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輕人向往退休生活的當下,許多老人退休後不得不繼續工作。他們身上背負著贍養長輩和哺育後輩的責任,按時到賬的退休金,無法填補這些支出。與此同時,由於年邁,老人們滿足不了大部分工作的要求,求職更為艱難。
出國務工的騙局,吸引了很多這樣的老年人。一些黑中介聲稱國外打工沒有年齡限製,薪資待遇高於國內三四倍,收取中介費後,卻無法履行辦妥簽證和安排工作的承諾。
決心在晚年奮力一搏的老人,最終隻能一邊繼續打工,一邊為追回被騙的中介費操勞。
退錢
退休之後,李麗華更加辛勞。
杭州上城區,雇主家兩歲的女孩最近生了病。上呼吸道感染,總是發燒,去不了托兒所,一直在家休息。除了白天照顧,李麗華夜裏每隔兩小時要起來給孩子量一次體溫,如果體溫超39度,就喂孩子吃一片布洛芬。
完成這些後她再躺回床上,心裏慌慌的,時而聽見自己心髒跳動的聲響。當育嬰嫂的這些年,李麗華很少能睡一晚整覺。這兩年為了追回出國務工的中介費,她更是成晚地失眠,雖已是淩晨,她還是決定給中介發一條消息。
“到底什麽時候能退錢?”半夜不會有人回複她的,但她仍期待手機屏幕能彈出一條好消息。
李麗華今年50歲,退休前是四川省樂山市的一位焊工。因為是特殊工種,她在45歲那年辦理退休。2千左右的退休金難以為繼,近10多年她一直在江浙滬一帶做育嬰嫂,過著退而不休的生活。2019年離異,還欠著180萬元外債,李麗華覺得自己一天的時間都不能浪費,每天都必須賺錢。
2021年5月,一位李麗華合作過的中介說,可以介紹她去加拿大打工,收入更好。她聯係表弟,一起在上海一家宣稱可以幫忙辦理相關手續的中介公司交了6.2萬元。中介承諾,會把她送到加拿大一家紅酒廠工作,包食宿,月薪超3萬元人民幣,還提供往返機票。
出國務工,對許多渴望掙錢的老年人來說是一個美好圖景。在當下,部分老人退休後,由於退休金不足以支持他們贍養老人或供小輩讀書、置業,仍舊需要繼續工作。隨著年紀漸長,他們可以得到的工作和薪資卻逐漸走下坡路。
按照中介承諾和描繪的,到澳大利亞、新西蘭、加拿大等國務工,同等工作工資是國內的三四倍,正常8小時工作製,包吃包住,提供往返機票,甚至會給繳納社保。這對她們來說是個很好的賺錢機會。在留洋務工準備階段,中介還承諾幫助老人們解決簽證和求職問題。
層層吸引力下,老人們通常會和中介簽下兩年到五年的合同,決心到異國悶頭幹幾年後,帶積蓄回到國內養老、還債和補貼家用。
交了錢,李麗華進了一個微信群。以留洋務工為名,這個群裏聚集了10多人,兩年多來中介沒能順利送出去一個人。意識到這件事很可能無疾而終,也可能根本是騙局,李麗華一邊問這家中介公司要回中介費,同時開始打探其它出國務工機會。
2022年,一個叫張文文的家政中介告訴李麗華,自己找到一個“正規渠道”,能把李麗華送去澳大利亞打工。張文文是浦東一家家政公司的老板,此前給李麗華介紹過幾個在上海的單子。因為有成功合作的經曆,李麗華信任張文文,幾乎沒有猶豫,她和幾個打工的親戚一起向張文文交了11萬元。最終,承辦人因簽證造假被捕,這也被證明是一場騙局。
張文文宣稱自己也是不知情的。她4年前開始涉足家政行業。最初,她沒有計劃做出國務工中介的工作,直到認識一個叫孫珺君的人。
“她把所有流程都說得很詳細。”張文文說,按照孫珺君的說法,工作簽不好辦,她可以幫忙為老人們辦理留學簽證,隨便掛靠在澳大利亞的一所野雞大學,每個月隻需交500元,這些老人就可以留在當地務工。
張文文並非一開始就相信孫珺君的說法,曾對孫珺君做過一些考察。有一次,她找理由去了孫珺君家,看到孫珺君家住別墅,宣稱這是靠自己賺錢買的。
為了確認孫珺君真的曾把人送到澳大利亞,她還去虹橋機場送過機,並且全程通過視頻直播給了關心的阿姨們。當天,兩位大叔被送走,“所有眼睛都看著大叔走進了機場。”李麗華也看了那場直播。
事後大家才知道,其中一個大叔因為邀請函是假的,下飛機過海關時被遣送回國。另一位大叔沒有被遣送,但到了異國無人管問,根本沒人帶他去工作。最終他自己在當地一家華人餐館找到了當幫廚的工作。
“孫珺君所作所為都是假的,給阿姨辦下來的簽證,在官網上根本查不到。”張文文說。2022年9月,孫珺君因簽證造假被公安帶走,張文文因為處於其犯罪鏈條中的一環,也在看守所待了一個月。今年2月,孫珺君以簽證造假罪一審被判服刑3年半。
後來張文文想到再去孫珺君家查看,發現已經人去樓空。她向鄰居打聽,對方告訴她,房子應該是孫珺君租的,因為別墅的租客已經欠了房東九個月房租。
加上李麗華在內,張文文一共收了40多名家政嫂的中介費。每位家政嫂的費用在2萬元到6萬元不等,總資金達200多萬元。這些家政嫂中,有約三分之一超過50歲,來自全國各地,有些人從老家退休後,因為生活所迫到江浙滬做了住家保姆和育嬰嫂。
出國務工夢落空的許多老人,平白搭進去數萬元,有些老人的損失相當於打工半年到一年的工資。最令她們不滿意的是,孫珺君是以騙取出境證件罪判的刑,而非詐騙罪。
阿姨們不知該怎麽討回公道。去年春節前,張文文帶領李麗華和陳穀穀幾位阿姨到孫珺君爸媽家要錢,阿姨們的要求不高,每人給2000塊買票錢就行,十個人加起來也才2萬塊錢。沒想到這個要求遭到拒絕,孫珺君爸媽直接把她們驅逐了出去。
一些阿姨辛苦忙活一年,結果空著手回家。
晚年的稻草
李麗華把出國務工的機會視為挽救晚年生活的一根稻草。雖不牢靠,卻是眼前可能抓住的機會。當育兒嫂這些年,李麗華年紀漸長,發現自己“上單”越來越難。“客戶更偏向找45歲以下的阿姨。”李麗華說。
有一天她從鏡子裏看到發白的頭發,才突然意識到老年真的降臨在自己身上。
自30多歲開始,李麗華就成了一名育嬰嫂。月薪報價從5千一點點漲到1.8萬,之後開始回落。這幾年,她的月薪穩定在1.2萬到1.4萬元之間。李麗華感覺,自己已經沒那麽受市場歡迎了,網絡上的單子,客戶普遍要求人選年齡不高於45歲。
雖然有豐富的從業經驗,但是短板也清晰可見。“他們覺得年齡大的阿姨行動遲緩,跟不上活潑好動的孩子,和我年齡接近的阿姨都有這個壓力。”李麗華說。所以,當得知到外國務工不僅有高薪工作,還沒有年齡限製,許多老人願意背井離鄉,在踏入晚年的初期再搏一次。
作為家政中介,張文文在工作中感受到同樣的現象:“以前阿姨年輕時工資能拿到1.5萬到1.8萬,突然降到六七千,她們心裏接受不了。”而許多做外出務工的中介承諾,去澳大利亞工作就沒有年齡的限製。
在上海,56歲的郭少平受雇照顧一位處於半植物人狀態的70歲老人。這份工作她已經接手了近一年,每天要為老人換尿不濕、吸痰、喂飯。下午,再把老人帶到浴缸裏洗澡。從臥室到衛生間大概10米距離,她要先把體重150多斤的老太太抱到浴缸裏,再為她清洗。郭少平說這不算什麽,她還抱過180斤的老人。
每次洗澡都得花1小時時間。毛巾浸滿水,在老人身上一遍遍擦拭。一天洗一次澡不是雇主的硬性要求,是郭少平堅持這樣照顧老人:“人老了也要幹幹淨淨的。”
去年,她受雇在一位教授家裏做飯,月薪7千元。4月份上海封城,教授的女兒知道她沒處可去,借此提出要把郭少平的工資降到5千。
郭少平認為這是威脅,拒不同意。教授女兒說:“不同意也得同意,外麵你哪也去不了。”郭少平不接受:“一分錢都不能降,不然我就順著鐵道走回家。”
從教授家裏出來後,郭少平在街頭流浪了幾天,晚上住在虹橋火車站的橋底下。有兩天下著雨,天氣很冷,她就睡在一個紙板上,或者坐在馬路牙子上、把頭搭在膝蓋上睡一晚。
那段時間虹橋火車站的橋底下住著兩千多人,聽說進方艙幹活工資高,他們不遠千裏從外地趕過來賺錢。通過一個朋友的介紹,郭少平幸運地進入方艙幹活。說好的每天工資800元,最後到她手裏卻隻有450元,沒有別的選擇,她在方艙一直工作到上海解封。
為了賺錢,郭少平幾乎在所有能幹的行當裏兜兜轉轉。從方艙出來後,她從一個朋友那裏得知去新西蘭打工的事。“說是能去那邊做采摘工、牛奶工、幼兒園保育員,一個月工資3萬多。”郭少平說,沒想過會被騙錢的事:“騙財吧我是個窮人,騙色吧我是個老人。”
在那家位於虹橋火車站附近的中介公司,郭少平和兩個朋友一起,每人交了1萬元作為定金。中介說,6 個月能把簽證辦下來,辦不下來全額退款。沒多久,中介給郭少平發來了一張大使館簽證審核通過的憑證,郭少華更加相信對方能幫自己出國打工,於是又向中介補交了剩餘的 3.8 萬元手續費。
之後,每過幾天郭少平就打電話到中介處詢問進展。中介一直推脫,一開始能打通的電話,最近幾個月已經無人接聽。
據郭少平所知,被騙的阿姨達到100多人,沒見過一個成功出國的。退錢是郭少平唯一的要求。她現在要一天24小時照顧躺在床上的病人,工作間隙會打電話給中介,手機裏留下的通話記錄,都是那個無人接聽的號碼。
無法停歇的晚年
如今許多年輕人向往退休,向往安逸,也包含對每個月按時到賬的退休金的渴望。但實際上,這些被務工套牢的老年人,退休金不足以支撐他們養家的成本。中介承諾的出國務工沒有年齡的門檻,可以為老人們騰出一些時間,多掙些錢為家庭發揮最後的餘熱。
退休前,郭少平是安徽滁州市一家醫院的婦產科和兒科醫生。2017年,郭少平年滿 50 歲退休。
每個月,5000元退休金定時打到賬戶上,郭少平卻過得更辛苦。卸下了工作,生活裏的責任卻沒少半分。不僅要還家中欠債,贍養兩位生病的老人、幫補還在上大學的孩子,每一項都需要錢。
剛到上海時,郭少平在閔行區一家私立醫院坐過診,後來因為生病回家休養,再次回到上海就再找不到那樣的工作了。之後,郭少平到餃子店打過工,那時她一個人擀餃子皮,供得上五個人包。她年齡大了,願意雇用她的工作越來越少。
“我們這些出來幹活的女人,都有自己的難處,哪個人背後不是一大家子。”李麗華說。
除了被中介騙,李麗華一生還被同一個男人欺騙過兩次。2008年汶川地震後,李麗華老公的電腦銷售和維修生意大不如前。有一天老公攜著幾十萬貨款跑了,回來時身上僅剩3千塊錢。那一刻她想離婚,可看著眼睛通紅的兒子,便放棄這個念頭。
李麗華靠著從四川去到上海,做育嬰嫂的工作,直到2019年,李麗華才把家裏欠的錢還完,還把兒子送到當地最好的高中念書。這年她從上海回到四川,感覺無債一身輕,也不打算再出來工作了,想真正過上退休生活。
可家裏發生的一件事險些將她壓垮。到家她才知道,2016年老公偷偷把他們成都的房子抵押,貸款130萬,算上利息三年來已經漲到180萬。
李麗華怎麽也問不出老公用那些錢去做了什麽。這次她沒有忍受,果斷和老公離婚,因為不舍得那套被抵押了的房子,她獨自承擔下所有債務。
在外工作十年,一朝回到原點。為了還債,李麗華隻好再次回到上海工作。“從30多歲幹到50歲,青春全耗在了這個行業上,本以為該結束了,誰知又重新開始。”李麗華感慨。
前幾年她每月工作26天,還能休幾天假,後來她不給自己一天的休息時間,這樣的話工資可以從1.2萬升到1.4萬,剛好夠還每月的貸款。
母親在老家患病在床,她沒法回去照顧,和哥哥商量,每月給母親打3000元。她如今的退休金現在是每月2700元,離支付給母親的贍養費還差300元。她已經有幾個月沒錢打給母親了,哥哥把她欠的錢記在賬上,告訴她等有錢了一並打過來。
生活捉襟見肘。出國務工,似乎是個解決問題的捷徑。為了能出去,李麗華向兩家中介公司交的17萬元多,都是她跟親戚朋友借的。這筆錢要不回來,等於身上又多了個窟窿。現在她一般不敢回家,一回去親戚朋友就會圍到家裏要錢。
“孫珺君坐牢不坐牢不重要,我隻想要回自己的錢。”李麗華說。對於出國務工這件事她仍未放棄,還在尋找正規辦理出國手續的渠道。她算過一筆賬,180萬貸款,如果在國內幹活並且收入不下降的情況下,也要還到60歲左右。
退休,沒有像他們當初想象的輕鬆。2018年郭少平正式退休,退休金每月5千元,當地的平均工資是2千多,身邊朋友都稱她是“貴族”。
實際情況遠沒有從外麵看上去那麽光鮮。郭少平一直是家裏的掙錢主力,老公在滁州一家事業單位上班,收入很低。她從醫院退休前,老公因為做生意失敗欠了一些債,再加上婆婆做了個心髒搭橋手術,家裏一共欠債80多萬。
2016年和 2017年,郭少平的父母接連去世,家裏又欠那麽多錢,她決定去上海打工。公公、婆婆不支持她的決定,婆婆甚至懷疑她在上海有人了,兩次讓兒子去上海探望。當時郭少平在上海照顧一位老太太,老公第一次來時打了招呼,第二次是“突然襲擊”,每次進屋後發現確實隻有她和老太太兩個人。
“我一向是個守規矩的人,這幾年我知道身邊有不少人為了賺錢出賣身體,但我絕對不會這麽做。”郭少平說。
年齡越大,她感覺找工作愈加困難,隻能幹一些零碎的活。去年,郭少平憑借在醫院的工作經驗,獲得當前這份照顧一位半植物人的工作。70歲的老太太全身隻有嘴角能動,每天要為她吸痰,這個活有一定風險,要有經驗的人才能做。更多的時間是用來照顧老太太的生活,郭少平一天為她洗一次澡,做四五頓飯,飯要從鼻飼裏打進去。
這份看上去並不輕鬆的工作,郭少平幹了近一年,每月工資8千塊錢。“我一分錢都不花,退休金和工資都打回家還債,目前還欠二十多萬,差不多再幹兩年多能還完。”郭少平說。
向中介交的4.8萬塊錢,等於她辛苦幹半年的工資,一談起這事她就有些咬牙切齒。甚至想過用極端的方式去中介公司大鬧一場。
對於出國務工,郭少平除了掙錢沒有其他想象,最大目標是掙夠100萬。兒子28歲,還沒結婚,她想為兒子在滁州市買套婚房。不過她又覺得掙一百萬很難實現,經曆這次被騙,她已經開始猶豫要不要堅持出國了。“現在世道不太平,萬一亂了我回不來咋辦。”郭少平說。
等結束這份工作,她想找幾個阿姨一起再去中介公司要錢,如果對方不給,她打算住在那裏。要到錢她將結束滬漂,回安徽老家生活。她仍然覺得自己還有餘力為家庭做些事,回家後她想開個店,做藍莓醬、桑葚醬、草莓醬進行售賣。
孫珺君被判入獄後,更多的壓力落在了張文文肩上,畢竟幾十位阿姨都是通過她交的錢,她已經私下墊付了30多萬退還給阿姨,仍填補不了那200多萬的窟窿。自從她從拘留所出來,每天都有阿姨打電話過來要錢。
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因為這件事,老公和爸媽和她吵過很多次架。今年3月,母親跟她說,錢要不回來你就別回來了。張文文一時想不通,用水果刀割腕,家人及時發現後,立即帶她去醫院縫針。
李麗華知道這事,打電話跟張文文說:“凡事都要好好麵對,你有什麽想不通的,真正的受害者是我們。”
- END-
編輯 | 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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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幾乎麵完了所有可麵的地產公司,他不是不想幹地產了,估計是沒有地產公司可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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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的5月,王元打來電話,邀請我一塊喝酒。我問都有誰,他說李茂林我仨。
王元、李茂林和我是2011年3月同一時期從別的行業走進房地產業的同事。我從報社時政記者崗轉到了地產公司做董事長秘書,王元從一所小學語文老師離職到地產做營銷,李茂林從國營煤礦公司離職去做土建工程師。
我們一起報到,一起軍訓。因為身高差不多,軍訓時並排站在一起,分宿舍時,又被分到了一起,彼此關係走得更近。
軍訓第一天結束,王元躺在床上,仰著臉對著天花板先罵了一句髒話,繼而說:“搞得跟大學新生一樣,還軍訓,累死他大爺了。”
我說:“地產這幾年野蠻生長,大量招人,幾乎每天都在招聘,如果不軍事化管理,新來的人流動性會很大,企業文化認同感也會很差,公司會越來越難管理。這是企業的無奈之舉。”
王元說:“聽說沒?行政副總在路上碰見誰就讓誰背公司的企業文化,什麽企業使命、企業願景等等,如果不會背當場罰兩千,NND,如果不是看在工資高的份上,誰願意來這種公司受這份苦啊。”
王元說的沒錯,我們三個人都是衝著高工資來的。我和王元事業編,李茂林雖然沒有編製,但好歹也是國企出來。那幾年房地產蓬勃發展,工資比其他行業高很多。
我在報社一個月基本工資1200,加上稿費,每個月頂多也就1800。來到這家公司,基本工資4200,還有房補、車補、餐補,定期體檢、定製工裝等等。
在當時市中心三室一廳房租隻要500元一個月的五線地市小城,這個工資簡直是這個城市的佼佼者。最為關鍵的是,聽說升職加薪很快,這裏麵很多人都是一年一升職,薪資都是翻倍地漲,經理年薪15萬,總監年薪25萬。
我算了算,如果混得好,一兩年內買房付個首付輕輕鬆鬆。
我們把話題慢慢地就聊到了未來上,想想將來在這個小城拿著高工資,過著“人上人”的生活,我們不由自主地就樂開了花,連沉默寡言的李茂林都邊洗襪子邊偷著樂。
王元倡議我們喝點酒,我說軍訓期間如果被查到那還不開除。他說沒事,咱少喝點啤酒,去河邊,不在酒店,沒人查得出來。我問李茂林的意見,他點了點頭。我們仨就去了河邊,一人一罐啤酒,邊喝酒,邊吹小風,邊聊過去,邊想未來。許多年後,再想起當時的情景,恍若夢境。
此後的軍訓,我們似乎都充滿了力量,呐喊聲都要比第一天更有底氣。
地產行業的變化是我們始料未及的,現實比我們想象的更美好。
公司發展異常迅速,我們剛入職時,公司隻有兩個項目在運作,一年之內,大量拿地,三四個項目同時啟動。我天天忙著寫董事長的簽約、奠基、開盤講話稿,不斷更新公司的簡介,不斷配合各項目出軟文,對接媒體,天天加班至深夜。
王元從策劃專員,一路高歌猛進,很快調入新項目做策劃主管,沒多久又升職為策劃經理,一年後,成了項目的營銷經理,同時分管銷售和策劃工作,薪資轉眼就漲到了年薪18萬(那時候,經理的薪資從年薪15萬上調至了18萬)。
李茂林和我在薪資和職位上沒有任何變化。一開始我們還聚著喝點小酒,慢慢地,我們聯係不上王元了,他忙得沒日沒夜。偶爾打通電話,沒聊幾句他就要掛,我問他忙啥啊?他說忙著掙錢。
公司在臨河位置新開了一個項目,王元去負責營銷工作。每賣出去一套房子,他都能從中拿到一筆提成,那個項目的位置極佳,又是當地最好的學區房,客戶連夜排隊買房,很多人排不上號,托各種關係選房都選不到。一開盤就哄搶一空,連4、18這種被人嫌棄的樓層都成了香餑餑。
王元在當年公司的頒獎典禮上被評為優秀員工之一,除了正常的工資和提成,還發了20萬的銷售獎勵。我看到他在舞台上捧著寫有“20萬現金獎勵”字樣的牌子高興得手舞足蹈,在頒獎後的聯歡上更是樂得跳起了舞。
再後來,我升了職,從集團調到項目上做綜合部經理,王元調到了臨近地市負責新項目,老實木訥的李茂林還在做著土建工程師的工作,薪資職位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時間很快來到了2014年下半年,房地產經曆了一次大的陣痛,市場環境嚴重惡化,銷售業績變得很差,“去庫存”成了當時的主旋律。
王元所帶領的團隊在集團排名倒數第一,他多次被領導在大會上通報批評。
沒多久,在集團月度中高層會議上,我發現王元所帶的項目營銷負責人換人了。我給王元發了微信問他啥情況,他說他離職了。
那天晚上他給我打來電話,說了許多公司不仗義、卸磨殺驢的事,把公司批得體無完膚,我問他接下來怎麽辦?他說已經找到新的工作了,馬上入職,是個區域營銷總監。
我說叫上茂林喝兩杯。他說不喝,喊他幹啥,悶葫蘆,三腳跺不出來一個屁,不和他喝。
那時的李茂林仍舊是一個土建工程師,隻是月薪漲到了6000左右,和他同期進入公司的人該升職的升職,該離職的離職,唯獨他騎著電動車,不聲不響地上班,不聲不響地下班。有時候路上偶爾見麵,給他打招呼,他回複的聲音也很小,和領導們聊起他,也都是有些看不起他的樣子。
在那個房地產一片風風火火的年代,安安靜靜的李茂林成了一朵奇葩。
後來我聽說他考了在職研究生,考了一建證,造價師證等證書。有一次市裏麵發布了研究生每月補貼500元的事,他唯唯諾諾地去行政辦公室找領導要那500元的補貼,領導很生氣地說沒有。
我曾經勸過李茂林把性格放開些,他說他做不到。他說啥都可以變,但是性格不能變,要不然自己把自己弄丟了,得到的再多也不值得。
王元離職後,去了一家更大的公司。政府為了刺激房地產,提出了許多的利好性政策,如人才補貼、契稅補貼;開發商順勢推出了零首付、免物業費等政策,房地產市場迅速升溫。
到了2015年,市場又紅紅火火了起來。聽說王元賺得盆滿缽滿的,在地市、省會都買了房,奧迪寶馬換著開。我倆微信聊天,他永遠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慢慢地我也不想和他溝通了。
2018年的5月,我從就職7年的上家公司離職,入職了一家國內一線房地產公司,負責區域的人力行政工作。
按理說,區域營銷負責人的入職,需要經我麵試,但當時我剛入職,且該區域新成立,總部對該區域的人才入職較為重視,就把營銷部門的招聘放在了總部。
他被總部的領導帶著來找我報到,我愣在了辦公室。他假裝不認識我,仍是一副端著架子的模樣,沒有握手,給我打了個招呼就坐下了。
聊了幾句,總部領導要走,他跟著就走了。走到門口後又轉身說:“我的辦公室準備好了嗎?”
我的下屬很生氣,“領導,你倆平級,他憑什麽這樣說話。”
那時候我忽然就想到了李茂林曾經說過的話,什麽都可以變,但是性格不可以變,要不然就沒了自己,我就釋懷了,也許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尊重他的性格。
我們公司規定,中高管試用期期間工資100%發放,但是試用期六個月。可是,王元在第四個月的時候,我就接到了他不符合錄用條件,提前解除勞動合同的通知。
我把他叫到辦公室,我倆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難得的冬日暖陽照在我倆身上,我們看著彼此,一刹那像是回到了當初。我不想打擊他,所以在叫他之前,我做了許多的心理建設,一直在想如何說才能委婉地不傷害到他。
他又說:“人力找我,要麽就是升職加薪,要麽就是開除。我剛來沒多久,升職加薪不可能,那肯定是要開除我了。”
他的一針見血,讓我沒有回旋的餘地,我也不再掩飾,點了點頭。
現在的他讓我很難和2011年初次見到的他畫上等號,仿佛是兩個人。地產的瘋狂發展,讓很多地產人解決了基本的物質需求,同時,也讓很多地產人在時代紅利的加持下膨脹自大、目中無人。
時代的美好,讓很多人固執地認為,他們的美好是自己的能力強大。所以,慢慢地,地產業湧現出了許多暴戾、傲慢、急功近利的人。
我幾次試圖想和他重新成為朋友,都沒能靠近他。我想和他好好聊聊,讓他能夠沉穩下來。可是他說:“能改變自己是神,試圖改變別人是神經病,管好你自己吧。”
彼時,地產形勢相對還算穩定,雖然已不像2016年前後那麽瘋狂,但也不像現在這麽大張旗鼓地裁員。那時候,優秀人才還相對稀缺。我知道王元的底氣來自他過往的大公司工作經曆。
在地產圈,人才招聘有幾個硬指標。一是統招本科以上學曆,二是85後(2020年之前),三是全國30強房企背景或本地五強背景。王元全部符合。再加上他身高、形象都還不錯,策劃出身,多年的銷售經驗,讓他很容易在營銷圈內脫穎而出。
他還在試用期,沒有補償,並且在入職時便簽訂了試用期考核表,他第一次考核就沒有通過,符合勞動法,按理說不該給予賠償,但考慮到王元性格乖張,害怕他做出過激行為,我特向公司申請了半個月的工資補助,得到了總部的同意。
我說:“這半個月不用來上班,你找工作去吧。工資按照全勤發放。”
他向我拱了拱手,說:“謝兄弟。”然後站起來就走了。
他走後,我坐在那裏沒動,看著他的背影,又看了看眼前未動的水,我在想他身上的這股子傲勁到底是對還是錯呢?
對上級阿諛奉承,對下級橫眉冷對,說話極其簡單粗暴,對同級趾高氣昂。上級看不慣他的諂媚,同事看不慣他的傲慢,下級看不慣他的粗魯,他成了孤家寡人。
在我和他談離職之前,已經有很多下屬向我投訴過他的不近人情,我總覺得那是一個領導的管理方式,隻要不太過分,都可以容忍。
他常常會把曾經的業績拿出來展示,在大會小會上說自己曾經帶XX項目的時候,業績多好多好。他大抵是忘記了那是時代給予的,而非一個人真正的本事,他身上的這股傲勁,讓他沒有沉下心來,導致很多工作敷於表麵,沒有真正的落地。
在麵對問題時,他時常抱怨公司的製度不完善,流程繁瑣,限製了他能力的發揮。他習慣性地把責任推到相關業務部門。
僅僅四個月的時間,他就成了公司最臭名昭著的人。售房部首次開盤業績差成了他被踢出局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本想從朋友的角度把這些事說出來,也好讓他有個反思,但是他並沒有想聽的打算,我又害怕說出來之後,節外生枝,產生不必要的麻煩,於是,就什麽也沒說。
我原以為這一別,我們將徹底成為陌生人,可萬萬沒想到,我們此後的聯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頻繁。
他的第一條微信是:兄弟,如果有背調幫我說點好話。職位我寫的營銷總監,薪資我寫的月薪3萬,提成項目總提萬六。
人力的職業操守讓我本能地想拒絕,但是考慮到他那麽驕傲的人,也會說這樣服軟的話,再加上之前是朋友,我決定幫幫他。我回複了三個字:放心吧。
很快,他找到了新的工作單位(暫且叫B公司)。聽說薪資比我現在的公司(A公司)還高,職位也更高了一級。
那是我第一次替他“圓謊”,我沒想到的是,此後我斷斷續續地多次陷入了他的“圓謊”事件中。
2020年夏末,王元又發來了“求助”微信。內容是:我近期又麵了一家單位,我寫的咱公司(A公司)。工作時間是2018年7月至2020年7月,職位是營銷總監,薪資是2.5萬月薪。如果有背調,替兄弟多美言啊。
這已經是我第五次收到這種微信了。我暗暗發誓,這是最後一次,如果再有,我一定拒絕。起初,他的謊還沒有太誇張,真實的多,虛假的少,後來越來越過分,一份簡曆中除了基本信息是真的,過往經曆多半是假的。
沒想到的是,那的確也是我最後一次替他圓謊了,房地產市場行情的急轉直下,讓他再也沒有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再也沒有接到過關於他的背調電話了。
突然接到王元約喝酒的電話,同時還提出叫上李茂林,讓我很驚訝。我想拒絕,他說感謝這麽多年幫他背調,替他圓謊,我心裏也挺五味雜陳。我答應了。
掛了電話,我回想這幾年接到他的電話或者微信,總是與換工作有關。
接到C公司背調電話之前,王元先給我吐槽了一堆B公司的缺點,比如無休止的開會、沒有節假日,領導說話壓迫感強,營銷任務重,還說了許多關於辦公環境差、食堂飯菜不合口味等等細節性問題。
最後,他說到了重點上,“這家單位待得時間太短,我就不在簡曆中體現了,我把在A公司的工作時間往後延長兩個月,你幫我圓一下哈。”
沒多久,我接到了C公司的背調電話,我簡要回答了他在A公司時的表現,好在背調的內容並不詳實,隻是一些表麵的問題,很快就結束了。
聽說,他順利進入了C公司,隻是職位降了一級,薪資也回到了A公司時候的待遇,並且去了另外一個城市工作。
我以為他會穩下來,可是又沒多久,他又發來了“求助”微信,讓我繼續幫他“圓謊”。他說他不相信別人,所以背調人的名字和聯係方式都留的我的。
“唉,別提了,這家公司也是個坑。我來了之後才知道這家公司的經濟狀況很差,很多項目賣得都不好,根本不掙錢,到現在項目的各項證件都不全,項目都開始兩年了,目前還是一個坑,開盤遙遙無期,幹營銷的全靠提成吃飯,這推進這麽慢,啥時候才能拿到錢,不打算在這熬了,準備換一家。”
他每次給我的回複邏輯都很強,並且理由都很充分,再加上他營銷出身,說起話來條條框框、輕重緩急拿捏得讓人沒有反駁的餘地。
毫不意外,王元在D公司沒多久又離職了。那次,我連離職原因都沒問,隻問下一步你如何打算?
他說他想玩一段時間,歇一歇,有的是時間。後來,我在朋友圈看他去了西安看兵馬俑、去了敦煌看莫高窟、還去了內蒙古騎馬。
再後來,我又陸續接到了幾家公司的背調電話,我自己說話都支吾起來了,因為我對他的近況著實不太了解,無法自圓其說。
誰也沒想到疫情會沒完沒了地持續三年,而他這三年才是人生轉折點的開始。
網上一直流傳著一句話:潮水退去後,誰在裸泳,一目了然。疫情的爆發,讓地產的潮水在一點點地褪去,裸泳的人一個個地浮出了水麵。
疫情反反複複,但銷售仍在持續,人員的流動性還有,一線房企裁員也不像以前那麽遮遮掩掩了,媒體上每天都會爆出XX公司進行組織結構調整,砍掉投資部,投資部全體人員要麽轉銷售,要麽被裁。河南區域與陝西區域合並成新的區域公司,隻留下一套班子,另外一批人被裁。
大公司員工被裁不再是新聞,被裁後很多人員進入了地市小房企。王元在這股浪潮中,又先後去了H公司、I公司和J公司,每個公司都沒超過6個月(有的公司約定試用期半年),也就是說從A公司離職之後,他接下來的每一份工作都沒有過試用期。
我為他擔心,終究沒忍住讓他一定要靜下來,要不然職業規劃就徹底亂了,以後再找工作就難了。
他說他已經很難了,從曾經的營銷副總,一路降到現在的銷售經理都願意幹,從原來的年薪60萬,降到月薪8000都行。
雖然他跳槽很頻繁,但是好在他的背景還不錯,我本來想說不至於,但是轉念一想地產這幾年大規模裁員,985、211研究生,碧桂園、恒大、融創背景的人才滿天飛,他在這群人中已經不顯眼了。
後來,他的朋友圈開始發一些正能量的圖片,自己給自己鼓勁,又過了一段時間,朋友圈變得很安靜,什麽也不發了。
我和李茂林準時赴約,我們在一個夜市小地攤上吃飯。一開始,他表現得還是很開朗,給我們倒酒,侃侃而談。李茂林還是不說話,恭恭敬敬的樣子。
那天我才知道,他已經很長時間沒工作了,現在的經濟來源,是偶爾在市裏麵跑跑滴滴,有時候去超市幹幾天零工。
最難的是他曾經在地產紅火的時候高位買了三套房子,現在都砸在了手裏,賣不出去。
當初買房是通過各種網貸付的首付,加上房貸,每個月還著四五萬的各種貸款,一開始靠各種騰挪勉強維持,現在維持不下去了。
他向我倆借錢,開口就是每人借給他20萬。李茂林當場就回絕說沒錢。那時的我也剛剛從地產公司離職,進入了一家國企上班,薪資降了許多,勉強糊口。
他突然拿起一個瓶子砸向自己的頭部,瓶子立馬就碎了一地,把我和李茂林,以及周圍的人嚇了一跳。他說:“你倆放心,我有借有還,如若不還,就像這瓶子一樣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我倆實屬無奈。地產大規模裁員,到處都是失業的人,誰都不好過,開發商負債高,員工負債也高,都不好過,哪來的錢。
我說:“借錢的確為難我倆了。你也知道,茂林這麽多年,還是土建工程師,工資也就幾千塊錢,騎個電動車天天風刮雨淋的。雖然工作保住了,但是聽說幾個月沒發工資了。我這幾年雖然好一些,但畢竟也是普通家庭,拿不出來這麽多錢,我幫你推薦個工作吧。”
他喜出望外,連忙感謝。我說我也不確定能不能實現,隻是靠我多年的人力資源人脈,我試試看。我問他對工作有啥要求嗎?比如地點、薪資、職位。
我托朋友找到了一個縣城銷售經理的崗位,我把簡曆推過去之後,對方人力說知道這個人,以前投過簡曆,麵過,不行,誇誇其談,不務實。我好言相勸,對方終於脫口說可以再見見。
沒多久,朋友發來微信說已經和王元見過了,領導不是很滿意,但說先試試吧,給他定的崗是銷售主管,薪資5000,試用期三個月,發80%,轉正後交五險一金。
如果他答應可以馬上入職,如果不願意就算了。我把消息說給了王元,他立即就答應了,還承諾第二天就可以去報到。
以我的判斷,這份工作他一定幹不長,果不其然,兩周後,他又離職了。我還是沒問原因,他給我發了條微信,一是表示感謝,二是表達了以後再也不幹地產的決心。
我在和圈內人聊天的時候,發現很多招聘人員都認識他,他幾乎麵完了所有可麵的地產公司,他不是不想幹地產了,估計是沒有地產公司可幹了。
後來,他說賠錢把高位時期買的幾套房子全賣了,算上利息和各種稅費,有的賠錢三四十萬,有的賠錢一二十萬,他笑著說那些年在地產圈掙的錢,最終又都賠進了地產裏。不過自從房子賣掉後,覺也睡好了,不再焦慮了。
7月底,我們在路上突然相遇,他頭發白了大半,不到40歲的年紀,滄桑得令人可怕。我問他在忙什麽,他說在一家敬老院工作,我問他具體幹啥,他說賣床位。
我說:“先幹著,等哪一天地產形勢好了,我們還回去。”
他滿眼憂傷地看了我一眼,然後深深地歎了口氣,“回不去了。”
作者 | 兮兮陳
編輯|李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