔波150多公裏,重新回到白色「霸王龍」趴窩點附近,此時,車隊又缺油了。

晚上,老段去接送油車,要求車隊原地不動,等他回來。一個車主怕被老段丟下,硬是跟著老段一起去。

當晚物資告罄,周方君車上僅剩四五瓶礦泉水。廚師建議,大家湊10瓶、20瓶礦泉水,給大家煮麵。誰都不敢湊,各吃各的幹糧,大人吃麵包,方便麵留給孩子。“那時候就一個念頭,要出去。”老段出去時,周方君讓他們看一下「霸王龍」還在不在趴窩點。這個囑咐,救下了守在「霸王龍」等待救助的廣東「酷路澤」三人。

7月27日淩晨5點,「酷路澤」三個人回到了大部隊,眼眶都是紅的,不住地說,“不知道還能堅持幾天,但是情緒是要崩潰了。”直到那時,周方君才意識到,必須要出去。

返程的路,車隊沿著賈小寧往外撤的路線,到達望舒村。攝影師謝言舉著手機到處找信號,好不容易恢複了幾格,上午9點53分,撥出了第一個報警電話。

那時,他們近乎崩潰地尋找出路,並不知道,4名遇難者就躺在這條路線的某一處,生與死在某個時刻短暫擦肩。

(文中周方君、謝言、王清萍、潘賢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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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媽媽,在深圳超級商場做保潔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6-28 08:21 Posted on 北京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張小滿 Author 張小滿

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母親,這個從陝西農村來的52歲阿姨為什麽會在這裏做保潔?
 
前 言
沒有準確的數據統計深圳有多少座麵積超過5萬平米,需要一支保潔隊伍來做衛生清潔,維持光鮮的大型商超。
 
深圳是一個狹長的多中心城市,從不缺購物的地方。我們租住的房子在福田區中心區,以我的日常經驗觀察,每隔兩公裏便會有一座購物商場。在這裏生活的人,幾乎都會把“搞錢”作為待在這兒的重要目標之一。年輕人如是,年老的人亦如是。
母親工作的商場在香蜜湖,豪宅聚集的地方。這個商場附近是超過十萬一平的公寓樓、市值萬億、最賺錢的銀行和難進的國際幼兒園及中學。
 
這讓我想到《寄生蟲》裏的場景,在人來人往的繁華商場,幾乎沒有人會去關注這些五六十歲的清潔人員是怎麽在這個超級城市生活的。

也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母親,這個從陝西農村來的52歲阿姨為什麽會在這裏做保潔?她是誰的母親?她為什麽而來?——除了她的家人。
 
母親負責的保潔區域是商場負一樓電梯、地板以及扶梯。這是整個商場最難打掃的地方。這裏聚集了眾多餐飲類店鋪,還連著地下鐵的出入口,每到上下班和吃飯時間,人流量巨大。
保潔這份職業的工作職責就是它的字麵意思,保持清潔。對母親來說,這兩個字是動態的,意味著一連串動作及一係列流程。
就保潔員的微妙心理來說,她們希望商場裏人越少越好。這樣的話,就不會有那麽多腳印,手印要去擦拭;也不會有那麽多奶茶杯,髒紙巾、頭發、廣告紙、口罩需要撿拾。
然而,對商場來說,顧客是上帝,隻要不是發生疫情封控,它就敞開大門,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
保潔員們需要保證,每一個顧客走進商場看到的都是幹淨的一切,這是引起購買的前提。她們幾乎不能停下來——這也是管理處采取兩班製的緣由——早七點至下午三點,下午三點至晚上十一點——有的保潔員會選擇連上兩個班,一天工作16個小時。
母親選的是白班,她上到下午三點就可以下班了。
打掃衛生間被母親認為是商場裏最適合她的崗位,因為不用過多走動且麵積不大。但這個崗位需要連上16個小時。況且這個崗位早已被別的阿姨占據,不會輕易退讓。雖然知道自己的崗位任務艱巨,但母親還是決定先幹起來。
每天早上,母親六點半起床,收拾完下樓,出小區,走一段馬路,過紅綠燈,掃健康碼,跟保安打招呼,坐貨梯,到商場負一層管理處,這時大概六點五十。錄入指紋打完卡,主管會給他們開一個簡單的早會,分配一天的活。然後母親就要立即開始工作了。
母親最集中工作的時間在上午十點以前。十點,是商場開門的時間,母親和她的同事們必須確保給顧客呈現一個幹淨得發光的商場。
主管對保潔員的要求更嚴格,不能在眼見的範圍內有一絲可以看到的汙漬。母親先花一個多小時拖地板,然後用半小時擦電梯,給電梯消毒。這中間,她去地下車庫的水龍頭前洗兩次拖把。
擦欄杆是所有流程裏最簡單的活,被母親放在了最後,這是她做事的邏輯,把最難的最先做完。
十點半,有半個小時休息時間,一些保潔員沒來得及吃早飯,便會抓緊時間吃點東西。同時這也是午餐時間,上白班的保潔員是沒有中午休息時間的,唯一的便是這半小時的吃飯時間。
為了方便,母親頭天晚上就會準備好自己的飯食,放在帆布包裏,到吃飯時間拿來在微波爐熱好。
十幾個保潔員隻有一個微波爐,誰先熱到飯要靠搶。
吃完飯之後,母親所有工作內容便是拿著清潔包在負一層來回轉悠。遇上有汙漬的地方,用毛巾擦幹淨,一圈又一圈。
到下午三點下班前,這五個小時的工作顯得很無聊,對母親來說,這也是異常難熬的時光。長時間來回走動對她來說不僅無趣,也會影響她的腿。
但是在當初入職的時候,她為了得到這份工作,向經理隱瞞了自己腿曾經患過滑膜炎的事實。
她也不能隨意跟商場裏的其他人說話,被主管看到了會被批評不務正業,某種程度上,這壓抑了她愛表達的天分——她必須時刻在場,況且,商場裏到處是監控。
按照保潔公司對保潔員的規定,保潔員在工作的8小時時間內,不能停下來休息,商場公共區域裏也沒有可以坐下來休息的凳子。
母親隻能趁監管不在的時候,溜去女洗手間進門處的長凳上休息幾分鍾。
負責給這家商場做保潔的是一家環境類外包公司,專門承接各個商超、寫字樓、小區、政府單位的保潔綠化工作。他們是乙方,商超是甲方。
 
商超的管理處有一支專門監督保潔們的隊伍,他們大多是年輕女孩、男孩,他們的工作任務是在需要清潔的區域巡邏,發現保潔打掃不幹淨的地方——有時候紙團,有時候是口罩,有時候是飲料杯,有時候是樹葉,有時候是撒潑在地板的汙漬,五花八門。
 
他們會把這些遺棄在地板上的垃圾拍照發圖到群裏。每次“垃圾”被監督人員在有領導的大群公開發出來,母親的主管就會如臨大敵,畢竟是讓甲方不滿意了,她會立馬艾特相應責任區域的保潔員去打掃。嚴重一點則會罰款。
 
這就跟我在公司犯了錯,老板也會立馬讓我把錯誤彌補回來一樣。權力都是分層傳遞的,我們都在這個係統裏。
 
保潔很討厭這些年輕人,說他們沒有同理心。
在一次檢查中,母親被一位女孩當麵指責地板上的黑色汙漬沒有擦幹淨。母親當場就哭了,說著對方聽不懂的方言,她的大概意思是,那塊汙漬根本就擦不掉,她要讓女孩自己來試試。
檢查的女孩聽不懂,有些悻悻然,她沒再投訴,以後也很少再去母親打掃的區域檢查。後來母親聽到女孩們在背後議論說,山裏來的人很難纏,耍賴打滾,母親又獨自生了一場悶氣。
但她也常遇到好人。
有好幾次,母親都被監管的年輕女孩抓住她坐在洗手間供顧客等人的長凳上休息。她跟女孩兒解釋,自己腿不太舒服,她很幸運地獲得了諒解。
後來,當再發現她在洗手間的凳子上或馬桶蓋上歇息時,女孩大多都隻是溫和地提醒她,不要休息得時間太長,或者假裝沒看到。
母親對此很感激,有時候我會在商場裏偶遇那個總是對母親“視而不見”的女孩,母親會認出她,要求我跟她說謝謝。
對母親來說,她還需要慢慢適應深圳人與人之間的複雜性。人是不能以純粹的好壞來區分的。
下午的時間太漫長,有一些保潔員會趁監管不注意,利用這些時間來撿垃圾賣(主要是紙盒),獲得一些額外收入(被管理處發現了會被開除)
母親心裏癢癢,但她無法行動。因為她的腿不能支撐她到處奔波。每當談起這些,她總是恨自己沒用,恨自己為什麽老了老了腿不中用了。
我告訴她,你能堅持把這份工作做下來已經很不錯,人不是總要跟人比,掙跟別人一樣多錢。

 

一個周日,我陪母親上班路上丨作者供圖

 
後來,一個阿姨因為撿紙皮被主管發現,果然在大群裏通報開除了。
 
母親也就沒再提過想去撿紙皮賣錢的話,雖然她還是很羨慕小區附近那對專門撿紙皮的夫妻。他們有自己的三輪車,自己的庫房,一個月可以賺幾萬,在深圳給兒子買了房。
 
我說,媽媽呀,你忘了他們比你年輕,比你來深圳早十多年,比你有更多的“關係”。
 
母親認識的人多了,就逐漸發現,原來在她年輕的時候,深圳是一座希望之城,是一座隻要來了就有可能發財的城市。
 
如果她那時候打工,有人能帶她來深圳,而不是去工地,去礦山,去農場……她的命運或許會不一樣吧。
 
現在是她的女兒帶著她來這裏,雖然心裏還想著努力賺錢,但身體已經跟不上了。
 
母親常開玩笑說,要是年輕的時候能在深圳買塊地,她的子女們就不用如此辛苦了。
我親愛的母親,她的想法是如此的天真又實際。就像我在深圳遇到的很多人,他們回憶起關於人生的重大選擇,都會帶著一種哀傷又調侃的情緒提到,如果那時候,我把我的錢都用來在深圳買房就好了。
可是人生哪有那麽多如果呢。我的母親也隻能認命。
雖然工作中盡是條條框框,需要不斷擦拭被顧客汙染的欄杆,撿拾被顧客丟掉的垃圾,但這依然是母親做過的最輕鬆的工作,不需要付出沉重體力,她表現出在農村生活時那柔韌的樂觀。
 
在來深圳以前,母親在建築工地上做過小工,在礦山上幫工人做過大鍋飯,開過小賣部,在新建成的樓房裏刷過漆,在國營農場裏養過鴨……這都是需要下力氣的工作。
 
時間久了,母親摸清了工作的門道,流程也熟練了,她便開始跟周圍的人打交道。
雖然她的普通話不好,但她一點也不害怕,幾乎所有的保潔員都是從農村來的,大部分都是女性,都五六十歲,普通話都不怎麽好。
深夜,即將下班的保潔丨作者供圖
 
母親是天生的跟人熟絡的高手,還在農村生活的時候,她能在幹完農活回家的路上,在沿路每一戶人家的門口嘮嗑。
 
初來深圳的母親對一切都感到新鮮,她也常把她在工作中的一些見聞告訴我。
 
我注意到深圳老年保潔員群體,便是由於我的母親,她是我的另一雙眼睛,幫我看到了這個城市一些被遮蔽的現實。
 
和商場裏同是做保潔的同齡人熟悉之後,母親發現,他們當中的很多人都是靠著超市賣剩的麵包水果度日。
有時候,附近酒店自助餐剩下的白米飯也會被這清潔工撿來當做第二天的主食。
有一個患有糖尿病的大叔,每天的三餐就是將這些撿來的,凍在冰櫃裏的白米飯拌上老幹媽,用開水化開了吃。
整個商場不止一個像母親這樣隱瞞身體疾病而來做保潔的人,胃病、糖尿病等,大多是一些慢性病,短時間內不會影響人的生命。
也正是因為如此,很多人便不把自己身體上的毛病當一回事,硬撐著,硬熬著。
有很多保潔員為了掙多一點錢,會選擇連上兩個班,從早上七點開始上班,直到晚上十一點下班,16個小時,一個月5000塊。像母親這樣隻上8個小時的是極少數。
上16個小時班,就意味著沒什麽休息時間,常常有保潔員在商場的角落裏靠著牆就睡著了,開著會就睡著了,他們盡可能找時間想辦法休息,比如頻繁地去廁所,但去多了也不行,被監管發現,會被在群裏通報批評。
這些保潔員裏,有一部分是因為兒女在深圳工作,跟隨兒女,比如我母親。有一些是為了擺脫無意義的婚姻,有些是為了給兒子掙錢娶媳婦。更多是跟我母親一樣,給自己攢點養老錢,同時給自己找點事幹。還有人是為了活下來。
一位62歲的大叔被老鄉帶到這家商場前,曾在北京掃過五年馬路,北京的冬天太冷了,凍得手臉皸裂,痛得不行,一個月也隻有三千多塊。
他來深圳,最大的理由是,深圳冬天不冷,他很擔心在北京有一天凍死在路上都沒人知道。
保潔員也會形成自己的共同體,他們不僅會互相介紹活幹。有時候也帶著鄉土社會特有的“關係”色彩。
 
母親工作的商場,有一個大型高端超市,她在這裏認識了那個負責處理過期蔬菜水果的江西保潔大叔。這個超市算得上是香蜜湖富人區的專用超市了,是一棵包菜可以賣到三十塊的超市。
超市裏的蔬菜、鮮肉很少打折,以原產地和新鮮為招牌,保質期僅一天,吸引周邊的人購買。
賣不完的即將過期的蔬菜水果會在晚上十一點左右被江西大叔一車拉到停車場附近,他會從垃圾車裏挑出還可以吃的蔬菜,分給在商場裏打掃衛生的其他老年保潔。有些過期的肉他會拿來低價賣,這是很有風險的行為。
母親是從被他送過菜的保潔員口中知道這些事的。
每天十一點左右,打掃完超市最後一遍衛生後,分菜的大叔會在停車場附近準時出現。
上夜班的保潔員這時候正好下班。他們常用黑色的垃圾袋帶回江西大叔給他們的菜,冬瓜、番薯、水果辣椒、蓮藕、快過期的鮮切麵……各種各樣被劃傷的菜,臨過期的食品被帶回家。
它們並沒有壞,隻是過了一天,它們已不夠新鮮。超市的菜要想賣到足夠貴,而且不被投訴,就隻能每天都上最新鮮的東西。
那麽不夠新鮮的就會被丟棄,整推車地往外扔——這是人們獲得“新鮮”背後的代價,卻恰好是部分老年保潔們第二天的能量之源——生活如此充滿隨機性。
江西大叔送菜也分人,更多時候,送菜是一場交易。有時候,他需要對方用撿來的紙殼、廢品跟他換菜。豬肉、牛肉等一些肉類製品他是不會送人的,他偷偷低價賣掉。這成為他保潔工作之外的另一份額外收入,多的時候一天可以賺百來塊。
不到兩個月,江西大叔拿即將過期的肉往外賣的事就被超市主管知道了,他被開除了(不排除是被同事舉報)
不久後,他去了不遠處的商場重新找了一份保潔工作。沒有人會問他的來處。新來的負責處理超市過期菜的保潔員,再也不敢送菜給他的同行們。
母親還在商場裏認識了做拋光的劉師傅。
拋光,是指用專門的工具給地板磨得光滑,不留印子。工人師傅們在晚上十點,商場關門後開始工作,八九點鍾,等商場檢查的監工來驗收,驗收完畢,師傅下班,商場開業。
每天早上八點多,當母親拖地板到男廁所附近時,她就會看到劉師傅,這往往是劉師傅準備“起床”的時候。
劉師傅是一個外包臨時工,拋光的活三四個小時就幹完了,那時天還未亮,他幹脆就隨身攜帶一個小折疊床,住在負一層的男廁所裏。監工來驗收完了,他就立馬起身收拾,把床放在不被注意的角落。
母親和劉師傅在清晨遇見的時候,經常這麽打招呼——劉師傅說一聲,哎呀!母親回一句,哎呀!劉師傅再回一句,這就是生活呀!——這是兩人之間的秘密,母親沒有告訴監工劉師傅在廁所住的事,他們心照不宣地結成了同盟。
租房太貴了,劉師傅告訴母親,他在深圳一直“借”地方住。之前自己沒有帶床的時候,他曾經偷偷在“金爸爸”餐館的沙發上住過幾晚。後來被發現了,管事的說,再“住”的話就會被罰一千塊。
害怕被罰錢,劉大哥買了便攜床,搬“家”進了男廁所。母親認識他的時候,劉師傅已經在這家商場做拋光半年了。
劉師傅曾經在這家餐館借住,後來這家餐館搬走了丨作者供圖
 
劉師傅不到四十歲,是個東北人,總是樂嗬嗬的。他有一兒一女,都在東北,老婆留在老家帶孩子,幾乎是他一個人養著全家。
 
除了母親所在的這家商場,他還兼了附近另外一個商場地板的拋光工作,每天上午八九點這邊的商場驗收完,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在附近小區樓下買一根玉米一個包子做早餐。吃完馬上就趕往下一處,晚上再趕過來,兩點一線——時間就是金錢——他充分利用每一分鍾。
 
好在,付出也是有回報的。雖然沒有社保等其他保障,每個月劉師傅也還是能拿到萬把塊,維持一個家運轉是可行的。
 
在老家打工無法實現這個看起來簡單的目標,因為疫情,東北的工作很難找。
 
一個簡單的背包,裏麵裝著他工作用的拋光劑等工具,一張便攜床,一個水壺,就是劉師傅落腳這座城市的證據。
 
 
與以往不同,2020年是一個意外之年。很多人不是主動來做保潔,而是被動卷入進來,把保潔工作當人生的一個過渡期。
 
這一年,商場保潔裏的臨時工尤其多。很多暫時找不到工作人把保潔作為一個新路子。
一位來自湖南的男人,家裏的養雞場因為疫情倒閉了,他想著先來做幾個月,形勢好點了再把養雞場重新開起來,但沒想到一做就做了半年,到母親離職時他還在。
一位負責清潔商場外圍地板的大叔,疫情之前,他在香港開貨車,香港封關後,他在深圳回不去了,就一直在商場做日結臨時工(220一天)。後來商場不招日結了,他無法接受長期工的低工資,就離開了,母親就再也沒見過他,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回香港。
這就意味著,保潔員這個職業的穩定性很差。
入職的時候,母親的入職合同裏寫,一個月有四天休息時間。但現實中,母親總是請不到假,經理總是以各種理由拒絕。
比如,你看別人都沒休息,你再多做一天,明天給你假……性格不夠強硬的話,在這個群體裏麵會吃虧,最髒最累的活會被分配給最不會表達自己訴求的人。她們更不會利用法律相關手段維護權益。
在沒有製度保護,工資低,住宿條件極差,紀律又嚴苛,又沒有假期的情況下,大部分保潔員都會受不了,幹幾個月就會離開。當然,離開的大多是比母親年輕的。
母親的目標是做到年底,過年前十天再離職。無論條件多差,對比起她之前幹的活都不算什麽。她跟我說,隻要不是被開除,她是不會辭職的!
因為人員流動性大,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如果在崗的保潔員能介紹一位新保潔員入職,並且能幹滿兩個月,會有一百元的獎勵,即使如此,依舊招不來長期工。
商場的經理也經常換,母親才進去沒幾天,招他的經理就辭職了。
保潔員的隊伍裏沒有年輕人,並且永遠缺人,最終隻有來自農村且年齡偏大的人能留下來做長期工。
整個下半年,這家商超的保潔員人手都不夠。一開始,人手不夠的時候,管理處還會從外麵找臨時工,有一些是從“三和”來(一個臨時工需要付給勞務中介20元中介費),一天220元。
這招致了全日製保潔的不滿,他們要求漲工資。後來,商場效益看起來也不怎麽好,管理處就幹脆不找臨時工了,全日製保潔的活就變得越來越多,一個人頂幾個崗位。
外包用工的模式幾乎可以應用到深圳的每一個大型商超,每一個“美麗”的公園,每一棟高檔的寫字樓。
深圳幾乎所有的保潔和綠化都是一群來自全國各地50至60歲左右的老年人。他們來自廣西、湖南、四川、江西、河南、陝西……如果你有心留意,會發現,他們是如此巨大,如此卑微又被忽視的一個群體。
他們大部分是農民,當然也有特例,母親後來認識了一個在深圳有幾套房的阿姨也跟她一起做保潔,這個後麵專門來寫。但絕大部分還是像我母親這樣的群體,在維持一座超級城市的“幹淨”。
兩年後的一天,我讀到了《毫無意義的工作》一書。書裏說,社會中似乎普遍存在這樣的情況:一個人的工作越是明顯地對他人有益,他得到的酬勞就越低。
我立馬就想到了我母親正在做的工作,想到了保潔員群體。你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深圳沒有人來打掃衛生,處理那些遺棄的垃圾,會怎樣?往更細處想,你所在公司的廁所,連著兩天沒有人來打掃,你如何忍受?
深圳福田香蜜公園裏的綠化工丨作者供圖
 
母親住在我租的房子裏,小小的兩室一廳,一個月的房租加水電費得六千多塊。母親給老家親戚打電話,尤其是我還在她旁邊的時候,她總是很大聲地跟親戚表達,她很幸運,要不是女兒在這裏,她都沒有機會來看這座城市,來做這份“輕鬆”的工作。
 
母親發揮了她吃苦耐勞的品質,堅持做到了2020年底。直到2021年春節臨近,母親才辭去工作,休養身體。她很開心,她達到了她的掙錢目標,每次工資到賬的那一天,都要讓我查查數目有沒有錯。她還在深圳發現了很多新事物。
第二年春天,她在電話裏拒絕了商場經理讓她再去工作的邀約。她在政府大樓裏找到了新工作——仍舊是做保潔。
 

作者 | 張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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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士坦丁堡1453年,科技改變世界之戰,從此人類命運完全改寫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14/2023 postreply 22: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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