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裏破產,去送外賣的留學生
經濟收縮牽連中產家庭,“被斷供”的不止有房子和車子,還有身在異國的留學生。斷供成為突如其來的催熟劑,要求這些久在順境的千禧一代迅速自立。
破產留學生
剛開始送外賣的日子裏,小恩的生活找不到平衡,就像她嚐試駕馭租來的電瓶車一樣,跌跌撞撞,經常摔個趔趄。
在一家澳洲外賣平台提交資料後,小恩等了一個月才獲批成為騎手。等待的日子裏,她在墨爾本的華人車行租了電動車,是最便宜的國產品牌,光電池就快四十斤重,華人店主還送她一套二手外賣服,上麵印著另一家平台的名字,看起來有點違和。但小恩覺得,隻要有得穿,又不用花錢,哪一家的衣服都無所謂。
電瓶車比小恩重不少。剛開始她在路上飛馳,掌握不好平衡,車身壓到腿上,晚上回家指定青紫一片。她還保留著一張受傷的照片,記錄纏滿繃帶的左腿,她膝蓋上曾有大麵積淤青,都是工作時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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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小恩纏滿繃帶的腿
這個22歲女孩曾經差點被車撞死。那天她送貨到墨爾本北部一個年輕人社區,經過十字路口,迎麵駛來一輛狂飆的小汽車。駕車的男人沒看路,專注和副駕駛位的女友聊天,使勁踩油門,飆車黨做派。“時速估計到80(邁)了。”回憶湧現,小恩語氣緊繃了起來,心有餘悸,“開得特別快,咻地一下衝過來。”
在那個絕望的瞬間,小恩用盡全力摁喇叭,祈禱司機能良心大發踩下刹車。所幸司機最終回過了神,隻差幾厘米就要撞上的時候,車子停住了。
家人都在重慶,小恩從沒向他們提起這件事。父母煩心事已經夠多,她不想讓他們操更多的心。
難以平衡賺錢和學業,小恩成績下滑,甚至掛了科。她是家裏的長女,有一個在讀小學的弟弟,父母一直支持她的願望,花錢送她出國,還承諾她,等她順利畢業,就出錢在墨爾本為她投資開一家店,賣她喜歡的古著。就在2022年的初秋,小恩還在網上付款三萬餘元買衣服,那是她生活費斷供的前三天。
“現在我也不知道之後要怎麽辦。”猝不及防,留學斷供潮拍熄了小恩的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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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穿著二手外賣服的小恩
社交媒體上,留學生們分享自己被斷供潮影響的生活。他們大多數生於千禧年前後,父母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白手起家,為全家創造了殷實的中產生活。
斷供的留學生們從小在城市接受良好教育,再在高中、本科、研究生或其他適當時機去國外留學,選擇了美國、英國、加拿大和澳大利亞這些第一梯隊國家,每一年的教育支出要幾十萬元人民幣。斷供之前,他們過著高成本的生活,財務穩定性和抗風險能力差,斷供後,他們的階層迅速跌落。
有人和小恩一樣,為了拿畢業證在國外硬撐著,想辦法自食其力,還有人中止學業回了國,更多人還處於迷惘階段。
阿寧的家裏不算富裕。她爸爸在北京開了間藝術工作室,但疫情這三年,線下的教學和展覽受到很大影響,基本沒了生意。她的媽媽收入不太穩定,今年4月,她媽媽聽信投資奶茶店能賺錢的傳言,被騙走了60萬,這是當時阿寧家現金池的全部規模。
阿寧在英國,知道媽媽被騙的消息後,她一整天都魂不守舍,“早上醒過來的時候就莫名其妙地在那哭。”她不記得自己幹了什麽,“就好像行屍走肉一樣。”緩了一個月,5月23日,阿寧在社交媒體上發帖:“家裏破產了,想問下大家在英國做什麽兼職?”
如果沒休學,鹿鹿應該正在美國一所私立大學讀國際關係。他2001年出生,今年22歲,本計劃在去年秋天升入大四。但現在,鹿鹿IP地址顯示在重慶,用他的話說,“破產了,沒錢讀,在家gap。”
鹿鹿家不是在某天突然宣告破產的,而是情況越來越糟糕, “疫情開始的時候,就一直在吃老本,一直沒有生意做。”鹿鹿家人從事工程建築行業,剛入學美國本科的前兩年,他家裏還能支付每年五十多萬的學費和房租,但在去年秋天,疫情即將結束之際,家裏再也湊不出下個學期的學費了。
去年暑假,鹿鹿結束在澳洲的交換,回了一趟國。結果他不得不申請休學,在家gap至今。
落差感
滑坡的到來十分突然。
小恩是在要生活費的時候知道家裏破產的消息的。那是去年10月,很尋常的一天,北半球剛進入秋季,身在南半球的小恩也體會到了一絲涼意。由於疫情造成的國境封鎖,大學前三年,小恩都待在重慶上網課。她的父母經商,做實體和外貿生意,家裏資產最好的時候達到八位數,但自打疫情開始,家裏的收入就比以前少了很多。
去年秋天,小恩進入大學最後一年,澳洲國境線已經開放,她糾結了很久,是省點錢,在國內接著上網課,還是飛去澳洲,體驗一年真正的大學生活?是媽媽讓她打消經濟上的顧慮。“我媽說肯定可以的,沒問題的。雖然家裏收入沒以前好,但是供一個大學生還是沒問題。”小恩回憶。
沒人預料到破產來得這麽快。知道消息的時候,小恩剛理順在墨爾本的生活,銀行卡裏隻剩20澳幣(約合人民幣100元)。出國後,家人每月給小恩卡裏打約合1.5萬元人民幣的生活費,她習慣錢快用完了再向家裏要。那天,她一如往常地給媽媽打視頻電話,請她轉一些錢過來,但屏幕那頭,媽媽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為難的表情。
“你要不要這個月去打一下工?”媽媽說這話時語氣沉重。小恩察覺到異常,追問之下,媽媽向她坦白:“我和你爸爸身上的現金加起來,就一萬塊錢,可能這個月沒辦法給你生活費了。”
回憶這段對話時,小恩說,她知道家裏經濟狀況的頹勢,內心已經預演過類似的場景,終於聽到媽媽說出現金流斷裂的事情時,她沒有崩潰大哭,也沒有感到世界天旋地轉,隻是接受了這個現實。
海內外教育體製並不互通,由於沒有經曆國內高考填誌願錄取的程序,海外本科留學生無法轉學回國內讀大學。如果因斷供退學,之前已經過半的學業就等於廢紙一張,隻能重新回國參加高考,如果想要堅持,一年動輒四五十萬的花費,對於已經破產、甚至房子都已經抵押出去的家庭來說,並不容易。
幸運的是,小恩隻剩一年就可以完成學業,且家人已經將最後一年的學費繳清。這意味著,她隻要自食其力賺夠最後一年的生活費即可。正因如此,小恩掛完電話,轉身就去提交了外賣騎手的申請。還剩一年,至少得想辦法把大學念完。
複雜的“落差感”是在之後慢慢湧現的。決定自力更生後,小恩差點被學校開除。當時,她一邊送外賣一邊學習,生活壓力陡增,無法分更多精力認真對待學業,交上去的作業質量下滑嚴重,被老師指控以前的作業是找人代寫的。學校召開了聽證會,她提交了許多證據,才證明了清白,免去了被退學的危險。
小恩幾乎切斷了所有留學生社交。她心疼去酒吧蹦迪的門票錢,也不願再麵對成績和家境都很好的同齡人。
“生活裏好像隻剩賺錢。”小恩後來在社交媒體上記錄道,但同時她也寫下:“生活質量的下降其實沒有讓我很痛苦。”
小恩盡一切可能開源節流。她把化妝品和護膚品都換成了便宜的牌子和維生素軟膏,並聲稱因此皮膚神奇地變好了,她也“忍痛割愛”,賣掉了許多心愛的衣服,和自己的愛好暫時告別。“現在我每天去送外賣,講實話沒什麽機會化妝跟穿衣服。”她踐行了自洽的樂觀精神,將這個行為稱作“斷舍離”。她買了牛皮紙和繩子,製作成一個個小標簽,寫上衣服的材質成分,去集市上擺攤。
主要收入來源是送外賣。為了能多接一些單子,小恩會一天在外麵跑十多個小時。有時候她要起得很早,因為上班族會在工作日早上6點醒來,劃開手機點麥當勞。有時她會在街頭待到淩晨三四點,那是周末的深夜,澳洲外賣訂單高峰期,當地人開完派對,就愛點個外賣,越到後半夜單子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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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特別難過的一次,是有個顧客冤枉她偷吃外賣裏的東西。當時已是淩晨一點,小恩又累又困,正準備送完最後一個漢堡訂單就回家。漢堡店的店員打包時忘記封口,點外賣的澳洲男人收貨時,一口咬定小恩在路上偷吃了薯條。不論小恩怎麽解釋、怎麽道歉,對方就是不依不饒。
澳洲男人不信任小恩,一口咬定她動了袋子,小恩建議對方去店裏查監控,或者退款、給差評,但那個男人就是不肯放她走。小恩想要直接開車離開,那人竟跑到她麵前將車攔住。
“他就一直在那裏教育我。他說你這種工作的人,怎麽能做出這種事情呢?怎麽能偷吃別人薯條呢?”小恩說,聽到這話,她攢了一整天的疲憊和委屈瞬間爆發,控製不住地在陌生街區崩潰大哭,男人才終於停止糾纏。
一個人回家的路上,小恩有點恍惚地想:那家漢堡店一定很好吃吧?好想嚐嚐是什麽味道啊。可是,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吃一次呢?
在墨爾本的街頭奔馳,小恩吃了不少未經曆過的苦。有次天氣很熱,小恩把車停在巷子裏,準備去附近餐館取餐,一個中年男子怒氣衝衝地對她吼:“你們不能把車停在這裏,這裏是人行道。現在滿城都是你們的車了。這簡直是亂套了。”小恩解釋,她隻停一小會兒,取完餐就騎走。中年男子依舊不依不撓,揚言要扔掉她和另一位中國同行的車,眼看就要上手。
“那一秒我徹底失去理智了,我狠狠地推了他,叫他滾。”小恩回憶,沒想到的是,中年男子也狠狠地推了小恩,旁邊的妻子見勢不對,趕緊將男子拉走,但他一直惡狠狠地回頭瞪著眼。
鹿鹿選擇回國,自然沒有像小恩一樣經曆工作的苦頭。鹿鹿說自己“沒心沒肺”,沒覺得消費降級有多委屈。“以前有錢的時候,就開開心心和朋友吃高級餐廳,現在沒錢了,那就換成一些不花錢或者低消費的項目,爬爬山、走走路、看個電影,也挺好。”
但鹿鹿也承認,最難過的,是自己的人生開始和其他人“錯拍”了。
“我身邊的同學現在要不已經大四了,要不就已經提前畢業了。”鹿鹿說,“別人都跑在前麵,你中途停下來歇息一下,別人都跑到終點了,你還在半路那兒坐著,就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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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向愧疚
每次上夜班,小恩的媽媽也跟著提心吊膽,要在國內守著表,算著時差,等著小恩回住處給她打視頻、報平安。
正式開始這份工作前,父母勸小恩放棄。他們認為,一個女孩子,在國內都沒有吃過這樣的苦,在異國他鄉一個人到處跑,不知道有多危險。他們建議小恩去餐廳做兼職服務生,澳洲盛行享樂主義,很缺人工,當服務生基本能維持生活。
小恩覺得送外賣更自在些,這在澳洲是性價比較高的工種,“特別賺”,行情好的時候一周能掙2000刀(約合人民幣9200元)。有人專門為此申請澳洲的野雞大學,拿到簽證就飛來澳洲送外賣,也不去上課。
和小恩一樣勤工儉學的留學生也不少,還有不少其他國家的人,他們都不依靠家人的資助完成學業。
小恩決定盡可能多賺點錢,令家人輕鬆些,視頻聊天的時候不用苦臉對苦臉。
破產後,小恩和媽媽之間有一種雙向的愧疚感。她想起了小時候和媽媽過的幾年窮日子,“重慶的夏天很熱的。”小小的她和媽媽擠在沒有空調的出租屋裏,瓷磚地板涼快,母女倆就睡在地上,她熱得一直哭,媽媽就給她扇了一晚上扇子。
小恩媽媽後來在朝天門做服裝批發,每天起早貪黑,攢下一筆錢拿來做生意。小恩上小學的時候,家裏的經濟狀況才終於好起來。
小恩時常感念,就算是最窮的那段日子,媽媽也沒舍得讓她吃不好、穿不暖。但看到女兒為了生計四處奔波,小恩的媽媽卻心裏難受。有一次,媽媽知道小恩痛經得很厲害,卻還想著吃了止痛藥再去送外賣,這個女強人在屏幕另一端哭了,這是她第一次在女兒麵前哭。
"我媽說,是媽媽現在沒有本事,讓你吃苦。”看到媽媽哭的樣子,小恩鼻子也酸酸的。她認為自己更應該愧疚。
在斷供的留學生家庭裏,誰也說不清自己是虧欠的,還是被虧欠的,但都感到痛苦。一個在英國讀本科的女生,大二時候家裏破產不得不回國,她在社交媒體上這樣記錄著:
“22年上半年的時候,家裏就已經資金周轉困難了,當時已經沒有給我打生活費了,我是靠打零工和朋友扶持度過了大半年。9月的時候要交十幾萬的學費,家裏實在是無力支撐,最後是在親戚的幫助下才買了一張回國的機票。”
“交不起學費的時候,爸爸在視頻的那端抹著眼淚對我說的‘對不起’。”
“11月的時候我找了一份超市售貨員的工作,現在想去做汽車銷售,因為賺的多一點,我想幫家裏多分擔一點,但是汽車銷售都要大專學曆。”
……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恩想。行情最好的時候,她跑一天外賣能賺到400刀,支付房租和生活費還綽綽有餘。從破產那天起,她就沒有再向家人要過錢。
鹿鹿則是等到了回去讀書的機會,飛美國的機票定在下個月。他在美國轉學了,從私立大學轉到一所公立大學,學費少了一半多。家人達成了一致意見,不管怎樣,一定要先把書讀完。
鹿鹿聽媽媽說,從去年解封到現在,家裏慢慢開始能接到工程了,但是由於工程有周期,一個項目要一兩年,短期內資金還是很難到位。“現在短期要籌到錢的話,隻能說再想想辦法了。”他說,家裏有很多借出去的錢,還有很多應收賬款,一直在催。
手頭上的存款救了阿寧。出國讀研前,父母給她一次性打了整年的生活費。她很清楚,這是她這輩子從家裏收到的最後一筆錢了。她過得很省,買東西去廉價超市或者一鎊店,買衣服去當地的慈善商店,裏麵都是別人捐贈的衣服,“特別便宜,標價2鎊、3鎊的都有。”
阿寧不喜歡英國陰鬱的天氣和拮據的生活,但她喜歡讀書,家裏出事之前,她申請到了意大利一所公立學校的二碩,她想去。而現在一筆一筆省下來的生活費,還夠她去意大利繼續念書。
很多個黃昏裏,小恩騎著二手的電動車,在墨爾本的街道上飛馳向前。她已經跨越了經濟的屏障,現在對她來說,更痛苦的是在這座城市裏產生的孤獨感。她在社交媒體寫道:“七點之後的墨爾本被溫柔的夕陽包裹,建築上都蒙上一層朦朧的橘色。街上空無一人。好淒涼。”
圖 | 小恩的電動車
小恩將要順利完成學業。今年3月她男友出了車禍,她停止了工作,開始照顧男友。送外賣的無數個瞬間被她打包墊在腳下,這些瞬間包括被冤枉、被歧視、摔傷、甚至差點被撞死,還有每一次的疲憊、無助,和無處言說的孤獨感。
她提起,在情緒控製不住時,她會一個人騎進公園大哭一場,但哭完後,送餐還是要繼續。
*本文講述者信息有模糊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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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縣城的ICU,窮是另一種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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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2021年底,臨近過年時,外麵早已張燈結彩,賣紅燈籠的、賣年畫的,把街道映襯得很是熱鬧。
走進醫院,門診大廳人來人往,排隊繳費的、等待檢查的,每個人臉上的神情似乎都不一樣。人群熙熙攘攘,卻與外麵的熱鬧並不同。
近淩晨四點的手術間丨作者供圖
正在進行中的一台骨科手術丨作者供圖
作者 | 初一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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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業的女兒給媽媽找工作
文 | 何香奕
編輯 | 毛翊君
2018年我生第二個孩子之後,我媽從老家溫州來杭州幫我帶。當時我在這邊銀行做主管,妹妹在溫州的醫院工作,各自家庭生活都還比較平順。
前兩年我妹也生了孩子,我媽又回去幫她帶。我兩個孩子都在上幼兒園,老公忙著開公司,我晚上九點才能回家,找不到保姆帶。我考慮辭職,也是覺得工作累,想著自己在銀行幹了11年,以後不可能找不到一口飯吃,就辭了。
那段時間,我爸說自己在杭州吃不好睡不好,我做菜太鹹,要我媽回來。他來杭州做外貿生意失敗,存的養老錢也賠進去了。
他找我和我妹,還有我妹婆家那邊借的幾百萬,也還不上,經常被打電話催債。賣了老家一套房子抵債,還拉我和我妹去做擔保借錢。當初我老公不同意,但我想最後幫我爸一次,銀行要求我老公也簽了擔保。之後我倆每次吵架就會說起這個事。
我媽也罵我爸,叫他不要搞。但我爸覺得我媽不識字,沒什麽文化,還是按自己的來。今年五月我媽就回來了,開始著急找工作。她覺得全家隻有我老公一個人掙錢,兩個孫子還要上培訓班,很焦慮。
我爸還不同意她去工作,說是因為她有類風濕,不想讓她累。我老公也不理解我給我媽找工作,但是我覺得她根本沒心思在家安度晚年,本來她就更年期,脾氣變差了,失眠也厲害,找工作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媽一直是個雷厲風行,也很能吃苦的人。她58歲,在農村上到小學二年級,計劃生育時生了我妹,我爸從電廠下崗,他們就住在我外公家。舅舅、舅媽不太開心,覺得他們占用家裏的資源。後來他們就出去打工,等我高中時才回溫州開飯店,後來又跟親戚一起開拉鏈廠。
我放假去廠裏幫忙幹活,拿老虎鉗夾拉鏈,每一個掰得都很吃力,幹了大概50來個,手已經起泡了,我媽幹完了一堆。我大學畢業在杭州結婚定居,她拿電鑽在牆上打洞給我安窗簾。家裏燈管壞了、櫥櫃壞了,都是我媽上。
現在,她自己跑到街上找職介所,但街麵上都沒有,我給她說現在都換名字了,帶她去找家政公司。人家說年齡太大,不識字也沒法帶小孩、照顧老人。那時候小區一個阿姨在醫院做保潔,說一天隻要幹兩個小時,剩下時間就劃水。我就在線上招聘軟件找類似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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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份工作是醫院實驗室的保潔,每個月4100,全年無休。也去過4S店做保潔,展廳2000平方,全要人工擦洗,每天早上7點幹到下午6點。最後去了一家醫院,24小時照顧ICU病人,每隔三四個小時翻一次身、擦屎擦尿。她幹了四天,不去了。因為在肺結核科,擔心傳染我們,而且進去第一天一個年輕人就死了,她覺得壓抑。
現在我媽在口腔醫院做保潔,白天打掃廁所、醫生辦公室,晚上回家做飯,刷刷手機、聽故事。一個月3500,休兩天,有加班費、高溫補貼。她覺得還行,我感覺她焦慮少了很多。
她總是笑臉迎客,別人說什麽就是什麽,我本來以為是生意招待之法。後來察覺到,她會去想別人是不是哪裏看不起自己。有次我和鄰居說我爸創業欠債,我媽就和我生氣,說家醜不可外揚。
她現在是病態省錢,不出去吃飯,除了上班基本不出門,說出門就是50元起。她退休金和工資加起來5000塊,還要還債。我老公看到她這麽焦慮,還打了2000給她,她也退了。
我也被我媽的焦慮卷到了,之前找工作還看銀行主管一類,現在適合的都投,銀行櫃員、反洗錢崗,還有出納、會計,甚至直播選品,都沒有消息,現在櫃員幾乎都要30歲以下。
事業單位編外、編內考試,我也都報名考了兩三回。上一次報考一家事業單位納稅服務科宣傳員,隻招1個人,我排400多名……挺後悔兩年前離職。
在城裏給父母找份工作好難。我在招聘軟件搜保潔,都要求50周歲以下,我媽已經54了。住家保姆、醫院護工,人家說沒經驗不讓她做,做家政要上門服務,她就讀到小學三年級,不識字,也不認路,更不會用導航。可能我媽就隻適合在田裏打轉。
她一直住在桂林鄉下,之前和我爸一起在果園幹活,幹了八九年,從早到晚拔草、施肥、打藥,一百多畝地,一直循環做,一個月3000。今年3月果園老板不幹了,因為不怎麽掙錢,把果樹都砍了,他們就失業了。
端午回老家,我媽天天跟我說沒事做,很著急。我媽是閑不下來的人。我弟在讀大學,她想著男孩子結婚要買房、買車,還有彩禮。我在地產行業,我媽知道我之前被裁員過,覺得行業不穩定,還擔心我以後結婚的問題。她覺得自己隻要能做,就不要給兒女添負擔。
家裏的事都是我媽操勞。我爸早上睡到九、十點,吃完飯就去打牌,淩晨才回。我媽每天在果園做滿八個小時,我爸說她傻,又沒人管,誰讓她那麽辛苦。我上高中之後,他倆基本上隔幾天就吵架,有時候我覺得他們還不如離婚好。現在不吵了,她說就當沒我爸這個人。
之前我對我媽最大的不理解就是,為什麽對我爸這麽包容,為什麽不離婚。後來想了一下,可能因為同村,她不想讓娘家人遭受閑言碎語,也為了我跟我弟能在一個稍微正常的家庭成長。
我也希望她有點事做,帶我媽去鎮上批發市場找工作,問了下,得有熟人介紹才能進。我媽就說算了,去哪裏找關係呀。
我把給她找工作的事發在社交平台上吐槽,也想看網友有什麽好建議,還有挺多人幫父母找工作的,大部分遇到的都是年齡問題。有一些網友給我爸媽介紹做護工、帶小孩,但是都在外地做不了。還有的建議開店,但他們都不會用電腦、手機。
評論裏還說父母五十多歲還不休息啊。農村沒有退休的說法,老人隻要能動,基本上一直在幹活。像我外公90歲了,去年還在自己種菜,直到今年癱瘓。我也會覺得自己挺沒用的。身邊同齡人大部分的父母都有退休金,不用這麽辛苦。我沒法讓我媽覺得自己完全不用工作,女兒也能養活她。
之前覺得她會在果園做到做不動為止。後來我在南寧住的小區附近看了個保潔工作,一個月2500,就在樓道裏掃地、拖地,會比在村裏輕鬆很多,但我媽不願意來城裏。她在農村生活慣了,之前也來城裏住過,住幾天就吵著回村,說很無聊,出門也不認路,又沒人聊天。
●爸媽工作的果園。講述者供圖
以前特別想離家遠一些,大學我考去了北京一所211學園林,畢業之後老師推薦了南寧一個設計院的工作。做了兩年,工資太低,又跳去地產行業。現在在南寧自己租房住,工資剛剛夠養活自己。
我跟我媽說我不結婚,她覺得我很自私,就想自己一個人賺錢一個人花,而且老了怎麽辦?村裏跟我一個年紀的基本上都結婚,或者有小孩了。我不喜歡往家裏打電話,我媽整天就是催婚,還有抱怨我爸。
三四年前,有次爸媽吵架比較厲害,我媽賭氣去桂林打工,在一個米粉鋪幹夜班,洗米粉盒子、卸貨,她不適應,因為晚上她習慣了早睡,而且幾個人住在一個宿舍,也覺得不自由。
我媽現在自己在村裏找了活,打零工,誰家要施肥、打藥,就去做兩三天,一天100塊錢。有時候我也會說很重的話,說她現在一個月就賺3000塊,把自己弄傷、弄病,到時候去住院一天幾百塊錢,還不是拖累我跟我弟。
我給父母買了養老保險,現在我的人生目標就是,把他們的養老問題搞好。地產已經是夕陽行業,公司一直在裁員,領導鼓勵我們做副業,說趕緊多開幾條謀生之路,我也過一天算一天。
我媽去年查出肺結節,醫生說再晚一點可能會發展成癌。做了手術後,她去常州休息了一年,我和我爸每周輪流去照顧她。原先工作了十年多的日料店也給她時間休息,還留了位置。後來,我媽一個前同事跳到了另一個日料店當了廚師長,要用更高的工資挖我媽過去。結果我媽辭職後,那家店又沒名額了,那人其實也沒話語權。我媽就這樣沒了工作。
我媽自己也在上海也找過工作,去商場裏挨個找日料店問,人家要麽說通過總部招,要麽就不要年紀大的。她覺得很難受,也有點丟人,就會說喪氣話,幹脆做保潔員或者回老家。
今年幫我媽找工作才發現,大家覺得女性過了50歲,要麽去當保姆、保潔,要麽洗碗工。但我媽不願意做這樣的工作。一個是不熟悉,她習慣了在日料店做後廚,不喜歡跳出之前的圈子,而且覺得自己有技能,可以要到高一點的工資。
本來之前想著,等她病好了在老家找個工作,沒想到她找的工作都不輕鬆,工資也低。有次是在夜宵店幹服務員,從下午幹到夜裏,每個月4000。就在這檔口,我也辭了設計的工作,因為受不了瘋狂熬夜加班。
我剛畢業兩年,覺得不花家裏錢,工作沒了就沒了。但我媽很焦慮,欠親戚家錢,每個月還有1000多房貸。我就說讓她到上海,我先幫她找。這樣也可以分散一下她注意力,不然老催我結婚。
其實一直以來我和我父母都沒有特別強的粘性。他們一直沒有在我身邊,去各地開飯店賺錢,都沒成功,後來我媽被朋友介紹去了上海那家日料店,早上10點幹到晚上10點,每個月6500。
記憶中,他們一直跟我說在很努力掙錢,我有時候不太理解,覺得至少應該抽出時間來陪伴我。後來我去了安徽上大學,2020年畢業也到上海,和別人合租。我媽維持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請我吃飯,一兩周碰麵聊一次。
之前他們覺得我的工作加班多又不賺錢,讓我換行業,或者考公務員。我說不喜歡幹其他的,他們也不理解。現在見麵、打電話全部在催婚,還給我安排相親,我說過不想結婚,他們覺得結婚是應該的。
看到我媽這麽大還得重新找工作,自己又養活不了他們,隻能盡力幫他們找工作。我就在軟件上搜上海的日料店,一個下午打了20多家,人家要會日語的或者要年輕的,要麽要男性,或者幹洗碗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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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感覺我媽還挺執著,覺得自己必須有這麽高的工資。我陪她麵試了三四次。她沒走過這種流程,以前都是別人介紹直接進去。
找了兩周多,來了現在這家日料店,從早上9點到晚上10點,每月能有6000,流程她也比較熟悉。整個店裏我媽年齡最大,大家一開始都以為她麵試洗碗阿姨,沒想到她竟然是進後廚。她倒跟我說,現在的年輕人換工作換真快,她剛去三個月店裏已經換了好幾波人。
離職之後我也投了不少簡曆,有些會壓薪資,但比起我媽已經是順利了。5月底我入職了新公司,但現在我開始焦慮,因為感覺到我媽壓力很大。之前我交房租,拿不出來還找他們借,在常州買房子時說我還房貸,最後也得他們來。
我媽賺著家裏最少的工資,省出來最多的錢,還是我自己不夠成功,沒有讓他們早點過上比較舒適的生活。我現在計劃攢錢,以後家庭出現一些不好的情況,我能成為托底的那個人。
(為保護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