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往事(703)

來源: FormatRun58 2023-09-10 08:47:21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131446 bytes)
 

當不上領導的女人

2023-09-08 11:47: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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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來福

世界薄如蟬翼的天台上擠滿了好笑的人

1

林曉抱著一堆材料走進會議室,發現複印機旁邊站了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看上去比她大五六歲的樣子,正在清點一張張吐出來的紙。林曉一邊等,一邊偷偷打量起來:一件黑色針織連衣裙襯托出她清瘦的身形,但並不讓人覺得羸弱,或許是她微蹙眉頭、仔細清點的樣子帶著一種令人意外的嚴肅感——盡管隻是複印這麽簡單的事。

女孩突然意識到身後有人,轉過身,朝林曉粲然一笑:“稍等哦,我馬上就好。”

這時複印機嘎一聲停了,林曉一聽就知道是卡紙:“哎呀,這台機器老是出問題,我去找我們科室的大哥來修修……”

“沒事,我來看看。”女孩說罷,挽起袖子,打開側麵的擋板,小心翼翼地將手指伸到靠近墨盒正滾燙的地方,輕輕轉動清理了轉軸,從紙盒上方拽出一張被染花的紙。

複印機又哐當哐當轉動起來,林曉見女孩右手的三個指頭上都是斑斑墨跡,不由誇讚了一句:“你真行!”

“沒啥,這很簡單。”女孩笑著取走最後幾頁紙,轉身離開了。

那是2011年。從林曉進入這家大型國企開始,身邊一切裝電腦、接網線、換墨盒之類的“技修”活兒,大家都默認是男同事幹。集團在全球多個國家都有常設崗位,國內外的人員經常輪換,林曉想,這個女孩大概是剛從國外回來分配到部門的吧。

果然,過了兩天,部門經理何明輝就把那個女孩領到了林曉的科室:“大家來認識一下新同事,張玥,剛從非洲回來,上周在辦公室過渡一下,現在分到你們科室。”

“喲,歡迎歡迎!咱們還是本家呢。”張副主任帶頭鼓起掌來。他五十來歲,大概是知道自己過不了幾年要退休了,待人總是格外熱情,甚至有一點討好的意味,何況在領導跟前。

誰知張玥並不接話,隻是客氣地朝周圍笑了笑。

老張有點尷尬,何經理隨口問:“小張的工位在哪裏?”

老張又像馬上鼓脹起來的氣球,神氣活現地指了指——剛好和林曉背靠背。

張玥剛來,手上活兒不多,她從檔案櫃裏抱了三大卷材料出來看。那些材料因為長期無人問津,有的已經蒙上了細細的灰塵。短短兩個月時間,她迅速摸清了工作流程,就連科室裏最嚴格的姚圓圓副主任,也說“小張上手快,寫的東西有模有樣”。

林曉欣賞張玥,但也覺得她冷冷的——女孩間的友誼,總是要靠一種甜膩的親密才能黏到一塊兒,張玥讓人難以靠近。

有一天她倆辦完活動回單位,路上領導打電話催新聞稿,林曉沉不住氣,一下車進到院子裏就匆匆小跑起來。不料一輛停在邊上的黑色轎車突然右轉,林曉慌忙躲避,一個沒站穩,整個人朝右邊倒了下去。

司機伸出腦袋問:“沒事吧?”

林曉完全懵了,囁嚅道:“應該沒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司機揮揮手,正打算要走,張玥幾步跨在車頭前,凶巴巴喊道:“下車!”

“你哪個單位的?撞了我們同事,車都不下的?看人家小姑娘好欺負是吧?院子裏本來是不許開車的,知道嗎?”張玥平時不太說話,但這次一開口,生辣淩厲。

司機辯解著:“你同事說她沒事……”

她又連珠炮一頓怒斥:“小姑娘好說話,你這麽大人了還不懂事?誰知道骨頭有沒有傷到?手機說一下,後麵有事我給你打電話!”

等司機開著車走後,張玥把林曉的包和資料都自己拿過來,扛到自己的肩上,林曉揉了揉麻酥酥的右手臂,跟在她屁股後頭——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自己算是黏上這個姐姐了,心裏竟然有種喜滋滋的感覺。

2

在食堂吃飯時,老張眉飛色舞地說,今年人事部門打算做點改革,拿一部分空缺的副主任崗位出來公開選聘:“要求在集團工作滿五年以上,各科室可以推薦業務骨幹,在不發達國家待過的優先考慮,小張我看你條件適合,可以試試。”

張玥曾私下裏跟林曉說,她知道老張人不壞,可就是不喜歡他那副戰戰兢兢、竭力想讓每個人對他滿意的樣子,老好人是換不來尊重的——但這次,林曉看見張玥眼裏有了淡淡的光彩。

“去吧,你肯定行!”老張盡管臨到退休還是個副主任,卻喜歡給年輕人傳授經驗,“嘿,我就是年輕的時候不懂得爭取,吃了多少虧!”

“可是當領導壓力也大啊。”林曉脫口而出,“還要應付各種各樣的事情,要是一輩子安安心心當個技術人員,把本職工作幹好,不也挺好嗎?”

老張哈哈大笑:“小林啊,你還是太年輕了。到我這個歲數,不,到你小張姐這個歲數,你就慢慢懂了。”

大家都覺得張玥的競爭實力很強,誰知到選聘報名剛開始,張玥就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她懷孕了。

“你真不去了?”姚圓圓穿著高跟鞋噔噔地走到她工位前,臉上的表情有點羨慕,也有點驚訝。她比張玥大,前些年離了婚,也沒孩子,大約是知道自己快要錯過生育的黃金年齡,幹脆將所有精力放在了工作上,天天待在單位加班。

張玥點點頭。她知道這次機會難得,但一旦選聘成功,不可能一去就生孩子吧,總得在新崗位上幹出點成績,至少耽誤兩年。她已經快三十了,也不忍心拿掉已有的孩子。

姚圓圓點點頭:“你想清楚了就好。”

部門裏有人一懷孕就會明確跟領導提減少工作量,領導也不會在這種事上較真,萬一出了什麽事,那可擔不起責任。最誇張的是隔壁科室的一個女生,從懷孕起就聲稱要臥床保胎,連辦公室也沒再去過,但周末卻被同事在商場裏遠遠撞見了,一襲紅裙,意氣風發。

張玥則跟往常一樣,該幹的工作一樣不落下,唯一的變化就是帶家裏做的營養餐當午飯。林曉又對張玥多了幾分敬重,她聽說微波爐有輻射,每次微波爐“叮”的時候,就顛顛兒跑過去,把熱好的飯端出來。

有一天張玥吃過飯,說醫生叮囑她要多曬太陽,要去院子裏散散步。她笑嘻嘻地邀請林曉:“跟我搭個伴兒吧?”

電梯門一開,裏麵站了三個西裝筆挺的小夥子,有一個跟張玥還認識,打了個招呼。出了電梯,他們大步流星地朝大禮堂的方向走去。林曉望著他們的背影,隨口問道:“今天是有什麽重要活動嗎?”

張玥淡淡說:“今天是公開競聘的麵試。”

林曉不說話了。她忽然覺得,張玥本來也可以和他們一樣意氣風發地朝前奔跑的,卻被按下了暫停鍵。

張玥看出了她的心思,反倒安慰她:“沒事,我也不急——這裏真暖和。”

冬天的陽光灑在身上像一張輕柔的毯子,楊樹已經掉光了葉子,隻剩樹幹枝丫落下蒼老的影子。

後來,張玥生了個兒子。坐月子的時候,她給林曉發短信,說辦公室抽屜裏有一個墨綠色的筆記本,一會兒下班了她丈夫老覃會來拿,麻煩林曉找出來給他。林曉好奇翻開本子一看,上麵密密麻麻寫著英語筆記,都是一點點摘抄下來的。張玥筆跡娟秀,更重要的是有耐心,沒有一筆顯出浮躁之氣,用法精當的地方,還用紅色筆圈出來做了記號。

林曉早就聽說過老覃,他也是集團職工,技術出身。見了麵,才知道他個子不高,剪著小平頭,嘿嘿地笑,是那種看著心眼實在、放在人堆裏平凡無奇的一個。林曉心裏略有點失落——在她潛意識裏,能讓張玥做出事業犧牲的,似乎應該是一個更加光芒萬丈的男人。

3

張玥休完產假沒多久,就調去了隔壁科室,那裏掌管著整個部門最核心的業務,聽說是部門新來的人事副經理朱虹欽點的。朱虹是集團裏極少數四十出頭就躋身部門經理之列的女性,她要辦什麽事,別人都得給幾分麵子。

朱虹新官上任,正趕上“三八”婦女節,工會便邀請她給全體女同誌做個講座,主題是“女性如何平衡事業和家庭”。她往講台上一坐,開門見山:“我看今天這個主題有問題,怎麽從來沒人問男性如何平衡事業和家庭?”

工會主席不知所措地笑了兩聲。

接著朱虹講了一個故事,說自己女兒上初中住校,有一次給她打電話,她當時正在籌辦一場新品發布會,忙得暈頭轉向,手機和座機時時刻刻都跟燒開了的鳴壺一樣尖叫,她見是女兒的電話,接通了就吼“找你爸去!”辦完活動才知道,女兒那天發燒了。從此以後,女兒有事再也不會找她了。

“她知道找我也沒用——所以,哪裏有什麽平衡?你麵前就隻有兩條路,二選一,你就問自己:有沒有勇氣、有沒有魄力一頭紮進去,像男人一樣去拚去搶?”

台下一片沉默,有沉思,有震撼,更多的是擔憂——碰到這種狂魔型領導,以後的日子大概是不會好過了。

朱虹跟張玥幾年前就在非洲結下了緣分。那次朱虹去出差,張玥在駐地負責接待。臨到一場重要活動,當地的司機突然掉鏈子說車壞了,張玥二話沒說,立馬開來了自己的二手大眾。那個地方的路麵年久失修、坑坑窪窪,基本沒有交通規則可言,當地人開車隨意並線、轉彎、Z字形超車,小三輪和行人見縫插針,再加上還是靠左行駛,卻都是右舵車,開車對於外國人是出了名的難,集團駐地上的女生出門買菜,一般都搭男同事的順風車。可張玥那天卻駕輕就熟把朱虹送到了目的地,中途唯一的急刹車,是路上突然冒出了一隻羊。當時朱虹定了定說:“小姑娘,你真是技高人膽大。”

去了朱虹的部門後,張玥便經常加班加點。林曉值夜班,經常晚上十點過了還能看見張玥辦公室的燈在亮著。有一次林曉帶了新零食,跑過去找張玥,當時辦公室隻剩下她一人,還在劈裏啪啦地敲著電腦。林曉說,這麽拚,我看你就是未來的朱經理。張玥歎了口氣,壓低聲音說,其實她還是覺得自己達不到朱經理的要求,沒能像她一樣把身家性命全部放到工作裏去。

張玥哢哢吃著林曉的脆米酥:“之前一直在給孩子喂奶,不敢吃零食,現在上班太忙,幹脆斷了母乳,妹妹你這垃圾食品真好吃——算了,明天再來接著幹吧,我得回去看我兒子了。”

張玥在朱虹手下幹了一年多,部門裏所有人都認定,她應該是下一次的提拔人選了,可就在這時,她又懷了二胎。

那還是2015年,全麵二孩的政策還沒有放開,隻有夫妻一方是獨生子女的夫婦才可以生二胎。張玥的決定幾乎是爆炸性的,大家紛紛向她祝賀,轉過身臉上又摻雜一絲曖昧:“她可真行啊”“這才是會占單位便宜的”。

張玥說,無關緊要的人怎麽議論她都不在乎,她隻在乎朱經理。當朱虹得知這個消息時,難以置信地衝到張玥辦公室,一句話都沒說,隻是站在不遠處,上下打量她。張玥說,那眼神像兩道利刃,刺穿了她的心,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裏麵是失望、隱忍的憤怒、恨鐵不成鋼,甚至夾雜著一絲鄙夷,仿佛她是一個叛徒。

很快,林曉也出國輪崗了。走後不久,聽說張玥又生了個女兒,休完產假上班了,上班後,科室裏有一個副主任的空缺,領導思來想去,最後還是沒給張玥,而是提了一個跟她同齡的男同事,那個男同事能力並不及張玥,但一直在部門裏熬著,兢兢業業,每年的年假從來不會休滿。這樣的安排,誰都挑不出錯來。

4

在非洲格外漫長的日子裏,林曉開始加速成熟。

大學一畢業她就進入集團,其實一直是學生的狀態,她習慣於將領導視為師長,將同事看作同學,同期進來的同事,那時彼此大多守著互相尊重的界限,即使個別人舉止諂媚,也會成為大家口中的“奇葩”。但不知道是因為自己年齡漸長變得敏感,還是駐外的環境太過逼仄,抑或某種潛移默化的氛圍,她漸漸能夠察覺,自己以往守著的那條界限正在被不斷突破。

林曉在非洲的頂頭上司是文主任。剛開始,林曉幾乎完全把她當成了姚圓圓或張玥的化身——文主任不敢外出開車,周末出去買菜也都會叫上林曉,林曉也覺得自己能找個姐姐作伴挺好。漸漸地,文主任把越來越多的私事交給林曉去辦,買當地保險、購物,甚至給她在國內上學的小孩找作業材料,林曉越來越像一個尷尬的私人秘書,又不敢明確拒絕。

終於有一天,林曉正在忙項目的時候,文主任又讓她準備一下自己家屬來非洲探親需要的材料。林曉麵露難色,說自己最近天天加班,而且正在忙的項目,本身也是文主任交給她的。

那個項目做完後,林曉有幾張發票需要報銷,她把報銷材料都準備好,送去給文主任簽字。文主任默默不語,仔細翻看,每一項都詢問來由。林曉馬上意識到這生硬的音調中埋藏著惡意,好在她熟悉來龍去脈,每個問題都答上來了。

林曉的應答讓文主任更加慍怒,她指著最後一張發票厲聲道:“這五千塊的視覺設計費是怎麽回事?我們辦活動從來沒用過這麽貴的,以前不都是四千嗎?”

“上次設計公司報價的時候,我請示過您啊……”

“我什麽時候答應過?”文主任冷冷道,“現在‘八項規定’有多嚴你知不知道?這字我不能簽,拿回去,讓設計公司重新開票吧!”

林曉拿回票據,在工位上愣了半天。她想起幾年前,老張在食堂意味深長地說的那句——過幾年你就知道了,為什麽人到了一定年齡都要爭著當領導。

她心裏煩悶,懊惱以前竟然真的把文主任當姐姐對待,這才想起好久沒和張玥聯係了。她在手機上跟張玥聊了一會兒,才知道她和老覃已經雙雙被“借調”去了集團下屬的一個分公司。

“這兩年,要提拔是越來越難了,老覃吭哧吭哧幹了這麽多年也沒上去。正好,分公司有個主任空缺,他們領導也是為他好,勸他抓住這個機會。但集團人事部也跟我明確說了,他調到分公司,那你們兩個孩子肯定就得你來照顧,最近幾年提級就不會再考慮你了。我倆商量了下,既然如此,那還不如一起過去,孩子萬一有個什麽緊急情況,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

“那你這樣過去,(提級)可能性就更低了啊。”林曉記得集團有不成文的規定,夫妻倆在一家分公司的,不能同時擔任領導職務,“人事部也真是的,憑什麽就認定你顧不上工作?”

“其實我能理解,人事部門嘛,是要講究平衡的,總不可能所有好事都讓你一家全占了,我也不是說非要當領導。”張玥聽著像是在解釋,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而且孩子也很可愛啊,看著他們,我覺得放棄一點也是值得的。”

話雖如此,林曉卻能察覺到,張玥的心並沒有完全平靜。

過了幾個月,張玥給林曉發來一條鏈接,是分公司總經理在一次活動上的講話。張玥一口氣發來好幾條接近六十秒的語音,興高采烈的語氣:“這活動是老覃部門負責的,起草的講話稿改了兩次領導都不滿意,老覃沒招了,跟我說要不你幫我看看?我一看,心想這全都是套話,能過才怪了,於是調了調邏輯結構,潤色了一些字句,交上去,一下子就過了。總經理眼睛也真毒,給老覃打電話問,這一稿是出自張玥之手吧?我之前看過她寫的東西。”

“我跟你說啊,老覃之前一回家就躺著刷手機,我讓他幹點啥,他都磨磨蹭蹭,要麽幹脆聽不見。這幾天他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了,我讓他去拖地,他來回拖了兩遍,我說你幹啥,弄太幹淨還不是得髒?他雙手叉腰,昂著頭說,就不,我做事就得像我老婆一樣,力臻完美。哈哈哈。”

5

慢慢地,張玥發來的消息越來越多。幾年前,她似乎隻是把林曉當作一個乖巧的妹妹,現在卻發現了更多彼此誌趣相投之處,有點如遇知音之感了。

林曉有一次說,古代文人裏,她最喜歡蘇東坡,在一個互相傾軋的環境裏,他還能保持完整的人格,那麽豁達,達到超越的境界。張玥亦有同感,她之前讀林語堂《蘇東坡傳》的時候就想,李白寫過極力誇讚楊貴妃的詩,李商隱恩人剛死,他就為了仕途娶了恩人對頭的女兒,隻有蘇東坡這個人,新舊黨派來籠絡他,他都不為所動,還把兩邊都得罪了。

但紙上得來的經驗終究隻能安慰一時,實際的壓力卻如影隨形,總要在不經意間咬人一口。

有一天,張玥在食堂吃飯,一個中年女人突然坐到她對麵問:“張玥?是你吧?我是劉靜啊!你還記得嗎?”

張玥眼睛一亮——這個劉靜跟她當年同一批進集團,在一個軍訓班,隻不過軍訓完就外派到了東南亞,再無聯係。但她依然記得,劉靜人如其名,性格沉穩,軍訓時有一次教官帶著玩擊鼓傳花,花落到劉靜手裏,她開始有點靦腆,終究還是站起來,唱了一首《後來》。教官起哄說,你這聲音怎麽這麽小啊,坐在下麵的女生就跟著她一起哼。黑夜裏,劉靜的眼睛閃閃的,之後大家就都叫她“奶茶”。

劉靜是來分公司出差的。她坐下來,問起張玥的近況,在得知張玥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後,露出了誇張的表情,眼裏閃過一道精明的神色:“你現在提職了嗎?”

張玥搖搖頭,劉靜笑了笑:“那你加把勁啊,你可是我們這屆有名的才女,我都提副主任了。”然後,她一下子容光煥發了,覺得有必要指導一下張玥的人生:“事在人為,規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為啥能提,不瞞你說,就靠這點努力。我昨天見到一個剛進集團時帶我的老同誌,他說,劉靜啊,你當年也是一個很溫柔的女生啊,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這年頭他竟然還以為與世無爭是什麽美德嗎?哈哈哈。”

劉靜的笑聲回蕩在張玥耳邊,那一刻令她感到不可思議,又燃起揮之不去的焦慮。

 

在非洲待了兩年後,林曉又回到了集團總部,對張玥的處境有了更切身的感受:上下級的關係不像以前那麽寬鬆了,在新分派的科室裏,領導似乎已經習慣了頤指氣使的做派;集團大院不允許快遞進入,林曉便常常被派去取快遞、退換快遞,甚至在上班時間,她的主任也會拿出一包中藥材,讓她送去附近的中藥房煎好再給她帶回來。

科室裏一個年齡稍大的姐姐曾拒絕過主任這樣的要求,第二天,就因為材料裏有一個錯別字被叫到主任辦公室訓了半個小時。她從辦公室走出來,臉都憋紅了,惶恐地抬起眼睛時,和林曉的眼神正好碰在一起——她們倆不約而同,像碰到什麽滾燙的東西一般,迅速轉開了頭。

這樣的小事猶如鞋子裏的一粒小石頭,不致命,卻讓每一天的每一步都走得尷尬又難捱,一個剛工作的年輕人或許還能在懵懂狀態下忍受,但對一個有業務經驗的人來說,就像被放入了鍾形罩,意味著無望,還意味著羞辱。

林曉很快辭職了。

 

兩年後,張玥調回了集團總部,去到了一個陌生的部門,人生地不熟,需要從頭開始適應。果不其然,提職又沒她的份。

林曉約她喝下午茶,明顯感到她沒了當初的淡定,身在曹營心在漢,隨便說什麽話題,張玥總能繞回那個心心念念的症結上。

“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麽每個我跟過的領導都覺得我能力強,但我就是上不去呢?其實我不追求淩駕在別人頭上的優越感,隻是每次我的文章、我的方案被能力比我還差的人改得滿目全非,實在是糟心。”

林曉安慰道:“我這個人孤高自許,彎不下腰又受不得氣,所以隻能當逃兵了,但你比我有韌性,不必急於一時。”

張玥依然沉溺在執念中:“你說說,我跟別人比到底差在哪裏呢?”

林曉開玩笑:“那不如變通一下,想想辦法,當年那麽欣賞你的朱經理,早已經是正職了,去抱領導大腿吧,隻要她點頭,不在話下。”

“我不去,沒臉見她。”張玥說,好幾次過年的時候,她想給朱經理發個問候的消息,話都寫好了,又全部刪了。朱經理的職位越高,她就越開不了這個口,害怕讓對方覺得自己有什麽居心。

“回想起來,才知道朱經理當年的話是有道理的,這麽多年,我之所以事業無成,就是因為瞻前顧後,總想工作生活兩頭顧——不行,我得拚一拚。”

6

林曉離職的時候,集團的內卷風氣已經相當嚴重,業務增量越來越疲軟,工作要想幹出成績,隻能在精細化上下功夫,更有甚者,會時刻算計著如何在上級麵前表現得努力——明明工作已經做完,隻要隔壁部門不下班,自己也要耗在辦公室掙表現。久而久之,除了那些早已心灰意冷決意躺平的人,幾乎沒人能正常下班了,所有人都不堪重負,又不得不加入這場殫精竭慮的遊戲。

張玥打算背水一戰了。她把父母從老家接到北京帶孩子,又把孩子早教的一攤事扔給老覃,自己沒日沒夜地泡在辦公室。正值疫情,一切往來流動的手續都變得煩瑣,方案又時刻麵臨撤銷的風險,光做一套備用不夠,還得做第三套、第四套,她像一隻緊繃的弓弦,被拉到了極限。

有兩個星期,她連續加班,每天晚上到家都已是深夜,第二天天不見亮,便又爬起來渾渾噩噩地趕去單位。她每天記不清具體日期,仿佛是一個跋涉在極夜的人,隻能一麵感覺到時間在身上湍急地流逝,一麵不斷給自己催眠:再忍一忍,快要到了。

一天晚上,她到家後,看到客廳小桌上留了一碗她愛吃的海鮮粥和一塊蛋糕——是老覃留的,她這才想起那天是女兒的生日。臥室傳來孩子們入眠後均勻的呼吸聲,她把粥喝了,心裏突然湧起一片愧疚。她想站起來去把那個碗洗了——這似乎是她能為這個家做的最後一件小事了——但是太累了,她抹了抹眼淚,在迷迷糊糊的自責中,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第一波“陽康”後,不少人還在家觀望,張玥則在第一時間返崗,將各項業務又轟轟烈烈鋪展開來。她知道自己懈怠不得,必須搶占主動。誰知加班到第二天晚上,實施方案改到一半,她就感到莫名心悸,實在堅持不住,就打了個滴滴回家。她媽看見她大吃一驚——她整張臉已經變得煞白,摸著胸口說,這裏,疼,喘不上氣。

老覃說,不行,得馬上去醫院,抱著她就往車庫衝。她虛著眼睛,看見兩個孩子遠遠站在臥室門口張望,嚇傻了。那一幕長久地烙在她腦海裏,後來她躺在病床上,隻要閉上眼睛或者發呆,倆孩子就生生地站在眼前。

醫生說必須在家靜養。她隻得請了病休假,百無聊賴地躺著,時間變得前所未有地緩慢。

老覃說:“今天你們主任給我打了個電話,說得好聽是慰問,實際上就是撇清關係,說那天加班不是強製,是你自願的。我也沒客氣,直接懟回去了,直接跟她說‘您放心,不會栽在您頭上’。”

“你把我頂頭上司得罪了,我以後還怎麽混?”

“還混個屁!不混了,難道以後你還要繼續玩兒命?幹嗎要去爭那個虛名呢?你想想兩個孩子。”老覃又說,兩小隻這幾天特別乖,剛看到大的在給妹妹洗襪子。

想起孩子,她忍不住笑了:“我也不知道,就想爭口氣吧。”

“別爭了,聽一句勸吧,退一步,海闊天空。”

她默默不語,不置可否。

康複後,張玥再去上班時,之前由她牽頭的活動已經辦完了,辦得很成功,她悵然若失地坐在工位上,一下子覺得身輕無物。

她真的認命了,命裏無時莫強求,就是這個意思。

7

盛夏的一天晚上,林曉給張玥發了一條消息:“恭喜啊。”

好消息不是張玥主動告訴林曉的,是另一個前同事跟她聊天時無意說起的。

張玥說,她也很意外,那次病休後,她終於想通了,什麽都比不上身體重要,單位沒了一顆螺絲照樣能轉,家裏沒了一個人就是真崩塌了。交到她手上的活兒,她還是會盡力幹好,不過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咬牙切齒了——結果,新一批的提級名單裏竟然有她了。

她想了想,大概這就類似於“補償安慰獎”,畢竟她都進醫院了,在某種程度上,她也算是把單位的內卷水平又拉升了一個新的高度。

張玥更沒想到的是,得償所願之後,竟有一種異樣的平靜。她曾以為這將是生活的一道分水嶺,但事實上並不是。那天下班後,她一如既往走入地鐵口攢動的人群,看著夕陽在天邊慢慢融化,生活也一如既往地平靜流動,周圍陌生人的麵孔不斷消失又浮現。

唯一值得說道的事,大概就是有天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一個熱情的男聲。對方急切地說,“我們是一屆進入集團的,你還記得嗎?”說完一大堆客套話後,最後“請張主任多多關照”。

掛了電話,張玥還是沒想起對方到底長什麽樣子。

林曉說,我最近讀了蘇東坡的一篇短文,很喜歡,想你應該也讀過,是他在惠州的時候,想去山上的一座亭子休息,抬頭望望,亭子還在高處,他突然就想:“此間有甚麽歇不得處?”由是如掛鉤之魚,忽得解脫。

“說得好,真是太好了,”張玥回道,“此間有甚麽歇不得處。”

文中人物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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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次失業,49歲的他做回了農民

 孟菽 全民故事計劃 2023-07-03 08:26 Posted on 北京
幾十年的掙紮抉擇,父親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路,過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穩定而體麵的生活。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7個故事—
 
 
老人們都說本命年是個坎兒。父親的48歲,就像是奧運會上的跨欄比賽。一向身體康健的奶奶毫無征兆地垮在年初,緊接著是“雙減”落地,再然後是疫情反複……鈍刀子一刀一刀割走父親的學生,到了49歲的春天,父親的學生從原來的百餘人,隻剩下不到十人;而他的職業,也從一名課外書法老師,“轉型”為一個農民,兼偶爾刮大白的小工。
很遺憾,父親在經曆這些“陣痛”的時候,我正在外地上大學。角色轉換帶來的落差肯定不小,隻是父親從不肯與我言說。到了暑假我回到家,從襯衫加牛仔褲轉型成褪色棒球帽加舊工作服打扮的父親還是那個快樂老爸。迎接我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給我展示他今年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光杆兒玉米”。
盡管生長在農民家庭,但父親成為“全職農民”還是頭一遭。從前有爺爺奶奶的幫襯,選種、育苗和播種幾乎不用父親掛心。而今年,奶奶突然病倒,每個流程都要他親力親為。
我和父母一家三口住在市區,距離奶奶家所在的郊區有將近15公裏的路程。為了方便往返,父親花7000塊錢買了一輛農用三輪。有了“私家車”,總算將原本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程縮短到四十分鍾。
農忙的時候,父親在城鄉之間來回奔波,每天開著三輪車早出晚歸;農閑的時候,父親跟著姑奶一起,在城裏找活計做刮大白的小工;每到周日還要給他那不到十人的小班上書法課。整天忙得像陀螺,還要立誌當“技術型新農民”。
父親嫌種子商店的種子太貴,執意在APP上網購種子,哪家便宜買哪家。結果,有的店家把白菜錯發成了花菜;有的店家因為疫情原因遲遲不發貨,讓父親的菠菜生生錯過了播種時間;玉米種子是最便宜的,卻全是殘次品,不但出芽慢,結出來的棒還坑坑窪窪,每棒上能有個二十粒都要謝天謝地。

 

幹農活的父親丨作者供圖

 

就這樣折騰了一整個春天。育苗播種時,父親過得兵荒馬亂;夏收作物成熟時,父親又過得啼笑皆非。親戚鄰居每一位上門來,父親都要主動展示一下倉庫裏收成的“光杆兒玉米”,給人家枯燥的農忙生活增添一味笑料。
“哎,明年可不在網上買種子了。”夏季過去,父親給這場鬧劇做總結。
父親的學習能力一向強悍,到了明年,他大概就會從一個新手農民,變成一位“老農民”。

 

父親的農用三輪車丨作者供圖

 

隻是,他對這新角色適應得如此之快,快得人幾乎忘了,過去的三十年間,挖空心思想要擺脫農民生活的父親,經曆過怎樣痛苦的掙紮。
 
1995年,父親從中專畢業。1997年,父親下崗了。
“諸事不順”四個字能完美概括父親的這段職業生涯。父親畢業那年,就業政策從入學時的包分配毫無征兆地變成了“雙向選擇就業”。在九十年代末的遼寧撫順,工廠效益越來越差,就業政策一時一變,父親隻能回到農村老家,一邊種地,一邊跟著叔爺爺幹管工。
拿著寒窗苦讀13年換來的城市戶口,父親必須擺脫那種極不穩定的、祖祖輩輩靠天吃飯的農民生活。遠房親戚在人事局工作,家裏連托關係帶花錢,前前後後打點了小一萬,本來想跟大姑一樣,把父親安排進效益最好的石油部門,可是父親學曆不夠,石油部門的效益也大不如前,實在是安排不進去,最後隻能安排父親去一間小型耐火材料廠當車間技術員,工資每月150元。
過了不到一年,廠裏的效益急轉直下,第一次裁員就裁掉了父親所在的黏土車間,所幸技術崗到哪都吃香,父親有驚無險地被調到不定型車間繼續盯技術。可是這份運氣並沒有維持多久。又一年過去,國有企業大規模關停並轉,廠裏“放假回家等通知”的公告隨之而來,工人每個月到廠裏領120元的補助。沒過多久補助便停了,隻領回來一張下崗證。
那是東北國有企業“眾神隕落”的大時代,在我家,大姨、姨夫、姑父、舅媽相繼從不同的工廠下崗。
父親說,當時分批下崗的人太多,輪到自己時 “根本沒什麽感覺”,隻一門心思想著下一份工作的著落。待業沒多久,他就被工廠裏的一位同事拉去一家小私企幫忙——三倍於工廠的工資讓父親難以拒絕。
結果到了辦公室才發現,那是一家對接鋼材原料的“皮包公司”。改革春風剛剛吹開東北的大門,市場亂象如雨後春筍。剛開始老板還讓父親時時出差買點材料,一年多過去,公司徹底成了一個空殼。
虛度了近一年的青春,父親無論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寧可辭職回農村,跟著姑奶去刮大白。姑奶是村裏最早一批進城務工的農民,朋友多,找活兒的渠道也多。隻是,正值下崗工人和農民大規模湧入勞動力市場,體力活廉價又寒磣。當時父親和母親正在談戀愛,母親領父親回家見家長,大姨和姥爺都是一輩子穩定體麵的工廠職工,得知父親的家庭和工作情況,說什麽也不同意兩人結婚。
 
“所以還是得學技術。”故事每次講到這裏,父親總是會跟我總結,“體力活兒今兒有明兒沒的,沒法養家糊口。”
1999年夏天,在母親的堅持下,父親與母親喜結連理。對父親來說,這場婚禮是雙喜臨門:中專同學從大連趕來參加婚禮,聽說父親下崗,一力勸父親去他的培訓班學電腦。
係統組裝、硬件維修、office應用、五筆打字,這些現在隻需搜索引擎就能搞定教程的常規操作,在當時都需要找電腦培訓班的老師手把手教學。撫順的城市發展畢竟要晚於大連,父親跑遍全市,發現“整個撫順還沒有成氣候的培訓班”,他決定追逐這個“行業風口”。
這是父親這一生中第一次追逐風口。在一輩子千篇一律的工人、農民家庭,父親的決定沒有任何可以參考的先例。家人雖然沒有反對,但其實都不太看好。母親和姑姑都說,這個東西“太新了,誰都不了解”。隻有父親堅信,電腦培訓將來會成為大趨勢。
像每個武俠小說裏的主人公那樣,背上水壺、泡麵和盤纏,父親向大連出發,在同學家門市房二層的小閣樓裏蝸居學藝,一住就是大半年。
“很巧,回撫順來的時候正好趕上這邊有一家遊戲廳外兌,”這個巧合總能讓父親眉飛色舞,“我就跟同學借了點錢,買了五六台586的二手電腦。”
這個微不足道的巧合在父親看來,大約是命運對這次“冒險”的肯定。那時我剛剛出生,家裏的房子僅有四十餘平,姑姑主動將自己家的客廳借給父親做教室。買上幾套桌椅,掛上一張大條幅,新的生活像剛開機的顯示器一般慢慢點亮,又極其迅速地歸於黯淡。
在父親“拜師學藝”的半年時間裏,市裏的幾家老牌電腦學校已經陸續有了規模,而父親的電腦學校才剛剛起步,隻能在夾縫中生存。父親隻顧著追逐風口,卻忘記了對大部分人來說,電腦技術沒有終身學習的可能。學校經營了一年多,五六十個學員來了又走,總是攢不起來。一年之後沒辦法回本,父親又不願再占用大姑家的客廳,隻能關門大吉。
所幸,天無絕人之路。2000年,教育部下發文件,要求“2005年前,所有的初級中學以及城市和經濟比較發達地區的小學開設信息技術必修課”。當時的小學沒錢買設備,很多老師更是連計算機設備都沒見過,隻能跟電腦培訓學校搞合作,由培訓機構提供設備和教學,小學提供教室,培訓機構直接向小學生收費。
父親決定借鑒這個模式。市區的好學校基本都被大的電腦機構占領,父親隻能去鄉鎮小學試點,第一個就是他的母校,當年的班主任已經當上校長,二話沒說便與父親簽了合同。後來又陸續簽了兩個鄉鎮學校,每個學生每年200塊錢,課程自願參加。
頭兩年辦得挺不錯,雖然鄉鎮小學離家遠了一點,每次坐公交車要一個多小時,但父親樂在其中。可是,漸漸地,鄉鎮小學的學苗一年比一年少。那幾年學籍政策寬鬆,稍有點門路的家長都舍得花錢給孩子轉學進城,去教育資源更優質的學校。合同陸續到期,父親也就沒再續簽。又過了不到兩年,這幾所鄉鎮小學全都跟附近的中心小學合並成了一所。
時間轉到2005年,信息技術的普及和發展已經遠超父親當初的設想。單位和學校裏的計算機設備已經基本普及,市麵上教電腦技術的教材也俯拾即是。父親隻能再換個思路,加盟北京的一家電腦培訓機構。那時候全國連鎖的培訓機構還很少,父親又沒有根基,折騰了幾個月沒有人上門,父親不但沒賺到錢,反倒賠進去一年的房租。
互聯網越來越發達,電腦培訓學校式微已經是大勢所趨。折騰了將近六年,沒有本錢轉型成電腦配件零售商的父親再一次失業了。幾個耐火廠的同事得知此事,找到父親,勸他撿起老本行,去一家私人耐火廠當車間主任。
老耐火廠關停之後,最後一任廠長和幾個技術員一起出錢買了塊地,在西山頭建了個私人耐火廠。在老耐火廠時,父親有當代理團委書記的經驗,這次便應下老同事的邀,去新耐火廠當車間主任。
父親對於工作一向不敢懈怠,勤懇負責,從生產、技術到日常考勤,大事小情一律親力親為。父親回憶,那時候他跟工人感情好,日常從不克扣工資,幹得好的工人一個月還給五塊十塊獎錢。工人感激父親,要請他吃飯,父親拒絕;工人給他煙,他也不抽。工人們對父親是發自心底的尊重。
可是沒幹幾個月,父親便迎來了第三次失業。這一次,時代的洪流沒有拋下他,讓他失望的是人。父親幹得好好的,一個老板突然讓他的同學來接父親的班兒,讓父親去當副主任;另一個老板又把他媳婦麻友的丈夫安插進來管生產,讓父親單管技術。兩個關係戶時常克扣工人工資去喝酒,父親看不慣,又覺得老板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不願受這氣,索性便辭職走人。
 
而我對父親職業的第一個印象,是上小學時,他在清原縣的一家電器公司當采購部長。
這份工作是父親從私人耐火廠辭職後,一位遠房姨奶給父親介紹的。按姨奶的話說,雖然工資少點,但“起碼有個事兒幹”。電器公司的主營業務是電腦CPU散熱片的維修與生產,而立之年的父親再一次從頭學起,學著用CAD繪製產品圖,練習跟銅鐵鋁鋅打交道。
父親做事認真,原料廠家看得起父親,動不動就拉他出去應酬。那時候我剛剛上小學一年級,隻記得父親總是很晚才帶著一身酒氣回家,晚飯的飯桌上永遠隻有我和母親。父親的啤酒肚就是那段時間喝出來的。後來公司搬遷,從撫順城區遷到98公裏外的清原縣,父親更是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次。
小孩子沒有定性,父親又不善於表達感情,小學時我與父親的關係總是親密而又疏遠。父親每隔兩三天會給母親打一次電話,心情好的時候我總會在一旁撒著嬌問父親什麽時候回來,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往往會因為不知道跟父親說什麽而難為情,就算母親將聽筒遞到我耳邊,我也扭捏著不肯開口。每當我拒絕與父親通話,母親總會歎息著說,我的性格像極了父親,倔強、執拗、心事重、遇事愛“鑽牛角尖”。
四年級的一個周末,早上起床時我驚奇地發現,本該在清原工作的父親竟不聲不響地回來了!從那天開始,父親便一直賦閑在家,一麵在母親上班時分擔照顧我的任務,一麵給奶奶家的舊屋翻新房子。
父親常年離家,這一次的賦閑讓我很不習慣。好幾次想開口詢問,可是話到嘴邊,又退縮了。頻繁的工作動蕩終於蔓延到了家庭。自父親從清原縣回家的那一刻起,父親與母親開始了一場結婚以來時間最長的冷戰。在長達數月的時間裏,兩人彼此之間沒有一句交流。我害怕得到一個無法麵對的答案,於是強忍著不去問任何緣由。
直到父親決定啟程去廣東,父親與母親才和好如初,從此對這次長達數月的冷戰絕口不提。後來我屢屢嚐試去理解那時的父母——他們瞞著我,是因為不想讓生活和家庭中那些亂七八糟的壓力打擾到我學習。父親和母親都是那種不願將工作中的煩心事帶回家中的人,他們一直在努力為我營造一個真空的環境,讓我對學習之外的事都不必操心。
十二年後,一個契機出現,我終於問出了當年恐懼至深的問題。父親對我說,那時他跟電器公司的老板辭職了,原因是老板把外甥女婿安排在父親手下,外甥女婿給父親穿小鞋,把父親排擠到銷售部門。從采購部長變成銷售職員,工資一下子降了800塊,父親無法接受,跟老板辭職,連夜從縣城往家裏趕。母親得知此事,覺得父親不能總是逃避公司人際關係,父親卻覺得母親不理解自己,兩人大吵一架,就此冷戰。
我想,母親的話最終還是對父親產生了影響,第四次失業,父親也在反思自己。賦閑的幾個月,父親依舊勤勤懇懇地忙碌,奶奶家的舊屋煥然一新,窗框門框從木質的換成鋁合金的,大棚後麵的土坯倉房用紅磚重新砌好,抹上水泥地麵。而與此同時,清原那邊的電器公司改旗易幟,張老板變成了趙老板,聽說父親做事認真,始終在找父親回去。
趙老板特地開車過來請父親吃飯。老板有點野心,想在廣東開辦一個分廠,請父親過去廣東跑跑市場。老板出錢給父親買了一張機票。那是父親人生中第一次坐飛機,從沈陽桃仙坐到廣州白雲,四個小時,1300塊錢,貴得令人咂舌。此後父親從廣東往返遼寧,隻坐五天四夜才能到站的綠皮火車。
父親到了廣州,趙老板派的任務是跟著這邊的老板跑市場、找客戶。2010年以前,深圳華強北是全國最成熟的電子元件市場,近水樓台先得月,趙老板的電器公司便是看中這麽一塊肥肉,也想來廣州和深圳淘一淘金。
父親兢兢業業地跑市場,很快成了各大電子城的常客,機緣巧合之下,父親在華強北結識了一位姓成的老板。父親牽線搭橋,清原的老板,廣州的老板,和成老板,三個人共出資200萬元,在東莞清溪合辦了一間工廠。
不巧,時代的浪潮又與父親開了個玩笑。這年正是2010年,中國電子商務正是在這一年開始步入快速發展階段。商務部《中國電子商務報告(2010-2011年)》顯示,2010年,中國網購人數達到1.60億人,較2009年底增長48.6%,網絡零售呈現出爆發式增長,網購成為中國人重要的消費形式。電商的崛起瓜分了本屬於線下零售商的大部分市場,華強北難以避免地受到了強烈衝擊,父親工廠生產的電子元件找錯了銷路,銷量大幅下跌。合作不到一年,三個合夥人便紛紛撤資,合作非常不愉快。
三人撤資後設備還在,父親憋著一口氣,不想就這樣铩羽而歸。他想在廣東開辦一家自己的工廠。父親跟清原的老板打了欠條,自己出錢買出一部分設備拉到當地朋友的廠房裏,老板還支持了父親一萬元的創業費,一間小廠就這樣開始運轉起來。
那是父親最忙碌的一段時間,一年到頭才能回家一次。我對父親的印象開始漸漸模糊,最終抽象為三個最明顯的標簽:電腦、毛筆、染發膏。父親的筆記本電腦可以聯網打小遊戲;父親的愛好是練書法,尤其是顏真卿的楷書;父親不到三十歲的時候,頭發就從根上全白了,為了出去應酬體麵,每半個月就要在家裏染一次頭。
十五年過去,經濟改革的紅利像是胡蘿卜吊著父親向前跑,卻不肯分給他一點甘甜。轉眼到了2012年,小廠整體運轉得不錯,父親躊躇滿誌,打算一點點將廠子做大。就在這當口,老板卻忽然退縮了。
東南亞經濟危機正在蔓延,老板害怕自己二百多萬的資金血本無歸,打算撕掉父親手中的欠條,把設備收回來賣掉。當時父親還有十多萬的資金沒有收回來,經濟危機下,資金鏈斷裂在小微企業是常有的事。父親想堅持,想爭取,可是靠自己的積蓄不但根本補不上漏洞,還容易虧損,幾經權衡,最終隻得將設備還給了老板。這位老板是個實在人,有始有終,最後幫父親買了張機票,將父親送回了家。
 
從廣東回來,我覺得父親變了。
即將步入初中,我不再像兒時那樣沒心沒肺,也隱隱感受到一點危機。這已經是父親第五次經曆失業,肉眼可見的迷茫與頹喪包圍著他。三年前那次賦閑,父親在我麵前極力收斂著情緒,可是這次回來,父親低沉的情緒無論如何也收斂不住。
這年父親39歲。在外闖蕩近十年,年近不惑,中專學曆,沒有光鮮的工作經驗,沒有拿得出手的技術。女兒馬上就要升入初中,妻子的單位效益越來越差。生活的壓力像煙霧一般纏繞在父親身上。
父親整日蹲在陽台上抽煙。剛開始是10塊錢一包的人民大會堂,後來換成6塊錢的黃山,再後來換成5塊錢的七匹狼。父親的煙越抽越多,最多的時候一天能抽掉將近一盒。我擔心父親的身體,晚飯後一家三口出門散步,我跟父親提起戒煙,父親也知道對身體不好,卻總是對我的建議一笑了之。
母親是最看不慣父親不良生活習慣的人,可是在抽煙的問題上,母親卻一反常態,不僅不反對,還總是主動給父親買。
很多年後我才理解母親。父親性格沉悶,又好麵子,總是將心事都悶在心裏,連親人也不願傾訴,抽煙至少是一種發泄情緒的方式,如果連這個方式也被剝奪,那對父親未免太過殘忍。
命運似乎向來對父親缺少眷顧。如今誰又能看出,在很久很久以前,父親也曾是全家人的驕傲,也曾是天之驕子。
1973年,父親出生在撫順市郊的一個小村莊,生在二月初二,北方傳統中“龍抬頭”的好日子,又是長房長孫,可以說背負了當時全家人的希望。父親打小特別聰明,記憶力好,書看過一遍就能記住,聽過一遍的評書馬上就能模仿出來;小男孩長得帥,濃眉大眼,入學開始就一直是班長,老師同學都喜歡他,那時東北的學校冬天在教室裏生火爐取暖,父親永遠是挨著爐子最近的學生。小學五年級,父親被評為區級三好學生,那一枚小小的三好學生獎章,父親一直留到現在。
父親說,小時候的理想很簡單,就是考學出去上班,有個城市戶口。如果不出意外,父親也許會像姑姑一樣考入一所大專,或許比姑姑還要優秀,成為整個鎮子裏屈指可數的本科生。
直到1989年,成績一向優異的父親中考落榜。
這是父親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動放棄成為“城裏人”的機會。那年爺爺在探親途中遭遇車禍,雙腿粉碎性骨折。對一個農民家庭來說,失去勞動力就是毀滅性的打擊。奶奶要在醫院照顧爺爺,太爺爺太奶奶已經七十多歲,姑姑還在外地念大專。麵對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父親一心隻想著回家幫襯,中考落榜便不想再讀,幹脆就在家種地。
姑姑得知父親的情況,那年暑假回家時,給父親帶回一套《平凡的世界》,不知從哪兒借來的,沒有第一部,就從第二部開始,看孫少平在工棚裏讀書的故事。父親至今記得,那是他閱讀的第一部名著。
後來父親在村口遇見初中同學,也勸他回去複讀。父親決定回去試試。為了早日畢業回家幫襯,父親沒有考高中,而是報名了中專。家裏的舊屋十分逼仄,冬天,太奶奶一群人在南炕玩牌九,隔著一個大木箱子,父親在北炕上複習。周六周日騎車去長途車站接姑姑回家補習英語。
那年農村往屆生中專最低錄取分是538,父親最終考了579——而如果不是往屆生無法報考師專,這個成績足以支撐父親當一輩子穩定體麵的教師。
走過一條長長的彎路,父親終於實現了兒時的夢想,考出農村成為一名“城裏人”,可是,他並沒有過上想象中那種穩定而體麵的生活,此後的二十年,父親在城市的岸邊輾轉騰挪,偶爾幸運地上岸走走,更多的時候還是浮在水中。
很多時候我也會想,服務員、外賣員、快遞員、出租車司機,這些工作一樣可以賺錢,可是父親為什麽不去做呢?
父親從廣東回來後,母親旁敲側擊地到處詢問出租車司機的行情,可父親總是一口回絕母親的提議,父親說,出租車的前期投入至少要十五萬,太貴。可是我總覺得這隻是借口。真正的原因是:父親無法接受自己與未接受過教育的人過著同一種生活。
這並非是一種優越感,而是父親一直奉為圭臬的價值觀。父親始終堅信知識改變命運,如果他甘願以賣苦力為生,那就是對自己價值觀的背棄,這樣的代價,那時的父親承受不起。
父親對人對事都有一套自己的原則,父親就是這樣一個執拗到有些不可理喻的人。從廣東回來,姑姑建議父親跟著姑父去做藥品代理,父親勉強幹了幾個月,一直不得要領。在職場上父親向來奉行的是以誠動人,看不慣那些推銷的話術和你來我往的虛與委蛇。
姑父不能理解父親的孤直,他是個直性子,每次家庭聚餐時總要揪著父親“教育”幾句,父親隻是默默地聽,默默地喝酒,每次都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我和母親怎麽勸也勸不來。後來為了避免讓大家都難受,父親幹脆祭出“躲”字訣——若非十分必要,對姑姑家絕不踏足。
父親不願意依靠親人朋友,他還是希望可以自己創業。回鄉之前,父親在廣東的路邊看到一張小廣告,推銷一種設備,叫“垃圾處理器”,可以粉碎廚餘垃圾,把魚刺、雞蛋皮、雞骨頭這類廚餘打成粉末送進下水道。
父親覺得自己發現了商機,當即買下七八台帶回了家。這大概算是父親第二次追逐風口。那段時間裏父親一人“身兼數職”:他在網上發布了“上門修電腦”的帖子,偶爾接到電話去人家裏修修電腦;姑奶刮大白的活兒缺人手,父親有空時也去幫幫忙。但主營業務還是推銷垃圾處理器。
晚上,我們一家三口帶著宣傳單出門散步,碰見麵善的路人就發幾張。夫妻倆帶著孩子推銷產品,我至今還記得那種荒誕的窘迫。每次父親和母親跟路人聊得起勁,我的目光都暼得遠遠的,生怕人家寒暄到我身上。
可那畢竟還是2012年,上海打響中國垃圾分類第一槍要在七年後,沒人知道家用垃圾處理設備有什麽用處。父親的這一創業計劃沒過多久就理所當然地宣告破產,機器一台也沒賣出去,全送給了家裏的親戚。
幾次創業都碰得頭破血流,父親終於覺得不能再這樣蠻幹,還是要在熟悉的領域施展。走投無路之下,父親又聯係上了在耐火廠結識的老同事,他們提議父親幹脆自己開個耐火廠。
幾個老哥們合計了一下,合夥出錢注冊了一個公司,父親當法人代表。設備和選址都搞定了,卻又折在了銷售上。撫順市的耐火材料供應幾乎被幾家老廠壟斷,父親根本打不開銷路,廠子一直接不到訂單,沒幹幾個月就黃了鋪。算起來,這是父親第六次失業了。
 
也是在這一年,我們搬了家。
一年前,姑姑一家置辦了新房,120平的三室一廳,廠裏分配的老房子就閑置了。當時她就想讓我們去住,父親沒答應。一家三口在45平一室一廳的小房子裏擠了十二年,這次姑姑說,老房子再小也是60平的兩室一廳,在一樓,離公交車站又近,孩子上學方便。父親終於沒有拒絕,隻是沉默。
父親和母親執意要給姑姑房租,母親跟我說,雖然姑姑不要,但我們不能不給。母親把45平的老房子租出去,租金在她手裏倒一遍手,再原封不動地交給姑姑。
十二年前,父親下崗後第一次“上岸”的嚐試,就是在這間房子的客廳起步;大概命運中真的有輪回,誰也不會想到,父親最後一次體麵地站在幹岸上,也會從這間客廳開始。
我小升初的那個暑假,家中的常客除了父親那幾位合夥開耐火廠的老同事,還有一位王大伯。王大伯也是父親在老耐火廠時的舊識,他比父親大十三歲。
下崗前,王大伯是廠裏的文藝骨幹,能寫會畫,父親是團委宣傳幹事,鍾愛書法,兩人因此成了十多年的莫逆之交。下崗後,王大伯也曾四處打零工,去柳州賣過藥,也被城管沒收過燒烤攤。
幾年前,王大伯借著家門口有所小學的優勢,自己在家中辦了一家書法班。這幾年下來,積攢的收入不僅給兒子置辦了婚房,還給自己添了輛車。
父親在廣東的時候,王大伯就攛掇父親回來開書法班,可父親始終覺得自己比人家差一截。王大伯的書法是童子功,地主父親從小逼著他練魏碑,父親開始練書法是在考入中專那年,為了工作以後簽字體麵,拿龐中華的字帖隨便描著開始練的,半路出家,旁門左道,他害怕誤人子弟。
父親的耐火廠注銷以後,王大伯常來家裏找父親喝酒,兩人一聊就是一整天。王大伯讓父親放棄顏真卿去練歐陽詢,又拉著父親去他那聽了幾節課。父親表麵上不置可否,其實背地裏在家查了不少資料。
那段時間出門散步,父親總是提起田蘊章和田英章兩個當代書法大家的名字。父親說,他們哥兒倆是當代歐楷寫得最好的人,哥哥田蘊章在南開大學教書法,弟弟田英章在國務院,專門給表彰大會寫獎狀。父親將田英章的字帖拿給我看,我說:“真像打印,比打印好看多了。”父親有點興奮:“你看,寫字好也是可以有大用處的。”
父親終於決定也開一家書法班,我們一家三口都為此忙碌起來。父親打印出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碑帖,和田英章書法教學的講義,從此在家改練歐體,每日筆耕不輟。母親空閑時滿城跑,幫父親打聽市內各大書法學校的行情。母親擔心父親口才不好,攛掇我去做父親的第一個學生,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書桌前,聽父親講上一個小時的書法課。
大概過了半個月,父親在網上看到有個補習班外兌,花了不到50元把人家廢棄的桌椅淘回家。在客廳鋪上地板革,放上桌椅,打印好書法班的條幅掛在窗外,成本加在一起不到200元,書法班就算開好了。屋子裏要裝飾裝飾,添點文化氛圍。父親沒有絲毫遲疑,提筆寫下一副對聯,裝裱起來掛在黑板兩側:“學習改變命運,讀書變化氣質。”

 

父親給書法班寫的對聯丨作者供圖

 

當時父親自己也不會想到,這份書法老師的工作,父親一做就是十年。十年來,家裏從門可羅雀漸漸變得門庭若市。最多的時候,父親的學生達到將近100人,每周要上四天書法課。
父親發揮自己認真誠懇的性格優勢,一個半小時的課,父親經常加時到兩個小時,收費也便宜,每人每節才40塊錢。父親記憶力好,這些年的不斷積累讓他對《論語》和《易經》倒背如流,《東周列國誌》的故事更是信手拈來,在講課過程中經常插入一些有趣的曆史故事,學生們對這位嚴厲而博學的老師又怕又敬。
父親名聲漸響,很多孩子慕名從城東乘坐將近一個小時的公交車來上課。住得最遠的一個孩子跟著父母在澳大利亞生活,每次放假回中國探望老人,都要找父親補習書法。
幾十年的掙紮抉擇,父親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路,過上了他夢寐以求的穩定而體麵的生活。家裏的經濟條件越來越好。我念高一那年,家裏買了新房,一家三口終於從大姑家中搬了出來。上大學那年,父親又在家附近買下一套房子作為教室。

 

每年春節,家裏的對聯全都是父親的“墨寶”丨作者供圖

 

做老師久了,父親的性格也漸漸變得開朗健談起來,不知何時開始,那個沉悶的父親漸漸退場,我們家多了一位“快樂老爸”。在家附近,父親可以說是小有名氣,但凡有孩子的家長都願意叫他一聲“孟老師”。每次我們晚上出門散步,總會遇到相識的學生家長,攀談時,父親總是難得地挺起常年微駝的腰背,一向嚴肅的臉上掛著隱隱的笑意,跟躲在家長身後的孩子打趣。
 
“跟我去賣菜不?”晚飯時間門禁響起,聽筒裏準時傳來父親的聲音。
我穿好衣服下樓,開門登上父親的三輪車。父親高興地跟我誇誇其談,講他前天賣菜找錯零錢被小孩嘲笑,講他上周刮大白遇見的奇葩人家。我看著父親帶著微笑的嘴一張一合,不由自主地聯想,如果他的學生們看見他,大概很難將眼前這個穿著破舊工作服、戴著褪色棒球帽的賣菜老農,跟那個滿口經史子集的孟老師聯係到一起。
距離上一次失業已有十年時間,兩年前,浪潮再度朝父親席卷而來。疫情反反複複,父親的書法班時停時開。屋漏偏逢連夜雨,奶奶突然患上神經性耳聾,雙耳失聰。爺爺和奶奶兩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如今連自己都沒辦法照顧,更別說下田種地幹活。也是在那年春天,姥爺與後老伴的兒女鬧得很不愉快,母親一氣之下將姥爺接到家中。
一下子承擔起三位老人的晚年,父親沒有時間在原地停留。姑奶也將近七十歲了,還是閑不下來,在幹刮大白的工作。這兩年民工市場老齡化嚴重,像刮大白這類“技術工種”更是越發難尋,工錢也就跟著水漲船高,十年前一天30塊錢的工錢,到現在已經漲到每人每天180塊。之前開書法班的那幾年,父親得了空就會去幫姑奶幹活兒,也相當於是一個副業,現在,父親幹脆將主業與副業顛倒過來。
父親說,現在自己最大的願望,是讓爺爺奶奶和姥爺安享晚年。去年夏天,父親又萌生出改造奶奶家舊屋的想法。兩位老人辛苦了一輩子,父親想讓爺爺奶奶也享受享受幹淨舒服的環境。

 

奶奶家的房子正在翻修丨作者供圖

 

這一次,父親花費半年時間,終於在過年之前讓屋子裏裏外外煥然一新。屋外的旱廁變成屋內的抽水馬桶,在原先的水泥地麵上鋪上地磚和地熱,兩個屋的火炕重新打,水井加上水泵,讓井水直流到水龍頭中。大姑出錢,父親出力,如此繁瑣的工程,幾乎全靠父親一人支撐完成。
過年期間,一大家子人遵照慣例來奶奶家聚餐,連一向不舍得誇人的姑父都豎起大拇指,姑父說,如果他也像父親一樣,需要照顧三位老人,一定不會有父親做得好。父親依舊沉默,隻是垂著眼微笑。
父親在外麵追逐了半輩子的體麵與成就感,最終在家庭中得以安放。而那份對求學的遺憾,也在我身上得到了彌補。2018年,我考入上海的一所985大學。父親表麵上雲淡風輕,可每次回奶奶家他總是憋不住似的跟親戚和鄰居炫耀:“你去問問,堡子裏每年這麽多大學生,哪個有我閨女考得高?”出門去幹活兒,父親總要戴上我從學校拿回來的、印有學校logo的帽子,一戴三年,深紅色的棒球帽被刷牆的膩子和浮灰浸得發白,父親卻怎麽也舍不得換。
今年我就要大學畢業,在找工作與考研之間徘徊。父親還是希望我繼續求學。大概是怕我重蹈他當年的覆轍,最近這陣子,父親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你這個年紀隻需要負責好好學習,家裏這些事你都不用操心,你放心,想要讀到博士,老爸也供得起。
暑假,我們一家和大舅一家一起去火鍋店聚餐。在這座沒落的工業城市,四個50歲上下的中年人聚到一起的話題無外乎就是工齡、退休金和公積金,隻有父親沒有這種煩惱,樂嗬嗬地聽著別人念叨。借著酒勁,父親隔著騰騰熱氣笑著看向我,說:“你看老爸,老爸就是個農民工。”
那一刻我知道,三十年過去,父親終於允許自己“上岸”了。

 

作者 | 孟菽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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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預測:衝擊之月到來!東西方碰撞加劇!俄烏戰場恐突變! -FormatRun58- 給 FormatRun58 發送悄悄話 (214 bytes) () 09/10/2023 postreply 08:5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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